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武艺无意捂无衣无姨”对联“杨幂仰

[长篇连载] 《无衣》【霍去病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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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 《无衣》
写在前面的话:多年前的旧文,因为某个机缘开始重新修文继续填坑。全文分《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四卷,旧稿已经完结《朱雀》、《青龙》二卷以及《白虎》卷中部,现在回顾旧时的文笔,觉得相当幼稚难堪,于是重新修订,新增若干人物和情节,等同重新开篇。目前进度已完成《朱雀》全卷,存货《朱雀》卷每三天在吧里更新一章,后续更新不定期,可以负责任地保证,因为有签约所以全书一定能够完结,只是不知到哪个章节会关闭公开阅读,也许就这么一直更下去。本人历史渣,一直在努力学习中,所以请看客们不要过于纠结历史细节问题,尤其是为了情结需要与历史不符之处,敬请谅解。PS:玛丽苏小言无能,只是随性而作,但三观正直,家国民族大义决不能变节,另,军事铁血风格苦手,文中的霍去病清冷孤高,少言不泄,与李乐版风姿潇洒神采飞扬的少年英雄形象截然不同(虽然在我心中,乐哥的霍少至今无人能及),接受无能者慎入。作为霍少曾经的迷妹,现在的迷姐,时光带走的只是我的年龄与记忆,心中的野马亦早已回归田野,但霍少在我心中,却永远定格于春风得意马蹄疾,鲜衣怒马少年时。 :)
【朱雀卷】 1. 是夜,他梦见焦黄色的平原上尽头那灰暗的天空,漫天黄沙遮住天边一轮红日。干燥的空气里混杂着刺鼻的狼烟与尸体横陈的血腥气味,宁静而肃杀的沉默,枯草靡靡。天与地、人与物,仿佛悉数将被这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遥远的天边传来羌笛孤寂清冷的乐音。浑浊的泪珠沿着模糊的脸颊缓缓地流下,清冽的童音低低地哀鸣,曾经快乐与生动的记忆,伴随着铁骑的屠戮与厮杀消逝在血色的残阳里…… 无衣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他挺身坐起,稚嫩的脸上缀着汗珠,胸腔剧烈地起伏,他本能地四下张望,万籁俱寂中其他人早已进入酣眠,静静的,连自己的喘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眼前又再度浮现出父亲、母亲被匈奴人砍杀的死状,血水从脖颈一道巨大的裂口处喷涌而出,汇作一道道殷红的细流,浸湿了胸襟。母亲在窒息将死的刹那,仍把自己紧紧地搂在怀中,母亲的血溅进他的眼睛里,顿时一片暗红,母亲粘腻而湿润的发丝纠结在自己的脖子上,喉管里挣扎着吞吐着最后仅存的几口气息,粗哑艰涩地嘘息声一道挥之不去的梦魇,时刻折磨着他幼嫩的心。无衣顿觉眼眶又是一阵湿热,索性用袖子抹了抹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透过窗户望着天边一钩朦胧的下弦月,油然升起一股苍茫的悲哀——“夜为什么这么长?白日怎么还没到?” “明天,快点来吧。”无衣在心里默默祈祷。 然而,命运似乎有意作弄这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那时他在站在长安城北北军营屯所的门口,面对前面黑压压拍成一道看不见尽头的长龙,一个个身强力壮的英武男子足足都比他高出大个个头,他那矮小单身的身子已经被淹没在一群成年男人投下的阴影之中。更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会遇见时为票姚校尉的霍去病,他一直清新地记得那一幕,原本拥挤混乱的人群自动分开两道,他从鱼贯偏避的黑色人影中径直走过来,那些自信而自负、峥嵘铁血的男儿们,这一刻仿佛如集体被驯化的公鹿,单膝跪地拜服在他的脚边,“霍大人”、“冠军侯”、“校尉大人”……形色不一的称谓连绵起伏、不绝于耳。这一刻,无衣才真正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少年形色的男人,就是人们反复颂扬、歌唱的“疾风之狼”、“匈奴人的噩梦”、“大汉未来的辰星”——十九岁一战成名、名动天下的冠军后,斩首俘虏匈奴两千多级,得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捕季父罗姑比。早在家乡的时候,无衣已经从村里人的口中听过关于他的传奇事迹,他的脑海曾有过无数的遐想,他的眉眼,他的身形,他在广阔粗犷的荒漠里策马狂奔,在浩瀚无垠的极地夜空下无声潜行,在刀光剑影中如疾风般凌厉果决地眼神,尽管他只比自己年长五岁,但在无衣心里他却如高山仰止的尊神伟岸且遥不可及,然而这一刻,当他站在自己的面前,真正面对这个人的眼睛的时候,无衣原本浮躁犹疑的心魂一瞬间被对方如冰般凌冽的视线所震慑,漠北边塞的寒霜烈日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不似常年行军打仗的军人那般黝黑粗糙的皮肤,他的脸是失去血色的苍白,细长的眉眼眼角微微上挑,他面无表情地站立在校场中央接受在场所有人的跪拜,天地间唯独他好似傲迎风霜的松枫接受万物的崇拜与敬仰。无衣呆呆地站立在原地,见他藏青色的披风随风扬起,一时竟忘记了行礼,他的眼睛里映出他墨色的瞳仁,眼神缺少几分少年人的轻狂,多几分看透世事的沧桑,老练却坚韧,犹如深邃的夜空里闪烁的淡漠星光,他注意到了无衣的存在,转过头扫了他一眼,并不发声,不怒自威,而无衣也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两个人都看似漫不经心地静静对峙。“无礼!见到校尉大人怎不下跪?”他身边的卫士粗声喝斥,却被他挥手制止。“你叫什么?多大了?”霍去病聊有性质的俯下身,盯着眼前这个眼神倔强的少年,开口问道。“我名唤无衣,十三了。”无衣如实回答,心中却暗暗惊讶于对方声音的清涩。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历来认为征战沙场、戎马生涯的将军将领,发令大多如洪钟大吕,雄浑有力,却丝毫不料这个少年的声音竟与自己想象中的全然不同,竟似松间明月的柔和,石上清泉的清冽。“可有姓?”“并无,我生来就是弃儿,未见过亲生爹娘面目,在襁褓里被大大(父亲)和娘亲在村口河边的老槐树下捡里,光在身子裹块包布,于是被大大起名‘无衣’,还指望他日能寻得亲爹娘,再寻根归姓。”“……”“大大是村里的教书先生,长大了他告诉我说,古书《诗经》里有名篇叫《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与师,脩我戈矛,与子同仇。我们村子地处河套渔阳,自我记事起,就一直不断躲避匈奴人的刀马,他们见人就砍,见到粮食牲口就抢,比牲畜都不如,我们都恨透了他们,天天想着怎么能够干掉他们!”“为什么投军?”霍去病的声音依然听不出一丝波澜。为什么?少年瞪大一双眼睛,乌黑的瞳仁满是难以形容的惊惧与愤怒,他的脑子里顿时闪过养父母惨死的样子、屠杀过后尸横遍野如炼狱般的恐怖、痛苦的呻吟与呜咽如魔咒般缠绕在他的耳边,曾经朝夕相处的小姐姐被匈奴人麻绳缚手,像牲口一样倒吊在马鞍后虏劫而去,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漫天飞舞的雪花与血色混杂成猩红色的泥泞……“投军还能干嘛?杀匈奴人呗,除了这个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在身边卫士“无礼”的呵斥声中,无衣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霍去病的眼睛,他看尽他眼睛里闪烁的火光,眼前这个瘦小的身板似乎蕴藏着一股巨大而神秘的力量,一双小手紧握成拳,稚气满满的小脸已经被愤怒与恨意所湮没,霍去病短暂地楞了一下,随即发声:”渔阳隶属边郡,距离长安何止千里,你本应就地投入军屯边兵,不必来到京城北军重地,且不说这里原本不为戍边,你亦没有资格入列。”“小子,这里征兵只招京三辅的精兵强将,你一村野小屁孩哪有资格入列,怕是牵马都不够格。”从旁卫兵忍不住插嘴道,一嘴戏谑调笑的语调。“他们都不要我,嫌我年纪小不经扛,骂我一个小叫花子只想到军营里蹭口饭吃,连弓都拉不开,怕匈奴人的刀还没下来就自己先趴下了,”无衣急道,却惹到身旁围观的一群汉子低声讪笑,“我一路流浪讨饭到这里,荒郊野外摸寺庙墓地的祭食,城中饭馆吃人剩下的东西,实在逼急了就挨顿打讨一顿霸王餐,为的就是要来京城投军,我听说京师兵骁勇,都是精兵强将,所以拼了这条命也要投奔过来!”“哼。”霍去病嗤笑一声,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屯兵的军侯倒也说得不差”,他转过头去登记的主簿吩咐道,“暂不将他的名姓登记入册,差他去伙房做个杂役。”没等无衣回过神来,他早已飞身上马,在大队人马的拥簇下绝尘而去,留下无衣一个人楞在原地,当一名营地厨房的伙夫杂役,这显然有违他的初衷,冠军侯的一个简单的决定无疑是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熄灭了他当下所有的斗志,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呆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嘴巴长得老大,耳边完全听不见军士的催促声,显然没有从这个沉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可以继续,写的好就加精,支持原创!
先马为敬。另,恭喜骧陵六骏担任吧主。
怎么感觉这么熟悉楼主的名字呢?
