香蜜沉沉烬如霜锦觅毒发小说里,火神渡灵力给锦觅不相克吗?

蹄正踏在我的足尖上仰头水汪汪将我瞅着,十分无辜的模样。
  这小兽倒忠心耿耿,我一回来,它便寻了上来,只是这迎接的方式有待商榷,好容易将它的铁蹄从我脚上移开,除了鞋袜,但见足尖一片青紫,我抽了口凉气,索性坐在北天门石阶外揉脚。
  门口站岗的两个天兵炸了炸须髯,虎了虎眼,面上起疹子一般噌噌噌红了个透,见我瞧他们,二人一致别过脸仰首望天,我不免费解,一并抬头瞧瞧上头有什么东西叫他们瞧得这样认真,瞧来瞧去,左不过一片木愣愣的乌云,不想天界民风这般淳朴,两个天兵瞧块云彩也能瞧得如此害羞扭捏,委实大家闺秀了些。
  我收回目光使了些法术继续低头揉着脚,忽觉头顶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大眼睛的小天兵拄着柄红缨枪站在离我约摸两尺开外的地方好奇瞅着我,见我抬头,白白净净的脸庞别上些许腼腆之色,我龇牙朝他友善一笑。
  他亦扭扭捏捏回了我个笑,眨巴眨巴眼,小鹿一样怯怯望着我,“你便是那个锦觅仙子吗?”
  我认真思索了一下问他:“不知晓这位仙友说的‘那个’却是哪个?”不排除天界有个与我同名之人,莫要误会了才好。
  “就是与夜神大殿有婚约之盟的那个锦觅仙子。”言毕,小天兵眼神暗了暗,我忽而觉着他有些眼熟。
  “如此说来,我正是那个锦觅。”我爽快应道。
  得了我的回复,小天兵却愁肠百转地叹了叹,秀气的眉皱在一块儿不知深思些什么,忽地面容肃穆,庄重开口问道:“我可以向你打探一件事情吗?”
  开天辟地头一回有人向我请教,我自是满口应允。
  小天兵酝酿了一番,支支吾吾道:“我父神说男子三妻四妾才是大丈夫,夜神大殿娶了你以后……娶了你以后,是不是还可以娶别的神仙呢?”
  呃……这倒难住我了,天界的规矩我从不曾研读过,莫要误人子弟才好,正预备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敷衍过去,却听得身后一个慢腾腾的声音替我答道:“自然可以的。”
  我回头,但见绿油油的扑哧君不知何时坐至我身后的石阶上,此刻正俯身津津有味盯了我的赤足瞧着,“就像觅儿你若嫁了那个挂星星的夜神,其实也还可以同我双修一般。正是一个道理。不过话说,”扑哧忽地哀怨抬头,险些撞上我的下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觅儿你怎的几日不见便转手至夜神手中?好歹也给我个机会不是?”
  那小天兵想来没我这般见识广阔、处变不惊,给突然冒出来的绿扑哧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待听清扑哧君的话后却满面放光急切往前靠了两步,问道:“这位仙友所言可是当真?夜神大殿当真可以再娶?”
  扑哧君对着小天兵妖娆一笑,一本正经道:“自然当真。”
  那小天兵被扑哧君的笑纹晃了晃眼,腮上一红,“太好了!”似是一桩悬而未决心事陡然落地,欢快释然一拍手,不想这一拍手,本来握在手中的红缨枪没了支撑一下声哐啷落在地上。
  我心中亦哐啷一声,忽地明镜一般透亮,这小天兵莫不是看上小鱼仙倌了?
  小天兵讷讷拾起红缨枪对我扭捏一笑,“如若夜神大殿再娶,锦觅仙子可会介怀?”
  我连连摆手,道:“不介怀不介怀!那是夜神之事,我自然不介怀!”
  小天兵愣了愣神,片刻之后,又扭捏了一下,问我:“锦觅仙子可知夜神大殿喜欢怎样的仙子?”
  这小天兵问题忒多了些,话说起来我只记得小鱼仙倌说过喜欢我,却不晓得他还喜欢其他什么样的神仙,遂作了个表率,答道:“应该是喜欢我这样的吧。”
  第四十二章
  话说起来我只记得小鱼仙倌说过喜欢我,却不晓得他还喜欢其他什么样的神仙,遂作了个表率,答道:“应该是喜欢我这样的吧。”
  小天兵嘴角沉了沉,眼见着便要哭了。
  扑哧君却挑了挑眉,倾身问我:“美人,你如何晓得夜神喜欢你?”
  “自然是他自己说的。”我据实答他。
  “扑哧!”扑哧君老到一笑,“差矣!觅儿天真了,男人说‘喜欢你’多半和女人说‘讨厌你’一样,不可信不可信!这情爱之事博大精深,内中猫腻甚多,最最讲究这‘言不由衷’四字精髓。道行稍欠便栽于其间难以自拔。”
  “那要如何知晓是真的喜欢呢?”小天兵甚好奇,干脆也拾了条石阶坐下来听。魇兽蹭了蹭我的衣摆,温顺地卧在我的脚边滴溜溜着眼睛望向扑哧君。
  扑哧大师众星拱月,一脸高深开坛讲法,“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喜欢你,便会经常看着你发呆,譬如我现下这般瞧着觅儿。”扑哧君满脸陶醉望向我,生生望得我抖了抖。
  “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喜欢你,便绝不会对你发脾气,譬如我对觅儿这样宠爱;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喜欢你,会在你开心的时候比你还开心,你不开心的时候哄你开心,会比你自己还心疼你自己,比你自己还懂得照顾你自己。譬如觅儿现下脚趾肿了,我浑身便像被碾过一般疼。”扑哧君忽地握住我的脚一番揉搓,掌心微热想来用了些法力,给他一揉果然有些起效。
  只是扑哧君捉了我的脚,露出满面小狗瞅见肉骨头的神情着实有些骇人,我一抖,收回赤足穿入缎面鞋中,扑哧君恋恋不舍揽了下才放开,道:“其实,除了我以外,天下男人都喜欢永远得不到的。”扑哧君冲我身后华丽一笑,“譬如……”
  “见过火神殿下!”
  我回首,北天门外守卫的两个天兵正对着个长身玉立之人齐刷刷躬身抱拳,那人华服焕然,面如冠玉,身后十来佩剑带刀之人将其簇拥其间,不是凤凰却是哪个。斜入天仓的两道眉下,皂白分明的眸子正瞧向此处。
  想来凤凰带兵亲巡天门来了,我朝他友善笑了笑。他不置一词,目光蜻蜓点水掠过,刀光剑影闪了扑哧君一眼。
  “若我没记错,彦佑君素来不齿天界,如今三番五次返天界不知却是为何?”
  “文人骚客有言,最是难消美人恩。彦佑自是为了美人而来。”扑哧君又像瞧根肉骨头棒一般瞧向我。
  凤凰腰侧剑穗迎风动了动,“彦佑君前科累累,所犯天条不胜枚举,如今莫不是想再攀新高添条闯天界之罪名?”
  扑哧君无甚所谓扇了扇衣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况,彦佑此刻所立之处虽近天界,实非天界,北天门外,隔了道门,算不得闯天庭。”
  凤凰手扶剑柄,笑得有些阴森,“素来知晓彦佑君善战,不若给彦佑君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入兵营立战功。彦佑君以为何如?”
  扑哧君一下像被戳了七寸,脸一并绿了。
  恰逢此时,北天门外又施施来了另一队人,为首之人正是那鸟族首领穗禾,环佩丁当,罗衫重绣,身后跟着花花绿绿的鸟族仙子们。穗禾公主和煦浅笑近前来,却在一眼瞧见扑哧君时僵了僵,划过几分不安,旋即又恢复了面色从容对凤凰道:“好巧,姨母唤我来叙话,本欲先拜见了天后再去栖梧宫中小坐,不想却在此处遇见火神巡天门。”
  凤凰对她亲切一笑,“穗禾难得来天界,不若多留些时日再走。”
  鸟族首领巧笑嫣然,一颔首,“如此,穗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忽而觉着,此刻北天门处三方人马就数我们这里最是古怪,颇有几分画蛇添足之感。正预备问问扑哧君要不要一同去小鱼仙倌宫中讨杯茶喝,凤凰却转头问道:“你可是夜神帐下?”
  我莫名,我身旁不知何时已抱拳俯身的小天兵喏道:“属下正是夜神营下。”
  “既是夜神营下,此刻夜深星疏不去值夜却在这里作甚?”凤凰练兵素来铁血,容不得半点瑕疵。
  “夜神殿下说过,说过,可以劳逸结合,该休整之……”小天兵倒是耿直无畏,不过在凤凰的眼神逼视下最终还是消了音,半途一掐,转作:“属下这就去值夜!”一挺小腰板,扛着红缨枪溜之大吉。
  那穗禾公主望着小天兵的背影一叹笑,“火神明知她是太巳仙人所出,又何必为难于她。有时顺水做做好人张弛结合也未必不可。”原来这小天兵竟是个有靠山的,难怪硬气。只是,穗禾公主也不差,竟敢在带兵之事上劝诫凤凰,果然是天后号称与凤凰珠联璧合的熟捻之人。
  “既入军中,自有军规。半点差错行不得。不过,穗禾之提议张弛有度亦可商榷。”凤凰言明立场,却也风度翩翩地给足了美人公主脸面。
  穗禾公主满意纳了纳手,转身对我道:“这位天后寿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仙子想必便是水神失而复得的爱女吧?”
  “正是。”我和善对她点了点头。身旁扑哧君面目闲适,然则我忽地忆起他已保持安静大略半柱香的时光,实在不容易。
  穗禾公主亲切拉了我的手,道:“原先一直知晓夜神与水神长女有婚约,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下锦觅仙子东风一至,恰恰又是花神之女,真真百花齐放,穗禾可否问个不当之问,不知婚期可定?届时大宴可莫漏了我去。”穗禾公主话虽与我说,末了却不知为何目光淡淡飘向凤凰。
  “自是好说。婚期想来应该快了吧。”因我曾连累鸟族蒙冤挨饿,我有些亏欠之心,正可借此筵席给众鸟儿们滋补滋补身子,以此功过相抵。
  凤凰皂白分明的桃花目眯了眯。
  第四十三章
  凤凰皂白分明的桃花目眯了眯,在翦翦夜色中对我突兀绽出一笑,似红梅漫山焚皓雪,冶艳至极,四下之人望见凤凰的笑靥怔了一怔,鸟族仙子们一个两个腮上浮起如痴如醉的红云,孔雀仙子眼神一闪烁。
  我却身上生生掠过一层寒意,凤凰虽然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但素来性子阴晴乖张,对我不是冷嘲热讽,便是霸道地呼来喝去,何曾这般和颜悦色对我笑过,我控制不住打了个寒噤,惧得低下头去。
  凤凰衣摆忽地无风自动,手中宝剑哗然出鞘,戾气四溢,剑刃与鞘身相摩擦的声音锐利刺耳,剑身寒光一寸寸划过我低垂的眼睑。我心中大骇。
  扑哧君身形一动,侧身挡在我面前,后背僵直紧绷,宛如上弦之弓,竟满是蓄势待发的意味。二人僵持片刻,凤凰突然仰头阴隼大笑,
“怎的?我还能伤了夜神之妻不成?”言毕,转身拂袖而去。好比打雷霹雳之后竟不下雨,留下一干莫名其妙之人面面相觑。
  孔雀仙子看了看我,便急忙追了上去,不知是否我的错觉,那不动声色的眼神之中竟有些不友善的怨怼。
  我怔怔敲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惊魂不定。我不确定适才在凤凰如沐春风的笑眼之中是否读出了一逝而过的杀机……
  但见得孔雀仙子百步开外追上凤凰对他说了些什么,凤凰朝她摆了摆手似是回绝,孔雀仙子只得率了一干鸟族仙子往西面天后所住紫方云宫去,一步三回首。凤凰却站在原地,抬头望着满天星辰不知冥想些什么,身后十来威武天兵天将肃穆站立,手中闪光的兵器气势凛凛。
  扑哧君舒了口气,道:“真真是干一行,爱一行。这旭凤自打作了火神,满腹火气与日俱增。”
  我淡淡道:“无怪乎每隔五百年便要自焚一回。”
  “自焚?美人说的可是‘涅磐’?”扑哧君托腮沉思一番,评道:“果然贴切得紧。”
  此时,就听得百步外一声失措惊呼:“殿下!”
