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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忘川茶舍2·澶书/简小扇
【云梦】忘川茶舍2·澶书/简小扇
序:宁知生平书,中有泪千行
壹日渐黄昏,忘川茶舍前的那片竹林都被镀上金色,流笙摘了春茶晒在林间,蜷缩的小颗茶叶像一粒金黄麦穗,突自生香。黑衣男子进来的时候,春茶刚在白瓷杯里化作一汪碧水,他端起茶盏打量片刻,笑道:“我曾经也想在乡间田野买一片茶田,当一户茶农,清淡度余生。”流笙邀他在窗前坐下,晚风吹动窗外几株玉兰花,伴着茶香缭缭绕绕:“那为什么现在不想了?”他垂下深邃似海的一双黑眸:“因为想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她已经不在了。”他将热茶捧在掌心,茶雾盈上眼睫,像溢出悲伤的泪意,“她很讨厌我,总是躲着我,哪怕是死的时候,她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竹林卸下夕光,四周都暗下来。“我想知道为什么。”
贰月色幽凉,夜深人静,本该集体梦周公的齐王府却灯火通明,巡夜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大有一只蚊子都不放进来的气势。正殿内点燃了巨大的青铜枝形灯,四角悬吊的灯碗里火焰灼灼,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高台上的青木案几摆着一只紫檀盒,案几前齐王正襟危坐,面上表情如临千军万马。七名王府高手围圈而站,手按佩刀,只要稍有异动便能即刻拔刀。“王爷,您别担心,王府守卫森严,别说盗神,就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若他胆敢硬闯,今夜便叫他有去无回!”话虽这么安慰,齐王还是难以安心。盗神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这些年凡是他看中的宝贝都无一失手,传他轻功如魅,一夜千里,神踪不定,可以从人眼皮子底下盗取宝物,成为朝廷几年来都头疼不已的头号盗犯。前不久京中开始盛传盗神看中了齐王府的七窍心,这东西据说和比干那颗心有些渊源,能令死人复生,齐王虽没有确认过真假,但宝物毕竟是宝物,一旦和生死扯上关系,那便是千金难求。齐王几日前便开始布置,这区区齐王府都快比皇宫还要森严了。盗神向来盗亦有道,一盗不成便绝不再来第二次,只要挨过今晚,那就安全了。侍卫披着铁甲从院墙走过,簇簇花影之后,两道黑影纸片一样贴着墙体,连呼吸都几不可闻,深深融入夜色之中。远处莲塘响起几声蛙鸣,聂骁压低声音道:“这洛春风也太不是东西了,为了赢这局赌注,竟然把我们要盗七窍心的消息放出来。”身旁的聂澶书挑了挑眉,杏子般的一双眼在夜里似有星海光芒:“这不正好,省得我满园去找宝贝在哪儿。喏,莲塘后面那栋房子看见没,亮得就差插块牌子写上‘宝物在此’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啊,我去去就回。”“哎哎哎,”聂骁扯住她的衣角,“我也要去。”她回身揉揉他的头,笑意盈盈:“乖,今儿晚上这场合你应付不了,等着为娘啊。”话音未落,她几个纵身跃过花影,动作轻得像夜里的一阵风,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一队侍卫又巡视而过,他紧紧贴着墙面,将一束风铃花挡在面前,嫩声嫩气地嘟嚷:“娘啊,你可千万要成功啊,不然儿子就要眼睁睁看着你被洛春风那个浑蛋娶进门,从此在后爹的虐待下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他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时间没过去多久,最亮堂的那栋房子里突然爆出一声尖叫,震得铺在莲塘里的月光都碎成点点光芒,耳边呼啸而过一阵凉风,伴着轻笑。“到手,走。”他压住笑意,脚尖一点跃过墙垣,在夜色中狂奔起来。就凭齐王府那些侍卫,绝无可能追上他们。跑了没几里路,前面的纤细身影突然一个急刹,搂着他落到了枝繁叶茂的老树上:“不对劲,有人跟着我们。骁骁,脱夜行衣!”聂骁两三下拔掉套在外面的夜行衣,露出里面破破烂烂的乞丐装,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煤灰抹在脸上,随即被封住领口提了起来。几息之间,夜色中果然有人追来,逆着月光看过去,来人穿着一身黑衣,墨发高束,腰间配一把长剑,剑柄的蓝宝石闪出幽暗光泽。聂澶书提溜着聂骁飞身跃到墙垣上,袖间寒光毕现,短刀已架在聂骁颈间。黑衣男子身形一顿,也翩然立在墙上,玩味似的看着她。“还以为盗神光明磊落,原来也会狗急跳墙威胁无辜。”聂澶书冷笑一声:“满嘴屁话,贼还讲究什么光明磊落。今次是我大意了,阁下的轻功还真令我大开眼界。