2. “嘭”、“嘭”、“嘭”……刀斧劈柴的摩擦声单调的重复着,天边沉沉的暮霭预示着一天又将结束,无衣一身土灰色的短褐,柴火的烟灰蒙了一脸,他默默地蹲在伙房的角落里,面对堆积如山的柴火,心中愈发急躁,被冠军侯随后一声“吆喝”差遣到北军屯所的伙房已有三个多月了,每天重复着砍柴、生火、洗碗这类在他眼里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前路遥不可及,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对他而言究竟还要挨多久,别说刀枪箭羽,他连剑鞘的边儿都还没挨过,他的血海深仇、他的杀敌之志,此时似乎离他太远太远。 “喂,小孩儿,去!把你砍的那些柴火全搬到灶台那边儿去,我们准备生火做饭了!”不知什么时候,伙头从他身后冒了出来,悬胆鼻、阔方脸,皮肤黝黑发亮,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粗声粗气地使唤他。无衣转过头朝对方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嚷道:“不准叫我小孩儿!小爷我才不是什么小孩儿!”赌气地把斧头往树桩上狠狠一扔,正欲起身,却被伙头一把揪住了领口:“呵呀?!小屁崽子鸡屎粒子还不服管了,你不是‘小孩儿’是什么?是大老爷们儿吗?那好……”伙头拎鸡仔儿似的单手就把他悬空拽了起来,另一只手伸向无衣的下盘,一脸讥诮的笑,“那就让爷爷俺验一验,看你小子的毛长全了没有!”无衣又羞又气,双手双脚在空中毫无章法的乱抓乱蹬,却始终无法挣脱对方的束缚,更近不了他的身,倒引来了周围一群人围观讪笑。此时的无衣缩起脖颈像只斗败的小公鸡,狼狈的模样惹得旁人又是一阵哄笑。 “快放开他!”无衣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脖子上那窒息般的束缚感顿时消失了。“嘭”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眼见周围所有的军士们都慌忙拱手拜礼,异口同声地喊“拜见侯爷”,无衣自然知道来人是谁,可他并不理会,自顾自挣扎着起身,背过来人走到柴垛边,泄愤般提起斧头看向身前的一根枯木,木屑飞扬地撒了一地。伙头见状正欲上前呵斥,却被霍去病伸手拦下,只见他身后现出一个青年的影子,他从霍去病的身影走到人前,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不似长安男子细长的眼睛,眼廓圆润有神,身形略比霍去病矮壮魁梧,匀衬有力,高挺的鼻梁,眉骨突出,眼窝略微凹陷,皮肤黑黄粗糙,配上一身雕工精细的铠甲戎装,看得出是常年征战在外的世家子弟。他扬了扬眉,摘下头盔露出紧束的高髻,快步地走近无衣。只见他斜过身子俯瞰着无衣的脸,满心好奇的上下打量着,朗声笑道:“侯爷,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小子吗?”他的声音透出春风化雨的清爽率直,抬手扬起马鞭的尾子,在无衣的脑袋上敲了敲。 原本就是满肚子憋气的无衣哪里还经得起这番逗弄,他猛地伸手拽过对方的马鞭,顺口照着对方的胳膊就势一咬,却感觉自己像咬了一块石头,对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倒是自己的门牙被磕得又酸又疼。“小兔崽子反了你了,居然还敢咬人了?!你特么是狗变得吗?”被咬的男子尚未开口,从旁的伙头厉声吼道:“看老子怎么教训你!?”说罢就抡起拳头准备“招呼”无衣两下。却被男子单手挡住他的来拳,眉头微蹙,不悦道:“说说看,你倒是谁的老子?他的老子还是我的老子?”伙头顿时泄了气,慌忙陪笑道:“不敢不敢!校尉大人,您家‘老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李广将军,借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认的呀!”伙头粗人一个,不懂辞令,心下慌张开口闭口称“老子”,心胸狭隘者,尚以为他的言辞中有揶揄讥讽之意,只是李敢在军中呆惯了的,自然知道普通军士不过来自贫下百姓,质素不如期门军或羽林军那帮选自六郡的良家子弟,倒也不去较真。僵持之下,一旁冷艳旁观的霍去病终于开了口:“别玩了,成纪(注:李敢是),别忘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他静静地走到无衣面前,不同于上次见面时他一身戎装披肩的样子,此刻一袭月白深衣常服,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军士显得愈发突兀。他越过李敢,俯下高大的身子颇具深意地盯着他倔强的小脸,又是一阵沉默,无衣也不出声,被他盯得有些发慌张,只能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皮朝他翻翻白眼,手里继续重复砍柴的动作。一旁的李敢拼命憋笑,无声无息地退到霍去病的身后,等着看场好戏。 “看来,你似乎对我相当不满啊。“去病玩味着无衣脸上那股别扭的绝境,脑子里浮现出的竟是一个被踩着了尾巴的狗崽子,勾得他的好奇心也一下窜了上来,忍不住也想去逗弄一番。然而,无衣并不理他,对于眼前这个人,他心里固有的崇敬和崇敬,在被他彻底“摆了一道”之后就消失得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怨恨和嫌恶,他曾经在梦中无数次演练过与匈奴人两军对垒,浴血搏杀、狼烟四起的场面,甚至痴盼着有朝一日可以跟随这个人的背影一通出征的画面,被他的一句话就抹得干干净净了!他早已对眼前的人恨得牙痒痒了!“有什么心思就说出来,憋在心里可是会生癔症的。”去病直起身子,懒懒地甩开深衣宽大的袖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自小野惯了的无衣最受不了这种不以为意的倨傲态度,索性“嗖”地从地上直起身子,敞开天窗说亮话,要得罪就得罪吧,大不了安上个“大不敬”的罪名拖去按一顿棍子,也好过受这窝囊气,他怒气冲冲地抬头盯着霍去病的眼睛,双手紧攒成拳,耸起肩膀深吸一口气,终于爆发了出来!“都怪你!都怪你!!就不让我投军,不让我上阵杀敌,非要小爷我干些这种砍柴生火没出息的活!”话音刚落,周围所有的人一下子噤了声,就连从旁的李敢都微微变了脸色,呢喃道:“你小子,这是疯了吗?敢这样同他说话……”“你年纪尚幼,又未经过任何锻炼,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剑都握不稳,还想上阵杀敌?哪怕上去了也立马成了敌人的活靶子。”霍去病不改颜色,盯着无衣的眼睛说道。“你可以欺我身小力弱,但绝不能拿我的年纪说事!”无衣不顾旁人惊骇的眼光,继续不甘示弱地直视对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听人说,您从军任天子侍中时也不过十七岁,不过大我四岁,而后北击匈奴一战封侯也就十九,不及弱冠,怎么就一定是大人了呢……?”无衣早已被恼恨冲昏了头,口不择言继续道:“大大教我兵法道理,自古军令如山,对手面前,对手面前,不分长幼,只分你我,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到您这里就行不通了呢?!”无衣一番攻击连李敢都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道:“小子,你闭嘴!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无衣转过头对李敢吼道,眼睛里依稀泛起了点点泪光:”匈奴人杀了我的父母亲,烧了我们的房子,毁了我们的村庄!你们这些人没有过受过亲人横死、家园遭劫的罪?怎么会理解我们的痛?!”“难道你就不怕死?”李敢疑惑地追问。“大大生前告诉我:男儿本自重家国,乱乡藏地有高原!匈奴人杀我亲人,毁我家园,他们通通都是我的敌人!这个仇,陪上性命我也一定要报!”无衣抬起头,傲然匈奴人杀了我的父母,他们通通是我的敌人!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霍去病静静盯着眼前虽暴跳如雷,却又一脸的少年,深邃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稍纵即逝,他惊讶于这个少年的桀骜不驯、惊讶于他的仗言执行,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去病似乎能从他身上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他转过身走到柴垛边上,伸手截下一截长枝,扔在无衣的面前,气定神闲地说到:“去,你就当它是柄利剑,朝我冲将过来,十招以内,你的剑尖若能触我衣袖半分,自会让你去军中效力。”无衣一惊,心想这人分明是小看自己,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无名业火直往上窜,他死死地盯着对方似笑非笑的脸,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轻视对手,小心吃苦头!”无衣抓起地上的树枝,置身这种张扬锐利的氛围,他的脑海里再度父母亲垂死的眼、奄奄一息的身躯,痛楚、悲伤、愤怒、仇恨,一股脑涌上心头,此时的他早已顾不得对方是怎样居功至伟的传奇人物、帝国将星,又是怎样意气风发、风姿潇洒的少年儿郎,他的脑海里满是匈奴人的凶狠贪婪的脸,促使他大喝一声,高举利刃砍杀过去。然而未等他近身,去病一个侧身,闪电般地甩手用袖子拂去对方剑锋,剑上的杀气瞬间化于无形,迅疾之速让无衣一下子懵了,身体顺势向前倾去,却被去病抬腿屈膝,就是一膝盖顶住他的腹部,无衣一个趔趄,猛地摔倒在地上,他脸色煞白,感觉刚才的那一重击仿佛令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错位,翻江倒海的疼痛使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肚子,一阵恶心干呕,脑中一片眩晕。 “你就这点本事?”去病整整衣襟,径直走到无衣的面前,无衣跪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角因为剧痛忍不住泛起点点泪星,他痛恨自己的无用和弱小,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能默默地低着头,尽可能不哽咽出声。 “行了,起来吧。”去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他的身体轻微的抖动着,“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被自己人教训总比被匈奴人宰了要好。”无衣一听,心气更盛,他愤愤地抓住去病的手,用力甩开来嚷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挣扎着想要起身,去病并不拦他,自顾自转过身朝门口走去,紧跟他走出去的李敢却故意扬起声调甩下一句话:“唉……原本打算带去府里好生教养,教习剑术兵法,无奈现在的人脑子不开窍,给脸还不要脸了,罢了、罢了……”无衣一听,竟一时忘记了,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任凭暮风悠悠然吹过自己的脸颊,天边的斜阳仅存一丝鲜红,在黑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无衣仿佛悟道什么似的,顿了顿,他突然用力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等等我!!“一边气急败坏地嚷嚷着,转过身来去飞一般冲向门外冲去,顺着那人离去时的衣影袖风一路小跑而去。 风起尘扬,炊烟袅袅,明天又将是崭新的一天。
