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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石榴红(04)
  姜词身体再次跟着一震,理智全线崩盘,她仰着头,腰被梁景行捏在手中,整个人紧贴着他的身体,仿佛一尾干渴窒息的鱼。烟味,眼泪,以及顺流而下的雨水,全混在了一起,炙热浓烈,似要灵魂都灼伤。
  并没有持续太久,梁景行轻喘着气离开。姜词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雨珠滚落而下——她发现梁景行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半晌,他从胸膛里推出一声轻叹,黯哑着嗓子说道:“你他妈快要把我逼疯了。”
  姜词眨了眨眼,笑了。
  她何尝不也是要被他逼疯,任何努力,都好似砸进了棉花里,没有半分声响。
  她伸出手指,按着梁景行紧蹙的眉峰,声音轻软得不可思议,“我就知道你不该是这样衣冠楚楚的模样,果然,装不下去了吧。”
  “你这话真有意思,我什么时候装了?”
  “以前当着我老师的面,一口一个‘姜小姐’,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姜词,你讲点道理,你自己不告诉陈老师你我认识,我要是拆穿你,你岂非更要恨我?”
  姜词笑起来,“那后来怎么说,你是看不出来,还是假装看不出来?”
  “倒是谁,一口一个‘梁叔叔’?”
  姜词又眨了眨眼,“我以为你很享受我这么叫你。”
  “……”梁景行咬牙,“姜词,你非把我气死不可。”
  他一把攥住姜词的手,拉进屋内,将她往前一推,“你赶紧给我去洗澡。”
  姜词这才发现,他脚上的拖鞋掉了一只,赤着的那只脚上,全是泥水。
  她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弯眉一笑,“是,梁叔叔。”
  梁景行沉着脸,“你是不是欠揍?”
  姜词赶紧一步退开,“浴室在哪儿?”
  梁景行抬手指了指,“楼上,左边。”
  姜词飞快跑上去,片刻,又从楼梯拐角处探头,“梁叔叔,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洗。”
  梁景行:“……”
  “我成年了。”
  梁景行面无表情,姜词笑了一声,赶紧往上跑。
  片刻,梁景行收回目光,拾起地上的浴巾,在沙发上坐下,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在缭绕而起的淡蓝色烟雾中,叹了声气。
  一支烟抽得差不多,他起身去楼上客房里找出一件浴袍,挂在浴室的门把手上,敲了敲门,“浴衣在门口,我去做饭。”
  里面水声停了一下,传来姜词的声音,“好。”
  姜词洗完澡,将浴室门开了一线,勾起浴袍,眯眼看了看,款式简单,可是是女式的。她换上浴袍,一边拿吹风机的吹头发,一边观察着流理台。
  一套r的化妆品,脱毛膏l五号香水……梁景行这里女人的东西,未免也太多了。
  姜词拿起洁面乳,掂了掂重量,似乎已用了一半。
  她将头发吹至七分干,关了吹风机,走出浴室,观察着梁景行的这套别墅。面积很大,统共三层,这一层有两个卧室,其中一间带有步入式衣帽间,里面挂着十几套女人的衣服,春夏秋冬的都有。
  姜词正要细看,忽听见楼下传来喊她的声音,急忙走出去,应了一声。
  梁景行站在厨房门口,仰头看她,“还没洗好?”
  “好了,我马上下来。”
  姜词将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设定了洗涤程序,晃去一楼。梁景行正在切菜,还在滴水的黑色衬衫衣袖挽起来,刀工看着虽不甚娴熟,倒也似模似样。
  “你先去洗澡吧,都湿透了。”
  “没事,一会儿洗。”
  姜词从他已经切好的番茄里挑出一片,喂进嘴里。
  梁景行动作停了一下,“饿了?”
  “还好。”虽这么说着,却眼巴巴地盯着一旁花花绿绿的蔬菜,似要找出什么开袋即食的东西。
  “那吃面条吧,比较快。”梁景行拔下了一旁刚刚插上的电饭锅。
  姜词跟着梁景行在灶台旁转悠,“你经常做饭吗?”
  “不经常,”梁景行看她一眼,叹了声气,“你能不能停一停,晃得我头晕。”
  姜词笑了,“这么快就嫌弃上了。”
  梁景行将面条丢进煮沸的水中,“当然。我告诉你,姜词,我现在已经后悔了。”他低头看着她,“年纪不大,一脑门子鬼主意,竟然好意思指责我招惹你。”
  姜词忍俊不禁,“梁老师,你听没听过六祖慧能的故事?引宗法师讲经,风吹幡动,他问,‘是风动还是幡动?’有人说风动,也有人说风动。惠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她伸手在他腰上戳了一指,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呢,梁老师?”
  梁景行将她手指捉住,“规矩点,小心一会儿不给你晚饭吃。”
  “你舍得饿着我吗?”
  梁景行面沉如水,“有什么舍不得,饿死一个算一个。”
  面很快熟了,梁景行捞上两碗,端去餐厅。姜词兴许饿得狠了,也不说话,哼哧哼哧吃着,一大碗面条很快见底,又添了半碗,也吃得一点不剩,这才停了下来,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厨艺比我好多了。”
  “觉非父母忙,小时候常跟着我,他挑食,就这么练出来的。”
  姜词张了张口,想问问是不是许尽欢也常在他这儿住,还留了这么多东西,更想问他们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插在中间,算不算是当了第三者……可她这人心高气傲,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是开不了口。
  但凡是个男人,三十岁且身体正常,都该有些男女关系,否则才是不正常。姜词虽然年纪不大,但因为是学艺术的,对这方面倒是看得很开。
  吃完饭,梁景行冲了个凉,从浴室出来,没看见人影,他唤了一声,从楼上传来姜词的声音。
  梁景行走去楼上阳台,见窗户大开,姜词正攀着栏杆,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梁景行急忙将她一拉,一把关上了窗户,“小心点。”
  她刚刚换上的浴袍淋湿了些许,素净的脸庞上沾了点雨水,望着他笑意盈盈,黑亮的眼睛似被洗净过一样。
  梁景行收回目光,“到客厅去,我们聊一聊。”
  梁景行替她煮了杯热牛奶,搁在茶几上,到对面坐下,点了支烟,慢慢抽着,“你估过分了吗?”
  姜词神色一敛,“前三科没什么问题。”
  “还能不能去央美?”
  姜词垂眸,“英语差太多了。”
  梁景行沉吟,一时没说话。
  姜词端起杯子,浅浅喝了一口,有些烫了,但喝下去的瞬间,倒是觉得极为熨帖。她想起以前做数学题,要求在九宫格中找出两个点之间的最短距离,数学老师说,不回头,就是最短距离。
  “我是不会复读的。”
  梁景行仍是没有开口,烟夹在他指间,渐渐聚了一截灰,片刻,他将还剩一半的烟掐灭,似是终于下了决定,“来崇城美院吧,今后争取保研或是出国。”
  姜词怔了怔,其实几小时前她大脑空白地坐在考场时,已渐渐有了这个打算,但没想到梁景行会替她说出来。她笑了笑,“真成了我老师,你岂不是更能光明正大地管我。”
  “我可管不了你,我只给摄影系的上课。”
  提起上课,姜词忽想起一茬,“你在帝都留到了三月,这学期难道不上课?”
  梁景行立时沉默,过了片刻才说,“我没让排课。”
  姜词好奇,“为什么?你那位……朋友,莫非没别的亲友,需要你全程照顾?”
  梁景行只说:“我在帝都还有别的事。”
  姜词张了张口,听他这语气,自然知道即便再问下去,他恐怕也不会回答,便住了声,将大半杯牛奶一饮而尽,垂头低声道:“我明天得去医院见语诺的爸爸。”
  刘亚芬没真的对姜词造成什么伤害,在派出所说明情况之后,也就放走了。临走前,狠狠剜了姜词一眼,那黑漆漆的眼中,似有无限的怨毒。
  “法律上,你并不对张德兴负有任何责任。至于你父亲,公司破产,所有财产均被抵押没收,加之出车祸去世,法院不会对其经济犯罪行为追究无限责任。换言之,阿词,你是清白无辜的。”
  姜词神色恹恹,“这话,我爸的律师曾跟我说过。早年我爸公司刚开张,张德兴跟着我爸走南闯北,立下了汗马功劳。张德兴如今瘫痪了,一切全因我爸而起,我不能凭着别人的一句‘清白无辜’,就能丢下他不管……我良心上过不去。”
  “那你打算管到几时?张德兴一辈子瘫痪,你准备照顾他一辈子?”
  姜词没吭声,她对张语诺一家,尤其是对张语诺的情绪,实则十分复杂。
  没出事前,两家交好,姜词一直拿张语诺当亲妹妹看待。出事之后,张语诺没与刘亚芬同仇敌忾,让姜词十分感激。但如今她的境遇已是云泥,再也无法如往日一样看待张语诺。每次张语诺笑意盈盈地与她分享种种趣闻之时,她心里就会生出一种扭曲的嫉妒——嫉妒她是受害人,嫉妒她立场鲜明,更嫉妒她良心清白。
  当然,这些隐晦的心事,她肯定不会说给梁景行听。
  梁景行叹了声气,思索片刻,说道:“你过几天再去,他刚知道自己瘫痪,恐怕情绪不稳。”
  第22章 石榴红(05)
  静了半晌,梁景行再没开口说话。姜词抬眼:“这就聊完了?”
  “当然,你还打算聊什么?”
  姜词斜睨着他,“我们呢?”
  梁景行一时移开了目光,“我们有什么可聊的。”
  姜词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蹲到梁景行跟前,仰头看他,“梁叔叔,你不诚实。”
  梁景行扶了扶额头,“别这么叫我。”
  姜词乐了,“你是不是真后悔了?”
  梁景行目光落在她脸上,沉静淡然,和他这人一样,“不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活了三十年,什么样的结局接受不了。”
  姜词并未细想他这话,听他这么说,心里满满涨涨的,只觉得高兴,她往前一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膝头,轻轻唤了一声,“梁景行。”
  梁景行“嗯”了一声,伸手抚着她的发,动作轻柔。
  片刻,姜词脚麻了,这才站起来。她还有无数的话想问他,可又觉得这数小时发生的一切跌宕起伏,她应该花费些许时间捋一捋。梁景行既然接受了她,她有的是时间,还有什么可着急的。
  “我想先去睡觉。”
  梁景行跟着站起身,“好,你是该休息一会儿。”
  姜词被领去有衣帽间的那间卧室,她在门口停了脚步,试探地问他:“这房间平时谁睡的?陈觉非?”