不过你若想抓我,这小乞丐可就没命了。”聂骁挤出几滴眼泪,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哥哥救我……我怕……”“你看清楚了!墙高三丈,这孩子摔下去可就没命了!”趁着黑衣男子凝神间,聂澶书反手便将聂骁远远扔出去,伴着聂骁连绵不绝的尖叫,黑衣男子纵身扑上去将他接住,聂澶书趁机发力抬脚便跑,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儿子啊,娘先行一步,你自求多福啊。聂骁在心里腹诽了一千遍这个抛儿弃子的猥琐娘亲,随即可怜兮兮地拽住黑衣男子的衣角,扬起一张哭花的小脸:“哥哥,我饿……”黑衣男子看了看早已跑没影的盗神,再看看脚边眼巴巴地望着他的男孩,头疼地扶住额头叹了会儿气,随即抱起他离开。
叁溪灵城,灵溪河,聂澶书端着一盆子衣服蹲在河边青石板上,有说有笑地和大婶们闲话家常。脱下那身夜行衣,她与寻常姑娘也并无二样。谁会猜到,这个看上去模样秀丽的村姑就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盗神呢。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去时,洛春风一脸不爽地堵在门口。前两天他兴致勃勃地带着聘礼来提亲,还没一炷香时间,七窍心被盗的消息便满城皆知。他以为这场赌局她一定会输。他曾拜访过齐王,那守卫数量简直令人咋舌,更何况还是在齐王有准备的前提下,澶书根本不可能得手。谁知道这个齐王这么没用,简直坏他好事!在聂澶书一顿狂轰滥炸下,他只能带着聘礼灰溜溜地离开,并且答应三年内绝不再纠缠。紫薇花被夏日盛光照得萎靡,在门前洒下细碎花影,澶书走近两步,手指搭在眉骨上遮阳,遥遥望着他:“洛公子,大丈夫言而有信,你赌输了,可不要赖皮哦。”洛春风不知是气红了脸还是晒红了脸,瞪着眼睛道:“你就嫁给我怎么了?我家富可敌国,我没妻没妾,你嫁过来就是主母,一生衣食无忧,不比你东偷西藏好啊!”她像是忍不住笑出声,摇着头:“你堂堂洛大公子一表人才,家财万贯,你说你缠着我一个寡妇做什么,还是个有儿子的寡妇,我都替你心疼你爹娘。”推开老旧的院门,她踮着脚将湿衣服晾晒,洛春风独自在外面生了会闷气,还是踩着花影跑进来,看了一圈,问:“骁骁呢,怎么好几天都不见他?”“不知道,估计被抓了吧,小孩子演技不行,一不小心就露馅儿了。”洛春风急得跺脚:“那你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被谁抓了?关在哪儿?你先跟我回洛府,我一定想办法把他捞出来。”话音未落,青瓦房上“啪嗒”一声轻响,聂骁穿得干干净净落在房檐上,小身板挺得笔直:“就小爷这轻功,谁抓得住?”澶书眼睛一亮:“你这衣服不错,雪融锦丝,哪来的?”他得意地挑眉,像一片落叶轻飘飘落在庭院里:“宁知哥哥给的。他那住着可真舒服,要不是怕你担心,我还想多住几天呢。”洛春风撇着嘴:“宁知哥哥?谁啊。”“顾宁知!京城第一神捕,帅吧?!身为盗神,我居然在神捕的府中住了三天,想想都刺激!”“哎哎哎,盗神是你娘不是你啊,小小年纪就爱吹牛,长大还得了!”“洛春风你还敢在这叽叽歪歪!说!是不是你把我们要盗七窍心的消息告诉齐王的?害得我和我娘差点失手,还好我机智!”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开吵,澶书站在晾开的衣服后面,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打湿她的白丝绣鞋,她垂着眸打理衣角,嗓音淡淡的:“他没发现什么吗?”聂骁蹦过来,小脸红扑扑的:“没啊。我演技可好了,又机智又可爱,他可喜欢我了。”她点点头:“这个人不好对付,以后尽量不要和他接触。”洛春风又和聂骁打闹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晚风吹落满院的紫薇花,小灶台也升起袅袅炊烟,远处的灵溪传来渔女的晚唱。澶书炒好一盘青菜,突然回过身问正蹲在紫薇树下玩蚂蚁的聂骁:“骁骁,这么多年来你跟着娘东躲西藏,你有没有羡慕过其他孩子?”聂骁瞪着灵动的眼睛,不过十岁年纪,却做出不符合这个年龄的老沉:“娘亲你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你是不是想爹爹了?”她垂下眸,微微抿起嘴角:“我只是……骁骁,我想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不想再像现在这样了。”聂骁笑了一声,几步跑到她身边抱住她的胳膊:“有娘亲在,哪里都是家。我很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娘亲乖哦。”她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嘴角攒起深深笑意:“好吧,去把手洗干净,马上吃饭了。”“遵命!”
