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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届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作品】中篇小说。比风来得早(作者:葛水平)
【历届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作品】中篇小说。
比风来得早
(作者:葛水平)
  葛水平,女。山西沁水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现为长治市戏剧研究院研究室主任,长治市作协副主席。创作有戏剧剧本等文学作品多部。曾出版诗集;散文集《心灵的行走》;有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天殇》、《狗狗狗》、《喊山》等。小说被多家选刊转载。葛水平是山西文坛的重要作家。
  清明前一天,吴玉亭决定给乡下已经故去的母亲上坟。母亲故去十年了,在乡下种地的弟弟早说要给母亲烧五年纸,他不同意。说那样太张扬,容易被人抓了小辫子,有人可能对他将来的提升找由头,成为扶正的绊脚石。弟弟说,给娘老子烧五年纸,你一个副科,没人拿你腐败,你怕啥?吴玉亭说官场上有潜规则,回去烧纸,张扬不是,不张扬也不是,这你就是外行了,我不烧五年纸自然有我的道理,今年这十年纸得排场一点烧,我要告诉地下的母亲,我熬到头了。
  早几天吴玉亭已和县文化馆演出队联系,要他们清明前一天到瓦窑沟吴玉贵家报到。演出队团长陈小苗和吴玉亭是师范同学,家境贫寒出俊闺女,长相是方圆挑不出几个的上等品质,吴玉亭继续上学,陈小苗被剧团招走了,当然年轻时候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故事,故事是从吴玉亭妻病故开始的。吴玉亭妻子张国花在县东方红小学教书,早年肺结核,后来钙化了,想着总算对多年来吃药打针有了一个了结,哪知道,药物弄得她整个人体素质菌群紊乱,最后激发肝癌去世。妻子去世吴玉亭才四十三四岁,男人四十当属虎狼年龄,有人介绍他和离异了的陈小苗结合。要说当年的吴玉亭也有那个意思,只是他刚提了副科,刚死了妻子,觉得事情的距离拉得还不是太远,担心丈母娘在自己面前哭天抹泪,也怕县里有人说三道四,“看看,病妻刚走,结发夫妻的缘分再好,也是人走茶凉。”吴玉亭想,人活着要落一个好名声,尤其是在政治上。便给介绍人传话,要陈小苗等他,等个三头两年。要说吴玉亭这人,陈小苗比较喜欢,觉得他有才,也正是好时候。吴玉亭会写小说,还写诗歌三句半什么的,出手快,读起来有味道,一个人的才情能运化成小说,那真叫人高看了。再说他由副科而正科而副处而正处,人生台阶高上之处,光明万丈,不能因为这么一点感情上的麻烦事影响了他的登高,她决定等他几年。
  其实,这都是成年男女了,一般说等也只是形式上的等,还能真等?
  吴玉亭就真等。这事起因于一次开三干会准备材料。三干会的材料由政府办准备,谁来执笔?都知道吴玉亭有才,但这事一拿到桌面上,当时的县长说,写小说和写材料那是两码事,写小说的人要写材料,容易把现实的词汇弄得花里胡哨,还是弄个踏实点的人来写吧。这样吴玉亭就和材料不沾边了,有为人不踏实的意思在里面。内里的事吴玉亭不清楚,恰巧陈小苗来办公室找他,她也没有什么事,找了个理由想叫他出去,办公室里的人正在看各乡送上来的材料,大家看完把具体数字勾画出来,责成一人来写。但这材料没发到吴玉亭手里。主任关心地说,小吴啊,你和陈小苗不是要出去吗?这事你就别参与了,整材料和整小说不一样,对于你来说,头等大事应该有个家。
  这话听起来感觉两个耳朵眼就像穿山洞一样,凉风飒飒,吴玉亭看看陈小苗,说她找谁,和谁出去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说完话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头别过去看窗下,政府楼在改造,黄尘荡了山样高,他觉得他就像波浪起伏的黄尘下的一道深谷,其实,那黄尘是隔着玻璃的,他无来由地像是被呛着了,冲着窗户打了两个喷嚏,这时居然有人迎合了一句,哎呀小吴同志,你小说的感觉真好!
  陈小苗也像是被呛着了似的,眼睛辣疼,恨不得那黄尘淹没了自己,那时候她的脸还知道红,就像钢铁生出的红锈,找谁也不是,不找谁也不是,她恨不得自己马上锈掉,咧开嘴,挂着泪说了一句,我谁也不找,避尘!
  黄尘把政府楼荡得和土蛋子一样,陈小苗像无头的苍蝇,架着双臂穿过黄尘,脸蛋上的泪滴被黄尘胶住了。回家后她自己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一口唾沫吐到了镜子上,觉得自己真是傻到极致了,刚才的事情可以让吴玉亭当小说范本来写。之后两人再见面,彼此就都很客套,吴玉亭小心守护着自己的底线,他知道那底线之下有很好玩的事情存在,但是,其瘾似乎也只在心里想一下,动一下,脑子却像针一样清醒地认为,不能让人看到了把他和小苗同志的事当个事情来闹腾,政治上最忌讳这男女之事了。而自己首先的表现是让县长肯定自己,自己不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更不是写小说的喜欢拈花惹草的那种。
  事实上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已经是了无意趣了,花溅泪,鸟惊心,是为伤春,而他们之间的那点低鸣,或可为悲秋吧。吴玉亭想要陈小苗认识到他现在的地位,和将来的地位,他必须把政治上的那种压抑感找一个物体来代替发泄,而这个物体就是陈小苗,他想,陈小苗应该理解,他一定会给她一个光明的未来,恰恰这陈小苗就不理解,不仅不为他守身、守操,后来居然还领着人组织了一个演出班子,抛头露面唱曲儿。吴玉亭想,自己的高度是地位的高度,地位没有高度,爱情这东西在普通人身上太脆弱了。
  既然吴玉亭要提拔了,这次叫陈小苗来演出,从心里说,他也有说不清楚的目的在里面。
  吴玉亭的父亲七十八岁了,一个人单住,与小儿子吴玉贵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扯七间砖房,另辟出一间来住。七十八岁的吴丙国老汉,自个儿种地,自个儿做饭。吴玉亭要回来,就和父亲睡对炕,一床新被褥叠在有些年代的木板箱子里,吴丙国老汉不几天就会把它们拾翻出来,要它们见见阳光,要阳光消化掉存储得放久了的霉味。被子芯的棉花是吴丙国老汉亲自种的,他每年都要在清明过后种棉花,收获的棉花,就几个儿女分一分,也算是活着给子女们一个暖身的念想。自己的被子芯换不换无所谓,每年秋天新棉花下来他要女儿来把旧棉花取出新棉花续上。吴丙国老汉一辈子的爱好就是爱凑堆和跟人唠嗑,就是吃饭也不例外。公社的时候,每顿饭都往村中央的大槐树下蹭,不管树下有没有人,一碗饭一囚就是半天,自己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偏爱听人说。槐树下就是当时的新闻焦点,上到中央,下至山沟小庄,说什么都稀罕听,话成溜儿,落成行就行,听的时候认真到嘴张着,不吃饭等话,精彩处手里筷子不用来吃饭,只用来敲碗,一副傻傻的兴高采烈的样子。更有意思的是,碗里的饭不是自己吃完了,是一高兴给地上凑热闹的鸡们挑食了。
  为此事吴玉亭说过吴丙国老汉好几次了,说,人活着不能不像个样子。吴丙国老汉说,轮得了你来教训我?我怎么活得就不像个样子了?吴玉亭说,都知道你有一个儿出息大,在县政府工作,天下事政府办知道得最多,上面印着保密的红头文件就有几柜柜,有什么想听的事,我告诉你就是了,你这样,是叫人笑话。吴丙国老汉说,笑话什么?我不偷不抢,就爱扎个堆堆,你说的那保密事都是官样文章,我就喜欢听大伙说出来的,也没有见有人笑话那些扎堆堆的人啊?吴玉亭咽下一口唾沫说,爹哎,你又不是普通人的爹,你就不能学得木讷谦让一些,你这样坐到人堆里听笑话,人堆里坐着都是粗俗的老农民,互相取笑,人家取笑你时,你张着大嘴哈哈,你知道不知道是在取笑你儿子,我?!