  “许尽欢。“
  问这话的时候,姜词一直注视着梁景行,然而他神情如常,似乎并不以为有个女人常在他这里居住有什么不妥。
  还要细问,梁景行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匆匆嘱咐一句:“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晚安。”说罢,顿了顿,伸手将她虚虚一拢,便转身往客厅去了。
  姜词望着他,见他接起了电话,点了支烟,走到了窗边。烟灰色的家居服,衬得他眉目沉静,在他身后,是一窗风雨。
  姜词敛目,走进房里,轻轻阖上了门。
  姜词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窗外日色明净,隐约有鸟声啁啾。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天已放晴,窗前青翠的枇杷树上,停了几只布谷鸟。
  姜词静静看了一会儿,合上纱窗出去。二楼静悄悄的没有人,姜词走到楼梯口,往下看去,梁景行正在往面包上涂果酱。
  梁景行也不抬头,“还不赶紧下来,都几点了。”
  姜词看了看挂钟,时针赫然指向十点,她不由咋舌,“你怎么不叫我。”
  梁景行将面包和牛奶递给她,“我预备十分钟之后就上去叫你。”
  姜词也不坐下,背靠着餐桌,咬了一口面包,笑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七点。”
  “起这么早?”姜词打量他一眼,衬衫西裤,穿着正式,“你出门了?”
  “有点事。”梁景行并未细讲。
  他这一趟,先去了崇城美院找校长许秋实。
  许秋实便是许尽欢的父亲,德高望重,早些年做过崇城书画协会的会长,本身也是赫赫有名的书法家。梁许两家交好,梁景行小时候,跟着许秋实学过几年书法,后来上高中学了理科,才渐渐荒废。
  许秋实办公室在行政楼的三楼,窗户朝南,正对着图书馆古朴的大楼。梁景行到的时候,他正在做早课。
  许秋实四十多年的习惯,晨起一定要练一个小时的基本功,横撇竖捺,“永”字八法,酸梨木的案上,铺了厚厚的一叠宣纸。
  “还有半张,景行,你先坐着,自己泡茶。”
  梁景行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的水壶,斟了两杯铁观音,等许秋实练完的时候,茶水温度刚刚适宜。许秋实濯了濯手,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笑道:“你一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回又是什么事。”
  梁景行笑了笑,“能有什么事,还是得在您屋檐底下讨口饭吃。”
  许秋实瞥他一眼,“年前欢欢告诉我说你打算辞职,我可是依了你,这学期课都没给你排。”
  “不瞒您说,我前段时间去帝都应聘了。”
  许秋实笑着摆了摆头,“你这小子……原来是要跳槽,怎么,应聘没通过?”
  “通过了。”梁景行如实回答。
  “通过了还屈尊待在我这座小庙里?”
  梁景行笑道,“左不过也就三四年,带完这一届,今后全心全意帮我姐打理公司。”
  许秋实好奇,“这一届新生里头,莫非有你什么亲戚?”
  “算不上亲戚。”梁景行顿了顿。
  “那是谁,能有这么大面子?”
  “陈同勖先生的关门弟子,您听过吗?”
  许秋实想了想,“人倒是没见过,不过我似乎见过她一副画?”
  梁景行一怔,“什么画?”
  许秋实搁下茶杯,微蹙眉头,沉思片刻,一拍手掌,“在一位藏友家里,我记得是幅人物画像?那人还说呢,这画买时花了二十三万,如今恐怕一文不值。”
  梁景行忙问:“您看还记得是哪位藏友?”
  许秋实又想了想,摇了摇头,“也是去年的事儿了,一时想不起来,回头我问问欢欢。”
  梁景行点头,“行,你要是想起来,一定打电话告诉我。”
  许秋实看他一眼,“依你的意思,陈先生这位爱徒,是打算报我们学校?”
  梁景行垂眸,“她第一志愿是央美,昨天高考,遇到点事儿,错过了英语听力,去央美恐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许秋实沉吟,“我记得她那幅画倒是画得不错,专业基本功过硬,能去央美自然更好……也是可惜。”
  又闲聊了一会儿,许秋实问梁景行,“课还是照你原来的规矩排?”
  “再开门选修课吧。”
  “那我跟系里打声招呼,你自己去跟他们商量。”
  “行,麻烦您了。”
  临走前,许秋实问及许尽欢的下落,“她现在也是越来越野了,满世界跑,连声招呼都不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是去土耳其采风了。”
  许秋实低哼一声,“采什么风,我看是发疯还差不多……景行,你俩的事抓点儿紧,结婚了好管管她。”
  梁景行笑了笑,“这事儿得看尽欢自己的意思。”
  车停在行政楼下,梁景行拉开车门,叹了声气。驾驶座上的刘原看他一眼,“怎么了梁哥,又被逼婚了?”
  梁景行没说话,点了一支烟。
  刘原将窗户打开,发动车子,“要我说,许小姐这做法不是长久之计,哪能一直拿你当幌子呢?梁哥你自己也得恋爱结婚吧,要是今后让你女朋友知道了,难道不会吃醋?”
  梁景行立时一怔,片刻后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他那房子里,全是许尽欢的东西,从内衣到化妆品,应有尽有,昨晚姜词睡在她房里,莫非一点不多心?姜词是学艺术的,本就心思敏感,又是七窍玲珑,怎么可能毫无觉察,可偏偏面上半点没露……
  “梁哥,现在回别墅?”
  梁景行回过神来,眸光沉沉,“先去趟崇城一医。”
  从医院回来之后,就是现在这个点了。
  姜词一口一口嚼着面包,“你等会儿有没有时间,送我去趟陈老师的画室,我得负荆请罪。”
  梁景行点头,“顺便收拾几套换洗衣服,暂时住我这儿。”
  姜词笑看着他,“迫不及待要跟我同居了?”
  梁景行沉着脸,“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思想——我是担心刘亚芬再去找你,你一个人住不安全。”
  姜词将面包几下吃完,喝了口牛奶,“梁老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你不能自己心思龌龊,就将别人想得肮脏。”
  梁景行一掌轻拍在她头上,“别废话了,赶紧去换衣服。”
  到了画室,姜词将事情经过解释一遍,沉声道歉:“老师,恐怕是辜负你的期望了。”
  陈同勖摆手,拉着姜词仔细看了看,“你人没事就行,去哪儿都一样。”
  姜词黯然一笑,她知道央美是陈同勖的一个心结——他当年文化考试差了十分上提档线,可家境贫寒,再也供不起他蹉跎一年,不得已,只得上了省内的一所美术学院。
  “既然高考结束,暑假再没什么事了吧?”
  姜词点头,“就等二十五号出成绩填志愿。”
  “那正好,七八月陪我去趟青海参加交流会,沿途顺道采风,”陈同勖敲打她,“今后可要把画画一事当成职业,再不可随心所欲了。”
  从画室出来,姜词随着梁景行去了趟霞王洞路,将衣服和日用品整理出来,正式住进了梁景行的别墅。
  抽空,她还回了趟学校。偌大的学校,成了高三年级狂欢的乐园,十几个班的学生倾巢而出,站在各层的走廊上往下扔课本和试卷,纸片雪花似的从天而降。
  姜词回到自己教室,将桌肚里的课本全掏出来,一股脑儿地扔进了垃圾桶里。最后,只剩了一本素描簿。她将素描簿塞进包里,踏着纷飞的白纸,走出校园。
  梁景行正站在车前抽烟,替她拉开车门,往她手里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姜词还未回答,梁景行已抢了过来,叼着烟,刷刷翻开几页,挑了挑眉,“画得不错。”
  姜词一把夺过来,“随便看我的画,经过我同意了吗?”
  “随便画我这个人,经过我同意了吗?”
  姜词低哼一声,“你是老师,还是前辈,这么斤斤计较,毫无大将之风。”
  梁景行笑了一声,掐了烟,上车,“走吧。”
  “走吧。”姜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禁锢了自己三年青春的校园。
  第23章 石榴红(06)
  等成绩期间,姜词在梁景行的陪同之下,去了趟崇城一医,但没见到张德兴的人。她敲了门,在门口等着。过了半晌,张语诺静静悄悄地出来了。“我爸刚输完液,还在睡觉。”
  姜词心下了然,只问:“张叔叔情况怎么样?”
  张语诺面色尴尬,避开了姜词的注视,拿眼角余光瞟了瞟站在姜词身后的梁景行,低声说:“姜姐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姜词看了看梁景行,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她便随着张语诺走到了走廊那端。
  “我爸的情况,也就这样了,脊柱受损,下辈子只能坐轮椅。”先前活泼泼的小姑娘,此刻满面愁容,这几日肯定也是休息不好,眼窝下一圈的乌黑。
  姜词嘴唇微张,一句“对不起”卡在喉咙,嗫嚅片刻,还是闭了嘴。
  张语诺鞋尖轻擦着地板,目光也垂下去,似在犹豫。
  “有什么就直说吧。”姜词声音发哑,一句话有半句都没发出声儿。
  正式中午吃饭的时候,护士来来往往,走廊里吵吵嚷嚷,张语诺往旁让了让,仍是低着头,没敢看姜词的眼睛,“……我爸让我向你转达几句话,他说……”她咬了咬牙,难以启齿,“……他说,今后张姜两家之间的恩怨纠葛一笔勾销,你不用对他瘫痪这事儿负责,他今后也不打算再见你……”
  张语诺说着说着,声音里已带了几丝哭腔,“姜姐姐,请你理解,我爸毕竟……”
  “没事,”姜词勉强勾了勾嘴角,按着张语诺肩膀,“我知道了,我会照着张叔叔的意思做。”
  张语诺捂住嘴,别过脸去,从手指缝里传来几声呜咽。
  姜词脸上强堆出来的笑容慢慢淡了,她收回手,垂在身侧,低头静站了片刻,“……那我走了。”
  张语诺抽了抽鼻子,没作声。
  姜词退后一步,转过身,慢慢走回去。到了梁景行跟前,仰头看他一眼,又敛了目光。
  梁景行明了似地揽了揽她的肩膀,语带叹息,“走吧。”
  过了两天,姜词接到陈觉非的电话,约她聚餐。姜词思及上回陈觉非生日的景象,意兴阑珊,委婉回绝了。
  “和上回派对不一样,”陈觉非忙说,“就在酒店里订了个包间,去的都是我朋友。”
  姜词顿了顿,“你邀请语诺了吗?”
  陈觉非沉默数秒,“她听说我要请你,就说不去了——我正要问你这事儿呢,你跟语诺是不是吵架了?”
  姜词心里五味杂陈,“我就不去了,还有事,你让语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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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觉非沉吟,“那好吧。”
  “回头找个时间,我单独请你,给你饯行。”
  陈觉非笑了,“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直到出成绩,姜词和梁景行都忙得脚不沾地。姜词在画室帮陈同勖,梁景行除了要打理公司,还被系里抓了壮丁,负责招生工作。是以两人虽住在同一屋檐下,每日见面的时间,只有睡觉前的堪堪数个小时。
  二十五号,出了高考成绩,姜词的英语毫无悬念,刚过及格线。她填完志愿,嘱咐梁景行代收通知书,便随着陈同勖出发去了青海。
  临走前一晚,梁景行特意提早下班,去姜词家里盯着她收拾行李,“高原上夜里温度低,你怎么能只带着短袖。”
  姜词“哦”了一声,往空荡荡的箱子里多塞了几件长衣长裤。
  梁景行一样一样检查她带着的日常用品,结果发现防晒霜系数完全不够,常用药全没准备,无奈叹了声气,拎着她出门买东西。
  一起逛街,还是第一次。
  老城区虽破烂不堪,但好在各类商铺应有尽有。两人先去了屈臣氏选购防晒霜,经过男士护肤品的货架时,姜词瞥见了一款正在做活动的香氛凝露,心想,不知道梁景行平日里用的什么,一靠近便有一股浅淡好闻的气息,可闻着又不像香水那样浓烈刻意。
  伺机而动的导购立即凑到姜词跟前,“小姐,现在这款正在做活动,买一送一的,夏天热,我们这款商品抹上去非常清凉,你男朋友用正合适。”
  姜词听见“男朋友”这词,勾了勾嘴角,但还是谢绝了导购的推销,“谢谢,我们自己看。”
  绕过货架,姜词笑看着梁景行,“看来你还不算显老。”
  “大你十二岁,还不老?”