七窍心被盗后,齐王去皇帝面前哭了七八回,皇帝听得头疼,下旨命神捕顾宁知一定要将盗神捉捕归案。而搞出这么大事情的娘俩没事儿人一样坐在院内晒月亮。谁会猜到鼎鼎大名的盗神居然是一对妇女儿童,还长得这么人畜无害呢?聂骁去密室内围观了一会儿七窍心后面色严肃地跑出来:“娘,那檀木盒子有股香味。”聂骁的嗅觉自小较之旁人就灵敏些,澶书思索片刻,将纤细手指伸出来:“那盒子只有我碰过,我手上可有香味?”他皱着眉点点头。澶书回屋研究了半宿,天不亮就将聂骁拖起来,凝重交代:“我们可能是中了寻香迹追踪术,对方可以利用这种香味找到我们。我暂时没法子抹掉,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找来,你没有接触盒子,他们发现不了你。骁骁,这次能不能脱险,就全靠你了。”日上中天时,满城的人都听闻盗神将要盗取东海阁镇阁之宝的消息,而那座落满紫薇花的小院已人去楼空。顾宁知找到聂澶书时,已在千里之外的金陵。这里是江湖中人来往聚集的地方,又有洛城坐镇,料他也不敢胡来。金陵河畔开满青莲,莲叶间飘了只小船,澶书以手枕头躺在船上,脸上盖了张碧绿的硕大莲叶。夏日炎炎,莲塘却吹来清甜凉风,顾宁知蜻蜓点水般跃过湖面,端端落在船头。小船受力轻轻摇晃,她像是睡着了,搁在船身的手指垂在水里,荡开细密涟漪。熹光西沉,湖面腾起朦胧水雾,他摘了朵青莲拿在手中把玩,似笑非笑的嗓音响起:“名动天下的盗神居然是名女子,真是令人意外。”她将莲叶拿开一些,只露出一只眼,睨着他:“盗神?什么意思,听不懂。”他勾起嘴角,向前走了两步,小船不稳猛烈摇晃起来,澶书翻身坐起,扒着船身有些恼怒:“你别动啊!我不会凫水,船翻了要出人命的。”他挑挑眉,露出了然神情,随即飞身而起一脚将小船蹬翻,自己却轻飘飘立在一朵莲盏上,环胸抱臂望着在水中上下翻腾的聂澶书。“王八蛋……我真不会凫水……”“不会凫水就上来,这点难度对于堂堂盗神来说算不了什么吧。”她没说话,扑腾一阵竟真的沉入深水,水面冒出几个泡泡,缓缓平静下来。顾宁知神色一凝,纵身跃入湖中,莲根遍布的水底,那抹蓝色身影像深水中开出的巨大的蓝莲花。半晌,顾宁知抱着呛得直咳嗽的澶书爬上船,她一边咳水一边骂,顾宁知脱下湿透的衣衫搭在她曲线半露的身上,沉着脸道:“还真敢装。”“我装你大爷!”她反手拿起船桨朝他砸过去,顾宁知微微侧身避过,船桨“啪”地落在水面,被一阵河风吹远,她一脸茫然,半晌,哭道,“我的桨啊!”天色变暗,河面吹来习习凉风,全身湿透的两人都有些冷,顾宁知看着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澶书,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俯身抱起她跃上河岸。
肆圆月繁星,老街树影,聂澶书游荡了几条街后终于忍不住对跟在身后的人吼:“你跟着我到底是要干吗?劫财还是劫色?”顾宁知含笑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扶了扶额,朝他招手:“你看,这个事儿咱们得这样算。第一神捕顾宁知是吧,我知道你。你要抓盗神我没意见,但传言不是说盗神要去偷东海阁吗?你不去东海阁那蹲着,你跟着我干吗啊?”他不动声色地捋了捋袖口:“跟着你,盗神自然去不了东海阁。”她痛心地看着他:“你就等着后悔去吧。”夏夜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清月漫空,转眼就降下雷鸣,她像是吓了一跳,几步蹦到街边,一脸忧伤地望着将要落雨的夜幕。顾宁知不紧不慢跟上来,问:“你家住哪儿?”她看着遥遥夜色:“天下之大,四海为家。”一个炸雷轰然落下,倾盆大雨眨眼便来,她朝后缩了缩,“雨这么大,总得找个地方过夜。哎,你不是朝廷的神捕吗,找个客栈去?”他掸了掸衣袖,好整以暇地回答:“我是个清官。”最终两人只能找个破庙过夜,破败的泥菩萨前升起一堆篝火,澶书将湿衣服烤干后枕着稻草睡觉,而顾宁知就坐在她对面,隔着跳跃的火光,一眨不眨地看她的秀致眉眼。翌日醒来,篝火已灭,屋外晴光普照。顾宁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道:“姑娘体魄真好,寻常女子若是落了水又淋了雨,折腾一宿定会生病,姑娘看上去气色倒挺好。”她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出门觅食了。接下来几天,她走到哪顾宁知跟到哪,出个恭都守在门外,也不嫌臭得慌,就差没陪着她一起洗澡了。于是她故意使坏,换了一身男装去逛青楼。烟花柳巷胭脂浮香,花灯掩映下顾宁知的脸色似乎有些黑。她得意一笑,回身踮脚钩住他的肩膀:“神捕大人,第一次?别害羞,来来来,我给你挑个姑娘,保管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顾宁一愣,细长的一双眼挑了挑,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姑娘能不能让我舒服我不知道,但姑娘一定不能让你舒服。”