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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之王】云中离人曲(最终版)【孟珏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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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之王】云中离人曲(最终版)
一楼给狐狸,再给百度。
开篇说明: 1.本文自娱自乐,自言自语,不做任何商业用途。如有情节雷同,纯属偶然。 2.结局是云孟的。如果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如果更喜欢原著,如果......就请跳过吧。不想给任何阅读的人带来不愉快。3.加了一个尾声,看过的同学自动跳入最后一章。 4.拖了又拖,抱歉。
第一章西域,渠犁。一户普通的院落人家, 掩映在幽静的林深处。前廊纵深,最适合夏日;后院的一片青葱翠竹,绿影婆娑,犹自青青。屋内一张竹榻,一个暖炕,几张简单桌椅,墙上挂着花卉壁毯。园中的各式花草,错落有致, 药香弥漫。一名紫衫的女子,纤手拂开门帘,见漫天飞雪,喃喃出声:“昨儿还艳阳高照,今天如此大雪,今年的冬天来得恁早?”旁边的布衣男子忙着将花草搬进暖室,并未抬头,问道:“公子起了没?昨天掌柜的传话说,这几日进的草药有些问题,须得他亲自过目才好。”女子兀自思索什么,仰首迎向风中柳絮般的六棱雪花,双手合十,念叨着:“幸好这些年公子的身体逐渐好转,但愿他......”余下的话哽在喉中,目光随着雪花飘落到地上,轻柔温和,仿佛不愿打破这难得的片刻安宁。屋内传来一声温和悦耳的清冷之音:“三月,下雪了吗?”&&公子醒了。----――――――――――――――――――――――――――――――――渠犁国位于西域中心地带,孔雀河从西向东冲积出一片平原,渠就建造在这片平原之上。她的北部横亘着支脉,南临一片漫无边际的沙漠。时大司农桑弘羊曾评价这块土地说:‘地广,饶水草,有溉田五千顷以上。处温和,田美,可益通沟渠种五谷,与中国同时熟。’&& 并且请求扩大渠犁屯田范围,加速汉朝统一事业。但由于当年局部战事失利,国家财政吃紧,汉武帝丧失了原来雄心勃勃的进取精神,下诏停办了屯田事宜。到了时,得以恢复。渠犁,可称得上,沙漠中的江南。此时,正值宣帝地节末年,&& 即位以来,秉承了昭帝时“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勤俭治国, 重视吏治。这位长期在民间生活,深知民间疾苦的皇帝,一面放松了百姓们的思想,一面对大臣则要求严格。&& 特别是及其余党被肃清之后,他更加如天空中的雄鹰,碧水长空, 搏浪而击。曾经权侵朝野,只手遮天的霍家和那位人间绝色,妖娆善舞的霍氏皇后逐渐被人们遗忘。浮云悠悠过,吹散了过往。生命中,有些人正姗姗而来,有些人早已杳无音讯。比起许多西域贫瘠小城来,渠犁要热闹富庶的多。升斗小民们关心的从来都是粮食收成,物价高低,战事如何和赋税多少,至于当政者姓甚名谁,常常被他们忽略。城中一条繁华主道明街贯穿东西,酒肆,茶楼,粮店,妓坊,玉店,应有尽有。 走到尽头地势逐渐升高, 是一片林。每到秋季,层林尽染,黄叶霜透,一片金色。这个地方被人们叫做孔雀河斜坡。&& 站在林木森森的坡上回望万丈繁华一街灯光的河流,恍若隔世。-----------------------------------------------------------------------树林深处,一袭青衣的男子踏雪而出,有阳光星星点点透过繁密的叶影照在他的脸上。然而脸上的青皮面具隔绝了雪后第一缕温暖,只余一双黑玛瑙似的明净双目。“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此人正是三月口中的公子。他一路下的坡来,正往城中赶去。走走停停,仿佛做着决定,思索着若干事宜。忽然他停下脚步,未回头,朝身后 轻轻一摆手,道:“八月, 不用跟着我,我虽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总不至于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只去仙草堂看看那批草药,片刻即回。你做你的事吧。”这位仙草堂的主人,人称“青竹公子”,姓张名子玉。渠中到处游走的赤脚庸医们两年内走的走散的散,均是因为这位悬壶济世的神秘公子。没人见过他的真实容貌,他总是以青皮面具示人。于是,街头巷尾的七姑八婆们流言纷纷,青竹公子其实面貌丑陋异常,更有一条千足虫般的疤痕从额头曲折到鬓边。然而,所以人,面对他那双拥有宝石般清澄光辉的双眸时,都无法接受疤痕的传说。熠熠生辉的眼睛告诉你他在微笑,他在凝神,他在思索,他在困惑,他在忧伤,他在静默。光华流转间,举手投足的优雅与温和,一头夹杂着些许银丝的长发,所有人只相信这是位浊世佳公子,高蹈出尘。青竹公子行医严谨,凡事亲力亲为,每每遇到疑难杂症,总能破茧而出,想到不拘小节的破解之法。他的酬金更是性情所至,倘是富豪贵胄,必以重金相治;如果是穷困小民,则分文不收,但是被医者须得回答他的问题。“你去过长安吗?”“你见过肺部受过很大创伤的人么,终日咳血?”“你见过哪个地方的女子,爱穿绿罗裙 ?”……如此种种,让人毫无头绪的问题,每每问完,青竹公子即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一双狭长星目凝神窗外,看草长莺飞,听夏树禅鸣,闻秋果芬芳,叹白雪纷飞,仿佛根本不曾期待有一个答案。看病的人只好由三月陪着,慢慢出的屋去,摸摸脑袋,想着确实大病初愈复又欢天喜地。三月踱着步子回来,嘴里不免唠叨:“好好一个丰神如玉的公子,鬼门关走了一遭,变成这样, 痴人痴人……” 然而屋内的公子,似乎很快恢复常态,微笑着在院中侍弄花草,谈笑自如。明街上的仙草堂,是城中百姓主动让出的一块店面,给青竹公子作药铺,并且义正言辞地说怕打扰了公子在孔雀河斜坡上的清幽,小毛小病自己去药铺即可。此刻, 店主人正襟危坐,一一检验昨日所进的药草:三七,当归,九仙草,决明子,大青根,冬虫夏草……
长安城外,平陵。已是深秋,枫叶红尽,青松墨绿,山岭间跃动着夕阳的光辉,一丝清冷, 两分落寞,三缕幽怨。白玉栏杆依旧,石牛石马兀自独立,仿佛已守卫这里千年。 汉昭帝逝去时日已久,和大多数帝王一样, 他们的丰功伟绩占据了薄薄几页历史,渐行渐远,余者只有他们的至亲,会在晨昏交替的思念中微微叹息。守陵的护卫人员减了又减,不复当年盛况。两个小卒,刚热了一壶清酒,摆好酒盅, 几碟可口小菜, 骂骂喋喋着长安郊外的阴冷, 幻想着城中家里的暖炕。 忽的有人叩响窗棂,一片金叶子亮灿灿的飘进来,稳稳落在其中一人的手中,映着窗外几丝暖意的斜阳。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想要活命的,就老老实实呆在屋里,过半个时辰再出来。到时还有一片金叶子”。两人颤声道:“你们休要胡来,我们不,不出去…...便是。 ”“放心。”对方话音刚落,人已飘远。帝陵的玉阶上,一身劲装的黑衣女子, 缓步而上。每一步都举步艰难,黑色斗笠遮去了她的面容,几十阶而已,愈走愈慢,仿佛要用一生的气力才能完成。她怀 中的卷卷白帛旋目刺眼,细看上去,密密匝匝全是娟秀的蝇头小楷,显然是一部呕心沥血之“巨作”。踱到墓碑前,她单膝跪地,用雪白纤细的手掌轻轻抚在那个飘逸灵动的“陵”字上,仿佛想用掌心的微微温暖融化了这个前世今生刻在心中的名字。寂静,沉默,和黛青暮色融于一体。然而,悲伤和沉寂到极致总要寻到一个泄口,就像峰回路转,大地复苏,久旱逢甘露一样,斗笠后的无影面容忽然灿烂一笑,虽看不见,可是叮咚清脆的爽朗一如若干年以前。是了,这就是,云歌。她揉着微酸的膝盖,用火绒点燃了白帛,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了惯常的唠唠叨叨。阶下隐在黑暗中的黑影看见这一幕,发出了细不可闻的一声释然。“陵哥哥,这两年,我实现了咱们的誓言,走遍了大汉的山山水水,记下了各郡的奇闻怪事,都在我烧给你的这些里记着呢,你慢慢看。有时候来不及写下,我就&&&& 用炭笔画下,现今我的画画功夫可一点儿都不比你差了。”“南疆苗岭是个仙人住的地方,薄竹山上的日出真是壮观,太阳从一片云海里跃起来的时候,白鹭和红嘴鸥飞来飞去;那里的三腊瀑布一跃三潭,有个书生用“玉龙十丈悬空挂,掷作明珠几万堆”来形容;文山的三七是我见过最好的三七,唤做“金不换”,我只好用金叶子去换了许多; 山里的大黑蚂蚁晒干了随身带着,吃了后百病不生,这些年我的咳嗽次数越来越少,也不怎么咳血了&& ......”“陵哥哥,你还记得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记载说,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当时我们读到这里,想象不出如此的蛮荒之地会是什么样子。我去了以后才知道,虽然那里的男子多配剑善勇,可是女子确是吴侬软语,&& 走起路来莲步生风,轻盈袅娜。这才是真正的淑女啊。我恐怕永远做不来的。初夏里黄梅雨的季节,一个人一顶乌篷船,泛舟西湖上的时候,有渔家女唱着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陵哥哥,我们应在在这里长住一段时间,这里的人们自给自足,很少有商贾阪卖,民风淳朴,比起无奇不有的繁华长安来,别有一番幽静。我学会了做松鼠鳜鱼,竹斋里听雨的时候,细细品尝,一壶浊酒,一室清雅,那样的日子真是自在。”“我,我又开始做菜了,”云歌的声音在风中一颤,迟疑的一顿,仿佛想起些什么:“他,他说得对,别忘了做菜的本心……我的快乐,自始至终存在于做菜的过程中,给品菜的人以快乐和享受。这一圈逛下来,光调料就好几马车,我的手终日痒痒,不做菜就医不好这痒疾。于大哥的嘴现下被我养刁了,不是我做的菜就不吃呢。”“最北我去了高句丽的玄菟郡,那里的人们以农业和渔猎为生,可是他们种植食物的技术不大好,所以人们习惯性的节食,好可怜。为了延长蔬菜的食用时间,常常腌渍,叫做沉菜,我颇学了几招,倒是很有意思。最让人不能忘的是他们实行一夫一妻制,你听说过吗?陵哥哥,人一生中只有一个妻子或是丈夫,那些女子虽然穿着不似长安的女子奢华,可我觉得她们才是真正的幸福。长相守到白头。”白帛在风中燃烧,金黄色的光晕照亮了墓碑前黑色面纱后的脸庞,隐约中一滴清泪滑下,无声的滴落在青石板上。“司马相如当年典卖了“肃鸟霜鸟裘”换酒喝,陵哥哥,读到这段的时候,你拍手叫绝,还记得吗?你说,人生当醉就该性情所至,不逸于外物。蜀地织锦固然贵重,也比不上一壶酒醉来的人生快意。你的爹爹,悄悄把锦官城设在了成都,专门为宫廷制造锦衣服饰。我到达蜀中成都的那个清晨,一夜喜雨,被雨水滋润的红花丛,湿重的鲜花开满了锦官城,真是美丽!夕阳西下,晚霞当空的时候,织女们在流江濯锦,江水中的蜀锦和天空中倒映的晚霞交相辉映,天上水中连成一幅画卷,仙境莫过如此。”
