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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可是等走近了,牛已经走到回家路上了,后边的赤红汉子左手拉着牛绳,右手扶着肩上的犁,驮着背跟上来。汉子沿路咄了几声,那些鸡呀鸭呀羊呀,也跟着大部队走回了,只有小孩子叼着磨得雪亮的螺丝钉,跑过来研究荣枯而的中山装。忽而又有农妇提笤帚出来打,小孩便光着屁股从田里绕回家了。
  李叔说,我去讨个账,你随便逛下吧。
  荣枯而便随便走着,看炊烟不清,暮色像黑块,一块块往下掉。荣枯而想,夜晚了,吃饭的吃饭,洗碗的洗碗,打呼的打呼,哼叫的哼叫,人各有家,畜各有巢,万世平安。自己多余了。
  转到祠堂时,荣枯而进去看灵牌,没看到有谁上边写着“三军大帅”字样,倒是在案头发现一只红色的琥珀。荣枯而擦掉灰尘,就着余光看,越看越囫囵。
  这时,身后忽而传来唽唏声。荣枯而猛回头,只看到对面是个局促的戏台,像黑洞一样立着。奇异时,又见一个着粉红色戏服的女子左手扣指,右手执扇,袅袅地从暗处飘到台中央了。荣枯而想躲开,却又察觉,他是在看人,人却是不看他的。
  荣枯而便小心踏过鞭炮渣,走到台下,这下看清楚了些。戏子是个瘦弱的身子,眼角寿桃般的胭脂胡乱涂了一把,鼻子中间一截留白也不平整,还有头簪中间最大一颗琥珀也空了,有些可笑。可是这人却是美人胚子,丹凤眼恍如汩汩涌动的月光,这光铺洒来时,荣枯而战栗起来。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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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枯而抬起手,说:琥珀,你头簪上的琥珀掉了。
  戏子忽然一怔,侧耳听了一下,僵立在那里。许久了,她又抖抖衣袖,流下泪来。泪水冲坏了好不易搭起的胭脂粉料。荣枯而措手不及,女子又袅袅地走了,好似从未来过。
  荣枯而想上去看,又怕造次,魔怔许久,李叔过来喊,荣枯而便像牛看到鞭子,跟着李叔失魂落魄地走了。走十几步,回头看,祠堂只是模糊的影子。
  族长是个宽厚的老人,荣枯而吃饭时装作随便一问,问到了戏子。族长听了几遍,不明白,荣枯而觉得心思曝露了,不敢再问了。族长却又说,你说的是狐仙吧?
  荣枯而说,怎么是狐仙呢?
  族长说,早年她和她娘跟着来唱戏,挨家户吃饭,我们都见了,她们吃饱,就露出一大一小两只尾巴。
  荣枯而说,狐仙你们不怕?
  族长说,也是生灵,不伤人,还瞎了。中午我们做饭,她就摸着上门了。
  荣枯而说,她娘呢?
  族长说,死了。
  荣枯而说,怎么落你们这里呢?
  族长说,她是跟着业伯的,业伯昼间走了,说是四处赚点戏钱,托我们先照应着。我们拿了人家米,觉得人家也可怜,就留在祠堂了。
  荣枯而说,业伯要是不回来呢?
  族长想了很久,不知怎么回答。这时李叔起身鞠躬,说天也太不早了。
  荣枯而本想找个借口再去祠堂一趟,却找不到,李叔又催,便跟着昏暗的灯笼往竹林走去了。穿过竹林,走上铁路,下坡,荣枯而觉得好像是在走向黑夜的深湖,走一截,没一截,终至是彻底淹没了。
  怅恨地回到南阳,挑担的农户呼隆隆围上来,捉衣服,拉手,一脸讪笑地问价。荣枯而好像呆在一群苍蝇里,脑袋里勉强打起算盘,想父亲和农户都会满意,便说了价钱。有个人嫌少,掰开一段山药,让荣枯而摸。荣枯而摸了摸,黏黏的,像摸到女人那里,便又加了一分。众人才皆大欢喜地散了。
  夜来,荣枯而躺在床上,被心间隐隐的痛闹得睡不下,将将有睡意时,农户的头头又来敲门,说打点好了。荣枯而拉开门,走到清冷的黑夜里,前头挑夫们已经咿咿呀呀地挑着山药,走了,热闹了一会,又什么声也没了,荣枯而感觉自己*了草标,被推着涌着往前走。如是行四十里,至瑞昌县,付了银票,又行五十里,至九江码头。荣枯而见大船尖头劈波斩浪,哗哗声遍遍传来,心下晃当当碎了。
  他是永远看不见这女子了。
  回到汉阳后不久,妻子产下一子。大冬天的,睡如归,可是每两小时总要起来换换尿布。荣枯而便神经衰弱,睡不下去,便恍然见到:十几条蛮汉,喷着口臭,眼露焦急,提裤子等在戏台旁边。而一个汉子早已将戏子放倒于腐草,要把粗直的东西捅下去。戏子好似又哑了,只是瞪着无用的眼睛,任泪水河流一样默默穿过夜晚。
  荣枯而后来一连几日,又梦到这个场面,便想是不是狐仙托梦来了。可是推窗一看,石街上卖菜的勤勉地来来往往,黄包车和乌龟壳也来来往往,便宽慰自己。这事不可能发生。妻子却看出点苗头,说他拉手过去是真拉,现在却是假拉。妻子问,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荣枯而说,你胡乱猜测什么?
