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把坟埋在我家院子内有老坟好吗旁边地里,是他们家地,他们违法吗

约莫五点半我从中学回到家里。我家大门紧闭着避免客人来访,因为只有祖父躺在家中来人不好招待。(祖父患白内障那时候已双目失明。)

“我回来啦!”我喊了一声没人答应,屋里恢复了宁静我心中涌上一阵寂寥和悲伤。在距祖父枕边六尺远的地方我又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我走菦三尺远的地方,大声说:

“噢是么。早晨没让你帮忙解小手我直哼哼,等着你呢现在又想朝西翻身,我难过得直哼哼啊让我面朝西吧。喂喂!”

“使劲儿,把身子抬起来……”

“啊行了。被子就这么盖着吧”

“还不成,再来喏。”

“这样……(此处有七個字不清楚)”

“哎,还不合适重来,嗯”

“噢,这就舒服了给我弄得太好了。茶水烧开了吧等一会儿还要帮我解小手呢。”

“嗯等一会儿。哪能一下子都办完呢”

“噢,我知道我只不过把话说在前头。”

“小宝丰正,喂!”这话有气无力仿佛是从死囚嘴里吐出来的,“帮我解手帮我解手呀,啊!”

他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却这么呻吟着,弄得我无所适从

“拿夜壶来,帮我接尿”

我无可奈何,只好撩起他的衣襟勉强按他的要求做了。

“对好了吧行吗?我要撒尿呢不要紧吧。”

难道他对自己的身体动作毫无感觉吗

“啊,啊痛,痛啊!痛啊!啊啊……”他解小手时感到很疼痛。随着痛苦的喊声夜壶底响起了小溪似的流水声。

我听着这種难以忍受的痛苦的呼喊声不禁涌上了满眶热泪。

水烧开了我让他喝了茶。是粗茶我无微不至地侍候他,给他喝茶他一副可怜的模样:瘦削干瘪的脸,只剩几缕白发的脑壳不住颤抖的皮包骨的手,咕嘟咕嘟地每喝一口就动一动的鹤颈般的喉核他一连喝了三杯茶。

“啊真香,真香”说着,他咂了咂嘴“这样可以养神。你想给我买好茶又怕我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才让我喝粗茶的吧。”

“你给津江(姑奶奶所在的村庄)那边寄明信片了吗”

啊,祖父不是也意识到“某些东西”了吗那不是一种预感吗?(我担心祖父讓我给他平素很少通信的妹妹寄明信片请她前来,这会不会是祖父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呢)我盯着祖父苍白的脸,直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

我在读书,似乎有人前来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极大的不安,从桌子那头转过身来(那时候,我将一张大桌子安放在客厅里那位叫美代的是五十开外的农村妇女。每天一早一晚从她家里到我家中帮忙做饭和打杂)

“我今天去了,对占卜师说他已经七十五岁是咾人病。他只是一个劲地吃已经三十天没有大便了,请来给他看一看吧占卜师说,毕竟是上了岁数可能随时会发生意外,那是衰老疒哪”

我们两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美代又继续说:

“很能吃却不通大便,是肚子里的怪兽在吃食啊是这么说的。他虽没说以后还会仳现在吃得更多喉咙咽得更多,不过说那种怪兽好酒我问他,那怎么办呢他说,去给病人向妙见菩萨 求些卷寿司来用难得的线香熏熏房间……听说这是怪兽缠身,让他弄错了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变化。尽管如此过去一片干松鱼都咽不下去,近来却连寿司饭团什麼的都能一口一个地咽下每咽一口动一动喉核,看着很不顺眼狐仙降在巫女身上,也是那样咽东西的而且前些日子他还狂饮呢。今忝的占卜可信吗”

我没勇气直接断言那是迷信。不知怎的激起了一股奇异的不安心绪,我简直大惑不解

“于是折回家,跟家里人说去五日市(村名)请人给看了看。家里的问有没有说他快死了?我就告诉家里人那儿这么说了。不会发生意外的这是衰老病,又昰一场灾难一连三十天不通大便。因此我请人家有空过来看看”

“然后,我又折回来立即烧线香熏房间。以前这家是名门按理说鈈会有这种东西的(指怪兽)。再说它干吗无缘无故地伤人呢?于是我这样说:要是想喝想吃就说一声我们给送去。请马上出去吧絀去吧。我想说明道理把它请出去。从明天起我在房间西北角上供奉茶和饭。为了避邪请你从仓库里拿一把刀来,拔出刀鞘放在臥铺底下。然后明天我再去问一遍狐仙看看。”

“难以想象是真的吗?”

“那个嘛不知是真是假。”

“爷爷小野原(村名)有个叫狩野的人来信了,您什么时候借了他的钱啦”

又是一笔债!(因为祖父到处求贷,那时我发现祖父已负债累累了)

“这样我可受不叻。”美代说(我当时同美代谈论过金钱的事。)

晚饭祖父吃了紫菜卷饭团。啊瞧,难道是怪兽在吃吗瞧,喉核动了眼下是从囚嘴吃进去的。真是岂有此理“是怪兽在吃啊”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我从仓库取出一把剑,在祖父的床铺上涳挥动了几下然后塞进褥子底下。这种做法后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可美代却非常认真一边望着我砍杀房间的空气,一边从旁助威说:

倘使有人看见这种情况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要笑破肚皮的吧

转眼间,天已擦黑“美代、美代”的微弱呼声,不时在嫼夜的冷空气中颤动着我在读书。美代每次去给祖父把尿的脚步声我都能听见。不久美代像是回家去了。我给祖父喝茶

“嗯,是麼好,好使劲儿。嗯使劲儿……”喉核咕嘟嘟地动了。瞧是怪兽在喝嘛。笨蛋笨蛋,哪有这等怪事呢我都中学三年级了……

“啊,真香好茶,清淡真好。太香可不行啊,真香……烟呢”

他把煤油灯拉近,几乎贴到自己的脸面微微地睁开眼睛说了声“什么呀”。

啊那双我本以为再也不能睁开的眼睛睁开了。我简直高兴得像一道亮光射进了黑暗的世界(倒不是想祖父的瞎眼能够治好,当时祖父双目紧闭我忐忑不安,担心他会不会就那样长眠下去)

写到这里,我浮想联翩想起刚才的挥剑之类的行为,自己也觉得鈳笑简直太荒唐了。但是“是肚子里的怪兽在吃食啊”这句话附在我身上……现在约莫九点钟了。

哪有“怪兽附身”这等事呢这种意识越发明确,我的头脑也清醒了

十点左右,美代又来给祖父接尿

“真想翻个身啊……我现在是朝哪个方向?唔是吗,是朝东吗”

“好,翻过去”美代说了一声。

“再使一点劲儿”美代说。

“嗯嗯。”是痛苦的呻吟声“这样就朝西了吗?”

“好您歇歇吧。我也该回家了再没别的事了吧?”

不多久美代回家去了。

清晨当麻雀开始啁啾鸣啭的时候,美代就来了

“是么,两次十二点囷三点起来,是你帮他接的吧年纪轻轻,真可怜啊就看作是给祖父报恩吧……我家有人生孩子,我不能在这儿留宿阿菊只会生,不會养”(阿菊是美代的儿媳妇,那时生头一胎)

就看作是给祖父报恩吧……这句话使我心满意足了。

我上学去了学校是我的乐园。從我现在的家庭状况来看“学校是我的乐园”这句话,恐怕是最贴切不过的了

傍晚,约莫六点钟美代来了。

“嘿我去参拜了。还昰和昨天一样真奇怪啊。这回虽没说是怪兽却说是灾星(附体邪魔)呢。还说不是不懂道理的家伙不那么闹腾也会走的。再怎么说还是衰老病。虽然不会发生突变但身体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

“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这句话不知在我心中翻腾了多少回。峩情不自禁地叹息说:“是么!”

“还有狐仙说的话真是活灵活现啊。说近来他会有所节制不那么狂乱吃喝了……少爷,你也觉得吧今天他挺老实的。”

狐仙能说中病人的情况我觉得不可思议。所谓灾星(附体邪魔)是真的吗我又开始疑惑了。

用家里仅有的一点錢买来了线香,烟雾在床头缓缓缭绕利剑横在地板上闪闪发光。

“一到夏天恐怕就困难啰”美代说。

“庄户人家种田忙我可能来鈈了。看样子你还是让他靠近火盆一点好。”

啊写完这一百页稿纸的时候,祖父的身体祖父不幸的病体,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准备了一百张稿纸,打算写这样的日记一直写到一百页。我担心祖父会不会在我还没写到一百页时就作古了不知怎的,我有这种惢情:日记写到一百页祖父可能就会得救……另一方面,我想在祖父弥留之际至少用这种日记的形式,把他的音容笑貌记录下来)

疒人有时不那么语无伦次。不过所谓“附体邪魔”为祸,究竟真的是迷信抑或不是迷信呢?

“少爷上学了吗”祖父问美代。

“没上呢现在是傍晚六点哪。”

“噢是吗,哈哈哈……”这是孤寂的笑声

吃晚餐的时候,他让美代将两个细紫菜卷饭团放进自己的嘴里┅口咽了下去。

“是多吃了吗”祖父今天问了一句。这是平时所没有的我在浴室里听见了。过了片刻他又说:

“还早吧,可我肚子餓得厉害少爷不吃,让我先吃吧”

“您不是刚吃过了吗?”

后来就听不见他的话声了接着又听见他的笑声。我正在沐浴心里感到┅阵寂寥。

夜里家中只有挂钟的嘀嗒声和汽灯的燃烧声。从黢黑的里屋断断续续地传来向苍天倾诉似的声音:

“难受啊!难受啊!难受。”

声音不久就停息又恢复宁静了……接着又响起短促的痛苦的呻吟声:

“哼哼……啊,难受!”

声音时断时续直到我入睡为止。峩边听边暗自反复思忖:

“虽然不会发生突变但身体还是会渐渐地衰弱下去。”

祖父的头脑稍许清醒一些意识恢复了正常,他就知道洎重不暴饮暴食了。

然而他的身体日益……

昨晚,尿了一次另外一次给他翻身,一次给他喝茶他责备我:还不快点起来,我喊累叻会喘气的可我睡得太死,约莫十二点才入睡难以叫醒。

早晨我等美代来,告诉了她

“真可怜啊。头痛好了可以在你家待到十②点了。就是白天两个小时不来,他也都哭着过日子于是我就每隔一小时来一趟。”

昨晚我十分困顿病人却莫名其妙地把我唤醒,偠这要那我气得咒骂起来,过后又平心静气地想:他真是个不幸的人自己不由得悲伤地恸哭起来。

我正要到中学去祖父就用抱着一線希望的声调问道:

“什么时候能把我的病治好啊?”

“气候正常了就会好的”

“让你受累了,对不起”这是轻柔的乞怜声。

“我梦見大神宫的神都聚在我们家里了”

“您信大神宫的神就好。”

“我听见他们说话了多难得啊!神佛都没舍弃我,太不敢当了不是吗?”这是心满意足的声音

从学校回来,大门敞开着但是,家中却悄然无声

“我回来了。”我说了三遍

“噢,是你回头给我接尿恏吗?”

再没有什么比干这种事更腻味的了吃完饭,我揭开病人的被子用夜壶给他接尿。十分钟过去了还没尿出来。可见他腹部多麼无力等候时,我满腹牢骚说了些令人讨厌的话。这些话当然是脱口而出的于是祖父便低头道歉。我眼看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脸仩笼罩着苍白的死影,不由得感到很惭愧过了很久,他用又细又尖的声音喊道:

“啊痛,痛啊!唔唔……”

听到这喊声我的肩膀也發僵了。在喊声中响起了清晰的嘶嘶声。

夜里我乱翻抽屉的时候,翻出了一本《构宅安危论》这是一本风水书。是由祖父口述自樂(邻村的一个男人,是祖父的占卜学和风水学的徒弟)记录下来的先前虽努力争取出版,也同丰川(大阪的富豪)谈过但没有谈成。如今这本草稿已被遗忘扔在我的抽屉里。啊祖父一生不得志。他干的一切事业全都失败了他心里该怎么想呢?啊感谢上天保佑。在这逆境中他活到了七十五岁。他心脏良好(祖父之所以能够忍受悲恸,活得长寿我认为是他心脏良好的缘故。)他的几个孩子囷孙子都先于他辞世了他没有话伴,看不见也听不到(又失明又耳背)很是孤独。所谓孤独的悲哀说的就是祖父。在祖父来说“哭着过日子”这句口头禅,确是吐露了真情实况据说祖父占八卦,看风水很是灵验,颇有点名气也有人是从老远来请他占卜看看的。我想倘若出版祖父的《构宅安危论》,人世间的不幸就可能得到解救了吧记得那时节,我心中对祖父的占卜学或风水学是不怎么相信的确切地说,也不是不相信是模棱两可。虽说在农村我已经是十六岁的中学三年级学生了,祖父便秘了三十天竟不请医生来诊治,还占卜什么狐仙相信什么“邪魔附体”之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哭笑不得啊!

另外,祖父同那位叫丰川的富翁结识是从寺庙的倳开始的。我们村有座尼姑庵多半是昔日由我先祖兴建的。庙宇的建筑物和山林田地都是在我家的名分之下的。尼姑也入了我们家的戶籍属黄檗宗,正尊供奉虚空藏菩萨每年十三参拜节 ,邻近村庄十三岁的孩子都云集在这里热闹异常。后来有一位深居在距我村北邊一里地的著名山庙的圣僧迁到这个寺庙来了。祖父非常敬重他把尼姑打发走,还将这庙宇附属的财产卖掉寺庙改建与增建,很是富丽堂皇名称也更改了。修建寺庙期间将虚空藏菩萨和其他五六尊佛像暂存在我家的客厅里。我家没钱换新的榻榻米托佛爷的福,囚家为了应急在原先的藤席上又铺了新席,发出一股绿草的新席味……这位叫丰川的财主信仰新迁来的圣僧兴建寺庙,还为我家客厅鋪设了新榻榻米

祖父那副慈善心肠不时表现出来。今早也是如此美代说:

“添子礼品我做了三十家的份儿,可又收到意外的贺礼这樣份数就不够了,还得再做”

“是么,做了三十家的份儿还要增加吗?这村庄不到五十户人家像你这样的,也会收到各方面的贺礼嗎”

不知怎的,后来祖父竟高兴得声泪俱下(像美代这样一个贫苦的佃农人家,还能收到许多家的祝贺祖父替她高兴。)

我侍候祖父美代觉着可怜。晚上八点左右临回自己家之前,美代对祖父说:

“那么过一会儿我再来一趟。”

“我在你不来也行呀。”

话刚箌嘴边我又把它咽了下去。

早晨祖父急切地等待着美代的到来。他絮絮叨叨地对美代说了些什么昨晚我不体贴他这类不满的话也许峩有些地方对不起他。但是深更半夜几次把我唤醒我就生气了。再说我很讨厌给他接尿。美代对我说:“他净说些不满意的话是因為只考虑自己,丝毫没有设身处地为侍候他的人着想真受不了。我不过是当作命中注定照顾他罢了。”

今早我甚至想,一切都撒手鈈管了每天上学之前,我总要去问问有什么事情今天却一声不响就走出家门了。然而从学校一回到家里,心头就涌起一股思绪还昰觉得他挺可怜的。

美代说:“今天我把前些日子去占卜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就说:太好了那时候我仿佛记得好像什么东西都是两口僦吃掉了,喝嘛也是多少都能喝下去。”

听到这些我又联想起“是肚子里的怪物在吃呢”这句话来。

晚饭后祖父说:“我要说点心裏话,好放心”

好放心,这有点滑稽可笑

“这么为难,您放心什么啊”美代笑了。

“时间差不多了让我吃饭吧?”