  姜词笑起来,“一直没问你,你是什么时候见色起意的,又是怎么过了心里这道坎的?毕竟,按你说的,你可是大我十二岁。”
  梁景行神色未变,“想知道?”
  姜词点头。
  梁景行笑了一声,凑近一步,低头看着她,微微挑了挑眉,“……不告诉你。”
  姜词顿时呼吸一滞,过道本就狭窄,梁景行这样一靠近,两人几乎挨在了一起,姜词便似整个被梁景行罩在了怀中。
  姜词忙伸手在他胸膛上轻轻推了一掌,“这么热,凑这么近干什么。”又欲盖弥彰地拿手背擦了擦脸颊。
  一声轻笑荡进耳中,姜词耳根烧得更红。
  去青海的队伍,一行五人,除了陈同勖和姜词,还有一位画家,带着两个年轻学生,一男一女。
  男的叫方青岩,在崇城美院读大三,斯文秀气,与人说话时不疾不徐,戴一副窄边眼镜,颇有些像年轻时的香港演员吴启华。
  而女学生谈夏和姜词同年,高个儿长腿,身量苗条,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大眼丰唇高鼻梁,长得颇具风情,典型的黑里俏。她也是应届生,且同样填报了崇城美院。
  方青岩和谈夏本就关系亲近,在飞机上两人凑一堆拿平板电脑看电影,相对的,姜词就落了单。不过姜词毫不在意,抓紧一切时间补眠。
  到了西宁,他们先住进主办方提供的酒店。因为有人超额携带家属,最后留给他们五人的只剩了三间房。如此,姜词只得跟谈夏住一间。
  方青岩帮姜词和谈夏将行李搬进房间,谈夏进去晃荡一圈,转头笑吟吟问道:“姜词,我能不能睡里面这张床,我喜欢挨着窗户。”
  姜词淡淡回答:“随意。”
  方青岩放下箱子,笑说:“你们先冲个凉换身衣服,等会儿出去吃饭。”
  谈夏已摊在床上玩起了手机,“知道了,师兄,你可真啰嗦。”
  方青岩出去之后,姜词打开箱子,问谈夏,“你现在洗澡吗?”
  谈夏手指翻飞不停,“你先洗吧。”
  姜词进浴室,刚刚脱衣往身上抹了沐浴露,忽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叫,她吓了一跳,差点扔了花洒,忙高声问道:“怎么了?”
  谈夏不但没回答,反而再次一叠声地叫起来,一声高过一声,简直一唱三叹起伏跌宕。
  姜词急忙冲了水,拿起浴巾往身上一裹,拉开浴室门,便看见一道身影“刷”地从眼前晃过,打开了房门,高喊“救命”。
  过了片刻,方青岩从隔壁房间出来,他按住谈夏的肩,“怎么回事?”
  “我刚正在玩手机,有只蜘蛛爬我头发上了!”
  “没事儿,我进去看看。”一抬头进去,恰好撞上正要往浴室去的姜词——她只裹着一条浴巾,肩和腿大半露在外面,手里捏着张纸巾。
  方青岩一怔,别开了目光慌忙道歉,“对不起,我听谈夏……”
  姜词一时羞恼,眉头紧蹙,将纸巾往方青岩手里一塞,“赶紧喊前台过来”,说罢,一闪身进了浴室,“啪”一下关上门。
  方青岩愣了愣,掀开纸巾看了一眼,里面正包着一只褐色的蜘蛛。
  很快酒店值班经理过来了,连声道歉,给她们换了个更好的商务套房。
  姜词已在浴室换好衣服出来,还在滴水的头发荡在锁骨前,润潮如墨。她神情不悦,蹲在地上将拿出来的东西又一件一件放回箱子。
  方青岩想着得上去解释,又一时踌躇。
  姜词收拾好东西,将箱子立起来。方青岩急忙上前,“我帮你提吧。”
  姜词正想开口拒绝,一旁手机震动起来,便撒了手,由着方青岩,自己捞起了手机。
  “到酒店了?”
  姜词提着包,跟方青岩和谈夏身后,“到了,原来的房里发现了蜘蛛,正在换房间。”
  “你怕吗?”
  姜词拧眉,“笑话,我住的地方可是蟑螂窝,怕蜘蛛像话吗?”
  走在前方的谈夏脚步微微一顿。
  梁景行笑了一声,“安全到了就行,跟着陈老师好好学习,别心有旁骛。”
  姜词勾了勾嘴唇,“我怎么心有旁骛了?”
  梁景行低沉的笑声立时飘入耳中,“你说呢?”
  姜词耳根一热,绷了表情,“好了,我晚上再给你打,等会要出去吃饭。”
  谈夏放慢了脚步,看着姜词将手机揣进口袋,笑问:“你男朋友?”
  “嗯。”
  谈夏只笑了笑,再没下文,也不知道这问题用意为何。
  到了楼上,方青岩替二人安置好,出去之前,走到姜词身旁,推了推眼镜,“那个……姜词,刚才我……”
  姜词正在开行李箱,手指一顿,微微抬眼,“没事。”毕竟他并非故意,也没看到不该看的。
  一旁谈夏淡淡开口:“师兄,你赶紧出去,我要洗澡了。”
  第24章 石榴红(07)
  在西宁的几日,自然算不上多有趣,每日都是开会,吃饭,开会,吃饭……各式各样的会,各式各样的饭。她知道陈同勖也不喜欢,因他下了酒席之后总是冷着一张脸。可现在正开的这些会,是西部某个文化项目的一部分,陈同勖是老派的文化人,身上总有种铁肩担道义的责任感。
  一周后,姜词感觉自己都要把这辈子的会开尽了,交流总算结束,之后便是马不停蹄地奔赴各个景点。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姜词与谈夏和方青岩也渐渐熟悉起来了,但也只限于平日正常交流。
  大约是顾念着那日的失礼,在路上方青岩对姜词颇多照顾,买票、拎行李、扎帐篷这些事,全是他一手操办。
  而谈夏吃不得苦,步行超过半小时就会开始喊累。但她有一种本事,能不知不觉间发动周围人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尤其她的老师。这样的后果便是,他们游完了青海境内,又顺道去了西藏,计划两周结束的行程,生生拖到了二十多天。
  姜词听梁景行说陈觉非已经走了,先去香港,转机飞澳洲,到底没能替他饯行。
  回崇城已是八月,夜里十点到达机场,陈同勖的一位朋友来接机,先将姜词送回了楼下。姜词拎了拎箱子的重量,犯难,去时只带了衣服和日常用品,回来塞了半箱子的纪念和特产,沉得她走两步就得歇一会儿。
  正这时,手机震起来。
  姜词喘了口气,接电话,“我刚到家。”
  “那歇口气,赶紧下来。”
  姜词一愣,“下哪儿来。”
  “楼下,”顿了顿,又似怕她再接着问蠢问题,补充一句,“你家楼下。”
  姜词低低地“啊”了一声,忙说,“你等我!”看了一眼沉甸甸的箱子,“等我!我马上下来!”
  她又拎了几阶,眼看着到家遥遥无期,楼道里不知谁扔了个废旧的编制袋,便索性将箱子往旁一放,盖上袋子,飞快跑下楼。
  梁景行正倚着车子抽烟,见她来了,还没将烟掐掉,已被她扑了个满怀。他单手抱着她,另一手先丢了烟,抬脚碾熄,“慢点,我又不会跑。”
  姜词脸埋在他胸膛上,只紧抱着不作声。
  半晌,梁景行一手按在她背上,低声说:“姜词,你先松开。”
  姜词摇头,将他抱得更紧。
  梁景行无奈低低地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轻按着她头顶,声音沉沉,贴着她耳廓,似烈酒醇厚微醺,“你不松开,我怎么亲你?”
  姜词一愣,不由仰起头来,还没看清,吻已落在她唇上。
  从高考那日到现在,这还是两人第二次接吻。
  与他开玩笑时生猛不忌,可真枪实弹,反倒羞赧无措起来。
  片刻,梁景行松开她,整了整衣领,状似无意地将她往后轻轻推了推,隔开一段距离,低头看她,“吃晚饭了吗?”
  姜词仍沉浸在方才这目眩神迷的亲密之中,丝毫未觉梁景行这动作有何不妥,温顺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在飞机上吃了一点。”
  “那带你去吃点夜宵。”
  姜词点头,又想起自己扔在楼道里的箱子,“……你得先帮我个忙。”
  梁景行领着毫不费力,一口气便上了六楼。姜词翻找出钥匙,开门将箱子放进去,关门的时候,想起什么,顿了顿,“……你怎么不自己上来?”
  梁景行神色如常,“太晚了,不合适。”
  姜词将门反锁,“我在你家里住了那么多天,你怎么不说不适合?”
  梁景行一时没说话,片刻,“那是权宜之举。”
  姜词瞅着他,似笑非笑,“梁叔叔,我觉得你思想包袱有点重。”
  梁景行掀了掀眼皮,“你再叫我一声‘梁叔叔’,恐怕我思想包袱就更重了。”
  姜词乐不可支,挽起了梁景行,“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就是个疯子,丝毫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我……”顿了顿,却又微微蹙了蹙眉,缓缓松开了他手臂——她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她自己,可她在意别人怎么说梁景行。
  姜词这动作,梁景行自然是看在眼里,却是目光沉沉,一言未发。
  走了一段路,找到一家仍在营业的糖水铺子,点了碗红豆汤圆。巴掌大的店面,没开空调,只在侧面墙上挂了架电风扇,可吹出来的也全是热风。
  吃了两勺,姜词热得满头大汗,索性让老板打包,“太热了,我还是回去吃吧。”话音刚落,她便想起自己家里也是没有空调的,去年三伏天,最热的时候,只得晚上将凉席搬去屋顶睡觉。可外面蚊子多,一晚上下来,咬了一腿的包。她又是疤痕体质,留下的印子到今年都还没褪尽。
  “去我车上。”梁景行沉声道。
  在车里,坐了片刻便凉快下来,姜词一口一口吃着汤圆,只觉惬意无比,却又不由担忧今晚上在自己蒸笼似的房里,该怎么睡觉——自尊心使然,她决不会主动提出去梁景行处借宿。
  忧心忡忡吃完,已快到十一点,梁景行又将她送到楼上门口,临走前说道:“你通知书已经到了,出门着急,忘了给你带来。”
  姜词笑了笑,“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
  梁景行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一下,又问:“你打不打算办谢师宴?”
