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袖成云以归兮,以待天时.什么意思

&收录本子《人间何世共逍遥》的修订版,不含任何非公开篇目。
道会结束后,君奉天慢腾腾地走在山道上,同门的弟子和路上的童子见了他,无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二师兄。他出于礼貌地点了点头,却有些心不在焉。
山路走到一半,忽闻一阵轻快的笑声自头顶上传来,他抬头,就见到令人心思游荡的罪魁祸首——神毓逍遥靠坐在树杈之间,嘴上咬着半个叉烧包子,一双眸子澄亮,明晃晃的全是快活的笑意。他咬了一口包子,含糊着说,“师弟起得可真早,我敲你门的时候,你都不见人影了。”
“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胆敢连门中道会也翘掉,惹玄尊大发雷霆。”
“啊。”惊呼一声,神毓逍遥彷佛才想起,今天的早课是半年一次玄尊亲自教授,门中弟子皆要出席的盛会,平日的修课不去便不去了,他仗持着天资卓绝,本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敷衍修行,在君奉天入门以前玄尊就放弃指正了。只是像这样隆重的被称为“门派道会”的日子还不到场,作为大弟子也未免太不象话。然而,到底是曾经能气得玄尊拔剑漫山遍野追着他这个弟子揍的主,神毓逍遥脸上没见多少反思,他眨了眨眼,又笑着问道,“待会儿师弟可还能与我下山去喝酒?”
“然后再被你压在酒馆里卖艺抵酒帐吗?”君奉天眉毛一挑,半是讥讽半是玩笑,“敬谢不敏。”
“都多久的事了,奉天怎么这般记仇。”
“上个月。”
“你非得这般下师兄面子吗?”
“哈,你在我这儿,连底子都丢光了,何谈面子。”他轻描淡写地瞥了头顶上方那人一眼,眼底藏不住的讥笑之意,倒叫神毓逍遥噎到似的,一时哑然。沉默的片刻,便见那人飘忽若凭虚御风,衣袂翩然地飞掠下来,往他怀里塞上了个油纸包,摸上去还是温热,透着暖意。
神毓逍遥的轻功练得极好,几乎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传闻在他上山以前,眼前这位云海仙门的大师兄比现在还要顽劣三分,常常气得玄尊吹胡子瞪眼,一怒之下忍不住拿着拂尘遍山门追着抽。待他上山的时候,神毓逍遥厉害得都能驭气踏风而行,身法飘渺,宛若谪仙。
初见时,他犹如点着飞花落叶般地飘然而来,眸含明光,嘴角擒一抹笑意,那流逸绝尘的姿态,他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想不到此人装模作样竟撑不到半日,立即原形毕露。
一剎那间,感受到深深地骗欺骗的君奉天,对神毓逍遥的印象分简直跌到地里恨不得往下刨坑。
然而,时至今日,每每眼看对方明眸含笑,春光恣意的模样,他仍有些舍不得挪开目光。
“这回再去,我请你,我出钱,总可以了吧?别成天说得好像师兄亏了你似的。”神毓逍遥歪着脑袋凑上来,君奉天稍稍偏开了些,他原先同对方没有那么亲近,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这种瞬间的绷紧。可他抱着手上的油纸包,知道那是对方特地从山下带上来的,给他的包子,心里又不觉得变得温软。
神毓逍遥的好,绵绵密密的如同恼人又醉人的熏风,实在防不胜防。
他望着对方那一脸期待又兴奋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点点头,说了声“好”。
神毓逍遥大概是君奉天最讨厌的那一种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君奉天对神毓逍遥的认知不外乎就是个不学无术徒有虚名的家伙,能够成为门派的大师兄,不过占着拜入玄尊座下较早的便宜。对于他那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性子,君奉天打从心底里感到嫌恶,觉得他成日只知道嬉皮笑脸,惹是生非,不值得仙门内其他弟子敬奉。
又过了些时日,他勉强算有些改观。神毓逍遥到底天资聪颖,旁人半生不得机缘领悟的,他一点即通透,他骨子里兴许也最适合修仙的,逍遥自在,随心随性,自见本真。玄尊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恨得咬牙切齿,又爱得放肆纵容,每每被气得七窍生烟,只得从君奉天身上找回些安慰。彷佛他这个小徒弟收来就是上天弥补嘉奖他先前养了神毓逍遥这么个祸害,造福苍生所承担的孽障。反正他入门以来,听得师尊对自己最常说的一句,便是“你千万别学你师兄”,心有戚戚,几成魔怔。
然而,神毓逍遥总归没有这么坏。他经读得不错,武学造诣也属顶尖,心清性明,为人更是通透,就是胡说八道胡搅蛮缠的功力深厚,脸皮厚得可造城墙,零零总总的这些小缺点全数加起来,优点便全都掩盖在妖孽的万丈光芒之下了。
以至于君奉天在漫长的一段日子里,对这个无能师兄唯一良好的印象仅剩下——这人炼丹炼得还不错,全身上下约莫也就只有这么一样拿得出手了。
看着他经文修课读得随便,道场做得随便,连门内比斗切磋都敷衍得厉害,君奉天终于深刻地明白,玄尊对其恨铁不成钢的气恼究竟何来。往往他在一旁,看着玄尊又被神毓逍遥激得跳脚时,心内不免生出那么一点点感同身受的怜悯,一点点事不关己的幸灾乐祸,以及一点点不明所以的欣羡。
好似神毓逍遥这样子的,曾经也是他所向往过的人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真正对神毓逍遥开始改观,是他们第一次独自下山除妖。
以往这些事还轮不到云海仙门这两个还没有出师的&“大师兄”与“二师兄”。即便要去,大多也要随其他的道主结伴而行,或是跟在玄尊的身边,看他老人家大显神通。想到只有自己和对方组队,比起没心没肺的神毓逍遥,君奉天仍感到相当地恐慌。尽管他脸上极少表现出自己对这位师兄明目张胆的嫌弃,可他从不敬重他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只是神毓逍遥不曾真正介怀过,纵然他可能嘴上说着伤心,还装模作样地抹着眼角根本没有的泪水。但是,在云海仙门里,大家都一清二楚这位明面上的大师兄有多软弱可欺。
和君奉天不同的是,一些弟子纵使表面上不多么尊重神毓逍遥,可心里仍唯他马首是瞻。另一些弟子,即便打从心底里真正地瞧不起神毓逍遥的作派,表面上也一脉祥和。
君奉天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好像不上不下的,没多喜欢神毓逍遥,却没多厌恶他。
“是说我们都已经找了方圆好几十里的地方,周遭村落也探询过了,那只山妖到底躲到哪里了啊?”
