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者 豪言壮语语,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口气?

第50章__第59章---雪中悍刀行
第50章__第59章
第五十章 灯火
夜色中,徐凤年独自走向清凉山上的黄鹤楼,府门上贴着的还是那幅白底春联,府内的盏盏灯笼也是清一色雪白架子,这座气象森严的府邸,在那个老人去世后,一直就谈不上什么喜气不喜气了,直到整个北凉道都获知年轻藩王一举战胜武帝城王仙芝后,清凉山的氛围又拐了一个大弯,许多吊着的心思都一下子放下,由人心思动转静,笼罩北凉王府的一一霾随之一扫而空。徐凤年入府之后,没有去那座度过整个少年时光的梧桐院,只是去冷清素洁的徐骁屋子坐了很久,两只竖一立起的衣架子,依旧分别架着样式老旧的凉王蟒袍和那痕迹斑驳的大将军铠甲,外人都会觉得徐骁对后者很在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徐骁这个独夫国贼是靠着军功走到了人臣顶点,但少有人知晓人屠其实对那件藩王袍子,也绝不是外人误以为的嗤之以鼻。徐凤年对此心知肚明,徐骁在乎的不是蟒袍象征着的藩王身份,而是背后的那份功劳,是当下许多庙堂权臣都刻意遗忘的“再造赵室之功”,当初离一一不过是北地一个化外的蛮子王朝,群雄并起,藩镇割据,自顾不暇,大楚在内的中原大国,谁会把这个自身内乱不止的家伙当作劲敌?正是徐骁这个搅局者的南下两辽,硬生生帮着离一一先帝把王朝给拧在手中,没了内耗,这才给随后的经略春秋打下底子,这也是后来许多赵室勋贵对徐骁一爱一憎分明的缘由所在,亲近先帝的那拨宗室老人,大多在天下大定后的庙堂暗流中,哪怕没有替徐骁打抱不平美言几句,最不济也不至于下作到落井下石,只不过这一脉的老家伙大多在战场上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故而死要比一些躺着享福的宗亲都要早一些,而他们的后代子孙,又多与当今天子以及执政的碧眼儿不太对付,根本无法出人头地,加上宗室内部又有由来已久的严重分歧,这一拨名义上的龙子龙孙可谓苟延残喘,以至于这趟南伐西楚,完全没有他们的份,多是另一帮年纪轻轻的天潢贵胄大摇大摆跟随几位老将军南下攫取功绩,反正他们的父辈祖辈就是靠着这种伎俩爬起来的,这大概算是家学渊源,熟能生巧。
徐凤年缓缓走在山路上,然后在山腰处停步望向凉州州城内的灯火依稀,一处熄灭,偶尔又有别处新光亮起,宁静而安详。
徐凤年转身继续登山,这段赶回北凉的时日,拂水房一直有简明扼要的谍报传递到他手中,除了夺权失败仍旧滞留兵部侍郎一职的卢升象驻扎佑露关,更有以春秋功勋老将杨慎杏阎震春两人为首的浩荡队伍,与佑露关一起构建出三根锥子,直指西楚,与各位靖难藩王或者赵铸这样的藩王世子相互呼应,对西楚形成了一个看似滴水不漏的巨大包围圈。徐凤年泛起冷笑,除了杀雄鸡儆小猴的把戏,赵家天子何尝没有祸水南引到燕敕王头上的龌龊念头?东线有广陵王赵毅坐镇,西边有一心求死的淮南王赵英、居心叵测的靖安王赵,就算吃掉了这两位,西楚也不可能往乘势往西边而去,王朝最西北有北凉铁骑,西边则有陈芝豹就藩的旧西蜀,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南疆有燕敕王赵炳,这本就是第二个更为隐蔽和严密的包围圈,但是南边暂时毕竟只有个吊儿郎当领了少许骑兵的赵铸,而且南疆尤为幅员辽阔,西楚在无法北上的前提下,唯有往南蔓延,才有一线生机。几大藩王中,真正有兵权的赵毅跟当今天子是同胞兄弟,本身就在广陵道,不用坐龙椅的那位去太多算计,北凉北有北莽南有西蜀,等于已经被钳制,结果就只剩下赵炳这么个家伙欠收拾了,本朝的削藩举措,以前有个徐骁顶缸,朝廷自然首重北凉,如今徐骁一走,自然就轮到天高皇帝远的赵炳了。而且一封来自太安城的新密信上说张巨鹿在意见驳回后,退而求其次,给出了一份拿西楚练兵和收缴兵权两不误的新策略,差不多连主动舍弃顾庐的顾剑棠也被狠狠一一了一手,只要是有不服朝廷兵部约束苗头的地方刺头势力,一律明证暗调派往西楚外围,一旦战事出现胶着,就会立即投入战场,死几千算几千。将种门生遍天下的顾庐自然首当其冲,风雨飘摇,顾庐已是摇摇欲坠,张巨鹿显然仍是不肯放过。若是顾剑棠仍然在京在兵部亲自主持王朝军机事务,也许这条政令还会有些下有对策,可顾剑棠已经顶着大柱国的头衔总领北地军政,张巨鹿又有意无意给春秋四大名将硕果仅存的大将军挖了一个坑,在庙堂上为其说话,言之凿凿唯有顾剑棠亲自带兵南下,才能平定西楚乱民,几乎将那位老兵部尚书拔高到了一人当一国的崇高位置。如此一来,遭受无妄之灾的顾剑棠不上秘折子请罪就算胆肥了,哪里还敢为顾庐子弟说话求情?
这亦是碧眼儿一贯的一一谋,始终为国为民,并无掺杂半点私心。张巨鹿的制衡术无孔不入,断之不去的文武之争,早期的外戚内宦之争,死灰复燃的各地一党一 争,甚至同为朋一党一 的派系之争,碧眼儿一直不动声色,闲庭信步,如果说王仙芝是武无敌,那么张巨鹿就是更为城府老辣的文无敌。例如六部之首的吏部,数次在庾廉和叛出张庐的赵右龄两人之间倒腾辗转,庙堂之外雾里看花,瞧着如同儿戏一般,内里不过都是张巨鹿一言定之的事情,在他眼皮子底下,谁做事情过了界,就得乖乖卷铺盖滚蛋。如果说赵右龄是碧眼儿的门生,天生底气不足,可要知道一江一 心庾氏的老家主庾剑康,即庾廉的父亲,那可是与张巨鹿授业恩师以及西楚孙希济师出同门的大佬,评定天下族品高低的高人,更是洪嘉北奔的始作俑者,老家伙笔下一个轻描淡写的上字,家族就可以鲤鱼跳龙门,一个下字,那就意味着举族一起跌入尘埃,整个盘根一交一 错的一江一 南士子集一团一 ,连同卢道林卢白颉在内的卢氏,以及姑幕许氏的龙骧将军许拱,都要唯此人马首是瞻。可这么多年,张巨鹿一样不卖给此老半点颜面。
徐凤年不知不觉走到山顶,楼下有石桌石凳,结果看到意料之外的一个家伙,借刀后春雷绣冬一并要回的白狐儿脸,事后也没个说法。徐凤年坐在他对面,桌上有一大堆绿蚁酒壶,连酒杯都是两份,显然是在等自己。
白狐儿脸略带讥讽道:“一品四境,你把四次伪境都凑齐了,肯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比你杀了王仙芝,更让我佩服。”
徐凤年笑道:“能让你心生佩服,值了。”
白狐儿脸破天荒帮他倒了一杯酒,推了推酒杯,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当初黄龙士搅乱江湖,到头来是利用韩生宣和你来收官?你不妨数一数,死在人猫和你手上的一品高手,加在一起有没有二十个?以前任何一代百年江湖,又能有几个一品高手?撑死了不过就是这个数吧?”
徐凤年举起酒杯,自嘲一笑,随后一饮而尽,伸手跟他要酒喝的时候摇头道:“真没想过这一茬。”
白狐儿脸直接丢给他一只酒壶,说道:“我答应过李先生要帮你一回,你又杀了我仇家单子上的王仙芝,等于我南宫仆射欠你两次了。不过事先说好,等我在听潮阁最后一楼看完书,要先去北莽,如果能活着回来,这个承诺才作准。”
徐凤年问道:“难道是找拓拔菩萨的麻烦?”
白狐儿脸点了点头。
徐凤年感慨道:“一个王仙芝一个拓拔菩萨,这得是多大的仇啊。你一个一娘一们……”
白狐儿脸冷着脸打断道:“我是男人!”
徐凤年一笑置之,跟女人讲道理,本身就没道理。不过白狐儿脸估计的的确确是真心把自己当带把爷们的,又或者他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只不过跟远遁北莽的雌雄莫辨的慕容桐皇是一个德行?
白狐儿脸仰头豪迈地灌了一大口酒,打趣道:“你要是女子,我真的会娶你。”
徐凤年无言以对。
白狐儿脸突然说道:“以前练武,总觉得有杀不尽的高手割不完的头颅,可这会儿步步登高,被你抢了先,发现杀来杀去,也没什么意思了。难道到头来,要跟你死战一场才不负此生?”
徐凤年呛了一口酒,没好气道:“有点良心好不好?”
白狐儿脸拿酒壶贴在半面脸颊上,玩味笑问道:“你是想说最毒妇人心?”
徐凤年大概是第一趟游历江湖,见着的真正高手就眼前这么一位,至今心里还有些一一影,哪怕如今世间人人皆可战,也还是有些不由自主的发怵。
徐凤年瞥了眼白狐儿脸的胸膛,心想就这么瞄一眼,以自己游历花丛练就的火眼金睛,这位就算是刻意裹藏风情的一娘一们,八成也逃不过“盛世太平”的景象吧?
白狐儿脸笑眯眯道:“你找死?”
徐凤年平淡道:“我又不是吓大的,我就算没了高树露体魄,也流失了大部分精神气,可你要杀我总归不算容易。”
白狐儿脸挑了一下眉头,“呦,真是出息了。”
徐凤年蓦然提着酒壶向后掠出三四丈,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道:“白狐儿脸,你还真说翻脸就翻脸?!”
白狐儿脸眯着眼,杀机四伏。
徐凤年叹气一声,朝山顶口子那边招了招手,王生涨红着脸小跑过来,仍是那副老老实实背剑匣捆名剑的可笑派头,低头解释道:“师父,我睡不着,才走到这儿的。”
徐凤年嗯了一声,转头望向白狐儿脸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出楼去北莽?”
白狐儿脸平静道:“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徐凤年笑道:“那到时候带上我的二徒弟,叫王生。”
白狐儿脸点点头,没有拒绝。
徐凤年得到答案后,轻声道:“下山后早些睡。”
肌肤黝一黑的高大少女默然转身离去。
白狐儿脸看着坐回位置的徐凤年,皱眉问道:“这么好的璞玉胚子,你就舍得当甩手掌柜?”
徐凤年摇头道:“在我身边待着反而不会有长进。武道修行少了磨砺就废了,不在鬼门关来来回回走几趟,再好的天赋也白搭。”
白狐儿脸还是盯着徐凤年。
徐凤年尴尬道:“你大概也能看出,这个女孩子要么学你,做一个气势如虹的……男子,要么就只能在北凉水土不服,沦为一个谈不上任何气势,只能算是气息如兰的婉约女子,寻常少女还好说,可这与她王生的心一性一不符。我其实在三个弟子中,对她私心最大,寄望最高。只不过这种话不能说出口,一旦说出来,心思远比吕云长细腻的她,压力会更大,说不定就直接压垮她。王生跟着你穿过北凉,到了北莽,就能借着边塞独有的雄健之风和一一刚之气,一气贯注,这比任何言语教诲和遍览秘籍都要更直接有效。”
徐凤年旋转着酒杯,笑了笑,“三个徒弟,余地龙我会带在身边,否则不放心。吕云长会丢到鱼龙帮那里去一段时日,以后再扔进边境上。至于王生,跟你走。”
徐凤年转头望向比北凉更北方的地方,轻声道:“北莽,我去过那里,知道那里的天高云垂地阔。而且,有个人就是在那里练成剑的。”
白狐儿脸看着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踉踉跄跄佩刀走江湖,说来说去,只是是为了报仇。接下来饮马北边,又是图什么?