  姜词笑意淡了,“又不是上了央美,没意义。”
  梁景行眸光一沉,轻叹了口气,“那你八月有什么打算?”
  “我得跟陈老师交几幅画,好歹去西藏进行了一趟‘灵魂之旅’,得做出点成绩。”
  梁景行笑了,“好。”站了片刻,虽觉不舍,还是退后一步,目光落在她脸上,低声道:“那我走了,关好门,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姜词没动,轻唤一声:“梁景行。”
  手机背光早就熄了,只从一侧的气窗里,透出窗外暗蓝的天空,却也是昏昏沉沉。
  西面的黑暗里,两人贴近的呼吸,一声,一声。
  姜词忽上前一步,抓住了梁景行的衣领,踮脚凑上去。
  不同于先时那个久别重逢的吻,这一个充满了更多的意味。
  父亲去世之后,她以为自此便是飘萍无根,可命运让她遇见这样一个人,像一根长而紧实的线索住她,让她不至于被这离乱颠沛,雨打风吹去。
  七月流火,渐渐到了开学的时候。这一个月里,姜词交上了四幅画,不像十五岁那年闹着玩儿的拍卖,如今的作品,是她进入职业圈的探路石。她惴惴不安,索性做只鸵鸟,不去主动同陈同勖打听这些画的下场。
  报道注册之后,姜词去新宿舍收拾东西。崇城美院离她住处并不远,乘地铁只要二十分钟,并非一定要住宿,但梁景行强烈要求她不可脱离集体生活。
  正在铺床,忽听见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姜词回头,果见谈夏的身影一晃而过。
  她并不欲与其多打交道,移开了目光,没有喊她,只当没看见。
  铺完床,姜词坐在椅子上喝水,门口光线忽被一遮,抬头一看,对上一张明晃晃的笑脸。
  “姜词,就说看着像你!”
  姜词缓缓拧上瓶盖,也附上一个礼貌的笑,“谈夏,好久不见。”
  谈夏见她姜词对面椅子上没人,转个向坐上去,手臂枕在椅背上,笑吟吟看着姜词,“暑假过得顺利吗?”
  “还好。”
  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隔壁宿舍有人喊了一声,谈夏起身,“我就住旁边,有空找我玩。”
  姜词应下,望着谈夏出去,脸上笑容立即隐去。
  清闲了几天,社团招新与军训撞在了一起,姜词顿时忙得焦头烂额。“社团活动”,也是梁景行划定的必须体验的大学生活之一,姜词不敢违逆,最后随便报了学生会的宣传部。
  这段日子,她与谈夏的交往倒是频繁起来。两人宿舍相邻,新同学彼此还不熟识,无论吃饭、社团面试还是军训,谈夏总会来主动找她。姜词顾忌陈同勖与谈夏的老师是朋友,不好与她闹得很僵,况且细论起来,谈夏只是脾性不对她胃口,并未做过如何出格之事。几次之后,姜词卸下心防,权当多个伴,不深交便是。
  终于熬到军训结束,姜词回宿舍闷头睡了几个小时,被谈夏叫起来:“姜词,晚上院办报告厅有个讲座,一起去吧?”
  姜词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谁的讲座?”
  谈夏递给她一张折页广告。
  石青底色,淡白文字,封面只有两句诗:万籁生山,一星在水。字是手写,遒劲洒脱,极具风骨。
  姜词鲜少见到如此具有艺术感的广告,好奇翻开。目光扫到主讲人的名字,立时一怔,困意去了大半。
  谈夏笑说:“我很喜欢他的摄影作品,前几年他在家乡办过一场签售,我也去参加过。”
  姜词目光定在那人的照片上,嘴角不自觉地向上一扬,答应下来。
  秋高气爽,天空是水洗蓝衍了一点象牙白的色调,崇城少有这样纯净的天色。姜词和谈夏吃完饭出发往院办去时,琥珀色夕照已经退却,天空变成冷寂的青蓝。
  两人到得有些迟,刚刚落座,主持人已讲完话,邀请主讲人上台。热烈的掌声中,梁景行走上讲台,优雅地微微鞠了一躬。
  他今日穿一身正式的西装,从袖口露出一截衬衫的白色,系一条藏青色的领带,打着半温莎结。
  姜词手托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第25章 石榴红(08)
  讲座的主题主要针对摄影技术与文化表达展开,梁景行讲话有理有据,不疾不徐,只在讲到自己作品的例子时,情绪会更高昂一些。
  对于梁景行的几重身份,姜词实则并未认真去了解过。于她而言,梁景行以前是良师益友,现在是她的恋人,不是记者、摄影师或老师这些词语所能框定的。
  是以此刻真看见他的作品,立时震撼得哑口无言。
  其中有一张让姜词印象最为深刻,那是一副雪景图,镜头拉得极远,天地一色,上下皆白,只在空间尽头的冻湖中泊着一粒黑色小舟。
  看到这张照片时,姜词心里陡然生出一阵难以名状的心慌。
  这景物和构图太过苍凉、荒寂,她从未见过,更未曾体会,即便她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打击。然而死亡、失败,这些情感都是及其浓烈的,在绘画中,可以用上大片狂乱的红,厚重的黑来进行描绘……可这雪这天,全是留白,
  这份“从未”让她莫名心慌,仿佛一个刚刚识字的孩童,突然发现原来这世界远比他以为的更加宽广,并且永远有一部分,他无法知晓,更无法掌握。
  ——这是她不了解的梁景行,是十二岁的年华错落造就的差异。
  姜词回过神时,讲座已经结束。梁景行鞠躬道谢,干脆转身,没有留给其他人提问的时间。
  谈夏有些失望:“哎呀,没要到签名。”
  姜词没说话,站在她身边,跟随退场人群,慢慢走出院办大门。
  路上,谈夏与她讨论刚刚讲座的内容。姜词心不在焉,偶尔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江城美院随处可见高大的悬铃木,深深浅浅的树影覆了一路,向前延伸,从光明到黑暗。
  姜词停下脚步。
  谈夏侧头看她,“姜词?”
  姜词抬眼,“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谈夏点头,“那你注意安全,宿舍十一点关门,早点回去。”
  姜词看着谈夏身影走远,转身朝着来路飞奔而去。穿过后门和大楼后方的绿化带,便是院办的停车场。她踮起脚尖,举目搜寻,没想到自己竟这样幸运,丝毫不费功夫,就找到了那辆黑色的卡宴。
  车里没人。
  姜词想也没想,伸手一撑,跃上车头,在上面坐了下来。车子被惊动地哇啦哇啦发出警报,姜词只当没听见,晃悠着两条细长的腿,耐心等待车主归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忽“滴”地响了一声,姜词缓缓抬眼,看见水泥地上有一道极长的影子,正朝着自己慢慢靠近。
  五秒钟后,影子停下来。
  姜词缓缓抬头。
  梁景行嘴里叼着一支烟,黑暗里一星红光,忽明忽灭。惊讶的神情在他脸上浮现一瞬,随即隐去,化作一抹浅淡笑容。
  姜词缓缓勾起嘴角,“梁老师。”
  梁景行走近,“你怎么在这儿。”
  姜词看着他,“我刚刚听了你的讲座。”
  “我的荣幸。”
  “我室友很喜欢你,请我帮忙找你要个签名。”
  “……签在哪儿?”
  姜词从车头上跳下,马尾也跟着一晃。她伸手掏了掏牛仔裤左边的口袋,摸出几张纸币;又掏了掏右边,带出一串钥匙;屁股后面的口袋,则是空无一物……她只好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白t恤,“这儿。”
  梁景行顺着瞥了一眼,哭笑不得,“……那下次再签吧。”
  军训这段时间,姜词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跟梁景行见上面,粗略一算,怕已有两周了。此刻好不容易见着,她自然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我晚饭没吃饱,饿了。”
  梁景行眼也没眨,拉开车门,“走。”
  车上,梁景行问她听讲座的感受。
  “感受啊……”姜词歪头想了想,“听说你这学期开了选修课,这么多情敌,恐怕我是选不上了,梁老师,给我走个后门留个名额。”
  “你们要大一下学期才开选修课,”梁景行忍俊不禁,“就没别的了?”
  “有啊,”姜词转过头,认认真真看着他,“替我拍套写真吧?”
  “我拍人物不太擅长。”
  “没关系啊,我就想看看你拍出来的我是什么样的。”
  梁景行仔细想了想,“行,找个时间吧。”
  从学校西门出去,是一条极为热闹的小街,沿路都是餐馆,巷子里宾馆林立。几乎每所高校周围都有这么一个地方,人称“*街。”
  姜词打开车窗,看了看前面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要让人撞见你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好?”
  梁景行神色平静,“没事。”
  姜词想了想,仍觉不妥,梁景行毕竟是老师,真要让人认出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算了,还是换个地方吧。”
  “真没事,不过吃个饭,何至于这样杯弓蛇影。”
  姜词摇了摇头,神情严肃。
  梁景行一时心情复杂,无声叹了口气,“你明天有没有课?”
  “正式上课要在十一之后,明晚院里开迎新晚会。”
  “那去我家。”
  姜词咂摸着这句话,总觉得要是让外人听见,恐怕会比“崇城美院副教授出没于*街”更加糟糕,她想得乐了,“你家只有面条。”
  “有面条你就该知足了,谁过了九点还吃东西?”说着不由偏头打量,谁知不过半月没见,她仿佛又瘦了一点,“……你在学校是不是没吃好?”
  “还好,主要是军训累的。”
  “多吃一点,瘦得都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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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词笑起来,“是谁说的,‘过了九点还吃东西’?”
  回去别墅,梁景行煮面条的时候,姜词挨他站着,“咔擦咔擦”啃着一个苹果。
  梁景行问她在学校习不习惯。
  “还好,只是军训的时候把全连的人看了个遍,没看见一个养眼的男生,我觉得这极有可能严重影响接下来四年我的创作*。”
  “……”梁景行盖上锅盖,等水煮沸,“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姜词眨了眨眼。
  “我觉得你胆子有点肥。”
  姜词笑起来,“梁老师,大气一点,看男生算什么,我还……”她陡然住了声。
  “还什么?”
  姜词忙啃了几口苹果,连连摆头,唔唔说道:“没什么。”
  梁景行目光落在她脸上,意味不明地停了一瞬,缓缓移开。过了一会儿,面条煮开,梁景行揭开盖子,白花花的蒸汽立时腾起,笼住了两人。
  吃完饭洗漱之后,时间已经不早了,姜词仍如之前一样去许尽欢睡过的那个房间,开门的瞬间,愣了一下——
  挨墙立着数个瓦楞纸盒,摆在桌上的化妆品和首饰也全都不见了。姜词赶紧去衣帽间,也同样处理的干干净净。
  “许尽欢过两天会把东西拿走。”梁景行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口。
  姜词立即转身看他,心里生了数个念头,却最终只平淡地“哦”了一声。
  梁景行走进来,在床上坐下,仰头看她,“阿词,关于我和许尽欢的关系,我得跟你解释一下——我先问问,你是不是认为她和我是一对?”