聂澶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绯红飞上双颊,转身跑了。就这样小打小闹了几日,大清早两人坐在路边茶棚吃面的时候,盗神盗走东海阁镇阁之宝的消息风过一样吹遍全城。顾宁知执筷的手顿在半空,眉头紧皱,眼睛死死盯着身旁正在大快朵颐的聂澶书。她挑起一筷子阳春面,无奈地摇头:“某人啊,就是不听劝,现在不好交差咯。”晨日从背后升起,照亮半山绿树,他“啪”地放下筷子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又顿在原地,头也不回道:“多有打扰,抱歉。”她笔直坐在茶摊上,挑着面的手像是僵在空中,良久,面无表情地将已经冷掉的面条送入嘴中。几日之后,洛春风替她找来了抹去寻香迹的药水,仍是那座落满紫薇花的庭院,聂骁小脸通红,双眼比星辰还要亮。“娘亲,我做得好不好?这轻功,这智谋,完全可以继承盗神之名有没有?”澶书蹲在宝物前挑挑选选,漫不经心地回答:“好好好,有有有。”“哎呀,娘,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啦!”聂骁叉着腰跺脚,澶书捏了一把他白嫩的小脸,拍拍手站起身来。“骁骁,又是一个三年之期,我要把能带的宝贝都找出来,我们忙活这么多年,不就是等这一天吗?”聂骁抿了抿唇,像是在纠结,好半天才迟疑开口:“娘亲,这次去东海阁,我还听到一个消息……”见澶书投来询问目光,他深吸两口气才继续道,“我偷听到东海阁阁主说,西域给皇帝进贡了一颗辟灵丹,这辟灵丹可避世间瘴气毒气。”聂澶书眼睛一亮。“这些年你每次去南疆鬼寨不都被那些瘴气毒雾搞得功力损耗大半吗,如果有辟灵丹……但是……但是那是皇宫啊!娘亲,你轻功就算再厉害,皇宫也不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啊。”澶书蹲在他面前,颤抖的手指握住他的双手:“骁骁,娘亲问你,这个消息是真的吗?”他重重点头:“我亲耳听到东海阁阁主说的。”她笑了笑,拍拍他的头站起身来:“那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上一闯。”她不知看向何处,连嗓音都不清晰起来,“十年了。骁骁,十年过去,我还是没能给你爹和你外公报仇。有时候在梦里,我都能看见他们责怪的眼神。”聂骁扯住她的衣角,声音嗡嗡的:“娘亲,爹爹和外公不会怪你的。敌强我弱,我们要隐瞒身份增加实力,这不是你从小教我的吗?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他们怎么也猜不到盗神就是我们。只要我们不被他们找到,就还有许多个三年,一定能报仇的!”她回身将他揽入怀里,眼角溢出泪意:“骁骁,每一次我去南疆,你都很害怕吧?害怕我再也回不来……”聂骁紧紧握住拳头,斩钉截铁道:“我不怕!娘亲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没有人能伤到娘亲!”她轻轻笑出声:“是的,我不会丢下骁骁一个人的。”
伍尽管洛春风百般劝阻,他仍旧为她找来了皇宫的地形图。离开的那一天,她在满弧的月下对他说:“洛春风,如果我回不来,骁骁就拜托你照顾了。”皇城森严,高手如云,但聂澶书的轻功也绝非浪得虚名,只要小心行事,成功盗宝的概率还是很大的。潜入皇宫那夜是个阴雨天,无星无月,宫灯在雨雾里映出朦胧的光,她从琼花玉树中翩然而过,一丝声音都无。一路行来极其顺利,大抵是谁也没料到竟有人敢入宫盗宝,将那颗辟灵丹揣入怀中时,澶书紧绷的一颗心总算沉下来。离开皇宫时已响了三声更音,夏夜的雨无休无止,虽然雨夜容易隐藏身形,但衣服沾了雨水变得厚重,难免会影响她的速度。跃过红墙黄瓦时,茫茫夜色里突然传来凌厉嗓音:“谁?”她丝毫不做停留,发力疾奔,身后雨急风厉,已顺着她的方向追来。一直到出了皇城,疾行十里,对方依旧紧追不舍。夜雨渐停,微光初升,饶是澶书轻功已臻化境,也吃不消整夜奔袭,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此时隔了皇城已不知多远,她在渡口处被追上,长剑破风而来,她拔刀抵住,相视而过的瞬间,顾宁知冰冷面容映入眼帘。也只能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追上她。她身手虽好,但更擅轻功,顾宁知却是身法招式都在她之上,几十招交手下来她便被压制,短刀脱手掉入芦苇荡中,他的长剑从她肩胛骨穿过,“扑哧”一声,带起漫空飞散的殷红血珠,晒在岸边雪白芦苇上。她飞身欲走,却被他一掌打在后背,那一掌用了七层的力道,她心脉受损喷出一口血,重重摔在地面。