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知道王小波李银河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怀念王小波:“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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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王小波:“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王小波(日-日)这个稀奇古怪的家伙活着时不安分,死去了仍让世界不安分。王小波曾在“孤岛访谈录”中说,“我喜欢披头士,主要是因为一听到披头士的音乐有时候就会想起70年代。当时,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在奋斗,都在想改造社会,共塑一个美好的未来。”艾晓明:“小波写了真正美好的爱情和性,写了他的人物如何地想要生活在一个可以创造发明,可以爱,可以探讨人的一切自由的可能性的时代。而这个时代永不到来。”一、王小波忌辰8年记:生前寂寞,死后哀荣日“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这是王小波在小说《万寿寺》中的一句话,也是他最真实的内心写照。位于海淀区苏州街的万寿寺即北京艺术博物馆。8年过去,重复这句话,却是在阜城门白塔寺附近的鲁迅博物馆。日,王小波八周年忌辰(日- 日)。从4月10日起,“王小波生平展”在鲁迅博物馆举行,将持续到5月13日,之后赴上海、广州等地高校巡展。74面图文展板由王小波之妻李银河编撰,展出了王小波各个时期的照片、手稿、书信、藏书、奖杯和电脑等实物,几乎所有的文字都摘选自他的文章。作品历历在目,记忆仍然熟悉,人却已经杳然不在。每年都会纪念或仪式,次次都是重温或误读,写自由和有趣文字的人死了,活着的人只能这般无奈和无趣。尽管王小波并不喜欢鲁迅的激愤和抑郁,但并不妨碍人们把他俩拿来比较,更不要说王小波生平展在鲁迅博物馆举行这一象征意义了。知识分子说话就是特别,馆长说展览的目的不是为了“神化”王小波,一老头说作家都可以“进博物馆了”。开幕当天,来了很多文艺界的朋友、学者、学生、文学爱好者,百多号人。八年前在八宝山送别他时还没有这么多人。院子里阳光灿烂,树上红花白花盛开。李银河因为骨折在杭州没出席,王小波82岁的妈妈宋华和姐姐王小芹在场。代表的讲话都很简短,何兆武说王小波是思想的现代化,徐友渔欣赏他的理性和日常经验,秦晖不谈主义。当天还进行了“王小波与文学的无限可能”研讨会,有读者、编辑、出版人士发言。任何一个人的照片从小到大摆在一起都会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通过文字和思想来想像的那个人。不过也算拜谒一次了,1997年那次俺还在成都上大学呢,1999年李银河到成都签名售书,俺在报社实习还采访了她呢,2002年《四联活着周刊》做了王小波去世5周年的封面,其时俺正在杂志工作呢。睹物思人,望文生忆。任何一个人的一生都不可能简单展现,但借此集中重温一下王小波也还是有意义的。又感慨一遍“生前寂寞,死后哀荣”。王小波的一生分为六个主题:青少年时代(从出生到上山下乡)、读书岁月(阅读生活)、浪漫骑士(夫妻国外游历)、行吟诗人(小说创作历史)、自由思想者(在杂志、报纸上发表的散文、杂文)和纪念——存作品的十几张磁盘(记着“寻找无双”、“革命时期”等)、拨号上网的Moderm、《黄金时代》和《未来世界》获《联合报》文学奖的奖杯、《东宫·西宫》获阿根廷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的奖杯、生前用的毛衣、台灯、李银河送给他的30岁生日礼物金星牌钢笔等。终于看到了王小波情书的原样:“你好哇,李银河……”以及那封写在五线谱上的,“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还有王小波写在大开纸上的最早的小说《绿毛水怪》的手稿:“……你看这个夜雾,我们怎么形容它呢?……我们好象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田间、朱自清、杨朔!!!妖妖,你叫我干什么?你干脆用钢笔尖扎死我吧!……”再次看到《唐人秘传故事》、《王二风流史》的题目,奇妙的反讽仍然令人忍禁不俊。王小波的藏书如马克·吐温、契诃夫、卡尔维诺、杜拉斯、卡夫卡、伯尔、图尼埃尔、罗素、傅雷、王道乾、20世纪法国世纪文学丛书、武侠小说等,这些早已成为后辈读书指南。至于发表在1994年《青年作家》上的《阴阳两界》,1997年《花城》的《革命时期的爱情》,《小说界》的《红拂夜奔》,1999年《芙蓉》的《似水柔情》,令人怀念当年的阅读时光。展览现场播着王小波坐客《读书时间》的节目,但没放意大利记者的采访录音。在王小波的文字中,经常有“胸口闷/想到死”的字眼,死的意象最集中的可能是他最早写的《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在我小的时候,常有一种冰冷的恐怖使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久久地凝视着黑夜。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死。