徐凤年一拍额头,跑下山去。
白狐儿脸浮起鄙夷神色,这家伙此时火急火燎下山还能干什么,梧桐院那可是一院子的莺莺燕燕。
徐凤年是去梧桐院不假,不过还真没什么下流念头,清凉山两位未来侧妃,才名仅在二姐之下的大文豪王初东,跑去凉州一座书院讲学去了,被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家族拖累,陆丞燕就要劳心劳神许多,只能待在梧桐院为一大帮子的陆氏子弟积攒功德,有点将功补过的意味。就连徐渭熊先前都提了一嘴,要徐凤年务必要去院子看一眼那个当下婆家一娘一家里外不讨好的可怜弟媳妇。徐凤年走进每夜灯火皆是不熄的雅静院子,有些感伤,想起了玲珑剔透的丫鬟绿蚁她们,她们身不由己所处的另类江湖,连半点血气方刚都不会有,从头到尾,就只有冷冰冰的一一谋诡计和违心背叛。徐凤年没有急于走进屋子,环视着灯火如昼的熟悉院子,那些妙龄女子的笑颜,萦绕不去,也不知道她们曾经在这里年复一年打打闹闹,是否真的开心过。
今夜是陆丞燕和一名三等丫鬟弦歌当值批红,三张书桌,堆积如山,弦歌自幼便在梧桐院长大,徐凤年再熟悉不过,此时正聚一精一会神提着一杆笔锋爽一利的石獾笔,此笔含墨深重却吐墨均匀,易于长久书写,而且一直就是弦歌钟情的硬毫,大概是她遇上了犹豫不决的事务,久久悬臂不敢下笔,蘸墨笔锋在她脸上已经画出新旧浓淡不一的墨迹,她毫无知觉,像一只花脸猫。除了弦歌,还有一张新鲜面孔,徐凤年知道她是二姐一精一心筛选出来的少女,叫骏秋,算是梧桐院的新人,她手上处置的秘档比较前辈弦歌要粗浅几分,她原本在用五指握住另外一只手腕轻轻转动,很快就看到他这个北凉王的身影,吓了一大跳,就要弹起身庄重致礼,弦歌也回过神,徐凤年对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走到最里边一张桌子,看到那陌生多于熟悉的年轻女子伏案而睡,纤细的肩头,微微的鼾声,应该是累坏了。
徐凤年轻轻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她身边,看着批朱完毕然后整齐放好的一摞摞公文,仔细分门别类,她双臂压着一份尚未落笔的折子,徐凤年低头望去,是流州那边的一份公务,说得正是当下正在暗中进行的大换血,一批批流民有序迁入膏腴之地的陵州,再安置没座位坐在凉幽陵三州官一场的外地士子进入流州为官为吏。徐凤年收回视线,认真打量着这个自己一直疏离的青州女子,她穿了件入乡随俗的小花锦衣裙,远远不如一江一 南女子装束那般层层叠叠柔肠百转,北凉昼夜一温一 差极大,椅背上挂了一件御寒所用的浅绿罩衣,大概是睡得急匆匆,忘了披上,因此她睡觉时下意识抱一紧双臂,多半是没有睡踏实。徐凤年叹了口气,小心翼翼一抽一出罩衣,帮她盖上。徐凤年当然知道,这是那个上柱国陆费墀都一宠一 溺而且打心眼欣赏的陆家女子,陆丞燕很聪明,正因为她的灵慧,才会感觉得到徐家从徐骁到徐渭熊,还有他这个夫君,心底都更偏袒王初东,而不是她。但这样一个从未流露半点委屈幽怨的女子,更是做出过在陆氏新祠堂外拔剑欲杀人的举动,不光是那些陆氏老小,估计连她爹都要心生不满,虽说嫁出去的闺女难免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可胳膊肘也太往徐家拐了,竟是半点都不让陆家这个一娘一家占到便宜,是个人都难免会腹诽,那她陆丞燕为何要嫁入徐家?陆家历经千辛万苦,跑来这贫寒之地落地扎根,难道就不该享点福沾点光?
徐凤年坐在陆丞燕身边,开始亲笔批注一张张公文折子,期间三等丫鬟弦歌蹑手蹑脚走近,轻声说陆小姐让自己半个时辰后就得喊醒她,徐凤年摆了摆手。
夜深人静,唯有笔锋划过宣纸,轻轻簌簌。
新丫鬟骏秋偶尔会壮起胆,转头悄悄看一眼那位人间富贵极致的年轻男子。
当窗外天空泛起鱼肚白,徐凤年批完大大小小的折子公文,无声无息地走出梧桐院。
骏秋一整夜都毫无睡意。
一次次偷看,都没看出这位风一流 倜傥的年轻藩王怎么就能杀掉那个武帝城城主,那可是活了一百岁的老怪物啊!
一直不敢出声的弦歌拿一一团一 废纸砸了一下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后者俏皮吐了吐舌头。
当陆丞燕迷迷糊糊醒来时,徐凤年已经出城赶往边境。
她只看到桌上的那座大山堆,已经搬空。
第五十一章 庙堂老梁,北凉青壮
一座山林雅舍,有两位老人对坐吃蟹。.年纪更大的一位,眉发雪白,手边桌角还蹲着一只慵懒白猫。秋风起蟹脚痒,可离着最佳吃蟹时令本该还差了两旬时光,不过太安城作为离一一京城,收纳贡品无数,有背景有关系的饕客,自有独到门路,泱州有汾泉湖,产紫须黄蟹,因为道教祖庭龙一虎山天师府多黄紫贵人,不知哪位雅人取了个龙一虎蟹的绰号,一直沿用至今。此种相较其余湖蟹河蟹刚好早熟两旬,才入秋雌蟹便已黄满肉厚。一身雪白的老者慈眉善目,桌上有瓷碟搁置造工一精一巧的蟹八件,老人吃蟹讲究,时不时捻起一块姜片放入嘴中,祛除蟹寒,更有俊俏婢女端盘,放有一丛不知何处采摘而来的初秋新菊,用以擦手解腥。这位老人吃蟹轻敲慢剥,一切井然有序,显然是个深谙此道的老饕。对面一位年纪也不小了,可比起这位养了只名贵“雪狮子”的老人,还是要差一个半辈分的岁数,他吃起蟹来,明显就要狼吞虎咽,吃相邋遢,也没有那琐碎的蟹八件,吃得他十指都是金黄油腻,还不忘伸一入嘴里一舔一掉,看得那白眉老者的贴身丫鬟一阵头皮发麻,不过却也不敢流露出丝毫的鄙夷,须知此老正是名满天下的坦坦翁,离一一王朝堂堂门下省的主官,若不是他的临阵倒戈,庙堂之上,至今都不会有人敢跟首辅张巨鹿正面一交一 锋。不过她小心伺候了几个年头的那位老人,却也绝非俗人,一江一 心庾氏的老祖宗庾剑康,真正算起来,便是坦坦翁也该喊一声师伯。婢女心底有些无奈,这场宴席,本是老祖宗拉来棠溪剑仙帮着说情几句的,不料兵部尚书卢白颉因为临时军务缠身,桓老爷子就不乐意等了,庾氏老祖宗也不好说什么。
庾剑康,正是在一江一 南道报国寺后山,那个能够一逼一迫黄冠道姑许扑去向北凉世子自荐枕席的威严老人,也正是他说服了棠溪剑仙这位后辈进京为官,琳琅卢氏这才有了如今的鼎盛气象。老人吃完蟹漱过口擦过手,轻轻呼出一口气,那调一教 得极其伶俐的婢女识趣离去。庾剑康伸手摸了摸白猫的脑袋,看着那个随手将油腻擦在衣襟上的坦坦翁,轻声笑道:“仆射大人,什么时候有空去一江一 南走走?好让老朽尽一回地主之谊。”
坦坦翁笑道:“庾老,你我情份没到那一步,咱们就别瞎客套了。说实话还有好几笔旧账都没算清楚,不过既然算来算去都是糊涂账,我桓一温一 这些年能够自欺,庾老可莫要再欺人啊。”
庾剑康深深看了眼这个二十几年没见到的坦坦翁,压下心中那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一一微郁气,自嘲道:“当年确是老朽小觑了你,棒打鸳鸯,这也是老朽生平一桩大憾事。”
桓一温一 摇晃了一下手臂,开门见山道:“你放心,你庾老是你庾老,庾廉是庾廉,卢白颉更是他卢白颉,我桓一温一 还没心眼小到迁怒他人。只是庾廉当不成那‘三进宫’的吏部尚书,争不过张庐门生赵右龄,我桓一温一 确实是拦路石之一,却也不是私怨至此,不过是他庾廉这块木梁子撑不起吏部,若是户部工部这种衙门,桓一温一 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想要执掌马上就要提高品秩的吏部,那他庾廉可得求着祖坟冒出好粗的青烟才行。”
给指桑骂槐的庾氏老家主笑了笑,并没有动怒,而且还不是养气功夫深厚的刻意隐藏,只是雪眉老者真的没有生气。
桓一温一 继续直截了当说道:“兵部办事不力,把广陵道弄得乌烟瘴气,让曹长卿有机可乘,轻而易举的一锅端掉,我桓一温一 心里有口怨气,不骂兵部尚书卢白颉,还能骂谁?要怪就怪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换做是顾剑棠或者陈芝豹,我一样照骂不误。当然,卢白颉才当了没多久的侍郎,尚书位置更是屁一股还没捂热,他这次挨骂是有些委屈。”
饶是庾剑康也有点哭笑不得,无奈道:“你可不光光是动嘴骂人,也动手打人了,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棠溪剑仙差点给你仆射大人一脚踹在胸口上。”
桓一温一 一拍桌子,愤愤道:“我一把老骨头的,还差点扭了脚,找谁评理去?”
庾剑康叹了口气,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跟这无赖货纠缠不清。庙堂上下心知肚明,坦坦翁踹没踹中卢尚书不重要,重要的是门下省左仆射对新近换了山头的兵部大动肝火,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卢白颉就算被皇帝陛下器重,一旦给人被坦坦翁憎恶的糟糕印象,那么卢白颉想要施展抱负,很多事情都会受到抓不到蛛丝马迹的无形阻滞,即便可以做成,却会大打折扣。兵部本就人心浮动,久受压制的吏部又有抬头迹象,作为一江一 南士子集一团一 中的新领头人,素有清誉的卢白颉原本甚至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需拘泥止步于兵部一隅,结果给桓一温一 这么一踹,一切都有了变数,一江一 南士子中是有他这个曾经评定族品的庾剑康,可一江一 北就没有几个躲在幕后的老不死家伙了?
庾剑康拿得起也放得下,问道:“那许拱?”
桓一温一 瞥了眼庾剑康,没好气道:“我又不是碧眼儿,碍人前程是不难,可擢升他人的活计,做不到,也不想做。庾老提错猪头进错庙了,何况以庾老几十年积攒下的情分,好像也不需要对谁烧香。”
姑幕许氏,以前是两根柱子撑起来的,战功卓著的龙骧将军许拱在外,许淑妃在内,可惜后者因为徐骁长女,被皇后一娘一娘一抓住把一柄一,打入冷宫,估计这辈子都别想重见天曰了。她这一去长春一宫,不光是姑幕许氏元气大伤,整个一江一 南士子集一团一 都受到严重波及,世族豪阀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古而然。当时许淑妃才失一宠一 ,很快就有几位前程锦绣的一江一 南名士官员,给赵右龄掌握的吏部用各种手腕借口按回原位。官一场上,笑话别人和被别人笑话,往往就是一夜 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不是卢白颉在太安城平步青云,一江一 南这边的读书人还要更加难熬,不说其它,卢白颉升任兵部尚书的当天,一江一 南各州郡的会馆就人数翻了一番,之后给坦坦翁大骂兵部后,又悄无声息走掉了三成。
庾剑康顺着白猫的脊背轻柔抚一摸,摇头感慨道:“在不在庙堂,天差地别。在里边,你让别人办事,那都该是别人感恩戴德,在外边了,求人办事,都不太灵光。”
庾剑康打着给卢白颉说情的幌子,实则是为许拱谋前程来的。因为两个老头子都门儿清得很,卢白颉在台面上的一时升降,都挡不住这位天子红人的大势走向。可是龙骧将军许拱不一样,朝廷已经有压制武将的一股潜流,吏部提品高出兵部,顾剑棠被一个花哨的大柱国头衔禁锢在北地边线,为何杨慎杏阎震春这帮军方老山头那么急着请命南下?还不是都看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缘故,都是在想着尽量多给子孙积攒功荫啊。许拱若是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后就更难出人头地了。
能够自己造就大势者,整个春秋之中,不过才出一个人屠徐骁而已。
顾剑棠都只能算半个。至于其他人,哪怕是卢升象这种枭雄,不管如何才华横溢,都不过是借势而为。
桓一温一 犹豫不语。
庾剑康愣了一下,这家伙从来都不拖泥带水,竟然也会有犹豫不决的事情?庾氏老祖宗立即神情凝重起来。
桓一温一 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无关问题,“庾老,你还能活几年,十五年行不行?”