顾宁知持剑缓步走近,面有冷笑:“真当我大晋皇城无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话音未落,几枚暗器从飘扬的芦苇间穿刺而来,他堪堪避过,只不过侧身的瞬间,一道黑影已近在眼前,对着他的喉咙招呼过去。“骁骁!”黑影一顿,慢了半拍,顾宁知已闪身躲开。“娘亲!你没事吧娘亲?”聂骁扑过去将她扶起来,眼眶已含满泪水,“娘亲,你流了好多血……”顾宁知愣在原地,目光来回扫过:“聂骁?”再看向黑纱覆面之人,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画面,半晌,嗓音微僵,“聂澶书,聂骁……”见他认出自己,澶书扯下面纱,露出惨白的一张脸,看着他冷静道:“顾宁知,我偷入皇城实在情非得已,辟灵丹我只借用半月,半月之后一定完璧归赵。只要你答应,将来哪怕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聂骁握紧拳头,哭音从唇间咆哮而出:“谁也不许伤害我娘亲!”她将聂骁扯到身后,朝着他弯下腰来:“顾宁知,求求你。”他站得笔直,染血的长剑垂在一边,唇边有冷笑:“你们母子俩戏耍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她眼底浮现痛苦神色,连嗓音都在发抖:“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答应我?”风吹起漫天的芦苇,像细雪纷扬而下,她就站在漫空芦苇中瑟瑟发抖,染了血的嘴角红得艳丽,像破碎的天光。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良久,淡淡开口:“好,我答应你。”她露出释怀的笑意,身子一阵踉跄就要倒下。他想也不想飞身扑去将她接住,她晕倒在他怀里,嘴角还有笑。聂骁“哇”的一声哭出来,顾宁知瞟他一眼,没什么情绪:“死不了,跟我回去。”
顾宁知并没有下杀手,澶书的伤势很快恢复过来,皇宫并不知道辟灵丹已经被盗,是以整个京城一片祥和。澶书带着聂骁离开时,被顾宁知拦住。他倚在门框,眼角微挑,慢条斯理道:“你可以走,他得留下。半月之后你若失约,我就拿他开刀。”澶书看了聂骁一眼,咬咬牙答应。顾宁知手疾眼快封了他的穴道,迎上他要吃人的目光,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暂时封你内力,你轻功虽然一般,抓起来也不容易。”聂骁跳脚:“你轻功才一般!你全家都一般!”正在向外走的澶书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她回身朝他笑笑,柔声交代:“骁骁,要听话啊。”聂骁瞬间红了眼眶,紧紧拽着衣角:“娘亲,你一定要小心,这次失败了我们以后还有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别跟他们拼命。”她的笑容在逆光中越发深邃艳丽:“好,娘亲答应你,一定活着回来。”一直到夕阳西下,聂骁终于哭完了。他抽抽鼻子拍拍衣服站起身来,转身就看见顾宁知玩味的笑容。他瞪了顾宁知一眼后进了屋,顾宁知端着饭菜走进来:“你娘要去什么地方?”他咬了一口馒头:“关你什么事!”顾宁知难得地笑出了声,捏了一把他白嫩的小脸:“上次住在我这儿的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骁骁,你爹呢?”他抿着唇,垂下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死了。十年前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他们杀了我爹和我外公,娘亲每隔三年就会闯一次南疆为他们报仇,只是那里太危险了,这么多年娘亲都没有成功。”顾宁知站在一旁,微微皱起眉头。“不过这次不一样了,有了辟灵丹,娘亲就不用怕那些瘴气毒雾,一定会成功的!”他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淡淡开口:“但愿。”
陆无论如何,半月很快过去。聂骁坐在门槛上掰着手指头算时间,晚风吹得窗棂重重一声响,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见渐行渐近的顾宁知。“你是来拿我开刀的吗?”他却只是看着聂骁,淡声问:“她没有如约回来,是不是出事了?”聂骁眨眨眼,眼角“啪嗒”掉下一滴泪:“不会的!”顾宁知在他面前蹲下来,手指拂去他眼角的泪,总是冷淡的嗓音不自觉带了温柔意味:“别哭了,我给你买了绿豆糕,你不是最喜欢吃吗。”他“哇”的一声扑过去抱住顾宁知的脖子,像只小猫挂在他身上。顾宁知将聂骁抱在怀里哄了半天,晚风伴着细语:“再等等吧,她会回来的。”几日之后,聂澶书还是没有回来,洛春风却送来了辟灵丹。“她受了重伤,昏迷前让我把这个给你。”顾宁知接过那颗染血的珠子,嗓音沉沉:“她在哪儿?”