3. “小畜生!仗着侯爷宠你,简直无法无天了!”这里冠军侯府日常一天的开始。“又要开始了……”一旁簇拥的仆役侍婢们纷纷埋头窃窃私语。“自打那小子进了府,这堂堂的冠军侯府哪里还有当初的威严肃穆,成天鸡飞狗跳的了。”“小畜生你别跑!居然敢咬我,老娘我今天非教训你不可!”诺大的院墙里传来妇人气急败坏的厉声叫骂,随着一阵急促的推搡哄嚷声,无衣连人带桶地滚出了宅院的墙门,气喘吁吁地站在侯府内院的中央,他的衣领歪向一边,发髻松垮垮地别在脑后,左脸颊上隐约可见被掌掴的红痕。“就放着咬你了!你个老毒妇,活该被咬!”无衣冲着摔倒在地的老妇人大吼,上前一步,拦护住身后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小姑娘,女孩子一身粉色格纹的粗布襦裙,怯怯地缩在无衣身后,柳眉杏眼,肤色白里透出淡粉的樱红,眼角沮满晶莹的泪光,却又死死拽住无衣的衣袖,努力想要阻止他冲到老妇的跟前。老妇一边叫骂一边挪动臃肿的身子,挣扎着想要从地上坐起来,嘴里连连叫唤“哎哟”,却丝毫没有消减她一脸嚣张的气焰。周围已经站满了人,纷纷在一旁指指点点,却也丝毫不敢上前劝阻。 “别拦我,子雍姐姐,别拦我,这老毒妇平素横行霸道惯了的,再不给她点教训,倒以为我们都是好欺负!”“别、别……”小姑娘不肯松手,颤抖着捉住无衣的手臂,不知所措地细声劝道,“算了、算了,我已经没事了……”无衣仍觉得不解气,正要甩开柳儿的手,却被一声熟悉的男声止住。 “够了!我被你们吵得头都疼了!” 霍去病站在院门前,面露愠色,眉宇间弥漫了些许阴云,显然已经有些动怒了,他一身绛色曲裾裹身,领口、袖口乃至裙摆的边缘隐约可见用同色的绣线织成的平行弦纹与几何图案的划纹,腰间右侧系有一枚墨云玉玦,玦下一簇银灰丝光穗子随风轻舞。“我这侯府素喜清净冷淡惯了的,容不得你们这些鸡鸣狗吠的嘈杂声,若实在憋不住,都给我滚出去,从此以后都不要再踏进府门半步!”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下人们纷纷拘手低头,默默地不敢吱声,唯独无衣一个人高高地昂着头,张大鼻孔喘粗气,撅嘴怒气冲冲的样子。“说说,又是怎么回事?”霍去病走过来,随手整了整袖括,在场的众人都不敢开口,真个院子里一片静寂,去病见一帮下人都不说话了,看了一眼无衣身后的子雍,开口问道:“你来说,到底什么事?”子雍见主人看向自己,慌忙迎上前去,弓着身子回道:“回侯爷的话,都是奴婢的错,无衣砍柴的时候被斧头伤了手,鲜血直流,奴婢找不着府里的伤药,情急之下出去街上买了一些回来,耽误了生火的时辰,被掌事的王婆婆骂了几句,无衣看不过去,帮着奴婢跟婆婆理论,结果吵了起来……”子雍一紧张,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清了,慌忙跪地拜伏下去:“都怪女婢愚钝,做事拖拉,与无衣无关,恳请侯爷您责罚。”“呸!”无衣冲口嚷道:“这老毒妇仗着自己年高姿深,又是厨房的管事,平素里最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子雍姐姐不过耽误了些时辰,她骂几句也就算了,还不依不饶的,冲上去给了子雍姐姐两记耳刮子,打得脸都肿起来了!”“老奴冤枉啊,这子雍原本就轮值今天生活的执事,却整整耽误了两个时辰,老奴怕误了侯爷进膳的时间,不过说她几句,这小畜生、不,这无衣就气不忿上前打我,还狠咬了我两口,”老妇委屈地哭哭啼啼,一边抡起袖子露出右臂上两个鲜红的压印。“老奴在府中当差已十载有余,自平阳公主府上时就掌管伙房一切巨细,还从未遇过这样嚣张跋扈的下人……”“嚣张跋扈是你才对吧?!一副盛气凌人、趾高气昂的样子,看谁不顺眼就随便打骂,我来之前这里的下人已经被你挨个整了个遍了,哼哼!小爷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主,撒泼撒到小爷头上,瞎了你的狗眼!咬你两口还轻了呢?”霍去病眼神一凛,斜着眼睛瞟了眼地上哀声啼哭的老妇,而无衣依然不肯罢休,气势汹汹地冲上去想要揪住老妇,吓得她赶紧跪倒在霍去病的脚边,可怜巴巴地祈求他的庇佑。周围又是一边嘤嘤的私语声。霍去病愈发不耐,大吼一声:“闹够了!都给我住手,全都回去干活去!只有你,无衣!罚你今晚不需吃饭,跪在这里通宵思过。“什么?”无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瞪大眼睛看向霍去病,他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怎么想,明明是那老毒妇欺人太甚,公道难容,凭什么被罚的人反倒成了自己,天理何在啊?下人们纷纷散去了,剩下无衣在王婆满眼幸灾乐祸的讥讽中,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子雍也只能从地上直起身,含泪看了眼无衣,便低下头匆匆离开了。 夜色清幽,今夜的月光似乎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明亮,一轮满月悬空高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湿气夜色清幽,今晚的月亮似乎比任何一天的月亮都要明亮,高高的一轮满月,挂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空气中弥散着一层淡淡的湿气,院子里的石板地面湿漉漉地渲染着一层露水。无衣静静地跪在院子中央,满眼寂寥,膝盖跪得肿胀酸痛了,只得反复挪动屁股变换姿势,让自己的腿疼得以短暂缓解,整个身子跟扭股糖似的转来转去,手指百无聊赖地拽弄衣角。“君子远庖厨,今儿你可来这两轮了,可不是你这‘天生富贵’的公子哥儿应有的做派。” 这时,霍去病和李敢从廊檐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知道他在拿皇帝称赞自己的话编派他,倒不放在心上,两人远远地看着院子中央罚跪的无衣,这时他身着雪白单衣,披一件宽大的带帽披风,深蓝的绒缎面子上用银白丝线挑绣出蕙兰与白芷的纹路,领口处用五彩攢金的绒线璎珞束紧,垂下一尺来长桃红色穗子,穗子上方还盘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琉璃珠子。 “看到他,我倒想起打小刚入宫那会儿,你跟敬声打架弄碎了太后的玉如意,敬声倒也规规矩矩认了,偏你就不肯服软,被罚在东宫门外跪了一宿,敬声居然还陪着你一起跪,晚上我偷偷给你俩送吃的,当初你跪在那里的样子,跟这孩子简直一模一样。”“倒是现在,怎么就变了呢。”李敢隐约神伤道,“前几日,公孙大人在府里宴请北伐得胜的将帅,父亲带我一同前去,我还遇见敬声了,他还是那副老样子,阴阴仄仄的,我刚开口提你,他就甩脸子直接离席了,弄得丞相和我们这些来客都尴尬得要命,侯爷,娥姬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们也应该……”“成纪!难道进了这侯府,你我之间还要以尊位相称吗?”霍去病不悦地反过头,直盯盯地看着李敢,他被他坦荡直率的眼神所震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不、不敢,”李敢偏转话头到,“若是他还在世,你们定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他径直走到无衣的面前,无衣抬头看着他身披一道银色的寒光,依然用初见他时的静默眼神俯瞰着自己,他恨恨地偏过头,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你可知错?”“逞强扶弱,何来之错?”“目无法纪,以下犯上,还说没错?”“明明是那老毒妇欺人太甚,先出手打的子雍姐姐,我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哪里有错?况且子雍姐姐也不是无故耽生火的时间,实在是因为我的伤不得不去买药,耽误了一点时间,犯得着挨那老毒妇的两巴掌么?”“那么我问你,若是在那战场上,为军之将带兵打仗延误了时机,或许只是因为迷路,或者中途遇到敌人突袭,你觉得应当怎样处置?”无衣一时语塞,呆呆地看着对方。“轻则失侯降籍,重则当即枭首问斩。”霍去病正色道。”延误军机,损失的可不是这点生火做饭的时间,而是成天上万条活生生的性命,你可知错?”“我、哪有那么严重,分明就是两码事。”无衣结结巴巴地应付。霍去病见他仍是一脸倔强,轻叹口气,挨着他一起盘腿坐下。“所谓身在其位谋其职,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各司其职原本就是为人应尽的本分,生火做饭如是,行军打仗亦如是,纪律是最重要的,大家不能因为你的逾矩而跟着一起吃苦头。那管事的老妇行事固然偏激,但却是坚守自己的职责。你应当明白,无论何时何地,做任何事都不能擅离职守,违背自己的责任。无衣盯着对方的眼睛,感觉那汪深不可测的暗潭里闪烁着凌厉而冷漠的幽光,他冷峻的脸庞,在月光的映衬下浮起一轮淡淡的白晕,他清晰的唇线,在清冷的夜色里显出一抹幽秘静寂的弧度,看得无衣有些失神。他之前常听村里的老人形容这位马踏连营、勇冠三军的男人,说他“少言不泄、有气敢任。”这会儿,却一下子“赏”了这么长一段句子,自己是不是应该受宠若惊、磕头谢恩呢? 正当无衣还在脑袋瓜子里脑补磕头的各种画面时,李敢从他身后摸出两只小香梨递给他:“跪了这么久,想必也饿了,还不谢谢哥哥我?”  无衣一愣,立马抓过果子大啃大嚼,汁水、果肉糊了满嘴,边嚼还不忘含混开口道:“侯爷,我已经知错了,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用不跪了?您看这黑灯瞎火、天寒地冻的,跪得我的腿都快了呢?”翘起的尾音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不行!”
一声斩钉截铁的回答“嗖”的打碎了无衣心里的小算盘,目送两个人远去的身影,无衣听到了自己身体碎成一块块渣子的声音。
恭喜楼主 帖子加精了
4. 无衣一直觉得冠军侯对自己抱有偏见,否则进到这侯府两个多月了,自己却仍旧干着砍柴、烧水、洗衣、洒扫的活儿,再者,就是替他往返长安城各处宅邸传书送信,连一招半式都没教过自己。他知道霍去病喜欢清净,白天雷打不动一身戎装跑去羽林营操练军士,跟一帮将军士卒厮混,直至晌午才回府用膳。他已经逐渐摸清了霍去病的习性,知道他喜好清净,这偌大的冠军侯人影子都没几个,下人们通常只会在被传唤的时候才会出现,其他时间似乎都自动消失了一样,无衣打小是村野乡里散欢野惯了的,上房揭瓦、下河摸鱼、赶鸡追狗的事儿从没少过他,现如今却被困在这安静空旷的宅子里动弹不得,依着无衣的性子自然是耐不住这等寂寞的,于是渐渐地这冠军侯府热闹了起来,今天打翻伙房一笼屉的馍、明天就掀了从外省封地,惊叫、咒骂声连绵不绝。 此前交恶过的王婆子,也许是被霍去病事先嘱咐过,也不敢再多为难他,忍气吞声任由他在府里“横行霸道”,但无衣自从上次被霍去病罚跪了,也就多长了个心眼,只要霍去病回府了便乖乖停止一切捣蛋行为,规规矩矩做自己的事,逼得王婆子成日里收拾一堆烂摊子,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唯一令无衣感到自由的时候,就是冠军侯总是差他往返长安城内各处宅院府邸传书送信,他小人鬼大古灵精怪的,嘴巴又甜惯会讨好人,哄得府中管事的、打杂的下人们笑得前俯后仰、浑身打颤,无论男女老少都混得脸熟,唯有那些涂脂抹粉的内堂侍女们,羞答答地从宅院深处移步门口,托付给他各色笺帛、香袋、香珠、扇子、扇坠之类的女房物什,是说替自家的翁主或小姐们传话给冠军侯,无衣出身乡野,虽养父是村里私塾的教书先生,但自幼不爱读书,只些许认得几个字,只见展开带着脂粉花香的丝帛锦帛上依稀用朱墨写着“思”啊、“祈”啊、“念”啊之类的字,可待他回府送到侯爷面前时,他却理都不理直接令他扔掉,那些香囊、珠串子或者扇子,便随手赏给就近的女仆们。少女们欢天喜地地接过跑走,无衣却只在一旁气闷,感情自己费力带回的东西,在侯爷眼里不过是随手可仍的垃圾。 除了这些时候,平日里鲜有机会见他一面,而现在,自己从晌午开始,就已经在同这小山般堆起的脏衣服做着持久“斗争”,府里的衣服似乎永远都洗不完。无衣在心里忿忿然怨怼,既然都没有教自己拳脚刀剑的念头,当初就不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么一大堆冠冕堂皇的道理,到底是谁没有责任心了? “真虚伪!”无衣暗暗骂道,抬手把湿漉漉的衣服往木盆狠狠一摔,溅起一片晶莹的水花,却溅湿了来人的衣服鞋子。无衣一惊,抬头便看见李敢的脸,他的眉眼弯弯,俊美的脸庞不是军人的英气,李家一门武将,到底是自打娘胎出生就在马背上、军营里长大的名将之后,较之霍去病的孤冷,到平白多出几分清俊飒爽,无衣没来由得对李敢生出几分亲近之感。“还能有谁?”无衣鼓起腮帮子翻白眼,“当初说好了要教我骑术剑法的,结果把人诓到这里来了,就撂挑子不管我了!这不是过河拆桥嘛?”李敢捂着肚子笑道:“也就只有你,敢这么背后议论他,换做其他人,舌头早给割掉了!”无衣被唬得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可满肚子的怨气却透过他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一点点地暴露在李敢的面前。 “洗衣服也是一种修炼,可以增强你的臂力,拉弓射箭讲究的就是拉弓时手臂的爆发力,力量越大拉弓速度越快,箭羽射出的力道和速度自然也最佳。相信我,你一天洗一百件衣裳,比你拉一整天的弓要有用的多。”“屁咧!”无衣闷哼一声,把头偏到一边,蹲在地上双手撑脸,头歪向一边,肚子里却满是槽点:“你哄鬼,当我三岁小孩儿啊,洗件衣裳能让敌人死翘翘的话,还要弓弩手干嘛!?”李敢见他没有动静,走进东边的厢房取出一柄弓箭递给无衣:“拿去,等你什么时候能够把这把黄弓拉满,我来教你剑术。”无衣双手握弓,却惊讶于它的粗重,竖起弓臂一比,足有自己半个身子高,右手轻拉弓弦,只听见一阵沉闷浊重的嗡鸣声,震得耳鼓轻微发麻。双手握了一会儿弓,竟觉得有些吃力了,更别提将它拉满上弦。但无衣明白,得到李敢的试炼,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心情自然变得轻松,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少年应有的欢欣雀跃,咧开嘴,朝李敢不自然地笑了笑。这是霍去病从内室走出来,唤道:“你们还在磨蹭什么,成纪,我有事找你商量,无衣赶紧给我去泡茶!”