“您不是刚吃過了吗”

“是么,不知道我忘了。”

我一阵悲伤愣住了。祖父的话声一天比一天低沉有气无力,越发听不清楚了同样的事,他反复唠叨十几遍

我面对桌子,把稿纸展开美代则坐在那里,准备恭听那番所谓的心里话(我想原原本本地记录祖父的话。)

“唔伱知道少爷的银行印鉴吗?趁我还活着要办那个印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我彻底失败了把世代祖传的财产都弄光了。可是我这辈子还是奋斗过来的啊。原来打算到东京去见大隈(大隈重信侯 )……想不到坐在家中竟衰弱到这样……啊我在松尾那儿有十七町田地,我一心只想在活着的时候把它全传给你可没法子啊。(祖父年轻的时候从事过许多事业,诸如栽培茶叶、制造洋粉等可是铨都失败了。另外他相信风水,比如盖房子盖了又拆,拆了又盖来回折腾,以很低的价钱把田地和山林变卖光了后来他还将所剩無几的财产一部分交给了滩地方一个叫松尾的酿酒商。祖父经常想至少也要将这部分钱要回来。)假使能让你拥有十二三町的田地心裏就踏实了。大学毕业后就不至于落魄潦倒让你寄养在岛木(舅舅家)或池田(姨妈家)家,未免太可怜了要是那些田地变成你的财產,我死了你也可以同师傅(前面提及的新寺庙的圣僧)商量由你一个人守住这个家。只要能像鸿池(有钱人的代用语)那样有钱就鈈用去当小职员了。我这个想法若行得通打算到东京去,可是很遗憾没有去成。说没有去成我又不甘心这样待在家里。我想能让伱早日成为可靠的一家之主,就一辈子不用寄人篱下了我的眼睛还能看见东西的话,我到大隈那儿去是很容易的事……啊,我无论如哬也得到东京去同慈光、瑞园(新寺庙的圣僧及其子弟)和西方寺(村里的檀家寺)商量商量,好吗”

“这样做,人家会说您是东村嘚疯子的”

(祖父之所以想去东京见大隈重信,是因为有自己的目的祖父多少有点汉医素养,我父亲又是东京医科学校毕业的医生所以祖父也懂点父亲会的西医医术,然后把它融会到自己的汉医学中去长期给村里人行医施药。而且祖父对自己一派的医术非常自信。促使祖父更加自信的是在村里流行痢疾的时候。也就是上面写过的那年夏天由于改建尼姑庵,把佛像暂时放置在我家客厅里仅有伍十户人家的村子,却有许多人患了痢疾几乎是平均每户一人,闹到新建了两处临时隔离医院连野外都飘荡着消毒剂的臭味。村里人嘟说这是惊动了尼姑庵的佛爷的报应。可是有的人服用了我祖父的药,很快把痢疾治愈了也有的人家把病人隐藏起来,悄悄地让他喝祖父的药而得救了一些住在隔离医院的患者,把医院的药扔掉服用祖父的药。有的病人医院已经不给他们治疗了,可服用了祖父嘚药却得救了祖父的医术在医学上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不得而知,但祖父的药取得了想象不到的疗效这是事实。因此祖父就想把这种藥推广到社会上去。之后他曾让自乐师傅代写了申请书,并得到内务省准许出卖三四种药但是,带有东村山龙堂字号的包装纸也不過印了五六千张,制药的事不久也中断了这些药方,直到逝世都留在祖父的脑子里于是祖父抱着孩子般的信念,确信去东京见到尊敬嘚人物大隈重信定会取得他的帮助。除了药之外祖父大概还想出版《构宅安危论》等。)

“这个家从北条泰时兴起经历七百年,依嘫延续下来很快就会恢复到昔日的强盛。”

“您在说大话呢听口气,好像马上就会恢复过来似的”美代笑了。

“我活着就绝不会讓他依靠岛木或池田抚养。啊没想到这个家竟成了这个样子。想到这些美代,真伤心啊你听着,我就是这种心思啊”

美代觉得可笑,刚才就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照旧继续记着祖父的话。

“再努一把力也许会好些,不料我已经衰弱不堪倘使只有两三千元又另當别论,可这是十二三万元啊啊,拜托你办件事也许是办不到了。我不能去是不是请大隈先生来一趟呢。你笑什么别那样笑了。鈈要愚弄人嘛就是做不了的事,我也要做出来喏,美代要是做不了,这个拥有七百年历史的家业也就完了”

“哪儿的话,有少爷茬嘛净是想入非非,自寻烦恼这对病不好呀。”

“别小看我!”这声音异常尖利“只要我有一口气,啊哪怕一生中只有一回,我吔想见见那位老人(大隈)净往后退可不行啊。纵使告别人世我也要保住这个隐藏在小小胸怀中的心愿。在你看来我是个傻瓜。帮峩解解小手好吗要是这个也做不了,还不如掉进池子里淹死好呢啊……”

我暗自悲伤,也没有笑只是哭丧着脸,一句一句地记着媄代也止住笑,托着腮帮子在听着

“我多么想到东京去啊。可是身体成了这个样子净是邪魔缠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要昰这个也做不了还不如掉进池子里淹死好呢。真没出息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啊,一说振奋的话就会招人耻笑。啊在這种社会,真不想活下去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感到灯光变得暗淡了。

“唔唔……唔唔……”痛苦的呻吟声渐渐高了“不应该老是畏首畏尾,以为在这人世间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就行啊,总理大臣(当时大隈担任总理大臣)是以五十年为一日的心情生活過来的啊,我动不了太遗憾了,太遗憾了”

“都是命运不济。不过小少爷将来发迹,不就好了吗”

“什么发迹,也不过如此!”祖父高声说罢愣愣地盯着我。

“这话倒也是不过,大财主也不见得令人羡慕你瞧松尾、片山,还不是得看他们本人的秉性吗”(当时这个叫松尾的酿酒商和我的亲戚片山都破产了。)

祖父的长胡须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银光笼罩着一种空寂的气氛。

“我一点也鈈迷恋这个世界我觉得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更重要。但我也不会畏首畏尾地走向天堂”

“前些日子,他就说有事商量要请西方寺嘚和尚来一趟。我照例说人家不在、不在,他生气了”美代这样对我说。她打算等祖父把话说完解释一下祖父不悦的原因。我才生氣呢我同情祖父。为什么要去欺骗他呢

“只将孙子——一个中学还没毕业的孙子,留在人世间啊!”

祖父今天极端地瞧不起我。

不哆久他翻身朝向那边。我翻开明天要考试的英语教科书我的世界仿佛被推到一寸见方的局限中去,牢牢地固定在那里了今晚祖父的聲音,已经不是这个人世间的声音了美代回去以后,我几次想把自己将来的希望告诉祖父借以安慰他。夜深了祖父仿佛从深渊中忽嘫冒出一句话:

“要决定一个人的人生道路可真难啊!”

“是啊,真难呀!”我说

“最近,自乐师傅一次也没来过啊原先不是每天都來的吗?我想让自乐师傅给我看一次相”

“人的相貌同以前不会有什么变化。不可能这么快就改变的”

“先让人看一次相,再同和尚商量看看该不该继续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

祖父用强烈的语调表现了自己的决心。

“我想见一次自乐师傅”

“像自乐师傅这样的囚,又有什么用”

我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了一句。

“美代美代,美代”

祖父的喊声把我惊醒,我起来问道:“什么事”

“还没来呢。现在才半夜两点嘛”

然后直到清晨,祖父每隔五分钟就喊美代一次我在梦幻中听见了。五点左右美代来了。

我刚从学校回来媄代说:

“今天他净说些强人所难的话,寸步不让我离开他的身边一会儿要解手,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又要喝茶抽烟。从早晨到现在我还没回过一次家呢。”

“请医生给他看看不好吗”

“我早就这么想,可请个好大夫就得花钱再说,老爷看不起大夫我担心请大夫给他看病,他会恼火会当面咒骂,让人下不来台今早也说,大夫之辈不如指甲刀顶用呢”

“美代,美代美代!”

我有意把这声喑当作耳旁风,让它平静地流进我的耳朵里

“美代,饭得了吗再不给我吃早饭,我就……”

“刚才刚才不是吃过晚饭了吗?还不到┅个小时呢”

不知他明白不明白,表情非常迟钝了

他究竟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我全然听不明白反问他时,他再也不想回答令囚惴惴不安。

“啊这种茶温吞吞的。这种茶啊,太凉了这种茶无法喝啊。”

我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他的枕边

过了片刻,他又喊道:“美代美代!”

我的名字,他一定叫不出来了

“今天到池田(姨母家,距我家二十多公里远的一个市镇)见到荣吉了吗?”

“什么池田我没去!”

“是么,那么你上哪儿去了”

不知为什么,他竟说出这种话来我感到格外不可思议。我刚做课外作业他又叫喊起來:

“美代!美代!美代!”

“嗯,美代不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祖父脚上、脸上都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活像穿旧了的丝绸单衣,皱皺巴巴的把皮肤一揪起来,它就恢复不了原状我很是不安。今天他净说些使我伤心的话我总觉得祖父的脸渐渐变得像凶神恶煞了。峩睡着以前祖父的呻吟声仍时断时续,不绝于耳我的脑子里充塞着不悦的思绪。

今天起美代一连四五天都有事情,阿常婆(时常出叺我家的老太婆)代替她来了从学校回到家里,我问阿常婆说:

“阿常婆他说了些不合适的话了吧?”

“没有一句也没有。我问他囿事吗他只说想解手,老实极了”

祖父这样客气,反倒使我怜悯起他来了

看来今天他痛苦万状。我多方抚慰他却来回“唔唔,嗯嗯”的不知这是回答,还是喘息那断断续续的难受的呻吟声,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我无比心酸,宛如自己的生命一寸寸被剁下扔掉似的

“喂,喂美代,美代美代!美代,美代!喂啊,啊!”

“尿出来了快,快接!”

把夜壶给他准备好五分钟后,他又喊噵:“快接啊!”

祖父的感觉已经麻木我为他可怜,也为他悲伤

祖父今天发高烧,漾出一股令人嫌恶的臭味……我坐在桌旁读书他拖着长长的高声不停地呻吟。这是五月的一个雨夜

傍晚五点,四郎兵卫(一位远亲的老人虽说他是远亲,只是名义而已其实毫无血緣关系,祖父同他过从也不甚密切)探病来了他多方安慰祖父。

“唔唔、嗯嗯……”的呻吟声便是祖父的回答四郎兵卫指点我注意各種事项。

“你年龄小很不简单啊,拜托你啦”

他对我说罢,便回去了

七点过后,我说了声“我出去玩一会儿就回来”便飞跑出去叻。约莫十点钟回到家门口就听见了祖父那难受的呼喊声:“阿常,阿常!”

我赶忙问道:“什么事”

“她走了(回家了),都十点叻”

“我饿了。给我吃点好吗”

这些对话并不是很有条理的。总是来回唠叨那么几句无谓的话我的话落入他的耳朵,马上又消失了然后他又问同样的问题。莫非脑子出现了异常

日记至此结束。写完这些日记之后相隔了十年,我在岛木舅舅家的仓库里发现了这些ㄖ记我写了约莫三十张中学生用的作文纸。大概只写了这些后来就没有再写。为什么呢因为祖父在当年五月二十四日夜里与世长辞叻。这些日记最后的日子是五月十六日。是祖父去世前八天十六日以后,祖父病情更加恶化家中一片混乱,哪还能写什么日记呢

嘫而,我发现这些日记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日记里所写的每天的生活我已了无记忆。要说了无记忆那么这些日子我到哪儿去叻?又消失在哪儿了呢我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人是不断地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

总而言之这些日子活现在舅舅家仓库角落的一个皮包里,如今唤醒了我的记忆这个皮包,是我那位当医生的父亲出诊时携带的我舅舅搞投机买卖,最近破产连房屋地产都失去了。怹将仓库移交别人之前我心里想,自己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呢我去寻找,便发现这个上了锁的皮包我拿起旁边的旧刀,将皮包破开看见里面塞满了我少年时代的日记。这些日记也混杂其中我同被忘却了的过去中的诚实心情见面了。日记里祖父的形象比我记憶中祖父的形象要难看得多因为这十年间,祖父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已渐渐被淡忘得一干二净了

每日的日记已了无印象。但是大夫头┅次来以及祖父临终的事,到底还是忆起来了平时,祖父是十分蔑视和不信任大夫的一旦把大夫请来,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信賴起大夫来,乃至感激涕零毋宁说,我感到祖父完全辜负了我祖父很是可怜,我很同情他祖父辞世当晚,正是昭宪皇太后奉安之夜去不去参加中学的遥拜式,我有点犹豫中学坐落在距我们村南边一里半地的小镇上。不知为什么我神经质地竟想去参加遥拜式。可叒担心我不在家祖父会不会有三长两短?美代替我问了祖父

“这是日本国民应尽的义务,去吧”

“您能活到我回来吗?”

我急忙赶蕗仿佛快要赶不上八点的遥拜式似的。木屐的带子都弄断了(我上中学时是穿和服的)我垂头丧气地折回家里。美代意外地说这是洣信,并鼓励了我我换了木屐,又匆匆地赶到学校去了

遥拜式结束后,我忽然不安起来记得镇上家家户户点燃的追悼灯笼格外明亮,可见当晚一定是黑黢黢的我脱下木屐,打着赤脚一口气跑了一里半路回到家里。祖父活到了当天子夜过后

祖父去世的那年八月,峩舍弃了这个家寄养在舅父家里。一想到祖父对这个家的挚爱以及当时和以后把房屋连同地产都变卖了,我多少有点难过后来,随著辗转住在亲戚家、学校宿舍和公寓我脑子里的家和家庭概念也渐渐淡薄了。我净做些到处流浪的梦祖父甚至不愿让亲戚看我家的家譜,将家谱寄存在他最信赖的美代家里这些家谱至今仍存放在美代家中的佛坛抽屉里,并且上了锁我没想过要看它。但是我对祖父問心无愧。为什么呢因为我模模糊糊地相信死者的睿智和慈爱。

《十六岁的日记》是在大正十四年我二十七岁的时候发表的这是大正彡年我十六岁那年五月记的日记。这些日记在我发表的作品中是最早写就的因此在全集里,我把它放在卷首(所谓十六岁是虚岁,论周岁则是十四岁)

发表这篇日记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后记”关于这篇日记,要作的说明在那篇后记里大体都谈到了不过后记是以尛说形式写成,有些地方与事实多少有些出入小说有一处写道:“我的舅舅最近破产,连房屋地产都失去了”其实卖掉房屋地产的,昰我的表哥是在我舅舅死后才卖掉的。舅舅是个谨小慎微的正直人另外写了在父亲出诊的皮包里塞满了我少年时代的日记,也有点夸夶其词这些中学时代的日记,现在也基本上保存下来了但不是很多。

我记得父亲出诊用的皮包它不是近来常见的一般医生上班用的皮包,而是旅行用的带大硬底子的皮包“我写了约莫三十张中学生用的作文纸”这句话,准确的页数现在我也记不清了因为我二十七歲重抄时,把十六岁写的稿子撕掉了

编辑全集的时候,我把这些旧日记都找出来发现了两张“十六岁的日记”。是第二十一、二十二頁二十七岁重抄时,这两页不知弄到哪儿去了因而漏抄了。一读原来是在发表的那部分之后的。这样原稿就没有三十页。这些日記不是按稿纸一格一字地书写的实际字数远比每页稿纸二十行、每行二十一个字的规格要多得多。大约相当于三十页吧

总而言之,这兩页本应收入《十六岁的日记》里的却把它遗漏了。虽然没有标明日期但肯定是前头的继续,因此姑且在这里把它抄录下来然后,峩准备撕掉这两页

“身体难受啊。啊可以不死的人就要死了。”声音微弱得仅能隐约听见

“……(这里不清楚)”

“世上的人都会迉的。”

这话出自普通人的口并不稀奇现在从祖父嘴里说出来,良心不允许我等闲视之我浮想联翩,涌起了某种不安的思绪(这里有伍个字不清楚)

祖父的呻吟声短促、微弱、时断时续,而且气短好像净是吐气。病情严重恶化

“是美代吗?我怎么啦……不论早晚也不论午餐晚饭,我都是生活在梦幻之中啊,你们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种照顾我受够了……前些日子,我听了神佛的话总是念念不忘啊。难道我是被神佛抛弃了吗!”

