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一本小说女主姓苏只记得女主被迫在怀孕的时候逃出别墅坐上别人的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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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求一本小说。我只记得小说中的一部分是男主接女主放学,然后男主在回家的车库里,在车里跟女主***。这本小说已经出版了,我大概是在2015年左右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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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一本小说名 我不记得主人公名字了,剧情大致是女主怀孕后,男主强行逼女主流产,女主偷偷留下孩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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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一《恭贺新禧》(中篇小说)
我叫郑三泰,九十多岁才开始写回忆录,确实有点晚了,只能就记忆所及,写点人生片断。那是一九三六年一月十八日,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本人鼓动的“华北自治”闹得正凶,“一二九运动”还没完全结束,宋哲元出面组织冀察政务委员会,被民众骂作一窝汉奸。我在这一天回到天津,带着女儿嫣然。为党组织做了将近十年的地下工作,我居然能全须全尾回家,生活真美好,活着真好啊。
我们赶到家时天已黑透,早就过了饭点。我岳父岳母依旧住在河北十字街的大杂院,见我回来面色很难看。老邻居仍然是媒婆王三奶奶、“揣骨相”的孙瞎子、“说新闻”的汪记者、“高买”陈自由,还有刚搬来不久的照相师傅张府行。他们见到我时笑得怪模怪样,讽刺我说,新姑爷发财回来啦,“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啊。十一年前,我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离家,今天才回来,邻居们自然要替我太太桂芝打抱不平。桂芝将我拦在院中,指着嫣然问,这是你闺女?嫣然十二岁,很容易被看成是我的亲生女儿。她原本就胆大话多,见情形不善,便也指着桂芝问我,老爸,这是你的二太太吧?二娘好,我是长房大小姐郑嫣然,给您见礼了。她言罢鞠躬,周围看客一片哗然,我岳父岳母脸上更难看了。倒是桂芝平静得很,对众看客道,叔叔大爷们,没什么好看的,散散吧,别误了“祭灶”。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对天津人是件大事,院子里很热闹。陈自由偷偷地把孙瞎子的鞭炮换成一串干辣椒,让他点了半天也不响。汪记者说陈自由这是“抓现挂”,明天他在书场就拿这事“圆粘儿”。最后还是嫣然指点孙瞎子把鞭炮放了,他很感激,摸了摸嫣然的头,说这孩子头角峥嵘,一品诰命夫人那是手拿把掐。果然,三十年后我女婿荣升副省长,那孩子有个难听的绰号叫“幺鸡”,这是后话。
当晚岳父把我晾在一边,独自给“一家之主”供关东糖、年糕、草料和一碗清水,上香礼拜,燃放鞭炮,然后他又特地回屋取了一杯酒泼在灶门上,这才将已经破旧的神像焚化。做这一切时,他口中不住祷念,上天言好事,上天言好事啊。我知道,岳父必定把嫣然当成了“家丑”,是来历不明的“野孩子”,所以他才取酒醉倒灶王爷,让他见到玉帝时好说不清道不明。不过,对于嫣然来讲,我却是她“如假包换”的亲生父亲。“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中共中央把我从北伐军中抽调到上海。为了让我有一个完整的身份,领导安排我伪造护照和结婚文书,与嫣然的母亲在上海申报户口,孩子自然用了我的姓。我和她们从未在一起生活,但为了保护我不受多事的邻居和租界巡捕怀疑,她母亲一直告诉嫣然,说我是她的亲生父亲。嫣然也从未怀疑我这个每年只回两三趟家的父亲会有假,但我却知道,她的亲生父亲在她刚出生不久,便牺牲在国民革命军东征陈炯明的战斗中。
回天津之前我便拿定主意,宁可我背黑锅.也不能让嫣然发现自己是孤儿。只是,岳父岳母都是四邻当中有名的厉害主儿,这一关很难过。果然,当我拉着嫣然正式认亲,让她叫桂芝“大娘”,叫我岳父岳母“姥爷”、“姥姥”时,岳父止住嫣然下跪行大礼,冷冷道,别,不敢当。桂芝显然赞成她父亲的主意,只淡淡对我说,公婆去年被警察抓了,听说关在北京的草岚子监狱。我父母会因为什么事被关进监狱?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正疑惑间,岳父对我说,这家里没你的地方,你带着外室的孩子另找房住吧。就这样,我们父女被赶了出来,连同我孝敬二老的那盒小八件点心。报纸上说,昨夜天津奇寒,零下十五摄氏度,地上冻出裂缝,街边“倒卧”数百。我一手提着柳条箱,一手牵着嫣然,沿小关大街往西走。天上没下雪,但有风,小刀般尖利。我解下围巾,把嫣然的头脸包得严严实实,免得冻伤。去年七月,中共中央局遭到国民党特务的第四次大破坏,嫣然的母亲牺牲了,嫣然也被二房东赶出家门,不知去向。此后,中央局不得不撤出上海,分散隐蔽,领导给我的命令是回天津待命。虽然几年前我在上海和南京就有案底,而且无法判断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但我绝不能放弃嫣然。为此,我昼伏夜出,找遍上海各个角落,终于找到已经沦落为流浪儿的嫣然,然后带着她伪装成安徽难民,在长沙、武汉、郑州一线流浪了半年,直到发现“缉拿逆党名录”上并没有我的名字,这才动身回家。不想,回家的结果却是被拒之门外,父母又被捕入狱,我只能面对寒风,鼓励自己道,干革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嫣然也慨然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我问,你说咱们怎么办?她说,“山不转水转”嘛。我明白了,孩子虽小,却超乎寻常地有见识。
几十年后我才得知,当时天津的地下党组织也遭到了多次破坏,能联系上的党员只剩下一二十人。不过,我不归天津市委领导,我的组织关系暂归中共北方局,只是,北方局已经与党中央失去联系将近一年了。当我与北方局接上组织关系之后,领导让我先安顿好自己,做到“公开化、社会化、职业化”,随时准备为党工作。虽然领导暂时没给我安排工作,但我自己却不能闲着,必须得主动为参加工作创造条件,这是一个地下工作者最基本的自觉。要想将身份“公开化”、“社会化”,就得有亲友、邻里做证人,最简便的办法仍然是回家。腊月二十五一大早,我带着嫣然再次回到十字街大杂院——我从房屋掮客手里租下空置的门房,每月租金两块一,约合一袋五号白袋面粉。
年根底下,所有人都忙。我岳父好像仍然没有职业,守着天津卫老爷们儿的传统——好汉子不挣有数的钱,每日出门“找饭辙”;桂芝在毛纺厂工作,两班倒;院中的江湖人都想赶在节前多抓挠几个钱,早出晚归。岳母正用粉连纸糊窗户,见我往门房里搬家,便扎撒着两只沾了糨糊的手冲上来拦阻,话头很不好听。我能体谅她的心情,当初党组织派我去广州革命政府公干,原说只需半个月的时间,却一去十一年,每年也不过是往家里写一两封短信,发信的地址还都是假的,无处回信,难怪他们生气。不想,正在门房里打扫的嫣然听不下去了,拎着笤帚走出来,与她姥姥一番理论,话不多,但一句顶一句,噎得老太太一愣一愣的。下夜班在房中睡觉的桂芝走出来劝阻,却越劝越乱。从此,我们父女二人虽然住了下来,但嫣然和她姥姥算是结成了斗嘴的冤家。嫣然的母亲也是天津人,口音与她姥姥相似,这一老一小,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很是乐在其中。我实在管不住嫣然这孩子,也不必管,因为她虽然年幼,胆气见识却不同寻常,说话行事多半都在理上。当然了,“公开化”、“社会化”并不一定都得睦邻友好,吵吵闹闹也勉强符合党组织的这两项要求,只是有点不大安静罢了。
除此之外,“职业化”也要抓紧落实,这是因为,租房子所需的“一茶一定一来人”相当于三个月的房租,已经把我的钱包掏空了。在外边这十来年,我干过不少职业,杂而不精,如今要想找工作,得走最简便的路子——找同学亲友帮忙。我是河北法商学院的毕业生,同学们大都在政商两界,我的同学也是我的表哥赵倾城保荐我到太谷洋行轮船部当跑单,就是舱位推销员,同时代售船票。十几年没见,赵倾城胖大发了,但依旧是满脸跑眉毛的表情。他是轮船部的职员,有固定薪水,还有外快。我当跑单,没有底薪,得了提成还得给他交份子钱。赵倾城郑重道,这年头儿什么地方都得润滑一下.份子钱是公司常例,可别说我没照应自家亲戚,公司照例要收的“押柜”钱没让你出吧?那是我替你做了保人,你若跑账,扣的可是我的“押柜”。我千恩万谢,说拿了提成就请你听戏。赵倾城说这才像亲戚说话。临分手,赵倾城塞给我五块钱,说是过年给孩子的压岁钱。他此前根本就没问过我是不是有孩子,但必定是看出我的日子过得窘了,找个让我不难堪的由头接济我。我紧攥着那五块钱抱拳拱手道,必不让表哥失望。
我回到家时,嫣然已将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上也糊了新的粉连纸,此时她正在做饭,花盆炉子上坐着铁锅,里边是冻豆腐烩白菜,锅边贴着玉米面饼子。我把一只旧木盆翻过来当饭桌,直接把铁锅放到盆底上,嫣然坐一只破旧的铁皮饼干筒,我坐两块半头砖。嫣然抚掌道,对不住老爸,也没给您弄壶酒,年三十再说吧。我掏出赵倾城给的五块钱,跟她商量,明天我得去北京看看你爷爷奶奶,来回车票就得四块多。她一摆手,您去您的,替我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说我等过了十五就去看他们。我接着跟她商量,那就等我回来再找钱办年货?她一笑,您还不知道我?饿不着。门一响,孙瞎子让徒弟“幺鸡”给嫣然送来两只白馒头和两个肉丸子,嫣然把比她高半头的幺鸡按在水盆边,急风骤雨般洗净他脸上和手上的鼻涕、泥土,便把他揪到铁锅边一起吃饭。然后她收起那些馒头和肉丸,从我原打算孝敬岳父的点心盒子里取出两块枣泥白皮和两块核桃酥,在盘子中间摆放整齐,对幺鸡道,一会儿吃饱了,把这个给你师娘送去。幺鸡头扎在铁锅里,不住点头。嫣然又厉声道,不许偷吃,舔也不许舔。幺鸡头扎得更深了。看来,不到一天的工夫,嫣然便已经在院中收服了一个“手下”,并且结交了一门“盟友”。于是,我这当父亲的不禁心中大悦。
我跟嫣然一起流浪了半年,这期间一直是她当家管钱。从闲谈中我得知,平日里她妈妈在外边为党工作,顾不上照应她,她从六岁开始就当家过日子,已经习惯了,而且干得很像样。又有人敲门,是我岳母,说老爷子有话跟你说。我跟着岳母往上房走,嫣然揪着幺鸡,端着点心盘子也跟出来。我岳母拦着她说,小孩子别掺和大人的事。嫣然说,我得看着点,免得你们难为我老爸。
上房三间,桂芝单独住一间,我岳父岳母住两间。我岳父坐在堂屋的榆木圈椅里,脚边是火盆,手里是小叶香片,也没给我让座,声震屋瓦地咳嗽一声,然后便是长篇大论,内容自然是我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我和嫣然就站在火盆对面听着,这是做小辈该当要有的规矩。等到岳父终于讲完,岳母从里屋捧出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边是梅红全帖和大红烫金的婚书。岳父又道,我和你父亲当初定下这门婚事,最重要的缘由是“门当户对”;不曾想你小子不成器,你父母又都蹲了大牢,所以,这也就变成“门不当,户不对”了。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让我岳母替他续上茶,同时拿眼盯住我,等我有什么话说。我没话,这是因为,此时此刻,错处全都在我,无颜自辩。岳父接着道,小子,不是我不让你过好年,是你不让我过年。你韩五爷在天津卫是响当当的人物,胳膊上跑得马,肚子里能行船;你不回来还则罢了,你今天回来了,这件事不料理清楚,韩五爷大年初一就没脸出门拜年。我也是天津卫的娃娃,到这个时候要再听不出意思来就不对了,但我又不能顺了岳父的意思,便道,我父母不在家,您就是两家的当家人,只要认下这孩子,给您二老当牛做马,就是我的福报。岳父把茶碗放下,走到我的近前道.我不让你当牛做马,我让你跟我闺女离婚。我还没说话,嫣然抢道,您老人家这是唱戏哪,嫌贫爱富老员外,棒打鸳鸯两离分?现在民国了,这件事得先问问我二娘。我连忙低声纠正她,是大娘。嫣然道,好吧,请我大娘出来吧。
哎呀,真是好闺女,知道她老爸在哪儿吃的瘪,也知道救星在哪儿。我记得清清楚楚,桂芝娴良淑德,温柔体贴,好媳妇的优点一样也不少。只要能跟桂芝搭上话,我有信心让她重拾夫妻恩情。蓝布棉门帘一挑,桂芝走了出来,原来她一直在里屋听我们谈话。桂芝瞧了瞧我,又看了看嫣然,这才对我道,滚出去。
腊月二十六,我乘夜车去北京探望父母,下午回来去轮船部上班。赵倾城把我找去笑道,表弟,我知道你手头紧,给你找了个捞外快的机会,这是“提货单”。他神秘地拿了张纸条给我看看,又收起来。他是让我帮他接一件“货物”,英国格兰特号客货轮上的乘客,因为天津港封冻,“货物”从秦皇岛乘火车来天津。我太了解赵倾城了,他的这番做作表明,其中必定有“猫腻”,但谁让我人穷志短呢,不能不去。站在天津东站,手里举着接人的纸牌,我很有些感触。当年,我就是从这里上车,护送一位重要的苏联客人从塘沽乘船去广州,一去就是十一年。这次我又来到天津东站,接人的纸牌上写着俄文“布列金”,这是“提货单”上的原意。
有些日子没带嫣然出来玩了,我把她带来权当春游。突然有人拍我肩膀,叫了声“郑三泰”,这是我在天津的名字。来人是我另一位同学的哥哥王新武,灰色礼服呢中山装、盛锡福礼帽、三接头皮鞋。我叫二哥,嫣然也叫伯伯好。我说原打算过几天去府上拜年的,二老一向当我子侄一般,他们都好?你弟弟也高升了吧?王新武叹了口气道,托你的福,二老都硬朗,就是我弟弟去年惹上官司,二老不开心。
啊,为什么?