于是三人转去府里的一间茶室,室里卧榻、凭几、薰笼一应俱全,庭前雨渍苔生,绿缛可爱,青葱欲浮,墙脚下绿色的藤曼顺墙攀缘,两人对坐,无衣则在一旁小心地煮水烹茶,动作生疏笨拙,沸水撒了满盘,两人倒也不介意,捧起茶盏喝起来。“今次陛下召舅舅和我一同进宫,此前龙城、漠南之战不过是打击匈奴的开端,他目前迫切想要拿下河西走廊一地,匈奴战马和骑兵远胜于大汉,河西控制在他们的手里,进可威胁都城长安,退可掠夺西域与南羌的资源休养生息,一旦拿下了河西,我们可彻底斩断匈奴后路,让他们无路可退。”“这些消息我已听父亲提起,不知陛下他打算如何排兵遣将,安排出征的军力与路线。”“舅舅身为大将军,自然是进击的主力,我还是一贯散兵游勇的作风,大队人马我使不惯,也将就不了这个将军那个校尉的脾性慢慢挪。”霍去病抬了抬眼皮,托起青釉茶盏的莲花托底,轻轻吹了吹漂浮于水面的茶絮,无衣则忙不迭往火盆里添上煮茶水的长兴金碳,暗火焚烧之下竟没有一丝烟熏味。“喂喂,感情我爹也是大将军麾下的一名前锋,别连我爹一起埋汰了啊!”李敢不满地提醒道,霍去病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说起来,李老将军如今年岁已五字当头了,你身为独子,也应当勇猛精进,多多为他分担一些。”“父亲大半生戎马倥偬,叱咤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浴血厮杀,却始终不得天命眷顾,最近他赋闲在家,终于有时间同我说说话了,他总是与我谈及他年轻时的经历,先帝在位时,与程不识将军一道驻守边防,连出三箭射死匈奴的射雕手,令来犯的匈奴骑兵闻风丧胆,后又和程将军一起调任宫中卫尉,戎装配剑出入长乐未央,风光无限,现如今却不被天命眷顾,屡屡失道遭袭,想要东山再起,立功封侯恐怕遥遥无期。”“你们李家一门忠烈,历经三朝,到你这辈也就剩你一根独苗了。”霍去病幽幽地叹道。“陵儿尚太年幼,若是当户哥哥、椒哥哥他们仍然在世,咱们上阵父子兵,定不会是如今这般光景。”李敢话含涩意的强调道,“与你们卫氏一门并非不能比肩。”无衣跪坐在一边的团垫上,一脸呆滞地听着两人完全听不懂的对话。“卫氏?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是卫家的人。”霍去病自嘲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盏。“不管怎么说,去病,拜托你一定向陛下及大将军请战,本次出征务必征召父亲与我前往军中,为国尽忠!”李敢正色道,正身向霍去病拱手行礼。一旁的无衣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听你们的意思,是不是明年我也可以跟着你们上战场了。”“什么你们、我们,一点规矩都没有!要叫将军,叫大人!”霍去病冷声地斥道,“先把黄弓拉满,待箭中靶心了再来跟我说!”此后的日子里,无衣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也不再成天调皮捣蛋虚度光阴了,每日苦练臂力,把砖石用粗麻绳拴在两个手臂上,持续执弓直到体力尽失。霍去病每每经过后院,眼见这个韧劲十足的孩子自顾自大汗淋漓的样子,倒也觉得他勤勉坚韧,是可塑之才,于是也慢慢开始教习他一些拳脚功夫和剑术,落叶飞花,剑锋凌冽,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在无尽的霞光中腾挪翻转、仗剑,日子久了,主仆二人逐渐熟络起来。在无衣看来,冠军侯着实是个令人费解的人物,他几乎都不怎么笑,也不喜欢说话,简直可以用“惜字如金”来形容,无衣觉得越是熟悉,他的话反而越来越少了,竟不及当初与他在军营初见时说的话要多。出入侯府的客人寥寥无几,除了羽林、建章、细柳营的各色武将外,也就是南军北军的卫尉执金吾等武官将帅,无衣压根就没见着宽袍广袖、矜贵雅致的文臣。时日渐长,无衣自觉与他的距离更加接近,与其说是自己的主人,他反倒像是对自己百般看顾照拂的兄长,并无贵族子弟的骄纵傲慢,尽管无衣总会在无意之中捕捉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落寂与忧郁的神色,他的性情的确不似同龄人那么轻狂,倒像是背负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沉重负累,显得老成而持重。一日练功完毕,两人坐在侯府后院的一汪清池边小憩,院内松柏青青,狭长的石板小道光滑细腻,清澈的流水缓缓滑过,不时传来清脆鸟鸣。精疲力竭的无衣早就顾不得什么形象了,解开衣襟光着膀子仰躺在池边的青石板上,汗流浃背地喘粗气,霍去病侧身倚在池边的白玉圆台上,气息些微不稳,手中的玄铁长剑搁在一边,眼看着水面上翠绿的枝叶揉着粉色的花瓣缓缓流过,他雪白的丝缎衬底被汗水浸湿了一大块,上衣与腰间的金丝扣穗垂落下,落在池水的表面,伴着水势悠悠地来回荡漾。“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人?”无衣突然听霍去病冒出一句问话,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却看见霍去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高墙外那株巨大的桐木上。“我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记事看是就是大大和娘亲把我带大的,虽是养父母却胜似亲生。”他不明白冠军侯怎么突然没头没尾地问及自己的父母,皱了皱眉头,仔细想了一会儿才回道:“大大是村里的教书先生,略读过几年书,虽不是学识满腹,但教教村里的小孩子认字写字还是没问题的。家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子钰姐姐,一家人都靠大大挣的学钱勉强度日,家中虽不宽裕,父母亲却从未委屈过我。”“你的父亲可教你读书识字?”“虽然要教,可我贪玩坐不住,所以常把大大气得摔桌子掀椅子追着我揍,哈哈!”“顽劣不成器!”霍去病嗤笑道。“虽不受教,但我忒喜欢大大给我讲故事了,上古神话啊、历史典故啊、英雄传奇啊,什么都讲,我记得小时候看别家大人给自家孩子买来玩具,大大不给买我就大吵大闹,后来他用砍拾的柴木给我削了一只小雀儿,边削边给我讲《山海经》里精卫鸟填海的故事,说这鸟儿原本是皇帝的女儿,被海水淹死了,死后化成怨灵发誓要报仇,于是变成了花脑袋、白嘴壳、红爪子的神鸟,每天从山上衔来树枝草叶,发誓要把海给填平了……故事说话,小鸟就雕出来了……”无衣说着说着,眼眶逐渐变得湿润,声音也哽咽起来,“一切本来挺好的,若是没有他们,我们本来都挺好的……”霍去病伸手抚上无衣因为痛哭而颤震的背,浑圆的小脸上布满泪痕,眼中流露出孩童无助恐慌的神情,也许是自己也曾经正面迎击过匈奴军队,见识过这群草原铁骑烧杀虏掠时的血腥凶残,所以他能够体会眼前的少年在回忆当初那一幕幕非人的惨状时,内心如恶鬼突然降临般的恐惧。无衣突然转过头神色傲然地直视着霍去病,继续道:“当初侯爷您问我为什么要投军。我一介小民,其实没有什么精忠报国的胸襟,更不会有什么争名逐利的抱负,父母亲含辛茹苦养育我,虽无精血之恩,却有养育之情,我只想上阵杀敌,砍掉他们的头,刺穿他们的胸膛,用胡虏的生血祭奠双亲的在天之灵!”霍去病看着他一脸的凛然正气,眉头却微微皱起,并不接他的话,只是抬起头继续盯住大树茂密繁盛的枝叶,口中清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与师,脩我戈矛……”他的唇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无衣跳起起团坐在他脚边,接话道:“是了,是了,我的名字就源于此诗,我的家乡地处汉匈交界的边地,时有匈奴扰边,父亲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够守边杀敌,驱除胡虏,所以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霍去病斜眼问道:“你总是嚷着要杀敌、杀匈奴人,你自己亲手杀过人吗?”“额……”无衣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等你真正尝试过杀人的滋味,看你还能不能轻易说这些字眼。“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无衣突然犹豫道:“侯爷,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但又怕您骂我,所以一直没问出口。”“话都到这份上了,你问。”“侯爷,我打小就是跟爹爹娘亲住在一起,您的年纪也大不了我多少,也没见讨个媳妇儿什么的,怎么就没跟自己的爹娘住在一起呢?”无衣小心翼翼地开腔问道,“我老觉得您一个人住这么大一个宅院,难道不觉得瘆得慌嘛?”霍去病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他见无衣瞪大一双懵懂无知的眼睛,眼巴巴地等待自己的答案,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气氛突然沉寂下来,这时管家适时上前的禀报解了围:“侯爷,皇上召您即刻入宫赴宴。”霍去病立身站起来,“铿”地插剑入鞘,整了整衣襟朝内堂走去,无衣赶忙跟上,却听见他轻悠悠地声音从头顶飘过,“我一介私生儿,自幼跟在母亲身边长大,现今她早已改嫁,适逢陛下封侯准我单独开府自立门户,过多牵扯多有不便,至于我的父亲……”霍去病在跨出门楣的一刹那,突然转过头,眼睛的余光扫了无衣服一眼,那犹如隆冬寒夜般冰冷蚀骨的眼光,透出一丝凄凉的决绝,令无衣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是谁。”
回复 骧陵六骏 :确切的说,就叫雪护,只是以前注册找不到了,所以新注册了一个
5. 长安,未央宫。 玄武石的台阶与墙壁,高大的朱红漆柱,恢弘华丽的通廊,这座宫殿的一砖一瓦都浸透出主人的王者之风。精致的镏金铜炉松香缭绕,氤氲的烟雾透过镂空的雕纹徐徐升起,钟鼓和鸣,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飘逸妙曼。酒过三巡,在场的人逐渐陷入了酒酣微醺的迷蒙之中。霍去病斜坐在谷纹交织的丝缎团垫上,手肘抵住屈起的右膝,轻轻摇晃手中的杯盏。舅舅卫青坐在自己的身边,正忙于应付王公大臣们的祝谒,帝与皇后姨母在则安坐于高台之上,神色怡然地欣赏舞姬们的衣香鬓影、摇曳身姿,他分明看到姨母眼里流露出些许艳羡,不知此刻是否勾起了她年轻时在平阳公主府里做舞姬时的种种记忆。 但这并不是霍去病所关心的,喧嚣鼎沸的人声舞乐鼓噪着他的耳膜,他只在一边冷眼这番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满室浮华,心中纵有千般不耐,却总有无法抽身离开。他感到一道幽冷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身上,表弟公孙敬声坐在自己的斜侧面,自从接替自己出任天子侍中后,他通常都留在两宫内,极少与自己碰面,他稍稍靠近帝的左边坐于下手,一身浅紫色的绫质深衣外,搭上一层诸褐色丝绒小褂,青绿色的外褂上缀着清晰的云纹,双眼微眯神色懒散,惯有的一身“长安公子”的风流做派,一蓝一黄的双色瞳孔,清澈耀眼,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霍去病记得因为他的匈奴血统,幼时两人干架被他打趴在地上,情急之下口无遮拦,骂他是“匈奴狗”,这是公孙敬声的底线,即使最初被母亲领着,过府拜访公孙姨夫与君孺姨母的时候,他曾因为表弟异色的双瞳吓得连连后退,对方也未曾如此恼怒,反倒扮起一副凶神恶煞的鬼脸逗弄自己,唯独不能提及自己的匈奴血统,在汉匈之间延绵数朝的仇恨纷争下,“匈奴”在汉地是禁忌,是无从逃避的耻辱印记。