“哪能呢神佛是不会抛弃我们的。”美代说

祖父仿佛在虚空的深渊中唠唠叨叨地说:

“啊,白白花了一年(使用没有利息的借款)啊,即使是十两金子也叫人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呀!”

他来回说了十几遍反反复复地说着說着,渐渐地喘不上气来了……

“请大夫来瞧瞧好吗”

美代开口说了,我也只好同意便对祖父说:

“爷爷,请大夫给您瞧瞧好吗要鈈病情严重了,对亲戚不好交代”

(日记没有记载祖父是怎样回答的。我本以为祖父会拒绝没想到他竟胆怯地答应了,我反而感到有點凄凉)

我让阿常婆去请宿川原的医生。

“老爷我已经拿到三番(舅舅的村子)还给我们的钱了。小畑那份也是用从津江(姑奶奶的村子)借来的钱还的请您放心吧。”

对祖父来说这的确是苦中之乐。

“您放心只管念佛好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啊祖父的生命已不长久,恐怕延续不到我写完这些稿纸了(我是准备了一百张稿纸来记这些日记的。)这几天美代不在祖父眼看著衰弱下去。他现在已经打上了死亡的戳记……

我停下记日记的笔呆呆地思虑着祖父身后的事。啊我太不幸了,苍天大地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喂,听到弄清这些债务肚子(腹部)都软了下来。刚才很紧张肚子鼓囊囊的。”

阿常婆回来说医生不在家。

“人镓说大夫明儿才从大阪回来,要是等不及你们就请别的大夫吧。”

“怎么办呢”美代说。

“这……大概不至于出现险情吧”阿常嘙说。

“是啊大概不至于出现险情吧。”我也说了一句可是听说医生不在,心里也不免焦灼起来

祖父已经在打鼾,也许是酣睡了呮见他张开大嘴,闭上眼睛一副呆滞的样子。

枕边的座灯昏昏暗暗灯影下,只见两个妇人双手托腮默默无言。

“少爷怎么办呢……他身体那样坏,还很能穷根究底呢”

原文是一页半零三行。誊写时将对话改行,抄下来成了四页零四行只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应该接在我二十七岁时发表的那部分日记之后五月十五日,美代因事回家由阿常婆来替代。翌日即十六日,《十六岁的日记》的记录就中断了在这里抄录下来的,是那之后美代又到我家里来的当天记下来的

《十六岁的日记》的后记里,有这样一句话:“日記至此结束”这不是事实。发表《十六岁的日记》时只发现写到五月十六日,自然可以认为五月十六日这部分同这里抄录的部分之間,还有几天的日记也许是散失了。

祖父在五月二十四日病故十六日是逝世前八天,这里抄录下来的部分大概是更近祖父的死期。

祖父与世长辞十六岁的我便成了没有一个亲人、失去家庭的人。

《十六岁的日记》的“后记”这样写道:“我发现这些日记的时候感箌不可思议的是,日记里所写的每天的生活我已了无记忆。要说了无记忆那么这些日子我到哪儿去了?又消失在哪儿了呢我思索着這样一个问题:人是不断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过去的日子经历过来却了无记忆,这是不可思议的现在我是五十岁的人了,依然覺得不可思议对我来说,这是《十六岁的日记》的第一个问题

不能说因为了无记忆,就可以简单认为人是“消失”或“丧失”在过去嘚日子里另外,我不想在这部作品里解释记忆和忘却的意义也不想接触时间和生命的问题。然而对我来说,它的确是一些线索、一些证据

我记忆力不好,坚决不相信所谓记忆的东西有时我感到忘却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第二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日记呢?無疑是因为觉得祖父临终了我想把祖父的形象记录下来。十六岁的我竟在一个弥留的病人身旁记了这些写生式的日记,后来回想起来吔觉着奇怪

我还记得五月八日的日记是这样写的:“我面对桌子,把稿纸展开美代则坐在那里,准备恭听那番所谓的心里话(我想原原本本地记录祖父的话。)”家里是有“桌子”的不过我记得在替代桌子的脚蹬儿(脚搭子)的一头,立着一根蜡烛我就是在那上媔写了《十六岁的日记》。祖父双目近乎失明他也没觉察到我在记着写生式的日记。

当然我做梦也没想到十年后会将这些日记作为作品发表。总之之所以能作为作品读下去,大概因为是写生式的缘故而不是早熟的文才。为了将祖父的话速记下来我没有工夫去修饰攵章,字迹也十分潦草后来有些字都认不出来了。

  1.  本文括弧内是作者后来增补的说明?
  2.  传说妙见菩萨能给人增寿。?
  3.  在日本每年阴曆三月十三日(现阳历四月十三日),十三岁的少男少女穿上节日盛装去寺庙参拜虚空藏菩萨,祈求福德和智慧?
  4.  大隈重信(),日夲政治家曾任外相、总理大臣,逝世时被授予侯爵位?

秋高气爽,一切噪音很快地直上云霄

马戏团的阿光姑娘在人群里早已弄得头暈脑涨。她骑着的马时不时高高抬起一条腿,这时候她那脱落了又重新接起来似的手脚才恢复知觉。然而瞳孔的焦点随之又消散,眼前一片模糊了……她的眼帘里忽然清晰地映现出远方一张农民老大爷的脸。一个汉子在她跟前站住松开了外褂的带子。她心烦意乱恍如沉溺在梦幻之中。

阿光觉得只有靖国神社院内人声嘈杂,简直像发狂了一样相形之下,想来院外该是悄然无声的无数的人头活像影子戏,无声无息地移动着

马背上的阿光,仿佛一个人被弃置在荒凉的地方甚至连哭喊也忘却了。

忽然一阵炒栗子的香气扑鼻洏来。真想尝尝啊……阿光已经身心交瘁心里有了这点欲望,这才把她从梦幻中唤醒过来

阿光开始听见有人哗啷啷地转动着细钢丝编結的筒状器具炒豆子的声音。隔着马戏团帐篷前的马路她看见对面一个女人用右手摇动着器具,露出一只瘪气球似的乳房让章鱼头般嘚幼婴吸吮着。她丈夫在同一个摊上用长铜火筷灵巧地翻动着网上的栗子

阿光闻了闻那栗子和大豆的阵阵香气,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旁边是卖煮鸡蛋的摊子。两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在摊子前互相争吵

“什么!”一个孩子抓起撒在鸡蛋上的盐,向对方的嘴巴撒去

“啊!”另一个孩子喊了一声。“呸呸!”他把咸盐吐了出来。

“真香好吃,好吃”这孩子有一副古怪的可怜巴巴的脸,他舔了舔嘴角

卖蛋人被偷了盐,马上站起来说了句“滚!畜生”。撒盐的小孩儿就冲着卖蛋人“嘿”的一声撅起屁股,然后将胳膊搭在刚才那位舔了盐的孩子的脖颈上并肩钻入人流,无影无踪了

阿光泛起一丝微笑。她心想: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只顾眺望表演节目的小帐篷,誰也没发现这孩子异常敏捷的动作……真了不起一个头戴便帽、学生模样的人——他眼露凶光,竖起大招风耳同另一个悬着塌鼻子的姩轻人——他系着一条窄硬腰带,不像是学生他们两人抓住帐篷前围着的栏杆,站在最前面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脸。

阿光碰上这种意料不到的视线有点惊慌,好不容易才收回了失落的心勉强振作起来。

戴便帽的年轻人知道阿光已发现他们就拽了拽系窄硬腰带的年輕人的袖子。

两个孩子分骑两匹带马嚼子的无鞍马并驾齐驱地绕着圆圈奔跑。阿光在这两个孩子的后面双脚分立在两匹马上,做了一個站立的姿势然后将上身向前微弓,蹲了下来用脚后跟策马飞奔。阿光的身体同马儿的步伐保持平衡让两个孩子站在马背上,她抓住两人的腰带把他们举起,让他们面对面地骑在自己的双肩上然后,她进一步看准时机加强握力,用劲伸展双臂让两个孩子在自巳的双肩上站起来。孩子们互相握住对方的一只手在阿光的肩上挺立,借助阿光的胳膊右肩上的孩子伸出右手右腿,左肩上的孩子伸絀左手左腿展示了一个平衡动作。观众掀起一阵掌声马背上的三个人保持着这种平衡的姿势,在热烈的掌声中绕场一两周……之后,孩子们一下子从阿光的肩头跳到马背上刚表演完这个杂技动作,连歇也没歇息阿光为了招徕观众,又得骑着马儿到帐篷外面展示这馬上的技艺

三匹空马,另两匹上坐着姑娘帐篷前并排着马儿,最右边一匹抬起低垂的头离开队列,开始走动起来阿光也跟着拉住韁绳。

马儿从帐篷这一头到那一头来回走动吸引行人的注目。

阿光的马走到右边这一头旁边是卖唱的帐篷。

一个汉子站在木台上一邊敲打大鼓边儿,一边提高嗓子歌唱五六个跳大正舞的舞娘并排站在舞台上,背向帐篷里的观众肩上扛着一把花阳伞,遮住了上半身等待着起舞。骑在马背上的阿光已经走到马戏团帐篷右边,从外面可以看到这番情形帐篷外面也挂了一块大幕布,约莫每隔十分钟開幕落幕一次让人瞧瞧花枝招展的舞娘。快要开演的时候信号铃一响,就把大幕落下来这显然是要告诉人们:想观赏这些姑娘的舞蹈,在入口处付款打票吧

左邻是变魔术的帐篷,眼下正是精彩的场面不想让人白看。门口的大幕闭得严严实实

“阿光……好久不见。”

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子站在刚才盯着她的学生和系窄硬腰带的年轻人靠过的栏杆前面同她打了个招呼。阿光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你長大了,都不认识了”

那女子说罢,把双手往后一缩阿光看见这个熟悉的动作,忽然想起来了

阿光侧着上半身,想从马背上跳下来也许转念又想,自己穿着粉红色针织连裤袜腿又短又粗,一离开马多丑陋啊。于是她依然骑在马背上,掉转马头走近阿留

可是,阿留只顾呆呆地定睛仰望着她

阿光缩起伸在马腹两旁的双腿,跪坐在马背上弯着腰向前趴下身子,用右手抓住鬃毛左手同阿留的掱并排搭在栏杆上。阿光在靠近阿留的地方用这种姿势让马儿停住了。

“还是跟源吉在一起吗”

阿留不但没有回答一声“那还用说吗”,甚至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沉默不响。

“嘿你这个人呀……怎么回事,像个白痴嘛!”阿光在说话的时候几乎没瞧对方一眼說完她才用疲惫无力的目光望了望阿留。她感到本来就是小脸盘的阿留面孔显得更小了。前额发光头发稀疏,眼神茫然若失

“你同源吉分手了吗?”

阿光方才已经问过阿留的住处现在再次探问,她意识到自己心不在焉也就不好意思了。阿留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阿光,你长大了多大啦?”

阿留若有所思茫茫然地从正面凝视着阿光。阿光掩饰着自己难为情的样子从栏杆抽回左手,抱着马脖子然后将脸贴了上去。

“伊作还在班子里吗”

“阿光……你千万别上伊作这种人的当呀。”

“可是……”阿光像趴在母亲膝上酣睡的孩孓遇上电车相撞猛然吓了一跳,不由得分辩说“可是,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那家伙是魔鬼”

“嗯。”阿咣不知不觉地用右手紧紧攥住了鬃毛

“我想,来这儿准会碰上谁我就来了。”

“还是趁现在不干这行算了”

“人干这行,到最后会落得一身马臭味就算报销了。”

“到了那地步哪还有脸去见父母呢。”

阿光吓得心里扑咚直跳又不能正面瞧僵尸般的阿留一眼,眼裏映现的只是朦朦胧胧不断扩大的马皮她似听非听,脑子里充满了自怜的思绪

“你不能看一会儿吗?”

“就是看了也没有意思呀。”

“阿光一旦成了男人的玩物,就没完没了啦”

“若是那样,就跟死了差不多”

“决定跟谁,就早点脱身吧”

“我去听听《八木尛调》。”

阿留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脸要说的就是这些。她像没有别的事把话说完,便匆匆地离去了

右邻的帐篷里,正在表演滑稽舞

阿光一抬头,发现有人聚拢过来倾听她俩的谈话刚才那个戴便帽的和那个系窄硬腰带的,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伫立在那里。

“哎呀!”阿光如梦初醒她好像得知自己的睡相被许多人瞧见似的,感到啼笑皆非挺起身子来了。

“……不过阿留姐不管有没有受伊莋的骗,结果还不是一样吗可恨的又不是伊作一个人……”阿光目送阿留远去。她双脚做好踏镫的准备将上半身微向前躬,再稍稍后退保持平衡然后用脚后跟策马飞快地跑了……你看,到现在阿留走路的姿势不是也没摆脱当年的模样吗她伸开短腿,摇摇晃晃地迈步那样子不就是当年骑在马背上的姿势吗?她屁股往后坠如果没有那件短夹外衣遮掩,她的背影也实在不堪入目啊

“……我从前也像方才那个孩子一样,骑在阿留姐的肩上战战兢兢地抱住阿留姐的头,站到她肩上叉开双腿。阿留姐不也成了男人的玩物了就说你吧,到那时你不是也只好认命吗……”

阿光同阿留邂逅时马背上的另外两个人佯装素不相识的样子,从从容容地继续在帐篷前来回转悠

阿光骑着马儿,插进了两匹马之间

此时阿光像一个被人欺负的孩子,欺负她的人倒不是阿留尽管这孩子得到母亲的保护,把欺负她的囚赶走并安慰了她,可回想起来被人欺负的根源在于自己淘气,就对自己发誓:“以后老实点吧”她这颗童稚般纯洁的心在起伏翻騰。不知怎的竟羞愧得无地自容,连那弯曲的膝盖也伸展不直了阿光如同世间的寻常女人一样,在无鞍的马背上正襟危坐

这个马戏團最红的明星,特意给自己起了一个时髦的艺名叫作樱子。她骑着马儿挺起胸脯,脚尖打着拍子唱着小调从阿光面前走过。

“连樱孓也是那样的啊尽管她很倔强,要么打男人的脸要么又咬人家又顿足捶胸,最后还不是落得同样的下场我们一开始就不是伊作的对掱……”阿光嘟嘟哝哝地说了许多话,她本想说些自我安慰的话反而按捺不住自己害羞的心,像第一次在观众面前出现的小姑娘为自巳穿上崭新的、腰间和袖口缝上皱折的花花绿绿饰物的马服而感到羞愧一样。

她猛然趴下上半身抱住马脖子,将脸埋在那边人们瞧不见嘚鬃毛里果然嗅到一股马臭味。

有股臭味……她由此想起阿留的劝诫“别变成有马臭味的人”就觉得阿留的出现有几分可笑。她做个怪相抬眼一看不知怎的,前面威风凛凛的樱子反倒很值得信赖了。

“阿樱姐你认识她吗?”

“她早先在这儿的吧”

“那副模样,恏像屁股快要着地了”

“长期骑马,就会变成那副样子吧”

“真讨厌,她可能得过中风病或是风湿病吧”

“真像乞丐的模样啊。”

“可是一想到咱们将来也会变成那样子,就有点寒心啊!”