  “陈觉非叫她舅妈。”姜词闷声说,“不过我并不太相信,她要真跟你是女朋友,怎么会由着你半夜私会其他女人。”而且还去帝都照顾前女友,一去就是数月。
  梁景行被她的措辞逗笑了,“我就猜到是这小子瞎叫——她不是我未婚妻,她只是不想结婚,又怕被家里逼迫,所以拿我当幌子。”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姜词没问出口,仍是垂眸“哦”了一声。
  梁景行盯着她,“你不信?”
  姜词摇头,“没有……我相信你既然会主动,就一定已将所有的感情关系都处理妥当了,不至于陷我于不义。”
  梁景行无奈笑了笑,“我和许尽欢没有所谓的‘感情关系’,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姜词微微抬眼,“哦。”
  “……”梁景行伸手拽住她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跟前,“别‘哦’了,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又懒得说时,都是这反应。”
  “那我问了?”
  “你尽管问。”
  姜词嗫嚅片刻,似难启齿,“你们没有‘感情关系’,那……”她视线往下飘,瞟了瞟梁景行的某一处,“……那‘*关系’呢?”
  梁景行手一抖,片刻,似给呛了一下,清了清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姜词神情严肃,“你尽管承认,我不在意这个。古往今来,艺术家多半私生活混乱,比如毕加索、张大千……”
  “行了行了,”梁景行彻底被她打败了,“原来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一个形象。”叹了口气,“我跟许尽欢没有任何超越朋友的关系……不过非要说的话,初中时候,我初吻是被她夺去的。”
  姜词瞪大眼睛,“你刚还说你们没有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我是上了高中才知道,她亲我有她自己的原因。当时,我回去认真思考一番,觉得既然亲都亲了,我得对她负责……”梁景行表情一时非常精彩,似这段往事太过不堪回首,“结果她说,‘要你负什么责,我又不喜欢你’……”
  姜词憋不住了,十分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那她既然不喜欢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要去亲你呢?”
  梁景行顿了顿,还是摇头,“这个不能告诉你。
第26章 石榴红(09)
& & 梁景行不说,自然有他的理由。
& & 姜词看他一眼,“好吧,我相信你——应该说我相信许尽欢。”
& & 梁景行笑了一声,“以前还与她势如水火,连帮她画几张插画都不肯……”他陡然一顿,眼神复杂地看着姜词,“……我说,你那时候是不是在吃醋?”
& & 姜词神色未改,“我以为你早猜出了。”
& & “那未免也太早了。”
& & 姜词似笑非笑,忽又往前一步,站在梁景行两腿之间,“梁叔叔,你怎么不猜猜看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
& & 她刚洗过头发,还有几分潮润,随着她的动作,发丝轻轻荡了荡,似在空气中划了一道看不见的线,漾开清浅的香味。
& & 梁景行呼吸不由一滞,“……猜不出。”
& & “想知道吗?”
& & 梁景行唇角缓缓地抿起,没说话。
& & 姜词忽蹬了一只拖鞋,赤脚踩在他鞋上,没用多少力道,可恰好不轻不重,让人丝毫无法忽略。
& & 梁景行目光不由往下看了一眼,瞥见莹白如玉的脚背,一时呼吸更加轻缓,片刻,不由伸手将姜词稍稍往外一格,“鞋穿好,我去洗澡。”说罢一手轻扶着姜词的手臂,站起身,脚步平稳地朝外走去。
& & 姜词一只脚踩在地板上,望着梁景行往浴室去的背影,目光深了几分。
& & 梁景行反手将门锁好,走到花洒之下,扭开了开关。凉水从头顶淋下来,很快糊住双眼。他一动不动,直到身上衬衫彻底淋湿,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 & 过了片刻,他伸手在瓷砖墙面上狠捶一拳,解开长裤,面无表情地握住,机械动作起来。数分钟后,他停手,喘了口粗气,额头一下磕在墙上。水仍然不住地往下淋,浇在他眉间发上,他神情疲累,眸光沉沉如暗海潜礁。
& & 第二天吃过早饭,梁景行将姜词送回学校,想起落了份文件在家里,又开车折返。一打开门,赫然见客厅里坐了个人,正是已有数月未见的许尽欢。
& & 她晒黑了,齐肩的头发辫了一头的脏辫,似从哪个非洲部落来的。她没换拖鞋,歪靠在沙发上吃苹果,望见梁景行进来,笑道:“我来拿东西。”
& & “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 & “手机丢了,号码全没了,而且我还忘了备份。”
& & “……”
& & “真的!”许尽欢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只簇新的手机,“在埃及被人抢了包,也是倒霉,护照签证身份证全在里面,不然你以为我不想早点回来?”
& & “你以后出门记得跟你爸打声招呼,”梁景行抬腕看了看手表,“我还要去学校,你自便——记得把你东西带走,”顿了顿,“还有,你一直拿我当挡箭牌也不是个事,赶紧找个机会给你爸妈摊牌。”
& & “……这么急着赶我走,是不是打算金屋藏娇。”
& & 梁景行神情一滞。
& & 许尽欢愣了,没想到自己竟然猜中,“梁景行,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
& & “……”
& & 许尽欢立即扔了苹果站起来,“你都单身这么多年了,到了这岁数突然谈起恋爱,简直比铁树开花还要难得,快告诉我,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 & 梁景行懒得与她废话,迈开长腿,“我走了。”想起什么,脚步一顿,朝许尽欢伸出手,“钥匙也给我吧,今后要过来提前打电话。”
& & 许尽欢默默计算着自己租公寓的花费,越想越觉得心在滴血,不由抄起抱枕朝他扔过去,“……梁景行,我要跟你绝交!”
& & 姜词回到宿舍,恰好碰上谈夏出门吃早餐。谈夏停住脚步,“姜词,你昨晚上是不是没回宿舍?”
& & “我回家有点事。”
& & 谈夏笑了笑,“下回记得跟我发条短信说一声,我怕你出了什么事,一直等到十一点才睡。”
& & 姜词一怔,“抱歉。”
& & “没事儿……我去吃早饭了,”谈夏提步要走,又说,“晚上记得去看迎新晚会。”
& & 姜词对这所谓的迎新晚会实则没什么兴趣,但记起梁景行的告诫,也就跟着宿舍其他几人一起去了。
& & 报告厅里音乐隆隆,四人去得迟了,寻了一圈也只找到了三个连座。姜词被吵得耳朵疼,便让她们三人去坐,自己打算偷偷溜回去。
& & 没走几步,斜后方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姜词?”
& & 姜词停步扭头,对上方青岩礼貌的的微笑。他旁边恰还有个座位,便邀请姜词坐过去。
& & 坐下之后,方青岩浅笑问她:“军训结束了?”
& & 姜词点头。
& & 方青岩又问了些“习不习惯”“适不适应”的客套话,但瞧见姜词意兴阑珊,便笑了笑,身体坐正看着前方,再不说话。
& & 过了十多分钟,晚会仍未开始,姜词掏出手机给梁景行发了条短信,等了片刻,没收到回复。姜词猜想他应该是在忙,便收起手机,枯坐着发呆。
& & 晚会正式开始时,姜词忽感觉口袋里一震,急忙掏出手机。
& & “在上课。”
& & 姜词勾了勾嘴角,想了想,回复:“哪个教室?”
& & 舞台上主持人报完幕,音箱里立时响起热烈的舞曲。一旁的方青岩动了动,忽从包里掏出一个单反相机。
& & 姜词便掀了掀眼皮,往前扫了一眼,立时一怔——领舞的竟是谈夏。
& & 手机一震,姜词收回目光。
& & “教三203。好好看晚会,不许过来找我。”
& & 姜词轻笑一声,忽听身旁方青岩问:“姜词,能不能帮我拿一下单反,我接个电话。”
& & 姜词收起手机,接过方青岩的手里的相机,对准了舞台。
& & 取景框里,谈夏穿着皮衣皮裤,戴一顶礼帽,画着浓妆,一头海藻似的长发披散着。她臀丰腿长,腰肢水蛇一般灵动,下颔微扬望着台下时,颇有些烟行媚视的性感。
& & 姜词对歌舞一贯不甚感兴趣,如今托着相机,竟也津津有味地看了三分钟,恐怕这与谈夏跳得十分精彩不无关系——与她那精准娴熟又有张力的舞步比起来,其他伴舞简直像在做广播体操。
& & 很快,方青岩打完电话,舞台上表演也已结束。方青岩道了声谢,接回相机,见姜词忽然站起身,愣了一下,“你不看了?”
& & 姜词很浅地一笑,“不看了,座位留给谈夏吧。”
& & 出了闹哄哄的报告厅,姜词深吸了一口外面清新的夜风,走到路口,拦住一人,“同学,请问教三怎么走?”
& & 203是个小教室,前后门都敞着。姜词到的时候,恰是第一节课下。她透过窗户往里看了一眼,梁景行正站在讲台上,身旁围了三两个女生。
& & 姜词低哼一声,从后门静静悄悄地走进去,找了个空位坐下。
& & 几分钟后,上课铃打响。那几个女生离开讲台后,梁景行点了点鼠标,投影上的屏保画面一闪,跳出ppt,“好,我们接着上节课的内容。构图能很大程度决定一张摄影作品的质量,然而素材取……”梁景行抬起头,声音顿时一缓,诡异地沉默了一个瞬间,“……舍,同样十分重要。”
& & 他顿了顿,将衣袖往上一挽,清了清嗓,对上姜词略带挑衅的笑容,“这位同学,假如给你一个‘黄昏’的题目,你会怎么构建你的作品?”
& & 旁边两个女生低声议论:“这是谁,不是我们班的吧?”