“定还在附近山脉徘徊。”
他们追寻的山妖奸诈狡猾,十分会躲藏,他与神毓逍遥出门半月有余,追踪到此地,失却了那妖物的身影,然而,这些日子,途径的村庄已有好几处都遭袭的,可见敌人近在咫尺了,他们仍遍寻不得其踪,实在叫人懊恼。相比于神毓逍遥,君奉天尤其沉不住气,好几次想要进山,都被对方给劝阻了。虽说那山妖修炼数百年,这些天都吸食了大量村民血肉,贸然闯山,如果误进妖物地界,怕脚踏陷阱凶险万分,但一想到再耽搁下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该要埋骨深山,君奉天便实在忍无可忍。
“与其在此地干坐,不如随我进山一探,合你我二人之力,还怕奈何不了一只山妖?”
“我知道,我都知道。师弟心肠柔软,见不得人为妖所害,我又何尝愿意如此?但此时仍不宜冲动,你我赴险事小,万一打草惊蛇,叫那妖物有所防备或趁机脱逃,再要追寻便要白白浪费更多的时间,由得它祸害更多的人了。”神毓逍遥罕有地凝眉肃穆,神色认真地说道,“亏得这些日子跑遍附近的村庄,我现在倒有一计,师弟配合的话,说不定此妖就要手到擒来了。”
“别卖关子了,事关人命,你说就是。”
“我们沿途追踪,不难发现那妖物掳去的多是妙龄女子,如今各处村民已有防范,家中有女儿的,皆是藏的藏,逃的逃,那妖物再要寻不得猎物,怕也要扩大狩猎的范围。我们何不以此为引,诱那妖物前来?”
“你要寻常女子为饵,伤及无辜如何是好?”
“唉,像师兄我这么善良的人,奉天你怎么会如此作想。”神毓逍遥故作忧伤地摆摆手,又神秘一笑,“你当知道‘同心符’吧?你我其中一人扮作女子,假装被那妖物抓走,借着同心符之效,就能准确知晓妖物的位置,届时何愁不能一举成功,指不定还能找回那些失踪的乡民,可谓一箭双雕。”
“虽说确实是个办法,不过,谁要扮作女子?”
“这么问题嘛,以示公平,我们猜拳决定如何?”
“行。”君奉天应得轻巧爽快,就同他拔剑与人比斗一般有股不输任何人的自信,却未料得世情的险恶恰巧就在于此处,猜拳这玩意儿除了技巧与眼力之外,到他们修为如此的修仙之人来说,已经是全凭运气的事了。而他莫名地,竟是个没什么赌运的人。
原是一次诀输赢胜负,渐渐成了三盘两胜,又变作了五盘三胜,直到他输得神毓逍遥都不好意赢下去了,才终于意识到,猜拳这事儿,和自身实力修为当真是全无干系。他并非这般输不起,眼神流露出一股慷慨就义的从容——尽管看起来倒十足十心如死灰之感,然而愿赌服输,他再有不甘,再有傲气,也做不出毁约之事来。
这时,神毓逍遥忍不住笑了起来,拍着他肩膀,半瞇着眼,狡猾地道,“既然划拳输了,力气活就交给你,师兄我就等着奉天你来‘英雄救美’。”
“你……”
“我只说猜拳决定,又没说输掉的人要扮作女子,莫不是你想穿这绫罗衣?想不到啊,奉天居然还有这等爱好,倒像我夺人所爱。”
“胡说八道!”他涨红了一张脸,一半被对方满嘴胡言乱语气的,一半又因被神毓逍遥戳穿心事后的有心维护令他难免不好意思。可君奉天心底里为神毓逍遥的解围长舒了一口气,隐隐约约地又觉得自己这样地矜持似乎有点对不住他,同为男子,恐怕对方也没多愿意装作柔弱姑娘吧。
神毓逍遥看起来却与寻常无异,一样地吊儿郎当,满不在乎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等你来救了,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师兄我的一番信任啊。”
见他如此,到嘴边抱歉与宽慰的话,君奉天反倒说不出口了,只得郑重承诺,“你放心,我必定护你周全。”
为扮作女子而不露破绽,神毓逍遥将神谕留给了君奉天,又自封穴道,锁住功体,看起来就与寻常人一般,即使元灵镜也照不出端倪。随后,君奉天化符入水,两人共饮了“同心符”,心窍相连,一动念便能够感知对方在何处,再三确认过灵符仙气已然消散过后,他才携剑离去。
神毓逍遥知晓他是好意,不留下观视他如何扮作二八少女,自然不再挽留。
饶是如此,两人也分开了数日,他才遭遇长久以来,寻觅不得的山妖。
他被一路掳进灵山深处,发现那山妖竟不是居住山穴之中,难怪他们曾搜寻过诸山穴洞,都窥不得此妖物行迹。只见那山妖将他带到一棵参天古木之下,根茎缠绕之间辟出了一个树穴,它将他囚入木笼之中,以待天时至阴,就要吸取他的精血骨肉,自行炼化内丹,以进修为。神毓逍遥见此处遗落了许多的骨骸,便知晓那些被掳走的人,皆无存活的可能,不由得怒上心头。
然而,此时此刻他还不能动手。他悄无声息地与君奉天传信,想必对方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神毓逍遥暗自发誓,他誓除此妖。
那妖物见他低眉敛目,轻轻地颤抖,还以为他在害怕,笑声鬼谲,回响穴洞周遭,“小姑娘大可不必害怕,相信我,你不会痛苦,待你享受这极乐的曼妙,便觉不枉一生了。”