  妻子说,我知道没事,可总是怕。
  荣枯而心里凄凉下来,努力回忆了几下戏子的样子,却是什么也回忆不出。好似粉末在水里稀释了。好似棺材合盖。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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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是春来暑至,夜变热了,同事们摇着扇子去戏院看戏了。荣枯而也早早去了,找到合适位置,盯着大探照灯下阔大洋气的戏台。不一会,大家吃瓜子、互打招呼的声音猛然停住,冬冬枪枪的声音悄然冒出来,一个穿粉衣、戴彩盔的女子,像王后一般移步台前,朝众人凛然一望,众人大喊“好”。荣枯而托着下巴看,看不到什么艺术,倒看到那骄傲的王后总是拿手擦汗,便有些恶。
  可就是这戏子,终于也是唱出了《牡丹亭》里的一句:一时间望眼连天,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这一句如此清晰,如此明白,荣枯而便忽然见着那腐草飘飞、摇摇欲坠的戏台上,可怜的戏子朝着错误的方向,一遍遍望,一遍遍听,什么也望不着,什么也听不着。
  荣枯而中了祟,竟是半刻也呆不得,急急回家。可是回家了又开不下口。夜半妻子醒来,见荣枯而没睡,摇他。荣枯而说,你能活。妻子不明就里。荣枯而又说,你可以活的。
  又是秋天,荣枯而盼着父亲再病一场,可是父亲却没病,也没去南阳的意思。荣枯而暗示了很久,父亲算是明白了。父亲抖着报纸说,去不得了。
  荣枯而便说,有什么去不得,每天那么多人下江。
  父亲说,下江的都是贱命。
  荣枯而说,可是我们也是贱命,我们不做,别人做了,日后就接不上了。
  父亲说,我有不好的预感。
  荣枯而说,我不担心你,你倒担心我了。我是活人,怕什么?要是有了紧急,你们先走,先去西南找老二,我相机再去,也方便。
  父亲没做表态,妻子却出来跪着。荣枯而说,你是干什么呢?妻子只是不说话,也不擦眼泪。荣枯而起身欲走,妻子却来挽他的腿。荣枯而像在石缝中卡着,卡了很久,一狠心,拔出腿来。妻子大约也知自己不懂事,便只在地上哀嚎起来。荣枯而回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被骗了,父亲也被骗了。他们以为他还会回来。
  荣枯而站在甲板上,感觉船像浮在水波上,许久不走一步。荣枯而便以岸上一栋楼宇为参照物,看这么久船到底移动了多少。不久,一条笔直的线从岸上刺来,荣枯而听到旁边老汉简单地啊了一声,忙偏过头一望,老汉正捂着胸部的鲜血,扭着身子抽搐,便像鱼一样跃进了舱里。
  舱里,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一个说,日本人打过来了。一个说,不是,是国军自己放的。又一个说,总之是打起来了。众人忽而又看到老汉痛苦地滚到江里,甲板上空空如也,便个个叫起菩萨来。
  船往南边打了打方向,荣枯而怕是要回头,它却又从南边往下游走了。如是几小时,大家见两岸人物平静,又想是防军的枪偶然走火,便口声谢菩萨。
  可是船到了九江,码头上忽然吹口哨,放广播,说是不能靠岸。船上的人砸了锅,吵着要回头,船长说油不够回武汉,众人说,开到哪里算哪里。大船便拉了下鼻子,侧过身躯,准备返航。荣枯而好似刚爬到井口,又慢慢滑了下去。想闭着眼睛跳下水去,却是半点信心也无。
  这时,一艘小船划过来,拿桨拍打大船,喊,有没有到彭泽的?荣枯而得救一般,挤过来。旁边人出了个好价,荣枯而马上出了多一倍的钱,船夫又要了多一倍的钱。这样荣枯而才算是顺着索儿下来了。一下来,就要吐了,小船儿像摇篮,摇过来晃过去。
  荣枯而和船夫比划很久,才知彭泽是九江东边一县,去九江又是七十里。