到我死时,一切感觉都会停止,我会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我害怕毫无感觉,宁愿有一种感觉会永久存在。哪怕它是疼。长大了一点的时候,我开始苦苦思索。我知道宇宙和永恒是无限的,而我自己和一切人一样都是有限的。我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个对比,老想把它否定掉。于是我开始去思考是否有一种比人和人类都更伟大的意义。想明白了从人的角度看来这种意义是不存在的以后,我面前就出现了一片寂寞的大海。人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些死前的游戏……”无需向王小波致敬,也不用在心中掀起波澜,我们可以记住他的有趣和诗意,自由和理性:“假如我今天死掉,恐怕就不能像维特根斯坦一样说道: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也不能像司汤达一样说:活过,爱过,写过。我很怕落到什么都说不出的结果,所以我正在努力工作。”“罗素先生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在一个喧嚣的话语圈下面,始终有个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在《茫茫黑夜漫游》一文中引用塞利纳同名小说中的诗句:“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人生好似长途旅行,仰望天空寻找方向,天际却无引路的明星。”二、王小波忌辰11年记:王二,不要脸!这么大的东西就往这里杵!日新浪博客做了个“我们是否还需要王小波”的专题。据说在清明节“谁是你最想祭祀的人”的调查中,王小波位列榜尾。唉。高明还是愚蠢,真诚还是虚伪,反思还是消费。我丝毫不怀疑李银河对王小波的怀念,对“人和事”的惆怅,这个中国最有名的文化寡妇,像大野洋子之于约翰·列侬一样,无可挽回地变得不合时宜,她不再是自己,她不是再是活的自己,属于她自己的性学研究总是惹争议和被误读。所以,这也许是一种讽刺,也许是一种致敬——我所在的商业杂志在元宵节那天电话采访了李银河,请她谈性歧视、中国女性的成长及在商界的女权进步。多么怪异和不靠谱啊!不知道这个月淫媒还会怎么“做”王小波,去年某雕塑家把王二脱得精光,其反讽效果像《黄金时代》中写的,“大家对这种明火执仗的破鞋行径是如此的害怕,以致连说都不敢啦。”其幽默效果用《三十而立》小转铃说的,“王二,不要脸!这么大的东西就往这里杵!”我之所以想到这个人,是永远记得他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但现实世界混乱复杂,我经常无聊地想,如果他还活着,看着眼前发生的社会演进、观念冲突、贫富差距、媒体论战、娱乐当道、媚俗和刻奇(Kitsch)、网络Geek和Kira、世界是平的、不安全的时代、非理性繁荣、和谐社会……他会保持清醒,一针见血,帮我们解决浊流,拨乱反正,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引导我们上升吗?骇。三、王小波忌辰5年记:一个人和他坚守的生活2002年4月说来惭愧,之所以踩着阴暗的楼梯,忍受多年的腐味,上到5楼过期报刊室,在一张桌子堵住的门口填票查书等半天,把图书证押下,抱着一年的《花城》杂志合订本,走回3楼亮堂的自习室,喘一口气,有点兴奋——其实,我的目的只有一个,用文学术语来讲,即暗含的是林白、陈染、迟子建等女作家的“所指”,而不是冲着苏童、余华、韩少功等知名作家的“能指”。……时值初春,阳光懒懒地,穿过碧绿的树叶照下来,稀疏,错落,令人恍惚。与其说这给阅读提供了背景光,勿宁说小说就是背景文字;这样的句子突然击中了我:“(武斗)只剩下那个倒霉蛋扔下枪在地上旋转,还有我被困在树上。他就那么一圈圈地转着,嘴里‘呃呃’的叫唤。大夏天的,我觉得冷起来了,心里爱莫能助地想着:瞧着罢,已经只会发元音,不会发辅音了。”“小时候我看到那只公鸡离地起飞时,觉得是个令人感动的场面。作为一只鸡,它怎么会有了飞上天的主意?我觉得一只鸡只要有了飞上五楼的业绩,就算没有枉活一世。”……这是王小波1996年发表在《花城》上的《革命时期的爱情》(后又登了《未来世界》)。世间居然还有如此精妙的语言和怪异的思维,尤其在性的态度上,不卑不亢,不由分说就扭转了我的女性本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文坛高手……就是作者名字糙了点。1个月过后,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接下来的事情都知道了,很多人开始谬托知己,纷纷发言,我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用大学同学的话说,“这些破事都抖露出来,你不想在江湖上混了!”王小波培养了众人讲“师承”、论出处的习惯,我在心底里说,“我可是在你撤手之前就有看你的文章的啊。”这近乎无聊,但当时只有这样想才显得自己卓而不群和不被舆论所笼罩,20几岁的人总要自我标傍——其实与当事人无关,何况这时我已经修行过了“后现代主义大法”,“凡是敌人同意的,就是我们反对的”,法国学者布迪厄说,“文化的表述立场只能是双向否定(Double Refusal),它的深层结构是:我讨厌X,但我同样讨厌X的相反。”