聂澶书是在十日前闯入洛府的,洛春风还在梦中,被她满身的血腥味惊醒,她的伤势实在撑不到入京,只能拜托他将辟灵珠送还。不过好在她逃出南疆后服用了七窍心,否则不可能撑到现在。洛春风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日日照看,总算好转起来。聂骁眼泪汪汪地握住洛春风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以后再也不骂你是浑蛋了。”入秋风凉,院前的两棵老树落光了叶子,顾宁知却没有离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留下来,那个姑娘,明明他们没有任何牵连。澶书醒来的那一日,聂骁坐在门口玩纸风车,她半梦半醒地坐起来,低低喊了声“骁骁”。聂骁激动地回头,差点把脖子扭了。他举着风车跑到床边一把将她搂住:“娘亲!你终于醒了!”澶书揉揉他的头:“让你担心了。”聂骁在她脸上“吧唧”一口,欢快地蹦到门口,冲着院内大喊:“爹爹,娘亲醒了!”话音未落,一袭黑衣的顾宁知踏进屋来,澶书瞬间僵住,好半天,不确定地问:“你叫他什么?”“爹爹啊。娘亲,你走了之后爹爹对我可好了,我觉得啊,他就像我爹爹一样……”话没说完,澶书的神情突然冷冽起来,总是含笑亲切的嗓音像裹了冰霜:“胡闹!谁让你乱叫的?以后都不许这么叫,听见没有!”聂骁吓得一抖,撇着嘴就要哭出来,顾宁知将他拉到自己身后,淡淡地看着她:“声音这么大,看来伤全好了。”以往她总是会和他斗上两句,此刻却沉着脸,冷冷道:“多谢顾大人挂念。辟灵珠已经归还,今后我们不用再见了。”他蹙眉看了她半晌,突兀笑出声来,凉飕飕的一个笑容像秋日的风:“你以为归还了辟灵珠,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就可以在我这一笔勾销了?”她脸上浮现恼怒神色,嗓音却依旧冰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聂骁在后面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娘亲”,她仿佛疲惫地闭了闭眼:“骁骁,我们是贼,顾大人是官,以后不要冒犯他了。顾大人,你要抓我回去交差吗?”秋日透过镂花的窗格子投在她苍白的脸上,像覆了薄薄一层冷光。他眉梢挑了挑,不咸不淡地回答:“看心情。”屋内空气像被冻住,直到洛春风大呼小叫跑进屋来,看着已经醒来的澶书,兴奋地扑过去就要握她的手。她手指下意识动了一下,却生生停住仍由他抓住。顾宁知的视线落在他们相扣的双手上,半晌,转身走出门去。
这一次南疆之行虽有辟灵丹护体,但鬼寨危险重重,她杀了七名长老后却也被围攻,只能重伤逃离。可这还不够,她要灭的,是整个鬼寨。而且这一次她令他们伤筋动骨,他们必然会加大搜查力度,说不定很快就会找上她。在这之前,她一定要找到解决方法。小院内的紫薇树已经光了枝丫,澶书正在灶前给聂骁做他爱吃的秋菜,木门却被轻轻叩响。门口的中年男子锦衣裘服,雍容华贵,澶书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当今圣上最信赖的皇叔,景王叶溯。他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聂姑娘,好久不见。”她愣了片刻,嗓音沉下去:“叶王爷,十年前我们说过不再见的。”他仿佛没听见,踏进院内打量一番,秋风渐起,吹开他斗篷上玄色锦绒:“我们的确说过,但那是在你不出现在宁知眼前的前提下。”她冷哼一声,走到灶台前忙活自己的事情:“是他自己找上门来,赶都赶不走。”叶溯敛了神色,声音也凝重起来:“十年前的那一幕,聂姑娘应该还没忘吧。若是不想宁知痛苦一生,还望姑娘早日消失。”她头也不回道:“叶王爷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消失了。”小巷传来风铃的声音,聂骁一路哼着歌跑进来:“娘亲,饭做好了没,我好饿……”看见院内的陌生人顿在门口,偏着头,“娘亲,这位伯伯是谁?”叶溯本来沉着的神情在看见聂骁时突然大变,几经变换之后,嗓音微颤:“这是不是……”“不是!”澶书打断他的话,语气冰冷,“王爷若是没事就请离开吧,我遵守了诺言,也请王爷遵守诺言,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叶溯身形颤了颤,行至门口又回过身来,复杂目光从聂骁脸上扫过,沉沉道:“聂姑娘,若当年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做,很抱歉。”她像是笑了一声,仍是那副沉静模样:“不关你的事,那也是我期望的结果。”聂骁趴在门口看着叶溯消失在巷口,回过头问:“娘亲,他是谁啊?”她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秋日高远天空,轻轻地说:“骁骁,若有一天娘亲离开了你,你要听话,知道吗?”聂骁一瞬间紧张极了:“娘亲你要去哪?”她回过身,继续做着秋菜,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白瓷的坛子里。