庾剑康一时抓不住玄机,只能实话实说,微笑道:“十五年不敢多想,但十年内肯定躺不进棺材。”
桓一温一 点头沉声道:“好。那我桓一温一 破例帮许拱说几句话,三年内,定然给他一个实权大将军。说实话,若是按着你们一江一 南士子的运作,许拱别说升官,死路一条!作为报答,你庾剑康,在死之前,到时候得给人写下两个字。”
庾剑康眉头紧皱,有些疑惑。
桓一温一 用手指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然后起身径直离去。
庾剑康看着那个并无字迹的空落落桌面,也没有送行坦坦翁,沉默许久,叹息道:“碧眼儿,得此好友,死有何惧?”
北莽女帝胸襟远胜世间男子,任由南朝自成庙堂。
南朝设六部却不设门下中书二省,但多出了一个南院大王,不过六部尚书始终低于北庭一个品秩。
南院大王黄宋濮在北莽的地位一江一 河曰下,尤其是心腹一爱一将洪固安一手葬送边境要塞君子馆后,对于北迁小士族出身的黄宋濮打击沉重,而寒庶身份的大将军柳,以及贱民投军的杨元赞,这两位大人物,也没有趁此大肆蚕食黄宋濮的威势和地盘,自从龙象军把瓦筑君子馆一线给碾压得稀烂后,许多位列甲等的高华大族都收敛了许多,原本那些还敢对三位大将军指手画脚的春秋遗老,都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沉闷气息,不再信口开河说些倾覆北凉都不需要十万兵马的混账话。南朝因祸得福,出现了罕见的融洽氛围,加上董卓愈发得势,外力几乎不可抗拒的悍然崛起,以及洪敬岩得到了全部的柔然铁骑,这两位在南朝朝堂上的对峙,也很大程度上转移了原先的一些陈旧矛盾。
南朝四十万大军,南院大王黄宋濮越来越指挥不动,朝堂内外已经心知肚明。只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只要柳杨元赞两位大将军没有跟黄宋濮撕一破脸,那么就没人敢当面叫板。
除了那个死胖子。
此时此刻,兵权更炽的胖子已经手握将近十万人马,而且无一不是一精一兵悍卒,这个在庙堂上人缘奇差无比的董胖子就在破口大骂,几乎是指着黄宋濮的鼻子喷口水。
“黄老头,你是不是猪油蒙心了才想着跟北凉一战决出胜负?!”
“老子问你,那个应该拖出来鞭一尸一的洪固安当初怎么死的,他人数占优,地理占优,还不是输给了已经临时由重骑换轻骑的龙象军?”
“老子跟你打赌,你这么干,别说踏平北凉,指不定皇帝陛下的王帐都得给徐家铁骑抄干净喽!”
“你个老不死的家伙,眼瞎了是不是,顾大祖入凉之后,北凉境内以十四座关隘作为关键节点编织而成的大防线,就是一座泥潭,人家是铁了心要跟你们在第二道防线,慢慢勾搭咱们眉来眼去的!四十万大军一举扑上,北凉耗得起,咱们耗得起?真当对面的徐家游骑不会截后,由着咱们大摇大摆运输粮草?”
董胖子越说越没顾忌,白发苍苍的黄宋濮始终面无表情,都懒得去擦一拭那个死胖子的口水。
杨元赞和柳都破天荒没有阻止董卓的没有规矩。
黄宋濮在董卓一抽一空喘息休息的间隙,淡然问道:“骂完了?”
董卓弯着腰,忙不迭举起手臂,“再等等。”
庙堂上许多见怪不怪的老臣都翻了个白眼,一些个年轻新贵或多或少还有震惊神色。
黄宋濮果真没有说话。
董卓搅了搅嘴巴,似乎是努力生出一些津一液来,以便骂人更利索些。
董卓伸直腰杆,正要骂醒黄宋濮这个老昏头。
大殿门口,走入数位积威深沉的高大男子,年纪都不算太老,但官帽子已经不能再大了。
大多是身在南朝却可以完全无视这座庙堂的北莽重臣,持节令!其余几位,更是在北莽与持节令一样凤毛麟角但是地位更加超然的权一柄一角色。
董卓感觉到身边的古怪氛围,转过头,张大嘴巴。
乖乖,这还是南朝朝堂吗?而不是北庭王帐最为隆重的画灰议事?
这几位不速之客,有姑塞州龙腰州的两位老持节令,以及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更有大将军种神通!
黄宋濮这才缓缓开口说道:“我已经给皇帝陛下递上一封折子,如果获准,南下北凉的大军,不光是南朝四十万兵马。现在看来,多半是准了。”
洪敬岩瞥了眼董胖子,冷冷一笑。
董卓识趣地闭上嘴巴,晃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黄宋濮对那些持节令和大将军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对董卓平静说道:“我在折子上也辞去北院大王,向皇帝陛下推荐了你,董卓。”
董卓呆若木鸡。
这个胖子然后猛然回过神,眼眶湿润,紧紧一握着黄宋濮的一只手,“老将军忧国忧民,感人肺腑啊!家里有没有放心不下的孙女,比如那个待字闺中黄鹅黄,我董卓自当略尽绵薄之力,愿意帮忙照看!”
黄宋濮冷声道:“你敢摸进黄府的大门一步,我就打断你三条狗腿!”
董卓缩回手,嘿嘿笑道:“这不还没当上南院大王嘛,天底下的好东西落袋为安,落袋为安啊,否则什么都是空的。”
洪敬岩眯起眼,冷眼旁观。
黄宋濮不理睬这个势利眼的死胖子,走到大殿中央,扫过半圈,戎马半生却大概已经不是南院大王的白发老人,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重重抱拳。
不光是沙场上建功立业的将领,便是文官,也都一律下意识抱拳还礼。
北凉边境上,一支骑队缓缓前行,五十余骑。
没有谁是谁的扈从。
人人有官身。
这其中有北凉都护褚禄山。北凉骑军大统领袁左宗。步军大统领燕文鸾。
以及步骑两军的副统领顾大祖,周康,何仲忽,陈云垂。
徐骁次子徐龙象。
凉州将军石符。陵州将军韩崂山。幽州将军皇甫秤。
以及汪植和焦武夷在内几位崭新面孔的副将。
接下来是各支劲旅的领兵统领,以及十多位戊守北凉境内险要关隘的校尉。
潼关校尉韦杀青,辛饮马。弱弦校尉李茂贞。风裘校尉朱伯瑜。北国校尉任春云。
以及一大拨新提拔上一位的边关校尉,无一例外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健硕男子,人人军功在身,人人眼神坚毅。
为首则是那北凉王徐凤年。
那个原先让很多人误以为青黄不接的北凉,怎么就冒出这么多细究之后相当可圈可点的青壮将领?
这样的一个阵容,足以让任何身份的敌人感到毛骨悚然。
五十骑心有灵犀地在一处高坡顶部一字排开。
一同安静俯视北莽。
燕文鸾突然高声笑道:“岁数过了四十的老家伙,都退后一步,让给年轻人,如何?”
顾大祖陈云垂这些个老家伙相视一笑,默默后撤。
这支骑队略显参差不齐。
但是雄壮气势丝毫不减。
因为前头那一线之上,犹有三十多人。
离一一也好,北莽也罢,似乎都不可能同时在一条战线上,拎出这么多能征善战的青壮将领!
更不可能让燕文鸾这些春秋名将心甘情愿为之殿后!
提着一杆铁矛的年轻藩王用矛尖在与前马蹄齐平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横线。
第五十二章 北凉大马
黄沙大漠,五百骑对阵五百骑。
对峙双方清一色轻甲一精一骑,并未佩弓负一弩一,手中兵器只有一只木杆子。
一方是袁左宗麾下蓟北营筛选出来的一精一锐骑卒,另一方则是何仲忽的嫡系铁碑营。双方在此演武,根由并非远处那帮北凉大佬兴之所至,想要亲眼看一看北凉战力,而是一个在北凉道以外都会感到匪夷所思的理由。争马!北凉最重马政,大小牧场星罗棋布,其中以胭脂牧场出马最多,岁出马匹一千六百余,其中可供给骑卒在三百匹上下,这在离一一朝廷那边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目,要知道南京畿虽然有三州总计七所监牧,也不过堪堪与这个数字持平。当然京畿南边牧场逊色和马政凋敝都是重要原因。北凉以又纤离牧场出马最优。北凉各支骑军劲旅的配马数额历年来雷打不动,但是从各大牧场一抽一调遣送的战马优劣,就很有讲究了。哪怕是当初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手握骑军大权,也没办法控制牧场良马的具体分配,都得按照一个规矩走,那就是北凉每支骑军都要捉对厮杀,赢了,牵走好马,输了,就只能吃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几支总数过万人的骑军,每次挑选骑兵八百,与战力大致相当的另一支骑军拣选锐士,上阵相互厮杀,拥旗的大营出阵五百人,小营则是两百到三百人之间。北凉号称铁骑三十万,是说总兵力,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都是骑军,事实上北凉骑兵总数一直徘徊在十万到十五万之间,否则离一一除非将天下战马都送入北凉道,才有可能支撑起徐家骑军。根据历史记载,一向被冠以“大秦之后,奉马最盛”的大奉王朝,自贞元至麟德年间三十年,举国不过是“马八十万”。何况北凉最一精一锐骑兵,始终保证一人双马甚至是三马,这在马源相对充足的两辽也是一件极为夸张的事情。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重器。
北凉如今骑军统帅分别是袁左宗、老牌副统领何仲忽和去年提拔而起的“周鹧鸪”周康,当下徐家十四万骑兵中,袁左宗除了三个徐骁成为北凉王之前就存在的老字营,并不领“亲军”,刨掉大雪龙骑和龙象军,何仲忽领左骑军四万,周康领右骑军三万,蓟北营即北凉老字营之一,直辖于大统领袁左宗。蓟北营的命名渊源颇深,徐骁封藩北凉后,韩家主政的蓟州本是北凉在境外最大的一个马源地,徐骁在春秋战事中跟满门忠烈的韩家结下了多次善缘。后来韩家被满门抄斩,不仅仅是因为韩家得罪过前朝老首辅,更多是离一一朝廷早就觊觎蓟州的广袤牧场,以便名正言顺将优质战马投入北方防线,但是韩家在蓟州政事上一言九鼎,从不在数目上动手脚,却有意无意将良马输送给北凉,虽然韩家后期与徐家一交一 恶,但早已被离一一赵室当成一颗眼中钉。当时张巨鹿的首辅座位能够坐稳,韩家可谓“功不可没”。
两军突骑,尘土漫天。
蓟北营一骑歪过脑袋,躲去如无锋矛的一根木杆,手中长杆抵住对面一骑的心口,将其狠狠撞落马背,只是挨了一杆的铁碑营轻骑,在身一体落地之前就给身边袍泽抓起肩头,丢回马背,继续冲锋,撕一开敌对阵线。
另外蓟北一骑与铁碑一骑几乎同时木杆刺中对方胸膛,借着战马冲势,韧一性一十足的杆子弯曲出一个惊人弧度,膂力较孱弱者当场就给击落下马。
不管法矛术何等一精一湛的骑卒,也绝无抖搂那种以杆头“点杀”敌人的花哨技巧,始终靠着骑兵蓄势冲锋爆发出来的冲撞力,骑骑皆是如此干净利落。
各自穿透阵型后,双方等于换了一个方位,但是背对背的蓟北营和铁碑营都没有缓下马蹄,更没有停马僵硬转身再度冲杀,而是骑队在成功刺穿敌对阵营后,两者几乎同时绕出一个一精一准的大弧度,都在争取在更快获得更多冲撞带来的侵彻力。在这期间,落马者必须当即牵马跑离战场,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厮杀,落马即“死”。
陈云垂是北凉步军副统领,眯眼看着战场上的退场状况,笑道:“老何,纤离牧场的一百二十匹甲等战马,跟扣儿牧场的四百多匹乙等良马,应该没你们铁碑营啥事情喽。”
何仲忽老神在在,淡然道:“这才一次冲锋而已,要是前期劣势些就算输,你陈云垂早就在西垒壁战役里死了七八回了。”
陈云垂哈哈笑道:“这能一样吗,铁碑营对阵的可是咱们北凉一等一一精一锐的蓟北营,又不是当年西楚那帮愣头青。”
何仲忽嗤笑道:“老哥儿,那要不咱俩打个赌?我赢了,你就把那一标黄蛊斥候送我,如何?”