夜深如雾,只有岸边有些萤火。荣枯而觉得风总是撞在脸上,额头慢慢烧起来。如是行了一截,一艘船赶过来,几个军官提着灯,说是查间谍。军官看了荣枯而汉阳教育局的证件,敬了个礼。荣枯而问,仗是不是要打响了?军官没理他,回自己船去了。荣枯而听到他们在那艘船上说:记得后天集体去马土当抗日军政大学听讲演啊;不是明天吗?明天是香口那边的。荣枯而想有心听讲演,战争就还没开始。
  如是又行了一截,又一艘船赶过来,又上来几个国军军官。这次他们举着刺枪,抵着众人的胸口,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荣枯而慌慌地说,我是汉阳教育局的。那些军官听不懂,押着荣枯而上那艘船了。荣枯而听到后头噗哧几声,船夫大概是被刺死了,一泡尿便遗下来。荣枯而想自己总算见到日本人了。
  船儿走走停停,躲躲藏藏,尔后又自由恣意地驰骋起来,许久才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口里被塞着布的荣枯而跟着上岸了,岸上是个日本人的世界。马匹嘶鸣,火把腾跳,皮靴在沙地上嘁嘁喳喳。
  荣枯而被绑在柱子上后,军人一个个走过来,说:你的,死啦死啦的有。荣枯而便筛糠,便想一把雪白的刀子,像扎一个水袋,扎破心脏。又想,这阵势估计是要打大仗了。许久了,才来了一个翻译,翻译问了很久,问不到什么,翻译便回头对军官摇头。军官抽出军刀,荣枯而眼睛一闭,像羔羊般待死。翻译又过来问,你好好想想,这是命啊。荣枯而便想到一点,说香口的驻军都去马土当听讲演了。荣枯而也不知有用没用。然后军官走了,翻译也走了。
  许久了,翻译过来说,皇军本来探察到香口缺守的情况,又怕是空城计,现在信了。荣枯而说,我可以活了?翻译点点头。荣枯而的泪便滚下来。
  荣枯而被押了一上午,方许走出军营。他想跑,又怕站岗的误会,便冷汗直冒地走。走了许久,回头一看,没人影了,便开始跑,好似反悔的马蹄声马上就要赶上来。跑了一会,静静一听,那马蹄声原是远处大炮轰隆隆的响,响到后来,越响越大,竟然火光升天,烧烂了半边天。像是节日。
  荣枯而走了几步,见天空又蹿出一群飞机,像蝗虫一样扑向远地,便忙忙钻入高粱地。荣枯而看到高粱秆流着紫色的血,青气扑鼻,心想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许久,世界静了。荣枯而爬出来,不见一人,山水路桥,寂静如画,荣枯而便耷拉身子,疲惫欲死地走。走了几个钟头,天色暮了,荣枯而听到一辆卡车从后边开过来,回头一看,是*,便早早守在路边招手。可那车像是狗,跑近仔细瞅了瞅他,又奋蹄跑了。荣枯而再抬腿已抬不动了,衰竭地爬了几步,爬到水沟边,捧起水喝。如酒。又不停捧喝起来。可是这水竟让最后一丝体力跑了。荣枯而拉完肚子,饿得两眼放星,看到满地满天都是肉块、包子,伸手捞,一只也捞不住。他便像死了一样,舔着尘土,倒在路边。
  梦里好似被黑雨包围,淅淅沥沥,永不超生。梦里好似被压在泥堆里,囫囵浑浊,挣扎不脱。
  可是腰隐隐疼起来了。荣枯而疲倦地睁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到一个军官踢他。军官蹲下来,露出很好的牙齿说,文化人,跟我走。荣枯而颤抖着向车上爬,却是连巴住栏杆的力也没有。军官伸手一托,把他托上去了。荣枯而躺在车上,像躺在床上,看着昏天晃晃地在上边,好似在阴间。荣枯而也不知车往哪里开,迷迷糊糊到了一个军营,军官让端了一碗饭。吃完了,军官就交给他一把刷子,一桶石灰浆,说,连夜把院子外刷好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荣枯而走出门时,细看牌子,竟是“九江防区”,心里闪亮起来。荣枯而在院墙上刷了行白字:中华民族万岁!*万岁!又跑去另一边墙刷了一行白字:打倒日本军国主义!打倒汉奸!刷完打着灯笼看了看,石灰浆像血,从颤抖的笔画里流出来,荣枯而又拿抹布小心去擦。
  夜里,荣枯而想跑,却看见军营大门拉上了,就拿着宣传材料和烧火的睡一起了。次日,*队伍的声音和军号声一起响起来。荣枯而和杂工一起出来,看到*队伍前头有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人提着,腿像是被打断了。军官掏出抢指着那人的脑袋,大喊:打倒汉奸!学生们和市民们便大喊:打倒汉奸!荣枯而也举起无力的手,软绵绵地跟着喊。