  我正杯弓蛇影着,被天兵这一喊急遽转头,只见凤凰手中宝剑哐啷落地,捂着胸口踉跄一晃,足下不稳,呼啦啦大山之将倾崩。我不晓得自己是否方才被凤凰欲弑我之念给唬过了头,神智颠倒,此番见凤凰要晕倒,竟然行动快于思想,一瞬便撇下对我絮絮说话的扑哧君腾云到了凤凰跟前。
  我推开围拢着的几个天兵,但见扈章天将正伸手搀扶着凤凰的胳膊,凤凰垂目捂胸,眉宇合拢,似是忍受着巨大的痛楚折磨,口中却道:“无妨,不过是上回为穷奇瘟针所伤落下的旧疾沉疴,忍一忍便过去了。”
  我心中一动,竟似有只蚜虫细细啃噬蛀入肺腑之间。听得那扈章天将急道:“既有病痛,自须及时问诊,怎可忍耐拖沓。末将这便带殿下去老君处问诊,顺带讨得丹药医治。”
  “扈章天将莫急,我有药石可治火神之疾。”待我反应过来之时,话已出口,我不免懊悔,这凤凰适才想杀戮于我,我现下却不计前嫌欲救治他,未免宽宏大量过了头,来日莫要步上那东郭先生的后尘才好。
  “不知锦觅仙子有何良方?”莫看那扈章天将浓眉方脸一副憨实的样子,居然还疑心我唬他不成?
  我懒洋洋道:“不过几株灵芝圣草,想来便是医不好火神的病,也断然不会吃死他的。”
  “灵芝圣草!”扈章天将耿直的粗厚面庞红了红,想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些羞愧,当下便向我连连赔不是,命人搀扶凤凰回栖梧宫待我前去施药。
  从我方才过来瞧他到返至栖梧宫中,一路之上,凤凰始终半垂螓首,眼帘微阖,不言不语,面上神色不辨,不晓得想些什么,也不知他还痛不痛,直至了听、飞絮二人将他扶入寝宫,上了那奇石镶边的床褥之中,方才缓缓睁了眼,瞧也不瞧我一眼,只伸手不咸不淡朝了听、飞絮挥了挥,二人自然顺从地屏退而去。
  凤凰双目复又阖上,两手交叠放在腹上,不动声色仰面躺在云衾锦被之间,眉头紧蹙,腮上紧绷,竟是痛得连牙关都咬紧了,只是脸颊上却不见丝毫苍白羸弱之颜色,倒有些疑似欣喜之淡淡霞光氤氲开来。
  我一面施展术法种那灵芝圣草,一面心中惴惴四下瞧了瞧,偌大的寝殿之中除了一对铜铸的哑巴赤金猊金兽袅袅吞吐烟香,空无一人,若是凤凰一下醒转过来要拿剑劈了我,真真连个阻拦的人都没有。
  如此一思量,我手上不免一顿,后悔至极,思忖着不若食言趁凤凰尚且晕厥之时偷偷溜走。孰料此刻,榻上凤凰却轻轻一哼,似是痛苦难当,手上十指都微微蜷握了起来,见他如此这般,那蚜虫蛀肺腑的怪异之感又突兀地袭上我身,不自觉间却断了那溜号之念,手上抓紧将灵芝仙草种了出来。
  然则我心中却有些奇怪,上回凤凰为穷奇瘟针所伤,我已予他服用过那灵芝圣草,之后也未曾听说他有丁点不适或是遗症,怎的今日前一刻他还生龙活虎地拔剑向我,后一刻便山崩地裂般说倒就倒了。
  虽说疑惑,但转念一想凤凰这厮素来争强好胜,从不屑作丁点惺惺示弱之态与任何人,更莫说好端端地装病骗人,如是,我便放下了心中疑虑,用灵芝煎了水端至榻前,却见凤凰双目倏地打开,炯炯看向我,惊得我险些将手中汤汤水水掷到他脸上。
  我勉强定了定心神,与他道:“你既醒了,便自己把这灵芝水喝下去吧,我也不便叨扰,这就回去了。”
  将将转身,便听得身后又是一声闷闷痛哼,我回身,但见凤凰单手捂着额头,另一边手抓紧床沿,用力之大连骨节都隐隐泛白。
  我权衡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坐回床沿伸手替他揉了揉额角,随意问道:“方才不是胸口疼吗?怎的现在又头疼了呢?”凤凰那只握着床沿的手立时三刻十分配合地捂上了心口,眉间挣出了两滴汗,轻轻喘道:“只觉得浑身疼痛,也说不上哪里疼……”
  我袖手看他疼得满面隐忍,忽略那奇奇怪怪的蚜虫蛀心之感,不得不说有些低调的津津有味,这便是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谁叫他总是仗着灵力比我高年岁比我长欺负我一介柔弱果子。
  端详了一会儿,最后,我还是仁慈地将他搀扶起来,半倚半靠着床柱,用青花瓷勺舀了灵芝水喂他。岂料,这厮薄薄两片唇将将碰到勺边,便将头转向一边,嫌弃道:“太烫了。”
  无法,我只得放到嘴边吹了吹,复又喂至他唇边,他淡淡尝了下,才勉为其难喝下,少少一碗汤水在他七嫌八嫌下竟用去小半个时辰才喝至见底。早知如此麻烦,当初不若把他拍晕了直接灌下去来得便当快捷些。
  我扶他在榻上躺稳妥,见他慢慢气息渐匀、眉目舒展,想是大好了,便起身欲走,但这厮今夜倒像是忽地与我通了灵犀,但凡我一起身,他便开始痛苦地哼哼唧唧,我们花界之人向来好事做到底,我当然只好再种棵灵芝熬药与他喝,一整夜折腾下来,这厮前前后后竟吃了五棵灵芝仙草才安生下来,真真暴殄天物。
  我伺候了他一夜也乏了,懒得再走动,便顺便倚了床畔纱帘迷迷糊糊小睡了片刻。再次醒来却是被那影壁之上反射的灼灼旭日给晃醒的,我习惯性伸手欲揉揉双目,却觉右手被什么物什给压住了,往下一看,确是凤凰脸庞枕着我的手背,睡得一脸满足香甜。
  我愤懑抽手便向殿门外去,行得远去了,步履踢踏间似真似幻听得背后一声喟叹,“原来,你还是有几分上心与我的,是吗?”
  想来凤凰梦呓了。
  一路出得栖梧宫,少不了得些仙娥仙侍的讶异问候,我许多时日不到栖梧宫了,他们一大早瞧见我从凤凰的寝殿里出来自然要关怀我一下。
  我抬头瞧了瞧鸡子般粉嫩的日头,不过寅时刚过,天街上行人寥疏,我慢慢悠悠向前行去,却见天街尽头挂了道七彩霓虹,不免诧异,昨日未有落雨,怎的好端端现了彩虹,忽而记起润玉仙倌说过,只要步过虹桥,便可抵达璇玑宫。过去前往璇玑宫皆是小鱼仙倌腾云带我前去,今日倒不妨趁着彩虹挂天,我顺道自己寻路去小鱼仙倌处讨顿早膳祭祭五脏庙。
  第四十四章
  拂晓的天空刚从夜色的浓墨重彩之中挣脱出来,干净剔透,绒毛样的白云闲适地流动其上,璇玑宫的百墙黛瓦隐藏在墨林的尽头隐隐绰绰。
  我绕到后院门外伸手正待轻叩,紫檀门倒乖巧地不推自开,澄练的池塘畔三两魇兽应声回头,见到是我复又意兴阑珊地转头围拢在那蓝衫之人身边。
  蓝衫之人背对着我坐在依廊而坐,分明是湖蓝色的背影,却叫人想起水墨画中迷路的月亮,清辉寂寂,润泽萦萦,此刻他正半挽袖口伸手撩起一串池中水,身前揽了只小魇兽,似在给他清洗皮毛。
  那小兽双眼一转瞧见我,立时三刻眼白一翻、脖颈一僵、舌头一伸、直挺挺翻身倒在地上死了过去。
  蓝衫人生生惊了一下,手上一顿回身向我,眸比水清、容比云惬,正是小鱼仙倌。
  “觅儿……”
  我疾走两步到小鱼仙倌身边,伸手摸了摸小兽的鼻下,气息全无,再拽了拽它的腿,硬邦邦得全然不能动弹。掸掸手我扭头对小鱼仙倌道:“死了,僵了。是你弄死它的吗?你为什么要弄死它呢?”
  润玉仙倌怔怔然,满面费解,下意识便辩解道:“不是我……”稍稍回过神又道:“觅儿,你莫急,我来看看。”言毕,伸手便携上一层银辉探向魇兽的脖颈处。
  我立在他身后轻一捻指,小兽尖耳扑棱棱一动,前一刻已被黑白无常拘了去的魂魄刹那间回返,欢腾地一跃而起。小鱼仙倌没有防备,给它这一番诈尸动作生生惊得往后一仰。
  我低头拍了拍俯身蹭我手背的梅花小鹿,嘉许道:“不错不错,得了我五分真传!明日给你换个菜式,吃点什么好呢……”我托腮郑重思忖了一下,“不若吃点卷心菜吧。”小兽闪闪亮的眼瞬间泯灭,蔫了下去。
  小鱼仙倌哑然,“原来是觅儿你……!”旋即失声笑出,一声绽开的朗朗笑声泄露了瞬间明亮的心情。虽则他总是笑靥萦萦,常常未语先笑,温文尔雅,然则我总觉得那笑里缺了些什么,今日这笑倒是笑得圆满妥帖甚合我意。
  “所谓读破万卷书,不如一技随身傍。我观这小兽羸弱,怕不是将来会被其它天兽飞禽欺负,遂将我锦氏独门保命之窍教授与它。上天入地奇技淫巧岂止百般,却抵不过一招‘诈死’管用,且容易学,使起来又便当,直挺挺一躺便可。”我详尽地向小鱼仙倌分析了一番,末了热络问他:“润玉仙倌要不要也学一学?”
  小鱼仙倌柔柔望向我,唇角轻扬,笑得叫人如沐春风,几缕发丝挣脱了松松束发的葡萄藤扫在额际,柔和似耀阳周边毛茸茸的光线,他伸手抚过我的脸颊,“我不学,亦不会让你用。只要我在你身边一日,便会护你平安康乐一日,绝不让你有丁点机会用此……呃,锦氏独门保命之窍。”
  小鱼仙倌此番良善之言叫我听着顶顶受用,只是不想小鱼仙倌看起来暖融融的一尾龙,怎的手心却是冰凉,不比凤凰冷冰冰一只鸟儿手心却热乎乎的。
  不过稍稍失神,再回神之时,却见润玉仙倌抚着我的脸,双目深深将我凝视,好似饮了十来坛子桂花酿一般有些醉神。过去从来不见小鱼仙倌这般瞧过我,倒是凤凰有时会这样瞧我,不知小鱼仙倌现下这是中了什么魔怔。
  “咳……”忽听门外一声轻咳,我回头,却见爹爹一身白色锦缎长袍,外面罩着一件淡菊黄叶香丝褂子跨过门槛入了院来。
  小鱼仙倌收回放在我面上的手,颊上泛起淡淡红晕,显得有些局促腼腆,失了些平日里的云淡风轻,低头拂了拂袖,恭敬对爹爹道:“见过仙上。”
  爹爹朝小鱼仙倌和煦点了点头,拾了张石凳坐下,眺了眺碧水青竹,看了看闲适漫步的梅花魇兽,最后转向我,“昨夜你去哪儿了?”
  “听闻叔父近日里迷上了折子戏,昨日姻缘府里摆镜观戏,觅儿与叔父素来投缘,怕不是被邀请去听戏了吧?”小鱼仙倌温言娓娓道来,截过了我尚未来得及脱口而出的答言,只是他此番却是猜错了,我正待纠正,小鱼仙倌却不着痕迹碰了碰我身后衣摆。
  “正是。我昨日听戏去了。不若下回爹爹和我一块去吧,月下仙人喜欢人多,瞧见爹爹肯定欢欣。”我眼睛一眨,接翎子接得十分顺口。
  爹爹瞧瞧我俩,摆了摆手,“我性喜静,金鼓锣钵的喧嚣热闹却消受不来,你若欢喜,自行去听便是。”日头渐炙,天边虹桥渐渐淡去,爹爹忽而转道:“今晨天界无雨,却怎现了霓虹?”