言下之意,它还采补过那些被抓来此地的女子们。听得神毓逍遥又一阵狂怒席卷,眼底俱是阴霾。他本就少有怒气,却最见不得这样残害生命还毫无悔悟,甚至以此为乐的恶徒,实在恨不得翻掌将其击飞,再拔神谕为它剖皮拆骨。
但他也深知这妖物的能耐,眼下他擅自行动并没有任何好处,一心指望君奉天赶紧到来。
即便如此,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神毓逍遥左等右等,感觉上君奉天分明近在咫尺了,偏偏如何都寻不来此处。眼见夜色愈渐深沉,阴气炽盛,再拖下去实无益处,神毓逍遥顾不得自身暴露,趁着那妖物背过身来时,赞掌暗袭。
谁料那山妖确实修为不凡,劲风方起,就有了防范,轻而易举就卸掉了他的气劲。神毓逍遥见一击不敌,慌忙退出,他自持轻功了得,云海仙门之中罕有敌手,窜身出去,妖物连他衣角都摸不着,愈发地肆无忌惮往君奉天那处飞奔而去。身后妖物反应也快,随即紧追而来。
一人一妖在林间展开了一场竞逐,神毓逍遥胜在身法奇异,如腾云踏雾,飘渺无踪,那妖物赢在熟知地形,巧借地利,几次差点逼他到了死角。
心想着君奉天离得越来越近,神毓逍遥顾不得假装什么娇俏淑女,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奉天,救命啊——”
这一声,倒还真把君奉天给喊来。
就见天幕尽头划开一道凌厉寒光,正法携着雷霆之势,横劈而来,直取他身后妖物的头颅——君奉天顺势轻送一掌,掌风助他一程,随后他挺身上前,一副凛然大义,护他分毫不伤的气概模样地挡在他与山妖之间,巍峨不侵。
神毓逍遥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行云流水地护在身后,他稍稍一愣,望着君奉天的背影,彷佛不曾觉得他的师弟有这般高大壮实过。只可惜这份感动来得快,去得也快,瞧着君奉天空空如也的后背,神毓逍遥心中忽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奉天,我的剑呢?”
君奉天自然没有将神谕带上,但眼下他要护神毓逍遥周全,又一人独战山妖,手忙脚乱得很,实在无暇分神解释。加上神毓逍遥那把剑后,负两把佩剑赶路重得要命,他沿路追踪,那点感应似遭干扰似的时有时无,他生怕毁了与神毓逍遥许下的信诺,叫他为山妖所伤,临时起意就把神谕给寄下了。
他对自己的剑法向来自傲,虽说生擒山妖不至于,重创于它倒绰绰有余。
不料手中无物的神毓逍遥在一旁看得惊险,又气又急,一时冲动,起手便是凝气于指,剑气纵横,破空划风,凛冽而来——竟是以指代剑,助他除妖。
昔日门派比斗上,神毓逍遥在剑法造诣上原来输他一截的,落了大师兄的面子彷佛也不以为意,如今指尖翻覆,却是神逸潇洒,气劲森寒逼人,君奉天才意识到这人在剑上修为已经如此了得。想是眼下若神谕在手,定能将山妖斩于剑下了,他如果知道神毓逍遥这般厉害,也不会将神谕轻放了。
这么一走神,山妖觅得间隙,利爪猛然袭来,他回神提剑再挡,已然不及,突然,神毓逍遥一声“飞花点翠”,喊得他思绪尚未反应过来,身体便诚实而惯常地使出剑招——剑势一转,斜斜递出,改了方向,由下往上——正是这时,一阵脂粉香气直扑而来,水袖拂面,君奉天只觉得视线蒙了一层薄薄轻纱,模糊又暧昧。随即神毓逍遥满头青丝甩了他一身,不轻不重地砸在他脸上,他真真再也看不见眼前是何情况,只觉得正法自走,穿风而过,似乎刺在了妖物身上,徒留一声闷哼丛影回响。
下一刻,就听一声尖锐的怪叫,神毓逍遥整个人撞入了他怀中,君奉天愕然之际,忽闻一股刺鼻血腥味传来,回过神来,但见山妖踉跄遁逃,身影消失在漆黑林间。他勉强稳住了身形,想说扶稳了神毓逍遥便追上去,哪知道低头一看,发现神毓逍遥无力地软倒在他怀里,眉头轻蹙,额间隐隐泛着黑气。
顿时惊诧,这人方才竟以身替他挡了那一记杀招。君奉天这会儿倒真的有点傻眼。
神毓逍遥原是为了假扮年轻貌美的姑娘,脸上抹了胭脂,口含朱红,月光下,眉眼飞扬,甚是绮丽,如今绫罗纱裙染血,他难得一见的孱弱易碎,倒显得这妆画得凄艳。
这情况下,君奉天万万不敢将神毓逍遥丢下去追那妖物的,一时又没想到该如何是好,怔怔地抱住了神毓逍遥,手足无措,茫然羞愧地站在原地。
“我说师弟……奉天……你好歹给我止止血吧……”
似乎先前的疼痛总算缓过来了,神毓逍遥睁开眼,看着他,彷佛还想笑,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不甚在乎的慵懒模样。君奉天平日见着这样亮闪闪的眼神与狡黠的笑意,分分钟就把他扔地上任其自生自灭了,如今不由自主揽得更紧,低垂的眉目,掩不了深深的愧疚。
本就是他的错,神毓逍遥才受得伤。
然而,怎么偏生是他的疏忽,累神毓逍遥替他受了伤?