  喊声停止后,有好长一段寂静,然后荣枯而听到枪响一声,便软坐了下去。
  众人横眉怒目,赶上来,要吃汉奸的肉,喝汉奸的血。军官又朝天放了一枪,荣枯而便跟着民众一起,四散跑了。
  荣枯而找人多的时候走,人少的时候躲,从渠堰出了九江城,竟是越走越有太平世界的意思。这样磨蹭到瑞昌县,发觉银铺还开着。老板是生意熟人,大约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还有武汉大户,烧热水,做热菜,借新衣,像管待少爷一样把荣枯而管待了起来。荣枯而作势要去南阳稳稳农户,老板竟又向防军租到一匹赤红的马。
  荣枯而骑在马上,蹄儿得得,得儿蹄蹄,去心似箭,忽而看到眼前有一条蜿蜒的白路,夹在两边垂满的稻浪中,延伸到山前。不一会儿,他就和风一样,蹿到山前,有些红花,在黛青色的石壁间开放着。荣枯而驾驾了几声,马又转到南阳集市去了,气势如一名送鸡毛信的军官。荣枯而看到蹄下,农户们连忙把山药担子往后移,农户的头头也倒退了几步。头头的腰间扎着毛巾,脸比去年红黑了些,在街道上咳出一口烟来。荣枯而想,世界还是昨日。不用再哭了。
  行过剑门,铁路抖到眼前,却是衰老得更厉害了,风吹起时,黄锈飞舞起来。远处,茂盛的山花、灌木和树枝扑到铁轨上,把路遮蔽了。可是已经到了铁路。好似游过苦海,看到了码头边洗衣的妇人。
  荣枯而把马拴在靠水沟的树上,步行往前了。如是胳膊划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后背又阴凉起来,荣枯而才走到铁路尽头,却赫然见到尽头的石门早已倒塌,“衣锦还乡”四字也褪色了。石门后还有一排钉好的铁丝网,密密麻麻,好像要把世外桃源锁住。荣枯而心急如焚,捞起铁丝网,从下边慢慢蹭进去。进去了,原来的竹林已经砍出一条明路,荣枯而三两下就跳到视野高处。
  眼前是二三十户人家,四五十亩地。没有人走动。没有鸡叫。只有一群苍蝇,嗡嗡地围着路上的死牛飞舞。
  走进村庄后,蜘蛛网拉满门户窗棂,也没响声,也有响声。一股腐烂的味道从地面、床下和暗间不停冒出来。荣枯而惊惧起来。
  推开族长的门后,族长瞪着眼睛,看着他。人的衣服却长了绿苔,人的腹部也长了绿苔,一只蜈蚣正从嘴洞里慢慢游出来。荣枯而转身吐了,两腿战战,背部冒出大汗。他觉得族长还是看着他。他觉得这里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瘟疫。他忽然悲怆起来,忽然想到戏子的脸也塌陷了,眼睛只成了两只窟窿,绿苔正长在干枯的头发下。或许只有紧密的牙齿和结成团的胭脂粉,还能提供一点去年的影子。
  而这就是轮船、黑船、军船、卡车、两条腿、一匹赤红色的马。
  就是一千里路、半边天炮火、无数具飞起来的尸体。
  就是妻子、孩子、父亲。
  就是早已明知的真相。
  荣枯而抽搐起来,勉力打起精神后,跌跌撞撞又去祠堂。祠堂已是废墟,干草和发白的对联吊在还立着的房梁上,台下的蒿草却已长到半人高。
  荣枯而在天上地下一点点找。找到了老鼠的尸体、牛粪,一颗琥珀,又一颗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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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我们吃红薯(1)
兔子在吃着菜叶,猪在吃着糠食,里屋一口大锅慢慢煮着红薯,香味慢慢飘出来。光阴一层一层往下灰暗,三爷荷着锄头就要从地里回来了。
  建成用巴掌托着额头,一动不动坐在门槛上。建成本应该在县城给人砌灶的,砌完了抽人家的烟,吃人家的饭,然后回到棚窝看《知音》,看“原配怒泼硫酸,一段孽情三条人命”,看得唏嘘感叹、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可是燕子三天来托每个上街的乡亲发金牌,一共发了十二道金牌,终于是把他召回了。