  小鱼仙倌握了我的手道:“觅儿贪玩,九重天界太大太广,我怕她忘了归路,遂用水雾搭了虹桥。”略略一停顿,修长的十指在我手心紧了紧,“好叫觅儿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抬头便可望见归路,便可忆起这虹桥尽头还有一座貌不惊人的白墙黛瓦,院中还有一个默默守候的……”
  他忽而松开我的手,抚了抚身边的小鹿,良久,道:“还有一只默默守候的魇兽。”
  我有些疑惑,方才听着明明是“一个”,怎的后面又变成了“一只”?不免疑心自己昨夜没有睡实耳鸣幻听了。
  爹爹轻轻一叹,太息入风。
  小鱼仙倌留我们父女二人用过早膳后一路将我们送至虹桥外,魇兽蹦蹦跳跳跟在我身旁很是欢实,实在瞧不出这傻乎乎的模样有丁点“默默守候”的潜质。
  宽阔的道旁除了偶尔低低飞过的云彩,栽满了姹紫嫣红的奇花异果,走在我前头两步之遥的爹爹忽地停下了脚步,负手看着这些云彩幻化的花草,清冽透明的眼中涌上些许哀思。
  “觅儿,我原本不欲将你嫁与夜神。”许久之后,爹爹回神回身,开口一言却叫我迷惑。
  “你如今亦知你母亲之死乃系天家所为,可恨我当年神伤糊涂之际竟听从了天帝安排与风神缔结,还允了其长子的婚事。自听闻二十四位芳主与胡仙道明真相后,我初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取缔这门亲事,不想那日北天门外却听你二人互诉衷肠……”
  爹爹走近我,爱怜地抚了抚我的发顶心,“我虽憎天家,却不能叫你步上你母亲的后尘,爹爹惟愿你与心头之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美满此生。天上人间情一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连日来我观夜神确然对你情真意笃,心中忧思方才稍放。”
  “你爱听折子戏,可知这折子戏为何好听?”爹爹将我耳鬓落发掖在我的耳后,淡淡问我。
  我疑惑看向爹爹,看戏自然是因由这戏中人物花花绿绿,唱腔咿咿呀呀,方而有些意趣,莫不还有什么其它缘由不成?
  爹爹笑了笑,道:“只因这折子戏没有开始与结尾,只取了全剧的高
潮之处,方才没有了那许多含恨与不如意,只撷取了最璀璨的部分演绎。人生如戏,悲欢离合,我却盼我挚爱之女的人生如一出折子戏,只有璀璨欢愉,没有阴暗忧伤。”
  “我观夜神性情温和处事稳妥,实乃良配,是一个可以与之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之人。觅儿既心属向他,便须心无旁骛,如此方能长久。火神能力虽强,然则性情至刚且倨傲,久居上位,不为他人所折腰,眼中更不容瑕疵,况其母阴毒,觅儿往后还是莫要去栖梧宫走动,莫要伤了夜神的心。”爹爹将我头上凤翎取下放在我的手中,道:“今后莫再将此物随身带,切记切记。”
  第四十五章
  天界规矩冗繁,其中一条,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众仙家须得齐聚九霄殿中论轮转之法、商六界要事;还有一条,天兽仙禽不得携入九霄殿正庭,止步云阶外。
  我瞅了瞅头顶巨角毛皮漆黑的呲铁,再瞅了瞅虎纹鸟翼的英招,还有紫身鸟喙翅下长双目的远飞鸡,虽为神兽却个个狰狞凶残,没有一只有个好相与的模样,权衡一番,便将魇兽拴在了二郎显圣真君的天狗身旁。毕竟我晓得天狗只欢喜吃月亮,对于鹿肉应是无甚兴趣的。
  分明是神仙们的见晤,却不知为何数日之前,天帝遣了十六仙使十六仙娥到爹爹的洛湘府中下了张金光熠熠的拜帖,邀我这区区精灵前来。浩荡排场的送帖阵仗来时,爹爹正在书房练字,只微微抬眼瞧了瞧帖子复又潜心入笔头飞龙走蛇之间,虽未翻阅却似已了然帖中内容。
  我将魇兽拴稳妥后便随仙童引指入殿坐在了爹爹身旁,与天帝下首位的小鱼仙倌隔了殿心遥遥相对,小鱼仙倌和风煦日朝我暖暖一笑。我下意识略略扫了扫周遭,凤凰这只煞气的火鸟今日却不在,我不免背脊一阵放松,卸下一口舒心气来,端起面前琼浆惬意嘬饮。
  天帝天后端坐殿首,天后她老人家今日难得不轻蔑鄙夷地拿眼角眺我,爹爹则轻裳袖手隽身逸姿稳稳伴我身旁,并不向他二人行礼,不时有仙家向爹爹问好,爹爹便轻轻颔首示意。只片刻,四海八方九天六界的神仙们便在这偌大的神殿之中齐聚一堂,天帝肃穆抬了抬手,正低声相互寒暄的诸仙皆屏了言语,且听天帝朗朗缓声慎重道:“诸位仙家皆知,本座与水神元荒之初便立了约定,为长子与长女订下婚事。如今水神得爱女归,此门婚事自当水到渠成。今日下帖邀约在座列位,便是要商议着与水神共拟个良辰吉日让润玉迎娶锦觅仙子入主璇玑宫中,烦请诸仙作个见证。”
  虽然一直晓得我最终是要嫁与夜神,但今日天帝这般郑重其事地昭告,我又莫名有些不真切的异样之感,抬头望向对面,但见小鱼仙倌素馨雅致的双眸与我对擦而过后便放在了别处,脖颈淡青的脉络旁泛起浅浅的粉色,满天星辰仿若都跌入了那点漆的瞳仁之中,熠熠生辉。
  “下月初八便是吉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轧了进来将我思绪打断,循声望去,却是三坛海会大神哪吒,边上南海观音的善财童子红孩儿一脸庄重地点头附和。我禅了禅,私以为这两位虽为仙家,然则是两位皆穿着肚兜的仙家,怎么瞧着都是没长大的奶娃娃,实在不足以采信。不想,其余在座神仙皆道:“不错,下月初八正是吉日。”
  天帝转头,恭敬地询问爹爹:“如此,不若便订于下月初八,水神以为何如?”
  爹爹望了望我,略一颔首,一个“好。”字一锤定音。
  坐于我相邻左手处的月下仙人满面纠结着小声絮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家凤娃可怎生是好?”又对我道:“小觅儿,你怎可对我家凤娃始乱终弃?”
  我正待问他凤凰和初八有甚关联时,殿门“轰隆”一声被推开,晴天炸雷一般将殿中诸仙惊了一跳。但见一人逆光而立,手持长剑,身姿挺拔,背光的正面笼罩在阴影之中有些森森之气,剑尖反射着日光的那点光亮是他周身唯一的明亮,非但没有缓和这阴森之感反叫人不寒而栗。
  待我适应了那刺目的光线后渐渐看清来人面目,正是凤凰。
  其身后看门小仙侍惶惶然对天帝道:“天帝陛下,火神他……火神他……”
  天帝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那仙侍如释重负掩门退下。
  “启禀父帝,旭凤已将西北作乱之共工一族拿下,特来复命!”凤凰持剑,双拳一抱,一滴鲜红的液体顺着剑刃滴落云白光洁的地面,我骇了骇,方才看清这寒寒剑身竟尚带鲜血。
  天帝掩饰一咳,赞道:“旭凤之能力果然日见精进,今晨方才下的战令,午时未至便已归来,不辱使命。现下想必乏了,回去好生歇息歇息吧。”
  凤凰不退反进,举步迈入殿中,水天一色的白裳在天后下首位翩跹落座,不染尘俗的圣白与那带血长剑鲜明比照,触目惊心。“多谢父帝,然则,旭凤却不觉有乏,不知今日之聚却是论何家道法?旭凤特来聆听。”
  天后蹙眉瞥向我,倒像看个妖孽一般怨恨。天帝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一般又咳了一咳。
  眼角红光一动,却是一身红袍的狐狸仙,迫不及待道:“今日原是天帝与水神共同商议夜神与锦觅仙子的婚期。”
  “哦?定的何日?”凤凰扫了我一眼,带了天山之巅的凛冽之气叫我不自觉低了低头。
  殿中之人似无一人承受得了那莫名而至的气势,皆无答言。“下月初八。”仅小鱼仙倌似无感应这迫人之压,微微一笑温和答道。
  “初八。”凤凰轻声念了念,唇色彤艳笑得人毛骨悚然,似意犹未尽一般又悠悠然重复了一遍,“初八……”
  殿中诸仙颇有默契地屏息了片刻,却见凤凰洒然一挑眉,峰回路转道:“如此,旭凤便拭目以待了!”
  小鱼仙倌含笑颔首致谢,“多谢火神殿下。”
  天帝天后释然松气,片刻之后,殿中恭喜道贺之声此起彼伏,我学着小鱼仙倌逢人便笑,生生将这些祝语受了下来。
  夜里,二十四位芳主连夜来访至洛湘府中,爹爹出门相迎,我远远瞧见长芳主那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便觉着脑袋里一根弦隐隐做疼,趁着没人注意便从后门溜了出去。
  闲闲转了一圈,正打算上姻缘府里找狐狸仙磕牙聊天一番,却在半道上瞧见盘古庙堂外的石阶上两个仙侍坐在那里数九宫耍玩,正是飞絮和了听。我亦蹲了过去,仔细看了看画在地上的九宫格,伸手指正道:“这里错了,应填……”话还未尽,对面埋首专注苦思的飞絮“呀!”地一声,生生将手上用来填字的石子给丢了出去,一惊一乍。
  了听亦连连拍着胸脯,“可吓死吾了!大半夜的,锦觅你益发不厚道了!方才刚被二殿下唬了一番,你这会儿又来惊我们,实在不地道!”
  我偏头眨了眨眼,实在不以为我有何处吓到了他们,“火神又作甚唬你们了?”
  “我哪里知晓,只是二殿下今日从九霄殿回来便面色不善,夜里更是将我们这些仙侍仙娥从栖梧宫里通通轰了出来。”了听抱怨,继而望了望我,意味深长道:“不过,多半与你有关,二殿下亲善,何曾这样动气过,每每动气皆是由你而起。”
  我哑然。栖梧宫的一干仙侍仙娥崇拜他们二殿下已近盲目,凤凰便是当着他们的面捅我一剑,他们亦会觉得他们的二殿下居然没将我剐了真真是“亲善”至极的,。
  况,凤凰本就生得阴阳怪气,动气与我何关?
  我且不与了听计较,然则心中却始终有些堵滞异样,途中转念一想,怕不是凤凰这厮今日擒拿共工之时受了伤,抑或是前几日食了太多灵芝补过头导致虚火过旺故而才动气的吧?