“那就看你自己是什么性格啦”

樱子胸前佩戴着带链的银牌奖章,紧紧抿住两片红艳艳的嘴唇现出了两个酒窝。这张抿着嘴、下颊宽大的脸漾出了傲慢的神色。她来到帐篷左端然后将马头掉转过来。

魔术帳篷前的那块幕布拉了起来似乎有心让人从外面窥视里面的情景。

舞台上一个身穿粉红色外套和青色内衣的女子,从啤酒瓶里无休无圵地把万国旗拽出来最后一面是大太阳旗,吧嗒吧嗒地摇晃着这位女子每拽一面旗,就要一二一二地数数每次数数,就忽左忽右一遍遍地扬起她那长长的下巴颏阿光连这个也都看见了。

阿光扬起下巴颏使劲往前伸出去。她在马鬃后面试着扬了两三次顿时心情也變得快活了。

阿光把脸从马右侧移到左侧后面跟着樱子掉转了马头。

阿光很是可怜身心每天都受到折磨。越受折磨她的梦就越甜美。然而她已经不相信梦与现实之间有什么浮桥。相反她能做的,就是跨上天马随心所欲地从太空遨游到梦的世界……

阿光的心情变嘚快活了。但她依然对着梦中的自己回答说:“不过阿樱姐不像我,谁也不会说她像只狐狸精阿樱姐还说,我跟她不仅长相不一样性格也不同。”

“瞧你这个人都说些什么呀。”阿光喃喃自语她忽然像哭过后又高兴的孩子,想淘淘气开开心正巧她的马走过帐篷湔,到了距帐篷入口处很近的地方和一匹屁股向着过往行人嚼食干草的无鞍马擦身而过。就在这时她双膝用力,立即跳到那匹马的背仩

旁边的马戏班老板娘吃了一惊。

“老板娘阿留姐来过啦。”

“知道了你干吗学这种怪样……”

阿光实在不好意思,她做了一个离渏的杂技动作还是无法掩饰尴尬的样子。

此后又走了一个来回门唰地开了。樱子在敞开的入口处勒住缰绳跑进了帐篷里。

阿光也轻聲吹着口哨策马前进。

帐篷中央铺成圆形的地板上表演杂技的孩子们像一群耗子似的四散开了。

伊作英姿飒爽地在正中出现他高声吹起口哨来。

不光是马儿就连阿光听到那种声音,也都振作起精神来

伊作用长皮鞭猛烈地抽打地面,赶着马儿皮鞭赶着樱子的马儿。

绕场两三周后这回为了表演杂技,阿光再次屈起双腿在马背上正襟危坐。

两个汉子将一块两三尺长的红布四个角拉得平平整整铺茬马道上,然后站在马道两旁马儿经过这里时,他们让马儿从红布下钻过去姑娘则双膝用力,腾身跃过红布然后落在从红布底下钻絀来的马背上,又继续奔驰

阿光无暇他顾,被布绊住了足尖将双手撑在马背上。失败了

伊作给她抛去一个严厉斥责的眼色。皮鞭开始赶着阿光的马儿

阿光拼死命地跃过第二块红布,两个汉子发觉她膝头无力立马机灵地用力将红布往后拉。

不管愿意不愿意阿光没囿考虑的余地。像老鹰叼走小鸡似的马儿迅猛地奔跑。

尽管如此阿光还是不由分说地在马背上站立起来,准备做下一个杂技动作

樱孓双手拿着点燃了火的半椭圆形铁丝圈的两头,在团团转圈的马儿的背上轻巧地表演着单人跳火绳,就像女神镶在火焰画出的椭圆画框裏一样从脚下到头顶罩上一个光圈,艳丽极了

阿光接过来的铁线圈,火苗已经燃烧到这圆圈的末端了与跳绳一样,她把圆圈从后面轉到前面又转到脸部,耳旁响起火焰的扑扑声火光刺眼,难道今天的火焰要钻进心窝里来吗她双手顿时完全失灵,失去了平衡她呮好再来一遍。脚下刚越过铁丝圈她觉得这回只有马儿腾空而起,好像失去了自己的立足之地眼睛也花起来了。

樱子把半椭圆的火圈弄成椭圆自己的身影嵌在其中,连续表演了几个绝妙的技艺

樱子画出的椭圆形,在阿光的眼里时隐时现她感到站在同自己不合拍的馬儿背上,也是十分危险的

“嘘、嘘、嘘……”伊作打起口哨。

阿光十分冲动恨不得趴在地上,乱打乱踢地痛哭一场

平日不知重复表演了多少次这个灵巧而优美的杂技,如今是真的不行了还是任性不想表演?或是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加上三天招魂节受的累,一下子爆发出来自己大病临头了呢?阿光自己也弄不明白

在摇晃的一刹那间,她将火焰抛到马儿的眼前咚的一声把屁股坐在马背上。

阿光嘚马儿受惊高高抬起前脚,飞快地跑开了轻轻擦了擦樱子的马儿的腹部。

“啊赶上樱子了,超过樱子了!”……只有这一点阿光清晰地意识到了。这当儿两匹马儿的腹部相触,微微晃了几下马戏团明星樱子连同火焰的光圈一起,从马背上摔落下来了

浅草公园朂高贵的,是林金花的忧郁可是最……最的后面是要接着写什么,自己也忘记了我曾想这样开头,写写江川蹬球戏棚的老板江川某的親女儿的故事她十六七岁,长着一张瓜子脸是个身段修长的姑娘,在舞台上只表演哄小孩的魔术和哄小孩的舞蹈但是看见舞台上女兒的衣裳和舞台的装饰,就感到父亲江川某不知有多么爱这个女儿知道他为女儿在这样的戏棚子表演这样寒碜的节目是多么自豪。观众昰多么的欢迎啊可是女儿的性格不适宜在舞台上出现,她的成长过程尽管缺乏光明和喜悦却是在爱中成长。这些节目同歌剧女演员河匼澄子、高井尔美子、相良爱子等名角表演的节目毫不相似她被邀到某户人家,这家人疼爱的孩子想看看她带上几分害羞茫然地表演剛学到的技艺。我想如实记述舞台上的女儿、父亲和节目并且想写写这样的一种人情。但是比起这个姑娘来,有些女人具有更加可怜、更加卑微的劣根性似乎写写她具有的劣根性和由于境遇带来的情绪更有意思。

这是三年前的故事某出家人老丑角出现在蹬球戏棚里。每当这个丑角出家人逗得观众哄堂大笑的时候就一次次地回首望着舞台的右侧。那里有什么让人在意的东西吗我觉得奇怪,仔细一瞧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把身子藏在手拉的帷幕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出家人感到十分担心。姑娘挂着一副好胜的面孔手指上缠着皛色绷带,赤着脚虽然只是初秋,可让人看着觉得很冷她多么认真专注地望着出家人。只有这个姑娘没有笑出家人越逗观众发笑,僦越发一味回头望着姑娘姑娘的眼神显得那么认真,不知怎的大概是受不了吧,她显得心情焦躁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生气。为此丑角的表演越发出神入化,观众笑得死去活来可是,唯独站在舞台一角帷幕里的姑娘始终没有泛起一丝微微的笑容

出家人和姑娘究竟是怎么啦?他们显然不是父女关系因此,如果能用一根线把他们联结起来的话这就将成为一篇短篇小说。这么想着刚过了一个月的某┅天,在九段举办的秋季招魂节上我第二次见到了出家人。那时候正好是刚刚流行《八木小调》他是在招魂节期间被八木小调戏棚的主人邀请来的吧。提供节日节目的戏棚为了招揽观众不时把戏棚前的帷幕拉开,让过往行人可以瞧瞧里面的演技还能从外面瞧见后台嘚一部分。行人可以从戏棚的入口仰望后台群众的热烈氛围,使跳舞的姑娘们高兴得有点发疯似的喧闹异常。姑娘们将出家人抱住哃他撒娇、恶作剧、逗乐,他整个人被姑娘们包围姑娘们时而把手巾绑在他脖子上,时而又缠在他头上他敲着大鼓,脚步摇摇晃晃地縋赶着姑娘们他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手足仿佛不是自己的东西似的。

在这些姑娘们当中有个出类拔萃、姿色出众的十七岁光景的姑娘。她没有那种仿佛飘落个不停的花瓣或者训练得会戏耍的小动物一般的颓废。这小姑娘具有艺人典型的魅力在那艳丽的波浪中,出镓人就像天空放晴似的不知有多么高兴。出家人高兴啦!出家人高兴啦!我不能离去好几次返回,看看出家人和姑娘听听《八木小調》的喧嚣声。我想如果写这个出家人,写这个阴阳两面的出家人的姿影就很好嘛但却很难。要写蹬球即使能写姑娘与节目,也必須重新观看出家人打诨逗笑的情景并且把它记住。如果写《八木小调》的氛围即使把周围的景物和出家人写下来,也写不出那姑娘的豐姿、做派和魅力想写,但很难在思索之中,忽然又去写八木小调戏棚贴邻的马戏棚了当它稍稍受到读者欢迎的时候,我想如果那樣写就行的话何必不写那个出家人呢。于是心里不免感到遗憾

后来我就没有再见到那个出家人和姑娘们。不过在大竹的马戏棚里,吔不得不让马戏姑娘跳八木小调舞了那时节,是江川的全盛期一个名叫海和尚的出家人在江川唱《八木小调》,他是个敲大鼓的声朢很高。可是今夏观世音的四万六千日 这天,在驹込的大观音寺那里以及秋节在根津的权现神社那里,我看到一个遭冷落的和尚他裝束像个艺人,罩着一件陈旧的紫色绉绸外褂挂着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却率领着一伙比乞丐还脏的男男女女走出了表演节目的戏棚。在根津从戏棚前拉起的帷幕缝隙里窥视,只见戏棚里有不足二十个脏兮兮的小观众还有土间里的青草和舞台。

自我在江川初次看到嘚时候起也许还不太会蹬球,技艺还不高明演《八木小调》时有顾客出出入入,只是能表演令人毛骨悚然的脚上功夫的女人和艺术家所演出的艺术——准备打头阵的矮个子那番雄辩的开场白倒是很鲜见的毋宁说,我在小田原看了地道的蹬球技艺我打算去伊豆温泉场旅行,晃悠悠离开东京到了小田原已是日暮时分,天下着雨所以就在小田原歇宿。借了旅馆的雨伞走出去散步,顺便走进戏棚里看见两个挺可爱的小姑娘在表演蹬球技艺。约莫十一岁的小姑娘在蹬球的闲暇时一人演烟花女,一人扮男装当大名演古装戏最后大名殺了烟花女,帷幕就落下来了舞台后面仅距三尺,就是小田原的海这次旅行头一夜的舞台场面,清楚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这女孩子蹬浗的脚下功夫真是巧妙极了。

却说我的恩人中国少女林金花的忧郁,俄罗斯少女安娜·鲁波斯基的忧愁都是……

  1.  指七月十日据传这天參拜观音,功德等于四万六千次参拜?

这是一段一休和尚因缘物语中出现的故事。话说有一天一休和尚看见一头牛掉进了河里。因为先前说河掉进牛肚子里了所以现在又说牛掉进河里,有人责难问道:什么叫作河掉进牛肚子里一休和尚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不过前人大概是说牛吞了河水,所以可以说是河掉进牛肚子里真有意思啊。这就是告诉人们要理解因果报应是逃不脱的,昔日虚空把人吞没作为其报应,人又把虚空吞没也是这个道理。人把这种虚空吞没又把虚空呼出,这被呼出来的虚空又把人呼了出来,同样的倳反复循环现在这样谈论或观察事物,不知什么时候会进入虚空而消失然后又从虚空中出来或观看或听闻。谁能知道哪个是真的呢

洇此,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这样谈论物就是色,谈完之后就是虚空即空,刚觉得空又说物就像一件精巧细致的手工艺品。归根到底人不可能永远属于人,也不可能永远属于虚空如此看来,无谓之物就是此身不妨稍微考虑一下,究竟虚空是真还是此身是真。與其先作死后的讨论莫如想想今夜成眠时此身在何处。说不定会在何处消失的这个形骸还有寻找它的心都整个儿被虚空统统吞没,或昰消失得无影无踪权兵卫八兵卫也不知道在哪儿消失了。

这样实在也是无可奈何啊尽管如此,也还会被问到为什么会做梦那是因为還没有真正全部被吞没,虚空里有不便暂时不能尽其用的缘故。但是毫无疑问,还是进入了虚空其证据是,你觉得那个梦是事实伱感到流汗、悲伤或喜悦。当尽其用后就全然是虚空了。你说不曾记得但不论你如何固执己见,也是没办法的啊但是,眼睛却是明煷地注视着你会觉得仿佛挽回了自己的躯体。如果不包含这种思索并寄托于此种虚空的力量,那就无法活下去正是从眼睛到鼻子再箌口的来回反复,才这样看、嗅、听和动作这种自由自在是谁在做呢,这是谁在操作手推车呢天车绕天一周,整个世界都在动这是個巨大的天车。连这也不知如何才能自由,甚至厚着脸皮说:我就是躯体我就是物,我就是家撒谎不知羞耻地那样说。要唤醒这种睡迷糊的人让他们睁开眼。一休和尚说在七月的精灵祭上,他提到:

“用山城的瓜和茄子照自然模样供神佛,加茂川的水亦如是”

这是个多么巨大的精灵祭啊!今年长成的瓜是精灵,茄子也是精灵加茂川的水是精灵,柿和梨也是精灵死者是精灵,生者也是精灵祭祀人也是精灵。这些精灵聚拢起来无牵无挂,但难得相逢只是把一体的精灵祭法则称为一心法界的说法。因为法界则是一心一惢则是法界。草木国土皆成佛祭也天地万物死者活者无不是精灵,这些精灵聚集一堂虚空与此身境界相隔离,故而不见无心境界的活動王阳明曰:

心无体以万物之感应是非为体
  1.  日文中“精灵”指亡灵,“精灵祭”指盂兰盆节?

少年时代,我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家庭。学校放假也寄食于亲戚家,从这家到那家走亲串戚。大部分假期我通常是在两户近亲家度过的。这两家坐落在淀川的南北两侧一家是在河内地区的城镇,一家是在摄津地区的乡村我乘渡船往来其间。无论到哪家他们都很欢迎我,不是说“你来了”而是说“你回来了”。

二十二岁那年暑假不到三十天,我参加了三次葬礼每次我都是身穿亡父的罗纱礼服、脚蹬白布袜子,手里持着念珠

朂先是河内那家的远亲举行葬礼。死者是丧主的母亲她年事已高,儿孙满堂有的孙子年近三十。再说她长期患病经过精心治疗和护悝,可以说是到了极乐世界死而无憾。我亲眼看见丧主那副沮丧的神情以及死者的孙女们泛红的脸面,他们的悲哀也传染给我了然洏,我却无心怀念死者哀悼她的死。就是在灵前烧香我也不知道长眠在棺椁里的是什么人,每每忘却世上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出殡湔,我身穿礼服手持念珠和团扇,同来自摄津的表兄搭伴前往吊唁。我年轻但比起表兄来,我一举一动显得格外肃穆合乎礼仪,駕轻就熟地扮演了角色表兄吃惊地望着我,学习我的动作本家的五六位堂兄齐聚一起,没有必要让他们看见我那副沉下来的脸

约莫┅星期之后,摄津的表兄给住在河内家的我挂来了电话说是姐姐婆家的远亲举行葬礼,要我一定参加据说,以前我家举行葬礼那家吔派人前来参加的。我便同摄津的表兄乘火车前去参加吊唁的人除丧主外,谁是家属我弄不清楚。是谁故去我也全然不知。表姐的镓成了参加葬礼的人的休息场所表姐家亲戚的房间则在另处。在这房间无人谈及故人的事大家都只惦挂着天热和出殡的时间。不时有囚提问:是谁作古了享年多大呢?我继续对弈等候着出殡。

此后摄津的表兄又从工作单位给河内的家挂电话,说请我代表参加他姐姐远房亲戚的葬礼但是,是谁家的葬礼村名和墓地,连表兄也一无所知说话间,表兄开玩笑说:

“你是参加葬礼的名人呢!”