& & 姜词毫不在意,站起身,垂眸沉思片刻,声音清脆地答道:“小巷,卖棉花糖的小摊,几个背书包的小孩儿。”
& & 梁景行目光一敛,心里暗自惊叹,这题目,他常用来调查摄影系新生拍片兴趣,以便针对他们的意向因材施教。但教过四届学生,只有姜词的回答,与他的选择最为接近。
& & “我替你补充一个,一条大狗——中华田园犬,趴在小摊旁边。”他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微微压了压手指,“请坐。下回旁听,请记得提前交条。”
& & 姜词眼中笑意盈盈,“是,梁老师。”
& & 梁景行手抖了一下——这人,总能把“梁老师”这明明严肃正经的称呼,喊出别的意味。
& & 接下来,梁景行旁征博引,将本是十分枯燥的理论课讲得生动十足。
& & 姜词从未见过他如此意气飞扬的一面,无论是他讲话时带着的手势,他或高或低的声调,他聆听学生回答问题时专注沉思的双眼,还是他转身写板书时潇洒的身影,以及黑板上龙凤飞舞遒劲洒脱的字迹……都充满了旁人难以企及的魅力。
& & 这个男人,这样的风姿卓然。
& & 四十五分钟弹指而过,梁景行宣布下课,收拾电脑和教案的时候,便立即有人围拢上去。姜词从座位上站起来,只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踌躇着,手机一震。
& & “去停车场等我。”
& & 刚看完,第二条又蹦出来,“替我买瓶冰水。”
& & 姜词勾起嘴角,往讲台上看了一眼——那人正将手机揣进口袋,并未看她,只侧头听着学生的提问,但眉目舒展,含着分明的笑意。
& & 姜词在楼下自动贩售机买了水,去院办的停车场乖乖等着。迎新晚会似乎尚未结束,隐约能听见报告厅里传出的歌声。
& & 等了十五分钟,梁景行踏着夜色而来,行走时似带着一阵风。
& & 打开车门进去,姜词往四下看了看,夜色沉沉,阒静无声,她忍不住侧身勾住梁景行颈项,凑上去吻他。
  第27章 石榴红(10)
  唇齿纠缠片刻,梁景行忽一把擒住她的腰,让她上半身与自己紧紧相贴。呼吸急促灼热,一阵阵砸在耳中心上,姜词渐而气息不稳,只觉这一吻比之以往更加热烈,且充满了侵占掠夺的意味,好似梁景行心内蛰伏的猛兽一朝觉醒,迫不及待要将自己拆吃入腹。
  她并不排斥,甚至隐隐期待,甚至报以更为热烈的回应。就在头晕目眩呼吸艰难之时,她忽感觉自己齿关被轻轻撬开,有什么深入进去,攫住她的。
  脑中隆隆作响,似是有一年她在画画,落地窗外一道惊雷,继而暴雨凶猛击打玻璃,整栋屋子都似摇摇欲坠。她吓得惊声尖叫,却又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觉出一种畅快淋漓。她索性开了窗,半个身体探出去,在如注的雨中放肆尖叫,淋得精透,退回来仰躺在地板上一声声傻笑。
  在梁景行拼命的纠缠争夺之下,她几近窒息,才伸手推开了他,大口喘气呼吸新鲜空气。抬眼一看,夜色中梁景行沉沉的眸中似有一丛火,灼烈燃烧。
  然而静望了片刻,梁景行还是移开视线,掏出一支烟点烟,咬在嘴中,黯哑着嗓音问道:“宿舍几点关门?”
  “十一点。”
  “那你坐一会儿就回去吧。”
  “其实……”姜词看着他,目光中混合了露骨与隐隐的羞怯,心脏“砰砰”直跳,似是擂鼓,“我可以不回宿舍的。”
  梁景行笑了笑,伸手在她发顶摸了一下,却是不置可否。
  “我……”姜词轻咬了一下唇,终是羞耻与自尊战胜了别的,剩下的半句话,自然无疾而终。
  梁景行换了话题,“怎么没看迎新晚会?”
  “没多大意思,哪有你讲课精彩。”
  梁景行笑了一声,“上了这么多年,这一次压力最大,让你别来,偏不听我的。”
  “我要不去,哪能见到那么小姑娘众星拱月的盛况呢。”
  梁景行乐了,“要这样就吃醋,恐怕你今后是忙不过来了。”
  “你倒是自恋。”
  “不是我自恋,”梁景行吸了口烟,“在论文作业里夹情书,或是借请教之名约我拍私房照……这些事儿也不是没有。”
  姜词啧啧叹道:“现如今的女大学生,真是太不懂矜持了。”
  梁景行闷声一笑。
  姜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轻哼一声,“我与她们不同,我是两情相悦的暧昧,她们是一厢情愿的奢想……”顿了顿,斜眼看他,“话说,你给人拍过私房照吗?”
  “你猜?”
  “肯定的吧,有陈冠希老师这样的表率,后人怎能不前赴后继?”
  “……”梁景行掐了烟,“我说,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姜词歪头一本正经地想了想,“衣冠楚楚的闷骚?”
  梁景行简直无话可说。
  姜词笑起来,“我知道你不会。现在所谓的私房照,很多都是摄影师想要满足自己那点可怜卑微的癖好,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只好扯着人体艺术的大旗。陈老师可比他们磊落多了,起码那些女星都是真心实意,没有半分被胁迫。你这样的人,自然不用借着拍照的名义玩弄女人。”毕竟,能拍出那样荒寂清冷意境的人,能被她爱上的男人,理应在心底留存了几分赤子之心。
  梁景行伸手轻按着她的额头,笑得几分无奈,“……虽是称赞,可这话怎么越听越古怪呢。”
  闲聊片刻,听见报告厅里歌声停止,姜词一看时间,已到十点,“我得回宿舍了。”
  “好,晚上早些休息,别熬夜。”
  姜词点头,凑上去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拉开车门,摆了摆手,脚步轻盈地走了。
  梁景行一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于拐角处灌木丛后,方收回目光,发动车子。
  姜词刚到宿舍没多久,走廊里就响起谈夏与她几位室友的的笑声。有人盛赞她舞蹈精彩绝伦,她淡笑应和,态度倒是不卑不亢。
  第二天,学生会宣传部第一次召开部门大会。姜词既然已是其中一员,也不好消极怠工,踩点去了会议室。却见前排有几个男生围拢在笔记本电脑屏幕前,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姜词觉得笔记本里传出的音乐几分耳熟,瞟了一眼,果然是谈夏跳舞的视频。
  那几个男人看完,各自归位,忽有一人瞥见姜词,“这位同学,你是这届新生吗?”
  姜词正在研究宣传部拟定的奖惩制度,闻言微微抬头,“是。”
  那男生立即在姜词前排坐下,转头笑说:“我拍过你们军训的宣传视频,还记得我吗?”
  姜词掀了掀眼皮,淡淡吐词:“不记得。”
  男生毫不在意,“我记得你军训时候常跟一个女生一起行动,就是个儿很高的那个,长发,皮肤有点黑……”
  “谈夏?”
  男生忙不迭点头,“对对,就是她……”他顿了顿,“你有她电话号码吗?”
  姜词这才真正抬头,目光落在男生脸上,意味不明。
  男生被盯得几分讪讪,正要说算了,姜词冷冷淡淡开口,“你要喜欢,自己去问她要,这点勇气都没有,还是别学人搭讪追求了。”
  男生被噎了一下,鼻子里低哼一声,起身走了。
  姜词在心里鄙夷一句,垂头继续研究那冗杂枯燥的条例。
  中午吃饭,谈夏依旧与姜词一起,在食堂排队时,提及自己校内网的好友请求快把消息箱塞爆了。
  “校内网是什么?”
  谈夏惊讶,“你不知道?”
  姜词神情平淡,“我不怎么上网。”
  谈夏笑问:“那你平时空闲时间怎么过的?你也一定不怎么看动漫,韩剧日剧这些吧?”
  姜词点头,“是不怎么看。”
  尤其高三这一年负轭苦读,更是远离了这些。并非排斥,只是算不上多喜欢。空闲时间,她除了看书就是画画,如今还多了一项娱乐:想梁景行。
  “那注册一个账号吧,上面能看到同学的动态,社团和学校资讯,还是挺有用的。”
  姜词随口应下,却知道自己决不会去注册。
  她最初觉得谈夏与张语诺在性格方面有几分相似,但相处久了,才发现两人实则差异更大。张语诺待人更加真诚,撒娇或是生气,都带着一股小儿女的情态,只因性格开朗,所以自然能吸引人汇聚到她身边;而谈夏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带着仔细斟酌过的考量,她知道怎样利用自己的优势,在他人不知不觉中达到自己目的。
  姜词并不害怕张语诺,大约是一起相处了这么多年,知道这孩子本性实则纯善,只是沾染了浮华,是以有几分虚荣,除此之外,倒无更大的毛病;但对于谈夏,她心里还是抱存了几分警惕。
  一晃到了十一,姜词原是打算偷几天闲,但被陈同勖喊去画室。
  陈同勖正在创作一副人像,画布上老年男子皱纹如同沟壑,嘴里叼着烟袋,眼神却有几分“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沉肃犀利。
  陈同勖见她正观察这画,笑说:“这是我父亲。我常说要帮他画一幅画像,他说,又不是死人,画什么像。他今年八十大寿,身体不怎么顶用了,估计也就这几年的事……”
  他叹了声气,说回正题,“你暑假交的那四副画……”
  来之前,姜词已隐隐猜到陈同勖是要说画的事,此刻心里一个“咯噔”,立即正襟危坐。
  “……我替你投了一个比赛,牧民那副,得了银奖,”陈同勖咂了一声,“还行吧,还得努力,画挂在我朋
因为以前没更完的文太多,正从后面一点点的往前更,有想看的未完结的可以在文下留言,会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去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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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画廊,卖不卖得出去,还得看你本事。”
  姜词瞪大眼睛,压根没想到陈同勖如此雷厉风行,“……老师,什么比赛?”
  “还能是什么比赛,丹青奖。”
  姜词惊得半晌无言,也只有陈同勖,才觉得丹青奖的银奖只能得一个“还行”的评价,这奖虽是针对青年画师设置的,但只要是获了提名,就够一个人用其刷十年履历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没得金奖吗?”
  姜词立即恭肃回答:“请老师指教。”
  陈同勖翘腿在椅上坐下,仰头看着姜词,“你还是年轻,看这世界过于局限狭隘。你这画,主题是想表达牧民维持生计的苦难……”
  “可苦难难道不动人吗?有句话说,迟开的花都是苦难浇灌而成。”
  “动人的并非苦难本身,你在牧区待了三四天,没听见黄昏牧民归家时的歌声吗?”
  姜词垂下目光,沉默片刻,“我懂了。”
  陈同勖拍了拍她肩膀,“你生活大起大落,从高处跌落谷底,这一年,给了你最为敏锐的情感直觉。但真正优秀的艺术家,理应是包容宽厚的——我并不是指性格,我指的是精神境界和审美情趣。”
  姜词不由咂摸这这几句话。
  陈同勖笑了笑,“没事儿,等你慢慢成长了,也就能渐渐明白——阿词,现在还不是享乐的时候,希望你牢牢抓住你的优势,千万不能荒废了才华。”
  最后这句话,听得姜词心中一凛。
  这段日子以来,她是否投注了太多精力在个人情感之上,为了过于细微无谓的情绪费神费时呢?