  一听说是取笑儿子,吴丙国老汉内心就开始忐忑了,就不敢再端了碗前去槐树下凑热闹,每天端了碗就在自己的院墙外找个石墩子坐下,周围连个鸡都没有,辨认来辨认去,发现腿旮旯下脚的地方有个蚂蚁窝,每天用筷子挑一星星面放到地上,看蚂蚁们聚堆儿,围着那一根面聚得有拳头大,几天不散。吴丙国老汉就想,我这个儿,到底在县政府当着有多大一个官?等吴玉亭回来忍不住就问了,吴玉亭说,是副科。这个词对吴丙国老汉来说太专业了,想不出比较的对象来,就问,县长是个啥?吴玉亭说,正处。吴丙国老汉还是不清楚地问,那你相当于个啥?吴玉亭思考了半天说,这个还真不好相当于,正处也是副科上去的,只能说相当于通往楼上的第一个台阶。
  虽然没有问出啥结果来,但是,吴丙国老汉的心里也还是有了几分神圣。见了村里的支书就问人家,你这个职务相当于干部啥级别?支书被问得说不出话来,举起指头扳着数了半天说,相当于干部十一号。支书的意思是,自己跑腿办事耍的是这两条腿,说十一号有点嘲笑自己的意思,但这样的结果对吴丙国老汉来说是糊涂上加难得,整个脑仁子被一锅糨糊给添满了,不敢多问,怕人家取笑自己没见识,那样等于是给儿子脸上挂黑。有几次外甥来找他,想让表兄吴玉亭在县里谋个临时工作,他一口答应了说,这不算个事,结果和吴玉亭说,不仅事情没有解决了还捎带了一箩筐话:“你也不想想你的儿平常都是和什么人打交道,是和县长书记打交道啊,我能张嘴和人家讲,想安排一个农民来县里上班?就他,大字识得的不如他脸上的雀斑多,天生就是和土地打交道的,想要进城里,到头来怕是让他活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个绝望的塑料袋袋,做人都做得不环保。”吴丙国老汉听了这话有些心慌气短,不好和外甥回话,老姐姐比他早走几年,当舅舅办不了这点事,自己这张七竖八皱的脸真是不值一钱!儿子总归是儿子,从感情上还是和儿子近,量不上米布袋在,要外甥缓缓,这日子,缓得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没有了下文。
  知道儿子清明节要回来,吴丙国老汉把被子晒得蓬松绵软。往年村上给长辈烧五年纸或十年纸的,大部分是放一场电影或说一场书,吴丙国老汉知道这回来的是一个演出团,那个排场是村子里几十年没有过的,也算是给自己的老脸撑足了面子,一高兴就想到处去炫耀炫耀,想告诉那些平常老槐树下聚堆儿的爱热闹的说古今的人们:这回啊,你们可得早一点来我的院子里看演出,我那在县政府上班的大儿子吴玉亭给他死鬼娘唱热闹呢,请的是县文化馆的戏班子,人家都上过中央二台。
  吴玉亭从政府办要了一辆车,车是普桑,后面还带着一个车兜,他从县城买了一车兜吃食,准备清明这一天开销。当时和主任要车的时候,还有些犹豫,该不该要一辆车回家办自己的私事?但是,想着这么多年来自己小心谨慎做人,如今就要提拔了,差的就是一纸文件,哪有政府办的主任回家上坟坐班车?要一辆车有什么不可以?也算是副职期间张一回嘴吧。
  这车有多年车龄了,几近报废,有条件坐车的早就按级别换车了,没条件换车的旧成一堆废铁也只能让它旧。吴玉亭想,怎么也该给自己一辆好一些的车,没想到给了这么一辆,心气不平,姓王的,人生几步一重天,有你好看的时候。职务不在手你拿谁也没办法,只能就这样凑合上路了。清明节,有些地位的人都要回家上坟,一路上大车小辆的,风卷尘土扬。其实清明上坟不上坟都是个样样,吴玉亭自认为是一个最能看到本质的人,他在看坟堆子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堆土,远远地看,走近了看,好多年之后看,确实是一堆土,人们在怀念土堆下的人的时候其实是怀念曾经的自己的影子,拿曾经的影子和现在的影子比较,有能耐了就把土堆当回事,原来的时候那是什么光景啊,看看我的现在吧!项王说,衣锦不还乡就像穿着好衣服在夜里走,吴玉亭想:眼下中国人最能体现衣锦还乡的是清明上坟。
  小车开到自家院子前,车上的东西提下来,他不进去喊人,要司机探进车窗摁喇叭,司机摁了三下,又三下。
  院子里吴玉贵的媳妇急慌慌地走出来,以为大门外出了啥事情,做饭的围裙还系在腰间,两只手涂满了面粉,一看是大伯子,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扭身朝着院子里喊了一嗓子,快叫你爷爷去,就说你大大开着两头平的小卧车回来了!
  院子里跑出一个小丫头来,叫了一声,大大。上前摸了一下车子,倒着走着看着地上的东西和车,龇着豁牙的嘴有几分不舍地不想离开,吴玉贵的媳妇跺了一下脚说,还不快去!
  小丫头扭转头旋风一样喊着,我大大开着两头平的小卧车回来了!人转眼没了影踪。
  吴玉亭左手掐着腰,右手拿出一根烟来,司机上前想给他点火,他摇了摇头,像是等什么,眼睛望着村庄上空的云彩,有几只灰麻雀“叽叽叽”叫着从头顶飞过去。司机问他要不要把地上的东西提回去?他说,不用,等一下喝口水你就可以回县里了。
  吴玉贵的媳妇从屋子里端着两碗水出来,给了司机师傅一碗,另一碗端给了吴玉亭,吴玉亭不接,手里的烟掉了一下头,过滤嘴朝着水碗点了一下,用嘴吹了一口,烟屁股上吹出了一串水沫子,这时他才说了一句,拿火来。
  吴玉贵媳妇不知道他还喝不喝这碗水?想着城里的干部都讲卫生,这碗水沾了烟屁股怕是喝不得了,扭身回屋又换了一碗出来,吴玉亭说,我有自己的杯子,泡着上等的观音王,就怕这水不是好水,观音王都要糟蹋了,还想着带一桶矿泉水回来的,这事,忙得头一昏就忘了。
  吴玉贵媳妇说,他伯,好水,是从龙王沟引过来的泉水,不放糖精都是甜的。
  吴玉亭没有接她的话茬,他从心里可怜这个弟妹,除了农村生活再没有过过第二种生活,对外面的世界很无知,活得不明不白,大脚,厚身板,一副对什么事情都很好奇的样子,啥也不懂还傻呵呵地乐,活得越来越没有形了,和她的身材一样,臃肿得像一摊软米枣糕。
  村子里的大人和孩子都稀罕地往他家这边走。要说一个两头平的小卧车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但吴玉亭坐了就让他们稀罕。往常吴玉亭清明回来上坟坐班车,村干部都往人家坐小卧车的家里跑,显得吴玉亭就有些落寞,心里埋怨这农村人啥时候也学会看人下菜了!这吴玉亭坐小卧车说明地位升了。有老者走过来,他是看着吴玉亭长大的,走近拽着吴玉亭的手说,老吴家的大娃啊,你这干部是当大了!能给叔说说有多大个官儿吗?
  吴玉亭压着嗓子咳嗽了一声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叔,县长的日常生活都是我来安排。
  老汉家松开手,两只手拄着拐棍,仰了脑袋望着吴玉亭看,不时地点着头,长叹了一声说,从同治年开始,咱瓦窑沟没有出过大干部了,这车是县府给你配的吧?
  吴玉亭说,不是,临时用,下一次回来的车比这要高级。
  老汉家越发的惊讶了,像孩子似的嘴里流着哈喇水说,就是,该了,人家三头二年就上去了,你等了这么多年,该了!回头给咱村要几吨水泥铺铺路,建设新农村,早就该村村通水泥路了,这官,我看目前就数你大了,不要看他们早就开上小卧车了,我给你说吧,都不是正经官,搞副业的出身!你总算熬到头了!是回来给你娘烧十年纸?
  吴玉亭说,是。
  老汉家说,还请了演出队?
  吴玉亭说,是。
  老汉家说,太排场了!是该给你死鬼娘热闹热闹了,地下有知,鲤鱼翻身她真敢出来看看你啊,给你娘脸上长光了!
  老汉家说完话往人群里返,一边走一边还嘟囔着,看看人家也叫儿,这回老吴家长脸了。走了几步回过身体来又说,我也给你娘送一些纸火过来。
  在农村,一个有些威信的人家,办丧事也好喜事也罢,村里人都要送一份礼,这清明呢,烧十年纸是死去的人大寿,看活人的面子都要送一些纸钱过来,表明活着的人一直惦记着死者,死者的后人那才是顶顶值得尊重的人。
  吴玉亭觉得他回乡第一件事情已经该结束了,看着司机说,你回吧,有事情,我会给你电话。
  司机说,吴主任,那我走了,有事尽管叫我。
  车发动着倒着掉头,有人自告奋勇上前指挥,打着手势喊,倒,倒,倒,住!司机打了两把方向盘车就掉转了头,司机打了两声喇叭,屁股后掀起一股黄土出了村。
  吴玉亭卡腰的那只手始终卡着,闲着的那只夹着烟屁股举起来向着车走过去的地方挥手。
  那个姿态在瓦窑沟人的眼中一下就提起来了,就生动了,就正经八百像个当官的样了。
  吴玉贵去丘庄接应演出队,丘庄离这里有四十里地,吴玉贵骑着摩托去,到了才知道演出队来不了。因为当地举办一个什么踏青会,请了市里和省里一帮诗人和小说家来搞“春天送你一首诗”。县里要演出队给这帮文艺人助兴,前一天的晚上就请了演出队来演出,没有选择性地听、看,演出队有流行歌曲、戏剧、杂耍和八音会,文艺人们听了不过瘾,想看地道的地方艺术,今天晚上的节目就演纯地方的东西,所以走不了了。团长陈小苗特意和吴玉贵强调了这一特殊时期的情况,说,我就计划派人去一趟瓦窑沟和你哥协商一下,你来了就好,知道这一次你哥是动了真性情,我也是想积极配合,但是,有时候事不凑巧计划赶不上变化,也算是政治任务,硬走怕不好,只能委屈你这边了。两夜的演出只好错后一天,这事是县政府办的王主任特意安排的,我是脖子上系着领导指示,不照办不好说。况且这一活动是全国性的,要是你哥一直写下去,这一拨人里,你哥怕也成全国性的人物了。
  吴玉贵听了这话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也没有手机,不方便和哥哥联系,瓦窑沟村人都知道今天晚上看节目,院子里的大锅都支起来了,媳妇的白馍也蒸好了,就等着演出队一到把娘的牌位接回来,放到方桌上要娘打头看演出。要是自己定下的怎么都好说,中间搁着哥哥,他也是政府人,脖子上也系着一根绳绳,自己不敢瞎闹,多余话没有说,掉头走人。出了丘庄村,越想这事是越不对劲,到夜晚人都往老吴家的院子里走,听不到声音,见不着热闹,一下灰秃秃了,你能把脑袋装到裤裆里?真那样那真要叫人笑话死了。既然演出队明天才能来,今天夜里的事情他就擅自做主一回,绕道到乡政府定了一场电影,人家说电影的胶片不多了,赶着清明都要演,还剩一个旧片但也是名片子《秋菊打官司》,要不要?吴玉贵想,这片子是有些老了,既然没有挑头了,秋菊打官司就秋菊打官司吧,首先,娘活着没有看过,就算是自己给娘行孝了,其次,要娘也知道秋菊这媳妇多么地不简单!
  吴玉贵回到瓦窑沟的时候,已是半下午,感觉自己院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是自家的热闹有些过了。先是听到院子里说话声吵,女人们多,有好几个妇女张嘴哈哈笑。熄了火,放好车才看到地上有小卧车的车轱辘印子,想着,这回哥是讲排场了。进了院子看到瓦窑沟村支书兼村长的媳妇吴国花来帮厨,还有会计的媳妇李婉婉也在,平常这两个人见了他眉骨都不动一下,现在看着他眼睛都弯没了笑着说,看你黑着脸,是不是不稀罕来给你帮厨呀?他觉得这天上下饼子的事要发生了。更有甚者,听到了爹的屋子里,支书兼村长的李喜平和会计王政林也在,正和哥哥一唱一和的说事呢。吴玉贵觉得这两个看人下菜的人物能来,说明哥的地位变了。我说么,哥因何要回来给娘烧十年纸,而且又是如此张扬!