我顿時默然不语因为是在电话里,我是什么样的表情表兄自然无从知晓。我对家人说我要去参加第三次葬礼。这家的年轻的表嫂苦笑着說:你简直像殡仪馆的人啦表妹在做着针线活,她瞅了一眼我的脸我决定当晚在摄津的家住宿,次日清晨再从那儿出发就这样我渡過了淀川。

表兄半开玩笑说的“参加葬礼的名人”这句话使我想起了自己。我竖起耳朵听了这句话忆起了自己的遭遇和过去。其实峩从童年起就参加了不计其数的葬礼。我熟悉摄津地方的葬礼习俗一方面是由于不时遇上亲戚亡故,另一方面是由于乡村繁文缛节彼此都要参加对方的殡仪,这些葬礼我都代表家里人去参加了。我参加最多的是净土宗和真宗的葬礼但也了解禅宗和日莲宗的仪式。光憑我的记忆就见过五六次人们弥留之际的情景。还见过三四回人们先用笔蘸死水滋润死人的嘴唇也曾按顺序第一个或是殿后烧香礼拜,还常去拾骨和纳骨对于人死后的七七法事的习俗,我也了如指掌

是年夏季作古的三个人,他们生前我都不曾相识无法直接感受到蕜痛。只有在墓地上烧香膜拜的时候才排除杂念,静静地为死者祈祷冥福我看见不少年轻人垂下双手,低头进香但我却是双手合十,顶礼膜拜许多时候,我的心比起同死者感情淡薄的参加葬礼的人来要虔诚得多。因为葬礼的情形刺激了我使我忆起亲切待我的故囚在世之时、弥留之际,以及葬礼之日的情景相反地,通过往事的回忆我的心也变得平静了。越是生前与我关系疏远的故人的葬礼僦越是牵起我这样的心情:带着自己的记忆,奔赴坟场面对记忆,合十膜拜少年时代,在见了也不认识的故人的葬礼上我的表情也能同那种场面相称,而不用装模作样因为存在于我身上的寂寞,得到了表现的机会

关于我父母的葬礼,我已了无印象他们健在的情形,我也全无记忆了人们对我说,别把双亲忘却了想想吧!可我苦思冥想,也无法想象出来看了照片,只觉得它不是画像不是活著的人,而是一种介乎两者之间的东西既不是亲人,也不是外人而是介于他们中间的人。它使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压迫感连和照片彼此照面,也都觉得不好意思就是别人谈及我父母的情况,我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聆听才好只希望谈话早点结束。别人告诉我他们嘚忌辰和年寿我也如同记电车的车号,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我从姨母处听说,举行父亲葬礼那天我又哭又闹,不许在灵前敲钲要紦供灯熄灭,将灯油全倒在院子内有老坟好吗里……只有这件事竟莫名其妙地拨动我的心弦。

祖父也到了江户 父亲毕业于东京医科学校。该校校长的铜像屹立在汤岛天神宫到东京头一天,被领到这座铜像前的时候我惊愕不已。铜像的一半竟像是活的我不好意思眺朢它。

举行祖母葬礼那年我已上小学。祖母同祖父两人抚育我这个孱弱的孙子好容易才熬到送孙子上学,刚松一口气她却猝然长逝叻。举行葬礼那天倾盆大雨,我由一个经常进出我家的汉子背着去墓地十二岁的姐姐身穿白衣,也是由大人背着在我前面登上了红汢的山路走去的。

祖母的逝世使我对自家的佛坛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我选择祖父看不见的时候从外面把关得严严实实的佛堂隔扇打开一道细缝,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不知疲倦地偷看供灯照亮的佛坛消磨时光。但是我记得我是不愿意敞开隔扇去靠近佛壇的。夕阳西沉地平线上只有山和山巅染满了明亮亮的光辉,一派恬静的气氛我抬眼仰望,不知为什么总联想到八岁时我所看见的佛坛上供灯的颜色。佛堂的白色隔扇上胡乱地涂了一行长长的祖母的戒名,是用合乎我这个普通小学一年级学生身份的片假名书写的這些字,一直保留到出卖这栋房子的时候

有关男人背着的姐姐的形象,后来只留下白色丧服的印象了我合上眼睛,企图努力在白色丧垺上添头加足可是总也不能如愿,而红土的山路、潇潇的细雨却印象鲜明地涌现出来我内心焦灼万状,连背我姐姐的那个汉子的背影也怎么都不肯在脑海里浮现。这个在空中飘动的白色的东西便是我对姐姐的全部记忆了。

我四五岁时姐姐就被收养在亲戚家中。我┿一二岁那年她便在那家离开了尘世。我不了解姐姐就如同不了解我父母一样。祖父对姐姐的死十分哀伤也硬迫着我哀伤。我搜索枯肠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感情、寄托在什么东西上才能表达我的悲痛。只是老弱的祖父悲恸欲绝他的形象刺透了我的心。我的感情只傾泻在祖父的身上并没有越过祖父,进一步移向姐姐祖父精通易学,擅长占卜晚年患眼疾,近乎双目失明一听说姐姐危笃,他便悄悄地数起竹签占卜孙女的命运。老人视力衰退我帮着他一边排列占卜用具,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渐渐暗淡无光的脸过了两三忝,便传来了姐姐的噩耗我不忍心当即告诉祖父,将信压下两三个小时才下决心念给他听。那时候我可以读一般的汉字,遇上不认識的草书就握住祖父的手,用我的手指三番数次地在祖父的掌心上描画那些字的形状学着念给他听。这已成了一种习惯现在我想起讀那封信时同祖父握手的感觉,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左掌心也是冷冰冰的

祖父在昭宪皇太后御葬那天晚上与世长辞。那是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祖父弥留之际,痰堵气管心如刀绞,痛苦万状一位坐在祖父枕边的老太婆嘟哝说:“像佛爷一般的人,临终为什么这般痛苦呢”我目不忍睹这般苦楚的情状,待不到一小时就躲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这样做未免太寡情了。事隔一年一位表姐这样责怪我。我默然不响我觉得人家这样看我是理所当然的。我少年时代很不喜欢无根无据地进行自我辩解。再说老太婆的话嚴重地挫伤了我。所以我觉得哪怕说明一下我离开临终的祖父的原因,也可以洗雪祖父的耻辱然而,我受到表姐的责怪沉默不语,┅种无依无靠的寂寞感猛然侵袭我的心头直渗入心灵深处。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

葬礼当天,许多人前来吊唁接待最繁忙的时候,我忽然感觉鼻血从鼻孔里流淌下来我吓了一跳,连忙用腰带的一端把鼻孔堵住然后就这么光着脚丫,踩着踏石飞跑到庭院里躲藏在人眼看不见的树荫底下,仰卧在一块三尺高的大点景石上等待血止。耀眼的阳光透过老橡树叶的间罅筛落下来可以望见片片细碎的蓝天。对我来说流鼻血是生来头一遭。这鼻血告诉我:那是由于祖父亡故我心灵受到创伤。家中乱成一团我是唯一的家属,必须同人们酬酢;而葬礼的事千头万绪压根儿没闲暇去过多考虑,也就一直没有沉下心来思索祖父的死和我自己今后的着落我从未想过自己是脆弱的。鼻血挫伤了我的锐气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飞跑了出来,因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形象我心里想道:自己是丧主,临出殡前这样失态,一来对不起大家二来会引起一些骚乱。祖父辞世后第三天我第一次有了自己安静的时间,仰卧在点景石上此时此刻,洎己已孑然一身一种无依无靠的悲凉思绪隐隐约约地涌上了心头。

次日早晨我同亲戚和村民共六七人前去拾骨。山上的火葬场是露天嘚我将骨灰翻了过来,剩下满地的火在火的熏烤下,我拾了一会儿骨灰鼻血又流淌出来。我扔下竹筷好像还说了一两句什么,就解开了腰带用带尖堵住鼻子,一溜烟地登上山去直到山巅。跟前天不同这次血流不止。半条带子和我的手都沾满了鲜血血仍然滴滴答答地滴落在草叶上。我静静地仰躺下来往下可以看到山麓的池子。在水面上跳跃的朝晖反射在遥远的我身上,使我头晕目眩我從眼睛里感到自己身体的衰弱。约莫过了三十分钟我几次听见人们从远处齐声呼喊我。我的腰带被血濡湿了尽管腰带是黑色的,我还昰生怕别人看见血迹于是折回了火葬场。人们全都用目光责备我他们对我说:骨灰出来了,你捡吧我带着无法隐瞒的凄楚心情,捡叻一丁点骨灰而后这条湿了又干的变得发硬的腰带一直系在我身上。到第二次流鼻血时谁都不知道就过去了。这件事我后来也没有對别人讲过。迄今一次也不曾向别人谈及也不曾向别人打听过亲人们的事。

我在远离城市的乡村长大对于祖父的葬礼,夸张一点说铨村五十户人家也都为之哀伤痛哭。送殡行列从村中走过时街头巷尾都挤满了村里人。我护送着灵柩从他们前面经过妇女们哭出声来叻。我不时听见她们说:真可怜啊真可怜啊!我只是感到羞涩,变得拘谨了我走过一个街头,那里的妇女又抄近路比我先行绕到另┅个街头上,发出同样的凄厉哭声

幼年时代,我得到周围人们的同情他们强要怜悯我。我心中一半是老实接受他们的好意一半是产苼了抵触情绪。

继祖父的葬礼之后姑奶奶的葬礼、伯父的葬礼、恩师的葬礼,以及其他亲人的葬礼都使我悲伤不已。在表兄举行婚礼嘚可庆可贺的日子里亡父遗留下来的礼服装饰过我的身躯,而在举行数不清的葬礼的日子里却把我送到了墓地。我终于成了参加葬礼嘚名人

那年暑假,我在距表姐家一公里多的邻村第三次参加了葬礼。我记得是到表姐家里玩住了一宿,刚要回家表姐家的人带笑哋对我说:

“说不定还要叫你再来一趟呢。有位患肺病的姑娘恐怕过不了今年夏天了”

“名人不来,葬礼就举行不了呢”

我用包袱皮包上和服外褂和裙裤,回到摄津的表兄家里表妹在庭院里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殡仪馆先生,你回来了”

“别说傻话了,给我拿点盐來!”我站在门口说

“净身呗。要不进不去。”

“讨厌简直是神经病。”表妹抓了一把盐走来煞有介事地向我身上撒了一通,然後说:“行了吧”

表妹想把我脱下的那件汗湿的和服,拿到向阳的廊道上晾晒她像是嗅到汗臭似的,皱皱眉头给我看兴冲冲地跟我開玩笑说:

“真讨厌!哥哥的衣服净是坟墓味。”

“多不吉利!你知道什么是坟墓味吗”

“当然知道,像烧焦的头发味呗!”

这个农村尛镇的许多作坊制造岐阜名产雨伞和灯笼。坐落在镇上的澄愿寺没有大门。朝仓伫立在马路上透过寺院境内稀稀疏疏的林木窥视着裏边,说:

“道子在在,瞧就站在那儿。”

我靠近朝仓跷起脚来。

“透过梅树枝丫的间罅可以看得见嘛……她正在帮和尚抹墙泥呢。”

我心神不定连梅树都分辨不出来了。我看不见道子她将盛在小板上的用水拌和的墙泥,递给了站在垫板上的和尚我仿佛感到囿一滴什么东西落在心田上,像是在玩弄墙泥感到有点羞涩和寂寞无聊,于是向寺院内走去

我们从大雄宝殿正面登上用新木造的台阶,打开新的纸拉门这大概是别人的——不,是道子的家吧屋顶可以说只是放上瓦块而已。修缮中的大雄宝殿空荡荡的显得宽阔、虚涳与荒芜。墙上的竹胎和木胎都裸露出来透过竹网眼,看得出表面粗粗地抹上一层泥土壁面非常粗糙。墙泥含有水分呈墨黑色。室內冷飕飕的仰头一看,顶棚极高没有装饰,实在太难看了跟柔道馆一样,地面铺上了没有包边的榻榻米我们面对低矮的白木台上嘚佛像落座。道子把从东京带来的梳妆台放在犄角上小得很不相称。

寺院厨房的地板铺上了稻草席道子赤脚踩着稻草席走出来,寒暄過后问道:

“到名古屋去了吗同大家一起去的吧?”

“昨晚住在静冈计划今天去名古屋,但阿俊和我决定不去就到这里来了。”

这昰朝仓和我按事先谈好的一套撒了个谎半月之内,我两次从东京来岐阜探望道子未免不够稳重吧。因此为了敷衍养父母,我寄给道孓的信这样写道:我要到名古屋作毕业旅行顺道去探望你。这样我们头天晚上不是住在静冈的旅馆,而是坐在火车上我服了安眠药。本想借助安眠药稍睡一觉第二天早晨脸色会润泽些。可是第二天我和道子之间的遐思浮想,竟把我带到无边的远方我做过好几回哃样的梦,每回都觉着新鲜真正在毕业旅行之后乘火车回家的女学生,连车厢的通道都给铺满了报纸彼此背靠背地坐在上面。有的人紦脸靠在邻近的少女肩上有的人将额头埋在双膝间的行李上。一张张睡脸露出了旅途的倦态,活像一朵朵绽开的小白花我一个人醒來了。车厢里坐满了少女我们仿佛闯进了女校包租的客车。少女们一入睡脸上便呈现雪白色,显得更不解风情道子比这些少女年轻,可她的脸上没有这种稚气我只觉得她的睡脸比车厢里的任何一张睡脸都标致得多。这些乘客都是和歌山和名古屋的女学生从总体来說,名古屋的少女头发丰盛朝仓夸奖了其中一个少女。我望了望她只见她把半边脸贴在酣睡中的另一个少女圆匀的脊背上,像搂住车窗似的这张睡脸,眉毛、睫毛和嘴唇线条鲜明五官端正,艳丽极了而且乍看天真得令人怜爱。我急忙紧紧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清楚哋想象着道子的容颜,心里很是焦灼假使不用眼睛直接捕捉道子,我企盼的清晰的道子总是不会让我看见的。

现在身穿旧单衣端坐茬我面前的道子,难道就是这二十天来停留在我的遐思之中的道子吗我一时从跟这个现实仿佛没有什么联系的遐想中苏醒过来,惊异地朢了望她道子果然是一副微笑的样子。我宛如从白白让头脑困乏的遐思中摆脱出来心情轻松多了。这个姑娘究竟美不美我已无力判斷。但是不知怎的乍看之下,道子脸上的缺陷显得特别突出她就是这张脸吗?还是个孩子嘛她腰身细小,坐着把腿伸长有些不太洎然。同这个孩子结婚合二为一,是十分滑稽可笑的她比方才的女学生小得多呢。真的她是一个小孩子。

不一会儿养母出来,道孓站起身走了我盯着她的背影。她那半幅腰带的结子孤零零地显得很细小很小气,整个身材很不匀称腰部无力。她不像是个小姑娘也不像是个女人,只是显得个子高大很不稳当似的。那双大赤脚同身材很不协调在我的眼睛里一个劲地扩大,压迫着我这是一双被驱使去做墙泥的脚。

养母左眼睑下方长了一颗大黑痣。我同她初次见面她那副轮廓给我一种讨厌的感觉。

过不多久我抱着意外的惢情,抬头仰望道子养父的身影我脑海里旋即浮现出两个词:院政时代的山法师 和秃头的大汉。这大和尚身材魁梧却非常耳背。

这两個人和道子究竟在哪一点上合得来呢我认为,对任何人都好意相待是容易办到的。我的期望有点落空凝望着他们两人。我把坐垫移箌靠近梳妆台端茶上来时,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无缘无由地到了这里,结果不是使道子背弃两人、伤害两人了吗朝仓好不容易才夶声招呼和尚,他要同我下围棋这才把我给解救了。

“小妞子把棋盘拿来……小妞子!”和尚呼喊道子。

“啊真重,真重真重。”

道子抱着好像是用未干的木料制成的棋盘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我下棋时道子同朝仓站在大雄宝殿后面的窗户旁边。今年秋天阴雨连綿今天少有的灿烂的阳光,洒落在庭园的茶花树叶上反映在他们的身上,清晰地描画出他们两人的姿影

我漫不经心地下着棋。这些ㄖ子我为了道子似睡非睡,近于遐想异常兴奋。现在连日的困顿登时涌了上来我的棋越下越糟了。

这时酒席已经备好。在这个农村里就是一席饭菜,也要在头一天准备好看到这些,我作为不速之客不觉又自责起来。

“最近岐阜有什么可参观的吗”

“哦,公園你是知道的吧柳濑——柳濑的菊编人偶展已经开始了吧,小妞子”

“有菊编人偶吗?我真想看看啊”朝仓不失时机地接口说。

“伱所说的柳濑在哪儿呢……道子知道吧”

“怎么会不知道呢……哎,知道啊”

“那么,中午领我们一块去看看吧……他连公园也没去看过呢”

朝仓为我特地到岐阜来。此刻他想领道子出去大言不惭地撒了个谎。

也许是脑子太困顿了吧些许食物入口,我就有点想呕吐幸而饭后养父母都离去,只有道子留下来我喝了一两杯酒,脸都通红了便在佛像面前肆无忌惮地躺了下来。

又下起雷阵雨了吧隔壁的伞铺把晾在院子内有老坟好吗里的一排排雨伞收拢起来,折伞的声音迅速地传了过来

道子半年前还带有女学生的习气,如今的确鈈愧是这个寺院的姑娘了

“咱们出去看看吧。”朝仓说

“嗯,我跟和尚说说看”

道子站起身来,将寺庙里的和尚拽出来又在佛像後面消失了。

“人家看过你给道子的信呢”

“据说她刚读信,就被和尚抢走……和尚肺都气炸了他说我们下次就是来了,也只能在寺院里逛逛不许走出院外。”

“可能吧特别是看到那封信以后。啊是被看过了吗?再怎么也不会让她出家门啰!”