他不是在市政府工作吗?你没护着他些?
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大义当前,亲弟弟又怎么样!
他犯的什么事?
跟你府上二老同案。
言罢,王新武用目光深深盯了我一眼.又看看嫣然,再四处扫视一番,拿张名片握在手心里向我一晃,便径直进站去了。我瞄了一眼名片,职务一栏印着“天津特别市党部副干事长”。三十多岁就当上特别市这一级的副于事长,王新武升官有道。他弟弟跟我父母同案?昨夜我坐四等慢车去北京草岚子监狱探望父母,没见着人。狱警说,你爸妈是政治犯,共产党.不许接见。可是,我父母在家里从来也没讲过任何进步话题,我在学校参加进步集会,还被父亲用鸡毛掸子暴打了一顿,他们怎么可能是革命同志?最近两年,国民政府公开和秘密抓捕了大批共产党人,沾上政治犯的边,我父母和王新武的弟弟都凶多吉少。我转念又一想,不对,要出大事,市党部的副干事长是多大的干部,怎么可能平白让我在年根底下遇见?我再向四下里望去,凭多年斗争经验,我迅速在接站的人群中辨别出装扮成脚夫、检票员和各色闲人的侦缉队探员,这些家伙远远在我周围形成两个半环形。
嫣然也发现不对,便问,哪块云彩变色了(出什么事了)?我说,风紧(有危险),点子嗨(坏人多)。她问,黑的白的(警察还是特务)?我说,杂拌儿(各种坏人都有)。她问,咱们乘船还是坐轿(用哪种方法撤退)?我说,“字号”亮了,不是“盲棋”(对方已经认出咱们了)。
这些对话,都是我们爷俩长期躲避追捕时自创的一套简单明了的暗语,也顺便借这个机会教她读书写字。因此,当嫣然听到“不是盲棋”的时候,便突然坐在地上,两腿乱蹬,号啕大哭起来。我假作哄她,爷俩凑近简短一商量,我便将她背起,手中依然提着那块纸牌,径直向候车室跑去,身后的“点子”们也跟着我开始移动。候车室的女厕所门前有几位女士在排队,我只好一路道歉,说孩子“跑肚”,便将嫣然送进去,然后焦急万状地等在厕所门口,纸牌抱在胸前,同时伸长脖子往出站口看,做出担心错过客人的样子。我心中想的却是,我的身份没暴露,平日也没有被监视的迹象,今天怎么就被特务盯上了?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布列金”?
嫣然在厕所蹲了将近一个小时,中途还请人出来让我买了两次厕纸,我都让帮忙的女士带话进去,告诉她“小心蹲稳了”,“别弄脏裤子”。等到我背着嫣然回到码头,乘客早已经走光了,只剩下“点子”们列队在候车室门口,不由分说,便将我们爷俩拿住。该死的,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我是赵倾城安排的诱饵,目的是把警探的注意力引开。我们爷俩被关进站前派出所,晚饭一人一个拳头大小的窝头,外加给我一顿暴打。嫣然边嚼窝头,边替我擦净口鼻上的血,又让我张嘴察看有没有牙齿松动。她说牙没事,窝头是新棒子面,挺甜,一会儿您尝尝。我装难民流浪期间,打人挨打是常事,嫣然已经习惯了。天黑之后,警探把嫣然带了去,她一小时后才回来,居然给我带来一只德州扒鸡的鸡腿。我问“哪家寿头码子(见的什么人)”?嫣然向身后使了个眼色,示意有人偷听,同时天真道,有位“翅子”请我吃扒鸡,天上一脚,地下一脚,聊天来着。接着警探把我提了去,审讯者果然是位高级警官,他指着我那块纸牌让我念上边的字,我说不会念.照着抄的。警官拿出张纸条来给我看,问是不是上边这几个字。我装作不懂俄文,只说前边几个字母有点像,因为我发现,这张纸条上的字与赵倾城给我看的不同,赵倾城给我看的那张纸条上只有“布列金”几个字母,而这张纸条上写的却是“别列金-艾特马托夫”。警官又问我,谁让你来码头接人的?我说还能有谁,我在太古洋行轮船部跑单,正常业务嘛。太古洋行轮船部存有大量乘客资料,从里边找出一个叫“布列金”或“别列金”的俄国人不会太难,拿错单据接错人也是“跑单”常有的事。接下来我又挨了一顿打,但我能感觉到,打我的人已经对我没什么兴趣了。
第二天我们爷俩便被放了出来,我买了一小蒲包水果,乘电车直奔赵倾城家,因为对方父母是我的姨父姨妈,空手上门大不敬。王新武正在赵家的客厅里跷着脚喝茶,赵倾城对我拱手道贺,王新武拉住我的手着实亲热。我先带嫣然去给我姨父姨妈见礼,把她留在我姨妈屋里玩,然后回来与王新武和赵倾城坐定说话。赵倾城说,昨天有一件至关重要的“货物”到天津,却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市警察局想拿到这件“货物”,在东站派了大批人手。王新武拍着我的后背亲热道,没办法,给老弟添麻烦了,保你出来的手续办得还算快。
看来他们是一个做非法生意的集团,我突然从中发现了一线机会,如果我能打入这个集团,并站稳脚跟,或许对日后为党工作大有益处。于是我故作怨愤,试探道,十来年没见,你却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信任过头了吧?赵倾城道,表弟你别生气,能不能信任,得从事上看,你在侦缉队只字未露,这就证明你还不错嘛。其实,王二哥很早就对你印象极深,评价也高,听说你来找我,就让我把你安排在轮船部,以图日后共谋大事。要不是这次事情急,又赶上过年,实在无人可用,也不会找你这个生手。我怒道,要是我昨天没顶住,把你们供出来呢?王新武笑道,你就算招了也没什么,别列金·艾特马托夫只是格兰特号的普通乘客,昨天夜里已经被英国巡捕从俄国大院抓走了,估计这会儿正叫屈哪。我故作恍然道,原来我只是第一只诱饵,别列金·艾特马托夫是第二只诱饵,那“货物”是谁?王新武大笑起来,咱们的买卖风险大,哪能不多留几手!他没回答有关“货物”的问题,只是与赵倾城相视一笑道,你先带着闺女回家过年,日后共事的机会还很多,你老弟骨头硬,靠得住,我没看错人。
临出门我问,二位做的是哪路生意?王新武揽着我的肩头往外送,高声笑道,“生意”是江湖,骗人的。然后他在我耳边悄声道,这年头儿有担当的人不多,老弟你经得起考验,日后哥哥带着你发财,其他的先别问,日久自明。我突然明白了,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局,完全是设计出来“考验”我的,侦缉队得到的错误消息,应该就是他们提供的。如果为了考验一个即将“共谋大事”的同伙,我也会这么干。看来,他们当真是想吸收我入伙。果然,几天之后,当我经历了平生最严酷的考验,才真正了解到,王新武掌握着中国北方一个巨大的走私网,不论是“货物”转运,还是“人员往来”,只要是有钱赚,没有他们不敢干的。我认为,王新武的这个巨大的走私网,或许就是我为党工作的“本钱”,因为,党中央此刻最艰难,一旦中央与北方局取得联系,必定急需天津这个国际化大都市的各种资源。
回到家时,大杂院的人们正在忙着宰鸡、炖肉。“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这是天津年俗,也是大杂院的邻居们相互比较一年收入的最佳时机。我岳母正带着桂芝在院中的大灶上忙着蒸碗肉,案板上一排排的大海碗里,是条子肉、方子肉、核桃肉、腐乳肉、米粉肉和四喜丸子。旁边花盆炉子上放着一只大肚小口的坛子,口上封着皮纸,没有一丝水蒸气冒出来,必定炖的是香糯无比的坛儿肉。嫣然明显被院中的热烈气氛刺激了,扬声狂叫幺鸡出来帮她宰鸡。方才告辞时,赵倾城代表我姨父姨妈送给我一只大公鸡和一方肉,说是为我们添年货。嫣然从小就跟她母亲按天津风俗过年,对这些事热衷得很,虽然常被上海人耻笑为“乡土气”,却毫不在意。
看着赵倾城送的年货,我便又想到“布列金”这件事。他们为什么会选上我呢?还是嫣然的话一针见血,她说,他们找上你是“宋江结交卢俊义——拉好人下水”。言罢,她便带领幺鸡,声势浩大地在院中与那只鸡和那方肉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明显是在与我岳母唱对台戏。桂芝忙碌中偶尔向我们这边看上一眼,目光幽幽的,让我不由得一阵心痛。
“二十八,把面发”。早上我刚起床,便看到嫣然挽着袖子在灶下和面蒸馒头,桌上已经蒸好的有豆包、水晶包,还有她用剪刀、梳子雕出的金鱼、刺猬、小老鼠等各色花糕。我说我去上班了。她说你先帮我把刚出锅的馒头点上红点儿,吃了早点再走,回来别忘了买“吊钱”。
年根底下,街上行人如织。从“东北易帜”,一直到去年币制改革,将近十年的时间,天津比我离开时要发达数倍,但世界经济危机闹得天津市面已见萧条,加上日本人向华北步步进逼,所以,从行人手中的年货便可看出,天津百姓已经开始谨慎持家了。这就像汪记者的“段子”里说的:小日本儿小肚鸡肠,眼皮子浅,见不得中国有钱,受不了中国老百姓吃鸡鸭鱼肉吃狗不理,他们自己只能吃臭咸鱼萝卜饭,所以才光着腿,踩着“板凳”漂洋过海跑过来抢劫……
今天我没直接去上班,而是乘电车去了英租界登百敦道的东亚毛纺厂。桂芝在这里当毛纺工人,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工资四毛。我回家已经几天了,岳母防贼似的,让我没机会和桂芝接触。一声汽笛响,工厂里拥出一群女工,手上提着饭盒,有蓝衣白帽穿工装的,也有爱美的换了便装。桂芝看到我吃了一惊,连忙向我摇头,又跟女伴们说了句什么,便独自拐入一条小街。我跟出去老远,她才站住,脸上不是好神气,嗔道,你干什么到工厂来?接下来的谈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把我那点沾沾自喜的男人之心击得粉碎。她说,我不再是当年那个蠢女人了,这十来年,我上夜校,学文化,为了多识字,多读书,我把书拆成单页,贴在拉条机上,虽说看机器不能分神,但走一趟看一眼,走一趟看一眼,到去年我已经拿到了中学毕业文凭,很快就能离开毛纺厂,换新工作……我没理由怪你离开,也没理由怪你回来,因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我仍然不死心道,我觉得你挺好,不想离婚,你告诉我错在哪儿,我改。桂芝白了我一眼道,我有理想,有追求,有目标,你没有,没法改。我焦躁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有。她道,有理想的人不会干“停妻再娶”的缺德事。完了,她一句话便击中了我的命门。我不能告诉她我的中共党员身份,这违反组织纪律:我也不能告诉她嫣然的身世,那样做不仁不义。但我仍然不想离婚,因为,日后不知道党组织会派给我什么样的工作,只要仍然从事地下工作,我就必须得有个“家”做掩护。我对自己说,这绝不是自私,也不是在利用桂芝,绝不是;我当真觉得桂芝挺好,只要相处的日子够久,我甚至有可能爱上她。