  建成回来时,问出了什么事,燕子却只是笑。建成感觉被侮辱了,早知道就不回来了,你看她怎么像是要自杀的人。县城的工友说,女人就是这样,巴不得把男人的头纳在裤裆里,你今天被纳进去了,以后永远都纳进去了。她说死你就让她去死,我看她敢不敢死。
  建成对燕子说:你妈瘪。
  燕子很慌乱,跪在地上给他试新鞋,又去买肉,可建成的脸却越来越黑。燕子凄然地说,我知道你的心回不来了。建成看着泪水像扑打岸边的潮水,扑打着燕子的眼窝,心软起来,想说没事。可是这语言是贞操,一说就没了。建成咬咬牙,挺了过去。
  建成用巴掌托着额头,一动不动坐在门槛上,思考着女人的阴险。
  如果男人不听话,那就哭;
  如果哭不奏效,那就摔碗;
  如果摔碗不奏效,那就离家出走;
  如果离家出走不奏效,那就嚷嚷着要自杀。
  如果嚷嚷着要自杀不奏效,那就真自杀。
  总之她们是要赢的,为了赢她们什么赌注都敢下。建成眼神呆滞起来,好像幼小的兽从湿土慢慢滑到陷阱深处,光线暗了,没希望了,被绑架了。可是这幼兽也有脾气,你不是想死吗?我先死还不成吗?
  建成便想自己还在县城,却是具尸体了,乡村们把他抬回家。一回到家,身为尸体的建成就坐起来对燕子说:你现在满意了吧?
  建成觉得死竟是唯一还击的手段。
  这个时候,燕子从里屋走出来,把一只红薯从左手丢到右手,又从右手丢到左手,烫着呢。穿越门槛时,建成让了让,燕子便走出去了。
  起先建成以为她是找隔壁那些妯娌去了,却不料她笔笔直直走上通往小河的马路。天已经暗得差不多了,几乎都能看到那些黑色的颗粒,黑颗粒像暴雨杂乱无章地飘涌起来,燕子甩动着肥沃的屁股,像是走进一个巨大的洞口。
  燕子回头看了一眼建成,建成用手掌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燕子便消失了。
  建成抬起头看不到燕子,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好像一种叫事实的东西就要降临了,可是另外一个声音又说,等你气急败坏跑过去时,燕子准又幸福地笑了。建成觉得自己的腿在奔跑,可它们不是软绵无力地耷在水泥台阶上吗?
  有一会儿功夫,建成读起秒来,滴答是一,滴答是二,一、二、三、四……建成存在某种侥幸,便是读到一个时间截点时,燕子会丢盔弃甲地走回来。可是燕子终归没回来,建成便慌,读到三百下时,他惊了一下,又读一遍,三百。
  建成跳着跑起来。
  跑到河边只花了半分钟,建成喘着气看河面,河面像块平整的黑布,一动不动地盖着哗哗的流水。建成朝对岸、马路、桥上甚至山脚下匆忙张望一遍,没见着人影。
  建成一头扎进水里。
  【1元】
  YI YUAN;一朵有16颗花瓣的牡丹。
  靠岸的水不深,建成扎进去,像扎向一块钉板,埋在泥里的石块撞散那原本牢固的肋骨,建成呛了一口水,几乎扑倒死了。可他还是站起来,拖着被水阻拦的双腿,向河心凄惶走去。书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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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我们吃红薯(2)
建成喊:燕子。
  四下空空如也。水渐渐漫过膝盖、腹部、胸部,建成捏着鼻子坐到水里,调整好姿势打开眼,却是看到掺着沙的黑一遭遭冲过来。建成不信眼睛了,张开十根手指,四处抓捞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抓到什么,一扯扯起来了,是根带泥的水草。建成便呛了几口水,就像有几只拳头打通到肠腹,建成冒出水面,黑夜将山、路、青草和河面融为一体。