  吴玉贵不敢往细处琢磨,急忙往爹的屋子里走想和哥哥说明白今天发生的事。吴玉贵进了屋子顾不上打招呼,直戳戳地说,哥,今天给娘的演出怕不成了。
  吴玉亭正和支书会计说着未来瓦窑沟村修路的事情,这么一说,有些坏他的心情。但作为即将提拔的吴玉亭来说已不是当年那个吴玉亭了,当年的吴玉亭还有几分农民的倔强脾气,丢了面子想耍小聪明想力挽狂澜,现在,那脾气隐了,隐成了一种面子上的拿派,尤是面对地方干部的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稳当心态还是学了一点,但他拿烟的那个手指尖还是抖了一下,一截烟灰落在了裤子上。按以前他会抬高手臂狠狠地拧下去,把那截过滤嘴屁股拧成烂丝,现在吴玉亭不会了,时间已经把他锻炼出来了,他已经把以往的少年皮脱了,青年皮脱了,壮年皮也将脱尽,他就像蚕一样老熟了。只见他把那截烟头叼在了嘴角上,揪住裤子用二拇指弹了一下,轻轻地把烟头放到了一个用八宝粥当烟灰缸的罐子里,他还很轻松地用自己杯子里的茶水倒了一下,那烟头的青烟一下就断了。
  吴玉亭抬起头来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值得用这样的嗓门说话?
  吴玉贵说,人家演出队在丘庄,说是给文艺人们演出,今天走不开,还说你有悟性要是一直写小说就好了,就成全国样的人物了。吴玉贵有些对哥没有写小说,没有成为全国样的人物遗憾,停顿了一下没有接着往下说。
  吴玉亭就是不想听这“小说”二字,这二字让他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让他的人事秩序多少年来一直遭到严重破坏,让他不能够在人事道路上应对自如游刃有余,总是让他在期待重新洗牌时被扣在了底牌。他抬了一下屁股很是不屑地说,知道,是春天送你一首诗,对你们来说,春天送几袋子磷肥和碳胺是再好不过了,也就是一些个不务正业的人拿春天说事找麻烦。
  一句不务正业,把一帮文艺人搞得没有了广阔的背景。
  吴玉贵说,是县政府的王主任安排的,人家团长说了,县政府的指令就是拴在她脖子上的一根上吊绳。吴玉贵一时没有想起来当时的原话,意思是领会了,就篡改了一下用词。
  吴玉亭一听这王主任,心里就蹿火,算什么东西嘛?自己有媳妇在乡下种地,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整天拿着职务调派演出队,还不都是看上了陈小苗那娘们,陈小苗也是,就算不等我,也不想和我好,都好说,见怪不怪,找了一个有妇之夫,素质和品位之低下,那真叫个嚼着不烂,咽着吃力,听起来堵耳朵,哪有半点爱情的高尚趣味!如果这时候发火那就显得自己气量狭促了,想了想换了一种口气说,那哪是王的意思,那是习县长的意思,还有我更清楚!
  吴玉贵想,既然你清楚,为何还要我去接?但不敢这样反问,是自己的哥,小声说,错后一天,今天晚上呢,我定了一场电影,是秋菊打官司,人家说是名导的戏,瓦窑沟武黑他爹死的时候放过,一个照着村长的裆踢了一脚的女人,那女人,呵呵,一根筋!
  会计王政林说:“错错错,是村长踢了秋菊男人的裆,把他男人踢寂寞了,她不依,一级一级上告。”
  吴玉亭觉得弟弟说话太没有水平了,说着啥事情呢就拐了弯了,这弯拐得有点半吊子,要不是自己这个即将成为正科的面子撑着李喜平,村长李喜平岂是一个吃素的人物!
  吴玉亭说,春天送什么的事,我是知的,只是换届前的事情太多,又因为清明要回来上坟,三天里习县长要准备的材料,我在回乡之前都要准备好了,我都忙得乱昏了头脑,看看,我都忘了,也算是有个补救。秋菊这位农妇也是一个进步人物嘛,值得一看,懂得用法律来做武器,现在自上而下不是讲和谐嘛,啥叫和谐,我和习县长经常探讨这个问题,说给你们吧,自然朴素的品质就是和谐,这影片到最后,说明了一个问题,都是他妈的善良厚道人。
  村长李喜平站起来取暖瓶给吴玉亭满上水,倒水中间给会计王政林使了一个眼色,王政林说,我出去小解一下。
  王政林进了茅房,掏出手机赶紧给李喜平发短信。李喜平的手机响了,看到上面写:你的眼色我没有明白。
  李喜平看着手机和吴玉亭说,小舅孩发来的,操蛋呢,知道我和吴主任在一起,想让我求你,看能不能说说让他去镇政府当个通讯员。
  李喜平抬了一下头说,我发给他,这点毛毛事也找吴主任说!
  王政林接到李喜平的短信:打听一下吴有没有提的可能,有,回来就说今晚的电影咱管了。
  吴玉亭没有接李喜平的话,他自己也想发短信,这说白了就像看见有人尿,自己也紧,他掏出手机说,这叫拇指文化,全球通,都普及到乡下了。
  相互让烟的工夫,李喜平手机又响了,亮光折射,屏幕有些黑,他用手捂了看到上面是:马路消息说,有可能是真!
  李喜平回信:肯定?马路上没有人?日你娘,谁说的?
  李喜平合上手机笑着说,小舅孩回的,说我和你的关系铁得就像钢板一样,这点毛毛事对吴主任不算事。小舅孩和姐夫,中间隔着他姐,他敢拿我当软柿子捏。
  王政林在茅厕急忙翻阅记录的电话号码,终于看到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这个人物是县政府看门房的武秃子,他把电话打过去问武秃子,吴玉亭提拔的事风声紧不紧?武秃子在电话里说,看人家的走步,有变化,一般来说,有动静的人,这时候大都沉不住气,不是说话口气变了,就是走步变了,还有呢,以前叫我武师傅的,只要开始叫我老武了就有动静,等确定叫我武老头,那这人准提了。王政林说,你鸡巴说明白点,到底是提了没有?我啥都不叫你,我提啥了?快点,我提着裤子呢!武秃子冲着电话说,我又不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我酸得难受了,知道人家是甜东西吃多了!告诉你有提的可能!
  屋外的王政林很像回事地系着裤带走进来,坐下后看着吴玉亭说,讲一句不中听的话,吴主任,今晚的电影就算瓦窑沟村给你放了,一是给婶尽个孝道,二来呢也算是我和喜平村长祝贺吴主任高升!
  李喜平拍了一下王政林说,这话我早想说,不是说我这人势利,吴主任,就咱,中国最低的一级政府,办啥事不得拍上边人的屁股,你要是普通农民,我丑话说到前头,我不认识你是个人物,如今都是一把手说了算,你当了一把手,我就拍你,不怕你笑话,就这么定下了,玉贵啊,放电影的啥时候到?
  吴玉贵说,我还得去一趟,去接他过来。
  吴玉亭觉得不好。
  李喜平说,有什么不好的,你明天的演出,不也同样娱乐了瓦窑沟村民的生活!
  吴玉亭不说话了,拿着手机发短信,这条短信他是发给陈小苗的,他虽然相信她的演出是一项政治任务,但从思想上觉得陈小苗对自己有意见,拿政治任务做幌子的意思深处隐藏着内容,这条短信在用词方面应该有一些讲究,不能太直白,不能让对方看出来自己是吃王主任的醋,他搜寻了脑海里所有的记忆,他觉得用到文章中的句子都是好句子,用到这里难说能出彩。手不随心想,一行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猜测陈小苗看到每一个汉字在她眼皮下晃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笑,自己便也笑了一下,一下想起了他剪下的那一沓沓文章里的一句话:祸兮福所依。
  这句话要比刚才那句话富有力度!
  但是,已经晚了,手机上显示了发送成功。
  山里头天黑得早,日头先是歇在了山背上,接着日头就翻过山跌空了,山没有影了,杨树上的喜鹊窝也没有影了,喜鹊飞上飞下不叫了,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这时候它看到瓦窑沟村上空袅袅炊烟浮动着,暮色把瓦窑沟罩住了,最后把瓦窑沟村人的脸也罩没了,喜鹊飞进了窝里,瓦窑沟彻底黑实了。
  吴玉贵这时候才回来,原想着看不上演出,能看上电影也成,哪想他定下的电影也荒了,是因为有胶片没有放映机——当时定的时候还有,半中间被镇长拿去给县民政局回乡烧纸的李局长献殷勤了。吴玉贵骑着摩托跑了好几个地方,胡想着再定一家说唱的过来,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有定成,临时抱不到佛脚。他回来,看到自家院子灯明火旺,觉得这事弄得狼狈,脸上有点挂不住。进了院,看到爹在院当央放椅子,两把椅子,一把正中,一把偏一些,他知道,那是用来放牌位,一个是娘的,一个是嫂子的,人虽然走了,不回头了,活着的人也要把她们当在世看。他走过去说,啥也不成,瞎了,拾掇回房吧。
  听得声音,屋子里李喜平高着嗓子喊:吴主任呐,一心敬你,七个巧啊!
  吴玉亭就四个字:五个魁首,五个魁首,五个魁首,五个魁首!
  爹一把揪了吴玉贵的衣裳问,到底是咋回事?我都通知了村里的家户,都通知了两遍了,第一遍告诉人家看演出,第二遍通知人家看电影,结果啥也没有,好不容易能要大伙来聚一聚,咋啥都弄不成了?
  吴玉贵没有和爹多答话,走进屋子,看到炕上放着炕桌,桌上放着四个菜一壶酒,哥盘腿坐着,村长和会计不习惯盘腿,蹲在炕上,闺女小红嘴里吃着菜,一口没咽下,一口已经紧着夹到嘴边,腮帮像憋着两个核桃。
  吴玉贵说,哥,不成,没有放映机。
  吴玉亭没有出声,一粒花生米落在口中,胸口处空空的好像连着一口井,那井嗡一声被什么砸出了响儿,空震得他的脑仁子发麻,那粒花生米在后牙根上嚼了一下,他心里默念了一句:姓王的!
  李喜平和王政林两个人有些喝大了,听吴玉贵这么一说,仗着酒劲李喜平跳下炕说,混球镇长,没有上眼皮子的货色,这事真没有人管了?是政府办的吴主任用,用他的机器那是高看他了,怎么这样的不识抬举呢!哪家拿了放映机,找几个人去抢了它!