回到轮船部,赵倾城正在等我。他说大沽口发生“冰难”,结冰六十海里,轮船都停了,没有业务你挣不到提成,怕是连买年货的钱都没有。我以为他又要给我施舍,刚想开口婉拒,不想他道,我年前应酬太多,手头这项业务就拜托你吧。我加了小心问,不会又是俄国人吧?干什么的?他说是中国人,杀手,不能出错。我问杀谁?他说别问。
杀手三十来岁,很阴的样子,左一眼右一眼端详我的脸,还很无理地歪头看我的耳朵。他自称张春和,只提着一只黄皮包,没有大件行李。这种单身客人在租界里租不到房子.他又说第一站不能住饭店,我想来想去,只能把他安排在基督教青年会。他递给我五块钱,里边夹着张纸条,上边写着“单刃小锉刀一把、厚毛巾一条、直沽高梁一瓶、海碗一只、紫皮大蒜三五头”。如果我不是行家里手,单看这些东西,多半会以为这位老兄是想喝醉酒自杀,但我恰巧知道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用途——杀人的用途。我问,您回程的车票订哪天?他盯住我,眼球白多黑少。我立刻把嘴闭上,免得他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因为,我突然想到一个传说中的怪物,绰号“二饼”的杀手,就是眼睛白多黑少。等我买齐了东西给他送去,他将这些物件装入皮包,却提出要搬家。我猜想,这多半是因为基督教青年会离法租界巡捕房太近了,便带他去日租界寿街,这里有许多从华界迁来做生意的三等小班。我这是在试探,见他望着院门前挂着的灯笼点了点头,于是我明白了.他绝不会是我的革命同志,但到底是不是那个“二饼”,我还不敢确定。
下午我早早回到家,因为杀手又交给我一张照片,上边的人蓄须戴黑框眼镜,确实是他,但也有点像我,他让我替他做一张假护照。我说,这种东西你应该提前准备好。他说,少废话,想死啊?说话间,他空着手的左臂动了动,手缩进袖筒里。我明白了,他棉袍的左袖筒里藏了只“掌心雷”手枪。这家伙真的聪明,提包,吃饭一直用右手,谁能想到他会是“左撇子”。只这一招先机,他在搏斗中就能占大便宜。
我在天津还没有发展出伪造证件的关系,这种事也不能联系上级。但我知道,凡事都有线索可寻,而这线索往往就在身边。当我走进照相师傅张府行家时,他们一家五口正围坐桌边吃火锅,晾衣绳上夹着六七张“全家福”。春节前全家照张合影,这是近年来兴起的新时髦,但对一个身背沉重的四乘五木盒照相机,走街串巷的照相师傅来说,若不凭巧手另干点私活,不可能养活一家五口,更别说吃烙饼氽白肉了。于是,只略一搭话,我便知道自己找对了人。“水贼过河,谁也别用狗刨”,我径直说明来意,张府行原还推托,但一见杀手的照片,他惊恐道,你跟这人说过要来找我吗?我实话实说。他沉吟片刻,叹道,冤孽呀,从北平逃到天津,左藏右躲一年半,还是躲不过。什么时候要?身份资料呢?我说明天要,身份资料在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的,名字叫张春和。他说你明天早晨来取。我问多少钱?他说你这是要钱不要命,可怜的孩子!张府行说“可怜的孩子”应该是指嫣然,因为,如果张府行当真见过照片上这人,并为此逃亡一年半,就说明杀手确实是“二饼”。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追问一句,这人是“二饼”吗?张府行立刻面如死灰,将我推出门去。
汪记者正在院中练习明天要使的“段子”《施剑翘刺杀孙传芳》,刚讲到近期新闻“施女侠狱中卧病,年关为母赋新诗”,门外闯进来一伙大汉,将“高买”陈自由拉出来暴打一顿。院中没有一个人出面说情,因为,陈自由的职业决定了这种事早晚会发生,而且与他人无关。
“二十九,贴倒酉”。我睡醒起来,嫣然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插在门缝上的。信封里是那张假护照,张府行必定是用偷来的真护照剪贴拼接的,手艺精湛。
我站在院里蘸着牙粉刷牙,满院子的邻居都在贴春联、吊钱、窗花和福字,只有张府行家的门上挂着锁。正在这时,陈自由脸上挂着伤,站在当院作了个“四方揖”,对邻居朗声道,众位高邻,张府行全家连夜逃债去了,可他这房子是从我手里转租的,两块钱房租没还;年关还债,天经地义,在下只好自己动手了,各位帮忙作个见证。言罢他走到张府行门前,手只在挂锁上一抹便打开了,然后他从房里拎出一只铜火锅和一领女式旧皮袍,又道,各位上眼,铜火锅当一块钱是官价,虫穿鼠咬旧皮袍当一块二,床上的铺盖我可没动,两毛钱找头我放在他家“灶王龛”上了。
大年根底下,张府行一家连铺盖都没拿便连夜逃了,显见得他怕“二饼”到何等程度,看来“二饼”那些穷凶极恶的传说都应该是真的。我有些后悔接下这单生意,便慌忙出门。姨父说赵倾城昨天晚上没回家,市党部的人说王副干事长已经两天没上班了。这也就越发证明,他们有可能知道杀手就是“二饼”。看来他们都躲了,想让我独自一人把这件祸事承担下来,因为,我在上海时就听说,“二饼”有一个恶毒的习惯,就是每做一单生意,都会将这单生意的联系人,也就是有可能指证他杀人的证人除掉,没有例外——我现在是他这单生意的联系人。
现在去寿街给“二饼”送护照还太早,我在街上买了些银锭、纸钱往家走。领导让我“随时准备为党工作”,我也决定为“工作”提前做好准备,但卷入了这样一桩祸事,我该怎么办?现在去找上级领导?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胡闹,我哪能让领导替我“擦屁股”!实在不行,到日租界“白帽衙门”告发“二饼”?这也不行,日本宪兵队是虎狼窝,就算他们抓了“二饼”的现行,我这个“胁从”也很难活着从宪兵队里出来。要不干脆向张府行学习,带着嫣然逃跑?现在是党组织最艰难的时刻,正需要我这样的党员坚持住信仰,坚守工作岗位,我如果逃了就是逃兵。实在不行,我就与“二饼”单挑?虽说我在北伐军中参加过战斗,在上海也有多次行动经验,但“二饼”是何等高手,断不会浪得虚名,所以,单打独斗我必定不是他的对手。鲁莽行事要不得,必须得计划周全,但到哪儿去找万全之策呢?
“办法总比困难多”,嫣然看我坐在床上发愁,一边往水缸上倒着贴福字,一边安慰我。我说这次可是天大的困难。她说那也有孙猴子能把天捅个窟窿。中午我食不下咽,嫣然用醋和白糖为我拌了一盘青萝卜丝,说是替我压“心火”,然后她便忙着往芝麻秸上粘黄纸卷叠成的元宝,再将芝麻秸攒成一捆,顶上散开,谓之“聚宝盆”。
“二饼”昨晚落脚在一个叫“寄春亭”的三等小班里。午后时分,班子里的姐儿刚才起床,一个个鬓发蓬乱,脂残粉淡,裹脚布松松垮垮,趿着鞋在院中乱走。“茶壶”见我这时候进门,眼睛翻得全白,嘴撇到耳朵上。我说找人。他问姐儿的花名。我昨晚没跟进来,不知“二饼”住哪屋。他便没好气道,让我这会儿挨屋替您寻客人,找骂哪?您老在院里站站,等客人自己出来吧。于是,我只能站在院中,任凭跑来跑去的男女望着我发笑。
“二饼”住夜的房间后窗临街,侧窗临巷,借着门廊的栏杆翻到房顶上很方便,如果由我来选,也不会在院中找出更容易脱身的房间。“二饼”仔细验看护照,说东西还行,这手艺眼熟,他人呢?我说他们全家今早回老家过年去了。“二饼”深看了我一眼,便收起护照,拿了三十块钱给我说,就这几天,我要用个孩子。我心下一沉,但立刻警告自己,不要慌,不许慌,他还不知道你已经识破了他的身份。我摇头道;这单买卖,我原是替朋友帮忙,顺便给自己挣份年货,但您要是做“扎飞”的生意(广东江相派害死儿童骗财的手段),在下恕不奉陪。“二饼”笑了,摇着头用河南口音说,俺这广东官话是假的。我又道,“扎彩”(将儿童致残行乞)也不成。他立刻变脸道,你烦不烦?你家里不就有个女孩吗?借来用一用怕什么?我惊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事?他却笑道,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说不行。他说,你别打算学那个做护照的,你可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爹妈不会在草岚子监狱蹲一辈子,你老丈人、丈母娘,还有你老婆都住在十字街大杂院,你不会让他们替你一个人“顶缸”吧?郑沧桑同志!说着话,他从黄皮包里取了一份卷宗丢给我。
打开卷宗一看,我便知道自己被王新武出卖了,这份卷宗里记录了我一九三三年前在上海的情况,而王新武必定又向他介绍了我现在的情况。郑沧桑是我的化名之一,一九三二年我在上海被捕,关进南京陆军监狱,一年后履行手续刊登“反共启事”,方才具保出狱,此举是奉上级领导指示,不算叛变。但王新武必定不了解我出狱后的情况,半年前我在上海用的是另一个名字,而且没暴露身份,所以,他一定是把我当成了中共脱党分子。这次如果我大难不死,也许就能通过王新武的考验,加入他的“团伙”,甚至有可能加入市党部。这可是个好机会,只是,“二饼”是个魔,事后必定想除掉我,怎么办呢?