我们共同的仇人,那个大坏蛋,他确实如你所预料,是个好皇帝。陵哥哥,你的百姓们生活得很好很好,你可以安心的长眠于此了。 不,其实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对不对?每天晚上睡觉前看一会星星,我帮你看着他们,他们都在笑。&& 我曾经认为,天大地大,到处皆可为家;可是,今天到了这里才发现,即使住的再久,长安也不是我家。我的家在西域。我要回家去了,过些年再来看你。爹爹娘亲,二哥三哥都惦记着我。 记得读我的游记,你要快快乐乐的。像现在的我一样,仇恨,悲伤都已经过去,只余下宁静。”……火苗最终燃尽,“毕剥”一声,天地归于一片寂静。云歌坐得久了,身子酸痛,歪歪斜斜的站起来。一声响亮的口哨,两匹白蹄马从黑夜中窜出。&&于安沉沉的问道:“姑娘,我们在城中投宿一晚,明早启程回西域吧。”“不,我们穿城而过,就今晚。我不愿意看见长安。”风声猎猎,刮过脸庞,清冽甘苦,种种滋味,在云歌心中萦绕。一样的槐榆松柏,一样的繁华街道,一样的长安月色,她不愿多想,纵马急奔,唯有这样才能将一切抛在身后,连同那些触手可及摇摇欲坠的记忆。不是不愿意回忆,只是不想惊扰了久违的宁静。路上稀有的行人,纷纷退往两旁,些许茫然地抬头四望。她的目光始终钉在正前方,一切街景过往在眼睛余光中闪闪烁烁。为什么走这条路,云歌心中猛然一惊,太傅府就在路边不远处,而我,曾经是那里的大夫人。一千多个日夜过去,府前的门廊上灯笼依旧高高挂?他,是否已经, 妻贤子孝。只是路过而已。不,不,不可能。 大门两旁的石阶杂草丛生,门上的封条黑夜中摇摇欲坠,一扇破旧的窗格吱吱呀呀在风中呻吟。云歌轻喝一声,猛地勒马扭头。 马鸣嘶嘶,在寂静的街中荡开去。他离开长安了吗?难道是仓皇中逃离?为什么他的府第如此凌乱不堪?云歌一个腾身翻上墙角跃进院内,这些年走南闯北,虽然无心习武,身手到也矫健不少。
放眼望去,园中一片狼藉,杂草丛生,檀木架子上的花花草草早无迹可寻,只余一地褐陶残片。屋门大开,珠玉帘子碎了一地;墙角廊回里,蜘蛛网密密匝匝.&& 桂园的花树自生自灭,进的深秋,花儿刚刚谢落,沁香宛在。昔日冠盖满京华的喧闹只是个易碎的梦,风过而逝。满园黑暗,月色清冷。唯有一灯如豆的烛火,在大门旁边的小屋中时隐时现,孱弱而飘渺,象风中凋零的花儿,崖边凄然的枯草。 云歌不自信的抹抹眼睛,然后瞪大了双目凝视,她向来胆大,踮起脚尖走了过去,于安一个闪身,挡在前面。因为不敢眨眼,因为怕莫名的希望骤然覆灭,云歌的呼吸似乎停止了。屋中一切简单至极,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一盏明明灭灭的灯火。灯尽油枯便是这个样子。云歌游历四方,医术早三年前无可比拟。她心中顾念孟九的医德与仁慈,时常尽己所能治愈患者。脉象细微,血络松弛,药石无力。云歌微微叹息一声,看向老人枯涸木然的脸,“呀”的一声,扯去自己的珠光面纱,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你是管家,孟府的管家。老人家,你怎么……”缩在墙角的一个很小身影从黑暗中爬出来,一只瘦弱的小手忽然紧紧攥住云歌的衣角,稚气的声音毫无气力:“姑姑,姑姑, 救救我爷爷……”
第二章云歌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孩子因为太过瘦弱,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在黑暗中熠熠发亮。床榻上的老人目光迷离,气若游丝, 攒了最后一口气,“公子被皇上定了叛国之罪,抄家的时候死的死,逃的逃……有人说公子其实被皇上乱箭射死了,坠入沧河……当时二夫人,噢,香兰姑娘临产之际,生下这个女娃娃兰儿, 不久血崩死了,她的爹爹又,又……” 垂死之人,七窍中鲜血涌出,最后没说完的话细不可闻,一同坠入黄泉碧落。于安捂住孩子的眼睛,告诉他爷爷睡着了。云歌僵在那里,目光死死盯着床榻上的老人。微弱的烛光勾勒出她的侧影,轻灵优雅,滤去了年少时的稚嫩,长睫微颤,凝固了的时间在无声中聚集,豆大的泪滴终于沿着面颊扑簌簌落下。她踱到窗前,欲推窗见月,才发现,黛青色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子,乌云卷卷,一片死寂。黑云压城, 天空也会碎裂吗?玉中之王,你怎么会,怎么能,怎么敢死掉?! 她一直以为,虽然永世不见面,他们生活在同一天空下,他妻贤子孝,她游历人间,各寻逍遥。若干年后,她写的食谱流传长安, 他在街市中买回,一个人,一盏灯,细细阅读,微笑着想起她。可是他早死了!这个事实崩溃了云歌一直以来的底线,迷茫地看向那个瘦瘦的孩子,孟珏的遗腹子,他死了足够长的时间,足够这个孩子学会站立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发在冷风中微扬,逐渐纠缠纷乱,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为谁风露立中宵。-----------------------------------------------------------------------当年张骞带着堂邑父出使西域, 悠悠十三载。大戈壁滩上,飞沙走石,热浪滚滚;高如屋脊的葱岭一脉,冰雪皑皑,寒风刺骨。西域诸国从此呈现在中原人的视野中,东西方的商人们纷纷沿着张骞探出的道路往来贸易,成就了著名的“丝绸之路”。“不绝于时日,商胡贩客,日欸于塞下。”正是西域一隅,渠犁城,集市中盛况的模样。 胡商汉贾在漫漫黄沙中翻越崇山峻岭不畏寒暑,自然有他们的利益所在。往来的货物可谓奇货可点:丝绸、漆器、玉器,植物、皮货、药材、香料, 甚至从外奴、艺人、歌舞伎到家畜、野兽…… 青竹公子,张子玉,似乎天生就是个商人,又多了几分不羁的神韵。举手投足间的清雅贵气,春风般和煦的侃侃而谈,时常流露着商贾的精明睿智。城中来往贩卖药材的商家,和他言谈甚欢,折服于他的精湛医术,不收分文慨然相赠亦是常事。于是仙草堂虽小,五脏俱全,更有世间罕有的珍贵药材:碧罗山尖的雪珍珠,青藏高原的藏茵陈,七目嶂悬崖上的石花,天山之巅的大苞雪莲……堂内的熏炉中青烟渺渺,一室馨香,恬淡温暖,仿佛飘过去的几百个日夜。子玉站起身,拂去长袍上的些许药屑。忽然门帘翻动,一个人影带着疾风劲雪呼呼走进来。人未到,声先至,“哎呦呦,张公子啊,总算逮着您正身了”。 说着就解下斗笠递给身旁的伙计,仿佛和谁都熟稔。 原来是城中有名的林媒婆,专门给达官贵人富家千金们牵线搭桥,要价不菲。八月起先浓眉一挑,颇有不悦,待看清来者,忽然乐颠颠的转过墙角,汲水煮茶,就差一蹦三跳了。子玉温和一笑,拉过内堂的碎玉珠光帘子,欠身道:“林家嫂子”,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林媒婆心中一噔,这个人,什么时候都彬彬有礼,不愠不怒,不喜不燥,温文尔雅中透着股冷意,这次不知道谈不谈的成,可别砸了我的招牌。她当下天花乱坠的娓娓道来,说话的当儿发髻上的事事如意簪叮叮铛铛作响,颇为有趣。八月送了两杯天池茗毫的热茶来,左看右看不愿走开,直到自家公子眼角余光一掠,才哈着腰离去。原来是玉器店老板的独养女儿。子玉双目含笑,仿佛在凝神细听,然而玛瑙色的眸光中只映着热茶的腾腾雾气,鼻息里尽是茶香弥漫,整个人游离于心神之外。
林媒婆心中有些着急,眼见对方无心应付,话锋一转:“张公子,神仙一般人物,姑娘说了,能将翠竹在这荒漠中种出一片葱郁之色来,定不是凡夫俗子。不如公子把生辰八字给了老生,给你们对上一对,如何?” “只要有心,谁都可以在荒漠中种出心中喜爱之物。这位姑娘谬赞了。张某谢过,” 仍然是微笑,谦和有礼,“只是我面具遮掩,身世曲折,而且年龄悬殊,实非姑娘佳偶,姑娘如此聪慧,必有一段旖旎情缘。张某,不愿误了她的好姻缘。”林媒婆收起了职业性的笑容,例外的没有软磨硬泡,只是长叹一声:“公子, 人生百年,最重要的是惜缘。功名利禄,身外之物。你医术堪比扁鹊,是心善之人。倘若没有知心温暖之人在身边,无子无女的过这一生,实在没有必要,想来也不是你父母所愿。哎,如果有心仪之人,还是不要错过吧。我这就告辞。”无子无女,无子无女! 无子无女!!“今生今世,若……无子无女,我孟珏也就断子绝孙!若违此诺,生生世世永坠泥啰耶。” 永坠泥啰耶!……隐在面具下的俊脸霎时血色全无,修长手指的骨节上瞬间青白。那是他的声音,那是个断送一生幸福的毒誓,他记起来了!那个晚上,无星无月,夜空阴霾,唯有桂子花香虽然沁鼻却寒凉, 幽暗中丝丝浮动。站在他面前骤然变色的女子,他竭力回想她的容貌,什么都没有,满脑的空白,只剩风中轻轻飘动的裙裾, 一转即逝。前尘往事,居然像是从不曾来过,他,孟珏,到底是谁?当年救命恩人告诫他,一定要改名换姓,远离汉朝疆域,永世不踏进长安一步!于是,他沿用了恩人的姓氏,化名张子玉 。 带着三月和八月,一路西行,在渠犁城定居下来。林媒婆被子玉眼中刹那的寒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吓住,匆匆起身,再转头时,青竹已经恢复了平静的面容,狭长双目中笑容涓涓,亦起身相送。大堂中三月八月和伙计们伸长了脖子,挤眉弄眼,待看见林媒婆一张拉长的臭脸,立马同时“唉”了一声。林媒婆走过三月身边,忽然折回,细看姑娘的一张欢喜俏脸,敬业的问道:“姑娘,贵庚啦?许了人家没?……”雪压翠竹, 风过庭院,天地静谧中,一片暖意的斜阳。午间停了雪,阳光慵懒的从云层中穿透而出,丝丝缕缕,直到黄昏。八月推开书房的门,嚷嚷着可以吃饭了。 一眼瞧见公子伫立窗前,手里捏着青玉盆中的鹅卵石,一声一声敲着窗格。“八月,我可曾娶妻?”八月垂目,语气平静:“公子之前的家世,八月不知。只听张大人说,曾是太子太傅,后来以欲加之罪被皇上诛杀。