我承认自己有点走火入魔,作态也实足象个文化贩卖者,我也做过贩卖的事情,卖得并不彻底。但在我喜欢的两个作家(王小波和村上春树)身上,我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非要温习以王小波为关键词的“文化考古学”(福柯语),我只能说“革命时期的爱情”。这与村上春树不同。也不同于那个女同事与村上春树“晴朗的早上,遇到一个100%的女孩”式的相遇,“然后,就开始喜欢鼠写的小说了,从头到尾没有人死去,也没有性交场面……”后来她成了一个美女作家。个人的文学情结作祟最严重时,我以“周星驰与后现代”为题,写了篇毕业论文。我是新闻系的,新闻无学,也最自由,四年的大学时光净剩下了体验。毕业后一年,我在北京接到一个电话,说那篇论文在《天涯》杂志上发表了,赶快去认领。文章先是在网上流传的,后来周星驰也.com了,该文还被收入《大话西游宝典》,算是给我的不羁的大学以及……文学作了个了结。很难想象一个在高中时读鲁迅自我觉醒、大二重读王朔开始反叛的人,他会不喜欢王小波。也不难猜测,一旦沦为社会工厂一分子,他还可能玩味文学。于是,在村上春树风靡中,我缺席了……要知道,从进大学起,我一直在寻找的两本书之一就是《听风歌》。我曾经是个文学青年,So What?那是几年前的文学,那时文学青年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哪像现在,世道变得太快了,任何标签都显得好笑。所幸从一开始我就没被“话语权”套住,我喜欢文学,但性格使然,我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太过私人的东西,如果有共同性或被纳入某种体系,我又感觉不自在;在我还没有成为文学青年之前我就结束了自己的文学生涯。我转而投入了生活。相信“沉默的”大多数人也都如此。我去中文系旁听,也无非是看漂亮的女生。那一年王小波是话题,《青铜时代》如80年代的《存在与虚无》一样是手中必携物,以至于教现代小说的老师专门有一堂课讲王小波——在《似水流年》中,老父跳楼脑浆迸裂,儿子在遗迹那儿守夜……认为这极具时代氛围。我和一个同学在下面翻着书,一一对照,忽然狂笑起来,老师提到一个叫“龟头血肿”的老头时省略了前面两个字,课堂气氛一时尴尬。这个同学劝过我,“你什么时候走出大师的阴影,扛着他们的尸体?”我想,当一个人在青年时,总会被某种东西神灵附体,诚惶诚恐。我的意思并不是把王小波也看成大师,但这个稀奇古怪的家伙活着时不安分,死去了仍让世界不安分——为什么《情人》屡被提及,卡尔唯诺成为谈资,菲茨杰拉德也因为村上春树的青睐而重新流行。我相信真有人按图索骥去读莫迪阿诺的《暗店街》,杜伦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或罗伯·格里耶的《窥视者》。王小波推崇的罗素说过,“一本大书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个灾难”,诚如斯言。大三时我们学摄影,我做了围绕王小波的第一件倒胃的事,成都有一家够地道的酒吧,女主人被称为“成都摇滚之母”,其夫是国内有名的画全家福的画家。我拍了这家小酒吧,题目是:“我的精神家园”!?暑假坐火车回家,“茫茫黑夜漫游”可不是一件有聊的事,我提起了王小波,哪知对面一个女孩说她也喜欢。她长得挺丰满,后来我尊称她“王大波”。下车时我暗用典故,“有机会敦伦伟大的友谊”,她桀然一笑。开学后,不知为什么,王大波一直躲着我,爱情还没开始又结束了。这是正常的,王小波已经过时了,她也看出了我的不好怀意。大四我在报社实习,本来跑社会新闻,第一篇稿子却是“李银河蓉城谈性”。9月成都举行全国书展,“时代三部曲”是绝对的“票房指数”,其时王小波哀荣一年多了。5日上午,一袭黑裙的李银河在二环外一健身广场作“性法律”报告,间歇,我鼓足勇气走到她面前,“我们尊称王小波为大哥,请允许我叫您一声大嫂……”由于紧张,没注意李银河脸上的表情,但后来想肯定牙齿都酸掉了。在《黄金时代》中,王二的阳物是陈清扬的噩梦,她决定让自己深深埋藏。而在读者那儿,“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是最大的噩梦。这一代人原本严肃、认真、聪明、复杂又有游戏色彩,着迷于美学家伽达默尔所说的“这种人并不想严肃的对待可能性,因此这可能性也就不会含有这种风险:他选择了某种决定并因此束缚住了自己”。2002年元旦前,北京一群大学生排演话剧《似水柔情》,那股背台词的认真劲儿,那种病态般的自我欣赏,我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我已经忘光了所有关于大学、关于文学的支离破碎记忆——那是一种精神遗产,是青春的记忆的一部分,直到那天又一次辞职时,我误以为能追随他学东西的头儿说:“你这种性格,做一个王小波那样的自由职业者更合适。”无论这是一种抬举还是鄙夷,我都不会当真了。我倾向于证明自己“不无辜”。就像“一本杂志和他倡导的生活”,有可能那是微不足道的生活,而“一个人和他坚守的生活”,更大的事实是他失守的和坚守不住的生活。王小波曾在“孤岛访谈录”中说,“我喜欢披头士,主要是因为一听到披头士的音乐有时候就会想起70年代。当时,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在奋斗,都在想改造社会,共塑一个美好的未来。”想必他并不知道对于理想主义有一句调侃:“做一个披头士并不是人生的终极。”