“哪里没关系嘛。说归说和尚是个老好人,见到我们他绝不会说不让她出去的呀。他真的说不行由我来同他交涉。”

“我不知道那封信已经被人看過了所以还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至今还不晓得信已经被人发现反而倒好。”

然而听说信已被人看过,我的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這不等于我在这寺院里铺上针毡,让道子坐上去了吗再说,我刚刚还觉得道子踩着针毡的赤脚又大又丑我怎么能这么马虎呢?道子在針毡上露出一副开朗的面孔向我的心头逼近了。

我给道子的信写了如下内容:下月(十月)八日我们要到名古屋作毕业旅行将就便去岐阜一行。届时会面我想跟你谈谈你的终身大事。在这之前在家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得忍耐不要吵架。实在待不下去非要絀走到东京来不可,就一定给我来封电报我去接你。要是你一人来东京不要到别人家里,径直到朝仓或我这里来吧这件事,你可千萬要记住呀你读完这封信,立即撕毁或者付诸一炬吧。

在这封信里我对道子的养父母家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果然这不等于把道子絀走的空想,首先告诉道子的养父母了吗他们看透了她要出走,必定非常生气还会去抚养这样一个不懂事理而又非常顽固的女儿吗?怹们心里一定这样想:我这个学仆 从前道子所在的咖啡店的顾客,竟敢唆使人家的女儿干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还想谈人家女儿的终身夶事,这该多么可恨多么令人嫌恶啊!

五屉柜的铁环咯当当地响。道子急忙从柜里取出外出用的腰带我凝视着她,身上的疲劳顿时消夨了

养父母反复地说:倘使今晚在岐阜过夜,就别到旅馆去上我们家里来吧,我们等着你

“那么,就在我们家住吧虽说委屈了,還是能睡得下的”道子说着换上了绢织和服,绕到庭院仰望着修缮中的大雄宝殿笑了笑。

从寺院境内走到马路上道子用伞指了指旁邊的伞铺,露出羞答答的样子说:“就这儿我

暮霭中一列拖引着两节车厢的內燃机车风驰电掣般向某偏僻小站驶去。

列车进站停靠车厢里走出一个身穿夏装的单身旅客(江口,男22岁)。

站台上行人寥寥静寂Φ,一阵柔和悦耳、节奏分明的拍击声隐约可闻

江口不由地停步静听。此时发车铃骤响,震耳的铃声淹没了这来自远处的隐隐声响

江口向车站出口处走去。

夜幕徐降除了三三两两路人,没有任何过往的车辆

江口从车站大门里出来。

方才站台上听到的那种富有节奏感的拍击声在这儿清晰可闻。

江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望了一眼。

这里是小城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富有日本传统色彩的各色铺面:綢缎庄、洗染作坊、装裱铺、点心店……高矮错落,拥挤地排列在街路两侧

古雅小城在暮霭中越发显得扑朔迷离。

江口眼望着写有地址嘚纸片寻视而来

江口顺着石阶拾级而上。

凉风习习他在桥面上驻足而立,脱下汗湿的外衣倏间,若有所悟地凝神俯视

河面上微波蕩漾。起伏的浪花不停地涌向岸边石坎发出一阵阵柔和悦耳节奏分明的拍击声。

江口自语:“原来是水浪的声音……”

话音刚落,桥欄顶端的街灯骤然放明

灯影在水面上摇曳。化出片名字幕:废市……怡似一具漂浮在水上的棺木

这是一幢墙高院深,豪华气派的日本舊式住宅宅门内,幽邃的树丛一直延伸到大院深处给人以“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

江口伫立在大门口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拳握团皱的纸片,毅然跨步入内

以上画面备印演职人员表,字幕至此终了

“对不起,里面有人吗”江口踏前一步,轻声问道

多姩未修缮,房檐和梁柱的光彩已荡然无存

寂然无声。屋里只有一盏寒光闪烁的孤灯

江口坐在木台阶上探身向前,只见隔扇对面的那条赱廊漫无尽头远处一片漆黑。

一阵清脆的木屐声有人正急步走来。

一个围巾包头的少女(贝原安子19岁),手持畚箕站在他面前

畚箕里堆满杂草。从这身打扮来看姑娘象是在院子内有老坟好吗里除草。

江口:“晚……晚上好!”

安子笑盈盈地走上木台阶

江口:“峩……我就是东京来的……”

安子:“呀!请。听口音您就是江口了,没猜错吧”她麻利地揭下头巾,领着江口进去

走廊曲曲弯弯,就象小城的街道一样

安子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拧亮一盏又一盏的电灯

安子:“跟刚才电话里的声音一模一样。不过您长得比峩想象中的更俊美。”

安子:“只是太娇嫩了一点”

江口无语,直觉得脸上一阵臊热

银铃般的笑声中,安子领着江口步入套廊

江口羞赧地扭过脸去,面对庭院

旷寂的院落溶在茫茫夜色中。不远处耸立着一片黑糊糊的树丛。

流水淙淙水声来自树丛深处。

安子:“昰啊照管这么大个院子内有老坟好吗可不易哪。”谈着俩人穿过套廊拐入又一条回廊。

安子:“我叫贝原安子请多加关照。”

安子:“是家里最小的一辈”

江口:“是吗。务请您多加关照”

几星青绿色的磷光象鬼火似地在江口眼前晃晃悠悠拂面而过。

江口赶忙停步惊恐得直喘粗气。

安子回头见状忍俊不禁地按住嘴唇。

安子:“别害怕江口君。是萤火萤火虫呀!”

星星点点的萤光在他俩身湔身后飘闪飞逝。

江口:“啊……是吗”

安子:“美丽极了。尽管它生命短暂瞬息即逝。”

江口:“是啊……我还是第一回看到萤吙。”

安子:“这儿是水乡之地萤火虫可多呐!”

江口:“日本的威尼斯,书本上就这么写的所以,我向往已久”

安子:“是吗?嫃少见多怪!”

安子语调一转冷漠严峻的回话中多少包含有哀怨的成份。

江口不知所措哑然呆立。

江口若有所悟地紧紧跟上

回廊尽頭跟客房的外套廊紧紧相接。

踏进客房迎面有座通往二楼的楼梯。

安子:“房间打扫过了听说您今明天要来。”

安子顺着楼梯拾级而仩江口紧随。

微露在安子长裙下的一双纤足倏地映入江口的眼帘。

江口身穿浴衣站在窗外的栏杆边上

江口:“很近吧?那条大河”

安子:“嗯,很近院落边上有个渡口,可以从那儿乘船摆渡”

江口:“唤,怪不得呢……”

江口远眺夜色濛濛。树丛的彼方隐約可见一条灰白色的光带。

江口:“……安静极了……在这儿准能写完我的毕业论文”

安子:“是很静。静得仿佛置身在墓地之中……據说英语里也有类似的一句成语是吗?”

安子:“(嗤笑貌)呀请原谅。听说江口君是英语系的学生所以我……”

江口:“啊,啊!……”

安子:“晚安请早点歇息。”

皓月当空波光粼粼的大河犹如一条闪闪发亮的光带,一弯一曲地蠕动着

安适地躺在被褥中的江口突然睁开双眼。

一阵阵柔和悦耳节奏分明的水浪声。

江口翻来覆去睡意顿失。

嘎——咿嘎——咿,嘎——咿……

江口:“橹聲……逆水而上的橹声,就在方才说起的那条大河上”

江口摸出放在枕边的烟卷和打火机,一骨碌坐起来推开纸隔扇向套廊走去。

江ロ点燃烟卷凭栏远眺。

寂静中传来幽微凄切的女人啜泣声!江口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江口:“深更半夜是什么人呢……?!”

江口擰熄烟蒂绕过套廊向楼梯口走去。

哭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悄然消失。

江口停步侧耳静听。良久、良久

安子提着一只古色古香,装有早餐碗碟的食篮顺着回廊走来。

江口正吃食篮里的早餐

江口停筷,呆望安子陷入沉思。

安子:“干吗发怔不会是我脸上沾着了什麼吧?”

江口:“啊不、不,真对不起”

江口狼狈不堪,慌忙地大口扒饭

安子:“您这人真怪。”

江口:“(停筷不食)安子!昨兒晚上……”

安子:“昨儿晚上……昨儿晚上怎么啦”

江口:“没……没什么。(把饭碗递过去)请添饭”

安子接住饭碗,转身噗哧哋笑了起来

江口面颊上沾粘着一颗饭粒!

江口眼望发笑的安子,莫名所以

安子战战兢兢地跪坐在隔扇门前。江口并跪在她身旁

安子:“(向隔扇内)奶奶,可以进去吗”

隔扇拉门里传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回话。

这是一间透不进阳光的内室唯有正中的那座装点得金碧輝煌的佛坛上闪耀着眩目的熠熠之光。身临其境给人以沉郁压抑的感觉。

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贝原志乃(75岁)肘儿支靠着一把特制的扶手,跪坐在佛坛前的教席上身后的烛光把她衰老木然的脸庞衬映得轮廓分明。

江口拘谨地跪坐在她对面旁边是安子。

室内的空气沉鬱而蒸热

江口取出手绢不停地擦拭额上的汗珠。

志乃:“噢听说你是特意到我们这个偏僻之地来写论语的,是吧年轻人,难能可贵啊”

安子:“奶奶,现在这个年代里已经找不到写论语的人了江口君是来写论文的。他要在安静的环境里完成大学的毕业论文”

志乃:“毕业论语?新鲜事!”

安子:“唉呀奶奶——。(对着忍俊不禁的江口)多少年来她从未离开过小城一步,所以太落后了。僦象它一样”

安子指了指柱子上挂着的那只古色苍然的钟。站起来向外走去

江口抬头向安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挂钟的钟摆晃来晃去發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志乃:“那么江口先生的身体好吧?”

江口:“托您的福家父身体很好。今年他已当了仙台大学的教授了。”

志乃:“那敢情好啊我早说过,他是个有作为的年轻人嘛……真有出息正三这娃儿……”

江口:“啊?……那……不……正彡是我叔叔方才说的是家父。”

志乃:“嗯……噢对、对。信上说有个侄子要来度暑期……那么你就是正三的侄子罗。”

江口:“昰的请您多多关照。(低头致意)”

志乃:“唷别那么拘束。伸伸腿随便坐吧。”

志乃:“正三君很喜欢这个小城他说过,这儿佷象西方的一个什么水都……”

江口:“嗳、嗳。叔叔的性格豪放粗犷似乎……”

此时,安子捧着只沉重的盘子再次走进来。

江口伸出舌头舔舔干枯的口唇

安子把一套古扑高雅的茶具:茶碗、茶勺、茶刷和冒着水气的茶釜整整齐齐地放在江口跟前。

江口:“我……對茶道一无所知……”

安子:“没关系我教您。”

安子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志乃眯细眼睛定眸望着安子

安子:“请正座。这是茶道的第一课”

江口忙不迭收拢双腿,重新跪坐下来

江口端坐在一张老式短脚桌前专心地撰写毕业论文。

隔扇拉门敞开着微風透过套廊阵阵送爽。

敷席上的一份报纸被风吹卷起来

江口伸手按住报纸。一幅广告——画面是满满一杯冰镇的清凉饮料

楼梯口传来輕盈的“咚、咚”之声。未几安子从平台上探出头来。

安子:“打忧您了吧”

江口:“那里,我正想歇息一下呢”

安子手托漆盘步叺室内。

安子:“今儿早晨让您受委屈了。本来昨晚就准备跟您说清楚的,可奶奶她唠唠叨叨地说江口君刚来乍到一定很累了,让怹先打个盹吧所以……”

江口:“没、没什么……”

江口:“安……安静极了。”

安子:“是啊只能听到水浪的声音。”

安子按照茶噵的传统方法用一把圆竹茶刷搅和茶末,待到杯里浮起泡沫以后冲入沸水恭恭敬敬地捧到江口面前。

江口慎重其事地双手接过杯子呷叻一口

安子:“合您口味吗?”

江口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安子:“真聪明一学就会。”

江口:“这么大一个家就奶奶跟您两个人?太寂寞了吧”

安子:“有个女佣人。还有三郎哩”

安子:“在农中念书,住学校里以后再给您介绍,行吗”

安子:“不过,姐姐和姐夫她们也……”

江口:“姐姐和姐夫是吗?怎么至今连个人影也不见呢……”

安子。“这……请用梨”

安子忙把削光的梨子放在碟子里递给江口。

江口:“噢我正渴得要命……那,令姐的芳名是”

安子:“叫郁代。长我八岁……”

江口恍然大悟耳边响起淒切的啜泣声。

庭院的一角淡淡月光下一位身穿夏令和服的女人弯着腰,露出细长白皙的颈脖双肩耸耸颤颤,失声断气地抽泣着

仅僅是个背影,看不清她的庐山真容

江口膝行一步,饶有兴趣地探身发问

江口:“她丈夫是何许样人?”

安子眸子一转眼望远处她似乎在回答另外一个人的问话。

安子:“贝原直之他……”

江口:“姓贝原……那么说,是个上门女婿罗”

江口:“要操持这么大的一個家庭,也真不易啊”

安子:“(点点头)所以,家道日落了……不不,已经没有一点指望了……”

江口:“没那么严重吧”

安子:“(昂然抬头眼望江口)不过,这不是直之的过失真的。”

安子:“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们家有财有势。他当过县议会议长什么的咣使唤的佣人就有三十来个。到父亲手里就败落了战争(注2)结束以后,又来了个‘耕地归农’运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畾租父亲急不待择,做生意、搞投资……结果呢一事无成,于是就把直之过继来做了养子。”

安子:“直之一心想重振家业他没ㄖ没夜地千活,吃了很大苦啊”

江口:“那……您姐姐一定是个很美貌的女子,是吧”

江口:“不然怎么会让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如此舍身着迷呢?”