他救起公子,说公子是好人,让我们跟随伺候。 其他的,八月一无所知。”“八月,看得出你有杀手的武功;三月,也不是普通婢女。难道恩公门下一般的家奴都如此身手不凡,果真卧虎藏龙之地。”青竹的语气明显不信,说话间并不曾看八月一眼。似乎脚底抹油, 一溜烟功夫,八月不见踪影。屋中被夕阳拉出的长长影子,许久未曾移动。孟珏,孟珏。 他在心中默念自己的真实姓名。这个名字背后,有多少故人往事? -----------------------------------------------------------------------当日,刘询杀义已决,何小七的几十羽暗箭,孟珏坠入沧河。张贺获旨秘密搜寻尸体,正值夏初,天气渐热,侍卫们三三两两无心巡查,张贺遂向刘询复命。没有找到尸首,刘询无奈之下,以孟珏“通敌叛国”的罪名昭告百官。权倾天下的霍家刚灭不久,有谁会追问一个势单力薄的太子太傅呢?未央宫前的沧河人工开凿,河面十余丈,甚为宽广,出的宫来,逐渐收窄,自东至西,并入渭河。张贺深谙长安水道, 知道流入渭河前有个浅湾,杂草丛深,林木掩映,或许有一线生机。他暗中潜了两三个亲信家奴守在浅湾处,自己则等到深夜才前往。一夜雨急风骤,晨曦微露时,逐渐停歇,浅浅的鸟鸣悠悠传来。张贺在瓢泼大雨中枯坐一夜,待要绝望离去时,一个急浪把孟珏送上岸来。冥冥中天意注定,他此生坎坷凄苦,却命不该绝。按照既定路线,张贺立即将昏迷中的孟珏送往长安郊外张太医处。孟珏的血衣被撕开时,一件暗赤色的护心甲随即显现,金线缕结,铁片为体。当年他暗中贩运铁矿石到燕国的时候,曾经资助燕王刘旦研究过一些杀手的武器。&& 这间甲衣虽比不上皇家的珠襦玉匣,能将铁片磨成大小齐整的碎片状,并以四边凿孔金丝编缀已然不易。一边的排扣松动,显然孟珏落水后曾试图脱卸此物,却未能如愿。流矢众多,仍有两箭穿透了护心甲,一箭射中肺叶,一箭险中心脉,甲衣卸去了多半冲力,所以只伤及肌肉,未曾触到经脉。张太医谨慎处理后,并无大碍。然而,孟珏在水中窒息过久,接下来的几个月都陷入了重重昏迷中。张太医每日以毫针剌法施针,风府、哑门为主穴, 配以内关、血海两穴,仍无进展。张太医,张贺,张世安,均束手无策。三月和八月被秘密安排回孟珏的身边,日夜照料。众人在彷徨的等待中,迎来了大雪纷飞的新年。一日,八月搓着手从门外走来,对三月说: “ 你可记得那年公子为了救醒云姑娘,吹了好几天的萧。好歹你也学过琴棋书画,知道公子最爱听什么吗?我昨天问过张太医,他说可以一试。”三月柳眉一扬,整张脸皱成一团,道“我最怕弹琴了,以前总被公子笑话。我宁愿天天舞剑,也不想日日抚琴。”自那日起,每晚黄昏,寂静得院落里开始飘着一首空空洞洞的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待到月余,空气中飘着春暖花开之意,河畔绿柳轻轻拂过水面。张贺跨进院落,聆听了一会,忽然大声赞道“三月姑娘这一曲采薇,总算让人闻到了思乡之情。”三月闻言大喜,起身作揖,忽听屋内一个很轻的声音,透窗望去,孟珏竟睁开了双眼,仿佛迷雾中的点点星亮微弱而温暖。孟珏苏醒后,丧失了全部的记忆, 甚至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不过精神大好,没有了往日的牵绊, 整个人神清玉朗,丰姿奕奕。 众人私下里一通商量,决定将错就错,纷纷缄口。不久,孟珏化名张子玉,离开了长安,一路西去。(此后文中均改为孟珏)
第三章风停了,雨停了,谁在天边架彩桥?桥上不见马儿跑,桥下没有白云飘。“姑姑,兰儿猜不出,”三岁的小姑娘歪着脑袋,小脸怯怯的低垂着,忽然之间流露出寄人篱下般的表情, 云歌心中猛的一颤,孟石头啊,你一世聪明掌控世事怎么没有预料到女儿的托付?又怎么没有逃脱刘询的手心?她细细打量兰儿的小巧五官精致眉眼,自从收养她至今日,无数次有意无意间,云歌想从这样的注视中找到孟珏的丝毫痕迹,她还惦念着他么?也许只是为他的逝去有所不甘?云歌想到这里,索然无味,将满盆秋后打了霜的冰葡萄重又放回架上。颇有些时日了,她精心制作的冰葡萄酒开始浑浊,入口干涩酸凉,不再是清雅的甜。枉她和家里的丫鬟们夸下海口,看来又要被嘲弄一番。做霍府的丫头真是不错,云歌撇着嘴,神思飘渺的想。吃着山珍海味,穿的锦衣华服,闲时临窗而读,月下抚琴;忙时屋中拂尘,整理院落。主人一年到头多半时间在外云游,她们反倒是常驻此间的雅客,过着比她正牌大小姐还惬意悠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谋到一份如此有前途而安逸的差事呢? 回到家中已月余,从长安取道酒泉,张掖至敦煌,沿着祁连山山脉,路过楼兰,伴着严冬的萧索,沙漠中的黄沙不再跳跃着灵动的金色。一个星夜,皓月侧悬,三人终于灰头土脸地回到家。守门的丫头面孔生疏,不识得云歌,一看他们的粗布衣裳,就领进了客房。云歌大睡一场,梦里把七十二路神仙一一拜过,发下重誓,三年两载之内绝不再出远门。日头高高,饥肠辘辘,一睁眼发现自己倒在客房里,昨夜的丫鬟进屋送上丰厚的吃食,绕着弯子含蓄的问她何时启程,云歌大梦方觉,被当成了白吃白住的路人!大笑三声,将郁闷劳累统统抛到九霄云外,窜出屋门,一声高呼,云歌儿回家啦!院中的丫头们各司其职,一两个礼貌性的抬头冲她淑女一笑;爹爹娘亲留信说去大秦看斗狮子;二哥云游在外,与山水星辰为伴;三哥和阿竹也倾巢出动,不知落在红尘何处……“姑姑,姑姑,兰儿想吃葡萄。”小姑娘见云歌半天不作声响,兀自神游,迫不及待的攀上架子,往襦裙的宽大袖口里塞着葡萄,接着蹑手蹑脚的走出去,三步一回头生怕姑姑不高兴。云歌遂朝她微笑默许,心中念念,坏石头,这丫头可比你馋嘴得多! “兰儿,那是彩虹。有七种颜色的。”“兰儿真的见过么?姑姑,什么时候?”“风雨过后。” 云歌更像是自言自语。渠犁城北面的山间峡谷,名曰铁门关。西南的霍拉山脉,东北的库鲁克山脉交汇绵延于此,两山夹峙,一线中道。谷底的孔雀河流速湍急,汹涌澎湃,弯转曲折,冲刷出南部的一大片平原,正是富饶肥沃的渠犁。远眺,山体高大,壁立千仞,怪石嶙峋,一片铁马冰河的梦境;近观,树木葱茏,生机盎然,流水潺潺,竟是远离尘嚣的超然。云歌的家就筑在一片并不陡峭的山崖边上,淹没在千树万树的梨花之中。红尘四月,芳菲渐落,山中梨花,安然绽放,从崖边到山脚铺雪堆玉般倾泻而下。云歌从玉树琼花间踱步而出,臂弯挽着几支怒放的梨花。瞅瞅四下无人,她迅速地将缎鞋和秀袜除下,赤脚在林间飞奔起来,踏着一地松软绵密的花瓣,心思飞扬。天山上的雪水融化了,爹爹那年给我做的木舟放在天池边上的小屋中,是时候去泛舟赏月了。贝母,紫草,天仙子还有雪莲都是绝好的药材,必须收集;渠犁城春天的大集市不能错过,一定有很多稀奇玩意儿。可为什么,我还是闷闷不乐呢?手中的梨花枝被风打落,早已变得光秃秃,于安见云歌傻愣愣的走回屋中浑然不知,抱着光枝甚为爱惜的样子,哈哈大笑。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跟随她已多日,如影随形。云歌想在疾风花雨的奔跑中甩掉异样的情绪,似乎并不如愿。
某一日,阳光晴好,碧空澄静,一人一驼,下得山来。渠犁城每年春天的大集市热闹依稀,各色人流蜂涌而至。明街上的店户早早开门,街道两旁的窄道被各式商贩占满,人们只能在街中心擦肩而过。告别了冬日的寒冷和冷清,蛰伏已久的人群喧闹异常,个个喜颜欢笑,胜似除夕新年。一个安息人头缠深色长巾,安静得坐在街角,露出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云歌见他的摊子全是密密麻麻的植物种子和各式蔬菜,立时眼巴巴的凑了上前。满盆蔬菜惟有一种绿色的,云歌知道绿色对沙漠的意义, 连比划带猜测和他攀谈起来。“是叫波斯菜么?”云歌问道。那人见她略通自己的语言,很是欣喜,不迭的点头。“很难种么?怕寒还是怕热?什么季节适宜种植呢?”…… “我买下你所有的波斯菜种子,多少钱?”脏兮兮黑黝黝的一根手指在云歌手心里划出一片叶子的形状, 云歌惨叫一声,为什么别人都用铜钱买东西,而我用的总是金叶子?云歌没想到的是,这个安息人当天只做成一笔生意;并不久远的后来,从渠犁城到玉门关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吃上了绿油油的波斯菜。此菜,根茎纤弱,绿叶肥大,入口微涩,而后甘甜,逐渐被人们叫做,菠菜。“闪开闪开,谁家的臭骆驼?诸位父老乡亲,劳烦让个路,我们要去仙草堂,人命关天啊!”云歌循声望去,自己那高傲的天山雪驼正悠闲地堵在路当间,含情脉脉的凝视着不远处一头美艳的母骆驼,嗷嗷乱叫。一片春意盎然。被挡住去路的粗衣大汉面呈猪肝色,一手就要牵过骆驼的口绳,哪知道这个坐骑自小被娇宠惯了,容不得他人近身,快如闪电的撩起前蹄。“天山雪驼,兄台小心。”书生模样的一个人大喝出声。一声清脆的哨音,骆驼老兄收住前蹄昂首阔步踱到一边,目中无人地喘起粗气。云歌急步走到大汉身前,歉然的微微躬身作了一揖,才瞧见大汉身后还有一人,两人架着一个简单粗鄙的竹兜,上面卧着的人一条腿血肉模糊,面色煞白,心神俱散。众人见她一袭湖蓝色布裙,黑发随意挽成百合髻,髻上一根琼花粉雕玉簪,简单的装束透着妩媚清雅,如空谷晨曦中的幽兰,薄雾中散发着恬淡灵动的气质,便纷纷凑上前来看热闹。云歌挽起袖口,欲查看伤势,同时嘱咐后面的大汉将竹兜稍稍上提,使得伤者腿部高于心肺。这些年,天南海北的闯荡,她救治了无数老幼妇孺,碰见过许多疑难杂症;对药植植物方面的研究更是下了一番苦功,从药物本身的四味五气到组方配伍的君臣佐使,样样精通。多少个清冷寂静的夜晚,一人,一烛,一杯苦茶,满桌书卷,伴着白日里生离死别的悲欢故事,她学会了沉淀伤痛体味红尘。领头的大汉手掌一翻,挡在云歌面前,语声僵硬:“多谢姑娘好意,心领了。方圆百八十里,俺们只相信青竹公子的医术。劳烦让开。”云歌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西域人说话简单直爽不似大汉朝的拐弯抹角,无奈的挤出一丝尴尬笑意,本想多说两句,视线却被后面接二连三地的伤者吸引,蹙眉凝视。一时间,仙草堂门前人声鼎沸,人们自觉地让出空地来,那些尚能行走的轻伤患者开始描述事件原委。“月虹渠塌了,还好没死人。郑侍郎从土里扒出好几个,出来的时候腿就断了,这辈子,唉,完了。”“又不是第一次挖渠,好端端的怎么会塌?”“鬼知道,一近山就不好挖,俺们只管埋头挖,啥都不晓得。”云歌抬头细看仙草堂三字的石刻,清劲峻拔,笔道瘦挺,凝炼温恭。记忆中一丝悸动,这样的字,仿佛哪里见过。随即贼眼溜溜的四处张望,想着在附近盘下一处店面来,上书“仙药堂”,看看是这位不曾谋面的青竹公子道高一尺,还是我云歌魔高一丈。“青竹公子的无痛散,煎服后任人劈破不知痛痒,我腿上的瘤子就是这么取出来的。这几个断腿的,今日可以少受点罪了,唉,作孽哦。”一个老婆婆摇摇摆摆的走出人群去,长声叹气。云歌越听越神奇,巴不得立刻和这位神医切磋一番,片刻间已经拾阶而上,拨开了锦缎流云花纹的玉帘,向内张望。中庭那人,发束蓝玉宝冠,身着湖蓝素袍,正躬身将一条雪白娟带绑在断腿者伤肢的前端,打结的动作做地行云流水,沉稳自然。那么多伤患,伙计们疾走递物不免慌慌张张,惟有他气定神闲,目不斜视,专致于手中的动作。云歌的世界霎时清明,万物皆隐去,只有他的侧影映在淡淡的柔光里;一切安静如初,只闻空山松子落的细微声响。几乎同时间,她刷得转身,不作丝毫犹豫没有任何念想完全出自本能地冲下石阶,跃上雪驼,逆着人流,未曾喘息的直奔城门而出。她甚至并没有看见,那张青皮面具。这世上不会有人和他一样专注,一样沉静,一样从容,一样谦谦;云歌揉着眼睛,摸摸额头,怪自己白日梦做的太多。她不能看,不能面对,即使是相似的神清玉朗,气度风华。藤萝的纠缠,甘甜和苦涩,枝杈纵横,早已分割不清,他们之间一切远比紫藤更加错综纠结,牵扯不断。还是不要想了。……