心底,脸上,火辣辣的,像比被妖物亲手所伤还要疼,君奉天搂紧了神毓逍遥,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一晚大概是君奉天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晚上了。
他带着神毓逍遥回到寄放神谕的村庄,那处地方已经没住多少户人了,他将神毓逍遥安置在间看起来尚算干净的屋子里。半途神毓逍遥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彻底疼晕了过去,他把人放下准备出去给他炼副丹药,这人才悠悠转醒。
他一边抹去脸上扑得厚实的脂粉,一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跟他说话,君奉天心里焦急得厉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见他妆容褪去的脸色苍白,几无血色,十分难看,一个狠心将他按在了床上,神毓逍遥彷佛一下吃疼得厉害,极其用力地捏住了他的手腕,想要把他拽近身畔。
君奉天只得乖乖地贴上去,只听这人上气不接下气,语态虚浮地,慢腾腾地道,“奉天,我饿了,想吃叉烧包。”
你怎么不去死——君奉天登时为之气结,差点失手就将伤患摔翻在地上。
然而,瞧着神毓逍遥可怜兮兮,脆弱无力的模样,君奉天到底还是默默地咽下了这口气。真的出门给他找吃的去了。事后想想,他也当真好骗,定是那人伤痛发作,不愿他见到自己这般难看的样子,才哄骗自己出门的。以至于他炼好丹药,买了吃食,回到屋子里,却见神毓逍遥彻底晕死过去,额上冷汗涔涔,浸湿了头发,这种一阵又一阵的,不甘、懊恼、羞愧、气愤,再次涌上心头。
眼看着神毓逍遥真的昏迷了叫不醒,炼好的丹却不能放着。君奉天胆向恶边生地想到,“反正你骗了我,我如何摆布你都是你自讨苦吃,神毓逍遥。”彻底把心一横,将人的嘴角撬开,研磨好的药粉全给灌下去,自己喝一口水,俯身便哺喂进去。
他贴着神毓逍遥的唇,喂着水,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人的唇软软的,却冷冰冰的,没温度似的,咬上去时嘴里还有残留些香膏的味道,吞下去倒是苦的,混着药味,香气与汗水的咸涩味,滋味怪得很。
君奉天曾看过那些话本,都说亲吻是件美妙的事,怕大多都是夸张之词。
待他起身,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他这是一心救人,跟寻常亲吻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他定定地望着神毓逍遥泛着水泽的唇,慢慢地,用力地,抹去了全部的痕迹,好像这样脱轨的行为,就一并不存在了。
后半夜神毓逍遥发起了烧,梦中呓语,难受得厉害,君奉天生怕他乱动挣开了伤口,一直守在床边,忙里忙外,一直到清晨时分才得消停。阳光透进了窗户,他坐在原地,看着落在地上的暖融融的日光,心里空茫得厉害,他想神毓逍遥赶紧好起来吧,再不好他都受不住了。又想着,这人难得一时半会儿这样安静,还是让他再安静些时候吧,他好累,累得根本不想搭理对方的胡搅蛮缠。
这般心思尽耗,不知不觉居然一头栽到了床上,倚在神毓逍遥身边,这么睡过去了。
等他再醒过来时,已是黄昏,换回原来的道袍的神毓逍遥闲散地靠在门边上,静静地望着外头的夕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这一刻竟这样宁静,只有他歪歪扭扭的背影,倦淡得犹如一卷墨画。
待神毓逍遥养好了伤,他们才动身前去追那只受伤却逃窜了的妖物。
“放心吧,奉天,那日不仅你捅了它一剑,我也给它留了招,循着这一点剑意,要找到它藏身之处应该不难。”君奉天这才想起来,那天夜里的闷哼,怕是神毓逍遥而非那只山妖的,而后的尖锐叫声,大抵才是他忍痛出手,将一缕剑意寄在它的身上。
想到神毓逍遥竟是个藏拙的高手,剑法说不定比自己还高,君奉天此时也不知道该气好还是笑好。
神毓逍遥全然忘了要瞒下这回事,他替君奉天挡招,可是半分不敢闪躲,硬生生受了妖物一记利爪入肉,锥心刺骨的痛,实在叫他好受。如今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正神清气爽等着去找那只大逆不道的山妖算账。一时半会儿没想到他早已露了招,还被君奉天给惦记上了。
与先前不同,借着神毓逍遥的留招,不过半日,他们已经把作怪的妖类给翻出来了。神毓逍遥当初不好过,它自然也不可能快活到哪里去,更莫要说神毓逍遥还有君奉天照顾,云海仙门的独门丹术也鼎鼎有名的,神毓逍遥好得快,却不代表它也跟着好得快。这下沦为鱼肉,自然无力反抗。
只是,妖物胆大,好像尚不知云海仙门这两个玄尊高足的厉害,死不知悔改,出言不逊地拿神毓逍遥装扮成女生诓骗它这事挑衅。这下,神毓逍遥都没来及愤怒,反倒君奉天被点炸了,拔剑便砍,不知情的还以为被羞辱一番的人是他。
神毓逍遥有伤在身方才痊愈,不宜动手,想到先前他贸然出手,反倒致使两人不能配合,累及君奉天。自然乐得逍遥,手持神谕,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奉天加油,师兄为你掠阵,这回定不叫这妖孽有望逃跑了。”
“废言。”君奉天冷冷地回了一句,剑招更是狠绝,不留余地。
哪里料得那妖心狠歹毒,居然早就心知肚明这会儿跑不了,博得一生修为尽散正法剑下,换来恶毒的诅咒,大有临死还要拖一个下炼狱的意思。神毓逍遥眼见不对,神谕惊风震雷而来,一剑劈散了盘桓的妖氛鬼气,也恰如其分地击碎了山妖的元魂。
害人无数的妖孽,终究魂飞魄散,归于天地,化作微尘。
君奉天呆呆地看着神毓逍遥,觉察到这人居然怒上眉梢,这盛气逼人的样子,比平日里懒懒散散没个正形的模样好看多了,他双眸凌厉,如冰霜森冷,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安心。
这时,一股甜腥血气上涌,他忽觉寒意袭身,令人发颤,一抹朱红自嘴角滑过,滴落在地,他垂首欲观,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往后便再无意识了。
君奉天醒过来时,因着身上的怨咒作祟,意识尚不太清明,昏沉沉的,不知今夕何夕。他只觉得身子沉甸甸往下坠,却被人坚实地支撑住,可道路不平顺,摇摇晃晃,颠簸得厉害。他眨了眨眼,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原来神毓逍遥正背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地爬着云海仙门的登天梯。
他抬头望去,天梯直上,几乎望不见尽头,沿途林木成行,郁郁葱葱。极目尽头,漫山苍翠中,烟雾缭绕,云海苍茫,隐约能窥见那宛若立于三十三重天上的琼楼玉宇,亭台飞榭。君奉天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观视仙门的机会,他是玄尊带进门的,早些年出入山门都骑在仙鹤上,后来天地行风练起来了,来去不过飞花踏叶,凭虚御风而行,都没有什么机会这样脚踏实地拾阶而上。
他也从来不曾想过,原来云海仙门的登天梯,竟有那么漫长艰辛的一段路。
“你为什么不用轻功?”