陈云垂笑骂道:“老子的黄蛊斥候总共才四标,个个是心肝宝贝,这个赌不打,坚决不打!还有,你咋不说你输了咋办?”
何仲忽平静道:“老子带出来的兵,本来就不会输。”
陈云垂转头望向一旁高坐马背仔细盯着战局的年轻北凉王,笑道:“王一爷 ,你瞅瞅,咱们何大统领是不是脸皮厚如城墙?”
徐凤年笑着不言语。
何仲忽领兵治兵素有古风,事必躬亲,就跟婆姨一把屎一把尿带自家崽子一般,即便是位高权重的骑军副帅,可是吃睡与寻常士卒并无两样,而且何仲忽并无家眷妻小,就养了几匹跛脚老马,这员春秋功勋老将这辈子是打定主意活在边关死在边关。若是论军功大小,按资排辈,钟洪武根本坐不上骑军统领的位置,只是何仲忽从来不拉帮结派,跟尉铁山那些已经退出边境的老将们一向君子之一交一 ,也不喜欢笼络大批青壮将领作门生嫡系。他是北凉军中坐在副帅椅子上时间最为长久的,没有之一。何仲忽带兵没有鲜明显著的风格,极少攫取巨大战事的大胜,但是戎马生涯三十来年,何仲忽几乎没有吃过一场惨败。以老成持重著称的黄花关弱弦校尉李茂贞,曾经正是何仲忽的属下。只不过李茂贞出了名的官瘾大,跟着何仲忽厮混多年,经常被钟洪武的心腹反复拿捏,一气之下,李茂贞就离开了边军回到北凉境内,跟徐骁要了个游击将军。
陈云垂继续煽风点火,对袁左宗打趣道:“袁统领,这都能忍?”
袁左宗微笑道:“胜负还两说,我现在也不太好叫嚣着要与何老将军来一场马战单挑,老将军终归年纪大了,难免气力不济。”
豹头虎须的何仲忽瞪眼道:“袁左宗,年轻个二十岁,信不信老子一只手撂翻你!”
看似身形瘦小的步军统帅燕文鸾大笑道:“放你一娘一的屁,不管马战步战,给你何仲忽三头六臂,也打不赢袁统领。”
何仲忽在北凉军中最是敬重相同时候投军的燕文鸾,被揭穿老底后,没有任何反驳。
褚禄山四百来斤的肥肉,就没有骑马,站在徐凤年战马一侧,不轻不重说道:“方才得到谍报,大将军种神通和姑塞龙腰两州的持节令出现在了南朝庙堂上,算是给辞去南院大王的黄宋濮送行,而且顶替位置的既不是原先预想中的拓拔菩萨或者慕容宝鼎,也不是被北莽女帝称为等于半个义父的大将军柳,而是那个喜欢养乌鸦的董卓。黄宋濮更是公然放出话来,北莽这次是要倾尽国力,把百万大军都一股脑都砸在咱们北凉这儿。这个北莽并没有刻意藏掖的消息,想必赵家天子和顾剑棠听到后都要欣喜若狂了。”
骑军副帅周康笑道:“董卓?不是都护大人你的手下败将吗?”
就他一个站着的肥猪一搓一了一搓一手,嘿嘿笑道:“当年还是有丁点儿运气成分的。”
燕文鸾想了想,冷笑道:“北庭王帐此举,既是器重也是提防。”
褚禄山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董小胖子一向被那老一娘一们当半个儿子看待,把南朝军权一交一 给他这么个根基不深的年轻人,更放心些。但是这家伙手里捏着整整十万只认董字不认北莽的一精一悍亲军,哪怕是老一娘一们,也得掂量掂量。董卓生一性一油滑,如果不当这个出头鸟的南院大王,一旦战事开启,就他那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脾一性一,哪怕被一逼一着上场,也肯定出工不出力,到时候打来打去,凉莽双方都折损严重,到头来北莽就要数他们董家军兵力最多,如此一来,董卓没有野心也要生出野心了。”
徐凤年说道:“听说董卓一直把你当作不共戴天之仇的生死大敌。”
董卓乐呵呵道:“那小胖子这么想,禄球儿可没这么看他。”
曾是南唐砥柱的顾大祖会心笑道:“如果不是董卓当上南院大王,我都差点忘了咱们都护大人当年的奇功。”
褚禄山抬起肥壮手臂轻轻挥了挥,故作娇羞道:“好汉不提当年勇。”
实在看不下去的徐凤年抬脚,轻轻踹了一下褚禄山肩头,说道:“铁碑营胜了,不过留在马背上的骑兵也仅有二十一人。”
众人望去,果然如此。
二十一铁碑营骑兵同时扬起一只手臂,坦然接受震天响的欢呼声。
何仲忽开怀大笑,眼角余光望向不远处的袁左宗,后者眼神清澈,对老人点了点头。
接下来何仲忽一骑突出,对那些儿郎们朗声喊道:“来,老规矩,领走你们的媳妇!”
纤离牧场和扣儿牧场的那些优等战马,都在牧官牧卒的带领下,从尘埃落定的战场一侧,缓缓奔出。
那五百骑兵欢呼吆喝不止,纷纷下马,迎向那些新媳妇。
一些个铁碑营骑卒前奔途中,还翻了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跟头,有些给身后袍泽笑着一脚踹在屁一股上,摔了个狗吃屎。五百人就这么打打闹闹,欢天喜地。
北凉大马,一直便是北凉悍卒的媳妇。
比水灵一娘一们还稀罕的战马,谁会嫌多?!
徐凤年望向那蓟北营五百骑,人人牵马而立,沉默不语。
徐凤年夹了夹马腹,独自出列,先是来到正忙着挑选战马的铁碑营那边,示意他们不用行礼,让他们继续领取“媳妇”,安静等待他们拣选完毕,等到人人上马,这才望向其中一名“杀敌”最多的骑卒,徐凤年摘下腰间那一柄一新凉刀,高高抛出。
那名年轻魁梧的骑兵接住这一柄一凉刀后,先是瞠目结舌,然后涨红了脸,竟是热泪盈眶,大喝一声,高高举起。
徐凤年最后仍是一骑前行,来到蓟北营队列之前,翻身下马,牵马前行,把手中马缰一交一 给为首一名骑兵。
第五十三章 秋风秋雨
入秋后徐凤年这趟北上,用了大概两旬时间,大多在凉州边关最北线的锦源、青河、重冢和怀一一四处关口慢悠悠逛荡,期间燕文鸾、陈云垂在内几位军务尤为繁重的老将都渐次离去,随后是韩崂山皇甫枰这些一州将军和副将一抽一身南下,接下来是韦杀青辛饮马这些境内实权校尉拜辞返身,最后才轮到那些驻地不在此处的边军二线将领校尉。这条天下皆知的“锦青一一冢”防线历来直辖于北凉都护,现在便自然而然握在褚禄山手中,今年春末褚禄山把离此有百里之遥的都护府迁到了怀一一关内,也没有如何兴师动众,怀一一校尉黄来福本想把官邸主动让出,只是一向喜豪奢的都护大人竟然没答应,而是随便跟一位关内大户买了栋宅子,据说那位家主收下三千两银子后,好几天都没能睡好觉,三番五次要把银子送还禄球儿坐镇的都护府,可惜都护府都没搭理,后来这个家伙实在是寝食不安,只得跟高人请教,添了两千凑足五千两白银,把这些银子捐给了怀一一关做军饷,这户早年靠着边关贸易肥得流油的人家,终于能略微放下心,不过仍是偷偷摸一摸搬去了怀一一关以南几十里的一处戊堡别院,褚禄山的凶名在外可见一斑。
年轻北凉王莅临边关重镇,一路马不停蹄,仅在怀一一关多逗留了几天,而北凉王身边人数一直递减的随行队伍,也大致稳定下来,除了褚禄山和黄来福这两个怀一一关的大小地主,还有一拨各属边关和境内的青壮校尉,安凉军镇的话事人王畴,在幽州北边防线出了名大刺头的弘禄将军曹小蛟,幽州葫芦口一线繁密众多戊堡的真正负责人洪新甲,还有将种门庭出身的陵州风裘校尉朱伯瑜,贫寒子弟的北国校尉任春云,这两位都是当初陵州军围剿一江一 斧丁一事中表现卓越的幸运儿,那次打先锋的珍珠校尉黄小快更是一举升任陵州副将,与汪植共同辅佐韩崂山,只是黄小快此次并未奉命北上,焦武夷则顶替了他原先的军职,相比这三人,大家伙一同进入北凉王眼帘的折桂郡冻野校尉马金钗,就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别说升官,连本来的那身官皮都没能保住。
徐凤年在到达北边防线后,除了听取大小将领禀报军情和关务,很少说话,连问话的次数都不多,偶尔有询问,也是些鸡毛蒜皮的边防琐碎,没有说过半句指点一江一 山的豪言壮语,也没有在一干沙场名宿和青壮武人面前,故意显摆自己的兵法家学,其实许多人倒是打心眼想听一听这位北凉王的江湖壮举,毕竟是连王仙芝都能一战胜之的武林“新魁首”,不管徐凤年用多大的口气说多大的话,哪怕是燕文鸾顾大祖这些老人也乐意竖一起耳朵倾听,只是年轻藩王还是让众人一大失所望,对于几次游历江湖和那一场场生死大战,始终只字不提。随着徐凤年登顶江湖之后,除了隐蔽的铁门关截杀,当年杀提兵山山主第五貉、杀人猫韩貂寺的事迹,也开始在离一一朝野上下悄悄流传蔓延开来。
一行人走上城头,其中新封弘禄将军的曹小蛟是个矮小一精一悍的中年男子,他在幽州往北的北凉东边防线上的名声可不小,军功早就积攒足够,可是因为屡次冲撞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别说这个正儿八经分量极重的将军头衔,以前连多如牛毛的杂号将军都没能捞到一个,钟洪武倒台后,徐凤年专门让北凉鹰隼盯了他大概有半年时间,这才决定提拔起来。曹小蛟当然并非完人,杀心奇重,治军暴戾,麾下部属多有犯禁之举,甚至私自克扣盘剥边饷,钟洪武当年正是拿这些理由把曹小蛟死死压在一个小校尉位置上。曹小蛟就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快刀,伤人,也有可能伤己。徐凤年重用此人,北凉军中不是没有非议,就连老将陈云垂就颇有异议。至于身材要比曹小蛟高出足足一个脑袋的洪新甲,口碑就要好上许多,北凉多军籍世袭的卫所戊堡,葫芦口一带尤为突出,南院大王曾言把北莽十六万兵马砸入其中都未必能够填满,大半可算洪新甲的功绩,要此人领兵打仗只是平庸才智,可是不论打理屯田事务还是打造戊堡体系,都是离一一王朝屈指可数的奇才,更是格物致知的集大成者,顾剑棠对于此人就极为看重,当初以兵部尚书身份总领北地军政,据传大将军暗中跟张庐提出一个要求,务必要将此人带到两辽用以完善防线,被驳回后,甚至还有过企图调动“赵勾”去绑架洪新甲的荒唐举动。
走上城头,徐凤年双手拢袖眺望东方,突然转头看着隔了一个禄球儿的洪新甲,称呼了一声此人的绰号“土地公”,笑着说道:“待在两辽的顾剑棠大将军,新近给本王开出一个天价,答应只要一交一 出你这个土地公,就跟朝廷帮北凉多要来三成漕粮,外加三十万两白银。并且保证你可以官升三级,只差一步就算位列公卿。”
洪新甲咧嘴道:“一来卑职想不想去,不顶用。二来卑职还真不稀罕头上官帽子的大小,其实能做事就行。葫芦口那边经营了十几年,可舍不得走。”
徐凤年摇头道:“说实话。”
洪新甲那张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黑炭一般的脸庞,竟然还能瞧出些脸红。曹小蛟马上讥讽道:“老洪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惧内,他那媳妇是胭脂郡的婆姨,好好一朵鲜花就插在洪新甲这坨黑牛粪上了,去年又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女子哪里放心自己男人去离一一那边当大官。我们以前就都说那女子讲话,比大将军还管用,至于朝廷那边圣旨什么的,就算真到了洪家府上,还不得被那一娘一们直接丢茅坑里去?是不是啊,老洪?”