月上中天时,孟珏处理完所有伤者,踱步而出。月华如练,夜色微凉,他的心境竟是难得的畅快,一天的忙碌疲惫被温柔的春风轻轻拂走。心念一动,大步走向城门口,沿着狭窄的官道,踏着细白柔和的月光,一路上了月虹坡。坡上开满了外红内白的天宝花,状如喇叭,大朵大朵在风中微颤;一丛丛一簇簇的红柳和梭梭树枝叶舒展,随风飘荡。整个山坡仿佛一片红云,在银白的月光下褪去了白天的浓烈喧嚣,被一片甜蜜的宁静包围着。孟珏摘下面具,举头望月,月亮的银辉洒在他身上,长身玉立的一个人,衣角在风中轻摆,坚毅挺直的背影,凝固在无边的月色中。不知过了多久,玉盘开始西沉,露水浸染了他的衣角,索性躺下,双手叠在脑后,看满天星月朦胧,渐渐的闭上了眼睛。隐隐的有歌声传来,也许是在梦中,也许是半梦半醒间,也许是沉睡的记忆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歌声甜美,婉约悠扬,穿越了层层迷雾和梦境,没有衰减,反而越来越清晰纯净。孟珏在梦中嘴角微扬,笑意暖暖,迎来了晨曦中第一缕微弱的光芒。悠悠醒转,孟珏侧身的瞬间,听见一丝潺潺的水声,细弱至极,仿佛是从地下发出。 他环顾左右,并未见到山涧溪水,心中暗自纳闷。忽然山坡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谁这么早跑到荒郊野外来?不及多想,孟珏本能地站起,几个闪落藏到了灌木丛中,连草丛中的细沙都未曾惊动半分。来人赤色深衣,剑眉朗目,容貌清矍,似乎是文质彬彬的儒者,腰间佩一把利剑,又透着几丝英武铮铮之气。衣角和薄靴皆是露水和草屑,脚步匆匆,不时蹲下身子,捻过沙土细细察看。不多时,渐行渐远,空荡荡的山坡上只余孟珏一人。 月虹坡,因有人曾在坡上看见月虹而得名。微雨的沙漠夜晚,本就少见,星垂平野,暮色苍穹,一轮弯弯月虹横跨南北,想来定是梦幻般绚丽。坡宽两三里,最高处大约二十来丈。天山山脉向南绵延千里,春天里融化的雪水是山脚下各个小城郭用水的主要来源。渠犁城虽然有孔雀河流过,却并不富裕,仍有零星的盐碱地带需要灌溉。这城中最大的官吏便是郑吉。 虽只官居侍郎,因为是刘询身边的近臣,深得信赖,朝野上下对他都三分礼让。两年前,率所部一千五百人进驻渠犁,开始屯田积谷。其实是刘询安插在西域的一枚棋子,伺机和匈奴人周旋,以巩固汉朝对西域的控制。引雪水入渠进城的主意孟珏听说过一些,并不上心。此刻,他蹙眉深思,几乎可以断定那人便是郑侍郎。大约心中有了主意,疾步向山下奔去。昨日塌陷的地方一片狼藉,山边的植被不多,山石巨大,土质疏松,明渠易凿却容易塌方;而坡上植被繁密,地下隐有水声,暗渠或许并不难挖,辅以间歇性竖井,必能引流成功。孟珏想通来龙去脉,目中闪过一丝亮光,山上山下又跑了十余趟,人渐渐汗流浃背,昨夜至今更是滴水未进,眼看着太阳高挂,终于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仙草堂。依旧是满屋子伤患,照例是忙碌的午间和黄昏,众人开始好转,伤势轻的偷偷划拳对字谜,一改昨天的满屋愁云。伙计们忙完了在石阶上喝酒闲聊,孟珏微微笑着并不理会,埋头在绢帛上画一张拐来拐去横七竖八的地貌图。八月满眼倾慕之色,绕来绕去的研究那图,嘴里嘟嘟囔囔:“公子就是博学,做什么像什么。 ” 孟珏淡然一笑,将地图和书信卷好上漆,却并不署名。 对八月说:“送到郑吉府上,不要让他府上人知道你是谁。”八月面上一沉,大叫大嚷:“公子不要和汉朝这些当官的往来,谁知道哪天又闹出什么事来!”“大汉朝天下纷争的事,我自然不会插足;只是不愿小小仙草堂一下子这么多病人,忙得酸胳膊吊脖子的,再来一次,谁都受不了。”孟珏说话的同时,直视八月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心底深处,潜藏的有关自己的往事。 八月被盯得发怵,再次采取脚底抹油政策,瞬间无影。
第四章云歌耷拉着脑袋回到家中,心内波澜微现,花了三年时间找寻的宁静从内部开始碎裂,虽然表面依然平静。耳边依稀飘来娘亲的话语:“宁静要在心中找寻,刻意遗忘换来的心如止水,是自欺欺人,云歌,你经历了那么多,聪慧如你,应该明白娘的意思。”那年和孟珏渭河告别,千疮百孔地回到家中,父母亲格外呵护,想问又不敢开口的等待着她,给他们讲述她在长安的故事。等到她的心绪终于沉淀宁静,能够坐下回忆她的过往时,已是两个月之后。她和娘亲坐在木芙蓉树下,长谈了一日一夜。金玉听得心惊胆颤,满眼噙泪,她却未曾流过一滴泪,痛到极处是丝丝麻木,甚至更趋清醒。五色芙蓉的花瓣从早晨的白变正午的粉至黄昏的红,在深秋的午夜凄然落了一地,血色般刺目。 金玉没有见过刘弗陵,从云歌缓缓的陈述中,想见他的绝世风采;金玉见过孟珏,云歌对他的描述看似淡然,竭力在压制什么,她仍然为这个少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魄震撼。“娘,我要忘记玉之王,只记得我的陵哥哥。我一定能做到。”“云歌,娘亲不知道你经历了这样的痛苦,我们应该早些想办法救你。现在,为娘不能强迫你做什么,你长大了,有你的行事原则和眼光,娘相信你。只是想提醒你,爱和恨不是绝对的,有的爱直接而热烈,有的爱绵长而温暖,有的爱表现出来根本不像爱,却隐藏着另一番曲折苦楚。孟珏的所为,固然伤了你, 可也把你完整地送了回来,他必有他的痛苦。如果真想远游大汉,看一看你陵哥哥的国家,你就去吧。” “云歌……”“嗯?”“一旦爱过,总会留下痕迹的。”晚风拂过,卷起天边一抹白云;残阳夕照,勾出林间层层光影。太阳冉冉而降,云歌站在自家的露阶上,远眺长河落日,家中的炊烟袅袅,聚了又散,融合于天幕边际。渐渐远去的驼队和清脆的驼铃消失在渠犁城的方向,美丽的夕阳恢复了静寂,偶尔有几声沙漠雄鹰孤独的叫声。云歌握着刘弗陵的紫箫,心有所思,不知过了多久,箫声渐起,带着思念的味道,甘冽而绵长: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吹了许久,忽觉身后一只小手牵扯衣带,回头一瞥,差点笑得翻倒在地。兰儿手握一个竹筒,横放在嘴边,学云歌的样子,面无表情故作深沉。竹筒的封口早被口水浸的烂湿,隐约可见署名:居然是,弄影。云歌蹲下身,端详了竹筒一会,一边询问兰儿竹筒的来处,一边取出里面发黄的信,落款的时间正是孟府管家口中公子落入沧河的那个时间,正是她离开家远走大汉的第二日,如果她迟那么一天,两年以前就知道孟珏的死讯了。云歌猛地一闭眼,胸腔里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根本控制不住,看还是不看? 也许只是告诉她孟珏的死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面对 “坠入沧河”之类的字眼……然而,另一个声音喃喃的说, 为什么不面对呢?为什么一味的退缩呢?既然你对他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样子刻骨铭心,就给你们之间漫长的纠缠一个完整的结尾吧。于是,缓缓地,云歌睁开眼睛,仿佛眼皮之重胜过千斤,一行行仔细的读过去,读下去……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开,黑漆漆的天空分崩离析,无数碎片铺天盖地砸下来,她的世界瞬间彻底塌陷……喉间一口腥甜,扑的喷涌出去……接下来,天地归于一片死寂……三月说,霍云歌,公子的味觉恢复了,在你喂他毒药之前;三月说,霍云歌,紫箫上的红色斑点是公子的心头血凝成,你私闯皇陵之后重伤在床,公子不分昼夜吹箫将你唤醒,直吹得唇边满是鲜血;三月说,霍云歌,公子被刘询害死了,坠入沧河,尸首无存…………
两日后,云歌仍未苏醒。于安一大早让两个丫头下山去找大夫,日落西沉的时候才回来,两人身后空荡荡的,哪里有大夫的影子。“于大叔,这几天就是挖地三尺,方圆百十里也休想找出个大夫来,”前面的那个气喘吁吁。“所有懂点医术的人都赶着去渠犁城呢,城里的人上吐下泻,好像中了什么毒。我们去的仙草堂据说最管用,这里有两个方子,是那个什么公子,哎呀怎么就记不起名字呢……快给小姐熬了吧。”“我来看看方子。”一个丫鬟正在给云歌口中滴糖水。药分两剂,一剂开窍醒神,曰苏合香圆。用的是苏合香油、安息香、沉香、麝香、丁香、白术、青木香、乌犀屑、香附子、朱砂、诃黎勒、白檀香、荜拨、龙脑和熏陆香。一剂清肝泻肺,写道:肝气郁结,肝郁化火,肝火灼肺,肺失清肃,肺络受损,故而咳血; 宜清肝泻肺,凉血止血。用的是百合、麦冬、玄参、生地、熟地滋阴润肺生津;当归、芍药柔润养血;桔梗、贝母、甘草清热止咳;酌加胡黄连、黄芩、黄柏等苦寒泻火坚阴;白及、仙鹤草、白茅根、蛤粉炒阿胶和络止血。&&“此人用香的本事,小姐不能及。”看完方子,照顾云歌的丫鬟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她跟着云歌学习草药配伍,倒也懂得不少。“你说,小姐能醒么?”“能。 那个,哦,我想起来了,青竹公子。小阮和我讨论小姐病情的时候,人群里多吵闹啊,他偏偏听见了咱们的谈话,要不恐怕排上三天的队也轮不上我们。而且,开完了方子,他亲自抓的药,我随口问,管用么,他虽然只是点头不答话,可是你若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一定管用! ”“啊,是吗?