  吴玉贵说,没有用,是民政局的李局长。
  王政林说,那咱不敢抢,民政上往下拨的款多,这条腿咱不敢断了!
  吴玉亭摆了摆手要李喜平冷静一下,他摸了一下小红的头说,胡来不得,放不成就不放了,就算是抢来了,可以放,你叫全县人民怎么看我这个政府办的主任,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放映机问题,而是围绕这一事件出现的各种眼睛,要做的是让人们看到我的肚量,而不是成为这些个眼睛的反面教材,我不能因为这么个事给习县长丢脸,让人家说,小习用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王政林也想说什么来着,听这么一说,就不敢搭话了,敢把“小习用的人”挂在嘴上的,瓦窑沟也就他一个。况且,这习县长要论年龄也不过四十出头,比在座的他们仨都要小,论头衔哪个敢叫人家习县长“小习”?距离近远,明眼人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气氛有些紧张,一时无话。
  外面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夹着马扎进来了,看到院子里站着的吴家掌柜大呼小叫,吴老汉哎,你这大儿真出息啊,你可不能草筛子饮驴走过场,今儿看不上,明儿得看上!这放电影的还没有到?怎么幕布都不往起挂!
  吴玉亭听得爹说,咳,说啥呢,这电影八成看不成了,听玉贵说,有官大的抢啦!
  一老头说,那是咱玉亭的官不大,官大一级,他敢抢?吓不死他才怪!
  吴玉亭觉得乡下人嘴上没拉链,指不定下一句还要说啥呢,随手扔给吴玉贵一包软中华要他出去散烟。李喜平急忙和王政林说,傻啥呢,还不出去发根烟熏住他们的嘴!
  王政林说,咱的烟不好,红旗渠。
  李喜平说,红旗渠咋的了?就红旗渠发去。
  王政林和吴玉贵往外走,出得门,王政林先说了,今儿是县政府办吴主任回乡给咱婶烧十年纸,婶活着时德高望重,唯一的遗憾事就是没有看上这《秋菊打官司》,偏巧这机器被咱们的老朋友民政局长先行一步,先行了好啊,这电影就看不成了,我和李喜平支书巴不得看不成这电影呢,正好和吴主任说说内心话,说说咱村的实际情况,不过呢,就是委屈了咱地下的婶和地下的嫂,也委屈了瓦窑沟人,这不,吴玉贵代表吴主任给大家发道歉烟来了,烟是软中华,好烟呢,我给你们说吧,这烟一条八百,一包两袋碳胺,一根四块,你们也抽抽这折合七斤玉茭的烟是啥滋味。
  李喜平在门口叫到,两口猫尿灌晕你了,也叫说的是人话!
  这时候陆续走进来的人就多了,孩子们像马蜂一样见人缝就钻,看到吴玉贵发烟,也跳了高抢着要。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伸出笤帚一样干瘦的手臂也要,王政林给她点了一根说,会财姥姥,你长了这么大财迷了这么大,你尝尝,好烟就是好烟,抽多少口烟灰灰也不落。
  会财他姥姥豁了牙口,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宁要一棒玉茭,也不要这一根棍棍,哄人呢,看看现今的人哄人怕不怕,我抽抽它,是顶饱呢还是顶渴,呸呸,呛鼻呢。
  院子里的人哄笑了起来。
  李喜平走进屋子里悄声伏在吴玉亭的耳朵上说,不怕主任,我能让他们比看上电影还热闹,要下边的小官做啥呢,就做这呢,欺瞒他们傻乐呢。说毕走出门,大手一挥说,瓦窑沟的村民们,咱们县政府办的吴主任能在百忙之中回乡给咱婶上坟,说明他是一个孝道人,有孝道好啊,我给他这样的人举两个老拇指头!
  李喜平借着酒劲举了两个老拇指头在自己的脸前晃。
  《秋菊打官司》看不看吧,没啥看头,村长把人家男人的裆踢了,踢寂寞了!
  院子里的人就又开始哄着笑,有人叫着:你不是村长?就是说你这号人呢!
  李喜平嘿嘿嘿嘿地笑了,笑出了口水,一股白酒味,还哈着霉干菜味,打了个嗝,把最后的那个捂在喉咙眼里的“嘿”嗝了出来。
  李喜平接着说,那个说我这号人的人,你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当我真的酒醉了?你把手往哪里摸呢,那是谁家媳妇的屁股蛋子收紧了一下子,那屁股蛋子可不是铜锣啊,你的爪子也不是锣槌吧,还一下子一下子击打呢!说你呢,笑甚呢,牙都往下掉了,还笑!嘿嘿嘿嘿,这电影我看,不看也罢,明天咱弄个好看的拷贝,弄个《满城尽带黄金甲》来,不怕他今天没有放映机,明天咱去找,这放映机就像黄金甲里女子的乳房,挤一挤总还是找得到的嘛!
  一院子人越发笑得刹不住了,笑到最后的尾音笑不出来了,有几个女人弯着腰抽着气说,要死啊李喜平,你是糟蹋妇女呢,你忘了你是吃妇女的啥子长大的!
  李喜平说,不笑了不笑了,咱说正经事,这电影是放不成了,大家就和吴叔嗑话吧,吴叔的四肢九窍都等着你们和他嗑话呢。吴主任能回乡那是咱瓦窑沟过节都逢不上的好事情,吴主任已经答应咱了,要县里给咱拨款拨水泥修路呢,吴主任当了主任,最大的好处就是咱瓦窑沟能讨了便宜,讨什么便宜呢,大家想啊,咱的学校也该投资了是不是?以前那个普九,是墙上刷了一层白灰日哄两下子了事,风卷一股尘学校还是一张老脸,不要看王怀平在外赚了几个钱给学校捐了几张桌椅,咱稀罕的是政府支持!咱的队部也该投资了,是不是?投资建个活动室,咱农闲时打麻将还用给黄软平家的自动麻将桌抽钱,除了搭不上黄软平那张粉脸蛋,咱啥都不用出。咱的敬老院也该投资了,是不是?和谐社会不敬老不爱幼,那能叫和谐,和谐就是自动麻将桌!咱的戏台子是不是也该投资了呢?等等等等,抱了吴主任这疙瘩热沥青,咱瓦窑沟就水泥化了,就建筑化了,就麻将化了,这么着吧,你们说,看那电影有啥意思?还有比陪吴主任喝酒更有意思更管事的事情吗!瓦窑沟的人们啊,都回家吧,回去早点睡,明儿上坟不要忘了也给吴家的坟送点纸火。回去睡不着,看韩国的电视剧去吧,还睡不着就上床做那事情去吧,做那事灵醒点,小动静喘不过来就咳嗽两声,大动静里外得不轻闲,该咋的就咋的吧,别把自家孩子教坏了!
  又一阵子哄笑中,谁也没有想到吴玉亭会出来。
  这吴家的大儿子从来回乡都很少和瓦窑沟人答话,总是低着头来去匆匆,都说这吴家的大儿子有才呢,会做文章,几年下来没见把官做大。
  可惜就是早走了媳妇,媳妇活着时有结核病连娃也没有生下,娘走了十年媳妇走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了,愣是不找,这社会哪有这般苦守着不娶的?
  吴家的大儿不如小儿话多,人白净,一看人家就是办公室坐出来的,看人家那样子,走路都在思考事情呢,一看就是有本事在心里藏着的人呐!
  院子里的嘀咕声像春天成长的虫子,那声音不如秋天的旺,听上去有两寸厚。
  吴玉亭站在门口,门脑上吊着电灯,灯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脸的白净,他咳嗽了一下,有点像在麦克风上试音似的,接着又咳嗽了一下,右手圈成拳头捂在嘴上。
  李喜平大叫:静一静,下面的瓦窑沟村人,站起来的坐下,走了的向后转,听县政府办的吴玉亭主任讲话!大家鼓掌!
  鼓掌过后院子里一下就静了。
  吴玉亭放下拳头,他被眼前的景象所感动,长这么大没有什么场合因为他要讲话有人能这么样的尊重他,就算是县长讲话,下边也是乱哄哄的,他看了人群中的爹一眼,爹大张着嘴,一脸兴致,他突然理解了爹为什么爱凑这热闹,爹在这热闹中能感觉到温暖的气息借助了声音在往他身上积聚,一个人面对孤独时,他一定心有戚戚,他看到爹抹了一下嘴上哈出来的口水,嘴依旧张了很大,那露出来的一截黑瘦如铁的手腕儿,在灯光下激动得抖抖的。
  吴玉亭说话了,他挑高了嗓音,他现在有足够的底气。
  我看到了瓦窑沟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了,你们对我充满了期待是不是?这,我心里明白!以前,我没有能耐,一个人的能耐是他的地位,地位不在那里想办啥事情都难!这以后,一句话:好了!李喜平和王政林能来造访,我也明白他们的语气里含混地夹杂着某些不便说出的意思,我是明白的,我不怪他们,一个字,咱瓦窑沟村穷!吴玉亭家穷!穷字下面一口刀,把该有的都斩断了!
  王政林看到吴玉亭眼睛里有泪打转,不像一个领导干部讲话,哪有实打实说的,不吹嘘点,不拿出点势来,就没有人怕你,畏惧你,老百姓也一样。怕他因为酒精的刺激和放不成电影的刺激弄得失了态,用肘扛了一下李喜平,李喜平拍了一下手说:
  鼓掌!
  吴玉亭还想着说什么来着,人已经被搀回了屋子里,只听到屋外的李喜平喊了一句:好了,咱瓦窑沟村人在共产党的政府部门,现在,总算有人立起来了,“富”字下面一张嘴,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好了,各自回家热闹去吧!
  这一夜的酒喝到很晚,喝得李喜平和王政林舌头大了,头大了,接着脚跟落地不稳,个个儿呕着心,想吐。
  李喜平说,还不给吴主任拿盆盆来!