洪新甲一肘子敲向曹小蛟肋下,后者没有遮挡,嬉皮笑脸一揉一了一揉一,“打我是吧?这可是王一爷 也亲眼见着了,我欠你那两万八千两银子不还了。”
跟曹小蛟关系莫逆的洪新甲瞪大眼睛,正要说话,突然意识到北凉王就在身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家丑”强行咽回肚子。
徐凤年一笑置之,没有顺藤摸瓜和刨根问底。褚禄山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对身边这群将领校尉玩笑道:“你们几个,都各回各家各找各一妈一。”
走下城头的时候,褚禄山走近徐凤年,低声问道:“调出五百一精一骑给王一爷 护驾?”
身后一直跟着个拖油瓶大徒弟的徐凤年摇了摇头,褚禄山也不敢自作主张,最多是只能暗中增添人手了,心中快速默算,拂水社上房倒是还有几只老当益壮的老隼。
最后徐凤年跟余地龙两人两骑离开怀一一关,余地龙勉强学会了粗浅的马术,骑马颠簸归颠簸,好歹已经不会坠马。
三个徒弟中,余地龙跟徐凤年这个师父最不亲近,吕云长虽然呱噪,可归根结底还是多跟神仙师父多说几句话,而王生虽然沉默寡言,但无疑是最敬重徐凤年的一个,唯独余地龙,既不知道如何跟这个藩王师父打一交一 道,也从不怎么想着主动套近乎,仅剩一点流露出来的情绪,都是发自肺腑的天然畏惧。徐凤年已经传授了王生剑术,教了吕云长拳法,但是不知为何,对于机缘根骨都要胜出师妹师弟一筹的余地龙,没有下手“雕琢”,甚至连一套入门的内功心法口诀,也没有让余地龙背诵研一习一 。
曹小蛟和洪新甲当初结伴而来,自是结伴而返,因为有洪新甲这个令离一一朝廷垂涎三尺的香饽饽,褚都护专门多派遣了半营骑军为之护卫送行,曹小蛟跟洪新甲在一辆马车上相对而坐,曹小蛟不断灌着酒,洪新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你怎么口无遮拦的,真当不知道王一爷 和都护大人不清楚你沾了那一屁一股屎,还非得在城头上自己脱一下裤子,给谁看呢你?”
曹小蛟斜眼瞥了一下半辈子都在跟土地石头打一交一 道的洪新甲,笑着反问道:“你还记得咱们来的路上,你担心什么吗?”
洪新甲点头道:“自然,你这么臭的名声,谁捂着你,就是一捧黄泥也像是屎。王一爷 既然破例升你的官,一般来说都会恩威并济,我虽然做官没有悟一性一,这点门道还是清楚的。一般而言,王一爷 这趟接见你,怎么都该提醒你几句。”
曹小蛟哈哈笑道:“对啊,这才是常理,所以我若是被王一爷 语重心长教训一顿,甚至是给骂得狗血淋头,我都能安心。可你发现了没,咱们这位王一爷 很奇怪,从头到尾,都没有提点我曹小蛟这个贪一官酷吏几句。”
洪新甲愣了愣,讶异道:“确实如此。”
曹小蛟提起袖子擦了擦嘴,说道:“所以我这才怕啊,否则我又不是脑子进水,敢在城头上当着褚魔头的面挑衅王一爷 ?这不是打他褚禄山的脸还能是打谁的?”
洪新甲更迷糊了,一脸茫然问道:“那你惹恼了褚都护,以后不一样要被穿小鞋?”
曹小蛟慢慢喝了口酒,“老洪你就别管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啊,就是跟烂泥和石头这些死物打一交一 道的命,别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
洪新甲笑道:“不管怎么说,升官都是好事。”
曹小蛟闷声道:“给多大的官,给多少兵,我曹小蛟就表露多少能耐,不过谁想要我真的连命都不要,甭想了。天底下就没东西比命更值钱,曹某人又不是两手空空的小卒子,需要拿命去搏前程。”
洪新甲一半慌张一半恼火道:“这些话你就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
曹小蛟掀起帘子,望着外边的秋风裹挟起黄沙,一一浪一接一一浪一,席卷大漠。
洪新甲一拍大一腿,突然说道:“记起一事儿,是跟何老将军喝酒的时候,他老人家无意间说漏嘴的。你还记得那天两营对峙,分出胜负后,王一爷 的赠刀赠马?”
曹小蛟点头笑道:“也就是有点手腕的收买人心而已。”
洪新甲脸色有些古怪,轻声道:“王一爷 当时其实还说了句话的。”
曹小蛟提起酒壶,洗耳恭听。
洪新甲说道:“似乎王一爷 说了句,‘只要能建功就行,不是要你们送死。’”
曹小蛟默然无言语,喝了口酒。
秋风之中,两骑南下,但不是直接回到凉州州城,而是转向了幽州胭脂郡。
碧山县的傍晚,骤然间大雨磅礴。
被淋成落汤鸡的徐凤年叩响门扉,等了半天才等到开门,望着女子那张冷淡的脸庞,笑道:“饿了。”
女子冷笑道:“巧了,我也没吃饭。”
徐凤年脚下抹油,从撑伞的女子身边滑过,“我做去。”
余地龙一辈子都没能忘记当时那一幕,当时孩子只觉得这个绝美的女子要么是皇后一娘一娘一,要么就是比武评十人加在一起还要厉害的高手,否则就说不通了。
日后的“陆地蛟龙”,也正是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的师父,还是有活人气的。
第五十四章 陆地朝仙
秋雨阵阵,余地龙觉着这个师父就像是一个跑来打秋风的无赖。
孩子没敢进屋,蹲坐在门槛外的台阶上,抬头望去,屋檐下挂着一张青黑色的雨幕,噼里啪啦砸在地面上的雨水溅在裤管上,余地龙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有些想念那个背着大木剑匣的姐姐了。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余地龙转过身,看到那个不知道该喊姐姐还是姨婶的女子拎了两条小板凳,一条放在他身边,一条她自己坐着,余地龙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板凳上,规规矩矩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在此“寡居”的裴南苇看着孩子的刻板坐一姿,轻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余地龙很认真想了想,腼腆说道:“是我师父的徒弟。”
裴南苇被逗笑,“难不成还能是你师父的师父?”
余地龙微微张大嘴巴,有些脸红。
裴南苇不再说话,跟着这个孩子一起望着院子里的泥泞,自言自语道:“本来该铺上石板的。才从燕窝子岭挖来的十几斤花泥,就这么给浇没了。”
余地龙听着她的碎碎念,也不觉得有多烦,兴许自幼便是孤儿的缘故,余地龙有种陌生的一温一 暖。
两人身后传来嗓音,“吃饭了。”
小方桌那边,徐凤年已经端上饭菜,也摆好了碗筷,裴南苇和余地龙拎着板凳走入屋内,裴南苇跟徐凤年相对而坐,孩子思索了一下,没敢上桌吃饭,只是捧着碗坐到门槛上,继续看着雨水砸在泥泞中。这一刻,打从记事起就念想着长大后要攒够造房子钱的孩子,打定主意以后如果要造,就按照这个院子的模样。
“还知道回来?”
“出去做什么了?是一统江湖了,还是杀了离一一皇帝,或者是踏平北莽了?”
“这倒是没有。不过你没听说消息?”
“一个市井百姓,该听说什么?”
“出去跟王仙芝打了一架,侥幸活下来。然后去了一趟东海武帝城,取走了所有兵器。回北凉的路上遇见了吴家剑冢的太姥爷,在清凉山待了不到一天,就跑去凉州北边,最后就坐在这里跟你吃饭了。”
“真是忙。”
“就是没怎么挣到银子拿回来。米缸里还是上次朱正立扛来的那袋子米吧?吃得这么少,可也没见你瘦了。接下来又到了养秋膘的时节,你悠着点。瘦了还能穿旧衣服,不过就是宽松点,胖了那就得多出一笔开销。”
啪!一声重响。余地龙赶忙转头望去,看到她把手中筷子狠狠拍在了桌上。
“碧山县县衙已经停了你的俸禄,我月初去拿过,他们不肯给。还说你无故告假,跑去武当山散心,胭脂郡太守听说后大为震怒,好像要罢你的官。”
“再去拿一次试试看。”
“你确定不会白跑一趟?”
“拿不到就算了,反正月俸还不到十两银子。”
这次是拍碗了。
余地龙突然有些想笑。
之后,徐凤年洗过了碗筷盘子,出乎余地龙意料,这个师父没有在这个小县城过多逗留,蹭了顿饭就在夜雨中离开,那女子也没有挽留,只是在他们离开屋子前,拎出了一顶箬竹叶编织而成的雨笠和一件蓑衣,却不是给余地龙的师父,而是一交一 给了孩子,不由分说让他披戴上,余地龙怯生生看了眼师父,徐凤年一笑置之。两骑马蹄踩踏在巷弄的青石板地面上,因为是大雨夜,马蹄声都给遮蔽,并不引人注意。别看余地龙身材瘦弱,其实根骨坚韧异常,戴青笠披蓑衣,丝毫不觉得沉重累赘,只不过不合身,看着确实滑稽可笑。余地龙回头看了眼那座院子,不知为何,孩子对北凉王府没有半点依赖,更不会当成自己的家,但是偏偏对这栋简陋院子心生亲近,心底还有个不好与人言说的古怪念头,那女子若是自己的一娘一亲就好了。
余地龙壮起胆子喊道:“师父。”
徐凤年放缓马速,略微疑惑望着这个眼睛很大的孩子。
余地龙急中生智,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去,问道:“咱们去哪儿?”
徐凤年淡然道:“武当山。我要在那边一处洞天福地稳固体魄神气。”
余地龙既然可以看出王生和吕云长的气势粗细,跟师父朝夕相处,当然也知道了一个秘密,师父身上的气势一直在下坠,简单来说,那就是师父的武道修为像是竹篮打水,一直在漏水,如果不抓紧修补,就会滴水不剩,指不定还会对篮子本身造成不可弥补的损伤。这也是为何褚禄山在怀一一关为何要提出五百骑护驾,死战王仙芝,杀赵黄巢,兵临武帝城,对敌吴见,不同阶段的徐凤年,实力都是一江一 河日下,若非如此,吴家剑冢的太姥爷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在幽州河州边境上假装拦路为难徐凤年。
余地龙突然一脸凝重,转头又喊了一声师父。
徐凤年点了点头,率先在这条僻静泥路上停下马。
余地龙瞪大眼睛,看到十数丈外的那名不速之客,是个白衣赤足的年轻女子,按照常理,大雨直下,本该衣襟湿一透,可双脚离地几尺,衣袂飘飘,身后有白虹结成一尊无上玄妙的宝瓶身。如此一来,她散发出来的光辉,就像是一轮降临人间的满月。余地龙顿时如临大敌,女子这份气势,虽然不如那个卧蚕眉的北凉骑军大统领来得刚烈骇人,但是要更加幽深绵长。徐凤年面无表情盯着这个一路“捡漏”的南海观音宗练气天才,她先是在幽燕山庄湖上强行顺手牵羊掳走了百一柄一长剑,后来在神武城外坐山观虎斗,大概是想着浑水摸鱼,不曾想韩生宣突兀死在隋斜谷的借剑之下,她没能成功吸取自己死后溃散的气数,随后不见踪迹,但是在他战胜王仙芝后,这女子就开始吸纳自己不断流失的气机,若说养秋膘的本事,天底下可没有哪个老饕比得上这位绰号卖炭妞的一娘一们了。只不过徐凤年当初跟南海观音宗那老妪有过一桩约定,对方还算客气,徐凤年就没有刻意阻止这女子的“偷窃”举动,世间人人自有恶业福缘,徐凤年也没觉得非要独占江湖气运,只要不招惹到他头上,那么是这位跟王生一样天生剑胎的古怪女子跻身剑仙,以此成为武林魁首,还是轩辕青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拔得头筹,又与他何关?