我一直都在看他的眼睛,怎么能生得那么好看……”&&夜色渐起,两个时辰过后,云歌悠悠醒转。她先是一睁眼,随即闭上,梦中有一种钝痛,时断时续,可以承受;一睁眼,看见世界的那种清醒之痛,太尖锐,她宁愿缩回梦里。一旁服侍的丫头听见细微响动,睁眼看云歌醒了,立即按照于安的吩咐,把紫箫放在她的枕边。“拿开!”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惊醒了熟睡中的满天灿烂星辰。第二天,云歌能够下床稍稍活动,她累了的时候,就倚着长廊的紫藤架子看着远方,面上表情空洞没有一丝波澜。众人远远的跟着,生怕一个闪落又刺激了她。于安兜里揣着他们从苗疆带回来晒干的拟黒多刺蚁,恳求云歌吃一些。他深深知道过去的两年里,要不是这种宝贵的补品,云歌的肺病早就不治。一两个善良的家仆在林间四处找蜂巢,从蜂窝里取出大块大块胶状物质,煎水给她服下。老人说,那种东西止咳祛炎,对小姐的身子定有好处。云歌望着他们发间手臂上蜜蜂的蛰印,鼻尖酸楚,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每次闯了祸,每次经历悲欢离合的伤痛,都有人在我左右,我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们却并不在意。爹爹娘亲是这样,二哥三哥也是这样,陵哥哥当然如此,许姐姐更是这般,还有……她的目光移向碧空的尽处,白云被风卷起,四处飘散, 孟珏,你此生何处?六道轮回,犹如车轮无始终,生生世世黄泉碧落,你飘向哪里?可有人相伴?接下来的几天,云歌精神大好,开始不务正业。不再侍弄药草,连厨房都不去。先是冲进了爹娘的藏书阁,从《孙子兵法》,《神农本草经》和《伤寒杂病论》,《汜胜之书》,《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到《诗经》,《楚辞》和《乐府》,一一翻过,当然是囫囵吞枣。接着,把家中一处空闲的大屋子,打扫得纤尘不染,用云母雕镂的四扇屏风将其隔成四个雅间:琴室,熏炉焚香,琴声入烟;棋室,棋局之中,刀光剑影;书室,笔墨纸砚,求度追韵;画室,工笔细绘,画中载情。霍府上上下下从丫头到打杂的零工人人目瞪口呆,以为小姐终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哪知过了半晌,从屏风后钻出一个小小人,贼眼溜溜,朝着屋门拔腿就跑。“姑姑,兰儿以后会听话很乖的,再也不要进小屋子,只要玩牛筋弓就行了。”云歌面上严肃,把小人拖回屋中,正色道“兰儿,你爹爹一生琴棋书画,经史子集,儒学经商,剑术医道,无所不通。姑姑一定尽力,教你这些,以后每日你要到此做功课,好让你爹爹九泉之下可以安息。”“兰儿有爹爹吗?太好了,九泉在哪里, 我这就去找他。”……
“小姐小姐,山下的告示说,渠犁城百姓食物中毒,诱因不详,悬赏会查毒之人。奴婢的父母兄弟都在那里,想请辞几日, 回去看看。”云歌的贴身丫头从山下一路狂奔回来,进了屋就收拾东西。云歌沉思片刻,心神有丝恍惚,甩甩头,从马厩牵出两匹汗血宝马,戴上斗笠,对她说:“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让你一人去,我有千万个不放心,不如同去。”说完,跃上马背,一人一骑,马鞭过处,一地烟尘。那丫头摸摸头,赶紧上马,心中思忖,到底谁比谁急呢? 明街上一改往日的喧哗热闹,行人稀少,往来匆匆。唯一的酒楼,号明月居,关门歇业了。几个伙计坐在门前,慵懒地晒着太阳,瞅着地面发呆,其中一个百无聊赖,唱起歌来:她的眼睛像弯月亮,挂在了我的心上;她的脸庞像幅画,在我脑海里深藏。唱着唱着,梦中的姑娘真的向他走过来,眉如弯月,目若星辰。“小师傅,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劳驾说给我听听。”云歌蹲下身问他。“呃,呃……好多人中毒,上吐下泻,倒也不致命,就是查不出缘由,我们酒楼打烊好几天了。总之,姑娘要是路过,就赶紧走,别在这里停留。”“那些中毒的人在哪里看大夫呢?仙草堂似乎不够大。” “在河边的空场子上,连着麦田,搭了好多毡包。明街走到头,向右转过街角就是。”真的走到那里,云歌忽觉眼前一亮。头顶湛蓝苍穹,宁静宽广;河水青青如碧,潺潺流过;岸边竟有垂柳,依依拂水。几顶巨大毡包甚是华丽,仿佛天宫之帐,散落人间。她见过沙漠里比这更金碧辉煌的金撒帐;见过吴越之地的垂柳茵茵缠绵数十里,唯独没有见过一泓碧水柳叶随风漫舞,岸边穹庐顶顶遮蔽天幕。既像塞北又若江南,亦真亦幻。远处的田间垄上,铁犁横七竖八的躺着,播种耕作的人们早不见踪影。云歌甩甩头,拢起几缕散落的青丝,走进一顶帐篷。 有人在简易灶台边熬粥,麦子粥和粟米粥;有人在打鸡蛋,蛋清收集在陶碗中;灶上烧着水,雾气缭绕。中毒的人依序排开,坐着或躺着,大多数人面色苍白,四肢乏力,不时有呕吐声。 “姑娘,瞧你的样子,要是没中毒,来这里做什么?。”云歌微微一笑,蹲下身子说:“大叔,我也是个大夫,我家就在附近,听说这里有中毒事件,就过来看看。”她仰起头,问向熬粥的伙计:“用了什么药没有?”“没有,我家公子说,就是一般食物中的毒,倒不是蓄意下的毒。不必用药。多喝些水,米粥,严重的用些鸡蛋清即可。只是毒源一时找不出来。除了呕吐得厉害,偶有几个尿血的,给了樟冰散后,也就好了。”“性命危险是没有,就是城里诸事皆被耽误。春耕,集市,酒楼,生意,货运……” 云歌略一沉思,问道:“用过藕汁吗?藕根碾成粉,凉水溶开温水送服,清热解胃,凉血止血。比其他来的快些,不过,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我明天送些来。”再环顾四周, 一切井然有序。空气中一丝异味都没有。云歌朝自己撇撇嘴,眼珠咕噜一转,想想在此已无事可做,推理查毒不是专长,准备溜人。行到埂上,心中一根轻弦微微一动,蓦地回过身去。一个欣长的身影,随手分开柳枝,朝河岸边慢步走去。负手而行,垂目思索,留给云歌的只是背影,挺拔坚毅,步履虽慢,却行云流水般舒畅。忽然,他停下脚步,犹豫间也慢慢回头,看向阡陌纵横中立着的云歌,衣带飘飘,俏丽优雅,仿佛幻境中的雨后梨花,青罗素蕊,不沾世间尘埃。云歌被他的面具怔住,两人隔着春日里温暖的阳光默默对视。他眼中一瞬间眸光流转,她心底千头万绪辗转翻滚,临到最后,孟珏朝她清澈一笑,随后唯一欠身,算是打招呼,虽然笑意淡静温暖,却有种陌生之感。孟珏想,这个女子好生熟悉,却不识得;云歌想,那是玉之王的眼睛,绝对没错。“三月,你看什么发愣这么久?”毡帐中,八月对着立在窗口的三月叫到。 “看到了应该看见的。”八月被吓一跳,差点打翻了手中的粥碗。三月的语气冷得像千年积雪万年寒冰,声调中没有一丝波澜,却隐约透着山雨欲来之势。他在沙漠小城过了两年安生日子,几乎忘掉了在长安跟着公子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控制不住声音问道:“难道是刘……” “比那更致命。”
傍晚时分,孟珏回到药铺,端坐中堂,在蓝田玉几上写写画画。每日食用,家家户户都有,富人中毒深,穷人少有中毒,回家后又复发。非蔬菜鲜果,非六畜,非五谷,非饮水。难道是盐醋酱糖中的一种?又难道是……“哐哐哐”有人拼命捶门。孟珏匆忙站起,引进来人。明月居的杜老板横抱着一个女子,满头大汗的冲了进来。“张公子,这是我们酒楼最红的歌女,新彦,是个好姑娘,从不惹是生非。昨儿个晚上被几个登徒子骚扰,肩上中了一箭。连夜发起高烧,怎么都退不了。您本事大,救救她。这孩子可怜,从小无父无母的,这几天没有生意做就算了,还让人欺负……”杜老板还想呱拉呱啦说下去,待看见孟珏凝神注视新彦的样子,惊骇得复又冒出一身冷汗。孟珏的眼睛里似乎烧着一团火,愈来愈炙热,要把一切都毁灭似的席卷进去。张老板越看越怕,实在想不通新彦的这身绿罗裙有哪里不对。刚要张口之际,孟珏已经恢复如常,接过姑娘,翻起帘子,放在内堂柔软的床榻上,唤了三月,将她肩部的伤口衣襟撕开,洗净血迹。自己则避过一边,出了内室,和杜老板寒暄。杜老板一个劲儿盯着孟珏的眼睛看,心里惴惴不安,难不成这也是个登徒子,我岂不是羊入虎口了?孟珏看出他的心思,自嘲的一笑,拱手说:“杜老板在此稍加等候,一盏茶的功夫,你就可以带人走了。”“公子,清理干净了,你进来吧。”三月拍拍手。孟珏进的内室,三月伏在他耳边说,箭是被人使蛮力拔出来的,只用简单的金创药包扎了,不是一点都没有处理过。但是处理得太简单,伤口开始化脓,姑娘高烧烧得迷糊了。孟珏凑近伤口看时,有几丝细碎的白羽粘在伤口附近,心中咯噔了一下,却并不出声。他随即大声吩咐三月,抹上草堂里的碧玉膏,再抓几副退热的方子,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去。杜老板抱着新彦出去的时候满口称谢,姑娘襦裙的宽大袖口垂到地上,袖口一翻,隐隐露出两个绣的歪七扭八的字来:云歌。
第五章这一夜,孟珏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忧然未眠。他一闭上眼,就看见站在田埂间的那个女子,明亮的眼眸望着他,平静之下似有千言万语在涌动。破晓时分,铺开帛简,借着微微晨曦,一笔一画的写下云歌两个字,有种无端端的喜悦跃然纸上,不受控制。一大清早,孟珏直奔城中唯一的粮铺。店主陈伯打了个很深的哈欠说“张公子,起这么早。郑侍郎前脚走,你后脚跟着进来。我店门没开,就先来了两位贵人,稀客稀客。”孟珏拱手一揖:“打扰了您的清梦。”两人坐定,孟珏直接了当问道:“店中脂膏来源可有问题?可否给我带些回去?”“牛,羊,猪都是城里农户提供的,自己人不会害自己人,况且都检查过。提炼脂膏在作坊里完成,我每天看着,板凳已经坐坏了三个。麦子,黍,粟和大豆也查过,没有问题。盐巴,饴糖都用银簪一一试过,才敢卖。粮铺里上上下下的伙计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小百姓,一家老小指望着吃饭的。这几天生意惨淡,我们想来想去不明就里,望张公子,指点一条生路。”孟珏微微点头,略加思索,问道:“我信你。这些环节应该没有问题。可否带在下去看看存粮处?有人日夜看管么?”“这个,倒没有。只用锁链每天上了门的,公子的意思,难道有人故意……” 孟珏用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并不多言,尾随其后。室内各式陶罐水缸摆放整齐,标示清楚。孟珏走了一圈,只轻轻摇了摇头。