听到他说话,神毓逍遥似乎愣了一下,山间清寂,周遭只有簌簌落木声,和彼此的呼吸,他总不会听不见他的话。过了片刻,神毓逍遥终于接收了他醒来这个事实,语调轻快却夹了些细微的喘息,说道,“你醒啦,奉天。”
简直答非所问。君奉天轻轻地哼了一声,又问,“你这样背着我,要走到什么时候?放我下来。”
“不行。”骤然的拒绝,神毓逍遥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强硬,但他好似立即意识到这样的口吻太过冷硬,顿了顿,柔声解释道,“你所中咒术奇特,凝不住气,我放你下来你也走不动路。师兄我不是不想用轻功,只是我为了赶回仙门,一路耗损内元赶路,眼下已经气空力尽了。再过会儿,再过会儿我就好了,我们就能马上到仙门,找玄尊为你解咒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喘着气,背着君奉天,神毓逍遥走走停停,这石阶无穷无尽,路根本看不到尽头。他说得这般轻松,君奉天听得内心一阵不是滋味,他何其骄傲,自问从来没有什么输予神毓逍遥的地方,总是不服气他,可到如今,眼前人对他处处周全,处处维护。一路赶回,内元尽耗,连聚气再上仙门的力都没有了,还坚定不移地负着他,走这一条最煎熬的路。
他心中一窒,动容道,“既然没力气的,就不要说话,坐下来好好打坐调息,我已经醒过来了,没感觉身体哪里难受,耽搁一阵不碍事的。”
“不是的,奉天,我……”他看不见神毓逍遥的表情,却觉得他一瞬的停滞有些为难,“我不能停下来。”他好像说给他听的,也好像说给自己听的,君奉天怔仲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了,神毓逍遥这一路上早就心神耗尽,如今不过强撑着一口气,他若不咬着牙坚持下去,松了手,便真的是将他们两人都弃在半途了。
君奉天一阵哑然,觉得有些什么东西从心底里涌上,哽在喉咙里,不成字句。沉默半晌,他哑着嗓音说道,“登天道太长了……”
“十万八千阶呢,以前我还数过。”似乎感觉到他的疑问,神毓逍遥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笑着问道,“你可知我原先怎得机缘拜入仙门的?”
“玄尊不曾提及。”
“我曾听说这儿上头住着神仙,凡人若是能爬上这十万八千阶,他们就会替人完成一个心愿。”只听那人语态轻柔,多有怀念,“我那时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万念俱灰的地步了,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希望,都要赌上一赌,便一念想要爬上这天阶。第一次我爬至中途,意志不坚,心神动摇,目眩神迷,回过神来时又回到最初的地点,第二次我咬着牙,闷头向上,却路无尽处,最终力有不继,昏厥过去。第三次我摒除杂念,一步一阶梯地数着,浑然忘我之际,竟数完了这十万零八千个台阶,自然就到了。”
神毓逍遥说着说着,停下脚步,歇了歇,喘口气,君奉天想着让这人舒服些,就自己调整了位置,乖乖趴好在那人背上。他又继续说道,“我后来才知道,云海仙门的登天道本就是考验弟子用的,天阶上设有阵法,普通弟子入门,需得先爬这十万八千阶以练其心志,却也不是人人都能成功。我当时一介凡夫俗子,居然就这么上来了,玄尊也始料未及。”
“那你的心愿实现了吗?”
“嗯。”他点点头,十分慨叹,“说起来,眼下一心想要救你,重走这一遭,倒是与当年依稀相仿。我的心愿竟都是一样的,只想你们能好,我便满足了。”
闻言,君奉天脑海里已经大致勾勒出了一个故事,只是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知道,曾经那个让神毓逍遥不惜凡人之身妄图登上天阶的人究竟是谁?可转念一想,这是什么人又与他有什么干系,到底是神毓逍遥的私事,他们同门多年都不曾听神毓逍遥主动提及,想必本来就没打算告诉他。
他沉默得古怪,神毓逍遥不免迷惑,“怎么了,奉天?”
“没什么,那人……”他走着神,听得对方一问,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要问那人是你的什么人,立刻又反应过来地及时收住,再不肯开口了。
倒是神毓逍遥心思澄明,一点即通,“也许不久之后奉天你就能见到她了。她叫玉箫,是我这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了。我父母早亡,家里只剩我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后来小妹得了一种怪病,大夫全都束手无策,我苦于求救无门之际,就想到了云海上仙的传说,我死马当活马医地带着小妹就过来了,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玉箫?”
“我原名玉逍遥,拜入玄尊门下成为仙门大弟子时才改的名。虽说了断尘缘,我终究不舍,常偷偷下山去看玉箫她过得好不好,后来玄尊知道了,就答应让我教授玉箫修习仙门心法,等她小有所成时再领她入门。不过她学得慢,这些年才算有点长进,说不定再过一阵就能入门,届时就是我们的小师妹了。”
君奉天原还想说些什么,可兜兜转转,到了口边却是,“看你平日的模样,我都想不到你居然还是个好兄长,当真世事难料。”
“说得什么话,讲得师兄我好像多没担当似的。”神毓逍遥跟他杠上的时候,君奉天总要忍不住刺上一两句,可如今自己还要人背着上登天道,他到底做不出这般没皮没脸的事。只好又沉默以对,这时,神毓逍遥话头一转,突然侧过头,贴上来,温声说道,“别说话了,你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很快我们就能回仙门了。”
听着,君奉天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心下又羞愧又内疚,真正需要休息的人,是神毓逍遥才对吧——他从前好像都没有真正地意识到,原来他的师兄,竟是这么温柔可靠的一个人。
君奉天勉强撑持了一会儿,与神毓逍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可终究敌不过沉重的眼皮不住往下搭,没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再次醒来时,发觉手脚发软无力,昏昏沉沉地陷在松软的床铺上,房间里灯火明灭,朦胧中依稀有道身影立在床边,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好像拽到对方的衣袖,含糊地喊了一句,“神毓逍遥……”却在下一刻,神志清明,望见来人恰是他们的师尊,九天玄尊。一时觉得僭越,不太好意思地松开手,又惦记着一路将他背回来的神毓逍遥,便问道,“玄尊,神……大师兄呢?”