柒顾宁知在星夜里踩着秋风绕入小巷时,澶书正拿着刀砍掉院内那棵紫薇花树。枯萎的树枝搅乱月影,他从墙垣跃下,问她:“为什么砍了?”她回过身望着他,淡淡地说:“突然不喜欢,就砍了。你来做什么?”“今日看见了一位伯父,我在想,他纡尊降贵来到这里,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双肩微微颤了一下,不动声色:“不知道,不认识。我要休息了,顾大人,请便。”他却伸手拽住她的衣角。印象中的顾宁知,很少有这样情绪化的一面。她回身微微不解地望着他,他掏出包得精致的茶袋放到她手上。月夜下,空气中飘着淡淡茶香,像茂密的茶树越长越大将他们笼罩。“这是秋茶,白日我去茶田摘的。曾经我想过,有一天我老了,做不了神捕了,还能做什么,那时候我便想要当一个茶农……”她抽回衣角,冷声打断他:“顾大人,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他盯住她的眸子,难得严肃,一字一句:“澶书,我想和你一起。”夜雾中,她浓密睫毛颤了一下,风吹开满地的枯叶秋花,也吹起她墨紫的裙裾,大片紫色在凉如水的月影下漾开,像那些细密缠绕的心事,冰凉又孤寂。良久,她的目光从遥遥夜空移到他脸上,冷冰冰望进他深邃的眼里:“顾宁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喜欢你?”他脸色一白,没有说话。她嘴角泛出冰冷笑意:“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很讨厌?你是官,我是贼,是以我不敢造次,但是顾宁知,我真的特别不想看见你。”他怔怔地望着她,她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一丝情绪也无,她转过身,淡淡地说:“顾大人,若你要抓捕我归案,就现在动手。如果不,烦请你今后再也不要出现。”凉凉月光下,他眸色似海深邃,惨白的唇张合几次,终于发出声音:“如此,多有打扰。”他踩着满地的紫薇树枝离开,清脆的声音响在深深的夜里,直到消失在幽巷,而她一次都没有回头。几日之后,澶书知道了顾宁知将要和御史千金成亲的消息。听说是景王叶溯做的媒,顾家在顾宁知很小的时候被陷害灭门,这么多年来,叶溯一直将顾宁知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待。
半夜,洛春风收到澶书的传信来到小院时,她就坐在拦腰斩断的那棵紫薇树旁喝酒。枯叶之上横七竖八倒着酒坛,她单手扶额,衣领有些松垮,懒洋洋地望着圆月银星。他有些生气,夺过她手中酒:“让骁骁看见你这副样子,有样学样,看你跟谁哭去。”她微微偏头,清冷眸子眄过来,勾起嘴角:“这一生,也就这一次了。”他担心地俯下身去:“发生什么事了?”她揉揉额头站起身来,提着酒坛摇摇晃晃朝屋内走去:“跟我来。”澶书带着洛春风去了她的藏宝室,这些年她偷来的宝贝,全都藏在这里。她倚在门口,灌下一口酒,指着宝物道:“这些东西,全给你。”洛春风一副见鬼的模样。她闭眼轻笑了一声:“洛春风,我将骁骁拜托给你,请你帮我照顾好他,这些东西,就当是酬劳。”他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蹙起眉头 :“你到底怎么了?”她却自顾自说着:“不用你多费心,骁骁很听话不会乱来,但他总归是个孩子,留他一人我不放心,你只需照顾他至成年,今后的路,我相信他自己能走好。”“聂澶书!”他箍住她的双肩,怒吼出声,“你是在跟我交代后事吗?谁的孩子谁照顾,我告诉你,我不会管骁骁的!任他变成叫花子流浪儿,我绝不会多看一眼!”她淡淡抬头,毫不费力地拂开他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你不会的。”他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她朝他笑了笑,极淡的充满歉意的一个笑容,“我本不该打扰你,可是除了你,这世上我再找不到另一个人可以帮我了。”那一夜的星光璀璨,却无论如何也照不进她的眼睛。
捌九月二十三,宜嫁娶,忌出行。顾府红绸漫天,喜音响彻王都。当穿着一身赤红喜服的顾宁知牵着新娘站在喜堂上时,耳边的恭贺之声似乎远去,只有山间寂静的风,带着紫薇花香,掀开新娘遮面的喜帕,露出害羞又明艳的面容来。那是聂澶书的脸。他愣了一下,轻轻闭了闭眼。喧嚣声又响彻耳边,他缓缓环顾四周,这里没有聂澶书,只有站在他身边即将拜堂的陌生女子。唱礼官声音尖细,高高响在喜堂之上:“吉时已到,一拜天地。”他转过身,大开的房门外秋日高远,晃得他一阵目眩。新娘已经低低弯下腰去,他却仍笔直地站在原地,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都定定地看着他。“爹爹!”空旷的房檐突然跃下来一个人影,聂骁慌张的面容映入他眼帘,像一阵风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哭出声,“爹爹,娘亲被抓走了,你救救她,你救救娘亲……”喜堂安静得可怕,风过无声,他反手将聂骁抓住,一把扯下系在腰间的红绸:“走。”“宁知!站住!”叶溯怒吼出声,他脚步只是顿了一下,旋即抱起聂骁施展轻功离开,瞬间消失在淡青天光下。从盛京到南疆,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花了五日时间。南疆不属于大晋领土,恩怨是非只能靠个人解决。当顾宁知穿梭在弥漫的瘴气毒雾中时,才知道澶书每一次身处何种危险。但他武功修为本身在澶书之上,加上多年来追案经历丰富,泥潭沼泽深山老林都闯过,当他进入鬼寨时身体并无大碍。南疆极擅巫蛊之术,这寨子阴森空旷,每一步行来都陷阱重重,不知道那些年澶书独闯之时,是怀着何等勇气与信念。他在寨中找了一圈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只是房屋之前物什凌乱,像是有什么变故发生。直到后山一声巨响,地面狠狠震动,他循着声音而去,阴沉天空下白烟阵阵,空气中满是火药味道。绿树如魅,枝影摇晃,遍地血迹间,蓝衣姑娘持剑而立,似殷红的血河间端端开出一朵蓝莲。