  王政林拿了地上一根点火棒在石板地上画了个圈说,给你,盆盆来了。
  李喜平就扶着吴玉亭照着地上画着的那个圆“哗哗”地往出吐。
  互相喝破了心事,三个人一起笑,说起了一些儿童时代的事情,亲密得开始称兄道弟,这酒把人的地位喝淡了。
  吴玉亭被吴玉贵搀到爹的屋子里,脑仁子被酒精刺激得兴奋,看着爹笑,接着又开始哭,爹咽了一口唾沫,很努力地期待着问,你把官做大了?吴玉亭踉跄着俯倒在床说,爹,屁大个官儿,给爹丢脸了。
  爹一脸糊涂,这官要没有做大,瓦窑沟村长那也算个人物,人家能打发媳妇来给咱帮厨?圈着腰把儿子耷拉在床边的两条腿抱起来搁到床上。
  爹说,你好久没有和爹说话了,和我嗑嗑话吧,你自打长成人,就和我话少了。爹把崭新的棉花被子盖到吴玉亭身上,屋外的风呜呜地吹,吹得院角上几捆秫秸簌簌地响。
  这春天的风是一种很不消停的风呢!
  吴玉亭说,爹,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甚吗?
  爹咧开嘴顾自听,一脸等待,手脚没有搁处,想不起儿子最爱做甚。
  吴玉亭被酒精刺激得兴奋,心里堵得实,喝多了也没有把想说的说给李喜平、王政林那两个王八蛋听,他有话说,他就想说给爹听。他仰起脸举起手机看有没有陈小苗的短信,没有,他大声说,捅马蜂窝!
  吴玉亭把手机扔到了一边,有些不舒服地又把它朝上的荧屏扣到了下面。咱瓦窑沟村外有一棵树,树是柿子树,结果子的树里面,我最喜欢柿子树了,苍劲的枝干,宽大油墨的叶片,尤是间隔其间的柿子,似乎袒露了儿的心事,一个一个羞红了脸蛋儿。树上有个马蜂窝,我想捅了它,因为它影响了我对柿子的渴望。我是想算了很长时间的,最终想出了一个法子。爹,别不吭声,你猜猜,猜猜儿的心里想出了一个什么法子?
  爹猜不出来,依旧手脚没有个搁处,笑容堆得满脸都是,喜爱得看儿回到了从前。吴玉亭的眼睛蒙
  地翻了一下,接下来把盖在身体上的棉花被子很粗鲁地踢开了,又觉得这样不妥,热了脸,羞赧地说了句,我失态了是不是爹?把拽开的被子轻轻拉了回来很亲爱地搂在了两腿中间。
  爹假装看不见说,喝了酒的人热气上身,不想盖就别盖了,这是在家里,机关里那一套套就丢了吧,你在爹面前就不讲究了。
  吴玉亭说,爹,我回家了是不是?那我就把人前这张皮撕了。
  告诉你吧,我用了爹给我做的弹弓,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对准它发射,哈哈,它掉下来的一刹那我就往村子里跑,马蜂像我放出的臭屁一样追了我跑,我跑啊跑,跑到了大队的粮仓里,我看到粮仓里新收下的小麦,那麦子上还盖着几方大印,我照着那印钻了进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带到了大队部,我的头肿得脸盆大,娘找到我后说,你调皮捣蛋要到啥时候才能改!
  爹笑了笑说,那时候有意思呢,那时候的老树下尽是端了碗吃饭的人。
  吴玉亭说,那时候的柿子树是大队的,秋天结了柿子,我偷着穿了爹的裤子,用爹黄球鞋上的带子绑了裤脚,趁着黑天,爬上树摘了两裤腿柿子,下来的时候,一下脱手了,我掉了下来,我回来,爹用绳子把我吊到梁上,裤腿里的柿子也不让往出掏,让梁上的绳子坠我。爹说,吊到你懂得集体的东西不能拿,吊得你懂得集体叫啥,告诉你小屁孩,集体就是国家!
  爹端过来一茶缸水,怕水烫,又拿了一只碗来回倒着,等了一会儿用脸皮试了试冷烫,端过来要吴玉亭喝。
  吴玉亭说,爹的手皮厚了,结了老茧,试不出冷烫来了。
  爹加了糖要他喝下去,说,缓解酒劲。
  吴玉亭说,我上学了,初中读完没有上高中,考了师范,我是想当一名老师啊,爹也告诉我说,当老师好,受人尊重。那个春天,也是这样一个春天,我和同学们出野外踏青,我看到新土,看到刚刚钻出土的茅根子。细细的绿,春天透土了。杨树叶子还不能被风吹响,是鹅黄的,有像虫子一样的杨花絮。远处是麦田,像大地的花地毯,平坦的麦田在春风吹拂下泛着银子的波浪。这是我那一次踏青过后的一篇作文,被学校的《春芽》文学社油印了,在学校传阅,还被当时的市报选发了,我一下子成了文学新人。
  爹,记得你说,我儿真有志气,都上报了。
  娘把那张报纸贴在墙上,早上看一遍晚上看一遍,天一亮,看清楚看不清楚字,爹都要探过头来趴在娘的肩膀上看,后来那张报纸上的字淡了,是被爹和娘的眼睛看淡了啊。
  爹起身走到木箱子前,开了锁取出来一个木匣子,是娘当闺女时候陪嫁的梳妆盒,核桃木,枣红漆面,上面画了几朵牡丹,经了时间,那颜色看上去有些凋敝,有些衰老,爹打开它,取出一疙瘩泥皮,那上面的报纸有了霉点子,哪里还有原来的颜色。当年翻新房子,弟弟和爹还生了一场气,说爹偏心,人家攒金攒银呢,你攒了一疙瘩泥皮。爹掴了弟弟一个巴掌说,你是看见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吃醋呢!
  吴玉亭说,扔掉吧爹,没有用了,时间把石头都能化掉,巴掌大的一篇文章,没啥用处了!
  爹合了木匣子,没话。
  吴玉亭说,爹,知道不,就因为我会写,当初当老师的梦想没有了,到了县政府当了通讯员,人家说,这娃好成分,有灵性,会写文章,将来有机会上!我当了十年通讯员,二十九岁上到了政府办收发报纸信件,我想不出来,我都这么大了,再没有比我小的通讯员了,我看新来的人们看我的眼神不对,似乎已经急着要先我当家做主了,我得有动静了,也该上了!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啊,夙夜忧叹,我别无长技,写写豆腐块大的小文章是我日常爱好,我由理想繁多变为希望单一,人家说我不务正业,说有才用不到正点上。我后来想,写那玩意儿顶啥用呢?图了虚名,舍了!我埋头啥也不做干了五年,这五年里比我小的都上了,春天窈窕身影,闺女似的来了,又走了,又来了,风吹来吹去,绿的绿,红的红,熟的熟了,爹,我看到你依旧是重复着以往的日子,驾犁耕地,戴着草帽栽种,爹脸上的皱纹多了,是笑太多折叠出来的,儿我是明白人啊,只有亲近自然人才活得本色,只有活得本色的人才幸福,你的儿,我是一点也活得不幸福!我从你和娘的身上知道要想温暖一个人的心,最基本的是给这人温暖,不怕爹笑话我,我没有,从来没有给你和娘叠过被子,我给三任县长叠了几十年被子,人家把我当老通讯员使唤。四十岁上提了副科,这是第一任给我的,那是一个好县长,他曾经不让我来做这件事情,他说不平等。平等是什么?爹,平等不是你坐在我对面就是平等,是屁股下的交椅!两只手由脑子指挥,我豁出去了,不把事情想那么深了,不就是活动一下手的灵巧么,爹,那种筹码和证明在权力面前,我算个啥?啥也不算!我是权力异类,而在人面前,权力是人的异类。爹听不懂我的话是吧?我告诉你爹:权力就像爹种了棉花,劳动了不定能获得好收成!
  爹合上了眼睑,有一会儿,吴玉亭想,是疼痛让爹合上眼睑的,爹没有想到他的儿比种地人活得还难,种地人简单到看到庄稼长起来了,就有无法抑制的开怀,明晃晃的阳光,眯住眼睛咧开嘴巴笑吧,可他的儿不知道看到什么该笑,看到了笑不起来,有一身的不自在!
  爹从床上拿过来一盒“红旗渠”抽出一根,摸索出汽油打火机,吴玉亭抽出一支软“中华”扔给爹。
  爹说,贵了,我抽了是糟蹋。
  吴玉亭说,谁抽了不是糟蹋?
  爹说,一亩地棉花卖不够一条烟,一股青灰冒了,这么贵的烟抽了,是要我脚底发软。
  吴玉亭点了一根抽了一口说,有些事情是比较不得的,这是爹愚了。
  爹说,爹不抽它,省了心去想它的贵!
  吴玉亭说,爹说得对。可人是最操蛋的东西,偏偏老想和人比较,想要得到的和不该得到的东西。在我身形孤寂,百无聊赖的时候,这烟是我最忠诚坚决的伙伴。爹,抽这贵烟的好处是,县长抽它,我也抽它,贵贱我和他嘴里冒同样的东西,我平衡!
  爹一下怎么觉得这个儿不像是他的儿,他的儿不该是这个样子!
  吴玉亭接着倒苦水。
  第二任县长怎么说呢,爹,告诉你一个字:贪。我给他叠被子年头长了,七年,我看不到人家的那个贪字写在哪,人前讲话,那是真叫个绝!他答应离县之前把我提成正科,我想该了,为了提拔我都把文学梦扔了,身心不二,一门心事谋政,爹你知道,咱祖辈农民,祖辈没有见过当官的人是啥样,祖辈排了队找不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祖辈不知道啥叫阔气!我为了这句话等,等到都提拔了,没有空位子了,还想着准有一个没发现的窟窿等着我钻呢。在他离任前的那晚上,县政府楼要做一件事,灭鼠。灭鼠最佳药是“三步倒”,爹你知道的,老鼠吃了走三步就倒了,再也起不来。灭鼠是那几天的重要任务,为配合卫生部门检查,为“创建卫生城市”,我作为将要提拔的人选必须身体力行,我提着塑料袋拿着长柄勺,舀着塑料袋子里的黄色小粒粒往墙角旮旯放,这时候看见县长下楼了,他看了我一眼说,新来的县长快来就任了,你去把那些我用过的东西收拾一下,纸袋信封什么的都处理掉。我说,县长你不住了?他说,不住了,你的事我和新来的习县长说好了。
  把“三步倒”老鼠药发放完,我收拾他的床铺,掀起他的褥子,三寸厚的一沓沓信封,密密实实铺满床下,信封上有俩字:面呈。后面点了冒号!总共五百三十二个信封,我当时就想,把那些信封捆起来当废纸处理,捆扎的时候,发现有的里面还有信。我还笑这些人呢,一个一个把自己涂脂抹粉得那么优秀那么有作为,我就这么一个一个看他们的笑话呢,哪知道发现有的信封里面还有人民币,是现在快看不到的第三套人民币,面值都是一百。这让我心跳加剧,爹,这就是我想用心温暖的世界,苍天在上,那种可怜的温暖,怎样的天穹和深渊哪!我自行其是到此,怎么心甘?!