有人试图用卡尔唯诺的“童话三部曲”来概括王小波一生的姿态,即“在树上——升到空中——回到大地”,但钱钟书在《写在人生边上·论快乐》中早就洞悉了此中三昧,“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逝世18周年经典重温一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里,写了一个不肯长大的人。小奥斯卡发现周围的世界太过荒诞,就暗下决心要永远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成全了他的决心,所以他就成了个侏儒。这个故事太过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远做小孩子虽办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办到的。在我周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特多——在公众场合什么都不说,到了私下里则妙语连珠,换言之,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经历了严酷的时期(“文革”),后来才发现,这是中国人的通病。龙应台女士就大发感慨,问中国人为什么不说话。她在国外住了很多年,几乎变成了个心直口快的外国人。她把保持沉默看做怯懦,但这是不对的。沉默是一种生活方式,不但是中国人,外国人中也有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我就知道这样一个例子:他是前苏联的大作曲家萧斯塔科维奇。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写自己的音乐,一声也不吭。后来忽然口授了一厚本回忆录,并在每一页上都签了名,然后他就死掉了。据我所知,回忆录的主要内容,就是谈自己在沉默中的感受。阅读那本书时,我得到了很大的乐趣——当然,当时我在沉默中。把这本书借给一个话语圈子里的朋友去看,他却得不到任何的乐趣,还说这本书格调低下,气氛阴暗。那本书里有一段讲到了苏联三十年代,有好多人忽然就不见了,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人们之间都不说话。邻里之间起了争纷都不敢吵架,所以有了另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往别人烧水的壶里吐痰。顺便说一句,苏联人盖过一些宿舍式的房子,有公用的卫生间、盥洗室和厨房,这就给吐痰提供了方便。我觉得有趣,是因为像萧斯塔科维奇那样的大音乐家,戴着夹鼻眼镜,留着山羊胡子,吐起痰来一定多有不便。可以想见,他必定要一手抓住眼镜,另一手护住胡子,探着头去吐。假如就这样被人逮到揍上一顿,那就更有趣了。其实萧斯塔科维奇长得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象他是这个样子,然后就哈哈大笑。我的朋友看了这一段就不笑,他以为这样吐痰动作不美,境界不高,思想也不好。这使我不敢与他争辩——再争辩就要涉入某些话语的范畴,而这些话语,就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看过《铁皮鼓》的人都知道,小奥斯卡后来改变了他的决心,也长大了。我现在已决定了要说话,这样我就不是小奥斯卡,而是大奥斯卡。我现在当然能同意往别人的水壶里吐痰是思想不好,境界不高。不过有些事继续发生在我身边,举个住楼的人都知道的例子:假设有人常把一辆自行车放在你门口的楼道上,挡了你的路,你可以开口去说——打电话给居委会;或者直接找到车主,说道:同志,“五讲四美”,请你注意。此后他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回答你,我就不敢保证。我估计他最起码要说你“事儿”,假如你是女的,他还会说你“事儿妈”,不管你有多大岁数,够不够做他妈。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沉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种行为的厌恶之情:把他车胎里的气放掉。干这件事时,当然要注意别被车主看见。还有一种更损的方式,不值得推荐,那就是在车胎上按上个图钉。有人按了图钉再拔下来,这样车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儿,补胎时更困难。假如车子可以搬动,把它挪到难找的地方去,让车主找不着它,也是一种选择。这方面就说这么多,因为我不想教坏。这些事使我想到了福柯先生的话:话语即权力。这话应该倒过来说:权力即话语。就以上面的例子来说,你要给人讲“五讲四美”,最好是戴上个红箍。根据我对事实的了解,红箍还不大够用,最好穿上一身警服。“五讲四美”虽然是些好话,讲的时候最好有实力或者说是身份作为保证。话说到这个地步,可以说说当年和朋友讨论萧斯塔科维奇,他一说到思想、境界等,我为什么就一声不吭——朋友倒是个很好的朋友,但我怕他挑我的毛病。一般人从七岁开始走进教室,开始接受话语的熏陶。我觉得自己还要早些,因为从我记事时开始,外面总是装着高音喇叭,没黑没夜地乱嚷嚷。从这些话里我知道了土平炉可以炼钢,这种东西和做饭的灶相仿,装了一台小鼓风机,嗡嗡地响着,好像一窝飞行的屎壳郎。炼出的东西是一团团火红的粘在一起的锅片子,看起来是牛屎的样子。有一位手持钢钎的叔叔说,这就是钢。