  第28章 石榴红(11)
  在画室练习了几天,姜词接到久未联系的曹彬的电话,邀请她去参加生日派对。
  但梁景行听说派对在原来她打工的那酒吧里举行时,强烈要求同行。
  姜词拗不过他,只好答应,“我提前说好啊,曹哥过生日,我过去肯定是要陪他喝一杯的。”
  梁景行挑眉,“就你那酒量,还是别逞能了。”
  姜词似笑非笑,“我逞能又不是第一次,你不是挺喜闻乐见的吗?”自然是指她上回喝醉“酒后吐真言”一事。
  “我可不喜闻乐见,喝醉了还得我来善后。”
  两人到酒吧时,气氛已炒得火热。曹彬先将二人领到吧台,又转身出了大门接电话。调酒的小哥还是上回姜词过生日的那个,冲姜词吹了声口哨:“好久不见。”继而目光移到梁景行身上,“这位是……”
  “我老师——好久不见,”姜词轻轻转着高脚椅,“给我和这位先生两杯……”她看了看小哥身后的酒架,琳琅满目,可一样都不认识。
  梁景行接话,“一杯螺丝锥子,一杯柠檬水。”
  姜词瞪他,“我成年了。”
  小哥笑了,“要不还是给你上回那个?度数低,就是百利甜酒兑了点果汁。”
  姜词与梁景行慢慢喝着酒,等曹彬回来。小哥漫不经心地擦着杯子,目光定在梁景行身上,“梁老师是做什么工作的?”
  姜词差点一口呛住,“你都叫他老师了,还问他做什么工作?”
  “哦……抱歉,那我换个问题,”他视线落在梁景行领口,“梁老师你结婚了吗?”
  “……”姜词哭笑不得,“他跟你不是一样的,别问了,笔直笔直的,不骗你。”
  这下,梁景行倒是真呛住了。
  所幸曹彬推门回来,领着二人去了二楼包间。包间隔音效果好,大厅里震天动地的音乐立即被阻挡在外。
  里面只放了点舒缓的爵士乐,长沙发上坐了十多个人,围坐几堆,各自闲聊。姜词和梁景行一个都不认识,自己找个角落坐下。曹彬为两人端酒过来,坐下与姜词聊天,问了问她的近况。他听说姜词没能去央美,也有几分惋惜。
  坐了片刻,梁景行打了声招呼,起身去洗手间。
  曹彬一直目送着梁景行出门,收回目光,脸上似有疑惑,“你这位老师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姜词一怔,仔细想了想,不记得以前两人照过面,“你应该是第一次见他吧?”
  “应该是第一次见,我记人很擅长,基本说过话的都不会忘……”他眉头紧蹙,竭力回忆,忽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
  姜词吓了一跳,“想起什么了?”
  “有一阵子,我晚上来酒吧上班的时候,常在沃尔玛对面看见他。”
  姜词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曹彬沉吟,“今年四五月的时候……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穿着很正式的西装,站车边上抽烟。我觉得他这形象气质,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后来,只要逢到我上夜班,都能看见他……”他想了想,“起码持续了有一个多月。”
  姜词大骇,“你确定是他?”
  “确定,他还开着一辆黑色大众是不是?”
  姜词摇头,“不是,他车是卡宴的。”
  “咦,”曹彬疑惑,“我记性不错,应该没认错人啊。”
  姜词垂头沉思,四五月的时候,她从帝都回来,艺考结束,正在潜心备战高考。每天下晚自习都累得像条死狗,只盼望早些回家洗澡休息,步履匆忙,自然不会去留心沃尔玛对面是不是停着车站着人。
  如果那真是梁景行,他连续一个月在那儿做什么?可真要是他,车子又对不上……
  正百般不解,梁景行推门回来,姜词只好暂时按下满腹狐疑,打算找个时间问问他这事儿。
  曹彬交游甚广,半小时内连续出去四趟,又接来十几人,将包厢塞得满满当当。
  音乐也换了,轰隆隆的,吵姜词脑仁开始发疼,吃过蛋糕,姜词陪曹彬喝了杯酒,便借故告辞。
  曹彬知道她性子喜静,也不勉强,将二人送到酒吧外,“阿词,谢谢你今天过来。”
  “应该的,曹哥你帮了我这么多忙。”
  曹彬看向梁景行,“梁老师,今后阿词还得仰仗你多多照顾。”
  姜词笑起来,“曹哥,你语气怎么跟托孤一样。”
  曹彬摸了摸脑袋,也笑了,“今后有空多联系,我明年打算自立门户,要没事,以后过来捧捧场。”
  姜词惊讶,不由赞叹,“曹哥,你真有本事。”
  曹彬哈哈一笑,“有什么本事,干了这么多年,才凑够启动资金。”他兜里手机响起来,掏出看了一眼,“……那行,我得回去了,人在催了,再见啊!”
  告别曹彬,没走几步路,姜词脚步已开始打晃了。
  梁景行叹了声气,“我就知道。”说着,将衣袖撸起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弓起背,“上来。”
  姜词醉眼含笑,“我要憋不住吐你身上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罚你给我洗半年的衣服,纯手洗——赶紧上来。”
  姜词便也不推辞,爬到他背上。她脑袋昏昏沉沉,被这轻微的颠簸晃得更晕,上楼梯的时候,嘴里已开始冒胡话,“梁叔叔”“梁老师”“梁景行”混着叫,偏又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来。
  梁景行哭笑不得,到了六楼将她放下,伸手去掏她背包里的钥匙。她身子一歪,靠在他身上。梁景行一手扶着她,一手去开门,却听她嘴里嘟哝了一句:“……太幸福了……害怕……”
  梁景行心中一震。
  进屋将她放到床上后,梁景行起身去给她烧热水。这老化的燃气灶仍是没有换掉,烧水的时候屋里一股怪味。梁景行站在灶边,想抽支烟,又怕引起火灾,便将已经掏出来的烟盒再塞回去。
  他脑中还回旋着姜词方才说的那句话,眉头紧蹙,又缓缓舒展,最后只长长叹了口气。
  姜词躺了一会,还是吐了。梁景行收拾完秽物,喂姜词喝了半杯热水,替她盖好薄毯,起身去了门口。
  他在一整面墙的小广告中随便挑了个号码拨过去,不过半小时,一个工人就背着台崭新的燃气灶过来,手脚利落地换好了。
  姜词还没醒,梁景行便坐在她的“卧室”书架前,随意取了本翻开。
  不知过了多久,姜词喉咙里咕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望见灯下的场景,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梁景行神情专注地侧靠着书架,微垂着头,修长的手指持着书页,衬衫衣领解了两粒扣子,锁骨分明。暖黄灯光自头顶洒下,将他轮廓镀了一层朦胧的边……眉目清朗而风姿翩然,这一幕可堪入画。
  姜词不由想到了《情书》里柏原崇倚窗捧卷的那个场景,只觉心脏刹时停跳一拍。
  梁景行将书翻了一页,不经意抬头,撞上姜词几分怔忡的目光,“醒了?”
  姜词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梁景抬腕看了看时间,“那你自己起来洗个澡,热水在暖瓶里,我得走了。”
  姜词坐起来,“几点了?”
  “十一点半。”
  “这么晚了,就在这儿睡吧,”姜词脱口而出,片刻,歪头笑了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梁景行:“……”
  姜词从床上起来到他跟前,声音几分沉闷:“留下来吧,这么晚回去我不放心,要不你睡床我打地铺?”
  “……姜词,你知不知道你三句话里两次挑战我作为男人的尊严?”
  姜词乐了,“你这人太不会变通了,这楼里来来往往,常住的都没几个,谁会注意到有没有男人进了我屋里?上回四楼死了个人,尸体都发臭了才被人发现。”
  梁景行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你这环境比我想象中还要险恶,让你住宿果然是对的。”
  这么晚了,两人也懒得折腾。梁景行草草冲了个凉,仍穿着原来的衣服,等姜词从浴室出来,问道:“你这里没有多余的褥子?”
  姜词炸了眨眼,“没了。”
  “你不是说你打地铺吗?”
  “……你还真舍得啊?”
  梁景行神色未改,“话是你说的,我怎能让你食言而肥。”他见姜词噎得无言以对,挑眉一笑,“以前都是让着你,别太得意了。”
  “……梁老师,你真满三十了?怎么比陈觉非还幼稚,”她往床上一躺,“反正就这么一张床,你爱睡不睡。”
  梁景行静站了片刻,无奈叹了口气,在姜词身侧和衣躺下。姜词神情愉悦,抬手指了指梁景行那侧墙壁,“拉灯。”
  “……你能换个动词吗?”梁景行坐起来,按了开关,房间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他动作轻缓,侧身躺下,尽量与姜词拉开距离。可这一米二的钢丝床,统共就这么宽,睡了两个人,一翻身就能大眼对小眼,所谓的“拉开距离”,也不过是心理上的自欺欺人。
  寂静无声,两人平缓的呼吸和心跳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梁景行听见姜词翻了个身,紧接着,一只手从背后拥住他,额头轻轻抵靠在他背上。
  第29章 石榴红(12)
  梁景行立时放缓了呼吸,然而等了片刻,姜词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连这拥抱的意味也十分单纯,不含半分狎昵。
  “梁景行……”
  梁景行没做声,姜词似乎以为他是睡着了,额头靠得更近。
  过了许久,再没听见姜词开口,就在他以为姜词已睡着的时候,忽听见背后飘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太过缥缈,似一缕薄烟,轻易就散了。然而这一声叹息中,却似含了无限的情绪。
  适应了黑暗,才发现窗外竟有月光。疏淡的一缕,从窗帘的缝隙间漏进来,恰好照着他清醒的眼。
  片刻后,姜词翻了个身。
  梁景行睁眼等了等,直到再没任何动静,蹑手蹑脚从床上起来,拿起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赤脚走去客厅的窗边。
  他侧靠着窗台,取出一支烟叼在口中点燃。他抽完一支又点一支,最后一捏烟盒,已经空了。
  月已西斜,浅淡清冷的月光照着他,肩上发上,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假期过后,姜词开始正式上课,课表虽排得不算满,课后作业却是极多,她课余要么泡图书馆,要么就是待在院办的画室,只周末的时候,才能抽空与梁景行见一面。但即便是周末,也并非时常都能凑出时间。至于梁景行的课,姜词也不敢去得太多,害怕被人看出端倪。而在四处都有人的校园里约会,恐怕就更不可能了。
  这恋爱谈得简直就像地下组织的秘密活动。
  比及她的小心翼翼,谈夏倒是高调大胆。周周去蹭梁景行给大二上的选修课不说,还搜集梁景行参加各种活动的简报。
  由于新生晚会上谈夏那一舞艳动四方,在所谓的校内网上各种转载,如今她的追求者,恐怕已有一个加强连。
  有一回姜词同她去校外的“*街”吃煎饼油条。店主是学院自主创业的学长,认出了谈夏,给二人免了单,还从隔壁奶茶铺替她们忽悠来两杯免费的冬瓜茶。这是姜词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所谓的“刷脸”。
  但如今大学生恋爱早已不是全面撒网重点培养,压根就是炸鱼。往水里丢个雷,浮出多少算多少。
  谈夏这样好看的姑娘,自小到大什么样的追求者没见过,自然对这一众脸上冒着青春痘,靠近十米都能闻到一股子过剩荷尔蒙,却又自诩艺术家,只信春风一度不信地久天长的傻帽青年们毫无兴趣。
  而与谈夏“亲近”的姜词也遭受池鱼之殃——上回问她要谈夏的联系方式的那个男生,是宣传部的副部长,为了被拒绝一事,没少给姜词穿小鞋,但又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儿。姜词虽这人脾气古怪,责任之内仍是全力以赴,是以也就暂且忍耐下来。
  十月末的一个周五,通常都会回家的谈夏这次却没动静,吃过晚饭就来敲姜词宿舍的门。
  姜词思考了一会儿,想起昨晚跟梁景行通过电话,他提及今晚在崇城大学有场辩论赛,他得过去做特邀嘉宾。一般这种跨校的邀请,梁景行是不接的。但这决赛双方之一,就是他曾就读过的经管院。经管院已经连续十年没得过冠军了,最好的成绩也就止步于四强。是以这一次经管院院长非常重视,拉了梁景行过去撑门面。
  一问谈夏,果然是为这事儿。
  “你有票吗?”