“我带走一些脂膏,你若今日提炼的话,送些新鲜的到仙草堂来,千万不要放过夜。”说完,步履匆匆,就往门口去。陈伯递上油包,又像打趣又像提醒似地说:“公子落户这里两年多,做了不少好事,人有才学,又有本事,就是不爱凑热闹。以后多来串门子。”孟珏一愣,随即接过油包,不露痕迹地说声“有劳”,挑眉温文一笑,转身走开。不去仙草堂,不去河边毡帐,孟珏往孔雀河斜坡上一路走来。早晨的阳光温暖明媚,照的胡杨树叶叶脉清晰,近乎透明。他喜欢这样的植物,瀚海沙漠里随处可见。老人们都说这树,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他对顽强生存的东西总怀着深深的敬意,也许我失忆的过去就是这样?孟珏心中自嘲一笑,微微苦涩。摘下一片草叶,放在嘴边吹一声哨音,林中的小鸟居然停止歌唱,侧耳倾听。人生很长,还有很多未知,我有足够的机会记起过去。回到家中,孟珏径直走向书房,院中焦急等待的八月上来拍门:“公子,郑侍郎找了你大半天了,在药铺里等着呢。”“让他等着。”天光正好的晌午,屋内悄无声息;日上中天的午间,偶有翻书之声;夕阳渐渐西沉,依然一室安静。三月再也按耐不住,腾地站起,忽见公子一边剧烈呕吐,一边从屋中冲了出来,居然满脸欣喜,不见痛楚。“果然是脂膏被人掺了假,三月,给我弄些桐油来。 我再试试。”“公子,你何苦呢。知道油被人作了假,咱不用便是,何必打破沙锅问到底,和自己身子过不去?总是这样,呕心沥血的救人,到头来谁又感您的恩呢?那年,为了刘弗陵的病也是这样,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又如何呢?”三月撇着嘴,满眼委屈,眼圈愈发得红了,仰天长叹:“该知道您好的人从不上心,我们这么多年跟着你的,一路为你担着惊害着怕,知道你的好,却没法让你过得开心。”孟珏目中隐隐雾气朦胧,只一瞬,复又清澈如明净的黑色玛瑙,笑道:“你们不说是恩公的家臣么,怎么又这么多年跟着我呢?露馅了吧?我为什么帮汉昭帝解毒呢?”胃部一阵痉挛,痛得他躬下身去:“你们对我的好,我看得出来。你们不说我的过往,有你们的难处和考虑,我不强迫你们,自己的事情,我自会搞清楚。只是,三月,麻烦你赶紧给我一大碗麦子粥。”三月几乎是连蹦带跳地奔向厨房,那边院子门口又跑进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仙草堂的孟掌柜。他一眼看见孟珏的痛苦表情,惊得散了魂,一边扶着歪斜的发冠,一边殷切的问道:“老板啊,您可得保重自个,我们城里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都仰仗着您呢。今天郑侍郎等了半日,走的时候说了一堆有缘自会相见的之乎者也,俺是没听明白;再后来,一丫头送了大袋藕根粉来,说可以解毒, 她们家住在铁门关,家里的小姐日后再拜访。”“这是藕粉服用的方子,三月,你去给公子冲一碗吧。看看是不是灵验。”第二日,孟珏试了些新鲜没有存放过夜的脂膏,不见丝毫不适;八月坚持要替他试服桐油,结果呕吐过度,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至此,中毒事件的缘由真相大白,脂膏中混了桐油。孟珏依然是修书一份给郑吉,并不拜见。渠犁城逃过此劫,不过数日,恢复了一如既往地热闹异常。春耕虽推迟了些时日,并没有错过最佳的播种时间。街道上,田埂间,人人脸上一片笑颜。
大汉朝从张骞出使西域,李广利伐大宛之后,利用西域夹攻匈奴远角近攻的战略日趋明显。匈奴像一条流浪西域的野狼,汉家似一头长啸中原的猛虎,两大势力在西域的交集日趋尖锐,渠犁便处在风刀浪尖上。渠犁北面的车师是匈奴人盘踞地,车师以东均在匈奴日逐王手中,汉朝没有法子从敦煌进兵北攻车师。唯有从楼兰渠犁一线,联系西边各个小城郭,逐步东进以对抗匈奴。刘询任命郑吉,带着一千五百个免刑罪人,在渠犁设校尉屯田,其实是伺机争夺车师的第一步。已是深夜,郑吉府中烛火通明,一轮沙漠冷月高悬,洒下的清辉和灯光连成一片,恍若白昼。书房的半边墙上,挂着巨幅画轴,朱砂点点,圈过西域三十六国,笔墨过处,漫漫黄沙长长征途。画卷的右上方,摘诗一首,铁血之气,豁然而出: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需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此时,他正凝视着沙盘,手握竹签,一一点过处,是玉门关,楼兰,渠犁,交河城……手边的玉几上两封信函展开着,一样的字迹飞舞,一样的狂放不羁。 郑吉微微一笑,言道:“你不愿见我,那我就要亲登宝殿了。”人生百味匆匆过,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一日,孟珏早早离开仙草堂,欲往河边走去,忽闻明月居里丝竹瑶琴之音伴着女子的温柔歌声,仿佛从空谷的云端飘来,闹市中清晰而隔世。他缓缓移步入了大堂,不理会众人,上楼找一处偏僻的雅间坐下,只打开半扇窗格,要了一壶微温的黄酒,细细聆听。乐声骤转,从女子为情所苦的《有所思》转而控诉战乱离人百姓之痛: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声声凄婉,如泣如诉。因这歌声,众人不禁满身寒意,堂中有文士有武夫有商贾,不约而同往街上瞧去。但见窗外,一城阳光,和煦轻柔,春风混着青草柳叶的香味扑进酒楼大堂,逐散了歌声留下的萧索悲凉。一个头裹葛巾的庄稼汉大笑一声道:“小姑娘,看你娇滴滴的样子,怎么会懂得打仗的苦呢?还是唱些喜气的小曲,俺们花钱来这里,就是想找找乐子听着开心的。一开心,麦子种的好收成多,存粮够用,今年一定打下车师国。”席间有人脸色突变,正要开口,明月居的杜老板抱着拳从柜台后冲出来,满脸堆笑:“什么打仗不打仗的,唱那些做什么?新彦,你下去吧。让红柳来唱几曲春日小调。今日大家喝的酒是去年秋天收的瀚海香梨酿造而成,来,红柳,先一桌送一壶。”西域各城郭或依附汉朝或仰仗匈奴,处处皆是胡汉杂居。 鱼龙混杂之所里,对于战事的言谈仍然有所忌讳。动辄因为匈奴汉朝战争而引发的口角之战甚至把刀相向,随着武帝之后战事缓和逐年淡去,却不减一触即发之势。生意人当然不愿意触及这个,老百姓们更是有一日安稳便贪婪享受。江山易主,世事更迭,风云变幻,能挡在门外片刻,即使自欺欺人也是好的。
新彦抱琴离开时,往楼上那间不起眼的雅室一瞥,窗格大开,里间已无人影。她心细如发,早在孟珏踏入店堂时就一眼认出他来,知道是救治自己的郎中。好几次忍不住去看映在窗子上的侧影,优雅如潭中月,冷峻若壁上岩;只是举杯饮酒的简单动作,无形中做得流畅舒展,让人望影生叹。时光似流水,不舍昼夜,向前奔流。春天的裙裾刚刚转过田野,夏天就步履柔曼地款款走来。薄翼的蜻蜓在河面翻飞,声声蝉鸣弥漫了旷野,不早不晚,正是良辰美景的夏日。明月居出了件不大不小的怪事,人们茶余饭后挥着蒲扇津津乐道。过去两年从不曾到访的青竹公子每日必来,同一个时间,同一间雅室,同样的歌者,风雨无阻,从不误时。歌者是新彦,这姑娘登台唱曲时总是浓妆艳抹,温柔妩媚的眉眼,垂目抚琴时水袖一飞,袖上梨花若隐若现,歌声绕梁处丝丝风情亦不散去。下得台来,却是素衣罗衫,在店堂里穿梭忙碌,端酒上菜,什么粗活都作。她常常穿一身洗得褪色的绿罗裙坐在酒楼门口的石椅上,看往来熙攘的人群,漫无目标的定着神,坐到腿酸人乏才转头离去,双瞳中掠过星点儿失望。这两个唱曲听歌的人,从不曾照面。一个倾心唱,一个凝神听;一个堂中花,一个窗边影。每日的歌曲从不重复,雅的有高山流水之音,俗的有市井摘花小调,新彦信手拈来,挥洒自如。一日,孟珏拂开珠帘,照旧来到雅阁,眼中一亮,屋中端坐着女子正是新彦。“新彦,谢过公子救治之恩。”深深一揖,眉间轻笑。笑靥如春桃,乌云堆翠髻; 扬眉转袖间,春梅初绽雪。孟珏温和一笑:“行医治病,本是应该,不用言谢。姑娘一手好琴,嗓音犹如天籁,张某每日有幸听闻,亦是乐事。姑娘唱战争流离之苦,情深意切,莫不是家人遭难?”“家人都在我小的时候丧命于战乱冲突中。新彦苟活于世,不能让他们九泉之下伤心失望。”“姑娘看开些,逝者已去,生者要自己爱护自己。琴声与歌赋是你的才华,虽然在酒楼中卖唱,未必十分体面,倒也能自食其力。”“公子倒会宽慰人。新彦有一事不明白?不知当问不当问?”“尽管问吧。”“我每日唱三首歌,每首都不重复,几个月下来,也有百首。没有一首是公子中意的么?”“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一首歌?”“猜的。我看公子每日独自喝酒,似乎有所期待的样子。”“可否借你的瑶琴一用?”新彦转过玉屏后,捧出她的“长天秋水”琴,放在楠木桌上。孟珏知是难得的好琴,望着琴面上的流水行云纹, 吟道:“月下瑶琴三五弄,清风生处秋水寒。”正是此琴铭文。“公子了解此琴?”“略知一二,”说话间,指尖拨弦出声,依稀就是梦中的音律,“此曲我只知其律不知歌词。”他微微紧张,手心竟是一层薄汗,边弹奏边观察新彦的表情。 新彦只是锁眉并不答话,一曲终了,仍然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大梦方觉,近乎手舞足蹈的嚷道:“这首曲子听起来怪异,因为不只宫、商、角、徵、羽五韵,还有,还有……让我算算,两个变音。一在角音与徵音之间,一在羽音与宫音之间。葱岭以西的人会这样作曲,音律更加宽广,早有听闻,今日才亲耳听到。”真真实实一个乐痴。孟珏眼中的浓黑逐渐淡去,恢复了云淡风轻的平静,起身准备告辞。一路下楼来,走到大街上去,心中的失望被初夏的阳光照得如水汽蒸发,去无踪影。他没有看见,明月居大门阴影里站着一个几乎石化的女子,她的衣角被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攥在手里扯来扯去:“姑姑,我们今天在这里投店么?”……“嗯。”小儿喜上眉梢,一蹦三跳地跑进店里,向着高高的柜台问道:“你们这里有客房吗?有没有洗澡水?有没有熏香?” 云歌双腿一软,支撑不住,瘫在地上。很多年来,她再也没有唱过这首歌,无论为谁。很多年前,她唱这首歌的时候,只是清唱,并不配乐,从来不知道用瑶琴弹奏出来的另一番空灵至纯,无词而歌,可惜弹奏者并不熟稔,似乎一边回忆一边摸索,一曲终了,回荡着若有若无的叹息。云歌意识里,甘泉宫的星空,骊山的白雪,忽远忽近,伴着温馨的痛苦,甜蜜的惆怅和幸福的忧伤。这个人真的叫张子玉么?为什么长着和玉之王一样的眼睛?为什么会弹这曲虫儿飞?为什么他走路的样子,挺拔倨傲的背影,隐隐有丝落寞?为什么他的黑发中夹着银丝? 子玉,子玉,孟珏, 孟珏,一字各取一半,啊!云歌拍了下前额,力道之大,指尖过处竟是红印,她自己却丝毫不知痛痒。我要弄清楚,我要去探个究竟,可他是不是孟珏,会影响我以后的人生吗?云歌摇头,她的思绪太乱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天色暗沉,夜幕袭上来,去孔雀河斜坡上走一趟。