那一年我只有六岁,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一听到“钢铁”这个词,我就会想到牛屎。从那些话里我还知道了一亩地可以产三十万斤粮,然后我们就饿得要死。总而言之,从小我对讲出来的话就不大相信,越是声色俱厉,嗓门高亢,我越是不信。这种怀疑态度起源于我饥饿的肚肠。和任何话语相比,饥饿都是更大的真理。除了怀疑话语,我还有一个恶习,就是吃铅笔。上小学时,在课桌后面一坐定就开始吃。那种铅笔一毛三一支,后面有橡皮头。我从后面吃起,先吃掉柔软可口的橡皮,再吃掉柔韧爽口的铁皮,吃到木头笔杆以后,软糟糟的没什么味道,但有一点香料味,诱使我接着吃。终于把整支铅笔吃得只剩了一支铅芯,用橡皮膏缠上接着使。除了铅笔之外,课本、练习本,甚至课桌都可以吃。我说到的这些东西,有些被吃掉了,有些被啃得十分狼藉。这也是一个真理,但没有用话语来表达过:饥饿可以把小孩子变成白蚁。这个世界上有个很大的误会,那就是以为人的种种想法都是由话语教出来的。假设如此,话语就是思维的样板。我说它是个误会,是因为世界还有阴的一面。除此之外,同样的话语也可能教出些很不同的想法。从我懂事的年龄起,就常听人们说:我们这一代,生于一个神圣的时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负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同年龄的人听了都很振奋,很爱听,但我总有点疑问,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赶上了。除此之外,我以为这种说法不够含蓄。而含蓄是我们的家教。在三年困难时期,有一天开饭时,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腊肉。我弟弟见了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冲上阳台,朝全世界放声高呼:我们家吃大鱼大肉了!结果是被我爸爸拖回来臭揍了一顿。经过这样的教育,我一直比较深沉。所以听到别人说我们多么幸福,多么神圣,别人在受苦,我们没有受,等等,心里老在想着:假如我们真遇上了这么多美事,不把它说出来会不会更好。当然,这不是说,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职责。对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这么想的:与其大呼小叫说要去解放他们,让人家苦等,倒不如一声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们解放,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总而言之,我总是从实际的方面去考虑,而且考虑得很周到。幼年的经历、家教和天性谨慎,是我变得沉默的起因。二在我小时候,话语好像是一池冷水,它使我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但不管怎么说吧,人来到世间,仿佛是来游泳的,迟早要跳进去。我可没有想到自己会保持沉默直到四十岁,假如想到了,未必有继续生活的勇气。不管怎么说吧,我听到的话也不总是那么疯,是一阵疯,一阵不疯。所以在十四岁之前,我并没有终身沉默的决心。小的时候,我们只有听人说话的份儿。当我的同龄人开始说话时,给我一种极恶劣的印象。有位朋友写了一本书,写的是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书名为《血统》。可以想见,她出身不好。她要我给她的书写个序。这件事使我想起来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见所闻。“文革”开始时,我十四岁,正上初中一年级。有一天,忽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班上的一部分同学忽然变成了红五类,另一部分则成了黑五类。我自己的情况特殊,还说不清是哪一类。当然,这红和黑的说法并不是我们发明出来,这个变化也不是由我们发起的。在这方面我们毫无责任。只是我们中间的一些人,该负一点欺负同学的责任。照我看来,红的同学忽然得到了很大的好处,这是值得祝贺的。黑的同学忽然遇上了很大的不幸,也值得同情。不等我对他们一一表示祝贺和同情,一些红的同学就把脑袋刮光,束上了大皮带,站在校门口,问每一个想进来的人:你什么出身?他们对同班同学问得格外仔细,一听到他们报出不好的出身,就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狗崽子!”当然,我能理解他们突然变成了红五类的狂喜,但为此非要使自己的同学在大庭广众下变成狗崽子,未免也太过分。当年我就这么想,现在我也这么想:话语教给我们很多,但善恶还是可以自明。话语想要教给我们,人与人生来就不平等。在人间,尊卑有序是永恒的真理,但你也可以不听。我上小学六年级时,暑期布置的读书作业是《南方来信》。那是一本记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读物,其中充满了处决、拷打和虐杀。看完以后,心里充满了怪怪的想法。那时正在青春期的前沿,差一点要变成个性变态了。总而言之,假如对我的那种教育完全成功,换言之,假如那些园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对我的期望得以实现,我就想象不出现在我怎能不嗜杀成性、怎能不残忍,或者说,在我身上,怎么还会保留了一些人性。