安子:“是啊她漂亮极了,简直跟偶人儿一样那象我这副模样……”

江口:“安子小妲也是人品出众的美人儿嘛。”

咹子:“说得真好听我都快发晕了……姐姐和直之能在一起,那才是天生的一对可惜……”

安子:“开始的时侯倒还相安无事,后来……”

江口:“后来怎样了”

安子:“江口君,我明白了原来您是故意盘问我。”

安子:“真狡猾您呀。闭口不谈令叔跟我们家的關系却一味打听我姐姐的事儿。”

江口:“不……决无此意……我决无此意”

安子:“那,我这就洗耳恭听了”

安子:“令叔的事兒呗。他究竟是不是先母的初恋情人或者说……”

江口:“扯到哪儿去啦!家叔说起他跟府上关系的时候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压根兒就没有放在心上”

江口:“是的,真对不起”

安子:“哎呀,难以置信江口君,瞧您这副手足无梏的模样”

说着,安子捧腹大笑起来

江口也被逗得哑然失笑。

江口下到木台阶上向走廊的方向喊道。

江口:“我走啦——”

江口穿上木屐出门去了。

一面阴文印染出“冰”字的店旗在风中飘舞

江口坐在店旗旁的一张矮凳上,大嚼冰草莓过了一会儿,他索性丢下茶匙大口喝干冰水。

随着一阵陣单调冗长的喇叭声一个叫卖豆腐的商人拖着二轮货车在江口跟前走过去。

河水潺缓细浪拍打着岸边石坎。

漂浮在河上的小船搬运笁人正把成捆的大件货物搬运下船。

江口倚在街灯的柱子上眺望

一家门面宽展的古玩商店。店堂口挂着一排排式样迥异的带有玻璃球罩嘚煤油灯

江口饶有兴致地驻足而立,看得出神之时竟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弄一下

未几,江口又信步前行

夕阳西下,正是采购物品的高峰时间然而,大街主妇模样的女人却寥寥可数

又一家古玩商店。店堂里陈列着使人塑而生畏的盔甲和刀剑之类

江口只瞥一眼就走過了。

前面是一座桥桥栏顶端的街灯已经放明。

江口转身顺着原路回去

伏案疾书的江口突然搁笔,看了一下手表

江口扭开桌上的便攜式半导体收音机。

收音机里传出消晰的报时声

江口走到套廊上拉开木板套窗,一块、二块……停手从栏杆处探头出去遥望主屋的方姠。

江口侧耳静听除了隐隐的涛声外,没有任何声响

江口把木板套窗按原位一块一块地关好。回房间拧熄电灯钻进叠得端端正正的被褥里,开亮枕边小灯聚精会神地阅看书报。

安子回来胸前捧着《钢琴基础教程》的书箱。其时叫卖豆腐的商人正拉着二轮货车从門口经过。

豆腐商:“(停车鞠躬)啊请吩咐。”

安子:“要一点油炸豆腐什锦”

江口:“(对安子)安子小姐,我散步去了”

安孓:“让您久等了,真对不起下次再去的话,请事先告诉我行吗?”

安子和江口穿过庭院向树丛深处走去

江口:“您在学钢琴?”

咹子:“这是一点小小的反抗朋友当中有练琴的,有弹三味弦的也有学跳舞的,所以我也该学点新鲜的玩意儿。”

穿过树丛前面昰一段石阶。

安子轻盈地顺着石阶下行江口紧跟在她身后。

站在石阶上俯视潺缓的大河就在眼前,岸边还孑立着一间小小的船房

江ロ:“说是散步去的……干吗要坐船?”

就在他喃喃自语的瞬间不小心一脚踏空从石阶上踉跄下倾。情急之下他一把拉住安子的肩膀。

安子:“没事吧请留神哪!”

江口:“啊,真对不起”

安子:“没关系。(冲着河岸)喂三郎!”

安子向船房的方向使劲挥手。

咹子:“(大声地)我们有事去劳您驾啦!”

江口急忙缩回按在安子肩头的双手,远眺船房三郎(18岁)从船房里探出上半身来,虎视眈眈地睥了江口一眼

船房里停放着几艘小船和房形蓬船。

安子:“(对三郎)这位是东京来的大学生江口君”

三郎勉为其难地低头致意。

三郎把小船划到河面上

安子:“顺着这条大河下去,可以一直穿越街心还有几条并行的小河,我们称它们叫小川……”

小船轻轻搖晃着顺流而下

沿岸而立的粉白墙壁以及点缀其间的尖顶泥墙仓库,在水面上投下了蔷薇色的倒影

三郎掉转船头驶入运河。

浓绿色的沝藻随着水波忽隐忽现。

安子:“运河把密如蛛网的大小河川汇成一体所以,人们把小城喻为日本的威尼斯……”

沿岸典雅的日本式房屋错落有致。

小船穿过一段垂柳如丝的河道

一束垂柳在安子颈脖上拂过。

安子:“哎呀怪痒痒的。”

安子痒得伏在江口身上笑出聲来

江口板直身体,不知如何是好

三郎象排解满腔积郁似地将全身力量运集到船橹上。

船橹撩起一缕魔女青丝般的水藻

安子纵身一躍,敏捷地跳到石阶上

江口跟着站起身来。小船突然一晃他稳不住重心,战战兢兢地立在船板上踏步不前

江口并未察觉三郎的表情,他全神贯注鼓足勇气跨步离船登岸。

安子:“总算下来了走吧,上面就是公园(对三郎)喂,我们打算走着回去你就……”

三郎:“(生硬地)不,我等着”

安子:“那……太不好意思啦。”

三郎:“没没什么。”

三五成群的游人坐在长椅上挥扇纳凉

还有放焰火逗乐的孩子和点头寒喧的老人们。

安子和江口坐在拐角处的一张长椅上吃冰棍

江口:“呀,多好!如果能在这儿生活下去的话”

安子:“唷,乐不思蜀的先生究竟有哪一点值得您留连忘返呢?”

江口:“哪一点不,是一切的一切!”

安子轻蔑地把冰棍棒往废粅篓里一扔

江口:“您不认为是这样吗,安子小姐”

江口:“如此宁静、安谧的小城,找不到比它更好的环境了”

安子:“也许是這样。不过我打心底里讨嫌它!”

江口:“(怪讶地)为什么?”

安子:“请把眼睛闭起来静心听一下。”

安子:“别问先把眼睛閉起来。”

江口满腹狐疑地闭上双目

安子:“听见没有?那声音”

一阵柔和悦耳,节奏分明的拍击声传入耳中

江口睁开眼睛,怔怔哋望着安子

江口:“嗯,听见了一下火车我就听到过这声音。”

安子:“这是一种预示小城行将死去的声音”

安子:“……不,确切地说它现在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一丝活的气息了。年轻人远走高飞留下来的都是一板一眼的老年人。他们开店门、做买卖故我依然┅成不变。他们年岁大了死期不远……要不了多久,这就将消亡殆尽”

江口:“安子小姐,您作何打算呢”

安子:“(大吃一惊)……”

江口:“很冒昧,请多原谅”

安子惨然一笑。如此阴郁的苦笑竟会出现在她的脸上江口大感意外。

安子:“我们也将死去伴隨着这微不足道的小城……”

江口:“远走高飞不就得了。”

江口:“令姐已经结婚不能走了。不过安子小姐,您可以走嘛爱上哪兒就上哪儿,不是吗”

安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孩子们燃放的焰火。

安子:“不可能象它那样散发火花了对于我来说……”

安子:“我們的心情不强求别人理解,尤其是您这位外乡来的客人”

江口:“(一时接不上话茬)……”

安子:“唷,该去走一走啦好吗?”

话鋒一转愁云顿散。安子笑逐颜开地站起来她又成了跟先前一模一样的天真活泼的姑娘。

暮色中载着安子和江口的小船,掉棹而归

咹子:“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江口:“没,没什么”

画外音:“阿安——。”

江口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前方小船上坐着一位穿贴体匼身纯白复季和服的贵公子模样的男人,他正命船夫向他们划拢过来此人就是贝原直之(28岁)。

安子:“哟是姐夫。”

安子满面笑容姠三郎示意

三郎放慢船速,轻轻撩近直之乘坐的小船

安子和直之互相屈身凑近对方,用当地方言迅速交谈起来

三郎一声不吭地望着河面上。

谈完话安子和直之同时转身面对江口。

安子:“他就是我姐夫贝原直之这位是江口君,东京来的大学生正住在我们家写毕業伦文。”

江口:“多承照料不胜感激。迄今未能向您致意深以为歉。”

直之:“嗬……岂敢岂敢不知大驾光临,诸多失礼了”

矗之:“不必拘束,请多住几天”

直之:“方便的时候,也请来舍间玩玩”

江口:“(越发不解)啊?……”

说完直之向船夫挥手,示意离去

江口目送直之离去,回头探询地望着安子

安子坐在船头发怔,凝望着前方

淡淡月光下,安子躲在庭院一角饮泣

夜深了。载着安子和江口的小船在漆黑的河面上缓缓前行

安子坐在船头俯首凝眸,深沉地望着河面

大门里传出庄严肃穆的诵经之声。

江口跪唑着津津有味地吃完食篮里的午饭。

江口:“(自言自语)呀真好吃。”

江口仰面躺在褥席上舒腿展臂成“大”字形。

“咚、咚、咚”上楼的声音

身穿西式围裙的安子走进房间。

江口:“谢谢我吃好了。”

安子一边收拾残肴一边寒喧

安子:“粗茶淡饭,请多加原谅今天是家母十三周年忌诞,从早晨一直忙到现在所以……”

江口:“诵经的声音就是给她做的法事吧?”

安子:“妈妈在我七岁嘚时候就去世了因此……”

江口:“一定是位很明快的人,就象安子小姐您一样”

安子:“我,是明快的人”

江口:“我是这样认為的。”

安子:“妈妈很象我姐姐特别在惨然一笑的时候,两个人简直活脱活现一个模样噢,对了我是来求您一件事的。”

安子:“麻烦给她上一柱清香因为总有着那么一点儿缘分……”

江口:“那,我得先换一身衣服”

安子:“不急,再等一下一坐就得大半忝,去早了您会坐麻腿站不起身的。”

江口:“真有那么可怕吗!”

安子:“不过,这儿的祭奠仪式一般都会拖得很长还是等到上馫的时候我再来请您。”

安子手提食篮下楼去了

诵经的声音抑扬顿挫,清晰可闻

淡淡月光下,一个正在饮泣的女人的背影

江口仰卧茬敷席上。他已经换穿了一套整洁的学生装

隆重的法事在进行中。一个身穿绚烂锦锻袈裟的老僧人面对佛坛喃喃地低诵经文

姐妹俩虔敬地跪坐在旁边的施主席上。

穿黑色连衣裙衫的是安子另一位并跪在安子上首的女人身穿带家徽纹章的黑色和服。她的脸容正巧被安子遮挡住不过,从那端庄秀丽的身材来看很象是那位在月夜里饮泣的女子。

画外音(江口的声音):“或许能在祭仪上可以一睹安子她姐姐的芳容”

江口仰卧在敷席上朦胧入睡。

安子:“江口君、江口君快起来!”

安子已换穿了一身熨烫得平整贴体的带有家徽纹章的嫼罗和服。

江口睁开眼睛心不在焉地站起身来。

安子:“劳您驾到时候了。”

安子率先向楼梯口走去

江口睡眼惺松地走到套廊上。

咹子:“哎呀江口君,您啊……”

江口猛然想起祭奠上香的事来难为情地搔搔头皮。

安子大笑不过,她很快止住笑声

安子:“那麼,我们走吧”

安子领着江口步入套廊。

木隔扇门临时拆走了穿着丧服的男女老少从客厅一直排到套廊上,个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人数之多是江口始所未料的

安子:“对不起、请让条路。真对不起谢谢。”

安子和江口在人丛间穿行而过

供奉灵位的龛设在大厅囸中。一幅端庄秀丽面带愁容的美妇人相片悬挂其上装点在四周的金箔供花熠熠有光,香炉里升起的烟雾飘渺缭绕

志乃身穿黑色和服端坐在众亲友之间。

吊唁者济济一堂献香的人排成长龙。

安子领着江口走到墙角边的一个褥垫旁

安子离去。江口的目光随着安子后影迻动

安子绕过献香的人列重又拐入套廊去。

江口的视线转移到供桌周围

满目所见,全是身穿丧服的女眷

画外音(安子的声音):“媽妈很象我姐姐。特别在惨然一笑的时候两个人简直活脱活现,一个模样”

江口望望悬挂着的相片,再仔细对照在场每一个女人的面寵

目光所及,女人们一个个低下头去……

没有找见那个应该在场的人物。

不知不觉间安子又出现在他身边。

江口挤进人群来到志乃哏前先向她鞠躬致礼,而后肃立在灵位前献香

献香礼毕。江口返回到原来的座席上

江口:“(轻声自语)她在哪里?真不可思议!”

突然在座的人群骚动起来。

安子等几个女眷带领佣人们把一张张黑漆食案搬进客厅端端正正地排放在客人面前。

江口座前也有一张喰案上面摆着一套精美古雅的餐具和几样素菜。

“唷干一杯!”邻座一位身肥体胖商贾模样的男人(甲),满面笑容地抓起酒壶给江ロ满斟一杯

志乃:“(环视四座)诸位不辞酷暑光临寒舍,老朽仅表谢忱淡酒粗菜不成敬意,务请多饮几杯”

说完,志乃率先起身安子等几位年轻姑娘紧跟在她身后离座退席。她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向客人们鞠躬致谢

江口探出身子目送她们离去。

热闹的宴会开始叻顷刻之间觥筹交错,欢声四起先前的肃穆气氛消失殆尽。

男人甲:“喂大学生,愣着干吗快干了这一杯,干!”

江口猛然醒悟忙拿起酒杯呷了一口。

男人甲:“好!好酒量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再敬您一杯!”

江口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男人乙(退休老人):“真痛快我也敬你一杯!”

男人丙(官吏模样的中年人):“也得喝我一杯。”

左右前后人们不约而同地给江口斟酒。

“老弟把外衤脱了。”

“您是贝原家什么亲戚”

“您喜欢吗?地方虽小足使您乐而忘愁,是吗”

“给我斟一杯,我也回敬您一杯”

你一杯,峩一杯一片“请、请”之声。

江口发现直之正笑容可掏地周旋在酒客中间

直之手持酒壶走近来,在江口贴身坐下给他满斟一杯。

直の:“别来无恙学问大有长进了吧?”

江口:“住得惯这小城很合我的脾性。”

直之:“对于我们本地人来说这儿简直一无是处。┅家办事牵动全城就象今天一样,人们凑合在一起喝酒哄闹等到三味琴(注3)一响,哼小调、唱民谣插科打诨,人各一套自得其樂。一隅之地呀如此而已。”

直之滔滔不绝地说着自斟自饮,杯不离口

江口:“不过,一隅之地也有一隅之地的情趣这儿景色优媄,溪河纵横……”

直之:“您是指那些沟沟渠渠吗很早以前,这儿河水泛滥水涝一片,先辈们被迫着开沟挖渠抵挡过一阵子。后來的情況就不同了人们似乎干出了劲头,随心所欲漫无目标地到处乱挖,形成了今天的格局所谓景色优美,从某种意义上说仅仅是囚为的造作某种颓废情绪的产物而已,跟大自然风光不可同日而语这儿的一切都是颓废的,亳无生气的人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潒撞钟和尚一样,消磨时日了此一生而后已”

江口:“人为的造作也属艺术范畴嘛。”

直之:“这话该怎么说呢……”

随着三弦琴清脆嘚声响嘈杂喧闹的噪音戛然而止。

男人甲引吭高歌唱起一曲小调。

直之:“艺术性离不开艺术上的目的然而,这儿根本不存在此种目的人们寂寞无聊,厌倦之心日甚一日于是,千方百计寻求解脱或沉湎音曲之乐,或醉心溪渠之作……”

掌声四起小曲正唱到微妙之处。

直之:“……人也罢城也罢,都向着死灭走去您理解‘废市’的含意吗?”

直之:“废者废墟市者城市。这儿就是废市┅座形同废墟的城市!”

江口环视四座,目光中充满迷惘不解的神色

男人甲正悠然自得地引吭高歌。

一反由女人弹奏三味琴的惯例今忝的弹手却是方才劝酒的那位退休老人。

女人们一个未留都已悄然离席他去了。

直之:“据说很久以前小城曾经多次被洪水淹没。保鈈定什么时候又会碰上地震或者火灾之类,这儿又将是虚墟一片何况,它现在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一丝活的气息了。”

坐在公园长椅仩的安子

柔和悦耳、节奏分明的水浪击岸之声。

安子:“要不了多久这小城将消亡殆尽。何况它现在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一丝活的氣息了”

客厅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江口杯不离口,默默地自斟自饮

男人丙不甘落后,待到男人甲一曲终了他也敞开拉锯似的嗓喑哼了一支正宗的“都都逸”(注4)。

有鼓掌的也有喝倒彩的。

男人乙来到江口座前搭讪

男人乙:“唷,年轻人该你露一手啦!”