唯独那一次,公孙敬声被激得下了死手,毫不留情地对自己拳脚相加,直到被闻讯而来的公孙贺和舅舅卫青救起时,自己已经奄奄一息,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就是那样,他们依然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打过闹过也会握手言和,依然会在同一个碗里抢食、同一张床上睡觉,骑术、射箭、枪法、近身搏斗、甚至棋艺、蹴鞠、兵法布阵等无一不比,从小斗到大,早已将彼此认作是出生入死的同袍兄弟。若是没有娥姬,也许他们早已携手共赴沙场,横刀立马、军功赫赫,因为娥姬,他们走上了孑然不同的道路,确切的说,是敬声选择回避自己,违背了两人共同的初衷,没入这深深宫墙之内,彻底地与世隔绝。 锦瑟和弦、钟鼓齐鸣,缠绵优柔的越调在他耳边萦绕。借着酒意,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变得模糊,似乎又在一片沉云米雾中看到了那方巨大的麻石高台,滂沱大雨冲刷着光裸的石面,一丝丝鲜红的血水,顺着麻石之间的缝隙一点点流淌下来。他已记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只知道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在身上疼得厉害,头发、脸、脖子、衣衫……早已淋得透湿,一道道水线划过脸颊,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雨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帝的一声令下,霍去病的神思被突然拉回这未央宫的正殿里,凝神一看,敬声居然消失在自己的座位上,只见前殿高大的院墙上,月光如水般倾泻下来,轻柔地覆盖在一名女子纤细的身影上。神秘清幽的横吹缓缓响起,整个大殿变得异常安静,女子身上重叠穿着好几层深深浅浅的红梅底衣,长发披散开来,头顶朱雀宝冠,金雀头衔夜明宝珠振翅而飞,手执黑底鹭鸟白纹的纸扇,在院墙的阴影下缓缓走向殿内。女子肌肤赛雪,明亮的眼睛顾盼生辉,她甩动宽大的朱红袖弧,在正殿的中央翩翩起舞,边舞边歌:“练时日,侯有望,爇膋萧,延四方。九重开,灵之斿,垂惠恩,鸿祜休。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白虎……”女子歌声如空谷幽兰,上入无人之境,舞姿优美却不失英武之气,在月色朦胧的衬托下,似乎把在场所有的人都带入了奇观仙境。  一曲舞毕,众人皆赞叹不已,女子膝行挪移出于席上,从袖括内取出两束紫色的菖蒲,分别放在了大将军卫青和霍去病的案几之上,祝祷退灾消难。霍去病依礼正坐,微微颔首接过,拱手致谢,引得身边一阵莫名的窃窃私语,却见女子始终把头埋得低低的,只能看见她乌黑额发之间清晰的美人尖。帝兴致颇高,拍手赞道:“夷安公主诚如王夫人所言,歌舞俱佳,神形兼备,一曲《郊祀歌》竟能汇聚通天动地之灵气,赏!”女子连忙拜伏称谢,徐徐退离。 “真不像话,好难看哟!”有人分明在哪里议论着,“这样公然的示好,哪里还有身为公主的尊贵矜持,倒像是出入掖庭的贱婢那般招蜂引蝶。”“就凭她的身份,也配向冠军侯献殷勤?呵呵,真真可笑极了。”“真是不自量力,与她那不知廉耻的生母,倒是如出一辙的品性,有其母必有其女呢。”霍去病顿时头疼起来,自他懂事时起,他被舅舅还有皇后姨母带领着出入这未央宫,在帝的身边耳提面命、仰沐皇恩,早已见识过了这宫闱之内暗藏的诡谲幽暗,近乎扭曲离索的奇怪形状,女人的妒恨与流言,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加可怕,更能杀人于无形。 这时女子已经卸下脂粉衣装,一身素白的跪坐在大殿旁的尾座上,去病留心看了一眼那个安夷公主,并不如刚才那般貌美,青丝如黛,略显瘦削的脸上竟有几分瑟缩幽柔之色。他忍不住侧身向卫青问道:“舅舅,这祭祀所用的《郊祀歌》,不是应该由宫里的巫女来跳吗?她身为公主,贵有千金之躯,怎得会自甘下贱的彩衣娱人?”卫青看了眼自己的外甥,苦笑一声,低声叹道:“这宫闱之内,无情最是帝王家。”霍去病不解地看着舅舅,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夷安公主本是已故韩夫人的女儿,你姨母初入宫时,韩夫人曾一度是皇上宠妃,皇上移情你姨母之后,韩夫人也就逐渐被冷落了,她忍受不了独守空房的寂寞,与身边的宫人私通做下一些苟且之事,陛下知道后大怒将其赐死,只留下夷安公主独身一人幽居偏殿,自小受人白眼非议,连宫婢仆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可以随意轻慢欺侮。你也知道,陛下膝下诸多公主,专宠者唯有卫长,长公主她……”卫青见霍去病眼神闪烁,知是触动了他的心事,连忙改口道:“这场舞,想必是那些娘娘们闲来无事,有意怂恿陛下命她跳的,无非是想增加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又是一个多余的玩物吗?”霍去病冷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去病在哪里?”帝一声召唤,言辞亲厚异常,他不得不起身迎上,正身跪在殿前。看得出帝的酒兴高昂,醺醺然意识有些飘忽了,内侍赶紧抬上一盏凭几,他背靠在凭几上,朝向殿下坐着,满意地含笑看着霍去病,那眼神确如慈父看待珍爱的孩子一般真挚,卫后则雍容华贵,另有一份成熟的韵致,朱红礼服衬托出不可言喻的美,自是无匹敌。木秀于林,前次的漠南阴北之战,自己“长途奔袭”的闪电攻击战术首战告捷,无疑解开了长期纠扰于心中的一大心结,汉军终于打破了只能近身作战、或大规模集团作战的瓶颈,可于匈奴骑兵形似散兵游勇却攻击力惊人的游击战一较高下了,而开创这一局面就是他霍去病,帝怎会不青眼有加,宠爱非常。他自幼在帝的亲自教养下长大,习性脾气难免会受到帝的感染,虽然舅舅曾屡屡敲打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全天下只有一个皇帝,你身为人臣,可不要随了皇上的性格,那样狠绝霸道,百无禁忌,凡事得讲究一个‘度’。”幼年时,他并不能理解舅舅的一番话,他只单纯觉得帝不仅是天下的帝,更是自己的亲姨父,他在他的冕服蔽膝下滚大,接受他开疆拓土、驱逐胡虏的王道教义的熏陶,男儿本自重横行,他自以为深得帝的真传。 若不是八年前的那场杀戮,霍去病或许会始终认定眼前的帝与寻常人家的至亲长辈无异,自己可以无所顾忌的仰沐亲恩,他又一次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卫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地波动,轻轻地朝他摇头示意,他连忙调整表情抬头看向殿上的帝,这个英武伟岸的男人散发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气,威服震慑身边的每一个人,霍去病拜伏称“诺”,借着酒兴,帝竟允他可以随意挑选中意的舞姬美人带回府中,但他却并不领情,此前不仅是卫后,连帝都亲自催问他的婚事,都被他以军务缠身给搪塞掉了,战场之上他勇冠三军,却当真应付不来男欢女爱的风月之事,当着众人的面,一番装傻充愣的推辞后,赶紧抽身离开了,临到殿门时,夷安公主微微侧坐,含羞带怯地向他欠身致意,自己倒也没什么,倒惹得一旁的公卿大夫们窃笑不已。 宫门外回廊上,夜色正浓,未央宫烟云弥漫,霍去病独自一人站在回廊的高台上,抬起头仰望流云掠过的满月,丝丝沁凉的夜风吹起冠带上的水色流苏,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萧声,.爽如诉如泣,平添几分凄凉伤逝之感,一曲完毕,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冠军侯真是好兴致,表面看似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心冷面,惯是会佯装无意的到处留情呢。”他转过身,看见公孙敬声一袭素白襜褕,从月光的阴影中走出来,碧蓝与诸褐夹杂的双色眼眸,在很暗闪烁着异常妖异的光芒。
6.“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当初的娥姬,后来的卫长,哪个不是吃了你这套,现在连同夷安,恐怕也会着了你的道。”“敬声一定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霍去病面无表情得盯着公孙敬声,“只是我常在军营,许久未见,你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些吗?”公孙敬声原本做好了应对霍去病反击的准备,不料对方坦率至此,竟失了挑话的由头,随即道:“我一介庶民,哪里比得上军功赫赫、威武风光的冠军侯,相信过不了多久,冠军侯的风头会盖过大将军了,届时我等这些生于微时的兄弟姊妹自然不在冠军侯眼里,恐怕连长公主之类的千金之尊,想必也只能望其项背了。”“敬声!”霍去病难掩胸中郁气,终于忍不住开口反击:“娥姬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痛快,虽确于我并无关联,但毕竟因我而起,无论你怎么样迁怒谴责我,我都无话可说,只是请你不要牵扯到卫长,我与她清白如水,并无挂碍!切不要污了她的名声。”“啧啧,听君一席话,长公主恐怕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公孙敬声随意甩弄两下手中横吹的穗子,意味深长道:”罢了,罢了,再过些时日,我等与侯爷恐怕连话都说不上了。只是……“顿了顿,他微微仰头斜看了霍去病一眼,“奉劝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冠军侯可要小心风头太盛,遭人惦记可就不好了。”说罢,便悄然隐没在了月色的阴影之中,留下他孑然一身玉立寒霜,静默无言。 “你闲来无事,何苦又去为难他。”公孙敬声走出回廊,却被平阳侯曹襄拦腰截住,他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功臣之后,又有皇室血脉加持,平阳侯委实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阔脸方鼻,浓眉大眼,目光如炬,身段竟与有匈奴血统的公孙敬声不相上下,只是少了一分敬声的风流无羁,多了几分英武伟岸。“我们本都是同宗血脉,兄弟没有隔夜仇,你为了一个女人与他屡屡生出嫌隙,也不怕遭人耻笑了去。”“襄哥这话,断会事不关己了,若是牵扯到卫长,恐怕你也说不出这番潇洒的话了。”曹襄一时语塞,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哥哥我不会说话,今后你与去病,你爱怎么就怎样,现在先随我去见卫长,她着急听你一段《寒山长秋乐》,切不要扫了她的兴。””切,我刚说什么来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襄哥你最没资格来说我!”两人一路斗嘴笑闹奔向蘅芜宫。 月落夜英,飞絮漫庭,“叮……铃铃……”深夜的蘅芜宫,静夜里悠然清雅的月色,照得整个庭院如雾罩霜染一般光亮,紫铜色的陶铃在微风中摇曳,时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清响,迦南沉香萦绕满室,微寒的夜风吹动雪白的褂帘款款摆动。“表哥你一身襜褕就敢随意在这宫中行走,我倒是无所谓,怕是碰见父皇照例又被他申斥一番,骂你不懂规矩,别忘了当年魏其侯的前车之鉴。”“我懒散随性惯了的,陛下早拿我没辙了,何况我是出了名的纨绔狂狷,与魏其侯那般国士良相怎能比肩,公主您真是太抬举我了。” 长信宫灯,灯火长明,卫长公主的长发铺散在开来,蜿蜿蜒蜒地铺落在身后薄紫色、绣有桃花蕊纹的枕榻上,纤瘦的身体被薄红色的苏芳松散地裹成一团,脸上未施脂粉却丽质天成,侍女们则分侍左右端坐下首,但见公孙敬声跪坐于前,在一派清冷幽夜的霜月下轻吹横笛,曲音九曲缭绕,婉转迂回,似有无限幽怨哀苦的愁肠,恰合了在场听音者的心意,不仅是敬声,连同孤傲倔强的卫长都难掩面上的悲伤神色,在月光下暗自落泪。 公孙敬声被那泪光迷绕,思绪纷纷乱乱,在暗香缭绕中曲径通幽,竟听到一声声细不可闻的哭泣,哭声缠绵,如诉如泣,定睛一看竟是娥姬的身影。