好在人不光是在书本上学习,还会在沉默中学习。这是我人性尚存的主因。至于话语,它教给我的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革命”进行到底。当时话语正站在人性的反面上。假如完全相信它,就不会有人性。三现在我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人性尚存:“文化革命”刚开始时,我住在一所大学里。有一天,我从校外回来,遇上一大伙人,正在向校门口行进。走在前面的是一伙大学生,彼此争论不休,而且嗓门很大;当然是在用时髦话语争吵,除了毛主席的教导,还经常提到“十六条”。所谓十六条,是中央颁布的展开“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规定,其中有一条叫做“要文斗,不要武斗”,制定出来就是供大家违反之用。在那些争论的人之中,有一个人居于中心地位。但他双唇紧闭,一声不吭,唇边似有血迹。在场的大学生有一半在追问他,要他开口说话,另一半则在维护他,不让他说话。“文化革命”里到处都有两派之争,这是个具体的例子。至于队伍的后半部分,是一帮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子,一个个也是双唇紧闭,一声不吭,但唇边没有血迹,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有几个大学生想把他们拦住,但是不成功,你把正面拦住,他们就从侧面绕过去,但保持着一声不吭的态度。这件事相当古怪,因为我们院里的孩子相当地厉害,不但敢吵敢骂,而且动起手来,大学生还未必是个儿,那天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实。我立刻投身其中,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怪的是这些孩子都不理我,继续双唇紧闭,两眼发直,显出一种坚忍的态度,继续向前行进——这情形好像他们发了一种集体性的癔症。有关癔症,我们知道,有一种一声不吭,只顾扬尘舞蹈;另一种喋喋不休,就不大扬尘舞蹈。不管哪一种,心里想的和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在北方插队时,村里有几个妇女有癔症,其中有一位,假如你信她的说法,她其实是个死去多年的狐狸,成天和丈夫(假定此说成立,这位丈夫就是个兽奸犯)吵吵闹闹,以狐狸的名义要求吃肉。但肉割来以后,她要求把肉煮熟,并以大蒜佐餐。很显然,这不合乎狐狸的饮食习惯。所以,实际上是她,而不是它要吃肉。至于“文化革命”,有几分像场集体性的癔症,大家闹的和心里想的也不是一回事。当然,这要把世界阴的一面考虑在内。只考虑阳的一面,结论就只能是:当年大家胡打乱闹,确实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但是我说的那些大学里的男孩子其实没有犯癔症。后来,我揪住了一个和我很熟的孩子,问出了这件事的始末:原来,在大学生宿舍的盥洗室里,有两个学生在洗脸时相遇,为各自不同的观点争辩起来。争着争着,就打了起来。其中一位受了伤,已被送到医院。另一位没受伤,理所当然地成了打人凶手,就是走在队伍前列的那一位。这一大伙人在理论上是前往某个机构(叫做校革委还是筹委会,我已经不记得了)讲理,实际上是在校园里做无目标的布朗运动。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线索:被打伤的学生血肉模糊,有一只耳朵(是左耳还是右耳已经记不得,但我肯定是两者之一)的一部分不见了,在现场也没有找到。根据一种阿加莎·克里斯蒂式的推理,这块耳朵不会在别的地方,只能在打人的学生嘴里,假如他还没把它吃下去的话;因为此君不但脾气暴躁,急了的时候还会咬人,而且咬了不止一次了。我急于交代这件事的要点,忽略了一些细节,比方说,受伤的学生曾经惨叫了一声,别人就闻声而来,使打人者没有机会把耳朵吐出来藏起来,等等。总之,此君现在只有两个选择,或是在大庭广众之中把耳朵吐出来,证明自己的品行恶劣,或者把它吞下去。我听到这些话,马上就加入了尾随的行列,双唇紧闭,牙关紧咬,并且感觉到自己嘴里仿佛含了一块咸咸的东西。现在我必须承认,我没有看到那件事的结局;因为天晚了,回家太晚会有麻烦。但我的确关心着这件事的进展,几乎失眠。这件事的结局是别人告诉我的:最后,那个咬人的学生把耳朵吐了出来,并且被人逮住了。不知你会怎么看,反正当时我觉得如释重负:不管怎么说,人性尚存。同类不会相食,也不会把别人的一部分吞下去。当然,这件事可能会说明一些别的东西:比方说,咬掉的耳朵块太大,咬人的学生嗓子眼太细,但这些可能性我都不愿意考虑。我说到这件事,是想说明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学到了一点东西。你可以说,这些东西还不够;但这些东西是好的,虽然学到它的方式不值得推广。我把一个咬人的大学生称为人性的教师,肯定要把一些人气得发狂。但我有自己的道理:一个脾气暴躁、动辄使用牙齿的人,尚且不肯吞下别人的肉体,这一课看起来更有力量。再说,在“文化革命”的那一阶段里,人也不可能学到更好的东西了。有一段时间常听到年长的人说我们这一代人不好,是“文革”中的红卫兵,品格低劣。考虑到红卫兵也不是孤儿院里的孩子,他们都是学校教育出来的,对于这种低劣品行,学校和家庭教育应该负一定的责任。