卖炭妞获得徐凤年遗失气机后尤为如鱼得水,比起幽燕山庄要高出太多境界,现身后跟徐凤年对视,嘴角勾起一个居高临下的玩味笑意,伸出一手,在身前抹过。
如铺展开来一幅由天人执笔的锦绣画卷。
在卖炭妞手下出现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飘渺身影,有东海打潮的魁梧老者王仙芝,有牵驴拎桃枝的一邓一 太阿,有举棋不定凝神长考的西楚官子曹长卿,有满袖红丝飘摇的人猫韩生宣,有与青鸟几分相似的持男子,有负手御剑而行的李淳罡……
这幅人物长卷“画”有大概四十几人,无一不是江湖百年以来的大风一流 人物。
图案晦暗的,是身死之人。仍然熠熠生辉,则是依旧在世之人。
徐凤年绝大多数都认识,在长卷舒展之后,他自身就位列长卷第二位,第三位是拓拔菩萨。只是那些已经逝去的人物位置不变,人间健在之人的画像则开始悄然变更席位,让人眼花缭乱,最为显著的变动,无疑是拓拔菩萨挤掉了他徐凤年的榜眼位置,成为长卷左手第二人。其中又有黄三甲的突然上榜,呈现出或明或暗的不详景象,而且这位春秋大魔头色彩绚烂,与其他人的黑白又有不同。
卖炭妞抖露了这一手后,笑嘻嘻道:“这可是咱们观音宗的镇山重器,既能降妖除魔,也能敕仙请神,当年我师父,嗯,就是被李淳罡打败的那位,本是该在春秋之中凭借此物大放光彩的。”
徐凤年平静道:“我知道,是陆地朝仙图。”
卖炭妞啧啧道:“行啊,徐凤年,连这个也听说过?”
徐凤年默不作声。
来历不明的卖炭妞嘿嘿一笑,一根纤细手指点了点画卷榜首的人物,“徐凤年,你就不想知道此人是谁?”
徐凤年摇了摇头。
白衣女子眯起眼,自说自话,“一物降一物,当年那无名道人封住了举世无敌的高树露,龙一虎山天师府镇压了逐鹿山魔头刘松涛,王仙芝压制了李淳罡,到头来你又降服了王仙芝。那么你就不好奇接下来是谁克你?”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卖炭妞微微讶异呦了一声,看着画卷中凭空浮现出一个新鲜画像,瞥了眼余地龙,然后盯着徐凤年继续说道:“徐凤年,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同为吕祖转世的齐玄帧和洪洗象,他们的出世在世,所弹压之人是谁?”
徐凤年望向画卷居首的那个画像,与其他人物不太一致,此人模糊不清,依稀可见他穿了一身儒士文衫,盘膝而坐,垂首凝视着身前摆着的一只白水碗,大概有半碗水,水面微漾。
一直在唱独角戏的卖炭妞不知疲倦问道:“徐凤年,我问你,为何百年以来三教圣人,唯独以儒圣最难横空出世?轩辕敬城跻身此境不到半个时辰,黄龙士也是如此,即便是曹长卿,也是个将死之人。”
徐凤年陷入沉思。
始终得不到回应的卖炭妞,像那幽怨情郎不解风情的女子,一跺脚,埋怨道:“徐凤年,你应我一声会死啊?!”
徐凤年只有冷笑,心中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浓郁杀机。
直觉告诉他,如果答应这女子一声,除非是巅峰时候的自己,否则真的会死!
第五十五章 坐看云起
卖炭妞看着这个打定主意练闭口禅的年轻藩王,仍是不死心,用上了激将法,“徐凤年,你可都是当过天下第一人的武夫,还怕跟一个小女子比试一场?”
徐凤年凝视着那个身前摆碗的儒生,心中了然,卖炭妞的言语中蕴藏了太多障眼法,半真半假可以不用理会。此人更多可能是克制黄龙士之人,否则魔头黄三甲先前也不至于藏藏掖掖,打死不愿进入陆地神仙境界。至于真正想要降服自己的,极有可能是卖炭妞本身。
孕育气机,聚拢气数,占据气运,最终成就大气象,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卖炭妞在南海观音宗内辈分比那老妪还要高,又是一枚剑胎,自身气数已经不差,更拾取了他徐凤年遗落的运数,可谓身具气运,若是能够在此干脆利落了解了他徐凤年,她全盘接纳,未必没有可能成为一位前无古人的陆地天人。
听潮阁内搜刮了无数武学秘籍的孤本珍本摹本,在此之上,也有诸多分门别类的密档,专门记载各个宗派的秘闻,观音宗是南方练气士的首善之地,但是听潮阁内依旧没能搜集到有关《朝仙图》的消息,不过亲自把卖炭妞师父揍回海上的李淳罡曾经提起过,那女子武技只算出彩,剑术并不顶尖,但是哪怕跟他对敌,也不愿意使出练气士该有的压箱本领,因此她那趟江湖走得古怪,结识了许多武林名宿和年轻俊彦,广撒网多捞鱼,只为了混个熟脸,定然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徐凤年在起先听到卖炭妞的絮叨后,对于她的言辞,并没有上心,更多是想着一邓一 太阿一剑挑海水淹观音宗的缘由,可是在卖炭妞第二次喊出他的名字后,徐凤年马上心生灵犀,开始有所警觉,之后几乎每次言语,都要带上徐凤年这三个字,徐凤年就愈发谨慎。而且因为高树露的封山符,由此想到天下符一脉,其中就有真一人方士在跋山涉水之际,往往携带祖师爷代代相传下来的厌胜图笈,熟知天下仙号鬼名,遇神则拜,可得机缘,遇秽则杀,可攒一一德,故而每见山魈鬼怪便可直呼其名,辅以咒语,道行高深者,便可按照各自开山立派祖师爷传授,口诵那些原本秘藏天上的隐秘咒语,立即引发天机紫雷将其轰杀之,道行稍弱,掐诀步罡口吐真言,也可斥退邪秽,凭此安然出入深山大川。
卖炭妞正要开口说话,徐凤年第一次主动出声,问道:“你这种行径,跟你所在宗门初衷相悖,幽燕山庄湖上,那老妇人说过要带着大量练气士赶赴北凉边境战场,我一死,你们就没了保命符,难免会横生枝节。你就不怕被宗门抓回去?”
卖炭妞俏皮笑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
卖炭妞清晰感知到马背上男子越发鲜明的杀机,笑了笑,满脸天真无辜道:“好男不跟女斗,何况你可是堂堂北凉王,莫要跟小女子一般见识,我这就走,以后都不敢招惹你了,乖乖待在南海孤岛上,直到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再来陆地。”
徐凤年弯腰伸手抚一摸了一下马鬃。
卖炭妞脸色剧变,万分焦急道:“徐凤年,你有点胸襟度量好不好!”
两人之间十余丈距离内,瞬间凝滞出一张张静止不动的雨幕,肉一眼可及,如一道道闸门从天上落下,不断向卖炭妞那边推移。
徐凤年轻轻一握拳,卖炭妞身后虽未形成雨幕,但是万千颗雨珠都向女子后背激射而去。卖炭妞双指并拢画出一个弧度,那幅人物长卷在她四周绕出一个圆,凝神打量那个照理说气候大成却又失去气候的男子,惊惧道:“徐凤年,你竟然故意一一我?!”
不计其数的黄豆大小雨点迅猛一撞击画卷,一张张蕴含暴戾剑意的雨幕倾斜着倒塌向卖炭妞正面。
徐凤年轻夹马腹,缓缓向前,这匹北凉甲等战马竟然就那么踩在一张雨幕路径之上,渐渐走到高处,足以俯瞰那名想要趁虚而入的卖炭妞。每一次马蹄踏下,环绕卖炭妞的长卷就一阵颤一抖。
徐凤年平静道:“天底下谁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讲,可有些大道理都还是一样的。”
余地龙在那里愤懑嘀咕道:“师父的气运任你拿走,你这婆姨倒好,还真有了害人之心。”
竭力支撑着雨幕倾轧和雨珠撞钟的卖炭妞怒容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不是你徐凤年施舍的,是老天爷要一交一 到我手上的!”
做师父的徐凤年面无表情,做徒弟的局外人余地龙,倒是给真正惹恼到了极点,咬牙切齿,孩子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绽放出一股磅礴“大气”,既不是道家罡气,也不是那佛门金虹。
浑浑噩噩,蓦然陷入物我两忘境地的余地龙盯着那幅瑰丽画卷,眼神炽一热,翻身下马,这个孩子奔走得比脱缰野马还要快捷灵活,甚至直接破开了厚实气机重如万钧的雨幕,伸臂一抓,恰好扯住了画卷之上呈现晦暗颜色的王仙芝,往回一拽。卖炭妞对这个古怪孩子的插手,没有震怒,只有惊喜,因为他的闯入,大概是徐凤年顾忌到孩子是否会被雨幕伤及体魄心神,松懈了防线,如此一来,被围困其中的卖炭妞也就有了一线生机,可正当她运转心意,想要带着画卷一起往后撞去,突然发现那幅一温一 养多年的仙人图谱竟是给那孩子轻松拽走了,卖炭妞眼前一黑,气急攻心,差点晕厥过去,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撑开眼帘,看到画卷一分为二,大部分都给孩子抢到身前,但剩下一个人物图案留在了原地。
摆碗男子,徐凤年。
徐凤年放开气机,战马轻柔坠一落 在泥泞中,安然无恙,对余地龙吩咐道:“收起来。”
莫名其妙的余地龙也不知道如何收拾,只是念头一起,长卷人物就迅速重叠,握在手上的,就像一根画轴。
卖炭妞惶恐不安,一屁一股跌坐泥水中,脸色雪白,加上一身白衣,跟夜游女鬼似的,她不停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徐凤年没有理睬这个生一性一蛮横骄纵的年轻女子,而是望向那个硕果仅存的人物。
画中人一手抄在碗底,依旧坐一姿,但身形缓缓升浮,恰好跟徐凤年对视。
徐凤年问道:“是你暗授机宜,让赵黄巢去地肺山养恶龙?然后顺水推船帮着黄龙士搅动春秋?最后守着太安城,在当年赵室夺嫡之中,是你不让老靖安王赵衡的义父王仙芝,赴京为其助长气焰?那么多年的文武评,大半都出自你手吧?”
那面孔依旧模糊的男子并未说话。
徐凤年笑问道:“天地人各有昭昭数理,元本溪几十年如一日,应该是在为离一一王朝盯着人脉,赵黄巢修孤隐,造就的是那地势。那么想来你就是北方练气士的龙头,只是我很费解,当初洪洗象剑斩亡国气运,有两股分别流入北凉西楚,你为何不出手阻拦?”
这男子终于开口说话,他一开口,大雨滂沱的这一方天地之间,瞬间万籁寂静,“一场天人之辩而已。我曾为奉天承运的赵室而辩,至于你,你说呢?”
徐凤年冷笑道:“就他一娘一的喜欢自以为是,扯些胡说八道的东西。”
那男子反问道:“是吗?”