  如此一番思量,我复而转头向栖梧宫去,果然门洞大开,宫中空无一人,我找了一圈也没瞧见凤凰,不免起惑,正待离去,却心中灵窍一动。
  风从风中擦肩吹散,水在水中交融汇聚。好似我听不见那些风中的风,看不见那些水中的水,却能察觉它们的存在一般,虽然我绕着留梓池转了一圈也没有找见凤凰倨傲的端影,却有一种神秘的直觉,他一定就在这附近。
  末了,我终是被池中荡漾的琥珀清光给吸引了目光,蹲下身来撩了一捧池水净脸,刚刚闭上眼睛,就被腕上突如其来的一股不容抗拒的悍力拽入水中。
  我心中大骇,尚且来不及有所动作,便觉池水没顶,那些细细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涌向我压向我。平日里念过的水咒、火咒、土咒……所有的咒言皆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手足无措地想要张口呼吸。
  嘴唇微启还未来得及吸气,便被一个带了浓浓桂花香的物什附了上来,那物什水润柔软、馥郁四溢,叫人刹那迷惑了神智,我失神的片刻,浓浓黑暗水幕中有人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尖,不重,却生生阻绝了呼吸。
  我卯劲使力要推开这霸道的桎梏,却换来更加紧密的囚禁,两只手腕都被一只修长的手握紧固定在一方宽阔有力的柔韧之处,手下强劲跳动的动静终于让我于混沌之中意识到这是一方胸膛,而覆在我唇上的则是两片薄唇。
  挣脱不开,我本能地张口想从那人口中汲取生气。我狠狠地吮吸着那双微启的唇,掠夺着里面的每一分空气,那双唇之主不晓得是不是亦觉得呼吸困顿,片刻之后便更加狠毒地张开口,将我嘴唇包纳其中,张狂地舔吸着,甚至还嚣张伸出舌尖在我的齿龈之间一番混乱舔舐。我自然不甘示弱,为了活命,我有样学样地也伸出舌尖抢夺那所剩不多的活命之气。
  一番抵死交缠,虽然我竭尽所能地分取了些许空气,然而越来越稀薄的入气却叫我周身不能抵制地渐渐瘫软,意识逐渐模糊远去,就在我以为要被溺毙于池中之时。那人却勒了我的双臂轻轻一掼将我提出水面。
  突如其来的清新之气叫我胸肺之间一阵顺畅,我猛烈地咳着,一边狼狈地伸手拂开额前纠结的乱发,一面大口地喘息。暗自庆幸自己还没被淹死,若是水神之女亡于溺水载入史册,怕不是将来要被后世之人传作惊天笑谈。
  待看清对面和我一般浑身湿漉漉却仍不失倜傥,还拿那双勾魂凤目瞧着我的人,一股火气瞬间蹿上我的头顶,是可忍孰不可忍,真真后悔当初怎生没将他拆骨扒皮炖了吃,也绝了这许多后患。我活了这四千余年从不曾这般怒过。
  “你……你……你……”颤抖着指尖,我指着凤凰,却不知晓找个什么好的字眼叱责于他。
  最后,我指了指他的胯间,想起狐狸仙说过男人的那个比内丹精元还要重要的物什,咬牙切齿道:“你再这般对我不仁道,我便叫你永生不能人道。”
  第四十六章
  言毕,我愤愤转身,也忘了要念去水咒将这一身湿漉漉给清整清整。不过恰恰迈出步子,上臂便被一注突如其来的力道擒获,那猛烈的力量将我反转过身来推倒在池边的一株凤凰树干上。
  凤凰树受了剧烈的震荡,一树繁花纷纷落地,如火如荼的花瓣掠过我的腮畔悄无声息地飘落地面。洋洋洒洒的落英之中,凤凰一身白衣,衣襟微半敞,发梢眉角皆是水,点点滴滴往下坠落,倏忽之间隐约可见一颗一颗水晶沿着他滑腻温婉的胸膛滑落,没入深处,无迹可寻觅。
  我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湿得依身而贴的衣裳让我对周身物什更加敏感,只觉得后背抵得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挣了挣,却被凤凰阴蜇满目的神色和周身泄露的杀气给镇住了,不得动弹。
  “你……你……你意欲何为……?”好容易从咽喉间挣脱而出的几个残破字眼却在凤凰那双修长冰凉的手袭上我的颈项处生生断裂开来。
  “我意欲何为?我自然想知道你倒要如何让我不能人道?嗯……?”那个上挑的尾音似一把利刃断开了我脑中绷紧的细弦,我不能克制地打了个寒噤。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伸手放开我已然被捏得麻木的双臂,一寸一寸,细致地抚上了我的脖颈,手上动作堪称温柔极致,与面上神色截然比照。叫人想起扑食前蛰伏的猛兽,嗜血而残酷。
  月上中天,晚风送寒,清光如洗,银河泄踪。
  月宫内想必灯火如炬,一片透射而出的月光皎洁明净,倒影入一旁池水中银辉熠熠,天际水间两相呼应,明晃晃地叫人无处遁形。
  凤凰带着月桂芬芳的剪影慢慢靠近,柔韧的十指在我喉头缓缓收拢,我无力地挣扎了两下,气息越来越弱,越来越短促,此刻我才晓得自己果然作了东郭先生,好心救了这他,他如今却想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近乎窒息,我捉住最后一线游丝之气,断断续续嗫嚅道:“凤……凤……凰……旭凤……”
  凤凰突兀松开钳制我喉颈的手指,颠倒众生地魅惑一笑。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胸肺起起伏伏。一阵风过,一片浅淡的夜云缓缓浮动,遮住了当空皓月,我们之间顿时暗了下来。
  这个静谧的瞬间,我感到他低下了头。濡湿的嘴唇贴上了我同样濡湿的唇畔,辗转反侧不留余地,微凉的唇瓣像溪水冲刷经年的鹅卵石,润滑光泽、迷人神智。他伸手反扣住我的后脑,倾身覆盖上来,二人之间贴得严丝合缝,没有半分空隙。我微启喘息的嘴被他的舌尖长驱直入横扫一空。一时脱了性命之忧,我难免心中一松,略略起了好奇之心,亦探舌亲了亲他,凤凰浑身一颤栗,身体腾地涌上一股烈焰之气,骄阳似火。后背的树干纹理粗糙磨得我不知是疼是热,前后夹击间,只觉如滚油炼废水煎,膝弯力乏,竟要瘫软下去。
  片刻之后,后背一空、一凉,却是凤凰将我放在了浅浅的池水滩边,身上衣物不知何时已尽数除去,我毫不避讳地看向那强韧的胸平滑的腹,便是在这样的静止不动中也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
  视线渐渐向下,我瞧见了一个异样之物,心中一动,不免奇异,我在水镜之中初次见他时,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凤凰喘息渐浓,我复又抬头,撞上他热烈绽放的眼眸,读不明白参不透澈。只那玉石般的肌理和线条分明的骨骼却魔咒样引诱着我,我伸手触摸他的锁骨,突然觉得什么也不再害怕。
  他反擒住我的双手,俯首一根一根手指细细地吮吻过去,我不能抑制地轻轻一颤,十指连心,顿时,心中淋漓一片。
  藕荷色的月光下,桂花香气若有似无萦绕在我的周身,我方才朦胧意识到这分明是酒酿之醇香。十指过后,他含了含我的耳垂,一路向下。此时,我方才意识到不止是他,我的衣裳也不知何时消陨殆尽,只余漫天的星光蔽体。
  零星飘浮着艳丽花瓣的浅水在我身下起起伏伏,涤荡着我的躯体,然而,比流水更绵密的是凤凰的吻,从耳后到颈侧,从胸房到足尖,这个平时高傲得目无一物的男子就这样匍匐在我身边,久旱逢甘霖一般热烈地占有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我的灵台一片混淆,身上却敏锐清晰得近乎毫末。只觉得燃烧、燃烧、全身都要焚毁一般熊熊燃烧。浑沌之中,竟觉凤凰的涅磐怕也比不过如此。
  他并没有制衡我,而我却忘记了逃跑。
  心跳如雷,有什么从中满出来,我张张嘴,断续间一些陌生的破损之音零碎逸出。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混乱之间势如破竹般穿刺入体。刹那的疼痛,仿若惊蛰的第一声春雷,开天辟地。然而,只这一瞬间的清明之后又跌入太虚之中,云雾缭绕。
  我下意识地赤足要蹬开那给我带来痛苦的人,嘴上却阖力咬紧了他的肩头,一丝不松。耳旁灼人的呼吸起伏。
  那一刻,风不动、水不动、云不动,时间静止。只余我身上之人起起伏伏。
  行来春色三分雨,眠去巫山一片云。
  我仿佛跌入了观尘镜的戏文之中,闻得小戏子用那游丝绮丽的嗓音唱道:“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粼粼沉水波纹上荡漾着艳红的凤凰花落英,一丝细细的瑰红从我身下逸出,随水远去,杳无踪迹。
  “旭……凤……旭凤……”不晓得是痛是暖是乱,我在他的胸膛下凄凄反复唤着他的名字,自己也不知晓这样唤他是要叫他停下来,抑或是继续。
  我们黝黑的长发在水中纠缠,我们赤luo的手足在天穹下缠绵缭绕。水中潮汐稍稍平复后,他将我拉在他胸前,那怦然跳动的心跳仿佛负载了什么,太满太满,再也装不下,最后从唇间漫溢而出。
  “锦觅……锦觅……锦觅……”他专注地望着我,专注地唤着我,专注地托起我的下颌,眼中的热情光芒烈烈,仿若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摘取这满目星辉。
  以天为盖,水为庐。
  这夜,在火红的花树下,在清澈的池水中,一次又一次、一番又一番,我和这个前一刻还想将我捏死的人纠结缠绕在一起。
  原来,这便是狐狸仙说的双修。好痛好痛的修行。
  今日二月初八,宜婚丧、嫁娶、纳彩、定盟、祭祀、祈福、入宅、出行、开光、起基、修造、动土、盖屋、竖柱、上梁、安门、安葬、破土……
  总而言之,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第四十七章
  哐啷!
  一声脆裂清响,我倏地睁开双目,从梦中惊醒。
  薄雾的晨曦中,小鱼仙倌纤长的背影叫人想起西天的菩提枝,带着一股青翠遥远的禅意。他背对着我立在一方黄杨木八仙桌前,手边是一盏摔碎的瓷碟,魇兽怯怯地伏在他脚旁,地上,一团光阴正在慢慢散去。
  我揉了揉眼睛,从紫藤躺椅上坐起身来,这才发觉方才在花厅中等候小鱼仙倌的一段时光竟不知不觉乏到睡了过去,混沌一觉中,仿佛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又仿佛什么都未梦见……
  我已习惯日日在璇玑宫叨扰一顿早膳,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昨夜双修实在费些体力,不过小鱼仙倌备下膳食的片刻工夫我便困倦成这般,不晓得灵力可有些许增长,待无人之时再验上一验。
  “醒了?”润玉仙倌声音低沉,脊梁挺拔得有些僵直。
  我“嗯~”了一声,起身赤足凑到桌前,望着满桌的菜肴腹中馋虫大动,正待上前,手腕却被小鱼仙倌施力一攥,格了开来,“当心足下!”
  低头一瞧,两瓣尖锐的碎瓷不过堪堪距离脚尖寸余许,果真好险。我动了动手腕,想要施法散了这些碎瓷,小鱼仙倌却抬手相阻,指尖一转,轻风过处,碎瓷点滴聚拢,刹那间又恢复成一个光洁圆润的半月小碟。他用小碟盛了一抔清水在我对面坐下,垂目默默浅酌。
  我埋首吃了一会儿,再次抬头见他仍旧维持了那姿势目不转睛,似乎喝水喝得专心,只是碟中清水却未有半分消减,不晓得想什么入了神,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吃吗?”
  他方才恍然回神,拾起手边的一对象牙细箸去夹一片细嫩的笋心,不知怎的,手上动作戳得生硬,全然失了平日完美优雅的气度,一双筷子倒使得和一柄凶器一般,夹了几夹终是没搛起那片滑溜的竹笋,索性撂下象牙箸,一双墨眉微微起澜,旋蹙。梅花魇兽期期艾艾往门边蹭了蹭,一副想出去又不敢出去的样子。
  我善解人意地替他夹了一筷脆嫩的笋心,又给他盛了一碗五谷饭,还细致地把笋心里他不欢喜吃的葱花给拾掇干净,就差替他将饭菜吃下腹去,自我感觉真真是再贤惠不过再体贴不过了!
  不想平日里温和的小鱼仙倌现下却连个笑靥都不舍得回报于我,仍旧一径儿沉湎于思绪之中,眉宇深沉不能自拔,只字片言皆吝于相赠。我宽容大度地讨了个没趣,便心安理得地低头祭我的五脏庙。
  “昨夜晚香玉开了。”半晌寂静后,小鱼仙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来了一句,继而又道:“可惜觅儿却不在……花开无人赏,寂寞香无主,一朵花最大的悲哀想来莫过于此。”
  “怎会无人赏呢?我已将它赠给了小鱼仙倌,小鱼仙倌便是它名正言顺的主,昨夜花开,小鱼仙倌既在它也不算白白开放了。”饭食毕,我执了杯清茶放在鼻翼下细细品闻。岂料,一股外力袭来,我身形一跌,坠入了一方怀抱。抬头触目所及却是小鱼仙倌清雅致远的面庞,双臂将我抱拢于胸前。
  “我真是她名正言顺的主吗?”再温和的笑颜也遮盖不住眼底满溢而出的忧伤,他俯身撷住了我的双唇,近乎透明的冰凉柔滑笼罩了我的唇瓣,诗歌一般的清冷,我不禁一阵微微战栗,陷入一阵无端的迷惘之中,仿若漫天大雾无边无际。
  蓦地,手下坚硬冰铁的触感将我神智唤回,我移开双唇,但见掌心下现出一条银光粼粼气势恢弘的龙尾,一如我初次所见,在耀眼分明的白日里却带着月光的精粹恬淡和疏离光华。
  我趴着的胸膛轻轻一滞,仿佛有些出乎意料的意料之中,许久,长出一口气道:“近万余年,仅两次现原形,却是都叫觅儿瞧见,贻笑大方了。”
  我奇道:“现原形有何贻笑之说?况且,这龙尾我瞧甚是好看!”