她长发如瀑,双手捂面,在豆大的烛光下嘤嘤哭泣,他自然知道她所哭之人为何人,所哭之事为何事,已气得脸白气噎:“你这在这里日夜哭泣,他又何曾知道,哭了又有何用?”“妾身自知出身卑微,并不敢望他垂青,勉励想要忘却,可又怎能左右自己的内心。求之而不得,内心愁苦,若再不得靠哭泣缓释,真真难以挨过这漫长黑夜。”“走,我领你去找他,当着面把话说清楚。”作势就想上前拉她,“就凭你皇孙女的身份,就算不是皇上的嫡亲所出,谅他也不敢轻慢你。””罢了,表弟,我年长于他,原本就不应该有此非分之想,何况母亲托皇后将我说于他,已被他拒绝,早已颜面无存,再去纠缠,妾身更是无地自容了。”娥姬难掩内心的悲伤,泪水沿着她修长白皙的指缝中滴落下来,眼角、腮边的残妆糊成一团团氤氲的粉红,早已哭成了泪人儿。“混账!”敬声作势骂道,他恨霍去病的冷血无情,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一番神思漂浮地游离后竟忍不住怒骂出声,却被在场的卫长、曹襄听得一清二楚,他分明看见娥姬纤弱的身子幽魂一般轻飘而去,嘴里念念有词道:“表弟,姐姐我已无颜面存活于世,就此去了,望自珍重。”“娥姬!”敬声慌张地伸手却抓,却在半空中被曹襄一记肘击用力截住,定睛一看,眼前却是一干侍女跪倒在地,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只有面前的卫长一脸正定的跪坐在原地,慢悠悠捧起茶盏轻啜一口,涔涔的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流下,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一旁的曹襄,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稳了。” “敬声表哥恐怕又是梦呓犯了,这是今年第几遭了。”卫长见怪不怪地放下茶盏,吩咐下人道:“取些苍术、佩兰、檀香、苏合,调匀了添到香炉里,郎官大人许是乱了神思,需要调和一下。”把侍婢们悉数打发下去,卫长移坐到敬声身边,与曹襄一人扶他一臂,叹道:“人说公孙大人文韬武略、逍遥风流名满天下,百花丛中过,亦能片叶不沾身,若是被人知道你为了娥姬姐姐身陷情苦自虐至此,岂不叫天下人笑掉大牙。”“那么公主呢?明珠入拿、尊贵无双,集皇上万千宠爱的长公主殿下,若是被人知道你寄情于冠军侯而不得,终日郁结寡欢,不知世人会作何反应?””放肆!”未等卫长发作,一旁的曹襄早已怒不可遏,”敬声你自小骄纵轻狂,我们兄弟姊妹都深知你的脾性,从不与你较真,但长公主何等尊崇无上的地位,不准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公孙敬声也自觉事态,凄惶中沉默不言,“这么说来,我倒是羡慕娥姬姐姐以身成仁的勇气,求之不得不惜自尽保全名节,彻彻底底地断了念想。”卫长出人意料地并未发怒,她幽幽地盯着公孙敬声的眼睛,那双曾被花团胭脂覆盖着,却丝毫不能遮掩住浑然天成的妍丽姿色的双眼,此刻变得异常空洞,让人无从知晓她的内心,惨白的月色清冷如冰,照在她线条分明、艳丽郑重的面容上,她的一半侧脸暴露在月光下,在光影交错中显出优美的弧度,“而我,却只能苟活于世,为我当初犯下的错误去赎罪。”白玉般修长的手臂轻抚胸口,卫长轻轻地垂下眼睑,铃欲静而风不止,铃声打断了暗夜的沉寂,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里终于止不出流露出一丝丝无奈的怅惘。 而那边霍去病正欲打马回府,却在宫门外被大将军府的车舆拦住,卫青抬手召唤他道:“我送你回府。”霍去病迟疑一下,将马辔甩给随行的步卒,召唤同行的家丞们先行离开,随后大步跨上了马车。“方才你不应当拒绝陛下的一番盛情。”舅舅卫青坐在自己身边,马蹄声声急促前行,连同轮毂碾压地面的摩擦声,在这夜色之中也显得格外刺耳,卫青抬手搭在他的肩上,眉心间流露些许忧郁,“这不是为臣之道。”“那怎样才是为臣之道?”霍去病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舅舅,“我只知道他是皇帝,是天子,生杀予夺,好恶取舍,全凭他一时兴趣,就算恪守人臣之道,也难保一世安宁。”他的眼睛在夜色中发出琉璃一般通透的光泽,即使温润淳厚如卫青这样的人物,也难免感到一阵震撼的心悸。“我感觉你的心里一直积怨难平,你以这样的状态上战场,我真的很担心。“卫青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外甥,那个曾经如赤子般热烈单纯、飞扬跳脱的少年,却被一场杀戮生生逼到这般沉寂无声的境地,他由衷地心疼他的苦痛,却又无可奈何,此时外甥周身散发的疏离与淡漠使他顿时有些惶惑了。卫青又一次皱起眉头,长叹一声:”八年了,离当年废后的巫蛊之乱已过去整整八年,你何时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斯人已逝,逝者为结,这结恐怕这辈子都难以解开了。”“那个叫‘皖文’的宫人当真就对你这样的重要?”卫青的声音开始暗沉下来,嚅嗫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放任去结交他。” “不对,舅舅,您明明就知道,皖文于我而言绝不仅仅是个卑微的宫人,更与我有过命的交情!”霍去病长袖一挥,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朝卫青怨道:“若没有他,恐怕我早就死在了废后的手上,或者上林苑的恶狼嘴里,他命如草芥,何等无辜,却被牵扯到巫蛊阴谋里被连坐凌迟,你叫我如何放得下?”“……”“我也曾求过您的,舅舅,求您去向皇上求情,向姨父求个情,免去一个宫人的死罪,可最终我只看到了邢台上流满的血痕,而他的尸体,相比想必早已被乱葬岗上的秃鹫瓜分干净了吧?”
黑云遮住了月亮的清辉,黑暗之中卫青已经看不清外甥此时的表情,他只是本能地感到一股强大的、充满了攻击与侵略意味的暗流,在无形中怒张开了,令他的心不由得有些动摇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静静地说道:“你与他立场不同,你我皆属卫氏,而皖文是废后身边的人,你姨母当年深受废后所害,而我差点死在她的手里,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宫人去忤逆圣意,更不可能为了一个奴子,弃整个卫家的生死存亡于不顾!后宫之争就如战场,虽无刀剑血光却是步步见杀招,你姨母的这个后位,也是踩着无数后宫女子仕宦的尸体才登上去的,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去病,男子汉情义值千金,只是要守住那条不能逾越的'界限',那条线,跨过去就是万劫不复啊!&风似乎越吹越猛烈了,车辕华盖边高悬的铜铃与环佩激烈的碰撞着,叮叮当当的响起来,卫青似乎听到那风起自建章,自己还是那个待诏入宫的卑微骑奴,当初他与苏建、公孙敖、张次公,甚至叛变远走漠北的赵信,当一个不是英姿勃发、雄心壮志的伟岸壮年,如今下狱的下狱,失侯的失侯,连最信任的赵信都杀了自己一个回马枪,他想起甘泉宫中帝看向自己时阴鸷怀疑的眼神,还有自己奉还虎符时微颤的手指,心中五味杂陈,那一刻剑拔弩张的气氛凝滞得令人窒息。他定了定,回过头继续对外甥嘱咐道:“还有,去病,你要谨记,陛下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你的亲人、你的姨父,而这世上的许多事,都是无可奈何。”卫青看着外甥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的袖袍、他的裙裾、他腰间的锦缎、他额冠上的流苏,在风中无序地飘摇着,飞云流转,变幻迷离。在他原以为外甥已经完全消失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却依稀听见他这样对自己这样说道: “舅舅,也许与这高墙之下的重重围栏相比,还是那一望无际的边塞更适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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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长陵,白沙洲。 街道上是清一色的鹅卵石,天空是那么的蓝,街前是碧澄清澈的扶夷江,它永远是那么自由、坦荡的流淌,江对岸,沙滩如银,柳树成荫,白沙的天空永远是那么蓝,河水清澈见底,空气里都弥漫着水雾特有的清透气息,一切都显得那么灵动而富有生气,不像大西北的荒芜与呆板,天空永远弥漫着一层干燥的蒙尘,总让人喘不过气来。 金娥明明记得自己方才不过照例走在十里长堤之上,她那修长的身影与柳枝的摇曳融成了一副水墨画卷,头缠麻木方巾,浓密乌黑的发丝高高盘起,手中的竹篾畚箕里堆满了新采的桑叶,玫红色交领小衫上绣着深深浅浅的几朵牡丹,浅绿色渐变的袄裙染上了身后翠柳德颜色,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她习惯了母亲站在河堤对岸那边银白色的滩路上迎接她,唤她休息吃午饭,晌午过后稍事休息还有抓紧时间采摘桑叶,一旦过了季节这满树的桑叶全都败作残枝枯叶,必然会影响出丝的品质。 可今天出乎她的意料,母亲的身影并未像昨天那样出现在家门口,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一片如乌云压境般的玄色辎车,鸾鸟立衡,羽盖华骚,骏马英武,鎏金的辔头与朱红节约交错,精丽奢华,美轮美奂。衣冠齐整的参乘,整齐划一地升车、立正、执绥,气派异常。她拨开人群,跑向吓得缩在客堂桌子下的母亲,未等靠近已被一干玄色深衣的侍从一并搀起,接着便与母亲一道,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架上了马车。 她被脱去了布衣裙钗,被衣香鬓影的宫娥们簇拥着在铺满鲜花的汤池里沐浴净身,她被鹅蛋粉脂细细密密地涂匀在脸上,双颊与眼角被小心翼翼地铺上一层淡淡的桃红胭脂,与身上青金闪绿的丝绸衣衫交相辉映,一笔点绛唇将她画地妩媚万千,若不是这一袭华裳脂粉清香,她永远都是俗尘堆里摸爬打滚讨生活的一介采桑女,何曾想过沾着母亲的光,朝夕之间笼中麻雀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她战战兢兢地跟着母亲,轻踱碎步穿过长乐宫、未央宫、椒房宫、长定殿、长秋殿、永宁殿、临华殿等等数不清的宫殿,穿过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花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打开,两边阶下一色高烛把整个宫殿都照得通明透亮,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走过了多少间宫宇琼楼,只见每间宫殿内外廊檐,午间大厅,阶上阶下花团锦簇地站满了嫔妃、公主、翁主、列侯夫人、将军夫人及宗女命妇,霓裳练影,花团锦簇,塞得无一空隙,鸦雀无声,只听见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吱声,并起跪靴履飒踏之响。眼前这些千篇一律大同小异的人与景、事与物,在她的眼里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千万贯钱、奴婢三百、百顷公田、豪华的宅第赏赐,对她而言,不过是对母亲修成君恩赏的余荫,是来去如浮云的身外物,唯独那日在皇后的椒房殿里的惊鸿一瞥,却成了她一生都难以摆脱的魔障。 内室的门扉半遮半掩,露出了少年清俊雅致的侧脸,一袭月白曲裾盘于膝前,交领袖括用棕灰丝线密密麻麻的绣出棠隶格纹的图案,浅紫色的发带将头发整洁束起,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标致可人。