除此之外,对我们的品行,大家也过虑了。这是因为,世界不光有阳的一面,还有阴的一面。后来我们这些人就去插队。在插队时,同学们之间表现得相当友爱,最起码这是可圈可点的。我的亲身经历就可证明:有一次农忙时期我生了重病,闹得实在熬不过去了,当时没人来管我,只有一个同样在生病的同学,半搀半拖,送我涉过了南宛河,到了医院。那条河虽然不深,但当时足有五公里宽,因为它已经泛滥得连岸都找不着了。假如别人生了病,我也会这样送他。因为有这些表现,我以为我们并不坏,不必青春无悔,留在农村不回来;也不必听从某种暗示而集体自杀,给现在的年轻人空出位子来。而我们的人品的一切可取之处,都该感谢沉默的教诲。四有一件事大多数人都知道:我们可以在沉默和话语两种文化中选择。我个人经历过很多选择的机会,比方说,插队的时候,有些插友就选择了说点什么,到“积代会”上去“讲用”,然后就会有些好处。有些话年轻的朋友不熟悉,我只能简单地解释道:积代会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讲用是指讲自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参加了积代会,就是积极分子。而积极分子是个好意思。另一种机会是当学生时,假如在会上积极发言,再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就可能当学生干部,学生干部又是个好意思。这些机会我都自愿地放弃了。选择了说话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愿放弃的,他们会认为,我不会说话或者不够档次,不配说话。因为话语即权力,权力又是个好意思,所以的确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进话语的圈子,甚至在争夺“话语权”。我说我是自愿放弃的,有人会不信——好在还有不少人会相信。主要的原因是进了那个圈子就要说那种话,甚至要以那种话来思索,我觉得不够有意思。据我所知,那个圈子里常常犯着贫乏症。二十多年前,我在云南当知青。除了穿着比较干净、皮肤比较白皙之外,当地人怎么看待我们,是个很费猜的问题。我觉得,他们以为我们都是台面上的人,必须用台面上的语言和我们交谈——最起码在我们刚去时,他们是这样想的。这当然是一个误会,但并不讨厌。还有个讨厌的误会是:他们以为我们很有钱,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们要高价,以致我们买点东西,总要比当地人多花一两倍的钱。后来我们就用一种独特的方法买东西:不还价,甩下一叠毛票让你慢慢数,同时把货物抱走。等你数清了毛票,连人带货都找不到了。起初我们给的是公道价,后来有人就越给越少,甚至在毛票里杂有些分票。假如我说自己洁身自好,没干过这种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我决定不争辩。终于有一天,有个学生在这样买东西时被老乡扯住了——但这个人绝不是我。那位老乡决定要说该同学一顿,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说出:哇!不行啦!思想啦!斗私批修啦!后来我们回家去,为该老乡的话语笑得打滚。可想而知,在今天,那老乡就会说:哇!不行啦!“五讲”啦!“四美”啦!“三热爱”啦!同样也会使我们笑得要死。从当时的情形和该老乡的情绪来看,他想说的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那一句话的头一个字发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我举这个例子,绝不是讨了便宜又要卖乖,只是想说明一下话语的贫乏。用它来说话都相当困难,更不要说用它来思想了。话语圈子里的朋友会说,我举了一个很恶劣的例子——我记住这种事,只是为了丑化生活;但我自己觉得不是的。我在沉默中过了很多年:插队,当工人,当大学生,后来又在大学里任过教。当教师的人保持沉默似不可能,但我教的是技术性的课程,在讲台上只讲技术性的话,下了课我就走人。照我看,不管干什么都可以保持沉默。当然,我还有一个终生爱好,就是写小说。但是写好了不拿去发表,同样也保持了沉默。至于沉默的理由,很是简单。那就是信不过话语圈。从我短短的人生经历来看,它是一座声名狼藉的疯人院。当时我怀疑的不仅是说过亩产三十万斤粮、炸过精神原子弹的那个话语圈,而是一切话语圈子。假如在今天能证明我当时犯了一个以偏概全的错误,我会感到无限的幸福。五我说自己多年以来保持了沉默,你可能会不信;这说明你是个过来人。你不信我从未在会议上“表过态”,也没写过批判稿。这种怀疑是对的:因为我既不能证明自己是哑巴,也不能证明自己不会写字,所以这两件事我都是干过的。但是照我的标准,那不叫说话,而是上着一种话语的捐税。我们听说,在过去的年代里,连一些伟大的人物都“讲过一些违心的话”,这说明征税面非常地宽。因为有征话语捐的事,不管我们讲过什么,都可以不必自责:话是上面让说的嘛。但假如一切话语都是征来的捐税,事情就不很妙。拿这些东西可以干什么?它是话,不是钱,既不能用来修水坝,也不能拿来修电站;只能搁在那里臭掉,供后人耻笑。当然,拿征募来的话语干什么,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也许它还有别的用处我没有想到。我要说的是:征收话语捐的事是古已有之。说话的人往往有种输捐纳税的意识,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口头上。