鬼寨终于彻底变成了鬼寨,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来。她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含着千般苦涩,悲伤得撕心裂肺了。他不知是怎样走近,直至在她背后站定,喊出她的名字:“澶书……”她背影僵了一下,缓缓回过身来,他这才看清她满脸的泪,交合着嘴角的血,还有生机渐失的眼。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澶书,我来带你回家,骁骁还在家等你。”她脸上缓缓漾开明艳笑意,眼睛却不知看向何处:“回家?回不去了。”鲜血自嘴角流下,她的蓝衣被血染得深邃,终于倒在他怀里。他抱着她向外疾驰,颤抖着声音不停和她说话,可她一句都没有回答。穿过那片毒雾,当一切风景都在眼前清晰明亮起来,她的手终于从他怀里无力垂下。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一丝温度也无。他终于还是失去了她。
很久之后,顾宁知带着聂骁回到了积尘已久的小院。被澶书砍掉的紫薇树重新长出了新芽,那个在树下做饭的姑娘却再也回不来了。聂骁搬出她做的秋菜,端端正正摆在石桌上。“娘亲做的秋菜最好吃了,爹爹,你还没吃过吧。”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白瓷坛里的秋菜又苦又涩。他想,那时候,她一定哭了。
尾声这世上总有这样一类人,他们情深义重却口是心非,明明深爱至死,却永远缄口不言。一如顾渊,一如聂澶书。忘川赤水变得清澈,往事也终于浮现。当年顾家遭人陷害灭门,顾宁知的舅舅顾渊入宫为宦,以他自己的方式为顾家报仇,最后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大晋开明盛世。而一直被他保护在宫外的顾宁知,顾家唯一活下来的血脉,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复仇。那时候他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没有顾渊的才华与智谋,他只想习得绝世武功,亲自手刃仇人,而彼时顾渊在宫中尚未得势,叶溯便将顾宁知送上了紫薇山。紫薇山与世隔绝,居住在其中的剑客聂行剑法高超,若不是偶然之间叶溯卖过他人情,他断然不会接纳顾宁知。聂行是聂澶书的父亲,顾宁知成了聂行唯一的徒弟。宫中风云变幻,紫薇山却宁静清远,聂行虽严厉,却将顾宁知当作亲生孩子一般对待。顾宁知和聂澶书相伴长大,一个因家门不幸孤寂少话,一个却用最明艳的笑容将他的心捂热。聂行不愿顾宁知被仇恨蒙蔽心智,始终不愿教他高超剑术,倒是聂家轻功被两人悉数习得,常在紫薇山上你追我赶,惊起林中鸟雀。而一切的不可挽回,都是从那一日开始。那一日,顾宁知收到了顾渊的死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死了。他第一次闯下紫薇山,却在山下遇到了南疆来人。他们利用绝世剑法诱他修习,却不知那剑术由南疆巫蛊之术所筑,习得之后便会被他们控制心智,走火入魔。澶书的母亲是从南疆鬼寨逃出来的,鬼寨几次派人抓捕都被聂行打伤,他们无计可施,直到发现了满心仇恨的顾宁知,轻易将他利用。聂行死在澶书和顾宁知大婚之后的第二日清晨,是顾宁知亲手将长剑刺入了恩重如山的师父心口。而师父却没有一丝责怪,临死之际还拼尽全力将冲上山的南疆之人悉数斩杀,最后满身是血倒在他的脚边。亲手弑父的罪孽与痛苦,足以将顾宁知逼疯。是得到消息后的叶溯赶来带走了他,并给他服下了忘忧草。就在开满紫薇花的山上,叶溯对澶书说:“你也不希望他带着这样痛苦的记忆过完一生,对吗?何况他杀了你的父亲,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可杀父之仇,你今后也不愿意再面对他吧。让他忘了一切,无论对他还是对你,都是幸事。”那时候她才十六岁,还是那么瘦弱的姑娘,孤零零站在落满紫薇花的房前,她的夫君杀了她的父亲,这样巨大的痛苦,不会比顾宁知更少。她闭上眼,像是不敢再看他一眼,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好,我答应。”叶溯带着顾宁知走了,三月之后,她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她望着盛京的方向,手指轻柔地抚上腹部,轻轻笑出声来。灭了南疆鬼寨,不仅仅是要为父母报仇,鬼寨死活都要将母亲抓回去,是因为他们不允许血脉流出。无论聂澶书,还是聂骁,他们都会抓回去。她一定要先下手为强,覆灭鬼寨,保护好自己唯一的亲人。聂骁是她唯一还能保护的人。直到十年之后,他们再遇,她一眼就认出追上来的这个人,那是她的夫君,他们行过大礼圆过房,是她至死都深爱的人。可她只能装作不认识他,甚至为了防止他想起一切远离他。他不知道,她其实有多想对着他喊一声夫君,她有多想听聂骁喊他一声爹爹。只是啊,真爱不会随着时间而消散,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他是否还记得她,他仍旧会爱上她。她用生命来守护这个秘密,哪怕死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而他终于在她死后,得知这个秘密所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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