少年对着案几上的羊皮地图专心做着沙盘推演,大概嫌那宽袍袖带十分碍事,索性褪下袍子的右肩,露出肩膀健硕的肌肉,而所穿的光亮丝摆,却又因角子阵旗在沙盘上的来回游走,变得交互错乱,别有一番情致,惹得外室的后宫女子们纷纷侧目,嬉笑私语。少年似乎很不耐烦妇人们的聒噪,大手一挥竟当着皇后的面关上了两院之间的隔门。 当她得知他身份的那一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叹封赏不够,憾位阶太低,自己不过一介县君,诸侯国翁主县君比比皆是,虽有皇亲之名,却又怎能抵他国戚嫡系的贵不可言?哪怕那时他还是只是一名不见经传的羽林郎。 “难不成你觉得小女出身寒微,配不上你?”母亲修成君脸上现出几分薄怒,她只知道这个小侄儿性格执拗倔强,却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留半分余地。“我自己也不过是平阳府中的奴子出身,纵是冠有皇亲国戚的名头,说到底就是个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私生子,有什么资格轻看不起娥姬姐姐。”霍去病颜色沉静如水,仿佛眼前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只是,我早已立志从军出征,注定是要上战场厮杀打拼,刀枪无眼,那就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沙场无计死伤,男子汉当以马革裹尸还,我不愿以一己性命连累姐姐,姐姐貌美纯良,她应当有更好的归宿。”他的说辞那般冠冕堂皇,就连皇后都无从反驳,更不能奢求一心向武、满脑子宏图大略的帝,会为了这点子儿女私事出面做主,相比之下,他更在意这个初生牛犊的外甥在千里之外的漠北荒原的大有作为。心死的蝴蝶不再翩跹,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只能强迫自己慢慢合拢思念: 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请来宫中的乐师李延年,为她谱一曲《越人歌》,终日在深宫内院弹唱,排遣内心难以言说的幽怨,声声慢暗自神伤,生怕在秋涩寒离的夜晚,有他的身影入梦……  
“今天随我一同进宫!”霍去病站在内室,手臂抬起让侍婢把银丝堆滚镶花的腰带系在腰间,无衣环抱他的配剑随侍在旁边,侯府外已经鸣锣击鼓,鼓声开道提示路人回避。无衣还从未跟随侯爷单独出门。
“我也一起?宫里有啥好玩的,又不是上战场。”无衣低声嘟囔道,霍去病见这孩子一脸耐烦地样子,心里暗自反思自己平日里是不是太过宠他,居然可以轻易在自己面前使小性子。
“皇上召集我等进宫参加御前军事会议,商讨打通河西走廊的战略计划,你不是一直想上战场吗?带你入宫,替我持剑,正好见见世面。”“当真要开打了吗?”无衣一听是征讨匈奴的战事,小脸兴奋得涨红,小鹿般通亮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爷,可说好了,若是上战场,您一定要带我去!”一副志在必得的坚定神气,霍去病斜斜地瞟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无衣原本就深知自家侯爷是皇亲贵戚,生于富贵,长于绮罗,从不识春耕农忙、粗茶淡饭的布衣生活,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纵使如此,大概从小跟随舅舅在军营中长大,专爱舞刀弄枪、蹴鞠围猎,幸运地并未沾染上多少骄奢淫逸的放荡习气,他原本以为自家的侯爷算是这长安城中足够低调内敛的人物,却不料头一回被他带出侯府随行,便着实被这金旗猎猎、战马嘶鸣的阵仗吓得差点手一抖,摔掉怀中霍去病的“和泉”配剑。
只见侯府门外的官道上,一字排开的羽林骑郎,刀枪剑戟,灿若霜雪,列将整齐划一地腰佩螺钿错金的青铜长刀,前后羽葆鼓吹,列阵齐整异常。他早就听闻侯爷治军严格,不讲情面,连出门的列队排场都如行军般齐整威武,为首的四名羽林卫尉戎装加身,早已跨马列队等候在侯府门外,除了他已认识的李敢,其他三位分别是虎贲校尉赵破奴、射声校尉仆多、越骑校尉高不识,除了赵破奴之外,都是侯爷任天子侍中从郎官开始,就一同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的军中旧部,此前漠南之战就是带着这帮兄弟一路奇袭,一战成名。 年少得志,风头日劲,霍去病跃马过府,迤逦往北策马而行,头顶嵌玉紫金冠,身披璎珞红锦袍,腰系碾玉狮子带,脚蹬鹰嘴牛皮靴,一身玄铁重甲威风凛凛,护胸铠甲上凸出的麒麟头风雷叱咤。无衣策马跟着他的身后,日将东升,春日将近,满城繁花柳絮纷纷扬扬的落下,飘飘然落在猎猎飘扬的旌旗战袍上,落在策马疾奔的玄铁铠甲上,那一刻,无衣被眼前的背影迷蒙了双眼,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路城中穿行,多少百姓扶老携幼闻风而动,多少碧玉年华的少女们半掩窗棱悄悄探看,只为看一眼眼前这个男子御马狂飙的卓绝风姿。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四百年后,同样在这长安城中,会有一个叫孟郊的诗人神飞思游,翩然写下那样的华彩诗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也许是对这一幕最好的诠释。 正当无衣游离思索的时候,却听见前路传来急促的击鼓开道声,惊起沿途围观的路人百姓纷纷侧目,李敢调转马头对霍去病报告到:”前路其他王公大臣的官车迎面而来,已鸣金击鼓提示让道。我们避还是不避?”霍去病看了看日头,沉思片刻,果断道:“来不及了,不避!”挥鞭一记,加快了前进的速度。不料前方车队已然缓行到了马阵之前,锦瑟麾盖下曲柄伞车富丽堂皇,只见车帘里伸出一只手来,翻手挑指,一大堆拇指大小的金镙子顺势往天上一抛,洋洋洒洒如珠落玉盘,路人们见钱眼开,纷纷推搡击打着哄抢起来,街头顿时乱作一团,惊得马声嘶鸣,踢踏声连绵不绝。无衣手忙脚乱地单手护剑,右手拼命拉住马头的缰绳,嘴里忍不住惊叫:“哎哟,我的妈呀!”霍去病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手一挥,高喊一声:“避!”列队规整,整齐划一,避让车队离开后才重新集结行进,霍去病看着车队远去的影子,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细小的无人察觉的轻笑。
……………主角太阴郁了
8.未央宫无衣还是头一次见识,平日在侯府自在惯了,原本以为冠军侯府已经是他此生见过最豪华的宅邸,与这皇宫的比起来,却如泥牛入海、不值一提。到达西宫门马队即被守卫森严的两宫卫士拦下来,随行一彪人马只能原地待命,霍去病只带了无衣下马步行,随着宫人从西宫宫门一路步行穿过那通往未央宫前殿的笔直官道,侯爷足下生风,走得飞快,无衣抱着配剑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却又抵挡不住满心的好奇,伸长脖子四下张望,未央宫木兰为椽,杏木为梁,屋顶椽头敷满金箔,金色花纹覆于门扉,玉石甬道,紫红檀木的门面上镶嵌鎏金铜铺首,覆有琳琅满目的各色宝石,令人看花双眼。到达前殿的高阶之下,其他的将领陆续达到,纷纷解下腰间的配件递给殿前守候的宫人,唯独霍去病的佩剑安然无恙地环抱在无衣的怀里,“你在这里等我。”霍去病招呼他守在前殿的台阶下,感情是他当成了自己的人肉兵器架了。无衣翻了翻白眼,接受一路穿行而过的武将们重装铠甲地向投来好奇的目光,连帝国的大将军、大司马卫青都不由得瞄了他一眼,无衣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只能缩了缩身子,收紧怀里冷硬的剑柄,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他望着一众武将们拾级而上,逐级踏上那紫红色的台阶,巍峨高耸的大殿高耸入云,础石之上耸立的高大木柱,金光闪闪的壁带,珍奇华美的玉石,这一刻,无衣突然觉得自己显得无比渺小,仰望空寂阴沉的天幕,风起云涌,吹动着廊檐下的铜铃声响此起彼伏,无衣有种在天地万物之间纵情遨游的错觉。 然而,在前殿宣室内,却是另一番紧张逼仄到令人窒息的气氛,帝明显不满大将军前次漠南之战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的战果,前将军赵信兵败反水,叛逃匈奴立为自次王,右将军苏建亡军,独自脱还,赎金买命贬为庶人,从建章营那会跟着打仗的公孙敖、张次公,一个迷失道路被贬,另一个牵扯进了淮南王、衡山王密谋造反的案子丢了性命。帝雷霆之怒,当着朝廷众将的面直接摔了手中的杯盏,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背脊发冷,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弦,只有霍去病心下坦然。但令他万万没有想的是,帝居然只令他带骑兵单独西进打通河西走廊,李广、张骞参战出右北平打击右贤王,牵制匈奴东部,而大将军暂不出征,坐镇中央牵制单于本部。他早已感觉到帝对舅舅的疏离与冷淡,帝尚武重法,历来赏功罚过,败军之将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他也深知帝那些此消彼长、互相制衡的帝王之术,只是每每回想起舅舅叮嘱他恪守人臣之道的那些戒律,一腔忠诚热血被如此的践踏,他实在是为舅舅感到不平与愤怒。 宣室里灯火通明,面对壁上高悬的漠北地图,众将的脸色极度凝重,他转过头看了看身在左侧的舅舅卫青,他面色沉静,看不出此刻他内心的起伏,他只看到他两鬓之上依稀可见丝丝斑白,横扫沙场、战功彪炳,这些年早已耗费他太多心力,回想在建章营中担任侍郎时的他,手把手教自己围猎骑射的勃勃英姿,哪怕是看惯生死的自己,也难免感到一阵心酸。 前殿外,舅舅并未多与他谈及军务,只是简单嘱咐他多在亲族长辈府中走动,“你母亲对你很是挂念,知道你军务繁忙不便抽身,连舅母都念叨了你很多回。”卫青拍了拍外甥的肩膀,“若你觉得詹事府多有不便,舅母发了话,府上菜馔美酒、歌姬舞女断不会扫你的兴。”霍去病正思忖托辞,舅舅接着补充道:“若你实在不喜欢这些莺歌燕舞的脂粉玩意,舅母说她新近从外买来两个说书的女先儿,要你去府上听故事,你可不要辜负她一番好意。”不等他搭话,卫青就带领一众部将转身离开了。 霍去病无奈地摇了摇头,舅舅对他不是亲父胜似亲夫,自小就被他带在身边出入营地校场,大把时间花在舞剑踏马、围猎斗武上,远比同母亲卫少儿呆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敏锐如他,自然是知道公主舅母的那点子妇人心思,借着夜宴游乐的机会,挖空心思把王公诸侯的翁主宗女们往自己身上推,也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当初任天子侍中的时候,他就已经领教过公主舅母拉郎配的那股子热乎劲,逼得他连酒都没来得及喝过三巡便落荒而逃,如今自己封侯开府了,舅母愈发有种干鸭子上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霍去病曾一度在暗自腹诽,他这位舅母真真错生成了大汉帝国尊贵的阳信长公主,富甲一方且衣食不愁,若是流落民间专事卜卦合婚的媒婆,保管也能赚得盆满钵满、富得流油。 “太好喽,这回小爷我当真可以上战场咯!”他抬手接过无衣递上的佩剑,孩子兴高采烈的模样映入他的眼里,竟有种冒着傻气的天真,霍去病盯着这张稚气未脱的小脸,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悲伤,他想要保护这张难得的天真纯净的笑颜,因为他深刻地知道,一旦身临其境,亲眼目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境,嗅到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与腐败交织的臭味,这张笑脸势必会湮没在那片猩红与浓黑交杂的阴云里。