  润玉仙倌轻轻一笑,淡入风里。
  “我幼年生长于太湖之间,生母是笠泽中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红绸锦鲤,我自诞辰之日起便与周遭众红鲤相伴,不识天高海远,亦不知为何我的母亲总是日日不厌其烦地对着我的身体施术……”他抚了抚眉间,眼光避讳一般不去触碰那带着月光的鳞尾。
  “时日渐长,我却慢慢发现了自己的异样,我的尾部越来越长,头上生出了一对突兀的犄角,腹下有爪渐渐成形,还有就是,无论我的生母如何施术,凭她的浅薄灵力也无法掩盖的褪白体鳞。周遭的红锂开始慢慢疏远我,他们嘲笑我狰狞的体态、惨白的颜色,他们呼我为‘妖孽’,视我为不祥之物。我躲避在湖泊的角落里,艳羡地看着那些锦鲤火红的颜色、绸缎一样悠闲的尾巴,那种心情,我想,便是自卑吧……”
  “我母亲告诉我凡人有一句话叫‘勤能补拙’,我那时好似抓住了一线些微的光明,日以继夜地修炼,只盼望拥有高强的道行能为自己再次赢得尊重。我修成人形后,便再也不愿露出自己的真身,总是挑选那些火红颜色的绡衣穿着,便是变幻也只变作普通的锦鲤模样,我以为,那样便接近了一只正常的鱼儿……后来想想,那时真是井底之蛙。”小鱼仙倌摇了摇头,揽着我低低一笑。
  “一千年后,天兵天将从天而降,将我带回天界之中。那时,我始知,自己千年来不过做了一件徒劳无用之功。原来我从来都不是一只鲤鱼,只是一只想要变成鱼的白龙。”他垂目闭眼,云淡风清道:“其实,即便一直作一只被歧视的井底之蛙也未尝不是幸福……”
  我安安静静地听完这个残破不全,没有开始、过程与结束的故事,润了润嗓子,宽慰小鱼仙倌道:“如此说来,我们倒是般配的,我作了四千年不入流的果子精,到头来才晓得自己是朵水做的霜花。真是彼此彼此!”
  小鱼仙倌睁开双目,点漆莹黑的琥珀瞳仁凝视着我,俯首衔住我的唇瓣,绵长的亲吻后,他对我道:“我所要不多,不求你能爱我有多深,只要每日喜欢我一点点,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年年复此生。可以吗?”
  他说:“无妨爱我淡薄,但求爱我长久。”
  爱,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似乎比修行还要抽象许多……我陷入混乱迷思之中。
  留梓池里似乎还泡着被桂花酿醉倒的凤凰……
  第四十八章
  我在爹爹后院淘了几团云彩,辟了一方地,挑了个潮湿阴凉处撒了几颗芭蕉子,不过片刻工夫,那淌着烟水的湖石假山旁便平地拔起了三两棵青翠芭蕉,阔叶舒展,怎么看叫人怎么欢喜,我现今这栽花种草的技能倒也不辜负花神之女的名头。挪了张竹椅在叶荫下,我端了杯清水预备调息入定。
  “锦觅仙子,火神殿下门外求见。”将将坐下,洛湘府守门的仙童便上来报。
  我闭着眼睛挥了挥手干脆道:“不见。”想想不但半分没有长进反而减褪稍许的灵力,饶是我性子再平顺也不免几分懊丧。
  小仙侍噌噌前去回绝,我听着耳畔汩汩泉水声,运了运气再次入定。过不一会儿,仙童去而复返,“火神殿下说今日无论如何要见得锦觅仙子,否则便常驻洛湘府门外。”
  这凤凰……怎地好端端一夜之间便从清高堕落成了无赖?如此说话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今日佛祖爷爷在西天大雷音寺开坛讲禅,六界诸神众仙皆赴。爹爹去了,润玉仙倌去了,月下仙人去了,总之神仙们包括天帝似乎都去了,凤凰却怎么还未去?
  “如此,你便与他说我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见他。”我酝酿了个还算对称的句子让守门童子去回复。复又调息入定,半晌,未见仙童回报,想来凤凰已然走了,心下稍稍舒畅,收势敛气睁开双目,猛然却见凤凰脸容泛白立在我面前。仙童抱着拂尘绞着手指左右为难站在一旁,“火神殿下……锦觅仙子……”
  凤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那小仙童立刻恭敬地一扫拂尘躬身下去,我磨了磨后槽牙,威信这物事果然与灵力相辅相成。凤凰与我对视片刻,目光炯炯像是欲透视什么,我有些情绪,看了他一眼便别开眼去,他却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肩头,我讶异抬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忐忑之后更加奇怪。
  “你怨怼我自是情理之中,昨夜……我破诫了……”凤凰平日里艳丽倨傲的长眼此时水光凛凛,颜色意外地生动柔和而坚定,唇未启笑,嘴角却石投静湖般浅浅荡漾过了那对百年难见的梨涡,腮上被朝阳染上一抹不自然的霞光,我目瞪口呆地猜测那莫非竟然难道是羞涩?似乎为了掩我耳目,他忽地俯身将我纳入怀中,许久之后,一片柔软轻轻落在我的发顶心,“不过,我却不悔。即便昨夜重来,即便我半分未醉,我亦会如此。”
  他的手心温暖,轻抚了抚我的背,我身上的痛乏顷刻烟消云散,“锦觅,我的心你是知晓的。便是你恼我,便是你怨我,我也断然不会让你与夜神联姻!”言语跋扈张扬,再次望向我的眼睛却不安地逡巡在我的脸孔上,仿若寻找些什么支撑。
  莫名其妙!我推开他,不知怎地失了平素的镇定,抬脚便狠狠跺了跺他的脚尖,“毁人姻缘者入地狱,我自然是要嫁给夜神的!”
  芭蕉宽阔的叶面随风起伏了一下,遮蔽了暖融的旭日,叶荫泻得凤凰面上一片暗沈,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我踩踏,安静得骇人。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低低道:“入地狱又何如?”继而,睥睨一笑,“这天地之间岂有我旭凤惧怕之物!”
  凤凰脾气喜怒不定,只片刻,他又面色一变,陷入一团浓郁的忧伤之中,眉间轻愁,“你居然这般对我说……昨夜过后,我兴匆匆满怀希冀前来,而你给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宣誓要嫁给夜神……”他捏了捏鬓角,“锦觅,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我一惊,蓦地记起他两次欲取我性命。
  最后,我们不欢而散。凤凰临去大雷音寺前投给我的一瞥却叫我心头莫名一颤,溺水般一滞。我看见他晶莹的瞳仁后面住着无措的迷惘,像是一个小小男孩才有的伤心。
  我怔怔然在后院坐了半日,直到日上三竿门外小童来报说是太上老君开炉放丹,请水神爹爹前去品丹,我心下奇怪,今日难道老君未去听禅?便是他老人家未去听禅,也不该忘了爹爹断然是外出的。转念一想,老君平日里除了炼丹研药理不问世事,常常一入丹房便不知辰未寅卯春夏秋冬,忘了今日何日倒也不奇,便对那递拜帖的仙侍道:“水神今日往西赴大雷音寺听佛祖开坛讲法,未在府中。”
  那仙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哎呀,可不正是。我家老君闭关刚出,却又记错时日了。”继而踌躇片刻,为难道:“一炉丹药无人品评鉴赏,老君却要沮丧了。不知锦觅仙子可有闲暇?请不来水神,水神之女前来,小仙也好与老君交差。”
  我想了想,反正左右也无事,老君丹房闻名遐迩,所炼丹药不是起死回生便有延年益寿登仙升佛之奇效,我正可趁此机会前去拜会见识见识,便道:“如此也好。就请仙者前面领路则个。”
  那仙侍躬了躬身,领着我往东面去,我驾了朵水雾跟在后面。到得一处府邸,我沿着曲折的回廊往里行,却越行越生疑窦,照理说老君甚喜八卦道行,其府中布局定是照着阴阳八卦四相而变,而这回廊阵型,我却觉着生疏,行了半日,倒像是一个异族的图腾。
  正疑惑着,那仙侍在一扇双页橡木门前停了下来,门无雕花,严实厚重,没有半分天界的雅致风趣倒有些似凡间的切肉砧板,仙侍笑意盈盈叩开门对我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一足踏入其中欲看清内里,却被后背一个狠戾的蛮力使劲一推,脚下一个踉跄,跌入门中。
  身后“咣当!”一声闭门沉响,我心下咯噔一下。
  抬首,但见一片精致的鎏金薄纱衬塔绸裙裾随着那个背对着我的端庄高傲身形回转过来,在其身后旋出一捧迤逦的花蕊形状。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回廊的布局正是鸟族的图腾。
  “锦觅仙子,可叫本神好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原来,今日这戏唱的是“请君入瓮”,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四十九章
  “锦觅仙子,可叫本神好等~” 天后云鬓高耸,自上而下看着
,便是这般俯视,高傲的下巴也不曾垂下毫厘,仅是眼尾恩赐地稍微垂下些许。
  唔呀呀,被骗了被骗了。
  我从地上爬起身,掸了掸衣摆,一拍额头,“哎?本是要去瞧老君炼丹,不想那领路仙侍不识路竟将我误领至此处,打搅了天后,实在不该,锦觅这就告辞了。”我一个作揖脚不
地就往门边退去。岂料,未至门檐便被一道金光结界触手一刺,弹回身来。
  “今日确是炼丹不假。”天后鼻端哼出一声冷笑,“只不过,并非老君炼百草……”拖着曳地的裙摆,她缓缓踱了两步,“本神一直好奇,不知锦觅仙子真身究竟为何圣物,不若,趁着今日良辰炼上一炼?也好叫本神开开眼界。”
  我这才看清自己现下所处之处乃是一个八卦轮盘之上,八卦阴阳两极,天后立于阳极之眼,而我则被结界拘于阴极之半,轮盘周遭为一圈潺潺清水环绕,水中,三两火红鲤鱼款款摆尾,悠游其间。
  我摸了摸发簪,触手的粗糙之感叫我心下一惊,是了,前些日子因着爹爹嘱咐,我已将凤凰的那支寰谛凤翎给收了起来,眼下只别着根普通的葡萄枝,身无一物护体,却叫我如何同天后斗法。
  “天后玩笑 ,上回九霄云殿之上,水神爹爹不是已然昭告诸仙锦觅真身乃是一片六瓣霜花?”
  天后轻蔑一嗤,“当年梓芬那妖女凭着几分姿色诱帝惑水神,谁又知晓你父究竟何人?想来那洛霖水神心中也未必能笃定确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至今无人见过你这小妖孽真身,今日本神便要验上一验。”
  说话间,她手上便赫然变出了一只青玉耳坛,轻托坛身一个翻转,坛口朝下,其中所盛之物细细覆流而出,汇入周围环绕八卦轮盘的清水之中。我闻见一股浓烈的醇酒之香,想来那坛中所装乃是天界至烈之酒。
  但见酒水交混静静流泻,无甚异样。然,当交混之酒水流经一尾红鲤处,“腾!”地 声,
股殷红火焰顷刻之间升腾而起,原来,那安静游动的根本不是什么红鲤,而是一枚枚摇曳的火种。连珠爆竹一般,枚枚火种遇酒即燃,九九八十一颗,仅稍许,八卦轮盘周围便升起一
圈的围栏火墙,将我们包围其中。
  我额际一跳,只觉浑身燥热,五内渐起滚沸之感。
  “业火分八十一类,萤火、烛火、薪火想来对于锦觅仙子来说无甚作用,时辰不多,我们便从第四级醇酿之火起试,何如?”