在这方面有个例子,是古典名著《红楼梦》。在那本书里,有两个姑娘在大观园里联句,联着联着,冒出了颂圣的词句。这件事让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躲在后花园里,半夜三更作几句诗,都忘不了颂圣,这叫什么事?仔细推敲起来,毛病当然出在写书人的身上,是他有这种毛病。这种毛病就是:在使用话语时总想交税的强迫症。我认为,可以在话语的世界里分出两极。一极是圣贤的话语,这些话是自愿的捐献;另一极是沉默者的话语,这些话是强征来的税金。在这两极之间的话,全都暧昧难明:既是捐献,又是税金。在那些说话的人心里都有一个税吏。中国的读书人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就是缴纳税金,做一个好的纳税人——这是难听的说法。好听的说法就是以天下为己任。我曾经是个沉默的人,这就是说,我不喜欢在各种会议上发言,也不喜欢写稿子。这一点最近已经发生了改变,参加会议时也会发言,有时也写点稿。对这种改变我有种强烈的感受,有如丧失了童贞。这就意味着我违背了多年以来的积习,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了。我还不至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点轻微的失落感。开口说话并不意味着恢复了缴纳税金的责任感,假设我真是这么想,大家就会见到一个最大的废话篓子。我有的是另一种责任感。几年前,我参加了一些社会学研究,因此接触了一些“弱势群体”,其中最特别的就是同性恋者。做过了这些研究之后,我忽然猛省到: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在中国,人们以为同性恋者不存在。在外国,人们知道同性恋者存在,但不知他们是谁。有两位人类学家给同性恋者写了一本书,题目就叫做Word is out。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属于古往今来最大的一个弱势群体,就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些人没能力,或者没有机会说话;还有人有些隐情不便说话;还有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对于话语的世界有某种厌恶之情。我就属于这最后一种。作为最后这种人,也有义务谈谈自己的所见所闻。六我现在写的东西大体属于文学的范畴。所谓文学,在我看来就是:先把文章写好看了再说,别的就管他妈的。除了文学,我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接受我这些古怪想法。赖在文学上,可以给自己在圈子中找到一个立脚点。有这样一个立脚点,就可以攻击这个圈子,攻击整个阳的世界。几年前,我在美国读书。有个洋鬼子这样问我们:你们中国那个阴阳学说,怎么一切好的东西都属阳,一点不给阴剩下?当然,她这样发问,是因为她正是一个五体不全之阴人。但是这话也有些道理。话语权属于阳的一方,它当然不会说阴的一方任何好话。就是夫子也未能免俗,他把妇女和小人攻击了一通。这句话几千年来总被人引用,但我就没听到受攻击一方有任何回应。人们只是小心提防着不要做小人,至于怎样不做妇人,这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就是到了现代,女变男的变性手术也是一个难题,而且也不宜推广——这世界上假男人太多,真男人就会找不到老婆。简言之,话语圈里总是在说些不会遇到反驳的话。往好听里说,这叫做自说自话;往难听里说,就让人想起了一个形容缺德行为的顺口溜:打聋子骂哑巴扒绝户坟。仔细考较起来,恐怕聋子、哑巴、绝户都属阴的一类,所以遇到种种不幸也是活该——笔者的国学不够精深,不知这样理解对不对。但我知道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任何人说话都会有毛病,圣贤说话也有毛病,这种毛病还相当严重。假如一般人犯了这种病,就会被说成精神分裂症。在现实生活里,我们就是这样看待自说自话的人。如今我也挤进了话语圈子。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圈子已经分崩离析。基于这种不幸的现实,可以听到各种要求振奋的话语:让我们来重建中国的精神结构,等等。作为从另一个圈子里来的人,我对新圈子里的朋友有个建议:让我们来检查一下自己,看看傻不傻,疯不疯?有各种各样的镜子可供检查自己之用:中国的传统是一面镜子,外国文化是另一面镜子。还有一面更大的镜子,就在我们身边,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些议论当然是有感而发的。几年前,我刚刚走出沉默,写了一本书,送给长者看。他不喜欢这本书,认为书不能这样来写。照他看来,写书应该能教育人民,提升人的灵魂。这真是金玉良言。但是在这世界上的一切人之中,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个,就是我自己。这话很卑鄙,很自私,也很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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