  吴玉亭看到,爹手上的烟不是抽没的,是自己燃没的,烟灰掉在爹的裤腿上,灯光下白得耀眼,爹带着轻微的颤音说,你说那些信封里都装了那东西?
  吴玉亭说,我想到的辩解,都等于谎话儿,看看电视上那些个官吧,更怕了!生活和梦不是同一个世界,爹,就因为没有一个看上去简单的信封作怪,你的儿一切又迟了五年。
  爹把伸出去的腿缩回到床上,有骨头断裂的声音响了两下,吴玉亭知道,那是爹的骨关节在响,爹手里又点了一根烟,烟柱像蛇一样,爹抽回去的腿带乱了烟气,呛了爹的鼻子,爹咳嗽起来,最后那口痰像田地边水渠里的浊水在涌动,携带尘世过多的浮尘和干渴,咕咕地嘶哑了好一阵子,爹走下地,圈着腰开了门,顺着风把那口痰吐了出去,风携带它飞进了黑暗。
  爹关门走到火台前,火上坐着水壶,水开着是为了取暖。爹掀开火看了看壶里的水,拿瓢从缸里又舀了一瓢倒进去,爹往火里加了炭,火苗欢起来。吴玉亭想起来,瓦窑沟村在贫瘠的山岭上,祖辈吃水难,过去有一口井,有二百多米深,因为吃水天不明就去排队,时不时为排队你争我吵,大多时候是他和弟弟去排队。下井的绳索是铁绳扣,足有二百斤,绞水时,辘轳把上两人,一人驾辕,两人搭挑,另有一人用手挡着铁绳扣不让它因绞得铁绳扣厚重而脱落。劲还得往一起使,否则绞上来就是半桶水,多年后吃水有所改观,从山后提过水来,但总因水源不足,用水旺季,还得绞水吃。吴玉亭想起来,好像李喜平晚上喝酒时也提了水,说,你要把咱村的吃水问题解决了,就算百姓托你的福了,就算你不白当这政府办主任了!吴玉亭依稀记得当年往县里参加工作时,因为去的是县政府,走时,爹说,你为咱这穷人争了口气,为咱这穷村争了口气!
  这么多年来他那口气争在哪里?
  爹开始准备一早的饭菜,还有清明上坟的祭品,突然在地当央站了下来,看着床上的吴玉亭,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吴玉亭虽有几分睡意,看爹停了下来,又有了几分清醒,爹笑了笑,看上去比哭还难看,爹走近他,把他脚上的鞋脱了要他躺好,他想哭,他知道爹有话,爹的嘴笨,嘴笨的人大多爱听人说话。
  吴玉亭噙着泪说:爹你有话说?
  爹说:没啥话。
  吴玉亭很坚决地说:爹,你肯定有话说。
  爹说:一下忘了。
  吴玉亭说:是不是觉得我活得下贱?笑话我?
  爹说:啥话,干啥得像啥,人家一县的父母官泼烦事情多啦,给人家叠被子算啥,用不了二两力气。
  吴玉亭说:我心里苦。
  爹说:说说话,心就松动了,就不苦了。
  吴玉亭说:爹,你哪里懂得!
  爹憋红了脸说:再不懂得,也可惜你把写文章的正事丢了!
  吴玉亭一下觉得酒劲上来了,腮帮热了一下说:爹啊,你这就是外行了。
  爹咳嗽了一声说:我到底想起那句话来了,一句古话,你也记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天上布满了云,将雨不雨地苦着脸,也许这日子是清明,似乎把人心也濡染得不畅快。瓦窑沟村通往村外细肠子般的土路上,蚂蚁似的布满了人影,有的端着木盘,有的挎着竹篮,里面放着白馍、黄表、香火、鞭炮,好一些的人家还放了罐头、香肠。喜欢土地的瓦窑沟村民自然也喜欢把先人葬在自己的土地里,一座两座像邻居一样,鞭炮炸开了寂静,香火点燃了冥色,坟头的一声哭,是告诉地底昏睡的死去的人,又换年头了。
  吴玉亭家地当央的坟堆上长满了刚透土的青草芽儿,坟旁一棵柳树下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供案,吴玉亭从地上的篮子里往出掏祭祀的物品,还不时地掏出手机来看,这个动作让吴玉贵很是看不惯,趁着这个空当吴玉贵接过了篮子,两个妹妹和吴玉贵的媳妇已经跪下了,正准备把头上的围巾捂了脸,就等把香点了她们好开始哭,哭什么呢?先是要哭地底下昏睡的人苦,撂下一堆事,当了甩手掌柜,花花世界,光阴易逝,那时的自己还小,还想着爹娘说着话呢,咋的就已在地下埋了好久,活着的好多稀罕事,活着时没有想到要你们看,去了也误了,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呀!该过好日子没有过上,走了的苦了呀!接着哭自己的不好,活着的人苦呀,不如地下的人,丢下了亲生的儿女到地下享清静的福去了,这世道是哪个留下了这生死轮回!
  还没有等吴玉贵把香火冥纸鞭炮取出来,已经听到身后脚步声走过来,那脚步声不是一双,是一队,像学校出早操后让学生稍息后的脚步声。
  先是吴玉贵扭回了头看,叫了一声:我操!
  瓦窑沟村的大小老少在李喜平的带领下,在吴玉贵的身后马蜂一样围了过来,所有人都拿了黄表,李喜平第一个把手里的黄表点燃,下跪磕了仨头,接着又磕仨头,然后他站起来认真地说:吴玉亭主任,这仨头我是代表瓦窑沟村民给咱婶和咱嫂子磕的。接下来,李喜平的媳妇、王政林的媳妇坐倒在地,脖子上头巾往头上一蒙,开始哭上了,先是吴国花开始数落着哭:
  地底下昏睡的婶和咱嫂啊,你看这冥钱烧得和火龙一样欢呢,火龙伸着红红的巨舌在舔那天呢,风助了火龙都能把人的头发烧掉一撮呢,你俩在地下享福了呀,上亿的票票商店都兑换不开呢,你俩坐着吃利都够几辈子花呢!地底下昏睡的婶和咱嫂啊,活着的人可就难了呀,瓦窑沟山大地块儿小,种地费工石头多,清明开耠子一直到芒种,老阴坡沟剥楸皮,遇了天旱不长苗,人都吃水难哪里见收成呀!苦了咱瓦窑沟活着的人了,住在这石头多得像荞麦棱子,公家看不见摸不着够不着地方,苦啊,呀喂,呵呵苦啊!
  李婉婉接着开始数落着哭:
  地底下昏睡的婶和咱嫂啊,吴家出了大人物了,别看这山坡坡沟深石头大,没墙没堰可咱的风水好啊,出了大人物咱瓦窑沟挺美的,接了山外沁河的水,咱瓦窑沟就是米粮川……
  这哭诉到了最后,就成了诉说瓦窑沟的难,有了吴玉亭后,这日子就过得舒畅了。两个妹妹和吴玉贵的媳妇,本来这十年纸由她们来唱主角的,这么着一闹,她们仨反倒不知如何哭诉,哀巴巴看着,哭的人不能让她一直哭,旁边的人要拖她们起来,吴玉贵抬了两臂搂了吴国花要她起,吴国花像一块年糕粘着地,说她还没有哭够呢,吴玉贵恼火地说,这地下睡的是我娘,你又不是我媳妇,哭给谁看呢!吴国花怎说也是村长媳妇,自觉比瓦窑沟的人高一等,吴玉贵这么说,她有了几分不乐意,你吴玉贵算什么东西,敢占我的便宜!一下止住哭,扯了头巾站了起来,想说什么,看李喜平白了她一眼,话头马上就系住了,换个话头说,是哭我婶呢,怎么说我也是吴家的闺女,我要我婶知道,吴家的男人也不都像你一样土里刨食,有做官的了,都是姓吴家里的,这落差大着呢!
  吴玉贵觉得这十年纸烧得有点瓦罐子气,本来是自己家的事掺和了村委,以前也没有见村委的人来磕头,伸出双臂用了猛力把李婉婉抱了起来,也不管她站稳当了没有,顾自从篮子里拿过鞭炮来点了捻子,绕着坟堆放了一圈,没有燃完的鞭炮在吴玉贵手里晃着,扔出去,落下去的炮仗在吴国花和李婉婉的脚前爆响,吓得她俩往远处跳,吴玉贵斜了一下眼睛嘟囔了一句,那毛料裤子烧了窟窿才好呢!