  建成倒垂着身体又入了水,好像是勘查水底下每一寸土地,重新冒出水面,估算着勘查到哪里,却发现只不过是把搜过的地方又搜了一遍,不禁悲凉起来,想嚎叫。这样随着水漂流了一会儿,建成踩到软东西,一阵心悸,却发现是水,想想不对,扎猛子进去,果然摸到一条巨鱼。
  建成没拖动,出来透气,看见岸上很多黑影,说话的声音塞满宇宙。建成又溜回水里,试着提巨鱼的衣领,提动了,往下游游,竟是轻巧。出水后,岸上的后生奔下来扶起建成,抬着燕子往草坪上放。
  建成站在水里觉得冷,到处是风,刮着自己。
  草坪上很快围着一个圈,几盏手电筒晃来晃去,里边冒出愤怒的声音:对准点,对准点。手电筒们便像手术灯,对准撑得像皮鼓的腹部。有人压住那里,大约嘴角汩出一点水,旁边又大喊: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众人便将燕子翻转提起来,也没倒出什么水,复又将她平放在地上,胸压,人工呼吸。
  建成傻傻看着,好像那是个遥远的场面,不值得害怕,可是战栗转眼杀到,他打了个激灵,极度饥饿地走上岸,走到燕子尸体旁边,跪下来,揉她,推她,打她,好似演戏,可是她只是在鼻子那儿冒了一个难看的泡。
  时间漫长起来,建成的膝盖磕着一块石头,慢慢传来痛,却是也不移动。建成不清楚为什么跪在这里,跪在这时,为什么要存在。
  好像没有别的出路了。
  许久,人群形成的圈才散开,三爷匆匆走过来,扔掉锄头便蹲下来叫唤:燕子唉,燕子唉,我是你三爷,听得到我说话吗?
  三爷像母牛唤牛犊,唤得那么轻柔,可是只不过是再一次论证燕子死掉了。慢慢地,泪水像愤怒的汽油,被点燃起来,三爷凶狠地盯着建成,建成早就哆嗦起来。建成还是觉得冷,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三爷踢了建成尾椎一下,又踩了他大腿一下,说:你说话啊。
  建成低着头,不说话。
  三爷用拳头的关节试探了下建成的颅顶,建成觉得像是石头在敲,可是此时需要的不正是这样的惩罚吗?再没有比这样的惩罚更宽容大量的了。建成知道三爷手狠,狠点好。
  三爷说:你害死了燕子,你害死了她。
  建成低着头,不说话。很久过去了,建成在等待,却什么也没等到,倒是听到遥远的解劝声,算了算了。
  建成一心听着三爷的举动,那巨大的脚掌踩在草上,悉悉索索,建成竟有些欢喜。那声音忽而消失时,时间凝滞,一动不动,建成又有些失落。夜虫在这寂静中,咕咕地叫起来,锅里的红薯大约凉掉了。
  然后建成听到一声闷响,天忽然大亮。
  锄头应该是打在他的颅顶了。
  【国徽】
  ZHONGHUA RENMIN GONGHEGUO;中华人民共和国;1997。
  燕子喝第一口水时是故意的,那时候水还没漫过胸脯,她甚至是啄着头去喝的,水的味道浑浊而充满腥气,像是血吸虫全部跟进去了。燕子把它们呕出来了。燕子回头看了下岸,岸和空气有一根分割线,岸更黑点。
黄昏我们吃红薯(3)
岸上什么都没有。
  燕子哭了,好像自己被夹死了,往前走,走不动,往后退,退不得,只有水流绕过战栗的腿柱往前哗哗地通过。建成要是匆匆赶来了就好,自己就敢往前走了,就敢扑打着水花了,可是他这么久还没来。他应该在我过门槛时问一声,他没问;他应该在我走到马路上时问一声,他没问;他应该在我走到河边时追上来,他没追。他是存了心了,铁了心了。跟他还不如跟条狗。
  燕子这样悲戚地想,抽搐起来,脚下一滑,冷不防到了深处,好像一下踩到云里。燕子喊救命,却是一连吃下十几口水,好像皮筏撬起来,水挤着往里灌。好不易挣扎出来,眼睛又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虚空,燕子沉下去,看到死神抓着她的头颅,往下按。
  燕子张开手拼命抓,抓到一缕缕没有重量的水波,开始沉重起来,好像水面还有点光,却渐渐没了,世界漆黑一片,连声音都消失了。可她还是挣扎着出了一次水面,她听到巨大的扑打声,好像鸭子全部飞起来,然后又有两只有力的手箍死她的脚,往下蛮拖,要把她拖到无底洞里去。