他惯常不太会恭恭敬敬地称对方一声师兄,然而在玄尊的面前,君奉天始终恪守弟子的本分,礼数恭谨周全,尽管他多多少少猜到玄尊早已明了他们师兄弟二人如何相处,但仍不肯失了应遵循的礼节。只见玄尊果然略过他临时更变称呼的事,径自坐了下来替他诊脉,一边搭着他的手腕,一边说道,“他把你带到山门时就晕过去了,此刻尚在休息,没个三两天,怕醒不过来。”玄尊神情淡淡,目光却十分严厉,“这次下山历练,我原想着磨一磨你们的性子,想不到你们这般胡来。一个身中咒术,一个内元尽耗,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是我一时大意,误遭算计,大师兄只是救我心切。”
“不用急着揽责,你们这一个两个什么性子,为师不知道吗?你遇事容易冲动,他对人总要周全,都心比天高,爱逞强逞能,简直胡闹!”虽是嘴上斥责,玄尊连将他的手塞回到被子里都是轻轻的,君奉天见他起身,又替他掖好被子,心中一暖,觉得自己叫玄尊担忧实在对不住他老人家。“恶咒易解,阴气难拔,回头这日子有得你受,我也懒得罚你些什么。至于你师兄,他伤了元气,没十天半个月调息养气,以后境界再进怕是艰难,闷上这几日,便当罚过了。看你们日后还敢不敢这么罔顾身子,恣意妄为。”
“玄尊教训的是。”君奉天躺在床上不好施礼,只得轻轻一颔首,不过恐怕知道他们还有再犯的时候,玄尊气过了也不愿放在心上,嘱托他两句好生休息,就离开了。他放松了精神,瘫软在被褥中,想着同住一个院子里的神毓逍遥,总觉得说不明道不清的一缕情思萦绕心间,那人一口气撑到山门时倒下,不知道得有多么狼狈,他身上竟还没有一点半点擦伤,想必到他阖眼的那一刻仍被护得好好的。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就这么傻,总以身为盾,哪来那么多的悲天悯人。
想着想着,又是气自己,又是气对方,气着气着,竟真的睡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实在冷得受不了,半夜惊醒,惊动了外头值夜的道子。对方进来看他,君奉天才知道,先前玄尊所说的“阴气难拔”是什么意思。他体内阴气炽盛,寒气由内而生,手脚冰冷都是小的,他若不运动内息抵御,一段时间就会如坠冰窖,遍体生寒。那些道子被玄尊吩咐,知道他多半谁不安稳,随时等着更换房内的炭盆与压在床被下的暖炉。他给来人道了谢,禁不住多问一句神毓逍遥如今还睡着么,得知对方真的打回来之后一直昏睡再没醒过来后,他都忘记再补一句“辛苦”,就兀自沉入自己的思绪当中,最后辗转反侧,到底才睡过去。
接下来几天,君奉天着实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有得你受”,白天尚可,最多只是手脚冰冷,偶尔气脉不顺,入夜之后就变得十分难受。他原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是个怕冷的人,但这种冻入骨髓的阴冷寒气确实反复地刺痛着他,最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结出冰渣子,呼出来的全是茫茫白雾。玄尊教他了一套颇有些复杂的运气导息的功法,勉强叫他又熬过了几个日夜。待阴气逐点逐点拔除后,他被折腾得整个人身心俱疲,都忘了先前自己还惦记要去看神毓逍遥来着。
他没见着人,反倒是那人醒了后先来看他。那天夜里君奉天照例被冻起来的,却望见神毓逍遥捧着卷书,倚在床边,借着一盏昏黄油灯,看得津津有味,被他惊动了,才慢慢抬头。两人不像多日没见,也不像都被折腾了一番,神毓逍遥笑脸迎人,与往日无异,他放下手中书卷,就起身给他去换个暖炉,君奉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呆呆地看着他忙活。半晌等人重新坐回去,他才搜肠刮肚地问出一句废话,“你能起来了?”
神毓逍遥看着他,似乎被逗乐了一样,只是笑,而后又觉得不太对,忍着不敢笑太过分,撇开了头,可君奉天瞧着对方震颤的肩膀,还是觉得懊恼,心想自己问什么不好,却问他这个。等人终于笑够了,神毓逍遥回过头来对他说,“师兄我都睡那么多天了,自然没事,奉天不用担心。倒是你,我听玄尊说,你阴气未除,所以常在半夜冷醒?”