后将手中空坛轻轻一掷,“哐啷!”
声砸在八卦正中,火势更盛。“当年,你母亲挨到了最后一阶红莲业火之最——毒火,却不知你却能撑到第几阶,本神十分期盼。”
  观音娘娘,佛祖爷爷!这天后果然毒辣,我本盼着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岂料,有些人天性便是歹毒。真真人之出性本恶。莫说我是片水作的霜花,便是一是颗货真价实的葡萄也禁不住她这前任火神用业火烤我,这哪里是试探我真身,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坚定执着地斩草除根。
  眼下逃跑已是痴心妄想,只能撑得一刻是一刻。我利落地用微薄的灵力护住气舍穴、膻中穴、百会穴、风池穴、天柱穴,运气在周身驻起一道气墙,抵御那绵密不绝的热气。虽然
灵力薄弱,却不想那灼灼火舌舔至我所驻气墙处,却像被兜头盖脸斩了一斧的猛虎一般迅速地萎蔫了下去,不得再近我身,叫我有些意外欣喜。
  还未缓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听得天后在火海之中冷冷一笑,抬手一挥,那一池酒水瞬间便成了滚滚沸油,火焰颜色渐浓,油星沫子溅射四散,直扑我门面而来。“第七道业火,滚油之火!”
  我自丹田之中提起一股真气,加固周身结界,却不想,那迎面溅来的油火似一道道恨戾马鞭抽打在结界之上,丝毫无萎顿之势,反而黏附于气墙表面,越烧越旺,瞧着叫人心惊肉跳。
  天后眉尖一动,似乎有些意外,“原来, 竟真是那洛霖所出……”
  我却没空理会她纠结我究竟是天帝生的还是水神生的,只见那火星绵密袭来,步步紧逼,将我围拢期间。我方才看清,原来我所驻气墙乃是水汽所成,水虽可灭火,却是普通之火,油比水轻可浮水上,故而油火半分不惧水,反而附着水上越燃越烈。
  适才这水汽结界灭了酒火,现下却反成了我的累赘引火烧身,想来天后便是凭着我有几分控水之术断定我是水神所出的。
  并拢三指放于嘴前,我大喊
声:“破!”瞬时,水墙应声破裂,四散开来。那本来依附水墙将我围困的油火亦登时消散。然,去了燃眉之火,亦去了护体之水,眼下,环绕八卦转盘的沸油烈焰热气滚滚袭来,我周身顷刻大痛,有如鞭笞,灵台之间有一缕水烟缓缓逸出,被火气瞬间吞噬,蒸腾无影踪。
  “咳,咳,咳咳……”我跌倒在地捂住胸口,不能抑制地大咳出声,最后勉力凝了凝神,方才勉强开口道:“天后……天后若是现下焚了我的灵元五内,怕是……怕是也一道杀
火……火神之子!”
  天后面色惊变,“你说什么?!”
  我颤巍巍抬了手,指了指眉间印堂,“这里,有二殿下的元髓成形……不出……不出十年……十年……”
  “不可能!”天后凌厉将我打断。
  我孱弱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笑,“如何……如何不可能?我与火神……已然双修……双修过。”
  天后站在妖艳摇摆的火焰中心,脸色沉如翰墨,双手紧握,不知是气是怒,是惊是疑。
  我舔了舔表皮开裂的双唇,添上一句,“如若……如若不信,不妨来探……来探我元灵……”
  常人有言,虎毒不食子,却不知虎毒食不食孙。不过,周遭火势确实稍稍减弱了些许,我大喘出一口气。但见天后立刻举步跨过八卦两极之界,来到我身旁蹲下,举手便来探我腕间脉象元灵,“你这妖孽,竟敢勾引旭凤……”
  我垂目咬牙,使尽全力击出一掌,与天后掌心对掌心正相对接!火可焚水,我就不信水不能克火!我堂堂正正一个精灵,最最讨厌有人说我是“妖”了!
  掌风出处,划过一道凌厉的雪白弧线,似利剑开刃之光携了雷霆万钧之势攻向天后,不是别它,正是极地之冰三九之雹。尖锐的冰刃直指天后掌心劳宫穴刺去。
  天后面色一变,欲收回右手,却已然来不及。这天地恍若静止的一瞬之间,忽听得她突然启口,喃喃念咒,右掌心腾然跃起一簇火苗,红莲一般舒瓣展叶盛放开来。
  红莲业火!
  我疾疾收手,在仅距毫厘便要触碰一掌心的刹那,险险收回手掌,被自己已然放出的全力击退三尺,震得胸口翻腾,不知骨头是否碎
  天后却仅被我擦过的冰刃掌风削去掌下一块皮肉。捂着溢出的一丝鲜血,她豁然起身,面目扭曲勃然大怒,“妖孽!你竟妄想弑戮本神!自不量力!今日,便是你灰飞烟灭五灵俱散之日!”
  观音娘娘,佛祖爷爷。
生死一线之间,我却有些怨怼扑哧君,若不是他与我说双修过可以生娃娃,我也不会想出这么一个下下之策,胡编乱造出这么套话把天后给骗过来杀她。
  原本或许烧死之后,还可以指望留一缕小魂魄去阎王老爷处轮转一番,投胎作个低下的凡人,现下看来却是要被灰飞烟灭半点渣滓不剩了。
  我颤颤闭了眼认命,却听得一声凄厉呼喝:“锦觅!”
  第五十章
  天后掌心正中,红莲业火扶摇怒放,仅瞥了一眼便晃得我双眼灼痛如针刺,本能阖上干涩的眼睑,额际划过一道疾风,满头发丝散乱开来,听音辨位,天后已扬起右掌直拍我头顶百会穴。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一声凄厉呼喝:“锦觅!”
  猛一抬头,但见一人穿过冲天火光立于十步开外处,火势滔天,漫天盖地铺延而来,于他,却如入无人之境。我已五感渐失,只能模模糊糊瞧见一个挺拔的轮廓,不辨何人,朦胧间觉着那声呼喝倒像是丢了三魂六魄一般惊骇失措。
  面前天后急速回身,“旭……!”话音未落,隐约见一道纤细光芒滑落,正击中她尚未来得及回旋,空门大敞的后背。伴着一声痛苦闷哼,天后被什么大力一震,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随着她本能地收掌护心脉,压于我发顶的红莲业火瞬间撤去,消散了那夺命窒息的迫人之感,我喘了喘,舒出一口气,眯着眼对着远处那双细长的凤目看了半晌,才懵懂辨出来人,刚刚放缓的心律又一下提
起来,清晨此人阴骘的言语犹绕耳畔:“锦觅,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看来,今日终归要死在他母子二人之手……
心下一横,忍着胸骨剧痛,封了体内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一穴,闭气敛息,狠下心干脆利落地上下犬齿一合,咬住口内腮肉,登时,一股血腥在腔中弥散,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我皱了下眉,原本半撑于地上的手臂失却最后支撑之力,身子侧倾,终是倒落尘埃之中,遂了二人之愿。
  死了。
  良久,安静得诡异。
  “锦觅?”凤凰一声不是疑问的轻问似被一口气刹那梗在喉头,极尽缥缈虚幻,倒像被抽了经脉去了心肺一般,游丝一线。片刻静默后,听得他用再清淡不过的调子平铺直叙道:
“你杀了她。”
  纵是这般无风不起澜,丝毫没有凌厉气势的一句空旷陈述,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点滴入肺。便是我这般诈死之人臂上亦险些立起一排疹子。
  天后咳了一声,不知是伤的还是心虚,音调有些不稳,片刻后便回过神来,怒叱:“你竟为了这么个妖孽对自己的母亲出手?!”
  周遭不复炙烤难当,倒有些许凉风过,不晓得是不是火熄了,身上平息下来,我的神智也慢慢寻回了一丝清明,
才幡然顿悟适才击中天后后背的正是凤凰的一支凤翎,如此一来凤凰倒是救了我,且不惜为此伤了天后…… 我时又不免有些想不明白……
  “是。我是为了她出了手,然则,不过点到即止。”仍旧是往日流水溅玉的声音,只是益发地掏空一般无平无仄,“而母亲,却是为了什么下此狠手置锦觅于死境?”
  “让开!”凤凰的言语冷静得骇人。
  “你!……”天后倒抽了一口气,像是气到了极至,“你是什么态度?!你就是这般与你母亲说话的?!何况此女幺蛾甚多,孰知她是否诈死?”
  我一惊,本欲借诈死逃过此劫,若这恶毒多疑的天后恐我诈死再补上一掌,那可真真一命呜呼
。果然流年不利,我正作如是想,便听头顶天后冷哼道:“便是死了,这尸身又留有何用?”一股业火灼热再次压迫向 。
  凤凰却无答言。只觉着周遭气流有变,少顷,却是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未睁开眼,我却仿佛看见凤凰发丝纷飞袍裾张扬立于风眼正中,冷面垂目双手渐拢,薄唇紧抿,舌尖有咒
,仅须臾,那咒语便携着刺目金光,仿若挣脱暗夜的第 道旭日芒荆飞射向天后。
  天后大概从未料到凤凰会真对她出手,觉察头顶气息,她正疾疾收回业火,筑起结界抵御,与此同时,不晓得是本能或是为自己的儿子所激怒,竟击出一掌相迎。
虽察此掌力不足伤害其亲子凤凰,我却心中一坠,左肩袭来了阵莫名的切肤之痛,脑中一瞬之间白茫茫一片。
  “荼姚!……”凤凰与天后两相斗法,强大的灵力铿锵撞击声中突兀插入一个低沉的声线,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失望至极。不是别人,正是天帝。
  天后想来分神大惊,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不知被何人厚重法力所击,身子弹飞开来。我嗅到一缕润湿的水汽。
  与此同时,我诈死僵硬的身子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冰凉彻骨的手轻柔地抚上了我的脸,小心翼翼,梦呓一般,“觅儿……觅儿……”似有什么决堤而出,分崩离析。
  唔呀,是水神爹爹,身边似乎凤凰亦靠了近来,只是气息紊乱错杂,不言不语。
  周遭似乎还有一人体息,均匀纾缓、淡雅绵长,我正揣测何人,便听他开口道:“仙上莫急,形未灭,且时辰不长,魂魄应未散尽,况,我知晓觅儿有一……”似琢磨了片刻,终是用沉默淹没了后半句未尽之言。原来是小鱼仙倌,只是,怎地呼啦啦一下子人突然聚得这般齐全?
  一滴、两滴、三滴,有三颗沁凉的水珠滑落我的颊畔,其中一滴落在我的唇上,顺着唇间缝隙渗入口中,饶是我口中血腥正浓,舌尖也尝到了淡淡的咸涩,不晓得何人竟为我落了泪,虽然总共只有三滴,却叫我心中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欢欣,自己亦觉着怪异。
  正犹豫是否要继续诈死,忽闻静默了许久的天帝沉声开口:“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诉自己,你只是脾气急一些,言语不饶人,心地绝不坏……若非今日润玉收到下界作乱急报急急将我唤回,若非亲眼目睹……不曾想,你竟这般心狠手辣!荼姚,你已身作天界至尊,还有甚不足,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被爹爹打开的天后想来伤势不轻,只嗅得她咳出一口鲜血,笑了一声,好不凄风惨雨,倒像上一刻被业火焚烧的不是我倒是她一般。
  “陛下问 为什么,呵呵,我亦想知晓是为了什么……
后至尊之位又如何?我可曾须臾入过陛下之心?荼姚虽为神,却同普天下女子别无二般,要的不过是一份全心全意而已……而陛下……眼中除了那个人,可曾看见过一星半点其他人?”天后自嘲一笑,“连那般卑微低下的一只红鲤精,只因有个和那人相似的背影,陛下居然都施舍了一年之久的垂怜!……陛下可曾想过我?可曾想过一个作妻子的感触……可曾体会得到那种用目光时时追随一双永远看不见你的眼睛的悲哀?”
  “母亲……”是凤凰的声音,透着悲凉淡淡。
  天后被他一唤却突然语调狰狞起来,“锦觅这个小妖孽!完全是那人形容再生!本神定要除了她!不能再让她像当年梓芬一般为祸天界迷乱众人心!”