第六章孟珏回到家中的时候,残阳西坠。 院中一片河西菊开的灿烂无比,满目亮黄夹着几缕纤细白蕊,被夕阳染上了一层胭脂色。花旁站着的人相当沉静,玄色布衣,简单发冠。孟珏猜到来者身份,发现他没有佩绶,心中稍有诧异。郑吉转过身,大笑抱拳:“郑某不请自来,张兄见谅。” 孟珏还礼道:“ 郑侍郎直呼在下子玉即是,不用客气。不知此番来访有何贵干?八月,上茶。”八月慢悠悠送上茶来,孟珏见只是一般的夏茶,微含苦涩,青中带紫,知道他在故意怠慢郑吉,只是垂目微一笑,并不理会。郑吉似乎更不在意,拿起来大喝一口,言道:“此来有三意。 其一,感谢你那张月虹渠的地图,”说着竟然离座,朝着孟珏深深一鞠躬,“暗渠已经挖成,引水成功。城北那边盐碱地得到灌溉,可以试种夏小麦。有了你提供的地图,不仅挖得快,连轻微受伤的人都没有。子玉兄博文强识,井渠法也如此精通,令人佩服。”“惭愧。这个法子是武帝时,一个叫做庄熊罴的人进谏的,不是我自己创出来的。我只是无意中发现坡下有水声,怀疑是地下水流过,猜想说不定已有暗道,稍加挖凿,再每隔几十米开凿竖井,坡上土质紧实,应该比绕山而过要安全。”郑吉应声点头,又接着说:“其二,要谢过子玉兄的是,查中膏脂中混入桐油之毒,虽不致命,可是稳住民心,没有耽误播种的时机。”“医者救人,查出毒源,份内之事。此事无需言谢。那其三呢?”郑吉见孟珏表情始终淡淡,略一停顿,继续说:“子玉兄想一辈子隐于世么?既有如此才华,又有仁心一颗,何不成就一番事业呢?也不耽误你悬壶济世。当今皇上勤俭治国,任人唯贤,前不久召集了不少儒生在未央宫讲论五经异同。察举制度由下向上推选人才正是不错的机会,公子何不大展鸿图一番?郑某也有私心,去年交河城一仗,败在军粮用尽,左右无得力臂膀相助,思来想去,你是最好人选,所以故来相求。你且不必急于回答我,思索几日再说。”孟珏眼中笑意愈来愈浓,居然抑制不住,大笑出声。八月忍不住从后院伸出脑袋,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偷看自家公子。“郑侍郎,可曾听说过: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张某只能算个中隐而以:白天里,端坐草堂,行医救人,看尽红尘;晚上呢,星辰为灯,草木为席,结庐山野。这样的日子,确实惬意,我喜欢得很。你觉得我会答应你么?”郑吉思忖片刻,直视着孟珏的眼睛,摇了摇头,继而说道:“现在不会,不过,不代表以后不会。我看公子为人,如果别人勉强你去做什么事情,那是万万行不通的。我也不做无用之功,今日已晚,我先告辞。”“府上已备粗茶淡饭,不如吃过再走。”“田间还有事务要处理,以后把酒言谈的日子不算远。我这个人,没有别的,就是为人强执,锲而不舍。 ”孟珏见他执意要走,并不挽留,陪着他走下石阶。望着他渐去的身影,心下犹豫,终于还是喊住他。“我和粮铺的陈伯说,膏脂中被误混入桐油是无意造成。但是在我看来,有人故意为之。不早不晚,正好是春耕时候,所以我疑心。郑侍郎,最好暗察此事,水落石出没有坏处。年初你从酒泉张掖购来的存粮,要派人日夜看管,以免不测。”郑吉并未回头,只挺直了脊梁,顿了两步,高喊一声“多谢”,没进黑暗里。走出数步,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回头望着灯火明亮的山间小屋,隐隐有笑意。孟珏站在中庭的一颗沙枣树下,举头望月,一片惨白的清辉,仿佛照进他的心里去,捡起一根松枝,在地上划开去,写的是:气若浮云,志若秋霜。三月端着热乎乎的饭菜进屋,边走边冲着院中的孟珏说道:“公子就喜欢挨饿看月亮,要是月亮上走出来一个仙女姑娘也好啊。还是吃饭吧。”仙女姑娘?今天发现新彦并不是他要找的人,居然不如想象中伤心失望,反倒轻松几许。仙女姑娘是不是一个叫做云歌的女子?孟珏打趣地想,摇着头步进屋里去。
云歌摸了半天从包袱里找出黑色夜行衣,欲穿上,转念一想,去见孟珏干吗要偷偷摸摸的,虽然不知道和他说什么,还是应该大大方方的去,心思接着又是一转,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年渭河渡口一别,他从未写过休书,自己名义上居然还是孟珏的妻子。一路想着一路混乱着,枝叶一层层隐去,远处灯光逐渐亮起来,衬着天边一轮孤月,冷清中混着几许暖意。云歌没来过这里,这个矮坡比起铁门关的雄浑来说太过寂寥没有气势,连路边岩石的棱角都很光滑,越走越深,却因为那片明亮的灯光没有丝毫犹豫和害怕。一圈竹篱围着一院花草,安静的只有虫鸣声声。走近看时,云歌才发现灯火如昼的真正原因,屋檐下一圈吊着灯,像极了上元节的一街宫灯。样式皆同,但是每个灯罩上所绘的图画无一重复,或是龙腾长空,雄鹰展翅;或是白山黑水,大漠骄阳;或是遍野秋菊,满城柳絮。画意随着画者的心境而飞扬,气韵相生,随意不羁。云歌小心翼翼的踏进院门,刚要扬声自报姓名,一颗小石子“嗖”地窜到脚下,不偏不倚,不远不近。她困惑的抬头,四下无人,迈开第二步,又一颗石子凌空而来。有些微恼的抬头,一眼看见院中藤桌上的七弦琴,琴案上的金银花缠绵缱绻,旁边一杯清茶,喝了一半。他还抚琴么?这么多年还弹旧琴,一定是想念义父。越走得近,越有无数的记忆跳出来,证实了她的猜想,然后并没有惊讶,好像一切就应该这样,无须理由。冥思中跨出第三步,这一次小石子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她的脚踝上。云歌站定,刚要大喊出声。右侧屋中的烛火忽然点亮,映出一个清冷孤独却又熟稔的侧影来。似乎在翻书,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等待什么。云歌一愣,不知该向前还是退后。一个窗前影令她如此犹豫不知所措,今夜还有多少未知?又一个稍大的团状物飞来,力道正巧落在她脚边。云歌慌忙拾起,一片粗布裹着石子块儿,粗布上的字横不平竖不直,仓促写成,透着股冷漠和愤怒:“勿扰。请回。”这反倒似最后一股力量给了她无限的勇气,提起裙裾,踏上第一级石阶。一柄冷飕飕的寒剑顷刻间抵在胸前,映着月影一片冷白。她抬起头,看见一张俏丽冰冷的脸,经年未见,两人惧是一惊,一个惊得满脸愤然,一个惊得毫无头绪。“三月,我……” 云歌话音未落,人已被三月扯出老远。两人踉踉跄跄地跑出丈余,云歌武功不及三月,喘息着平复自己,“三月,我不打扰你家公子,只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和他说清楚。我说完就走, 决不多留一刻。”三月将剑尖指在岩石上,狠狠的磨来磨去,并不抬头,说:“公子大难不死,前世尽忘,包括你我。你又何苦回来折磨他?他为你吃得苦都往自己肚里吞,反正过去了,你也不稀罕。他现在自得其乐,治病救人,没有以前的风光无限,却过得平静安详。霍小姐,我没法叫你孟夫人或云歌,你就请回吧,如果你心存一点点愧疚的话。”云歌长声一叹,一丝酸楚涌上心来。原来那天在毡包前我们对视良久,他并不记得我。他朝我的那一笑虽然温和熟悉,竟是个陌生的笑容。他真的将我遗忘了么?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么?过去那些纠缠的无数的回忆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可是我还记得,比任何时候都记得清清楚楚。七里香的初见,他的笑容亲切温暖,仿佛刚刚从水晶帘里子走出来;多少个月夜下,他一袭青衣,长身玉立,微笑的看着我;青纱帐里,我唱歌给他听,还偷偷亲他的脖子,他一定笑了,因为我摸到他的嘴角弯弯;还有,他和克尔嗒嗒那一仗,回头的那一眼,我却没有读懂他眼中的千言万语;我坠下冰龙的那一刻,他说:“我绝不会让你死。”后来,陵哥哥走了,我的心也死了,他所做的一切,我只是仇恨;我在错误的仇恨里想毒死他,他不拒绝不说真相,只让我离开长安;一直以为那次闯陵受伤,是陵哥哥在黄泉路上用萧声将我牵回尘世,却竟然是他吹出了心头血;……所有这一切,都要结束在那天的陌生笑容里么?温和有礼的无懈可击的笑容,是不是他对身边每个人都这么微笑?我们从此真的走上陌路了吗?两两相忘。云歌的心越来越沉,她想朝山下挪动脚步,根本没有气力。苦涩的味道占据了整个心田,真想闭起眼长睡不醒。忽然她眼睛一亮,说道:“孟珏,他有个女儿,你们可知道?许香兰难产之际生下了他的遗腹子,管家一直收养这个女孩儿,我路过长安时,无意中在太傅府里收养了她。我得把她交还给她爹爹。”三月的嘴巴从一开始想说什么,到后来再也合不上,双眼圆瞪,几乎僵在那里,大声喘着粗气:“霍云歌,你这个傻子,你的眼睛你的心全都瞎了。公子成婚以后从来没有去过二夫人那里,后来他休书一封,硬把许姑娘给休了。许姑娘嫁给了同族里的一个书生,当时许皇后死了不久,许家的势力全部覆没,那个书生很是落魄,公子在府里给他们一间小院,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至于后来许姑娘肚里的孩子,和孩子的爹爹怎么样,我们都不知道。公子差点被汉朝皇帝害死,谁又能顾及到他们?孩子你自己养着吧,你们家在西域好像不错,给这孩子一口饭吃不难。再别来打扰我家公子了。”三月说完,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也不看云歌,只盯着空洞洞的黑暗,真正是恨到极处,反倒貌似云淡风轻起来。她毅然转身,往回走,连声再见都没有,只留下一个越拉越长的影子。云歌扶着一颗枯树干,将身子的重量压在上面,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才剧烈的咳嗽起来,树上的猫头鹰都吓得扑哧扑哧飞走了。她抬头,月亮被片片乌云和黑压压的树枝遮住,回家吧。再远一些的树后,一个黑影跟着她,远远的,她走他走,她停他停。 他为什么不和许香兰好好过日子?云歌骤然停下脚步,浑身打颤,桂院晚上孟珏发誓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眼前雪片般飞舞。难道他在信守断子绝孙的毒誓?他那么精明世故的一个人怎么会这般傻?我今生怎么再会有孩子,他也要搭上他的幸福?