  这句话吴玉亭听见,从心里瞧不起他弟弟,这句话整个一个小农思想嘛!他妹妹从篮子里拿出自己买的鞭炮要兄弟放,说这是闺女的,给地下的娘和嫂子放了听个热闹。吴玉亭拿了,等磕了头准备放。两个妹妹和弟弟在坟前磕了头起来,他便也站在了坟前,想着地下的母亲和妻子。母亲虽目不识丁,但贤淑明理,勤劳善良,母亲对儿女的关爱无微不至,可说是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到了他们兄妹几个身上。小时候家穷,孩子又多,早上一顿玉茭面掺了谷糠蒸疙瘩,母亲总让孩子们先吃,说自己看着就饱一半,荒年饿不死造厨的,稀汤灌大肚呢!年幼无知的他们你一碗我一碗抢着吃,尤其是他和弟弟,饭量又大,好像永远吃不饱。等最后轮到母亲已所剩无几,母亲将锅底残余的些许饭菜掺了开水充饥,她说:口淡,菜咸呢。有时竟空着肚子。年幼时兄弟姐妹几个的衣服像蚕茧一样往下退,先是姐姐的退给他,接下来给妹妹们,然后是弟弟穿。那年月不像现在有料子布,只有棉布,不经穿,衣服和鞋袜穿不了多久就破烂不堪,更加重了母亲的负担,在红黄摇曳的炕墙上,母亲飞针走线.挑灯夜战为儿女缝补衣服、纳鞋底,怕灯光影响孩子们睡觉,她结实的身板挡了光线,夜静的时候,拽麻绳的声音细柔有力地布满了整个屋子。爹说,看你娘苦的。娘说,对着孩子说甚呢,满屋子你给我找找,苦在哪里?娘停顿了一下,看着他们说,就盼着我娃学了知识吃了“公家饭”,娘等着坐我娃的小卧车呢。
  吴玉亭仰起头,那一仰不是为了看天,是想把对地下人的思念安置到一个宁静的去处,是想告诉地下的人他终于有小卧车坐了。
  对于地下的妻子,他有比娘更多的话要说,那种感情也是莫名其妙的,爱恨参半。他甚至不知道和妻子之间叫不叫做有“爱”存在。其实他能进县委办,与妻子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他老丈人是县委办的司机。他和妻子是同学,上学时她的身体就弱,第一次领她回瓦窑沟,娘背过她和吴玉亭说,人单薄,没腰没胯的,小脸蛋和蒜瓣子似的,要是在农村,她那身子骨作务不活庄稼,更别说走针引线了,娘不同意。
  后来他想,他之所以看中她,是因为看中了县城,县城是他离开农村最羡慕的地方,让他有一种神气在里面。农村人进了县城,就像驴进了县城,嘴上吊个草料袋子,屁股上也挂个驴屎袋子,怕县城人见不得,驴就没头没尾了。他就想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县城人。县城里的人有一种东西在脸上挂着,他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不是优越,后来他知道了,是“势”。他想起来和同学在她家帮助做煤球,弄得一身臭汗,她并不厌他们,而是为他们凉上白开水。在乡下,他们农村的孩子哪里喝过凉了的白开水,口渴了拿马瓢从缸里舀了凉水,饮驴一样往脖子里灌。一听是凉了的白开水乐得他们眉头高扬。他看到她的母亲不高兴了,周正白静的脸上看他们的时候蹙着眉,他们从她母亲面前走过去时,他看见她母亲的手不自觉地在鼻子前扇了一下,他的神经蹦了蹦,仿佛和院子里落下的泡桐树上紫红色的花赌气似的,孩子们全都停止了热闹,其实他未来的丈母娘并没有做什么,连细碎的话都没有说,脸上随着就挂出了笑,那笑在黄昏的亮影下有几分清丽和明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都不喝那凉了的白开水了。也是后来,他知道“势”其实是一种距离。那个夏天的黄昏,他不知道他在县城少了什么,但是,很明确地知道他不喜欢农村,不喜欢父亲常年不刷牙龇着黄锈的牙和裸露的牙床,不喜欢农村人的裹裆裤黄球鞋,甚至不喜欢母亲累得顾不上梳理的头发。县城,是他梦里生活的背景,他像破了茧的蛾子要飞向县城了。当他向妻子表示要娶她时,她没有激动,她母亲像历史老师上课一样讲了从前、现在,最最主要的是,她不能生孩子,也许一辈子,他得小心呵护她。他还记得当时的一个场景,停电了,县城里的灯不像农村的,农村里的油灯用孩子们用过的墨水瓶,搓个捻子插进一截洋铁皮卷筒里,添进去煤油就成了。县城里的灯是有灯罩的,她母亲张开她红润的嘴唇往灯罩里哈气,然后撕碎一张书纸,用纤细的手把书纸揉软,伸进两根指头抹着那纸片,很缓慢地一层一层地转,她母亲不停地往灯罩里哈气,之后一遍一遍地擦。直到她伸进去的指头,仿佛透亮起来,她母亲才说,呵护她就应该像呵护这个易碎的玻璃罩子。然后,她母亲用少见的兰花指轻轻捏住灯罩,扣上油灯。屋子里突然一下亮堂了,他看到她的脸在灯光下有两朵红晕染了两腮,她母亲说,我的闺女和乡下的那些个没有教养的女人不一样,你要学会尊重她!
  新婚之夜,她那没有丝毫肉感的身体对他来说,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丈母娘给他一盒避孕套,毫无廉耻地告诉他,记住,每一次,你都必须戴着它,必须坚持检查它的乳头处有没有破孔。说毕,居然伸出两根手指示范它的操作方法。这让他最早体验了县城给予他的文明。每一次,他都会想起在瓦窑沟翻过山梁的那个水库钓鱼,他总是用蚯蚓当钓饵,他把粗壮的肉红色的蚯蚓放在他的掌心拍晕,小心穿到用缝衣针烧弯的鱼钩上,轻轻放到水中打好的窝子里,便有鱼来咬钩,鱼咬钩实在是美妙,他知道鱼总也不会钓上来。他也知道身下人是用了吃奶的劲想迎合他,那一种迎合在一长串的咳嗽中像凉了的白开水一样寡淡,他也只限于鱼咬钩的美妙。
  吴玉亭举眼眯缝着看天空,天空没有云,云和太阳光搅和在一起了,这清明,印象中从来没有晴朗过,但他确实听到了过往的日子那跫跫的足音。他该给地下睡的人磕头了,泥土是他膝盖的蒲团,但他却跪不下去,他觉得目前他要做的动作不是跪下去磕头,是很儒雅地三鞠躬,这样才能有别于他和周围人的物事,有别于一个领导干部在清明这一天的风景。
  三鞠躬之后,他长叹了一声:
  往事并不如烟啊!
  被李喜平集中过来的村民们,家家都有个难事儿,有人趁着这机会把要求说了出来。
  先是罗锅马必土的儿子马小沁,瓮着肩走到吴玉亭面前,小嗓发声说,叔,我爹炕上下不来,要我求你给事情,求你给我在县城找个临工,我爹说你当大官了,有人巴结你,要你可怜可怜我。
  李喜平叫了一声,做啥劲呢,把腰杆放展些!跟着凑什么热闹,说话都没有半毫热气,能给你找个啥工作!退后边,清明上坟是私事,不谈工作。
  马小沁急忙朝坟前走,谁也不知道他要做甚,却见他双膝跪下去磕了仨头,嘴里叫着,奶、婶,你们给叔说个好话,我给你磕头了!
  跑运输的王海急忙走到吴玉亭面前说,大主任,说个帮忙的事,我的车在县城被交警扣了,官大面子大,求你了,也算咱是一个沟的人,这是我的情况,对于你来说,这是小事,我的车证件全有,就是少了一个尾灯,扣了我冤,烧香找到你这庙门了。
  没等李喜平抬手指着走近的人喊话,瓦窑沟平良德老汉用烟袋锅子敲他的手臂一下,插过人缝挤上前说,侄子,我和你告个状,不怕难为你了我就说。
  吴玉亭说,你说。
  平良德就用烟袋锅子指着李喜平说,就告龟孙子他!
  吴玉亭说,他咋的惹你了?气这般冲?
  平良德老汉额高面长,悬胆鼻子,历来说话如和人吵架,处事挺横,想骂哪个龟孙就骂哪个龟孙,他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吴玉亭说,剑里头,哪种剑最毒?是舌剑。非打架不可的事情,舌头能摆平的才叫本事。你跟着县长怎么说也算朝廷半个太监。你不要觉得这话不好听,瓦窑沟人,你们也不要笑,太监也不是你们这些普通人做得的,也算半个朝廷。我找你就是要叫你来评理,我种的二亩地苗圃,都长到胳臂粗了,村上说修路要占地,把我的苗圃占了,砍了,说我的地是三类地,我明明是一类地,龟孙子李喜平选举时候说得好,说当了村长,这事不算事情,小事一桩。我选了龟孙子,龟孙子一当选了,老二不尿老大,说这是政策,我问你!当初光我家就给了他六票对钩,那是有交易的,现在我不同意,能不能按政策说我那六票不算数了?免了他的职务?
  吴玉亭没想到平良德老汉是来翻老账,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眼睛瞟了一眼李喜平,李喜平也没有想到平良德会说这事,一早他打发人挨家挨户去煽动,去送纸火,说县政府办的吴玉亭主任回乡烧纸来了,大家也都去坟上给人家送个纸火,乡里乡亲的,说不定以后会用得着人家的时候,不要见官就看不起。李喜平知道,现在的农民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好管,和你村干部没有啥牵扯,不给人家实惠,谁要按你的意思去办事,他没想到平良德老汉会在坟头上说这事。
  李喜平急忙走近平良德说,老叔,你是想出难题不是?这事与吴主任有什么关系,当初选我你也是自愿的,说给你条件也是真心的,可结果你的地只能评估三类地,我给你争取了二类地,你的地要是一类地,你怎么会不种麦子了,要种树?!
  平良德说:龟孙子说屁话!我现在是要大侄子你说,就看你这个官有多大分量!
  吴玉亭方才还觉得瓦窑沟人给足自己面子了,现在就觉得这清明有点吵了,迟疑中听见自己弟弟吴玉贵扒开人群喊道:这是我吴家的坟地,我哥是回来上坟的,你们是存心不想让我地下的娘和嫂子安静是不是?谁要再拦我哥,我这个没文化人就一路打上去了!
  吴玉贵说完,点了手里的鞭炮,等鞭炮在他的前方炸响,吴玉亭被弟弟拖着踉跄地往前走,眼睛看着逐渐开阔的田野。
  吴玉亭说,这样走了不好,你要瓦窑沟人笑话我?笑话我的能耐!
  吴玉贵小声说:平良德那三亩苗圃地,本来就不算地,屁类地也不是,尽是一些石头蛋蛋,能弄成二类地,也算是李喜平的功劳,老鼠逮猫,他们是哪一出你还不清楚,你不要因为提了个正科就以为自己是个官了,李喜平那才叫官,官不大,特懂行道。
  吴玉亭觉得手机有短信响,急忙甩了弟弟拉着的手,翻过来看,是陈小苗的,上面显示了:下午到,晚场八点开。
  这几个字像政府文件,没有一个字是跳动的,更没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动。吴玉亭想:陈小苗这个荡妇,看见了面怎么拿捏你!