“嗯。”想起自己为何弄成这副模样,君奉天摆明了不想多谈,不待神毓逍遥再次关心,就转了话题,“都这么晚了,你还在看什么书?平日里没见你这么用功。”
“我睡多了,现在有点儿睡不着,就来看看你。我知道你这几天都睡不好,难得安眠,自然不敢打扰,随便找点东西看看,当打发时间。”
神毓逍遥说着,手中的书卷在他眼前晃了晃,尽管他马上又收起来了,可君奉天还是瞧得分明,一时古怪,“怎么突然看起炼器的典籍?你要有心打发时间,不如多读读经论,免得下次经课上又惹道主生气,下玄尊面子。”
“我就随便看看。”神毓逍遥目光闪烁,似有隐瞒,君奉天懒得追究,这人成天不学无术,心思半点都不在课业上,他都有些习惯了。经此一遭后,他发现神毓逍遥确实有吊儿郎当的资本,他本就聪颖明慧,点滴通透,往常多半考试前翻两下书,就能敷衍过去了,想要他安分地坐下来学习,连玄尊都做不到,遑论他人。不过这次他态度诡异,应是真藏了什么事,可惜神毓逍遥不愿说,君奉天自然不肯去追问的,两人便又安静了片刻,才听他另起话头,“奉天,等你身子好些了,陪我到山下镇上去喝酒吧,这次咱俩第一次斩妖除魔就马到功成,不庆祝庆祝怎么成。”
话语刚落,君奉天不禁替玄尊感到愁人,这次他们胜得惨淡,仙门大师兄二师兄还都躺着回山门的,差点没把玄尊气死。也就神毓逍遥此等没心没肺的程度还能自诩胜利,谈笑自若了。他捏了捏隐隐发疼的眉心,本不太想答应,可想到这一路上对方如何对待自己,他又不想害人期待落空,挣扎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轻轻地应了一声。果不其然,神毓逍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看来这些日子不是躺着睡觉就是打坐调息,都把他给憋坏了。
“那就这么说好了,奉天到时候可不准说不去。”
“哪次我答应你,是反悔过的?”君奉天瞧着对方晴光潋滟,春风得意的模样,有种哄孩子的错觉,也不知道谁是谁师兄。
“所以啊,这世上最数奉天最好了。”
以往这些话神毓逍遥说了不少,谁给他点甜头,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说一句“世上就数你最好了”,君奉天听得最多,耳朵都快起茧了,从不放心上。如今看他笑容绚烂,一双眼眸浮动点点春光,明媚动人的模样,却另有一番滋味,落在心头。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神毓逍遥何止一点都不惹人讨厌,甚至是,有点太招人喜欢了。
那夜之后,神毓逍遥日夜盼着君奉天赶紧好起来,等他体内恶咒解开了,阴气也所剩无几时,他终于憋不住,想要拉他的师弟下山。君奉天早料到他这些天闷得难受,促狭一笑,难得没有出言讽刺,被拽着衣袖就跟着往他们平日偷下山的小路走。
行至半途,神毓逍遥才想起来自己两手空空的,今晨特地进山里打的野味都没捎上,又叫君奉天原地等他。他如今还被玄尊明令禁止动用元功,一来一回废了不少时间,原以为君奉天该等到烦了,回去的时候就见那人负手站在树下,微微仰着头,山色清幽,尽入他眼底,眸光渺渺,不知落处,也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但见他来了,君奉天收回的视线,转而落在他的身上,深邃的眼眸中映着他身影,目光意外地轻柔。
神毓逍遥眨了眨眼,印像中自己的师弟总是傲骨嶙峋,自信到自负,偶尔让人觉得他双眼中,根本纳不下旁人,目空一切。这几天,隐隐觉得,君奉天好像变得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尽管他依旧没把他当师兄尊敬,常常说话噎得他哑口无言,可他总觉得,他真的入了他眼,也被这人放在了心上。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又令人莫名高兴,他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挽起君奉天的胳膊,换之前定要惹得对方拂袖而去,如今那人只看了他一眼,眉头一挑,竟都没有出言相拒,不过颇有些无奈他这种孩子气的幼稚举动。神毓逍遥不禁笑道,“让奉天久等啦,我们走吧,师兄特地拿了些野味,回头叫店家做点烤肉当下酒菜。”
他开心的时候,走路都情不自禁一蹦三跳,君奉天被他拖着拽着,步履颠三倒四,居然没说什么。神毓逍遥心想,若换以前,他这位老成持重的师弟早就开始教训他了。他总有些怯君奉天,对方沉着一张脸,冷漠又认真地数落他时,他总觉得君奉天更像云海仙门的大师兄。他嘴巴上肯定不会承认,插科打诨岔开话题是他最擅长的,时不时还把君奉天激得懒得跟再他废话,可他心底里对他仍是服气的。君奉天剑法如神,人长得好看,连生气时都格外有股气势,凌厉的目光轻扫,就足以让人噤声,确实比他这个师兄有威仪得多。
神毓逍遥喜欢逗他,又怕人真的生气,存的心眼特别多,心思七绕八弯的,兜兜转转尽系一人身上,自玉箫以来,世上再没有人像这样子使他成天记挂,终日萦怀。他隐约感觉到,君奉天于他,到底是不一样的,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两人到了平日里光顾的酒肆,老板识趣地接过神毓逍遥递来的野味,上了两壶好久就下去替他们烤上了。神毓逍遥到底话多,一边饮酒一边还说个不停,从他们下山除妖的事一路到修行心得,说着说着就聊到门派中的八卦,君奉天大多时间都安安静静地听,偶尔应答一两句。这样的对话也就神毓逍遥才不觉得无聊。
杯盏相交至微醺,烤好的嫩肉终于呈上,薄脆的皮底下是鲜嫩多汁的香肉,使得这几天清汤挂面的神毓逍遥食指大动,不住地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还要含糊地招待君奉天,可惜君奉天不像他这样仪态全无,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夹着肉,放到嘴里还要细嚼慢咽,瞧他这样清风朗月,绝逸出尘的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在什么富贵酒楼,不是路边酒肆。
吃饱喝足,神毓逍遥就想着结账走人,到别的地方走走,消消食。哪里知道一摸怀里,发现钱袋给漏下了,他忆起来应当是方才他回房多拿了件东西,不小心落下的。君奉天休养多时被他蓦然拽了出来,身上散银自然也没有多少,一顿酒钱都不够付。这里的老板与他们虽说相熟,却也是不能赊账,他苦恼之际,君奉天便提出他回去拿钱。想到这一来一回终究耗时不少,神毓逍遥灵光一闪,说,“与其让你跑来跑去,不如卖艺挣钱。”君奉天闻言一愣,他倒已经跟老板交涉起来了。