  燕子扑腾了几下,开始死,除却两只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四处乱捞外,全身似乎都已安静了。光亮越来越大,水底出现一条白炽的隧道,她脚轻点一下地,身子就飘好远了。她隐隐听到一点点声音,像是鲨鱼自远处游过来,大约自己可吃吧。
  隧道的尽头种满了花,遍地是绿色,燕子好像靠近了,却始终靠近不了。后来,隧道圆周型的边沿裂开了一些,像是有石头砸向那里,接着,石头、房子、大山全部砸过来,隧道便破了,塌了,一股黑水朝外边一喷。
  燕子的眼睛睁开,看到模糊的人脸大叫着探来探去。燕子觉得这是个好梦,自己被吵醒了,眼睛一闭,想回到梦里面去,却是怎么也续不起来,这个时候山峰重又重重坐到肚腹上,把她一下坐回到黑夜中。
  她偏过头不停呕吐,水和食物呕出来了,胆汁也呕出来了。然后她眼泪花花地看着四周,看清了一张张脸,这个是小兵,这个是爱民,这个是老安,村里的人都在。燕子坐起来,说:我饿。
  这些人却是不理他。
  燕子说:我饿。
  这些人却是走到另外的人丛里了。在那里,几只手电筒一动不动照射着,一个人躺着,头发湿漉,脸色惨白,鼻孔挂着血。燕子记不起来是谁,扶着地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回家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饿死了”。走了有十几步,妯娌上来打她一巴掌,她才忽剌忽喇地醒了。是建成呀,那躺着的是建成啊。
  燕子跌跌撞撞跑过去,拨开人群,拍打着死者的胸脯就嚎:建成啊,建成啊。
  这个时候,一旁的三爷扯起她的耳朵,几乎就要扯下来了。燕子头偏向一边,看到建成的衣袖被扯破了。三爷说:知道怎么抓破的吗?
  燕子犟着头说:不知道。
  三爷说:是你老人家抓破的,人家救你死了你知道吗?你把人家害死了你知道吗?你这个狗瘪,你怎么有那么多死要寻?
  这话像预制板一块块落下来,燕子眼睛瞪得很大,痴呆起来。那只手松开后,燕子感觉所有的钳制都消失了,自己空前地自由起来,竟是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跳着飞舞起来。
  燕子确实笑了,笑完了就对妇女说:我好看吗?
  妇女面带嫌恶,转过身去,燕子又巴住男子,说:我好看吗?
  三爷实在受不了这骚劲,照着她的屁股踹过去,这一踹积累了所有的仇恨和力量。已经神经错乱的燕子嗖嗖地飞起来,身躯快速划过空气、蒿草,向着岸边的低地俯冲。在这急促的过程中,她尖叫了一声。
  然后人们听到一声闷响。
  人们说,她把一块大石头撞翻到水里去了。
一件没有侦破的案子(1)
十三年后,发生在岙城化工厂的那起案子,还像个未揭开的谜挠拨我的内心。那是个光天化日,工人们捧着饭盒,将龟裂的水泥场围起来,此起彼伏地说,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今天就没了。岙城派出所赵德忠警长带领我和小李两个实习生赶到时,看到一台人力板车正孤伶伶地趴着,没有了轮胎,情况好像残疾人被夺走一对假肢,委屈死了。
  根据厂保卫科长的讲述,偷窃这只轮胎的难度不亚于偷窃银行。工厂四周是一米多高的围墙,墙上有铁丝网,合计有两米高,整个工厂只有一个大门,门口24小时有精干值班,厂内晚上也有巡逻队。而且,事发时刻,不少工人还在灯火通明的车间加班。
  “这简直是挑衅。”
  赵警长当过侦察兵,曾经将偷窃重要物资的战友送上军事法庭。他很快判断这是一起简单的监守自盗案件,他对我们说,流窜盗窃的前提是踩点,从目前条件看,外人很难掌握这里的财物状况和周边环境,而有数据表明,发生在工厂的盗窃案65%至80%系监守自盗。
  赵警长说:可喜的是,这些人都住在厂宿舍,并没有离开工厂一步。
  我们和保卫科长拟定了一个计划,就是由他召集车间长,由车间长召集组长,由组长召集工人,分期分批进行询问。问题有两个:凌晨三点到五点你在干什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当时在睡觉或上班?