于是我问,这次是王副干事长的生意?“二饼”说他只管提供情报。我又问,你们见过面?他说我见过他,他没见过我。我不相信他的话,便道,天下事不是只有一种方法,也许我能帮你找到不用小孩子的办法呢?他冷笑道,用不着,不把你女儿押上,难保你不到侦缉队告发我.咱们是“老千”见“老千”,还是摊开来玩吧。这时,姐儿进门来,客气地叫了我声二爷,便给“二饼”张罗开饭。这位姐儿长着一张银盘大脸,身上着实有肉,不精明,但很热情。我突然明白了,“二饼”看中她的就是这个模样和不精明,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对“二饼”格外吉利的名字—一春桃。
离开寄春亭,我接着寻找王新武和赵倾城。我绝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我丢进火坑里,要死也得拉上个垫背的,更何况,如果不死,他们二人对我想做的事情还有无穷妙用。然而,没有人知道他们二人的踪迹。晚上回到家,我带着嫣然到十字街口给她母亲把纸钱和银锭烧化了。腊月二十九给亲人送寒食,这是本地风俗,不可不为。半年前我工作的机关暴露,嫣然的母亲冒险通知我们,但她没想到机关已被特务包围,被追上来的特务开枪打死。过去在我身边曾牺牲过三位战友,但嫣然的妈妈是最让我痛苦的一个。她年轻貌美,但为了掩护我的身份不能恋爱,不能嫁人,我不仅耽误了她十年青春,还连累她牺牲,撇下嫣然一个孤儿。此刻给她烧些纸钱、银锭,虽不足以悔罪和报恩,但聊胜于无。
吃罢晚饭,嫣然给我展示她为过年置办的红布袄裤。我问你哪来的钱?她说是陈先生和陈太太带她去瑞蚨祥买的衣服,在华真百货店买的胭脂、水粉和毛巾、香皂,在聚珍楼买的银手镯。我这个当爹的不称职,没钱给孩子买过年穿的新衣服,所以,此刻也就不能责备孩子,因为我从来也没跟她谈起过“高买”这种职业。陈自由独自在家,我从“二饼”给我的三十块钱里抽出十块放在桌上,让他找五块。他说二哥您别这样,过年了给孩子买点东西,这也是当叔叔的本分。他必定是见我面露凶相,便没再往下说,取出五块钱递给我。我把买东西的钱还给他是必须的,但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我担心陈自由当“高买”之前也许还当过“飞贼”。“飞贼”身上都有功夫,不能轻视,但我又不能不给他一个教训。所以,在他找钱给我时,我伸手叼住他的右手腕,一提一拧,使了半个“德和乐”,将他摔倒在地,然后跨骑在他身上,将他右手拧在背后,左膝压住他的左臂,左手抓住他的脑袋往地上猛撞数下,这才问,你竟敢带着我女儿上街做“生意”,想死啊?
“高买”这种职业不同于“白钱”、“小绺”之类的小偷,他们专门装扮成阔客,造访高级呢绒店和金楼,在挑选商品的过程中移花接木,偷梁换柱,偷店家的贵重商品。春节前商店里人流如潮,如果“高买”带着太太、孩子同来选货,便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也就更容易得手。陈自由趴在地上,吐出嘴里被撞出的血污和门牙,这才哀求道,二哥,昨天的事您看见了,我差了“老头子”五百块份子钱,三十晚上若不交齐,我就得断胳膊断腿,还不许在天津卫做生意。我问,你今天弄了多少?他说刚过三百,这不打发老婆回娘家借钱去了嘛。于是我松开手,捡起地上的五块钱,放他起来,厉声道,别再招惹我女儿。他道,否则我出门撞汽车。我不相信他的发誓,恨道,这件事还没完,再招惹我,见一面打一顿。他道,二哥,这次欠您一份人情,往后您有事吩咐,水里火里一句话。
嫣然那里我不用叮嘱,只跟她讲了讲“高买”是怎么回事,她便明白了一切。现在最大的难处不是陈自由,而是“二饼”要用嫣然。我猜想,“二饼”这次的目标必定极难接近,他也需要“全家人”替他打掩护。怎么办?我再次去找赵倾城,街上到处都是打着灯笼的店铺伙计,赶在年前催讨欠账,否则,过了年三十,再想要账就得等到端午节。赵倾城还没回家,姨父在发脾气,姨妈在哭,小辈们一个个避猫鼠似的,大气都不敢喘。
大年三十终于到了,很早便有性急的孩子零星放鞭炮。嫣然忙着准备年夜饭。我则在街口院内走来走去,苦苦思索,要找出一个万全之策应对“二饼”的厉害手段。媒婆王三奶奶从娘娘官“洗娃娃”回来了,怀里的娃娃大哥包着红布,只露着一张蓄了山羊胡子的粉脸。她见面便说,他郑家哥哥,昨夜你干吗打人家陈先生,他带你家孩子出门做生意是不好.可也不能让人家没法出门拜年呀,门牙都掉了,大过年的到哪儿找镶牙师傅去,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说三奶奶,他要是把我家孩子带坏了,我这一辈子就甭过了,别说过年。王三奶奶笑道,都是江湖人,谁还没有难处,穷年穷月的,大家伙儿得互相帮衬。
我是中共地下工作者,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有需要“高买”帮衬的事。咦,我灵机一动,陈自由昨天说欠我一份人情,在“二饼”这件事上,陈自由说不定还真能派上用场。这时,王三奶奶颤颤地回屋了。我岳母走出房门,见我站在院中,便道,我家老头子说了,一过“破五”就去法院办手续,到时候你可别想“脱扣”。我说,妈,今天可是年三十。岳母一愣,连忙把嘴闭上,抱了两棵白菜回屋剁饺子馅去了。天津卫年三十忌讳多,不许说任何不吉利的字,同音字也不行,更别说离婚了。看来,岳母必定是被我气疯了,否则断不至此。
我这几天在市党部没问出王新武的新宅地址,今天开始放年假,更没地方找他了。我只能去找赵倾城,姨父问,你们哥俩这是“捉迷藏”哪,他大年根底下不知跑哪儿去了,你三番五次来找,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我说都是洋行的俗事,不找我表哥办不成。姨父说你找着他就让他赶紧回家,年三十全家不团圆哪行?
年三十班子里不留客人,小客栈里又不安全,“二饼”想了想才同意.就近在法租界中街的中国旅馆订了个房间。春节期间旅馆营业清淡,中国旅馆原价四元五角的头等房间,茶房只收两元五角一天,外加五角小账。几十年后看闲书知道,一九二六年八月,鲁迅先生与夫人许广平相携南下,也曾在此入住。“二饼”问我,孩子的事想通了吗?我没好气道,你想都别想。“二饼”没恼,反而笑道,今夜子时有个机会,只需你给搭把手,若今夜不成,还得用你女儿。我已经走投无路,干脆鲁莽地用一招敲山震虎,突然问,目标是谁?“二饼”同志。为了嫣然,我无所顾忌,不能再遮遮掩掩,干脆就像“二饼”说的,俩人打明牌吧。“二饼”面上浅浅地浮起一层笑意道,凡是知道我的人,一听到我的绰号,多半都像你那位朋友立刻逃跑。你知道我,而且知道得不少,至今没逃,想必有些道行,这就让我更得小心在意,防备你反咬一口。我说你要是打我女儿的主意,就不是咬一口这么简单了。“二饼”像是很好奇地问,你没想过自己吗?我说想了,但不能告诉你。“二饼”说这样也好,今晚子时见?我回答得干脆利落,今夜子时,不见不散。
回到家时天近黄昏,小孩子们满街乱跑,疯玩疯闹,今天大人不能打骂孩子。嫣然正在包饺子,说去皮猪肉涨到了四毛二分钱一斤:肉馅的今晚吃,素馅的明天吃,一年素素净净,平安无事。我对嫣然道,你去瞎大爷家.把他的毡帽借来,我今晚有用。她拉开房门,冲着院内大喊幺鸡。我说这样不礼貌,她却道,天已经黑了,你忘了过年“忌女人”吗,我不“开市”就去人家串门,更不礼貌。幺鸡乐颠颠儿地跑来,听了嫣然的吩咐又乐颠颠儿地跑去。嫣然道,您给我想个贱名吧,今晚天上的神仙来来往往,叫真名就可能被带走:还有,今天不管门外谁叫您都不许答应,那是鬼在叫您。我心中感叹,这孩子怎么把天津的“妈妈例儿”全学会了?不过,外边有鬼确实不假,“二饼”还惦记她哪。我参加革命这么多年,随时做好了为党、为主义献身的准备,只是,这一次却要让我献出女儿。不,女儿的事与党组织无关,是“二饼”的事。我是急于为开展工作做准备,这才上了王新武的贼船。当初我还是有所图,否则怎么就掉进陷阱出不来呢?如果,我是说如果“二饼”今夜能成事,我就必须得为脱身做好准备。如果不成,事情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想到此处,我坐不住了,戴上幺鸡送来的毡帽,对嫣然道,老爸还得出去一趟,可能回来得晚。嫣然问,给我起的贱名呢?我说你又聪明又可爱,就叫“小狐狸”吧。嫣然说你等一等,便利落地往头上插了朵红绒石榴花,给我煮了三十个肉馅饺子,看着我吃下去,说这就不怕你赶不上年夜饭了,我等你回来“踩岁”。我在饺子里吃到一个小钱,寓意来年有好运,“小狐狸”很是为我开心。
年三十的夜晚,正是吃年饭的时候,街上行人稀少,连洋车夫都回家了。我成功地将赵倾城堵在饭桌上,不用任何责备与解释,所有缘由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赵倾城对父母道,我带表弟去朋友家打牌,一过午夜就回来给您拜年。姨父说,长这么大了,还跟没尾巴鹌鹑似的,给祖宗磕了头再走。
王新武没让我们进院,只在门洞里见了我五分钟。他的话很明确,老弟你自求多福,只要活着回来,哥哥我带着你发财。我说那是后话,“二饼”的手段你们都清楚,我十之八九脱不了身,所以……赵倾城忙道,别说将来后悔的话,你是我表弟,当我真害你不成?我说你们就是在害我,所以,得帮我一个小忙。他们问帮什么忙。我说你们跟我一块去。他们摇头。我说那就给我件防身的“家伙”。王新武从怀里取出一支勃朗宁手枪交给我。我认识,这是去年刚出产的新款,弹夹里是满的,装弹十发。有了这家伙,我事后脱身便多几分机会。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必须得给嫣然事先留下生活费,便说还得给一千块钱安家。王新武与赵倾城对望一眼,一起摇头道,现在给你,怕你把我们卖了,事成之后,一分不少。