有时候,君奉天都怀疑他师兄脑袋是不是有洞,才一天到晚异想天开,没料到老板居然还觉得可行,专门给他腾出了一块地方。神毓逍遥不宜动武,卖艺的事情自是他出一张嘴,君奉天出一身力,他们两人今天下山匆忙,剑都没带上,两手空空,难不成还叫他当众打拳不成?不料神毓逍遥灵机一动,替他折来一支梅枝,色泽沉郁的枝条上缀了几朵红梅,清艳不俗,握在手上,君奉天随手挽了个剑花,花枝乱颤,煞是好看。
神毓逍遥坐在一旁,为他击节成歌,君奉天瞪了他一眼,见这人白皙的肌肤上浮着酒气熏出的薄薄的红晕,本有几分醉色,可一双眸子明亮如星,眼角含着盈盈笑意,却十分清明。即便存心,也无辜得让人难以苛责,君奉天只得认命地以梅枝为剑,和歌起舞。
他到底生得丰神俊朗,顾盼神飞,剑出如龙,走势雷霆,偏生手握一枝红梅,艳丽花色,在疏狂中尚留几分风雅,风流写意,洒脱不拘。神毓逍遥原只觉得君奉天长得俊美,如今这人剑势起落,神光离合间自有风骨,狷狂疏雅,宛若泼墨走笔,晕染成卷,不知不觉画入心间。
他想,他好像真的有点太喜欢这个师弟了。
清了酒帐,君奉天提出想要一走登天道,神毓逍遥应了一声,就跟在后头。他手里捏着君奉天递来给他的那支梅花,上头花开正好,飘着一缕淡雅清香,萦绕鼻尖,花与花香,荡入心神,神毓逍遥第一次觉得实在有些恼人。
他不说话,君奉天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两人一路并行,只有零星交谈。他们慢慢地走上登天道,上头十万八千阶,直通霄汉,他心思纷乱,只望着眼前的身影,竟没感觉道途枯乏。不知不觉,他们真的就走完了。抵达山门时,君奉天忽而说道,“我原以为登天道十分漫长,十万八千阶不知道该走到何年何月,却想不到可以走得这般快,就到了。”
神毓逍遥愣了一下,想说他两次登天,与此间情形都不一样,可他抬眼,君奉天直勾勾地望着他,神情专注而认真,心头莫名地一悸,似乎意识到对方可能说的不单只是这一件事。他正要思索着如何作应,就听见玄尊的声音一旁冷冷的响起,“舍得回来了吗?”
往常下山若是被玄尊抓到,那也就罢了,他多半骂上一两句就放过他们了。今日却不同,不仅是他们本该留在门中休养,还因为玄尊圈养的那几只仙鹤,被神毓逍遥给折腾不见了。君奉天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想着该不是为了给他们添酒加菜,神毓逍遥丧心病狂连仙鹤都不放过吧。一想到曾经一度驼伏他们上山下山的仙鹤们可能都已经惨遭毒手被他们下肚饱腹了,君奉天哑然无语,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瞧他模样,神毓逍遥就知道他想些什么,登时直呼冤枉,“奉天,在你眼里师兄我就是这么不堪的人吗?我不过就是拔了它们几根毛而已,哪里知道它们就无颜见人了。”
一时间,君奉天竟不知哪种境遇对玄尊的仙鹤而言更悲惨了。
这下,玄尊当真被他这个大弟子气得七窍生烟,一句“你给我面壁思过去”说得震撼苍穹,余音绕梁,神毓逍遥自知理亏,没怎么分辩就往思过堂去了。玄尊还想再骂,这下也得哑火了,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也是,回房思过,不好好反省就别出来了。”
君奉天恭恭敬敬地领命离去,回到房中,发现一件鹤羽大氅整齐安静地放在了他的床上,搁在上头还有一张纸条,神毓逍遥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保证暖和”。他摸着油光水滑的羽氅,知道这与寻常一般的大氅不同,应该是灵物为材,炼器而成。想到先前神毓逍遥读卷时闪烁其辞,霎时间,哭笑不得之余,又当真被暖入心扉。果真一如神毓逍遥保证,到底暖和。
夜里,神毓逍遥在思过堂中正枯坐无聊,突闻一声轻微的响动,回过头,就发现君奉天翻窗摸了进来,一时诧异,却十分高兴,笑着问道,“奉天,你怎么来了?”
君奉天不答,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包好了还温着的叉烧包,看来是专门又偷溜下去一趟,到镇上买的。神毓逍遥更是惊喜,接过来后,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咬了起来,简直无暇说话。见状,君奉天挨着他席地而坐,把他之前做的鹤羽氅拿出来,严严实实地盖在两人的身上。神毓逍遥嘴里含糊,声音软糯地说道,“我本想下山前给你的,可是忘了。怎么样,奉天,你喜欢吗?”
“嗯。”他看着这人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翘起的嘴角还沾了点油光,不免好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神毓逍遥,我是来陪你的。”
闻言,神毓逍遥愣了一下,不知道对方是开玩笑还说认真的,可惜君奉天也没多做解释。拢了拢羽氅,就径自坐在那儿,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大概真的来陪他的罢。
他这么一怔仲,便错过了再问的时机,沉默地吃完了包子后,只好另起话头,聊起了门中琐事,又渐渐地,聊到了畅游江湖的想往。说着说着,他有些困了,就靠在君奉天身上,说道,“奉天,下次我们不会再那么狼狈了。”
“等我们真的出师了,就一同下山,浪迹天涯,行侠仗义,轻剑快马,遍游江湖,你说好不好?”
“约定了,你不能反悔。”
“答应的事,我什么时候反悔过了?”
他原以为神毓逍遥大概又要说,世上唯有奉天最好了,不料这人沉默了片刻,却是说,“没有,奉天答应过的事,总能够做到,所以师兄我珍而重之,不敢再叫你轻许诺言了。”
君奉天稍稍一怔,堂中安静,唯有他们二人轻浅呼吸清晰可闻。他还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过了一会儿,靠在他身上的神毓逍遥敌不过睡意浓重,沉沉睡去了。方才的温声细语,好似一场幻梦般,无痕无迹。
他侧过头,那人闭着眼,呼吸平缓,灯影下,睡去的容颜情态柔和,彷佛还带着笑,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好梦。君奉天再次拢紧了大氅,明明夜露深重,他该冷得难以入睡,此刻身上暖融融的,他都有了几分睡意。
清朗夜色,思过堂中两人互相偎靠,睡得香甜。
兴许同做了一场好梦,此生仗剑,快意天涯,共谱一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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