  爹爹本来正运气为我护体救心脉,此刻却忽然将我的“尸身” 轻柔移入了小鱼仙倌的怀中,仅嘱咐了一句:“为觅儿护住魂魄。”
  “是。”小鱼仙倌接过我,运起真气罩住我的三魂六魄,他的气息绵密温和,入我体内只不过转瞬,便叫我一下觉着胸口不那么疼痛
  “弑吾爱,戮吾女!此仇不共戴
!”爹爹语调森冷,杀机毕现。须臾之间,寒冰凛冽,大雪铺天盖地纷飞而来,听得爹爹三掌连推,掌风横扫,从不知晓那个慈悲在怀却淡漠天下万物的爹爹会有这般怒火滔天的时刻,我一时愣了。
  不想三掌势出,除了一声天后胸口发出的痛鸣,紧接着听见的却是凤凰的一声闷哼。
  我胸骨一抽,睁开了眼睛,但见凤凰胸口赫然插着两片晶莹剔透的雪花,溢出的血水正慢慢将其浸染,宛若日出江花,胜火凄美……青白的薄唇坚持着最后的翕合,“仙上……咳……仙上之仇旭凤愿带母受之……只求留我母亲性命……”
  “觅儿……”只觉着耳中嗡嗡,小鱼仙倌在我耳旁说了些什么我浑然不晓。
  “旭凤!”天帝施法震出那两片血色霜花,将耗尽气力阖眼昏过去的凤凰伸手拖住,睚眦怒视倒于一旁的天后,“梓芬竟是为你所害?!”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来人!将天后押入毗娑牢狱!削去后位,永生不得再入神籍!”
  第五十一章
  “锦觅……”
  “锦觅。”
  “锦觅?”
  翰墨入水,大团大团稠的化不开的浓重之中,总有一人模糊的影响挥之不去,格式表情走马灯一般的轮番交替,十二冷漠倨傲,时而哭笑不得,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去、哀伤疏离。纵使语调变换,念白却不变自始至终只有我的名讳锦觅二字。带我每每欲看清此人面孔时,那些影子便迅速消散开来,踪迹难寻……
  “觅儿,觅儿”有人轻拍我的脸颊,我突的睁开来眼,大汗淋漓,后背粘粘贴身,胸口尚且怦怦欺负,气息不定。
  “可又是梦魇了?”水神爹爹清凉的手抚过我的额际,带来一阵清风,身上那汗津津的燥热之感登时退去。
  “莫怕莫怕,爹爹就在你身边”爹爹坐在床沿倾身揽住我的肩背,哄三岁娃娃一般一下一下轻拍着我,动作简单,却有效舒缓了我的不是。
  自从我被天后用业火大伤心肺,诈死又诈尸之后,连日以来便是爹爹这般衣不解带的照拂我,煎药送服亦不假他人之手,日日我从睡梦中惊醒也是爹爹不厌其烦的安抚我。我精神起色稍好的时候,爹爹便准许小鱼仙官过来陪伴我,每每前来,小鱼仙官便温和的握着我的手,输些调理凝神的真气于我,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临走时总是不舍的一步三回首。二十四芳主亦来探过数次,脸色极是难看,甚至有一回,看门仙侍说天帝同月下仙人一并来瞧我,爹爹却以“小女体匮神乏”为由给回绝了。
  这些于我,是全新的陌生的体验,过去在水镜之中,我偶尔会因修炼岔个气走个火什么的身体病弱上几日,老胡却总是在我复原多日之后,方才后知后觉的端详我蜡黄的面色,送些文不对题的安神催眠的草药来。而最近一回岔气则是借住在姻缘府里月下仙人给我送了一屋子春宫图当夜,翌日,狐狸仙瞅着我黑重的眼眶,欢天喜地的道“觅儿昨夜没睡好?可是被那些春宫图闹得春心萌动了?甚好甚好。”拊掌笑得一脸喟足,语重心长拖了我的手道“思春可强筋健骨益寿延年。”虽然我还没来得及看他那些所谓的、秘藏珍版之图,不过也不好打断它手舞足蹈的喜庆,便从善如流的默认了。
  是以,我草芥一般自生自灭了四千余年,倒也十分习惯滋润,并不觉着有和不妥当,这回读了个水神爹爹,多了个未婚夫婿将我情拿轻放捧在手心悉心呵护,新鲜之余难免生出其实死一死也不错,不妨多死几次的感触。
  眼见我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渐渐恢复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梦魇却是一日未断,那看不清的影子但凡我一沾枕便盘桓如梦,不知是何缘由。
  今日爹爹喂我吃过药汤之后,递我一柄利器,状似柳叶,细长锋薄,双面开刃,寒光凛凛,细细一看确实剔透晶莹。
  “此刃乃翊圣玄冰所制,锻造之时,我已将体内半数修为尽炼其中,觅儿将它随身带着,如若再遇歹人也好歹有个防身之物。
  半数修为?
  爹爹说的举重若轻,而我却瞠目结舌,爹爹为了呼我周全,竟不惜将自己的半数修为舍弃!难怪爹爹近日脸色惨白,连往日那淡淡的血色都没了踪影,一次性失了这许多灵力定是叫爹爹元气大伤,说不定连元神也伤了一些……
  “爹爹,将来觅儿一定好好孝顺你.”怔怔半日,我也不显得说什么好,只盼着自己来日修入仙籍后可报答水神爹爹。
  “傻孩子。”爹爹摸了摸我的额头,笑得恬淡静雅。
  入夜,爹爹终于在我的劝说下回去休息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将那柳叶冰刃贴身放置后,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金灿灿的据说也可以防身的物什,对着烛火看了半日,喏,就是凤凰的那根金贵的寰谛凤翎。不晓得这鸟儿现下如何,来来往往探望之人都不曾提起过,我也不便打探,而爹爹府中也是男子仙侍居多,几乎看不见喜好磕闲牙的仙娥,故而我受伤至今全然不晓得凤凰那日受的伤好是没好。
  琢磨了一下,于情于理似乎我都应当去瞧已瞧他。
  立在栖梧宫前站了一会儿,我决定,还是不要让看门的仙侍通报了,我那日嗓子受了些伤现下说话还有些疼,费唇舌通报自然不若翻墙来的便当。我栖梧宫做了百年书童,这里的地形在熟悉不过,找个结界的薄弱处,从上面直接翻了进去,一路到了凤凰寝殿外面。
  正欲推门入内,我方才看清床边还坐了个人,不由停住了脚步。那人背对我,身形窈窕,手上一块丝帕证轻柔地为凤凰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不是别人,正式鸟族的蕙禾公主。
  更深露重,似乎怕凤凰着凉,她细心的将凤凰露在外面的手放入被中,再体贴周全不过。
  蓦地,释梦中的凤凰突然伸手,一把抓住蕙禾的右手,向来力道惊人,蕙禾闷痛一哼。凤凰上下唇微微起合,不晓得说了什么,但见那蕙禾背脊一僵,不过很快又恢复原状,任由凤凰握着她的手,还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富商更黄的手背,来回摩挲,凤凰松开了拧紧的眉头。
  片刻之后,蕙禾说了句话。然后,俯下了身子……
  双唇相贴,辗转缠绵……良久……
  我揉揉眼睛,看地真真切切有些不清晰,凤凰动了一下,像是早醒了,蕙禾俯身前说的那句话我听的真切,她说:“我亦喜欢你,旭凤。”
  我沿着原路翻墙出去,在绵延不见尽头的长阶上托腮坐了许久,仰头看月,觉得今日夜太黑了,月光有些刺眼,心里不知为何有淡淡的疼痛。
睡意尚无,此时尚醒着不知道还有几个,但有一人一定还未入眠。
  黑沉沉的夜色里,璇玑宫外墨林中,润玉仙倌闲闲半卧在一席竹塌上,右手半扶挠侧,手肘撑塌,左手握了侧卷轴,萤虫为灯,半名半灭,轻盈飞舞在四周。
  “觅儿?”小鱼仙倌支起身,“你怎么来了?夜里凉,你大病初愈怎么能赤脚外出?‘他抛开手上竹简,迎了上来。语中几分责怪。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走的泛红的足尖,讷讷的动了动脚趾,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不晓得是出门便忘了还是半路给凳掉的。还未想明白,下一刻身子忽然已轻,却是小鱼仙倌将我横抱起来,我骇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将我放在竹塌上。
  我在塌沿上愣愣坐着,任由小鱼仙倌抓了我的双足在掌心轻轻揉搓,最后索性讲我的脚放入胸口,也不嫌我一路走来沾了腌瓒。
  “怎么了呢?”小鱼仙倌望着我,循循善诱。
  脚上暖和了许多,我清了清有点疼痛的的嗓子,回了句答非所问的话“小鱼仙倌和多少仙娥有过肌肤之亲呢?”
  第五十二章
  “小鱼仙倌和多少仙娥有过肌肤之亲呢?”我坐在竹榻上咬了咬唇认真看着单膝半蹲于我面前的夜神。
  小鱼仙倌手上一顿,月色照得腮上一抹红色晕染开来,他转头咳了一下下,继而温和地回视我,“肌肤相亲之事非同儿戏,若非天地为证父母高堂前行拜之夫妻则万不可行此周公之礼。润玉非轻佻之徒,既定下与觅儿婚契,又如何会与别他仙娥有半分肌肤相亲?唯盼得下月初八将觅儿迎入璇玑宫中,从此夫妻二人如鹣如鲽琴瑟万年。”
  我一怔,照小鱼仙倌这般说法,莫非竟是只有婚配男女才可双修?凤凰与我无婚配之约却行了双修之事,如此说来倒是个轻佻之徒?但扑哧君却说举凡一男一女便可双修,月下仙人仅说过双修可阴阳调和。显然三人说法不尽相同,我一时难免有些混乱,莫衷一是。
  小鱼仙倌细细看了看我,淡定道:“觅儿缘何有此一问?可是润玉有何做得不周全之处?”
  凤凰似乎与穗禾也并无婚配,我忽地忆起适才在栖梧宫所见一幕,皱了皱眉,看着小鱼仙倌比泉水还干净的眼睛,道:“你很好,比很好还要好。我是来陪你看月亮的,方才不过随便问问。”
  小鱼仙倌柔和地笑开,淡入清风。继而起身坐到我身旁倾身揽着我的背,俯首吻住我,夜幕一样柔滑的触感枫糖般化在唇瓣上,约摸一支长调诗余的时间方才移开,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擦了擦我的鼻尖,一声低低的喟叹若有似无,既而往后一仰双手撑榻与我比肩而坐,抬头望着月色弥漫的天空,笑道:“今日方知月色未必清冷。”
  夜凉如水,小小的萤虫三三两两绕飞在我们周围,提着灯笼,偶或窃窃私喁,有声胜无声益发显得夜深静谧,我的眼皮有些沉,打了个哈欠,倚着小鱼仙倌的臂膀安稳入梦……
  黎明破晓昴日星官与夜神换值时分,我方才睡饱醒来。暗林外小鱼仙倌与昴日星官寒暄毕后便送我回洛湘府。
  目送将我送返的小鱼仙倌堪堪腾云离去,我刚推出一裂门缝,便见得院内一群仙侍手足无措围在墙角一隅,人群中央有个绿油油的影子涕泗横流正攀着门柱子在嚎啕:“我的心肝觅儿诶!我天天盼夜夜盼,只盼见你一面聊慰相思之情,岂料却盼来了你香消玉殒的噩耗!谁也莫要阻拦!我这就殉情追随觅儿去!以死明志!”说着作势便要以头撞柱,声势浩荡。
  唔,我分辨了一下,正是许久不见的扑哧君。
  “谁说觅儿死了?”水神爹爹沉着脸从内厅步出,看着扑哧君,眉头紧皱似乎十分头疼。
  “没死为何仙上不让我见?”扑哧君抱着柱子不撒手,鼻涕眼泪倒是立马停了,收放自如得紧。
  “觅儿已婚配夜神,望彦佑君莫要在此胡乱言语,坏 了觅儿清誉。”爹爹冷冷出声,显是有些动气了。
  “水神仙上如此说就不近人情了,觅儿有婚配的权利,我亦有单相思的权利。”扑哧君脖颈一梗,壮士断腕般大义凌然。
  “如此,彦佑君便自行归去单相思吧。”爹爹一甩袖,道:“送客。”
  “不管不管,人家就是要见觅儿!”扑哧君抱着柱子扑腾,颇有些胡搅蛮缠。左右仙侍不敢近前,皆奈他莫何。
  “彦佑君非稚童,连续十余日,日日此般这番闹腾不怕贻笑大方?”嗳?原来扑哧君已经来了这许多日,我在内院倒真是都不晓得。
  “我一片丹心日月可表,有甚可贻笑?”扑哧君可谓冥顽不灵。
  爹爹仁善非凤凰般狠戾之人,自然不会随便出手用法术对付扑哧君。但见爹爹捏了捏额头就此作罢返身回厅,嘱咐左右仙侍将门掩上,任由扑哧君在外折腾。
  院内仙侍想来也习惯了,片刻后亦自行散去,我推门入院,扑哧君双目一亮,眼疾手快弃了门柱便扑了过来,欢天喜地捏了捏我的脸颊直道:“哎呀呀!软的!热的!果然还活着!”