夜近子时,娘娘官门前一下子热闹起来,各种汽车、自备洋车,最差的也是包月车,将男男女女倾卸在庙门外。庙里的仆役毫不客气地推搡香客,口中叫喊着排队,手心里不住地被塞入赏钱,他便把打赏的人领到前边插队。这是天津的奇风异俗,大年初一凌晨,全天津的妓女,从书寓、清吟小班的头等“先生”,到二三等班子里的姑娘,乃至豆子地、鲶鱼窝的四五等妓女,多半都要找个恩客护送前往娘娘宫抢烧头香,讨一年的利市。
“二饼”让我策应他行动。我买了香烛和两挂五百头的鞭炮,拆开来缠做一团;又买了三支“金鼠牌”烟卷和一包北洋火柴。娘娘宫门前的人群越聚越多,目标还没出现。该死的,“二饼”没交代,是在目标刚刚出现时放鞭炮,还是别的时候。我把压在眉毛上的毡帽向上推了推,在昏暗的路灯下仔细寻找,没有发现“二饼”的踪迹,只看见春桃眉飞色舞地与姐妹们比较衣服、首饰。也许,前两天“二饼”去小班住夜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让春桃替他打掩护。我不能不说,“二饼”的这番设计还算有水平,像个职业高手的样子。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目标出现了,(津)10007的汽车号牌,同行的一前一后还有两辆汽车。我点上香烟,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却不得不急忙凑上去,同时摸了摸深藏在怀里的勃朗宁。出乎意料的是,前后两辆汽车上跳下来八个穿军装的马弁,簇拥着中间汽车下来的人,向娘娘宫大门走去。我紧随其后,同时四下找寻,仍然没有发现“二饼”。目标有这么多的保镖,一旦“二饼”行动,我这个策应人难免不被识破,但我又不能不行动,否则“二饼”一旦失手,必定还要逼我献出女儿。
娘娘宫的仆役识得眉眼高低,就在这伙军人如轮船破浪般冲入庙前拥挤的人群时,庙门打开了。我认为,如果由我主导行动,现在应该是最佳时机。于是,我略停一下脚步,让人群挤入我和目标之问,这才低头,用唇上叼着的香烟点燃怀里的鞭炮。我这样做,使的是一出“苦肉计”,为的是一旦“二饼”行动,不管他成功与否,我都可作为笨手笨脚的“蠢人”,给自己争取一次脱身的机会。果然,鞭炮刚刚在我怀里炸开,我故作慌乱地将其抛出时,众马弁反应极快,其中两个反身冲破众人,将我扑倒在地。就在倒地之时,我从两个马弁的夹缝中望见,另外六个马弁将一个面如刀削的老军人按倒在地,围了起来——我认出目标来了,他是个恶贯满盈的军阀,近来小报上常说,这家伙和日本关东军亲热得像一对“靴兄靴弟”。
我被两个马弁毒打,只能一手护头,一手护住怀里的勃朗宁,免得掉出来惹祸,同时将身子蜷缩在地。我在挨打时偷眼望出去,看到其他马弁拥着军阀上了汽车,打我的两个马弁也跟他们一起去了,周围留下的只是一群看笑话的妓女和嫖客。
“二饼”没有行动。他是失掉了时机,还是这次原本就是一个侦察行动?子正时分,街上鞭炮声四起,我拖着右腿往家走,刚才马弁在我的右脚踝上踹了一脚,伤得不重,但挺疼。走近大杂院的街门时,阴影处闪出“二饼”,脸上笑得像是得了宝,按照“新生活运动”的要求拱手拜年道,恭贺新禧。我也回礼说新春快乐,然后没好气地问,刚才你死哪去了?他说你没看见那阵势,要是你来干,你会动手吗?我说咱们两清了,别再找我。他说那哪成,你是块材料,我怎能不用,初二午后你到旅馆找我。我说你就不怕我报官?他说你是个顾家的男人,不会冒灭门的风险。言罢他便施施然去了。
嫣然困得东倒西歪,但还在等我。她把芝麻秸做的“聚宝盆”放倒在门前,我们爷俩一起“踩岁”,同时她口中不住祷念,岁岁平安,我老爸岁岁平安。清晨,我被一阵喷嚏吵醒,想是昨夜挨打时出了一身汗,着凉了。嫣然催我下床,说年三十夜里不能在床上打喷嚏,来年要得病的。我起床后,和院中其他男人一起在院中刷牙,大家见面都说“恭贺新禧”。然后,众人一起来到街门内“听忏语”,也就是偷听街上行人的第一句话,以卜来年吉凶。汪记者说,大吉大利,来个善人说句吉祥话吧。我岳父阴着脸,陈自由用布条吊着左臂,想必是没凑齐那五百块钱。孙瞎子则摸索着门框问,我这是在门里还是在门外?
街上跑过一个报童,高叫道:看报,看报,蒋委员长上了美国《时代》封面,日本苏联在中蒙边界爆发激战。汪记者冲出去买了份《益世报》读给大伙儿听。战争消息是报童的“生意经”,其实是年初日苏在中蒙边界发生冲突的延续,蒙古支持苏联,满洲支持日本。报纸上还刊登了《时代》杂志的封面,上边是四个人的照片,依次是日本的裕仁天皇、满洲的溥仪、苏联的斯大林和中国的蒋介石,标题是《东亚、苏维埃与帝国》。孙瞎子感叹,乱世出妖孽,咱蒋委员长跟他们不是一路呀!汪记者问,那你说他跟谁一路?孙瞎子道,他只跟自己一路。于是,我们几个人垂头丧气各自回屋,新春伊始,却听到这种消息,不算是好兆头。
接下来自然是拜年,我先去岳父岳母屋里,进门不由分说,跪倒行大礼。岳父给了我一个五毛钱的银角子,说是给孩子的压岁钱。我则把早准备下的桂顺斋的点心、江西瓷的碗筷交给岳母。新春添碗筷寓意家里添丁进口,我这是婉转表达与桂芝重修旧好之意,但没等到老人们接我这个茬口,孙瞎子也来拜年,便给冲破了。我在院中挨屋转了一圈,出门径直来到赵倾城家,先给姨父姨妈拜年,再到赵倾城屋里,他太太说,他一早便出门拜年去了。来到王新武家,大门外车水马龙,拜客盈门。仆人狗眼看人低,把我拦在门口道,这是有尺寸的地界,你算哪块“切糕”,有枣没枣都往上贴?在街门外磕个头,尽尽孝心也就罢了,还敢往里闯!
上级领导发信号找我,消息用暗语贴在东北角长途汽车站的告示牌上。这是约好的,每逢初一、十五,我来此看通知。原只是顺道来看一眼,没想到组织大年初一会找我,难免喜出望外。时间、地点、接头人和接头暗语都没错,来人将我领到锦衣卫桥宋家胡同的一处住宅。从院外看不出什么来,但刚进院门,便能嗅到一股浓重的油墨味,我猜想这里应该是我党的地下印刷所。
领导不是上次交接组织关系的领导,自称姓白,江浙口音。他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党组织的安全至关重要,不得不对你的“组织关系”和“自述经历”进行严格审查:如今审查通过了,有一项任务交给你。我说请首长指示。他想了想道,组织上现在非常困难,油墨、纸张都买不起,实在拿不出经费给你。我说钱的事我自己解决,我有薪水。他说不是生活费,是让你筹备一处地下交通站。我干过地下交通站,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当即表白道,请组织放心,我有办法,但不知要多大规模?他道,先做小规模的吧,最好能与车站、轮船公司、欧亚航空公司建立联系,你日后的任务主要是人员转运。
如果这个地下交通站不是万分紧迫的需要,领导绝不会大年初一联络我。老天爷,您老人家早便为我安排好一切,太谷洋行轮船部、王新武的走私网,还有他们欠我的一千块钱。只要能活着完成“二饼”的这笔生意,我拿那笔钱开个小旅行社,既是极好的伪装,又可以路路通畅。哈哈……别,不能太得意,让领导看着不好看,况且,我能不能从“二饼”手里活着脱身还在未知。于是我敛容郑重道,保证完成任务。
初二,天还没亮,鞭炮便响了,各家都起来“接财水”。送水的小伙子在新棉袄外加了件帆布垫肩,给每户送一挑水和一小捆麻秆,这叫“进财”,家家都有赏钱,嫣然也赏了挑夫两毛钱。
我去接桂芝下夜班,却没想好该怎么说,只能想到哪说到哪。她说,你不要再找我。我说我是你丈夫。她说你遗弃我十一年,犯了遗弃罪,国法难容。我说我会用一生赎罪。她说我没办法相信你。我说你给我一年时间,我证明给你看。我一路走,一路劝,桂芝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眼看着就能望见大杂院的街门,我只能说,你先回去,免得岳母看见不高兴;明天我还去接你。桂芝没言语,径直走了。我等了一会儿,方才踱步回家。嫣然请了“上有老,丈夫好,儿女双全”的“全乎人”王三奶奶来家里“开市”。王三奶奶也不过五十来岁,小脚伶仃,一步三摇,眼中却精光四射,她一进门便唱喜歌“到你们家来走一走,你家的粮食装满斗”,“在你家床上坐一坐,你家富贵绵长子孙多”,“喝了你家一杯茶,你家开满‘新生活运动’幸福花”。没想到,王三奶奶也会新词。这就叫“开市”。王三奶奶唱完了,家中便不再“忌女人”,嫣然也可以出去串门。于是,嫣然让我将初一全天积攒的脏水和垃圾拿出去倒掉,因为初一“忌洒扫”,水和土都是财气,不能往外送,否则来年有断炊之虞。她自己则穿上陈自由给她买的红袄裤,扎上红头绳,戴上银手镯,出门给院中各家主妇拜年。
我不想出门,便躺在床上想心事。回天津刚刚十天,就遇到这么多事,确实需要想一想。上级领导命令我就地潜伏,我做到了。为革命工作做准备,已不仅仅是我的自觉,而是变成了领导交派的任务,这让我很高兴。只是,“二饼”这家伙杀死联络人的恶毒习性绝不会改变,而我又绝不能让嫣然再次成为孤儿,更何况我还要留着有用之身为党工作。其实,我也想过偷袭“二饼”,在背后偷偷将他一枪打死,一了百了,但是,为了那些美好的理想,特别是领导紧急交派的筹建交通站的任务,我需要王新武的关系网和那一千块铖,为此,我只能帮助“二饼”完成任务,然后再寻求自己脱身。这时有人敲门,是个陌生人,他先说恭贺新禧,问我是不是郑三泰先生,然后塞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转身就走。信封上印着“天津特别市河北初级法院民事调解厅”字样,打开来看,是张传票,标题是“韩桂芝诉郑i泰离婚事”,开庭时间是正月初六下午两点。看起来,岳父在年前就把我告下了,必是法院送达员年前事忙,此刻借着四处拜年的机会,顺便把积压的传票送来。这些家伙不通人情,不管别人过年的心情。