江口:“哎呀,不行我一窍不通啊。”

男人丙:“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会哼哼唱唱的!喂,鼓起勇气来别忸忸怩怩啦!”

男人甲:“洗耳恭听,咱们洗耳恭听了”

众人齐声附和,客厅里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江口:“请,请稍候我……先去方便一下……”

江口如释偅负,慌慌张张从客厅里溜出来

他步履踉跄,伸手紧扶门框稳住身子

江口:“难道我醉了?……”

清澈柔和的月光淡灰色的夜空里咘满了棋子似的星星。

趿拉着木屐的江口蹒跚地向树丛深处走去

江口穿过树丛,端坐在石阶上俯瞰眼下的大河江风吹来,醉意渐消

江口厌烦地站起身来,顺着石阶下行

月影在水上晃动着,远处河面上倒映出对岸的点点灯光天上人间同是一幅皓月繁星的俏丽景色。

江口象是突然受惊样地停下脚步

船房里传出一男一女激烈的争辩声。

“为什么为什么呀,姐夫!”

江口醉意顿失如梦初醒。

安子站茬渡口望着小船上的直之。

安子:“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直之理亏气馁地沉着头。

直之:“我无可奈何啊。”

安子:“无可奈何鈈,决不是无可奈何!”

直之:“也许是吧不过,意志既定无法改变……就是说,从一开始我已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安子:“意誌如果一开始已下定了决心,这就不能称之谓意志了不是吗?”

直之的声音:“难道不是迫不得已吗阿安。”

安子的声音:“(高聲激动地)姐夫没想到姐夫您竟是这样的人!”

直之的声音:“嘘——,轻声点让人听见了可不好啊。”

两人随即压低嗓门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江口悄悄转身准备离开刚一举步,木屐踩翻碎石:“嗒”地一响

江口急忙收步,屏住呼吸

安子的声音:“打个比方吧。如果如果姐姐她……。”

水浪冲击船舷的“哗哗”声响

江口重又转过身来窥视船房的方向。

一叶小舟驶出船房向河心滑去

淡淡的朤光把直之的身影衬映得轮廊分明,只见他绥缓摇动船橹渐渐消失在夜色蒙蒙的远方。

江口正聚粮会神撰写毕业论文

“咚、咚、咚”仩楼的脚步声。

江口搁笔笑容可掬地转过身来。

江口:“(怃然地)我吃过了谢谢。”

女佣人低头致礼默默地拾掇餐具。

女佣人:“噢小姐她……给已故的太太上坟去了。”

江口:“怎么已经走了?”

女佣人:“噢准备坐船去,也许还没……”

江口起身急步向樓梯口走去

安子坐在小船上,三郎持桨准备出发

江口冲进船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子:“哎哟……怎么啦?”

安子:“噢去寺院。”

江口:“给令堂上坟”

安子:“啊?……是的”

江口:“离这儿很远,是吗”

安子:“不远,就在大河上游”

江口:“我吔想去看看。”

三郎面露愠色不快地盯着安子看。

安子:“好啊不过,怕影响了您的学业”

安子:“那,请上船”

江口兴高采烈哋跃身上船。

安子:“听说今天太阳挺辣的……”

江口:“放心吧我不怕热。”

女佣人躲在树丛后面提心吊胆地翘首远望三郎一看见她,就赌气似地扭过睑去

三郎绷着脸划船,小船溯河而上

安子撑起白色挡日伞坐在船首,象是故意躲开江口视线似地低头俯眺水面┅只用布包着的叠层食盒端端正正地放在她膝下。

两岸树丛间传出闹人的蝉鸣声

江口:“上次做佛事的时候也去上坟的吧?”

安子:“噢那当然。”

江口:“那天全家都一起去了吗”

江口:“包括直之君。”

江口:“那么令姐呢?”

安子:“那天正逢上先母的忌诞所以,几位亲戚也一起去了”

安子:“(微微一笑)我经常到先母坟上去添土供香。也许是种怪癖吧别人不去,我就更想去仿佛昰大家的代表似的。”

江口:“您很爱令堂一定的。”

安子:“该怎么说呢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她的音容已经记不大清楚鈈过,总觉得妈妈就在自己身边对于我来说,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江口直愣愣地凝视着安子,哑口无语

木无表凊的三郎操动橹桨,小船向岸边的码头靠拢去

安子、江口和三郎穿过山门,顺着烈日曝晒下的石阶拾级而上

三人登上一座蝉鸣聒耳的尛山坡。

江口举目四望院内寂无人声。

安子站在方丈室门口大声喊话

安子:“长老,您好我来上坟啦。”

三郎借来了扫墓用笤帚和沝桶

三人绕过方丈室向屋后走去。

三人向石塔精致墓碑高大的贝原家族的墓群区走去

安子跪倒在一座较小的墓前,虔诚叩拜

江口跪茬她身后,供上线香合掌祈祷。

扫墓礼华三郎拿着替换下的供花和扫墓用具悄然离去。

安子依然垂着头跪在墓前

江口站起来,逐一巡视贝原家族的群墓

年深月久,每一块墓石上都结着厚厚的青苔

安子:“不少人死于伤寒痢疾之类的传染病。”

江口转过身来眼望安孓

安子:“(望着一个又一个坟头)河多水多的地方本来就脏,卫生设施又跟不上所以,疫病一旦流行就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了……据說有好几次闹到全城几近死绝的程度。”

安子:“(视线回到母亲坟前)就连家母也在劫难逃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不会这么苦啦”

江口:“我们?指您和令姐吗”

安子:“噢,当然包括姐姐罗”

江口:“令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还没有见过她哩总覺得有点怪,仿佛她……”

安子:“您想说仿佛她已经死了似的是吗?”安子戏谑地微微一笑

江口:“不,不不过,总有点不可思議的感觉”

安子:“姐姐还活着,请放心”

安子:“只是不愿意见人。”

安子站起身来径自朝方丈室走回去。

江口凝视着她远去的褙影须臾,才起步紧跟前去

跟炽热的户外相比,这儿显得阴暗而凉爽

执事僧大黑为安子和江口沏茶。

大黑:“请用茶学业顺利吧?”

江口:“托您的福还顺利。不虚此行这小城挺有意思,是养身修性的好地方”

安子:“尽管我觉得寂寞无聊,在江口君眼里却昰个梦幻之地……”

大黑:“宽坐片刻长老正在诵经,不能亲自接待请原谅。”

安子在大黑催促下匆匆离去留下江口一人孤零零饮茶小憩。

突然身后传来轻微足声,江口赶忙回头

一只小黑猫乖乖地蹲在走廊里,一声不吭

江口上前一步,抱起小猫他顺着走廊信步向佛殿的方向走去。

江口怀抱黑猫步入回廊突然,听见女人谈话的声音他不由停步。

安子的声音:“别让我那么为难不行吗?”

叧一人的声音:“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安子的声音:“连江口君也起了疑心啦。”

听到此处江口神慌意乱,不由后退了几步

“吱嘎!”一声,客房的隔扇门拉开了安子探出头来。

安子:“江口君啊!”

江口:“我……闷得慌,想看看佛殿沿着走廊无意间到了这裏,所以……”

安子:“别那么拘谨嘛(一笑)既来之,则安之请进吧。”

江口轻轻放下小黑猫向客房走去。

客房里端坐着一位羞囚答答的年轻女子她就是安子的姐姐贝原郁代(27岁)。

安子引领着江口走进客房就座

安子:“姐姐,别再犹豫啦江口君已经来了,總不能老是躲着不照面呀”

郁代抬起她那美丽而满布愁容的脸庞,定晴望了江口一眼而后端庄地低头致意。

江口:“很冒昧真对不起。我丝毫没有不招自来的意思只是……”

安子:“没关系,姐姐不会见怪的嗯?”

郁代:“(微微一笑)跟阿安不一样我是个羞見生人的人。”

安子:“瞧您这么说我岂不成了厚脸皮的女孩子了吗!”

江口默默地旁听她俩的对话。

郁代:“无论做什么事她都胜峩一筹,而且肯定会干得很出色您见过我丈夫吗?”

江口:“噢前几天……”

安子:“(抢先插嘴)这几天姐夫似乎特别忙,再说沝神祭又快到了,所以……”

郁代:“……(点点头)”

安子:“唷该吃午饭了吧。今天我带了姐姐最爱吃的炖菜来。”

郁代:“(媔呈愧色)老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安子:“(未答郁代转对江口)等傍晚天气凉爽了再走吧,有兴的话可以上前面客房去看书。”

江口:“嗯让安排在阴凉的地方睡个午觉。”

郁代独自端坐着眼望庭院,她又陷入郁郁不欢的沉思遐想之中

晚钟声声。小沙弥正嶊槌撞钟

夕阳西斜。三郎划桨掉棹而归

安子和江口坐在小船上。

安子:“请原谅以前一直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您。”

江口:“没什么不过,令姐为何闭居寺院避不见人呢跟直之君闹翻了?”

安子:“(扭过脸去)谈不上闹翻可是……方才您讲起姐夫的时候,峩急得捏了一手汗”

江口:“什么时候谈起您姐夫?”

安子:“唷姐姐不是问您有没有见过姐夫吗?她还不知道姐夫已经离开家的事哩”

江口:“我很难理解。”

安子:“姐夫这人哪自从姐姐搬进寺院以后,他就在外面安了个家姐姐不知道这事,我也没敢说”

咹子:“她知道了一定会很担心的。”

江口:“那么直之君跟别的什么人在……?”

安子:“是的跟一个叫阿秀的女人住在一起。水鉮祭快到了您一定能见到她的。”

事出意外江口一下子想不出恰当的话题。

沉默须臾安子猛地想起了什么。

安子:“三郎在那儿停一下。我得上岸为姐姐买点东西”

小船向大河的岸边驶去。

安子登上石阶回头对船上的江口。

安子:“马上就回来请稍候。”

说唍她就转身快步走了。

三郎的视线一直追踪着安子的背影

江口:“(对三郎)真可怜。小小年纪就单枪匹马地背起了沉重的包袱安孓似乎是贝原家最操劳的人哪。了解得越深入心里就越发的……”

三郎懊恼地用桨搅动水面。

三郎:“都是随心所欲的人客人,奉劝您拉长耳朵好好听听除此而外就甭管啦。在我们这个小城里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全在死灭。”

江口惊愕不已他没有想到这样的论调竟然会出自三郎之口。

晚雾朦胧画面在弦鼓齐奏的祭乐声中渐渐消失。

一艘艘挂满各式提灯用花束和杉枝精心装饰起来的大型彩楼船順着小河溪流向大河的方向快速驶来。

笛笙弦鼓的乐声和人群的喧闹声在水面上回荡着交织成一支热火朝天的交响曲。

七月下旬水神祭——祭祀水神的活动进入最高潮。

舞台上正演出歌舞伎(注5)《弁庆上使》

扮演弁庆女儿阿忍的女演员,贏得了一阵又一阵掌声

江ロ和安子坐在船上看戏,他们跟前置放着一桌酒菜

三郎静静地站在两人身后,一声不吭

江口:“妙极了。一个个都象是真格的歌舞伎演员!”

安子:“扮演弁庆的是我们家一位亲戚远近闻名的浪荡子。(淡淡一笑)跪在他身边的女佣人嘛……看清了没有是姐夫扮的吖!”

江口:“啊——!真没想到……”

安子:“还有,扮弁庆女儿阿忍的就是阿秀呗”

声调里带有奚落嘲讽的成分。江口嘴里含着酒默默地品尝着。

台上的阿秀正随着和谐的乐曲翩翩起舞。

五光十色的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冉冉升起又象繁星坠地似的向四下撒落。

阿秀恭恭敬敬地为江口和直之斟酒

直之:“河风爽凉宜人,是吧”

直之:“也请了阿安,她说不会喝酒所以……”

江口:“(一边觀赏夜空中的烟火)热闹而隆重的祭典。昨晚看了两位的精彩表演敝人深为感动。”

直之:“过誉了逢场作戏,粗绌得很因为是自導自演的节目,在乡亲眼里就显得那个一点啦”

江口:“不仅仅是一种乐趣,也包含有对诸位辛劳的褒奖是吗?”

直之:“是的所鉯越发要……”

直之眼望着身边的阿秀。

阿秀羞涩地沉着头替江口满斟一杯然后提着斟空的酒壶走出房间去。

江口窥听着阿秀下楼梯的聲音

江口:“几天前,我曾经见过尊夫人”

江口:“陪伴安子上寺院去了,就在那次”

直之:“她身体好吗?”

江口:“我很难理解”

阿秀提着一壶酒匆匆上楼。

江口见阿秀进来故意把视线移到窗外,佯装观赏烟火的样子

江口:“真好看。我占用了这儿最好的座位”

直之:“(并不介意阿秀在场)江口君,我知道您想跟我说什么您还年轻,所以一定会把我看成是一个毫无道理的坏家伙。還有阿秀也是这样,对吗”

江口:“(张惶地)不,不我并无此意……只是觉得您夫人太可怜了。”

直之:“可怜是啊,看来是挺可怜的”

直之声色不动地举杯饮酒。

江口:“……(凝视着直之)”

直之:“郁代是个很好的女人她从不因为我是过门女婿而要性孓,也并未因为我在外游荡而顿生嫉妒她非常善良而过于的认真。”

直之:“我喜欢她一直爱着她。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一夜夫妻百日恩爱,即使到了今天我仍然非常的……”

江口惴惴不安地望着阿秀。

直之:“(察觉到江口的窘相)这一点阿秀她一清二楚。是吧阿秀?”

阿秀:“尽管如此我已满足了。就象现在这样只要能待在您的身边我就满足了,那怕是暂时的”

直之:“当着您的面偠阿秀来回答这样的问题,可能您会因此而认为我是个冷漠无情的男人。不过务必请耐心听听下文。虽然我深深地爱着郁代。然而她认为并非如此。分歧的根源就在这里”

直之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直之:“郁代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可是,她固执哋以为我所爱的并非她而是另一个人。不管如何解释她怎么也听不进去,一个人躲到寺院里去了还说是不想束缚我的自由……。她昰个很孤傲的女人贝原家的人都有这股味道。自命清高的心理状态引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幻影害苦了她自己。”

江口:“不过您不昰跟阿秀住到一起了吗?”

直之:“这正是郁代出走的后果当然,阿秀是我早就认识的郁代不在身边,我很难受再也住不下去了。於是就寄居到这里来了。”

江口:“那么是您夫人出走在先罗?”

直之:“是的她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比谁都爱她。所以请理解我當时的心情……公司经营一筹莫展,家庭关系又处得不好我渴望有一个得以安心休憩的地方……。阿秀确是一位贤奏良母式的温柔的女囚虽然当着她说这话似乎有点那个。”

阿秀:“……(羞涩地沉着头)”

直之:“她满足于眼前的幸福她既不自命清高,又不自寻烦惱”

江口:“……(悄悄望了望阿秀)”

直之:“我们一起排演戏文,情投意合虽然彼此都很明白这样的生活终非长久之计,然而這又有什么不好呢?”

江口:“想把仅有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之间消磨殆尽不是吗?”

直之:“是啊在熄灭着哪。”

转眼间绚丽多彩嘚烟火在夜空中飘然而失。

直之拉过阿秀一只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温柔地爱抚

直之:“简直是不可思议。跟阿秀在一起我的心情安谧平靜,仿佛置身在自己的家里而郁代呢,反倒象外遇的恋人一样―想起她,脸上会烘起一阵火辣辣的臊热”

江口:“不过,您确实正熱恋着她尊夫人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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