  “当然,要搞到票还不容易?”
  姜词这几天在给宣传部画一个巨幅的展板,副部长催得急,只给了她三天时间。她起早贪黑,今天下午刚刚完成,累得只想赶紧洗澡睡觉,自然兴致不高,但听谈夏这么一提,也有几分想去见梁景行。两种情绪角逐片刻,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天气已经转凉,谈夏在打底衫之外罩了件针织的斗篷,底下是极细的铅笔裤和麂皮浅口靴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侧编成一个长辫,这一身显得她极为明艳光彩。姜词则懒得收拾,将头发顺了顺,穿了件连帽的拉链开衫,就这么出门了。
  两人往南门走,路上,谈夏笑说:“姜词,你是不是还没去校内注册账号?有好几个男生都找我要过你的联系方式,你这人也太低调了。”
  姜词一愣。她压根不知道,其实她也有一撮追求者,并且数量还不小。只是她气场太过“生人勿近”,且网络社交工具一概不用,根本杜绝了男生前来搭讪的意图。
  姜词笑了笑,“我有男朋友。”
  “这我知道,所以说你低调啊,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也不把他带出来认识一下。”
  姜词神情疏淡,“有机会再说吧。”
  两人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谈夏接着说:“我其实挺好奇的,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压得住你这样的性格,一定非常强势?”
  据说,衡量女人亲密度的标准之一,就是是否可以坦诚分享自己的感情状态。姜词自然没法坦诚,要两个人女人感情故事的主角是同一人,恐怕状况就只可用“惨烈”来形容了,“还好,不算太强势——谈夏,你很喜欢他吗?”
  “谁?哦,你说梁景行啊。”
  “嗯。”姜词垂眸。
  谈夏笑了笑,将窗户打开一线,手肘撑着车窗。这个点三环以内全在堵车,司机选择从沿湖路过去,湖对岸灯火璀璨,清冷的风一阵一阵灌进来。
  “有一年我老师办聚会,梁景行跟许秋实校长一起参加。那天我跟我爸吵架了,一个人跑出去,正好碰见他在停车坪那儿打电话,我就找他借了点钱。他见我只穿着裙子——那时候是二月末,天气还很冷,就把外套脱下来给我了……”
  “他还记得你吗?”姜词打断她。
  谈夏耸了耸肩,“应该记不得了,他跟我家没什么来往。我去蹭他课,课后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似乎对我没什么印象。”
  姜词松了口气,心里轻哼一声,这人,就爱到处拈花惹草。
  “其实我会报崇城美院,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他。我本来听说他这学期不会在这里教书了,结果考完试参加崇城美院的招生会,发现竟是他主持的,打听了一下,说他还会继续任教,起码要带完这一届新生。”
  姜词脑中陡然生出几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定了定神,“他为什么改变主意?”
  “这谁知道呢,我所了解的也都是找我爸拐弯抹角问出来的。”
  各种猜想顿时层出不穷,姜词遏制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谈夏,恕我冒昧,你对他的‘喜欢’,是崇拜,还是……”
  谈夏笑了一声,“你说呢?”
  姜词总算知道,自己为何会本能地对谈夏产生戒备了。
  崇城大学历史悠久,占地极广,司机说进去不知道路,将她两人放在了大门口。两人沿路找人打听,总算顺利找到人文楼的报告厅。
  两人坐下时,离辩论赛开始还有十五分钟。评委陆续进场,姜词不由坐直了身体,很快便在一众进来的老师里发现了梁景行的身影。他今日仍是身着正装,与一位老师比肩向前。那位老师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爽朗却不失礼貌地报以一笑。所有人在前排落座,主席上台,辩论会正式开始。
  姜词是第一次接触正规的辩论赛事,对赛制一知半解。听了一会儿,便觉正反双方唇枪舌战火花四溅,或是用逻辑思维正面交锋,或是揪住对方漏洞剑出奇招……一场听下来,竟觉双方都有道理。
  进入评委投票环节,经管院以三比二险胜。
  在热烈的掌声中,梁景行接过麦克风,作为特邀嘉宾,开始对这场辩论进行点评。经过梁景行的分析,姜词才发现自己也与其他观众一样,受辩手言辞的煽动过多,而忽视了其后的思辨过程。
  本是不解何以经管院更胜一筹,经他点拨之后,顿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颁完奖,观众起身退场。姜词刚将背包收拾好,谈夏忽一把拽住她往前排跑去。姜词小腿肚在桌子腿上撞了一下,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谈夏!”
  谈夏恍若未闻,拉着姜词到了第一排,这才撒开了她的手。谈夏踮脚看了看,那人正与经管院的四位辩手讲话。她又一把抓住姜词,生生从面前几人中间挤了进去,“梁老师,能不能和我合张影?”
  姜词小腿这会还在隐隐作痛,被谈夏几拉几拽,心里怒火顿生,然而此刻听见这话,顿时一怔。就在这愣神的瞬间,手里已被塞进一支手机,“姜词,帮我拍张照。”
  这一切进行得十分突然,梁景行还未来得及拒绝,便一眼看见了面有愠色的姜词,而下一瞬,手臂已被谈夏挽住了。
  姜词目光沉沉,嘴唇紧抿,捏着那手机也不动作,谈夏生怕梁景行出言拒绝,不由放软了声音央求催促:“阿词,快帮我拍一下。”
  梁景行目光定在姜词脸上,将手臂往外一抽,“同学,我没有跟人合照的习惯。”
  旁边那几个经管院的学生笑着劝说:“梁老师,要不你就跟她拍一张,专冲着你来,也是不容易。”
  气氛僵滞片刻,姜词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机,对准了紧挨而站的梁景行与谈夏。
  取景框里,谈夏双眼明亮,激动之情难以抑制;而在旁的梁景行,嘴角却紧紧抿起,眉宇之间一股凛冽之气,目光则透过摄像头,直直看进姜词眼中。
  第30章 石榴红(13)
  姜词按了快门,将手机塞入谈夏手里,转身就走了。谈夏本想借机再也梁景行说几句话,瞧见姜词走了,立即冲梁景行道了声谢,赶紧追出去。
  姜词还未走远,刚到大门出口。谈夏喊了一声,急冲冲上去拉住她胳膊,“怎么走了?”
  姜词一把甩开,面沉如水,却不言语。
  谈夏莫名其妙,被她这么不给面子地甩开,脸色也不太好看了。等了片刻,还是没听见姜词回答。正这时,前方忽射来两道车灯,她眯眼瞧了瞧,招了招手,再不看姜词一眼,拂袖而去。
  车停在路灯下,谈夏拉开门上去。姜词远远地往窗户大开的驾驶座上瞟了一眼,觉得谈夏的父亲似乎有几分眼熟。仔细想了想,没记起在哪儿见过,但估计曾是姜明远的生意伙伴之一。崇城就这么大,圈子也小,尤其还是一个领域内的,任意两个人经过几重关系,都能扯到一起。
  好比她与谈夏,之前是驴友,后来成了同学,如今平地起高楼,瞬间进阶成了情敌。
  姜词这时候正站在路中央,挡了道,来来去去的人有意无意地与她胳膊撞上。过了片刻,她似乎意识到了,往旁边让了让。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攥住了她胳膊。姜词一震,回头一望,果然是梁景行。
  梁景行也不说话,拉住她飞快远离了人群,将她一把塞进车里,拐了个弯,开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这才停了车,哑着嗓子同她道歉:“对不起。”
  姜词立即摇头,“这事儿又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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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也不是谈夏的错——她并不知道两人真正的关系,不过与任何追星的粉丝一般无异,真要为了这个谴责她,倒显得无理取闹了。
  可道理虽都懂,架不住心里执念横生。
  梁景行叹了声气,“下回要来见我,先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总这样突然出现,太惊喜了,心脏受不住。”
  姜词歪着身子听见他这话扑哧笑了,气总算消了一半。
  梁景行伸手握了握她手指,往她身上瞟了一眼,“穿这么少,难怪手这么冷。”
  “我是这样的体质,常年都这样的,不信你夏天的时候摸。”
  梁景行还是嘱咐一句,“多穿一点,别感冒了。”松了她的手,支起身体,手臂从座椅背顶端越过去,拿起了后座上的一件风衣丢给她,“披着。”
  姜词顺从地将衣服套上,细看,这风衣似乎就是去年雨天,他在校门口等她时穿的那件。
  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姜词心情总算好起来。
  “既然来了,我带你在学校逛一逛吧。”
  姜词点头,转而却又踌躇,“还是算了,万一被人看……”
  话音未落,梁景行拉起她开衫的帽子,兜头盖上,“这样就行了。”
  帽子有点大了,姜词眼睛全被遮住。她笑了一声,还是掀开,“这样岂不是欲盖弥彰。”
  梁景行下车,绕去另一侧替她拉开车门,姜词刚钻出半个身子,被他拦腰一抱,下一秒双脚便落在了地上。
  两人牵着手到了大路上,姜词望见来来往往的学生了,微微一挣,手指从梁景行手掌中脱出来。
  梁景行手里霎时空了,偏头看她,却见她已将双手插.入风衣的口袋里。风衣大了一圈,空空荡荡的,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梁景行神色复杂,姜词却似毫不在意,冲他一笑,“走吧。”
  崇城大学校内道路并非四平八正,常有陡坡岔路,曲折幽深,无怪乎出租车不愿入内。因是晚上,且在周五,校园里分外空旷。梁景行沿途向她介绍,一路走过了据说曾有人殉情的镜湖,常有情侣野合的情人坡,周末放露天电影的旧操场……最后上了一条林荫道。
  “这条路上是樱花树,明年春天带你过来拍照。”
  姜词掰着指头算了一下,笑说,“这还有好几个月呢。”
  另一侧却栽着银杏,灰色地砖的人行道上,薄薄的一层金黄。梁景行和姜词踩着地上的叶子,并肩慢慢走着。
  这样的时候,梁景行却无端想到逝去的叶篱。
  那时候他读大三,叶篱则刚刚入学,通过许尽欢的关系,两人渐渐熟识。叶篱是声乐系的,性格十分独立。两人从相识到恋爱,水到渠成,并不轰轰烈烈。梁景行毕业先去了帝都,两年之后,叶篱紧随而去。但不到半年,两人争吵频仍,最终分手。叶篱那时发展不顺,只能在末流的剧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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