该来的都来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于是,我再次来到王新武家,仆人照旧不让我进门,我便遇到街角处等候。不管王新武出来送客,还是他拜年回来,我今天一定要堵住他。不为别的,我要把那一千块钱先弄到手。事情完成后,如果我被“二饼”杀了,这笔钱就是嫣然日后的生活费;如果我活下来,这笔钱就是为组织建立地下交通站的启动资金。果然,王新武坐着汽车回来了,我刚要迈步冲上去,却被人用擒拿手一把拿住锁骨,顿觉半身酸软。是阴魂不散的“二饼”,面上漾着笑意,口中道,不跟着你,还真找不到王副干事长的宅子,跟我走吧,我找你有话说。我假装身上没功夫,挣了几下也挣不开他的手,便问你要怎样?他也问,王副干事长让你来送死,给你多少钱?我说答应给一千,但还没给。他恨道,妈的,这些党棍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初五以前所有中餐馆都歇业,“二饼”带我到夏太太餐厅开洋荤,给我叫了一客牛排,他自己却吃素,他道,我跟你讲一讲我的计划,初四上午,你带着孩子来中国旅馆见个面;初五那天夜里,你去目标家,翻进院子,往二楼他的卧房里放几枪,甭管是不是打着人,赶紧逃出来。我问你呢?他说我在外边接应你。我说那家伙身边总跟着一群马弁,家里说不定像兵营,我是有去无回。他说逃命的事得你自己想办法。我说那还不如我现在把你毙了,风险倒小些。他笑道,你在娘娘官挨打时,我就看出你身上带着枪,这都两天了,你为什么早没杀我?因为你没本事杀我,动一下念头我就把你全家灭门。我说我不杀你,事成之后你也得杀我。他将目光放在盘中的奶酪和蔬菜上,沉吟片刻方道,为了保住孩子,当爹的总得受些委屈。我知道脱身无望,便问,你的目的就是放几枪吓唬吓唬他吗?他说不是。我说,那于吗让我冒险,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他说,此事另有妙用,但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又问,就算你能把事干成,但你想好脱身的办法了吗?他笑道,到时候还得借助尊驾,这两天,你就多拜年,多见亲友,多吃好东西吧。
正月初三,我没接到桂芝,因为她倒班,改上白班了。
正月初四,我带着嫣然到中国旅馆,“二饼”给嫣然准备了一块起士林奶油蛋糕和一大盒太妃糖,嫣然客气地请他明天到家里吃“破五”的饺子。然后“二饼”便动手为我粘上胡子,戴上黑框眼镜,又穿上一件藏青呢绒镶蓝缎边的长袍,戴上顶红绒结的小帽,让我自己照镜子看,倒是很像照片上“张春和”的模样。难怪他在码头见面时仔细端详,原来目的在这儿。我故意没说破,且看他怎样行事。他指着门边两大一小三只新皮箱说,你拿一大一小,这是你的行李,楼下我给你叫了辆出租汽车,一会儿你去寄春亭接上春桃,一起去息游别墅开个房间。注意,要二楼的房间,然后你把她们两个留在那里,另外叫洋车回来找我。我问什么意思?他说到底什么意思,等你回来再告诉你。
息游别墅和新旅社是日租界最著名的两家旅馆,因为新旅社是毒品贩子的大本营,而息游别墅则是日本间谍的老巢。汽车来到息游别墅门前,春桃说,我妈妈说了,你不是张先生,不让我跟你睡。我还没说话,嫣然抢白她道,我老爸有俩老婆,谁稀罕你!我烦恼道,你们俩别斗嘴。
息游别墅的管事两天前便接到“张春和”先生预订房间的来信,加上春节期间客人稀少,交上那张假护照,人住手续办得很顺利。我要了窗外有防火梯的一个大套间,如果不得不逃跑,我可不能让嫣然从二楼往下跳。茶房给我们送来热水瓶,我让他替我“太太和女儿”往房间里叫午饭,我自己还要出去一趟。嫣然给了茶房一毛赏钱说,你去吧,有事叫你时麻利儿的。春桃也说,给我买一斤糖炒栗子、两根丁大少的糖葫芦,再买半斤白瓜子、半斤黑瓜子,大过年的住旅馆,没的把嘴淡出鸟来。嫣然不客气地拦着茶房道,就买半斤黑瓜子、半斤糖炒栗子,丁糖葫芦四毛钱一根,你当我老爸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我叫洋车回到中国旅馆,“二饼”又道,你把西服换上,拿着剩下那只皮箱,叫洋车去英租界大阔饭店订个房间,也要二楼。于是我又回到街上,先叫了辆洋车飞奔到鼎章照相馆,带着化装照了张快照,又买了些应用物件,便到大阔饭店用“张春和”的名字订好房间,再处理些小事,半小时后回照相馆取了照片藏在内衣里,这才回到中国旅馆。“二饼”接过大阔饭店的房门钥匙,夸我干得不错,便取出沉甸甸的一个报纸包,里边是一大捆钞票。他道,十元票子一百张。我问哪来的?他说我昨夜替你找王副干事长要的,足够你女儿十年的生活费,到那时她也就自立了。王新武不是好鸟,“二饼”必定动了硬手段。我很感激他“盗亦有道”,但我自己事后必须死,我不甘心。他看出我的心思,说你也别不甘心,若不是看你们父慈子孝,我才不会动这滥好心,没的给自己招祸。我说也罢,听天由命吧。但我不信命,我信共产主义和领导交派的任务。“二饼”用报纸把钱重新包好道,等行动完成,你去大阔饭店找我,这包钱就是你的了。我说谢了,但心道,白高兴了,这包钱原来是杀我的钓饵。
当晚,我带着嫣然和春桃住在息游别墅的套间,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午后我对茶房说,我带女儿出门逛逛,你把太太照顾好。我和嫣然去中国旅馆把妆卸了,便回家包饺子。嫣然对“二饼”道,您早点来呀。“二饼”说我得去大阔饭店看一看,天黑前一准到。我担心他发现我在大阔饭店房间里的布置,但转念一想,那些都是常见物品,只是放置的地方不对,他要怪只能怪茶房不经心,至于他会不会想到我身上,晚上便知道了。
天津人把正月初五叫“破五”,格外重视。嫣然回到家立刻换上旧衣服,爬到床下,把旮旯里的尘土扫出倒掉,这叫“送穷土”,再将脏水泼到街上,叫“泼污”,然后便把幺鸡叫来帮她准备晚饭。初五必须要包饺子,她硬让我跟着一起干,剁肉剁菜时要边剁边说“剁小人”,包饺子时也要不断地说“捏小人嘴”。看女儿这样忙碌,我心里很不好受,她热情接待的客人其实是他老爸索命的无常。
趁“二饼”还没来,我去陈自由家打了一晃。他左臂骨折,打着石膏,见我进门吓了一跳。陈太太挺身插在我二人中间,说孩子的事是我们不对,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想怎么着?陈自由把老婆支出去,我实话实说,只要他能帮我办成这件事,嫣然那段“过节”就算是揭过去,否则饶不了他。陈自由说当“高买”之前我原就是“小绺”,偷枪和偷钱包一样,小菜一碟。我把刚拍的那张照片交给他,说一会儿那人到我家来,没胡子没眼镜,你可得认清楚了。
“二饼”坐洋车来了,还有半车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送给嫣然的。嫣然谢过张叔叔的好意,便给我们摆饭。饭桌是她从王三奶奶家借的,凳子是幺鸡从师傅家拿的。四碟凉菜是松仁小肚、油炸花生米、酱头肉和麻酱白糖拌白菜心,饺子也是一荤一素,一斤直沽高粱,年三十我没喝成,今天正好派上用场。“二饼”举杯与我一碰,互道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二饼”自始至终就那一杯酒,素饺子却吃了不少,不住地夸奖嫣然厨艺好,长大嫁人必定得公婆欢心。嫣然很开心,忙碌得更带劲了。饭后嫣然捧上茶来,是一块二的“大方”,又香又酽。“二饼”今晚谈锋甚健,不像前几日那般慎言,但他的话主要是对嫣然说,讲的都是走南闯北的奇闻轶事,教嫣然识人避祸的诀窍,表现得很像个亲切和蔼的叔叔。嫣然听得津津有味,手边却在滴水不漏地照应我们。午夜将近,“二饼”像是很留恋地环顾我这所简陋的门房,对嫣然道,侄女,日后我每次路过天津,必定来看你。他这是在安排我的后事。嫣然说谢谢张叔叔,下次我给您烙饼、炸“素卷圈”,便把我们送出街门。
目标的宅子在日租界芙蓉街南头,汽车门临街,宅门却在胡同里。我们二人分开来,假作路人模样,在那所宅子门前来回走了两趟。再碰头时,“二饼”问你都看清楚了?我说只看清外边,门房里有人,楼东头那间卧室黑着灯。“二饼”道,王副干事长给我的情报里说,老家伙每晚十一点准时到三楼佛堂上香,叩首一百零八,权当是锻炼身体,然后才去二楼卧室睡觉;等会儿你可别糊弄我,除了朝卧室里开枪,你最好能打中一两个闲人,动静闹大点。我心中有数,便说您擎好吧。
目标院中至少住了八名带枪的马弁,我早打定主意,绝不进院。我先到目标东边的胡同看了看,这边都是背对背的小院。我爬到房顶,伏在两座房脊之间的凹处,小心观察目标的房子,因为我担心对面阁楼上有保镖值班。果然,阁楼里亮着灯,有人影走来走去。唯一的难处,就是院子里放出来两条大狗,我刚从房脊边露出头,想要爬上目标院中的花房,那两条狗便冲过来狂叫,阁楼上值班的保镖也探出头来往下看,但我这里很暗,他从上边望下来,必定看不清。
对面卧室的灯亮了,有个人影晃来晃去。对面窗户比这边房脊至少要高五尺,周围也没有很高的建筑,处在我的位置,要想一枪毙命,除非架一座人字梯,而且得用步枪。难怪目标不用拉上厚窗帘.难怪“二饼”不肯在此处完成工作,如此看来,我今天的任务其实是打草惊蛇,让目标受惊,离开这里。他会去哪呢?按照“二饼”这两天的布置,目标最有可能去的应该是息游别墅,因为,我已断定大阔饭店的房间是“二饼”撤退时的藏身处。老天保佑,希望我的判断正确。于是,我爬到对面花房顶上,朝扑过来狂叫的恶狗开了两枪,朝探头往下看的保镖开了两枪,剩下的子弹全都打在卧室的窗玻璃上,然后沿着这片低矮的平房蹿房越脊,反身便逃,身后向我射击的居然是手提机关枪。我这点功夫只有上级领导知道,除非是为了工作,从来不露。我从屋顶上往芙蓉街相反方向跑过半条胡同,这才跳下来走到街上,装作路人步行赶到与“二饼”在法租界的会合处。“二饼”问怎么样?我说不知道,你明天看报纸吧。“二饼”抱着我那身“张春和”的中式衣服,我在阴影处穿上,回家接了嫣然,又找地方粘上胡须,戴上眼镜,再次回到息游别墅。春桃独自占着卧室的大床,睡相很难看。我只好和嫣然挤在客厅的“加床”上,忍了一宿。
正月初六,早晨嫣然上街买回来煎饼锞子、糖三刀和面茶,说是借了人家的碗,拿不了,只有两碗。春桃是姐儿的习惯,不到午后不起床。我们爷俩一人一碗面茶,嫣然说我只听妈妈说过,没喝过,香。面茶用糜子面和玉米面熬成,每碗都撒着厚厚一层芝麻盐,再用香油调的麻酱淋出花来,一勺人口,香鲜滑脆,诸般滋味纷至沓来。我说这两天反正都是住旅馆,你警醒着点就是了。嫣然懂事地问,老爸你是不是让那位张叔叔拿住了短处?我给她宽心道,没事,就这两天,忙完了咱们就回家。就在这时,收音机里播新闻,头一条是宋哲元会见土肥原贤二,最后才是日租界某宅遭枪击,伤狗一条,碎玻璃窗数块云云,没提那家主人是谁。