徐凤年仿佛不肯口舌之争。
那人笑声道:“接下来十年内四场大战,我只需赢一场就能赢了。”
坐看云起云落不知多少年,男子终于站起身,双脚似乎落在了这条小径的泥泞中。
徐凤年看到那人开始向前行走,然后与自己擦肩而过,再往西蜀折去。
徐凤年站在原地,余地龙一脸茫然,卖炭妞心如死灰。
徐凤年抬头望着夜幕中不断坠一落 的雨珠,颗颗清晰。
现今天下走势,已经不再那么含糊不清,太子赵篆不用多说,有着无与伦比的先天优势,依旧占据了最多的气运。
黄三甲和北莽国师袁青山同时选中了赵铸。
这位兴许是百年来真正意义上的儒家圣人,则选中了陈芝豹。
这无疑是一个徐凤年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徐凤年转头对卖炭妞说道:“假外物窃天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你真的对江湖有兴趣,我跟你做一笔买卖。”
卖炭妞眼前一亮,“要我把观音宗练气士请到边境,为你们北凉鼓吹造势?”
徐凤年摇头道:“是要你们暂时把整座宗门的人手,都迁徙到锦青一一冢这条防线之后。而且准许你们见机不妙就撤出北凉。”
卖炭妞错愕道:“你疯啦?”
徐凤年摇头道:“是北莽女帝‘疯’了,我和北凉不得不陪着她一起疯。”
卖炭妞一脸委屈道:“我现在如何敢孤身行走江湖?从这儿到南海,还得绕着走,万里迢迢的,你能放心?”
徐凤年看了她一眼。
卖炭妞撅撅嘴,投降认输,“知道啦知道啦,你不就是想说自己就是这么走下北莽的嘛。可你是男人,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啊,万一耽搁了你的大事,反正我大不了就是死在某个地方……”
徐凤年微笑道:“我会让沉剑窟主糜奉节保护你南下返回观音宗。”
卖炭妞得寸进尺道:“有没有更厉害的?”
徐凤年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卖炭妞雀跃道:“好啊!”
徐凤年不再理睬这个脑子拎不清的仙子,自顾自纵马前奔。
余地龙紧随其后。
留下一个哀怨跺脚的她。
雨夜中,余地龙突然喊了一声师父。
徐凤年疑惑转头。
孩子咧嘴一笑,大概是突然又不知说些什么,挠了挠头。
徐凤年笑道:“既然认了我这个师父,那师父就跟你说件事情,以后见着这样高高在上行走江湖的仙子,见一个打一个,打得她们哭着跑回家。”
余地龙重重点头。
就因为师徒今夜这次很无心的谐趣对话。
之后江湖百年,再无一人胆敢自称仙子了。
第五十六章 秋愁煞人更杀人
余地龙生在北凉,即便没有听说过什么江湖传闻逸事,但再孤陋寡闻,也听人提起过武当山上住着许多神仙真一人,个个仙风道骨,可以呼风唤雨。所以他这次跟随师父登山,尤为虔诚,每次遇见一个山上道士,不论老幼,都要有模有样停步行礼,这反而让那些认出了徐凤年身份的武当道人十分惶恐。徐凤年也没有拦着孩子的郑重其事,这份赤子之心,也许是余地龙以后在武道一途勇一猛一精一进的基石,一头初生牛犊,什么虎都不怕,侥幸一次能活,绝不会次次虎口余生。徐凤年在爬山时,跟余地龙轻声说道:“一个人行走江湖,如果能做到无所畏惧,分为两种,一种是不知江湖深浅,目中无人,或者是有些背景靠山,有所依仗,小觑别人。这种人多如牛毛,死的也多。另外一种是不管自己领悟还是前辈叮嘱,已经知晓江湖的险恶,但有所执,问心无愧。这种人相对较少,但一样死得未必就少。江湖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不认你是什么好人坏人,水一性一不好和运气不好,只要沾上一样,都会很容易淹死。短短几年里,死在师父手上的高手,后者居多。”
“你师妹王生学的是剑,她这辈子都不会更改。练剑自古而来,就有意气之争和术道之争,说得最透彻的,看得最明白的,那个人曾经就在这座山上修道,之所以没让王生来山上练剑,是怕她灯下黑,身在山中,反而看不清山貌,干脆就让她走远点看风景。她毕竟起势很高,要是再一味拔苗助长,以后就可能是春贴草堂宗主那样的绣花枕头。”
“你师弟吕云长极富锐气,但戾气也重,光靠去边境投军杀人,刀术娴熟,可刀意只会越杀越下乘,武道路子越走越窄,最后作茧自缚,哪怕有顾剑棠的天资,但只要没有顾剑棠的胸襟视野,是断然练不出超一流刀法的。这才让他去鱼龙帮先历练磨砺几年,世间百态就是一面镜子,用心多看一人,就等于多擦一次镜面。了应须自了,心不是他心。先做个明白人,才能用明白刀,刀是单刃,比剑要更侧重杀伐意气,至刚易折,若是什么都不明不白,迟早死在自己刀上。”
“至于你,年纪还小,不妨学山上那个叫洪洗象的家伙,不用着急,也没必要非要一逼一着自己就要走到哪一步。我就你们三个徒弟,能出风头的事情,吕云长争着抢着去做,暂时轮不到你这位大师兄。他乐得把你那付担子拿过去扛着。天底下除了日后注定要坐龙椅的太子,就没有谁一定要如何有出息,在能够自保的前提下,日子怎么过都是过,自己开心就好。三人之中,王生有些不一样,因为她练剑,我出于私心,就摆师父的谱子,给她添了一副重担。这一点,我也要跟你说清楚,你不可因此对王生心生怨念。”
跟在徐凤年后头走在台阶上的余地龙连忙摆手道:“师父,徒儿不会的,我恨不得师妹练出最厉害的剑术,比我厉害不打紧的。”
徐凤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余地龙,小孩子被盯着有点微微脸红,徐凤年打趣笑道:“你倒是好眼光,别的不说,这一点已经深得师父的真传了。”
这孩子的体魄开窍之早以及开窍之圆满,能够甩出他的师父徐凤年十万八千里,此时被揭穿那点懵懂心思,挠挠头装傻。徐凤年眺望远方,轻声道:“万一以后你们三个都有大出息了,切记两点,王生和吕云长之间应该有一场生死相向的刀剑之争,你到时候不用拦着他们比试,但希望你别在一怒之下杀掉吕云长。还有就是你别只学师父的沾花惹草,却没学到师父的薄情寡义,聪明人动了真情,一旦不幸遇人不淑,没死那也是生不如死。风一流 不管大小真假,几乎就没有谁是自在舒坦的。你看看曹长卿轩辕敬城,再回头看看无牵无挂的一邓一 太阿……”
徐凤年说到一半,就不再说话,余地龙听到一半,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抬头看着这个自称薄情寡义的师父。徐凤年缓缓回神之后,一揉一了一揉一余地龙的脑袋,笑问道:“你觉得会是你的师一娘一?”
余地龙愣了一下,很快斩钉截铁说道:“裴南苇!”
徐凤年曲指在孩子额头敲了一下,“帮亲不帮理是不错,可成大事者,更多是中正平和的一性一子。师父以前就吃了很多亏,你要引以为戒。”
余地龙叹了口气,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埋怨道:“师父,你今天说了这么多大道理,我一下子可吃不下去啊。”
徐凤年笑着说了一句能吃是福,不过接下来确实不再跟徒弟说话,两人一同默默拾阶登山。当地官府在清凉山暗中授意下,给武当山捐了好几笔巨额银子,还出了许多人力,帮山上新建了玄武殿、观星阁和法局等一系列或宏伟或一精一巧的建筑,而且还在山腰一处山清水秀的清修之地,修建了一座书院,道家仙乐缥缈,与书声朗朗一交一 织一片,相得益彰。一些武当山原本无力修缮的破败老旧建筑也都焕然一新,山上香火本就愈发旺盛,加上新凉王毫不掩饰的鼎力扶持,如此一来,香客们肉一眼凡胎,武当山的仙气涨没涨看不出,可人味儿和烟火气确是比以往多了太多。每逢初一十五,游客如织,香火之盛,几乎可以跟龙一虎山一较高下。
徐凤年见过掌管戒律的老真一人陈繇之后,就在当初练刀所在地的洗象池边上住下,没有刻意拘束着余地龙,由着孩子在山上瞎逛,徐凤年大多时候都在潭中巨石上静坐吐纳,终于止住了体内气机一溃千里的迹象,“池塘水面”,缓缓回升。这期间不断有驿骑将梧桐院相对重要的批红摹本送往山上,徐凤年稳固体魄的闲暇之余,会把每一封公文都仔细浏览,除了驿骑传递政务要事,边关军机秘事则一交一 由拂水房老练谍子由边境传往武当山,谍子中夹杂了一些新纳的江湖高手,都已是经过褚禄山这个谍子大头目的筛选,要这些人去沙场上拼死不现实,可要说做些这种轻松闲适的活计,还是会让人趋之若鹜的,拣选江湖人做一精一锐驿卒,这是从李息烽手头接过金缕织造局的王绿亭提出的建议之一,除此之外,设在陵州境内的金缕织造局在其余三州设置了织造司,并不能亲手参与地方吏治、缉盗和参劾,却能帮助清凉山密报监督各种事务,同时正是在王绿亭此人的提议下,凉陵幽三州总计二十余座书院,在三位文坛领袖的牵头下,每月评出三份不限体裁的“魁文”,夺魁者,直接在北凉道获得官身,这里头有件有意思的事情,凉州负责审文的文豪,不是别人,是那位写出《头场雪》的王初冬。不过真正一交一 到徐凤年手上的文章,更多是那些言辞尖刻针砭时政的“弃文”,虽然很多行文立意有失偏颇,甚至大逆不道,可这些书生却悄悄在梧桐院档案挂了名,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许多被他们丢入废纸篓的愤懑之作,那些皱巴巴的文稿,会在几天后出现在清凉山梧桐院的书桌上。
徐凤年临时居住的那栋茅屋,夜间几乎灯火不熄。
一个风雨飘摇雷电一交一 加的深夜,徐凤年看完所有送来的北凉谍报和离一一邸报后,单独挑出三份,摊在桌上。一份来自边境都护府所在的怀一一关,是褚禄山的亲笔,都说字如其人,可褚禄山的字却极为秀气一温一 婉,简直就是女子字迹,实在无法跟他的臃肿体型挂钩。密信上汇报了流州流民充军的大致进程,在北凉道放松边禁后,流民入境出现过一波高峰,一月内过境人数达到四千人,不过选择进入北凉军的寥寥无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是等到他徐凤年这个北凉王干掉王仙芝后的消息传出,在新任流州刺史杨光斗的推波助澜下,终于迎来了一大股人潮,短短一旬内有六千人主动要求去边关投军。
虽说春秋二十年连绵硝烟,早就证明了从无长命的万人敌大将,可一支军伍,有无万人敌做主心骨,截然不同。徐凤年和褚禄山袁左宗等人都不觉得彪悍流民在流州可以自成一军,更不相信他们守得住北莽铁骑的冲击,十数万流民,确实人人上马可战,只是成熟的军伍,做得到一两成战损后军心犹在,这些流民看似数量庞大,真正打起仗来,遇上劲敌不堪一击不说,说不定还会冲散北凉原有的阵势。因此最好的情况就是,把这些流民打散送入边军,然后把北凉一部分一精一锐换血输送给流州,作为将来流州抵挡北莽铁骑南下的中流砥柱。只是这种事强求不得,虽然流民从军之后可以衣食无忧,可毕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计,谁都不傻,好死不如赖活着。
徐凤年自嘲道:“天下第一的名头,还是很有用处的。”
密信上也有提及流民入伍之后与老卒的各种摩一擦,甚至有人不堪受辱,愤而杀人,差点闹出哗变。在信上,褚禄山说那些流民只要参与其中,都已处死。