  “呃~”我挥开他的爪子,“不晓得扑哧君寻我有何事?”
  “美人,人家听闻你出了事担心得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稳,冒着被水神仙上发配去看水沟的危险也要来亲自看看你,你看你看,
都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扑哧君撸起袖子露出手臂直往我眼前凑。
  我配合着戳了戳他圆滚滚的手臂意思了一下,道:“苗条甚好,甚好。”
  扑哧君眨巴眨巴眼睛,委屈道:“你敷衍我……”忽而话题莫名一转,“觅儿,你莫要嫁给那个夜神好不好?”
  我一时有些扭不过来,不晓得夜神和苗条有甚关联,怎的忽一下就扯上夜神了,不解道:“为甚?我不嫁夜神哪个嫁夜神?莫不是扑哧君心仪夜神?”
  扑哧君抖了抖眉毛,“嗳,这如何可能!要心仪也是夜神心仪我彦佑!想我仪表堂堂,风姿倜傥,一举手一投足皆魅力四射叫人情不能自已,正是女人慕来男人羡。”
  我默默忍受,权且当作没听见。
  扑哧君正说得天花乱坠之际,忽地风向一转又绷起脸来,严肃郑重执了我的手与我道:“美人,你听我一句劝,切切莫嫁与夜神!”
  我听他反复如此说难免好奇,“究竟为甚?”
  扑哧君忽地压低声音,神神叨叨,“我前些日子夜观星相,星宿有异动之光,列位有变。天机不可泄露,我只泄露给你一个人
。”他眉宇笃定,言之凿凿道:“天象显示……显示……显示你只能嫁给我!”
  我正凝神听他要说个子丑寅卯所以然来,不妨他最后冷不丁爆出这么一句话,黑了黑脸,干干笑了两声,道:“好神奇的星相。”
  “嘿嘿,神奇吧。”扑哧君得意地抚了抚下巴,容光焕发地嬉皮笑脸,“我最近和凡间朝暮县赤水镇莲花沟村以个摆摊算命的半仙新学的占星术,可灵验了!你要不要也学一学?”
  “不必了,我大伤初愈不适合学算命,扑哧君还是留着自己慢慢研磨吧。”我委婉推拒了扑哧君,但见远处爹爹正端了壶药显是在寻我吃药,便挥开扑哧君握着的手,觉得手心有些粘腻,想起扑哧君方才鼻涕眼泪一把的模样,不晓得是不是沾了些什么不该沾的龌龊东西,嫌恶地在扑哧君的袖口上抹了抹,道:“我去喝药了,扑哧君慢走不送。”
  “啧啧,真真是个没良心的美人。”扑哧君扭捏着一嗟三叹,继而眉眼艳丽一抖,豪放一笑,“不过我喜欢,哈哈!”
  我向着爹爹行去,听着扑哧君临行前还在我身后絮絮叨叨:“总归夜神绝非简单之辈……”
  爹爹瞧着扑哧君远去的方向皱了皱眉,问道:“觅儿如何结识了这油盐不浸的泼皮无赖?”
  我偏头努力回忆了一番,痛心疾首道:“我第一回使召唤咒时不甚给唤来的。”
  爹爹略一点头,“如此说来倒不奇,彦佑君本为十二生肖神之一,真身乃是水蛇,因犯了天条被贬下界后属我所司管,见水性召唤咒必起响应。”
  我撼了憾,实在瞧不出扑哧君曾是天界列位甚尊的生肖神,“不晓得彦佑君犯了什么天条?”
  爹爹素来不理尘俗世事,只道:“此人素行不良,泰半与他风流成性拈花惹草有关,具体我并不清楚。觅儿将来少与他碰面才好。好了,莫说此人,趁着药温按时喝了才好。”爹爹揭了壶盖,细心吹了吹滤去表面的药沫,这才递与我。
  我接过爹爹手上的药汤捏了鼻子一饮而尽,爹爹笑着信手取了院内花叶上的一滴露水,幻露为糖,转眼便递了颗甘甜的冰糖到我口中,看着我眉目舒展方才安心,慈爱一笑,满目皆是光辉。
  看着爹爹不染凡俗的神仙容貌上溢出这般神情,不免觉得心头罕有地一热,恍惚忆起凡人的两句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然,我却忘了凡人还有一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扑哧君虽喜妄言,此番却算对了一桩事,我果然没能于三月初八嫁与夜神。
  第五十三章
  三月初三日,春回大地时。万物苏醒,翘首以盼的莫不是一场淋漓的春雨,然,今年却注定要失望了。
  水神归去,何来雨露?
  “天帝有旨!”一个趾高气昂的仙侍右手执一藏青色云纹圣谕,一路穿过院内院外哭得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缟素众仙,左手拂尘一扫在厅首站定,“锦觅仙子领旨!”
  我喏了一声,跪下身来听旨。
  “制曰:水神仙去形灭,天地色变为之怅然涕下,水神生平胸怀仁善,悲悯天下万物苍生,以毕生之灵力活人无数,特追封谥号德善仙尊。锦觅仙子水神所遗之独女,命陵前守孝三年,与夜神润玉之婚期顺延至三年孝期毕后。另,列锦觅仙子入仙般,继任水神之位,即日受封!谕毕!”
  “锦觅领旨!”我接过新鲜出炉的圣谕,足涌祥云,顶聚三花,终是名正言顺地做上了梦寐以求的神仙,可谓一偿夙愿。然,心间却无丁点曾经千百次憧憬过的欢欣雀跃,仅觉着胸口憋闷,沉得发慌。
  一夜之间,我多了个水神爹爹。
  一夜之间,爹爹形销灵灭、魂飞魄散。
  恰似一帘四月的丝丝春雨,尚且来不及伸手触及便消散在了薄暮春光里,叫人不禁错愕疑心是否眼花错视。
  我又恢复了孑孓孤身。
  握了握手心的柳叶冰刃,寒气入骨,满庭满院的麻黄素白撞满眼帘,皆是前来奔丧的仙家,我怔忡失神,启口喃喃:“如果爹爹未将毕生半数灵力炼入冰刃予我护体,是不是就不会不敌毒手体力不济以致撑不住元灵魂飞魄散?早知……早知……”
  小鱼仙倌将我揽在怀中,轻抚背脊,和爹爹慰藉我的动作如出一辙,“千金难买早知道。觅儿莫要伤心,万事皆有我在,仙上魂魄有知也断然不欲觅儿心碎神伤。”
  我懵懂望着他,“心碎神伤”?究竟何为心碎?何为神伤?我只是胸口有些重,似刚练过胸口碎大石一般,我想,我只是身体染恙罢了,睡上一觉应该便会好
  一旁,风神披麻衣,神色漠然地焚了三柱香于香炉中,俯身叩拜了三记,便默默坐在左手主位上接受诸仙抚祷并予鸣谢。
  风神可谓是爹爹的结发仙侣,然,我却罕有见她踪迹,一则,她平素并不栖息于洛湘府上,二则,她与爹爹虽名为仙侣,实则不过点头之交,不过是天帝当年强点鸳鸯谱方才结成夫妻。二人性情皆寡淡无欲、出尘不染,若非天界大典盛仪,二人几无碰面机缘。若非今日相见,我几乎要忘却此神。
  “太白金星前来奠丧!元始天尊前来奠丧!文曲星君前来奠丧!……”门口立了一对年少仙童唱报纷至沓来的垂悼仙家,忽地一顿,不晓得瞧见哪位尊神,稍稍抬高了嗓音,听闻一声喏:“火神殿下前来奠丧!”
  我回头,正撞入一双消敛了平素清高与倨傲的凤眼,但见凤凰一袭素净白衣,乌发简束,身无点缀,接过殡仪递与的焚香正迈步入内,最终停步在爹爹的衣冠柩前举香齐眉叩首祭拜,神色虔诚。三缕青烟逸出,缭绕在他扣
三株细香的指缝之间,那手指指节分明,莹白纤长,但我晓得,在左手中指握笔处有一层薄茧,虎口握剑处亦有一层薄茧……小鱼仙倌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心,我微微一颤,收回神游天外的魂魄。
  凤凰礼毕后行至风神身旁,神色肃穆,不知低声与风神说了些什么,但见风神点了点头。
  小鱼仙倌摩挲了一下我的额际,我刚回头,却觉颊畔一阵人至清风,凤凰须臾间已站立至我面前,低头望着我的眼神罕有地温和,百年难遇地轻声细语与我道:“你且节哀顺便。仙上终生倾心花神,虽不能同生,想必但求死后同穴而眠,将仙上衣冠冢设于先花神陵旁比肩同望初遇之水镜,你以为可好?我方才征询过风神之意,她并无异议。”
  我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
  小鱼仙倌拍了拍我的手背,凤凰看着小鱼仙倌的手,面上神情顿时忽明忽灭,眉头旋即蹙紧,凤眼一眯更显狭长。
  “我定会替你寻出水神为何人所害。”
  “我定会替觅儿寻出仙上为何人所害。”
  凤凰与小鱼仙倌二人一时竟异口同声,果然不愧兄弟,十分和谐。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既而又赶忙摇头,连声道:“不必了不必了,死者长已矣,冤冤相报何时了,人参很长吃多了容易上火。”
  “你!……哎~”凤凰一声嗟叹,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头,却在一半时收了回去,春日的光阴落在他的掌心,三吋长。
  一阵风起,祭奠用的绢白纸张没用镇纸压住,一时间散乱纷飞。
  “火神殿下身上可大好了?”我安静地看着凤凰。
  他眼中一闪烁,似乎心情又好了,“好多了,前几日便恢复了。”
  我蹙眉淡淡“哦。”了一声。凤凰不愧是为诸神所称道历代火神中灵力最强的,不足一月便从重伤之中复原如初。
  凤凰见我不语,又道:“那日飞絮在我殿外拾得一只履。”顿一顿,又接道:“不是灵丹,胜似灵丹。”
  我陷入沉思之中,并不理会他这前言不搭后语之言。小鱼仙倌低了低眉,面上神色凉凉。
  头七过后,我便回了花界,将爹爹的衣冠殓葬。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姻缘府,将狐狸仙早先赠给我的情爱话本春宫秘图一并带
去,三年守陵辰光左右无所事事,不如将这些书卷好好研读一番以备他日之用,也好消磨些时日。
  守着两个光秃秃的坟头未免眼乏,闲暇时便种些花草,种梅栽柳不过如斯,
最近欢喜上了香樟树,卵圆的小叶稠稠密密,春绿秋红四季不败,偶有风过便沙沙作响,抖落一地红绿相间的叶子,煞是好看。我喜欢撑着十二骨节的竹伞穿过这些落叶,听见它们一片两片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好似雨声敲打,倒像是爹爹布下的雷雨阵阵。
  人都说,人影不随流水去,水常东去人影犹在。只是为何如今天地间滴水不少,水神却再也不见 。
  我近日亦寻了些凡间说命理的小册子读,什么六爻、易经、连山、归藏、易传,林林总总,最后,我归总出自己泰半便是俗世所说的“命理太硬,生来带刀剑,克人。”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总之克得周遭人死光光便是
  噫吁嚱!危乎高哉!
  五十四章
  最美不过四月天。人间四月,栀子红椒艳复殊,桃花历乱李花香,凡人便以为极美,然,在花界之中,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景象,月月皆是四月天,四季皆是春来早。花开不记年,经年不衰败。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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