春桃还在睡,我到卫生间重粘了一下翘起的胡须,便带嫣然来到中国旅馆。“二饼”说广播我听了,干得不错,现在该换我了。我问怎么换?他说把你这身衣服给我换上,我带着孩子回息游别墅。我问我呢?他说你别担心,动手之前我会把孩子送出来。见我还不放心,他把我拉到门外,低声道,这么婆婆妈妈地做生意,我还是头一回,你别惹我恼火。我说你也别逼人太甚。他笑道,那就把枪给我。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担心你在背后打我的黑枪。我说枪里子弹都打完了。我把勃朗宁交给他看,他回屋把枪放进皮包里说,还是放在我这里安全些。此种情势,我无从选择,更何况,我是故意把子弹打光的,好让他对我放松警惕。于是我说,枪是王副干事长的,你完事后得还我。他说我会还给王副干事长。我叮嘱嫣然道,你一定要当心,就这一两天,老爸很快接你回来。嫣然点头道,您知道我能照顾自己,放心吧。我远远跟在“二饼”和嫣然身后,目送着化装成“张春和”模样的“二饼”牵着嫣然的手,走上息游别墅的高台阶,心中很是看不起自己。但我又能怎样?我没有本领和“二饼”对决,也没有能力组织一个像王新武那么有效的走私网,更没有钱,我唯一有的只是女儿,对了,两个小时后我还有一场离婚官司。
河北初级法院在大经路比国电灯房斜对面,最早是袁世凯督直时的土膏局。民事调解厅的推事像个刚毕业的学生,娃娃脸,估计还没结婚,让他调解离婚案完全是胡闹。眼看着女儿被恶人带走,我却怀抱私心,不能拒绝,这让我的情绪很坏,自辩时话头又臭又硬。桂芝很难过,岳父岳母很气愤。年轻的推事不知道该从何处调解,只讲了一番“新生活运动”的大道理,对所有当事人都毫无触动。无奈之下,年轻的推事拿出两份文书给我们看,抬头写着《离婚字据》,内容是:
立协议离婚人,韩桂芝,郑三泰,今因郑三泰无故遗弃韩桂芝十余载,两愿离婚,特当庭成立和解,自民国二十五年一月三十一日起,脱离夫妻关系,以后男婚女嫁,各听自由,两无反悔;因有遗弃情节,韩桂芝再嫁前,郑三泰每月支付韩桂芝赡养费法币陆元整;除请求发给和解笔录外,特立此约两纸,由双方各持一纸为证;男子郑三泰,自辩,无代理人,女子韩桂芝,选任代理人,王凤鸣律师。
这样就离婚了?我与桂芝虽然还没培养出感情,但毕竟夫妻一场。签字画押时我流泪了。桂芝也在流泪,但我岳父岳母脸上露出的却是终获解脱的轻松感。当晚,我的前岳父韩五爷请院中邻居吃炒菜面,打发幺鸡给我也送来一碗,抻条面,三鲜卤,堆在上边的是四样拌面菜:肉丝炒香干、糖醋面筋丝、摊黄菜和炒虾仁,因为不是喜事,没用红粉皮。我和着泪吃了,感觉对不起党组织和上级领导的多年培养,这次如果能活下来,日后建立地下交通站,多半还得麻烦领导为我重建个掩护身份的“家庭”。
傍晚,我在大阔饭店门外等候,不一会儿,“二饼”化了装,带着嫣然,提着黄色手提包来了。那包里应该有我的一千块,还有王副干事长的勃朗宁。饭店电梯前有对年轻人在拍结婚照,听口音是西北人,没见过电梯,摄影师在黑布里忙碌,管事的对他们很不耐烦。嫣然问,老爸,您和大娘有结婚照吗?我说有,在你大娘手里。她又问,张叔叔,您有结婚照吗?“二饼”没回答。我们三人上电梯,大厅里镁光灯一闪,嫣然对“二饼”道,我老爸有俩太太,您一个都没有吗?“二饼”说有过,后来离了。嫣然说真可怜,人家说鳏夫不长命,您再找一个吧。“二饼”说是,回去就找。我心道,可怜的孩子,你老爸今天下午也变成了鳏夫。
“二饼”开锁进门,我发现房间被打扫过了,我留下的东西都还在,但挂在门边衣帽架上的木柄鬃刷被挪到了梳妆台上,长柄鞋拔子却被挂在衣帽架上。床围子很低,我不能伏在地上往床下看,不知道我留在那里的一根三尺长,小指粗细的黄麻绳还在不在。初四那天,当“二饼”让我化好装,穿上西装,替他安排大阔饭店的房间时,我便猜到这里必定是“二饼”最后的藏身处。如果我想事后脱身,这里应该是我与“二饼”决斗的战场,为此,我买来可当做武器又不易被人怀疑的鬃刷、“鞋拔子”和短绳,安排在他的房间里。挂在门边衣帽架上的鬃刷是第一件武器,我可以紧握刷头,用尖尖的木质刷柄从背后猛击“二饼”的头部、颈部,功能近似于匕首,这是上策。如果第一轮攻击不成功,我们必定已经搏斗到房间中间,这时便有两个选择。如果我们扭打在一处,我就可以找机会从床下摸出那根短绳将“二饼”勒死,这是中策。如果我们处在对峙状态,他拔武器出来,我就只能抓起梳妆台上那根二尺半长、竹制的鞋拔子,利用竹制品的韧劲,打落“二饼”的武器,这是下策。
我还做了其他准备,例如,我带着化装在鼎章照相馆拍了一张两寸照片,再例如,我在取照片之前“处理了些小事”,其实是配了一把大阔饭店的房间钥匙。所以,我的“上上策”是在“二饼”刺杀得手,并且放嫣然回家之后,我能找机会事先埋伏在这个房间里。到那时,我可算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制服“二饼”便多了些把握。为了行动更保险,初五那天,我把那张照片交给了陈自由,让他等我的通知,在“二饼”行动之后,把他藏在左袖口内的“掌心雷”手枪偷到手,因为那天是“二饼”化装成“张春和”,陈自由不会认错人。
“二饼”让茶房安排些天津特色菜回请嫣然。今天是中餐饭馆春节后第一天开市,茶房安排了两荤两素的热菜,是爆两样、烧南北、扒三白和奶汤白菜,另有一只银鱼紫蟹火锅,主食是油酥烧饼。茶房表功说,这可是三岔河口的金眼银鱼,再不吃就过季了。嫣然很喜欢吃银鱼,优雅地拿筷子夹住鱼头用嘴唇一抿,鲜滑软嫩的鱼肉就全留在嘴里,一连吃了十来条,每条五毛钱。我和“二饼”喝滚烫的“五加皮”,但我食不甘昧。“二饼”很知心地说,别往心里去,大丈夫何患无妻,更何况已经这会儿了!他的意思我明白,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离婚只能算是小事。由此我突然想到,他会不会还有同党?否则怎么知道我下午离婚?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我干这行十来年,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他瞟了一眼正在吃螃蟹的嫣然.悄声道,法院的事,是王副干事长告诉我的。我问你见着他了?他说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吓他个半死。我问他怎么会知道我的事?他大笑道,他派人盯着你,其实盯的是我,不吓死他,这小子说不定会玩花样。我故意叹气道,这里边事多,太复杂,你还是先回去,日后找机会再来?他说我也有过这想法。我说那太好了,车票我来安排。他摇头道,这次是南京政府的生意,脱不了钩。我说你逃啊。他苦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往哪逃?我问,那你是?他说是的,我被南京政府抓住了,我的父母儿女现在全都关在南京反省院。我说,既然你是替南京政府干事,就没必要像以前那样除掉联络人。他叹道,南京政府命令我,行动要和我以往做的案子一样,每个细节都不能错,绝不能让政府受牵连。于是我绝望了,真的绝望了,要想活命,只能寄希望于最后一搏。
我问,你什么行候动手?他说,目标今天上午住进息游别墅,但不知道在哪个房间;整个下午我一直在侦察,最后跟着他的马弁来到三楼;我从茶房那里知道,这家伙包了两个套间四个单间,还是不知道他住在哪个套间;嫣然真是聪明绝顶好孩子,假装迷路,哭着敲那两个套间的门,第一间里住着个日本大佐,给了她一把糖块,第二间里住着目标,骂了她两句就把门撞上了。我问嫣然,你真看准了?嫣然说跟照片上一模一样。我又问“二饼”,你什么时候动手?他给了嫣然一块钱说,你要是吃饱了就到楼下大厅玩一会儿,买根糖葫芦消食,我跟你爸谈点事。嫣然出门后他道,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凌晨动手。我问你什么时候把孩子还给我?他说,你先听我的计划,明天早晨六点整,你租一辆汽车停在息游别墅侧面的小街上,车头朝着旭街,别熄火,虚掩着后座车门,不管我是从楼上跳下来,还是从大门走出来,我一上车你就往法租界开。我盯紧了问,什么时候还我孩子?他笑道,动手之前我会让春桃把孩子带到寄春亭,咱俩的事办完之后,我打电话让春桃放孩子回家。我怒道,胡说八道,到时候我死在你手上,孩子让他们扣在窑子里,办不到。他问你说怎么办?我说明天早晨五点半,我找人在息游别墅门口接孩子,孩子如果没出来,你别想上车。
“二饼”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仰头望着天花板,想了好长时间。我知道,他是把明早的行动计划在脑子里过一遍。他终于说,这样吧,今晚我让春桃先走,明天提前一个小时行动,五点整,我带着孩子从息游别墅的大门出来,怎么样?我恨道,你就是不肯放过孩子。他说,我一定会放过孩子,但要是放得太早,你肯定逃跑,到那时,我在南京的孩子谁来管?我叫道,你就跟南京政府说,已经把我杀了不成吗?他也叫道,不成,你以为王副干事长会替我向他上司撒谎吗?我说那倒也是。他最后叮嘱道,接我的时候,你要化装成“张春和”,还有,替我带着那套西装。我问为什么?他没回答,只是把钥匙交给我说,今晚你住中国旅馆,西服和化装的东西都在那边。
当晚,我先找到王新武,要来十发“点四五”勃朗宁子弹,又赶到大阔饭店,重新布置好所有能让我占先机的工具,并从“二饼”的皮包中取回勃朗宁手枪。是不是对得起党组织对我的培养,能不能看着嫣然长大成人,全看明早这一战了。王新武给我子弹时,像是已经猜到了我的想法,赞赏地冲我一挑大拇指。