一路上,无衣好奇地四下张望,雕花栏外的梨花晶莹剔透,清风拂过,吹来丝丝清甜的甘香,紫纹斑蝶在透明的阳光下翩翩飞舞,通廊上方悬挂赤柄红纱的宫灯,宫灯下身穿薄红深衣的宫女们披散瀑布般修长秀丽的乌发,迈着碎步聘婷而过,却又纷纷停顿下来朝霍去病轻鞠一躬,匆匆离开,裙裾飘飞间无衣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龙脑沉香味,无衣觉得自己的脑仁儿都快被这股香味薰成香囊了。 昏昏然只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女子无奈地斥责声:“放手,快些放手,你这人怎能这般无礼?”定睛一看,只见回廊的拐角处,一名高大男子同几名宫婢推拥成一团,那男子抓住其中一名女子的袖括,形容猥亵,似有戏谑之意。而那女子则用另一只袖子遮住脸颊,倾斜着柔弱纤细的身子奋力想要挣脱男人的手,无奈身单力薄怎么也扯不开,倒是旁边的几名宫婢,急急地纷纷上前想去拉开那男子,一面低低地哀求着。 “住手!何人在此放肆?”霍去病怒喝一声,众人皆惊。男子回过头来,正欲发作,只见是冠军侯,竟一下收敛了嚣张的气焰,慌忙躬身跑上前来,深深作了一揖:“回冠军候的话,小人董偃,乃窦太主府上的家奴。”来人肤白貌净,容貌姣好,男儿之躯竟透出一丝女相,霍去病皱起眉头,压低声音申斥道:“既是家奴,怎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宫中侍婢,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还不退下!”男子慌忙称“诺”,惶然跑走,几名宫婢缓步上前,那被董偃骚扰的女子眼尾含泪,抬起眼睑看了看他们一眼,朝霍去病浅浅鞠了一躬,也不说话,转身匆匆离开了,霍去病眼见那女子的眉目似曾相识,却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纳闷思付,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笑。“错了,错了,冠军侯多事了!”无衣听那声音颇有几分恣意轻佻,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男子从廊柱外的一丛梨花中走出来,那人结高髻,用紫底鎏金的缎带束起,青莲色的丝缎直衣上绣有墨绿色的团花纹路,腰间葱白线镶滚的碧玉腰带,一把尺来长的精致竹第斜斜地别在腰间,男子肤白胜雪,身段窈窕,深棕色的眸子飞云流转,眼神倨傲且颇有灵动流离之美。无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好生诧异,自问同为貌美男子,自家侯爷是俊美中尽显英武威严,而这人举手投足间满是倜傥风流,还有几分优柔的妩媚。“上大夫别来无恙。”霍去病淡淡地回应,“大人不在陛下跟前尽心随侍,持剑走笔,却有闲功夫跑出宫门看热闹?”无衣难得见识侯爷话中带刺的揶揄兴致,看得出他与突然出现的男子之间关系非同一般。却见那男子径直走到两人面前,抽出腰间的横笛在指尖来回把玩道:“好说,好说,不才又不是陛下豢养的金丝雀,纵是豢养的宠物也有要放风的时候。”男子笑得洒脱不羁,自嘲的语调看似完全不在乎霍去病的言辞挑衅:“倒是冠军侯,还是少子心性,专好替人打抱不平。”男子边说边用左手的五根手指来回翻弄横笛,那股子巧劲儿着实把无衣看得眼珠子跟着转悠,唬得他一愣一愣的。“此话怎讲?”“你可知那方才一男一女是什么人物?”霍去病沉默着并不答话,他身在军营,并不太关心内朝近臣的名目,男子径自继续说道:“你刚呵斥的那个叫董偃的下人可不是一般的家奴,他可是当今皇上姑母窦太主跟前的红人,太主寡居,近幸此君,而皇上亦以之为贤人。此人出生市井之家,以温柔媚上,实为声色犬马之徒。而被他骚扰的那名女子……”男子双眼斜飞,眼角自带一股顾盼生辉的风流韵态,“你是见过的,就是因为‘母亲私通下人’而被皇上冷落的夷安公主。那董偃无非看准了公主势单力薄,借机亲狭。而你申斥董偃,就是拂了窦太主的面子,窦氏因为女儿废后之事,与你们卫氏族原本就有不共戴天之仇。当今窦家虽已势微,以你冠军侯之声威,加之卫氏的声威,太主自然不能把你怎样。但是那夷安公主,势必会成为太主泄愤的对象,连同对卫氏的仇恨一并发泄在她身上,公主今后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霍去病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依上大夫的意思,我应当效仿您,随手扔它一把金镙子,然后事不关己地坐壁上观咯?”去病冷笑道,男子听出去病话中带刺,并不以为意,倒是停下手中把玩的动作,“想不到冠军侯不单擅长带兵打仗,嘴上功夫倒也不能小觑啊,哈哈。”男子故作惊讶的怡然一笑:“你救下她,也是害了她,得一时安宁,却要引得将来无穷无尽的纷扰,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所以须得‘和光同尘,与时卷舒’啊,去病。” 一席话令霍去病沉默下来,男子挽起袖口,把横笛掖在背后,凑上前来看了看无衣,又是一阵笑:“多可爱的小倌儿,你多大了?能呆在冠军侯身边,心里一定很苦吧?受了多少委屈哟。”男子也不顾及身边去病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顺势就把手抚上无衣的头,却被无衣气哼哼地横手甩开来:“我才不是什么‘小人儿’,我叫无衣,是候爷身边的侍卫!”。“侍卫?怎么赵破奴他们那帮如狼似虎的虎贲郎如今改吃素了?”男子故作惊讶道:“还侍卫呢,说到底也就是个铺床叠被执剑传信的小倌儿罢了,只是,如果冠军侯有那龙阳之好,你这皮相还是差了点儿……”男子佯装端详的皱了皱眉头,一双勾魂眼把无衣从上到下看得浑身发毛。“够了!”霍去病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道:”上大夫最近大概是前方战事吃紧,内阁文臣们都没事可做了,得闲就抓紧机会磕碜我是吧?”“别!别!别!”男子连连摆手,脸上却无丝毫愧疚之意,嬉笑道:“鄙人哪敢为难冠军侯,侯爷鲜衣怒马,少年英雄,羡之爱之还来不及呢,怎敢为难?”无衣一边拼命压抑着恶心欲吐的冲动,一边小声吐槽道:“不要脸的我见得多了,这么不要脸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却又听见男子继续问道:“冠军候此次入宫所为何事?”见霍去病不答,男子瞟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皇上这次召你入宫,想必又是计划乘胜追击讨伐匈奴的战事。驱逐胡虏,安定边塞,自是利于千秋万代的功业,只是这战事一旦兴起,势必又是一番腥风血雨了。” 男子轻叹一声,眉心微蹙,面容微露凄婉之色,连旁人看过都不免要与之同悲。霍去病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通廊外梨花深处,几只绚丽的姬红蝴蝶,露出深黑色的凌波斑纹,在轻风暖阳中振翅飞舞。无衣为男子的话触动了心中隐伤,酸楚凄梗,不免悲伤起来。“所以说,冠军候何时能卸甲归田、载舟中流,如花美眷在侧,则天下永无战争,安享太平了。”男子若有所指,霍去病却并不接话,只是唇角暗笑笑意,眉目见却是严肃之色,“上大夫分明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仗还没开打呢!”“好了,好了,我们只谈风月,不谈国策,两位不如过府一聚,沏过三回的枫丹露茶,冠军侯当有兴趣的吧?”男子改口道。“不了,今天还有事,改日再到府上拜访。”霍去病欠了欠身,礼貌地朝对方点了点头。男子也不再强求,“那算了,改日再聚吧,还有你,你家侯爷是出了名的刻板无聊冷心冷面,既不通人情,又没什么情趣,侯府里除了兵器架就是小校场,弹筝酒歌,诗书礼乐一概全无,想必也是无聊得紧,到时候跟着一起来啊。”“你前面那段废话可以省了!!”霍去病一口银牙都快咬碎,无衣还是头一回见识到侯爷被人发难到气闷吃瘪的样子,那男子还不满足,故意像哄孩子一般捏了捏无衣的脸蛋,转身离开了。 “爷,那人究竟是谁?”无衣看着韩嫣远去的背影,感觉脸上被他捏得生疼,他揉着脸上的痛处,满脸不高兴地嘟囔。霍去病低下头看着无衣,再看了看男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对无衣笑道:“你可知世人如何评论此人?”“恃才尽轻狂,风流世无双。”霍去病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低声道,“但见上大夫,不闻江都王。”
9. “今日我为你请来一位师傅,教你骑射兵法之术。”一日,霍去病领着虎背熊腰的高壮男子站在无衣的面前,无衣认得出,那是出门宫门屯所皆随侍在侯爷身后的虎贲校尉赵破奴,他体格魁梧健壮,面目平板,肤色黝黑,一笑便露出两排大而洁白的牙齿。 “找破洞?”无衣眉毛一歪,破口而出,“怎么会有人取如此怪异的名字?”霍去病也绷不住扑哧一笑,但碍于身边赵破奴原本满面笑容的脸一下黑了半截,连忙正色道:“胡闹!破奴为我军中司马,原为虎贲营校尉,专长训练烈士遗孤乃至长安城邸的良家子弟,颇有经验,今后由他教导想必会更有进益。” “那为啥不是侯爷您亲自教了我呢?”无衣一脸不情愿地嘟囔着,明显对霍去病的这一安排很是不满,他在冠军侯府“横行霸道”了好一阵子,仗着侯爷宠爱,四周的下人们也都把他当成亲儿子亲侄子一样看待,自从刚入府跟管事的王婆干过一架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侯府的风气反倒比以前和谐了许多,他们从此知道了侯爷的底线与原则,虽不管事,却不会纵容,一旦逆鳞触了他的底线,自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无衣性子里偏偏又是个服强不服弱的主,霍去病是他心里至高无上的存在,是必须时刻仰望甚至顶礼膜拜的偶像,他此前受到了他的诸多指点,自认起点够高,他只认定了侯爷才是自己心中最佳的老师人选,却偏偏横生出这么一个赵破奴,无衣见他外表憨实木讷,第一印象就兀自认定他腹中空空,肯定没什么水平,无衣的心里难免感到一阵落差与失落。 “我近日军务日渐繁忙,无暇抽身。破奴自幼在匈奴属地长大,熟谙边塞地势样貌,且作战经验丰富,你若真想有朝一日随我上阵杀敌,必须跟随司马大人好生学习,勤于精进,切不可如此无礼。”无衣这才意识到,自从上次从未央宫中回来之后,出入侯府的武将日渐频繁,内室的烛火彻夜不息,他借着端茶添水的间隙,瞄见室内斗大的沙插满了标识,他们在模拟整个河西走廊的大略地形,推测敌我双方的实力、执行伤亡的概率,在情报的支持下,推测距离两军交战后,敌我双方可能提供支援的时间与内容。面对堆成小山的竹简和地图,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无比严肃紧张。无衣在这一刻才真实地感受到战争临近时的紧张肃杀,而所谓鹰击长空、以一敌百、大捷凯旋之类,不过是茶肆酒楼的说书人吸引听众的口活,而真正在战场经历生死的人们,都是带着一场场精密严格的谋划策算后,奔赴前线去迎击那一个个未知的可能的,无衣端着茶盘轻轻走过走到彻夜不眠精疲力竭的侯爷面前,看着他榻前的杯盏斜倾泼出的一汪残茶,还有他盘腿熟睡的模样,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位天之骄子不为人知的艰辛一面。
“哦,我知道了。”无衣终于乖乖点了点头,却见赵破奴笑得一脸灿烂地凑到自己跟前,压低声音作温柔状地对无衣说道:“侯爷看重的人一定非同小可,小子,叔叔我一定会好生教导教导你的……”言语中故意把“教导”两个字说得很重。无衣盯着赵破奴狞笑的脸,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只大尾巴狼的模样,恶寒中一滴冷汗从脑门上滑下来,心里暗暗哀号,完了,完了,好日子到头了!而后的日子,无衣的身心无时无刻不受到这位“找破洞”大人洪钟破锣般的大嗓门毫无留情地肆意摧残…… 长安,太仆府。公孙敬声自梦中惊醒,他又一次梦见了北宫门外那道深不见底的护城河,那暗黑色的河水里幽幽地浮出了娥姬的身体,狂风暴雨席卷着长安城廊檐下的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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