一身寒意,压得云歌心如铅重,立在夜未央,举步艰难。她瘦弱的背影像秋日里最后一片落叶,凄凄然无所依靠 。街拐角的黑影子没在树丛中,看不到面容,垂下的手臂,紧握的双拳,竟在微微发颤。月上四更天时,云歌挪回明月居的客房,点上一根青烛,毫无睡意,支着脑袋坐等天明,喉间麻木,咳着咳着居然停了。屋外院中的黑影一动未动,凝视着云歌映在窗格上的落寞侧影,直到东方现出鱼肚白,欲伸手推门而入的一霎那,云歌复又剧烈的咳嗽起来。手已成拳,悬在半空,是进是退,别样艰难。不知过了有多久,手背上的青筋一搏一搏跳动,伴着一声悠长的叹息,垂落下来。天公听到这声叹息,参不透其中的无奈和伤感,将初升的太阳藏到了乌云里。新彦今日起得特别早,左眼皮微微跳动,似乎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她想了想,穿上那件旧的绿罗裙,松松挽了个垂云髻,在发鬓处插上碧色蝴蝶玉簪,朝着铜镜舞了一圈,轻快地迈出屋门。酒楼里每天清晨最热闹的就是后厨房。一大早,送菜的来来往往,备菜的忙忙碌碌,真正的大厨要等到睡足了懒觉才会来。新彦坐了一个多时辰,把蔬菜一一漂洗干净。她贪恋这样的时光,做平常女孩子干的事情,即使卑微辛劳,不用想第二天会在哪里。饮酒用菜的客人开始上门来,新彦整理了一下仪容,慢慢走过穿堂,到大厅里去。迎面一个杏黄色衣衫的女子,发髻微乱,满脸倦意。身后的小女孩拖着她的裙裾,屁股赖在地上,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用袖口抹眼泪:“兰儿不回家,兰儿要留下来玩。姑姑,你不是说带兰儿出来玩的么?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回去?”女子蹲下身,抚着她的头说:“姑姑生病了,要回家歇着。咱们下次再出来,好不好?这个给你。”说着摊开掌心,一匹雕琢精致的翡翠小马挂着一颗小铃铛,通体碧绿,温润闪亮。叫做兰儿的小姑娘立马不作声,攥在手中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女子身后的中年男子忧心忡忡地劝道:“小姐,你在这里歇一天也好,看你的脸色怎么能撑回家呢?你来得急,去的也急,要风就是雨的,让我怎么劝你?况且这城里还能请到大夫。”兰儿跳出来,抱着于安的腿说:“我和于叔叔都不走,姑姑,你去睡觉。我们出去玩,不吵你。”云歌的视线却被眼前新彦的一身绿衣牢牢吸引,她记得这件衣裳,初见孟珏时,一身乞儿打扮无衣可穿,孟珏送给自己的。袖口还有云歌两个字,是和红衣学刺绣时一时兴起绣着玩儿的。那年从长安回家的路上,大漠里曾经救治过一位因为缺水而高烧不退的女孩,临行前送了这件衣服给她,难道竟是眼前这个少女?视线模糊,眼前的绿色如织染一样弥漫开去,映着一室喧闹,心中竟然出奇的静。意识里有歌声有黄沙有驼铃有绿罗裙,飘飘荡荡的,在风里云端穿梭,一切都像梦中,甜蜜动人,没有伤心痛苦愧疚。 新彦眼见着云歌软软的倒了下去,被她最后的眼神瞧的发愣,浑然不知所措。这边于安唉声叹气地架起云歌,朝她笑道:“麻烦姑娘帮个忙,让让道,把我们家小姐抬回房。”
大堂里,有伙计扬声喊道:“新彦,青竹公子找你,唱小曲儿呢。”说完,众人无比暧昧地大笑起来。新彦窘着脸,双霞绯红,几乎是掂着脚尖跑出门去。孟珏站在烈日下,背着日头,双肩扳得笔直,人却显得瘦削。他听见脚步声,转过身,一双微笑着英气逼人的明亮眸子,仿佛春风吹绿了河岸,让看见的人心中一暖。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镂刻花纹的檀木匣子,递给新彦。“新彦,劳烦你件事。一个叫云歌的姑娘住在你们店中,她这几日会咳嗽得很厉害,这盒子里的十颗药丸,一日一粒,必能治好她的肺疾。 我不便出面,你可以说是你祖传的方子, 务必让她服下。张某感恩不尽。”满目血丝,就是为了这十粒药丸么?新彦打开盒子,妃色的软缎上一一排列着十颗大小相同的碧色药丸,甘甜的香气丝丝缕缕,让人心神俱宁。“云歌,她叫云歌?”新彦大惊之下几乎要跳起来,苍天有眼,终于让她碰上了救命恩人:“这个,包在我身上,你放心吧。”“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么?为什么不自己……” 孟珏深吸一口气,屏气说道 :“一个故人,不便相见。多谢。”转身就走。“可她现在昏迷了,你也不去见她一面么?”孟珏满眼不可置信的神色,太阳穴的青筋暴出,随即大步穿过堂间,往后院走。新彦只觉他的衣袂过处,一阵疾风,根本不需要她带路,就来到云歌的屋前。榻上的女子肤色莹白,细润如脂;紧闭双目,长睫微卷;眉如新月,风髻雾鬓。只是粉唇无血色,似乎病中沉睡一般。孟珏看得心揪,拉过她纤细的手腕正要搭脉。于安从暗处一步上前,顺势推力,将他的手挡开。新彦忙站到中间,解释起来:“这位大哥,张子玉公子是我们城里的神医。你家小姐的病只有他能手到病除,你且放心吧。” 于安疑惑间还是丢了手,他向来喜欢看人神情推测三分,对戴着面具的人,单单一双眼睛,让他觉得不踏实。孟珏读懂于安眼中的疑惑和戒备,一边脉诊,一边问道:“她昨夜可是一宿未睡,几乎一天没有进食,对不对?她今天早上情绪不稳,呼吸声比往日重些,对不对?她的肺部有旧疾,今早开始咳嗽,对不对?”于安见他一一言中,甚是欣慰,忙说:“只要治好小姐的病,多少诊金你尽管开价。”孟珏笑而不答,垂目思索了一会,问:“可借狼毫一用?”接过笔写下:生乌犀, 生玳瑁,琥珀,朱砂,安息香……入生姜汁送服。他走到门口,唤过一个伙计,让他速速送到仙草堂,配了药即刻取回来。“她只是饿得晕了,又困得很,醒来后服一剂我配的药就可以,不得多用。另有十颗养肺的丸子,在新彦那里,她自有法子让你家小姐服下。十天之后,如果不见效果,我再来。”于安往怀里摸钱包,孟珏一摆手,说:“我要的唯一诊金就是,不要告诉她我来过。”“什么? ”于安和新彦同时惊呼。孟珏却神色平静,缓缓摸出一个狭长的玉盒,取出两根细针,轻轻刺入云歌手腕内侧的内关和合谷两穴。“公子为何行医不留名,难道识得我家小姐?”孟珏一时语塞,心中实未曾想过如何应对。新彦眼睛骨碌一转,笑得颇有坏意:“唉,这位大哥,你莫不知道,张公子家有悍妻,曾经约法三章,不让他给女子医病,情势不得以而医,必须戴面具,还不可留名。”孟珏听完,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喉间憋了一声笑意,只能摇头。于安心中暗想,多年来遗憾自己不能娶妻,却原来娶了妻的人也有这等难处,看来做人总有忧患。 随着施针,云歌的脸蛋逐渐飞上血色,孟珏估摸着转眼功夫她就会醒来,依旧轻轻拔了针,将她的手腕托放回身侧。心中默默的念道,云歌儿,你好好养着,我们总归是来日方长。再一想,云歌怎么可能听见他心中的话? 自嘲的叹息一声,起身告辞。
第七章孟珏走出明月居,远远的有人喊他,人未到,一股清新的泥土青草味道混着夏日的热气袭上来。孟珏心中笑了笑,早猜到是谁。药铺里的伙计们时常说,这位郑侍郎整日在田间和老农厮混,不像个大汉朝天子身边的近臣,甚至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子玉兄,闲情雅致,一大早去明月居喝酒?我也好喝酒,什么时候醉饮三百杯?”郑吉疾步上前,与孟珏并肩而行。孟珏并不看他,微微扬首道:“我有一瓶关中白薄酒,酒色碧绿,入口辣味蜇舌, 随后甘甜沁凉。不知道郑兄何时有空闲?”“到时候,你不待见我,我也堵在你门口,问你要酒喝。”…… 果不其然,三日后,郑吉如约而至。孟珏引他到仙草堂后院坐下,一棵皂荚树遮天蔽日,树叶微黄,串串刚结出的果实若隐若现。树下的石桌藤椅,衬着一树清凉,怡人心静。第一日,酒醉微醺,郑吉以箸敲杯,宽袖一飞,高歌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依稀有几分高祖击筑时的志气慷慨。任孟珏如何内敛,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刘邦当年纵然踌躇满志,但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他这首大风歌的背后多的是不安和忧虑,和郑兄此刻的酒足饭饱不可同日而语。”第二日,郑吉同一时间又来造访,将闲谈导向了汉朝的治国之法,他对于外儒内法,礼法并重,德刑兼用的统治模式很是推崇,言谈间语声振奋,眉飞色舞。孟珏倒是不过尔尔的样子,听到最后,说道:“霸王道杂之。”第三日,郑吉不请又到。孟珏也不奇怪,依然备了一桌好酒好菜,两个人天马行空,醉笑而谈:博望侯张骞的凿空西域,冠军侯霍去病的有气敢往,贰师将军李广利的两征大宛;从白山黑水到中亚绿洲,从冰封的贝加尔湖到南方的热带丛林……说道匈奴和汉家之争,郑吉略有忧容,言道:“从武帝开始的绝漠远征,到当今皇上击破西羌,匈奴日渐东退,力量一再削弱。这条路走得艰难,曙光在前,就看最后一步棋。 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够为这最后一子的落定尽绵薄之力,笑看匈奴臣服于大汉天下。”孟珏满目深沉不见底,良久叹道:“郑兄的心愿是每一个汉人心中所想,一举歼灭匈奴以绝后患确实意义良多。然而,恕我直言,农耕民族对于游牧民族,可以抵御甚至战胜,却难以彻底征服。游牧帝国长居苦寒之地,意志坚韧,吃苦耐劳,组织严密,行踪却飘忽不定,一时制服容易做到,长久收服却不易。汉朝国大民富,兵器尖利,一往无前,或许会不同。只可惜又要多少妻离子散,民不聊生……郑兄,你来时手下一千五百名免刑罪人,去年交河城一仗死伤多少?你带他们来了这里,他们的女眷拖着孩子也日夜兼程地赶来,明里不敢相认,就在城中落个脚替有钱人家洗衣做饭,他们怎么能经得起再次的生离死别? ”郑吉听完,捧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说道:“张兄所言,正是在下日夜所忧。今年秋天,如何能不损一兵一卒拿下车师重地,我常常因此夜不能寐。手下诸人,皆是苦主,若能护住他们几分,我定当全力以赴。”“此事宜从长计议,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今日已晚,郑某告辞。明日卯时,我在田间等你。子玉,你想好了,可愿与渠犁城百姓共进退。”孟珏不发一言,缓缓站起,长身一欠,做了个送客的姿势,将郑吉送到门前。橙色的夕阳夹着一点点星光,给一城山水蒙上了淡淡的柔和。炊烟升起,忙碌了一天的农人回家,喧闹了一天的店户打烊,一派安宁和祥的平静下,有谁愿意相信,漩涡正慢慢形成,带着席卷和吞噬这一切的可怕使命。
孟珏走回后院,人靠在藤椅上,手枕在脑后,目送着缓缓下落的金色夕阳。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摸索着的肥肥小手,开始在石桌边缘“跑”来“跑”去。半盘酱牛肉吃完了,一小杯清酒也喝完了……孟珏听见藏在桌下的小孩打了一声饱嗝,柔声说道:”吃够了,就出来吧。”跳出来一个白里透红的脸蛋,嘟嘟的小嘴向上翘着,笑咪咪的小姑娘。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抱怨:“牛肉不够烂,没有用三伏老酱卤过;酒要泡过脆梅才好喝,你们家连腌制的梅子都没有么?我让姑姑给你做一些就是了。”小姑娘叽里呱啦的一长串话说得不打顿,把孟珏吓了一跳,听她说那些吃食很讲究的样子,大约又是富贵人家的小小姐。“你家在哪里?爹爹娘亲叫什么名字?我送你回去?”“嗯,我没有娘,她早死了。我有爹爹,好像住在九泉,九泉的下面。我平时跟着姑姑。”“姑姑就是姑姑,人家都喊她小姐。姑姑还要有名字么?”孟珏听着听着,毫无头绪,一时不知怎么送这个小姑娘回去。 “啊,我记起来了,姑姑让我拜师学艺的时候,对着爹爹的小牌子磕头呢。她说,我爹爹姓孟,叫做孟珏,是玉中之王。”孟珏正口渴喝茶,一大口茶水生生憋在嘴里没有喷出来,呛得大声咳嗽。那晚,三月和云歌在林中的谈话里曾提及一个女孩,大约就是眼前这个。云歌醒了之后,一直住在明月居。 新彦每天按照孟珏的嘱咐,给她服食药丸,并把她的状况写在字条里,叫人送到仙草堂。孟珏站起身,抖了抖青衫上的水,牵过小女孩,说道:“我送你回去,找姑姑。”明月居里轻歌曼舞,人影绰约;喧闹声中,人们行酒令,对诗词;菜肴香气四溢,满座芬芳。云歌和新彦坐在雅间里,拿着木矢玩投壶的游戏。新彦坐在屋角的一侧,奏诗经的曲子《狸首》,云歌按照曲子节度投矢,八矢为一局,枝枝全中,还有几个连中贯耳。姿态轻盈,如飞燕掠过波面,和着乐声,一气呵成的动作,令人赏心悦目。两人交换位置后,完美组合不复存在。云歌的曲子,弹得七零八落,闻者伤心;新彦凑着节度,勉力投矢,姿势不优美倒也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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