正月初七。当我们三人再次回到大阔饭店,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我穿着那件黑呢绒镶蓝边的棉袍,“二饼”穿着西装,但只有化装成“张春和”的模样。大厅里有些客人刚到,又有些客人准备离开,显得很乱。有个家伙粗鲁地撞到我身上,我一把将他推开,却撞在“二饼”身上。他的腿在刚才跳楼时严重扭伤,但他还是揪住那家伙的衣服,将其摔倒在地,那家伙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讲,便冲出饭店。嫣然很关心地问“二饼”,脚没事吧,我扶着您上电梯。
三个小时前,我在息游别墅旁等候“二饼”,他从汽车后边出现时,脚一拐一拐,明显是从二楼跳下时扭伤了。我要替他去接嫣然,他怒气冲冲地独自去了。我无法猜测他是否已经成功,因为我没听到枪声。但是,他让我采买的物品里有一条厚毛巾,我猜想,如果他用“掌心雷”射击.枪管卷上厚毛巾的话,隔壁听到的也只是类似拍掌的声音。“二饼”提着行李,带着嫣然回来了,后边没有追兵。他对司机道,去天津东站。我们在天津东站的候车室里闲坐了两个多小时,“二饼”在公厕里把化装卸掉,这才另外雇车前往大阔饭店。“二饼”与嫣然同乘一辆洋车,手扶在她的后颈上,这是在警告我别做妄想。
嫣然从“二饼”手中接过钥匙打开房门,“二饼”让我先进,我还想推让,但看他的眼神不对,心下一惊。果然,门边衣架上没有木柄衣刷,梳妆台上也没有“鞋拔子”。“二饼”不动声色地说,我早就猜到你会捣鬼,昨夜特地回来一趟。我说,先放孩子走。嫣然已经发现情况不对,痛苦地望着我,又望着“二饼”说,下次您来天津.我还给您做好吃的,放我老爸走吧。“二饼”摇头道,我跟你爸还有点事,你先下楼。他取出那包钱递给嫣然道,你到楼下大厅里等我们,无论如何不许回来。他推着嫣然往外走,左脚一瘸一拐很痛苦。嫣然流着泪叫了声老爸,便被推到房门外。
“二饼”关上门回来,打开窗子,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衣刷、鞋拔子和黄麻绳,丢到窗外道,这些东西不能留在房里,到时会让警察胡思乱想。说着话,他又从抽屉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把里边的液体倒在半杯水中,把小瓶也丢出窗外,对我说,你从包里只拿了勃朗宁手枪,没拿钱,这很好。他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我发现他戴着一副薄手套,突然想起什么,便问,你已经把这房间里所有的指纹都擦干净了?他浅笑道,息游别墅的也擦干净了,咱俩的事了结之后,我就去擦中国饭店的房间。我又问目标干掉了?他说拨锁进门,胸部两枪。从他第一次让我买的东西来看,我知道他必定是在弹头上用锉刀锉了十字凹槽,又将弹头在白酒调的大蒜汁里浸过,所以,目标胸部中弹,即使没有射中心脏,也必死无疑。他看了一眼扭伤的左脚,又道,你别打鬼主意,初五晚上我一直跟在你身后,看见你施展功夫逃跑,这才提醒我对你小心防范,否则,说不定我此刻已经着了你的道。
“二饼”不愧是行业高手,他已经完全彻底地挫败了我的所有计谋。“二饼”苦笑道,你别摸枪了,大厅里撞我们的那个小偷是你安排的吧?他偷你的枪时我还感到奇怪,稍一分神,让他把我的枪也偷去了。我的勃朗宁果然没在怀里,没想到陈自由瘸着一条胳膊手段还这么厉害,但我是逼他偷“二饼”的枪,怎么会偷我的呢?“二饼”也向我展示一下空着的左袖口,笑道,我师傅常说,当坏人就得当到底,一动善念必死无疑。这次我不该对嫣然那孩子动心,让你有机可乘。好啦,你什么也别想,把这药喝了,一了百了。我凑近那杯水,嗅到一股DDT的味道。他说,没错,就是那东西,喝吧。
我突然笑了起来,因为我刚刚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清楚,感觉自己很蠢,没有看到问题的实质,便问,这些日子你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又是狡兔三窟地租房子,又是两个“张春和”,又是换衣服,现在只让我一个人化装,原来你是想诈死,让我当你的替死鬼骗政府,而你自己好借机逃跑。“二饼”说没错,王新武说找一个身材相貌跟我近似的人不容易。我问王新武不是政府的人吗?他笑道,他是官私两道通吃,这次的目标是他假公济私,有个人目的,要不他怎么会又帮我又防我又怕我。你还是快点吧,别逼我动手。可怜的“二饼”,你哪里知道,王新武痛快地给我手枪子弹,必定是想让你死。但此时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二饼”不会相信。于是我脱下棉袍,双拳收拢,双脚虚着劲一前一后摆开来道,如果我死了,请把孩子和钱都交给我前妻,她是个善良的人。“二饼”说一定办到。
我不是“二饼”的对手。屋子太小,我的“劈挂拳”功架大,比不上他的南拳小巧,几次被他击中要害,痛彻肝肠。他吃亏在左脚有伤,身体不灵活,无法将我擒住置之死地,我则吃亏在功夫没他深,搏斗经验没他丰富,无法攻破他的防守。没办法,我只能使出摔跤的本领,将他扭摔在地,再与他缠斗。具体打斗过程我记不清了,其中肯定少不了揪头发、戳喉咙、咬手指和往眼睛里吐唾沫等老娘儿们打架的手段,反正到了最后,我将他受伤的左脚扭脱了臼,他折断了我的左臂,然后两个人僵持着纠缠在一起,谁也动弹不得。就在这时,嫣然用钥匙打开房门大叫“点子嗨啦”。一见我们互相制住对方不能动弹,她便急得哭了起来,对“二饼”道,张叔叔,您松松手吧;老爸,别打了,外边都是“黄点子”(外国巡捕),正挨屋搜查。听到这些,“二饼”先松手,我也松手。我对“二饼”道,这是二楼,我先背孩子从墙上爬下去,再上来背你,一命换一命,然后咱们各奔前程。这时,楼道里一片喧哗,已经有巡捕的叫声传来。“二饼”苦笑道,你用一只手背着我,拿脚爬墙吗?我打开窗子察看逃跑路径,被楼下包围的巡捕看到,狂喊他在二楼,他要跳楼逃跑……“二饼”拉住我叫道,这就是我的命,请你记住,我的名字叫黄五行,我儿子叫黄培佳,十七岁,跟他爷爷关在南京反省院。天哪,他居然也向我“托孤”。我扶着伤臂抱拳道,在下必不辱所托。然后我撕下胡须,丢掉眼镜,拉着嫣然跑下楼去。此时大阔饭店已经一片混乱,冲上来的巡捕与逃跑的客人挤作一团。我和嫣然趁乱逃出饭店,嫣然一直紧紧抱着那包钱没松手。
正月初八,陈自由不肯平白把两只手枪还给我,他说“老头子”那边加了利息,原只差二百,现在变三百块了。无奈之下,我只能从“二饼”留给嫣然的钱里拿出三百块给他。枪到手之后,我看清勃朗宁里有子弹,便用枪顶着他的头,逼问是不是他报的警,否则英租界巡捕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大阔饭店,怎么可能来得那么快?陈自由拿全家发毒誓,我不信,问你为什么连我的枪也偷?他狡辩说你们两个太像了.分不清,都偷了保险。我说胡说八道,昨天只有我一个人化了装。
正月初九,到了今天还没有警察上门抓我,说明告密的不会是陈自由。当晚,每日在南市三不管撂地“说新闻”的汪记者在院中排练新段子“抗日义士除奸记”,讲的就是“二饼”刺杀军阀,案发后服毒自尽的故事。“二饼”的事让王新武对我刮目相看,晚上,他托赵倾城做中间人,“说和”两家的误会,在登瀛楼为我摆酒压惊。说起来我们双方都是“郎情妾意”,你想利用我,我也想利用你,原本就是“生意”,所以,“二饼”那个“过节”不难解开。至于他们拉我入伙的事,我也就半推半就答应下来。
正月十五,张府行搬回来了,往我房门上插了个信封,里边是一张照片。该死的,这是我,嫣然,还有“二饼”站在大阔饭店电梯里的照片。我还记得,我们三人回大阔饭店时,大厅里有一对西北口音的年轻人在拍结婚照,原来,用黑布蒙头的摄影师就是张府行。我到他家拜访,他说“二饼”不死,我一辈子也没法安宁,但你给我的护照照片太小,我的破相机没法翻拍,没办法,只能往那是非多的地方蹲守,果然让我在息游别墅门外发现了他。他拿张照片给我看,上边却是我化装成“张春和”从息游别墅走出来,人很小,应该是从街对面拍摄的。他说我跟踪那家伙,发现他在大阔饭店有房间,第二天便雇了俩外地孩子,每天在附近蹲守,就是为了给他拍一张清楚的照片。他接着诡异地笑道,我原以为你已经被他除掉,没想还能活着见面。我问你想怎么样?他笑道,我宅心仁厚,胆小怕事,到巡捕房告发时,只裁了他一个人的照片,没用他和你闺女的合影。我这邻居还够意思吧,要不是我小心保护,你闺女现在已经是“二饼”的同案犯了。我猜想他报官的那张照片仍然是化装后的我,因为他不认识没化装的“二饼”。我接着问,你想怎样?他说“二饼”已经死了,你不会也想杀我吧?我说不会。他说那就只剩下生意了。于是,我花二百块钱买下那张合影的玻璃底版,敲碎后丢在海河里。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的正月十六。我的小旅行社已经办得很成功,护送了不少党组织的重要干部。于是,我又筹备在英租界开家寄宿公寓,王新武和赵倾城出资本,我负责经营。只是,单身男人在租界里租不到整幢楼房,带着嫣然反倒像是人贩子。今天签租约,我正在等候上级领导为我借来的“太太”和房东,却听到楼下嫣然与人吵闹,下来一看,原来是嫣然与她姥姥。上级领导当真心细如发,对我体贴入微,他们不单给我派来“太太”,连岳父岳母都安排好了,而且还有我的第一位房客张府行。签约过后,桂芝交给我两封信,一封是她的组织关系介绍信,另一封是上级领导让她转交给我的,这是“二饼”的儿子,也就是黄五行的儿子黄培佳写来的感谢信,他收到了我托党组织转交给他的大学学费。到了“七七事变”之后,只通过我这一家地下交通站,就往延安输送了六百多名进步学生……我太老了,有些事,过去太久,记不清了,累了,就说这些吧,等我养足精神,下次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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