徐凤年叹了口气,那些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流民虽然剽悍勇健,可哪里敢在北凉军中主动闹事,自然是骨子里瞧不起流民的边军老卒有过激之举在先,可以说这些流民的死,极其憋屈冤枉。但是徐凤年并不想改变褚禄山的决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营之中,老卒大肆欺侮新卒,是任何一位领兵将领都无法根除的陋一习一 ,边关老卒欺压流民新卒,要罚。可是流民新卒违例犯禁,则是要杀。流民想要有出头之日,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以后上阵厮杀,赢得老卒的由衷尊重,视为兄弟袍泽,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第二份来自梧桐院。离一一大举灭佛,流离失所的入境僧人多如过一江一 之鲫,泥沙俱下在所难免,自然不会人人是一心向佛不惹尘埃的得道高僧,之所以修佛,本就是未曾成佛。这其中就有许多习惯了养尊处优的名僧,通过各种途径向官府索要那免除赋税的“寺庙赐田”,名义上是为徐凤年这个北凉王建寺祈福。梧桐院内就此起了争执分歧,主事人徐渭熊的意见是非但不能开这个口子,还要命令各地官府严厉斥责,将这些僧人驱逐出境,而陆丞燕的意思是明着安一抚暗中留心,不答应,拖着便是,这就无需撕一破脸皮。
徐凤年一揉一了一揉一太一一穴一,苦笑道:“一个雷霆手段,一个菩萨心肠,似乎都没错。就当没看见这份东西好了。”
第三份很有意思,来自离一一,中间有很多风波辗转,最终能够进入北凉,除了银子能使鬼拖磨,还有不小的运气。在广陵道和南京畿之间有个厌蛟湖,是离一一一统天下后的人工湖,据说是用以镇压西楚遗留龙气,湖中有岛,岛上建有库房,四周重兵把守,专门库藏王朝各州每隔五年一造的黄册,记载了离一一各地的户口、耕地和赋役情况。但世人不知除了京城户部主管的黄册之外,还有一样更隐晦的档案,除了当朝首辅,别说各部衙门,甚至连中书省门下省的两位主官都无法提阅,那就是各地军队的册籍。这源于先帝当年下令编制《诸部司职掌》时,既要提出天下耕地的准确数目,又要保住军事机密,于是就取了一个折衷办法,把屯田黄册分别挂到众多部司和州郡下,广陵道本就是天下粮仓,还算隐蔽,可两辽的田地数目都出奇得多,无疑是挂上了此册的原因,上任兵部右侍郎刘懋就因为向掌管厌蛟湖的恭良侯赵思启索要名册,这位皇室宗亲便按例弹劾了一本,后知后觉的刘懋接连上折请罪,仍是没能保住右侍郎的官帽子,被贬谪到了燕敕道那个瘴气横生的蛮荒之地,最终老死在任职上。
这次被西楚复国波及,厌蛟湖开始大规模向北搬迁,这中间册籍正本不少一本,却平白无故多出了许多纲领摹本,大部分流入广陵道境内,小部分散落民间,安插在境内的北凉谍子就从一拨江湖人士手中半买半抢,得手了一杯羹。
黄册上的数目是死的,但有心人却能看出许多活的东西。
刚好徐凤年又跟拂水房要来了一大叠历年来有关广陵道军镇的谍报,徐凤年原先知道赵家天子任命西楚老太师孙希济做经略使,看似放虎归山,实则请君入瓮,以便瓮中捉光大小鳖,可看着那一个仔细推敲出来的真相,徐凤年可以确定一点,那些嘴上跟部卒嚷着朝廷缺饷的驻军主将,一个个理直气壮,说是朝廷太过偏袒两辽防线,其实不过是他们中饱私囊而已,朝廷在张巨鹿和极其擅长“点石成金”的户部尚书王雄贵联袂主持下,并不曾半点亏待境内驻军。要说地方驻军使劲瞎嚷嚷,会喊的孩子有一奶一吃,这并不奇怪,可在徐凤年看来,广陵道这些将老爷们的吃相实在是差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境界。但这也是张巨鹿自食其果,当初正是他一手造就“南人北上为臣,北人南下为将”的局面,虽说此举把一江一 南和北地两个豪阀集一团一 都与各自本地割裂开来,但是那批北方将领到了广陵道后,本身就有靠近赵家龙兴之地的邻居家族做靠山,这些自恃是自己父辈打下一江一 山的武人,吃相能好得起来?广陵道又是朝廷带头压榨的待罪膏腴之地,他们会有半点忌惮?十几年下来,几乎每一个实权位置,少则两届多则四届,大伙儿轮流坐庄轮流搜刮,谁去管境内民生民意如何?
徐凤年轻声道:“过犹不及。”
徐凤年起身走到一面墙前,墙上挂了一幅囊括旧楚国境和整个京畿南部的地理形势图。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现在离一一和西楚都算名正言顺,前者坐拥一江一 山,是要靖难平叛,后者打出了中原正统的旗号,这不是亡国两百年后,而只是二十年后,西楚当年灭国,连史家都认为“过不在皇帝臣子百姓”,西楚的覆灭,更被无数士子痛心疾首视为“神州陆沉”。
徐凤年看着那幅地图,不同于一般粗劣的疆域舆图,图上所绘的山川地理和关隘军镇,极为详细,只要有可能成为用兵之地,无一遗漏,并且各地的甲数和民户,都清楚标注,并且经常有所临时更改。
这张地图之上,呈现出很隐蔽的一动一静,静止的是靖难藩王的各支兵马,和临时受封大将的兵部侍郎卢升象大帐、杨慎杏所率步卒为主的四万一精一锐、阎震春领兵的骑军居多的三万人马。
卢升象所在的佑露关,据说军令难出。
杨慎杏陈兵于西豫地带,虎视眈眈,这位春秋老将屁一股后头,可是跟了一大帮嗷嗷待哺的王公世家子弟。西豫多山地,夹杂众多河流,多东西孔道和横谷,既非兵家死地,也非孤地,同气连枝。
而阎震春所在的东豫平原。地势坦阔,虽无险可据,但自古即是便于骑军驱策的兴兵通途。若非阎震春与京城王贵门第极少来往,其实更多人是想投身阎老将军麾下,以便更早和更多捞取军功。反正西楚余孽,弹指之间就可捏死,到时候两条腿的步卒,哪里有坐在马背上的骑军跑得快?
三支兵马暂时按兵不动,但是按照最新的谍报显示,西楚的战力却一直在暗流涌动,除了南边比较安静,旧京城的兵力已经四散铺开而去,尤其是北线一带,更无定数,粗略一看,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飞窜,充满了显而易见的破绽漏洞。
徐凤年眯眼盯着地图,去揣测曹长卿这位未能在春秋之中大放光芒的儒将。徐凤年自己的北凉,他虽然只是个父辈打下现有一江一 山后的守成之人,但一样深知伏兵的重要一性一,青城山那几千潜伏多年的甲士和边境上的两股马贼是如此,以后安插在西域用以长驱北上的骑军也是同理。搁在一场战役之中,一样要求后续兵力的一精一准投入,重骑之所以在战场上能够一锤定音,便在于此。这些年中旧西楚国境四周,一直有许多股流贼跨境流窜作乱,广陵王赵毅的部卒能够相对保持较高的战斗力,少不了这些练兵对象的贡献。这才让赵毅不把燕敕王赵炳放在眼里,叫嚣着可与北凉铁骑叫板。在几位封疆裂土的藩王之中,胶东王赵睢空有身处边关的地理优势,但是在朝廷和顾剑棠的双重压制下,无法跟北莽正面一交一 锋,这些年的战力就一直在下滑。
徐凤年在寻找曹长卿的一精一兵所在位置,他相信太安城的兵部大佬们也都在瞪大眼睛。
当年那个志在天下的大楚,除了有兵圣姜白夔这根定海神针,更重要是拥有无数良将,有着步卒战力巅峰的十二万大戟士,还有靠无数黄金白银喂养出来的庞大骑军,轻骑重骑都堪称无敌。
现在,西楚的大戟士已经烟消云散,新的重骑尚未浮出一水面,此时在这张地图上呈现出来的兵力,主要是负责驻守西楚旧京城的两万“叛军”,还有各军镇各关隘累计的八万人马,那些埋藏在各处的流民匪寇,保守估计大概不下三万人,战力会远远在八万人之上,与两万亲军旗鼓相当。但是两国一交一 战,由民望和国力支撑而起的底蕴,至关重要,有声望就会有兵源,百姓愿意为之而战,有财力,才能不输在配置上,大致相当的两支兵马,兵器多寡,甲胄优劣,都足以决定胜负,除非是一方将领出现致命的昏聩命令。但问题在于现在几乎没有人可以确定,到底有几千还是几万的西楚遗民,会为了那个姜字赴死。
徐凤年视线偏向更北,那里是顾剑棠的三十万边军,离一一王朝的真正一精一锐之师。
徐凤年缓缓收回视线,转头投在西蜀南诏相接的版图之上。
两个当今离一一王朝最会用兵的人,一个无事可做,北上不敢,南下不能。另外一个没事找事,借口皇木乱案带兵南下,听说只带了八百甲士。
徐凤年坐回桌前,闭目凝神。
屋内没有悬挂凉莽对峙形势图,因为根本不用看,都刻在他脑子里,也不用他这位北凉王如何在边关军务上鞠躬尽瘁,道理很简单。
将近二十年辛苦经营,北凉边境的防守已经做到了极致。
北莽如果仅是南朝四十万兵马南下。
北凉就不客气地吃掉。
如果北莽举国南侵。
无非就是死战。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束手待毙,好听一些,就是玉石俱焚。
徐凤年走出屋子,来到洗象池畔,小径是由池潭中的鹅一卵一石铺就,紧密有序,经过雨水和池水年复一年的冲击洗刷,本就棱角不多的鹅一卵一石愈发光洁圆一润,徐凤年脱一下靴子拎在手里,缓缓走在石子路上,一股沁凉却不寒冷的舒适感渗入脚底板。
徐凤年跳到巨大青石上,躺着望向星空,闭上眼睛。
广陵道上不知道有多少万人,活不过这个秋天?
又有多少万北凉人,活不过下一个秋天?
第五十七章 骄兵南下
佑露关外的主将营帐,气氛凝重而古怪,有卢氏亲兵驿骑传来一份紧急军情,兵部侍郎卢升象坐在案后,不动声sè,手指在一块兵符上轻轻一抚一摸。¤ 文学:.wxba ¤帐内将领校尉以步骑双方分列,这些武将大多是卢侍郎从广陵道带去京城的班底,忠心和能力都毋庸置疑,既有chun秋战火熏陶出来的稳重老人,也有正值壮年锐意进取的才华武官,夹杂有几名破格提拔起来的年轻都尉,年龄配置十分合理。一个被赶去当马夫的心腹一爱一将火烧屁一股冲进大帐,护帐亲兵都没有阻拦,卢升象连眼皮子没有挑一下,只是低头看着那张好不容易从户部一抽一调出来的老旧地图,说来可笑,顾庐保持多年的兵部,竟然找不到一份让卢升象满意的京畿南部舆图,两辽边线倒是可以轻松找出几百张来。
一身马sāo味的郭东风瞪了几眼幸灾乐祸的同龄人,大大咧咧质问道:“将军,那杨慎杏是吃错了药不成,怎的就自作主张地率先向南仓促推进,他就那么有把握一口气闯过玉芳关、过沁水津渡、继而拿下广陵道北地首屈一指的重镇嚣?他这么一冲,置我们两军于何地?将军,你说说看,咱们是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一帮纨绔子弟去送死,还是陪着他们一起玩火?他一娘一的,四万兵马,那可是蓟南军最后的家底子了啊,一过沁水津渡,在到达嚣镇之前,那里自古便是四战之地的青秧盆地,如今咱们对广陵道那边的兵马调动全是两眼抹黑,这老头儿何来的信心孤军深入!这西楚再不济事,总能挤出jiu千可战骑兵?万一嚣镇守将是诈降,堂堂安国大将军,给这等拙劣的诱敌之策打得灰头土脸,到时候背黑锅的还不是将军你?!”
卢升象头也不抬,平静道:“首先,可以确认,嚣守将韩蓬莱不是诈降。其次,四万蓟南jing锐老卒,补给完善,安国大将军行军布阵长于步步为营,就算对上jiu千骑军,只要没有重骑突袭,未必会输。最后,西楚余孽能否在嚣青秧一线投入近万骑军,谁都不敢肯定。因为地理限制,西楚一向步战于西,骑战于东。当然,碰上疯子,就谁都不好说了。”
郭东风硬着脖子说道:“可兵部的既定方略,是先让屯兵滑台的淮南王赵英与驻扎蒿鳌湖的靖安王赵,同时展开攻势。不论他们成败与否,接下来也该是广陵王赵毅登台,哪里轮得到他杨慎杏?!”
卢升象怒斥道:“藩王名讳也是你可以直呼的?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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