  傍晚的时候天上下了一场小雨,斜斜的雨丝打乱了人的头发,瓦窑沟村湿漉漉的,干河沟里的鹅卵石被雨水濡染得加重了颜色,一些鹅黄的茅草在雨丝中生姿,有几只鸟压低了翅膀飞行。吴玉亭的父亲已经来这里望公路望了有几次了,看着鸟飞行心里有几分不快,鸟低飞那是想捡拾雨头儿嘛,天公不作美,这个清明叫人不省心。
  吴玉亭上午上坟回来,眼皮子困得眼毛毛都支不住,倒头躺在炕上顾不上想事,一觉睡到天黑了也没有起床。院子里的大锅冒着热气,压好的面条放在屋子里等演出的人来了下锅。有雨,天黑得早。吴玉贵几次想叫醒哥哥问演出队为啥还不来?李喜平都不让叫,说要他多睡一会儿。吴玉贵满脸不高兴,觉得自己家的事被这么一掺和,弄得人心和这雨一样,黏糊糊的。
  院子里的灯亮了,拉灯绳的人不是别人,是吴玉亭,这时候听到院门外吴丙国老汉一路小跑进来,喊着:快,下面了,演出队的大队人马来了。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热闹了,先是小孩子往院子里跑,接着是演出队的刹车声响,有人抬着箱子进来,说地上潮湿,叫人拿几捆干草来垫地,进进出出闹欢了。吴玉亭在爹的门口站着,什么表情也没有,嘴上叼着根烟,等他要见的,想见的人出现。
  陈小苗大步跨进院子,看到吴丙国老汉上前就握手说,她来迟了,没办法,吃公家饭就得听人家抓差。叔,你这身体看上去硬朗呢,有几年不见了还是那样,看见了叫人亲切。
  看见吴玉贵叫了一声:大兄弟,劳驾你帮忙要他们把场地铺开,看这雨怕是不停了,一些电源见不得潮地。
  然后,她指挥下边人架线,往摊了干草的地上铺帆布,泥地上是不能翻跟头的。先演出的人开始吃饭,等大部分演员都吃完了,一切也都弄利落了,陈小苗才问吴玉贵,你哥呢?
  吴玉贵告诉她在爹的屋子里。
  陈小苗拍着手上的泥往吴丙国老汉的屋子里走,抬脚进门的时候喊了一声:吴主任,你这接待我的态度可不好啊,准备酒了没有?我得喝两口才能唱响,你不陪我?
  吴玉亭赶紧从床上起来假装刚睡醒似的说,看看,我昨晚喝多了,一天不清醒,县里的大红人,我敢不接待吗!
  陈小苗说,那就走啊,高升了,就着灌面的菜喝两口,我也好祝贺你一下,晚上还有好节目呢。
  其实吴玉亭就等着陈小苗主动说话,下酒的菜,早安排人弄好了。
  外面雨下着,依旧是细细的,打到人的脸上像雾一样轻,吴玉亭突然觉得自己很清爽,是酒醒后的清爽?是雨天的清爽?好像什么也不是,是见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的清爽。心不自觉地跳了几下,惶惑了一阵子,跟着陈小苗走进弟弟的屋子里。菜饭都已经齐全地摆在了桌子上。弟媳妇看到陈小苗进来,一下不知道该叫什么,当初他们谈对象的时候来过瓦窑沟,她叫人家嫂子,现在叫什么?嘴张了半天合下来时叫了一句:陈团长,你胖了,富贵了,越发好看了。
  吴玉亭前倾的胸往起抬了抬,抬胸的当口眼睛扫了一下陈小苗,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女人之间也应该有一种“势”在里面,他不是以前的吴玉亭了,他扶正了。但是,他确实看到这个女人发福了,圆润了,有了一点贵妃的味道。他的脑袋歪了一下游离开视线,给人的感觉他并没有看她,她的圆润和贵妃的味道与他没有多大关系,一个领导干部在女人面前,看到的不应该是异性,她就是你的下级,用口气指挥她行动,和圆润和贵妃都不沾边。
  陈小苗说,叫我陈团长我听了别扭呢,当初,差一点就做了你的嫂子,人这一生差一点的事情多了,要不是这年龄差一点啊,你哥哥就当正主任了。
  这句话说得吴玉亭有些丈二和尚,什么意思?难道主任的位置又落空了?不可能,他回乡之前才被习县长叫去谈话,说这一回,你放心,正科是肯定了,也该上个台阶了。怎么说,走了一天就出事情了?
  陈小苗发现吴玉亭一下定神了,想不出来是因为什么事,也不管愣在那里的他,顾自拿起倒好的酒喝了一口说,你哥要是觉得我这个嫂子合格,就还叫我嫂子好了。
  吴玉亭上前一把抓了陈小苗的手往暗处拉,这个动作让陈小苗一阵喜欢。
  吴玉亭嘴角却有点颤抖地说,不可能,政府办主任谁来当?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从哪里听到的?
  陈小苗觉得吴玉亭永远是吴玉亭。
  她嘴里嚼着一口菜说,给了你正科待遇,上面有政策,县里副科52岁就切,考虑到你的工作时间,县里决定给你正科待遇退下去,我也是下午才清楚,采风团有领导酒桌上说了,我替你高兴呢,你跟了我演出,工资待遇我给你正科的,你就帮着写作品,小品、相声、双簧、三句半,诗歌也行,今晚就有你一个节目,你看了一定会高兴。
  吴玉亭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如果说时光倒流三十年,这是他的家庭梦想,时光像什么呢?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胸口如一口枯井,空得他想哭。
  陈小苗说,和你喝三杯,三杯之后吃面,吃了面演出开始。你在我这里干,永远不退休。陈小苗说完这句话还冲着他挤了一下眼睛,是一只眼睛挤,有挑逗的成分在里面。四十几岁的女人做这个,从想象的角度看有点过了,但是,实际上是很可爱的。
  吴玉亭依旧装了看不见,这一回看不见是心里乱了,这乱和以往的乱不一样,搞了半天别人还炒了他的鱿鱼,他有点失了方寸,为了掩饰只能喝酒。一杯酒下肚,像捅火棍捅了一下火辣,这样反倒好一些,让他有几分清醒:他是男人,不能喜怒于色,就算是巨大的悲痛,三十年了,他都压着,压到现在不能压不住,还得压!
  吴丙国老汉忙着把两把太师椅搬出去,做这件事情他不要人帮忙。两把椅子一正一偏放到演出对面,怕雨淋,他在太师椅上顶了两把伞。两个牌位:老伴和儿媳妇。他把她们婆媳放到椅子上,这样的位置是任何人都不能坐过来的位置,他也不能。两张椅子,两把雨伞,两个牌位。她们的身后才是俗世的热闹,俗世的热闹好啊,吴丙国老汉想:俗世的热闹最好的好处是脸上的七窍都能动,有嘴能说话,有眼睛能看人,有鼻子能闻香臭,有耳朵能听人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人声好听。吴丙国老汉饭都不想吃,就想听身后瓦窑沟人的说话声,就想听演出队唧唧喳喳的吵闹声。灯光一下打亮了,院子里和白天一样亮,灯光把人脑袋推到院墙上,挤挤撞撞的,人世间的热闹就这般突出来了。
  屋子里,被外面的热闹挑逗得心不在焉的弟媳妇,也不管屋子里的人,顾自站在门前一脸喜气,那喜气不是挂在脸上,是挂在嘴上,嘴张了老大,一口牙快要挂不住了,想往下掉。
  屋子里的人喝酒没话,这中间团里有人进来请示开演,陈小苗用嘴撅了一下吴玉亭说,问老吴!
  从吴主任到老吴,难道自己从此没有主任,就剩下“吴”姓了?因年龄的拉长加了“老”字?吴玉亭咬着后牙根说,老吴要你们开始!
  演出开始,一段八音会段子响起,之后该落座的人都落座了,人把院子挤满了,有人骑在墙头上,李喜平和王政林领着各自的孩子、媳妇也都坐下了,吴玉亭却没有出来,他觉得他的面子上挂不住,他和瓦窑沟人许诺了要当政府办主任,既然这主任当不成了,当不成主任好说,许诺下瓦窑沟建学校的事咋办?修路的事情、吃水的问题?扩建办公楼的事情,多了,他不能出来见他们,他的脸上挂不住,一个人的地位决定自己的价值,现在,他等于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了。
  陈小苗陪着他说,你不想出去看看?你不想出去就听吧,有雨的日子听这个节目怀旧,“春天送你一首诗”的人还说,这个人的才华不得了。你吴玉亭要是认准自己写下去,就不是现在的吴玉亭了,你要听了这个节目能走出去就是大毛蛋了。
  这是吴玉亭的小名,谁还记得它?吴玉亭苦着脸笑了笑,他觉得男人其实是很脆弱的,不要看平时想的那些事,遇了事情就觉得自己要马上垮掉,想靠着什么东西支一下,现在,能支他的,就是眼前这个“贵妃”一样的人了。虽然,他一直在心里骂她,嘲笑她,甚至从心里看不起她,鄙视她是荡妇,其实,他是在乎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恨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冲着社会上那些权势去的,他突然觉得他在奋斗的三十年里,他所做的一切又是冲着什么去的?
  一口酒闷下肚子,听得外面主持节目的人报:
  今天,我们团能够有幸来到瓦窑沟,这也是政府办吴玉亭主任带给我们的福气,让我们有幸和瓦窑沟村的父老乡亲共度这清明,共度这思念的日子。天上的小雨用激动的热泪迎接我们,在座的瓦窑沟村民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
  这时候,李喜平站起来喊,大家鼓掌!
  瓦窑沟村民的掌声爆响了,年轻人的口哨也尖利地切割断雨丝越过院墙,把村里守院的狗叫愤怒了。
  接着主持人又说,谢谢父老乡亲的掌声!接下来第一个节目是口技并配乐诗朗诵:《蛤蟆叫》,这个节目是我们政府办吴主任二十年前创作的,借此我们献给他地下有知的母亲和妻子,在此,我们也祝愿吴主任的父亲健康,幸福!同时祝愿瓦窑沟村民健康,幸福!
  先是听见一个瞪着眼,鼓着皮囊的蛤蟆咯咕咯咕叫了两声,跟着有蛤蟆唧咕唧咕迎合了几声,一群蛤蟆便群起哄叫,一如人类的热闹,充盈了一条河沟。等蛤蟆叫声弱下来时,有男声开始朗诵:
  蛤蟆叫
  蛙声如潮带雨来
  哪个敢说吵
  蛤蟆叫
  万里江山我做主
  春来背着鸣囊叫
  蛤蟆叫
  清溪田野随意跳
  爱欲满其身,擎着丰收叫
  目盼东山月,耳闻溪水声
  一如人类抛歌喉
  满谷满沟倾心叫
  蛤蟆叫
  吴玉亭觉得,这是他写的吗?是他曾经有过的经历吗?这首小诗能够引领他的,不是天边地平线上的无限奇幻,是他所看到的对面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漫漶出的热爱,一条干河沟里,蛤蟆叫不在了,这个清明,假如他能走出去面对这些热闹,他以后的日子怕得回过头去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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