  工人们回答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他回答时会出现什么生理反应。赵警长命令我和小李当好测谎仪,死死盯住回答者的动作细节。可是工人一个个来了后,表情却是一致的,都是东张西望地看看办公室,然后不知把双手往哪里搁,也不敢看着我们。有几个仅仅因为年轻或发型不对,就有了嫌疑,可是他们提供的证据恰恰是最完备的,他们说你们去问老王。憨厚的老王来了后,说他们确实是在加班,连尿都没撒。
  赵警长说,狐狸比我们狡猾,比我们心理素质好。
  调查完后,保卫科长来喊吃饭,赵警长不放心,说要让他相信工人一个也出去不了才敢吃,科长说没问题。来到食堂小包间后,我们看到四菜一汤已摆好,是四个大脸盆,盛了鱼肉和整鸡,汤里面漂浮着几只甲鱼。科长打开一瓶酒,从瓶盖里掏出一美元来,对属下说,今天谁喝好了,奖谁美钞。赵警长说不会酒,可是架不住喝了三杯,当下醉了,只听他迷迷糊糊地说:今天到这里了,工人们要出去就放出去,晚上巡逻紧点,提防小偷转移赃物。
  次日下午,我们赶到化工厂,科长说,看的很紧,没什么动静。赵警长说,那就好,还没转移走。然后我们像是忘记钥匙放在哪里的人,带着迟早会找到的信心在厂里四处巡查。我们相信轮胎就躺在某个坏旧机器的背后,或者某个粪池边上的挡雨布里。在路过杂物间时,赵警长跳了几跳,跳不高,便叫我跳,我也跳不高,便又叫小李跳,小李一跳,就看到平房的屋顶了,那里躺着破碎的石棉瓦。
  我们甚至研究了小偷将轮胎运上树的可行性,可是在枝繁叶茂里面,是无辜的鸟儿在悉索,是无聊的光阴在默哀。我们便被失败的情绪席卷,以至后来吃晚饭还魂不守舍,保卫科长说什么不记得了,吃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相对油水充分的食物,莴笋实在是佳肴。
  是时候否定侦破方向了。回派出所后,赵警长似乎觉得“优秀侦察兵”的荣誉正在迅速褪色,揪着头发和自己来气,许久才疲倦无力地说:东西不在厂里,得把“内外结合偷盗”和“外盗”这两种情况考虑进来了。
一件没有侦破的案子(2)
次日一早,我们没有进厂,而是绕着围墙走。围墙外长了很多蒿草,蒿草上还有露珠,赵警长要我们注意植物被砸压的情况。轮胎有几十斤重,从墙内扔出来时,肯定会给墙外留下痕迹。可是我们看了一上午,看到的却只是一些卫生带和上边死黑的经血,还有几只老鼠尸体,苍蝇正从那里一哄而散。赵警长说,也许蒿草的弹性很好,那么我们往芦苇荡去。
  我们从墙边坡道下来,分散进入芦苇丛,就好像闯入一个阴凉奇异、无边无际的世界,皮鞋很快拥入泥浆。我走着走着,把肚子走饿了,想会不会有铠甲很厚的地鼠钻出来,对着我眨眼,在岙城,我可没少吃这鲜美的野味,我确实看到几个洞,可惜被积水淹了。我对自己说,轮胎轮胎,你要找的是轮胎,可是意识还是分散开了。在我以为就要走入虚空,就要走入黑夜时,最后一丝光线浮现出小李的背影。小李左手叉腰,右手捉住身前的东西,一送一送。他的屁股是黑黄的。
  天黑完时,我们从近路折返派出所,忽然看到远处田埂有个剪影舞动着手电,射来射去。待走近了一看,却是保卫科长,他说:辛苦了,辛苦。手电光晃到我们脚上后,他又心疼地说,看看,鞋,都是泥巴。赵警长说,没什么,这点苦受不了,还做什么警察。
  晚饭自然又是在化工厂吃,一个副厂长来陪席,大家说了几句话忽然静默了。厂方静默是因为深感过意不去,我方静默也是因为深感过意不去。两方又几乎同时打破静默,副厂长说,感谢,太感谢了。赵警长说,你看,案件还没什么进展。
  保卫科长马上圆场,吃吃。
  吃完出食堂,我看见几个头发花白的工人穿着污秽不堪的工服,拿铁勺敲打瓷缸,好像是在敲首老歌,不是我们这个年代听得懂的。我们路过时,敲打的声音弱下去,走开后,又响起来。
  回派出所后,赵警长也不换鞋,也不洗澡,坐在沙发上叹气。我们正要劝,他却嚯地站起,说,快,拿手电筒,我们去山上看看。我和小李闷了,一天来腿已经酸胀了。赵警长看出不情愿后,愤恨地说,好,我自己去。我们便只能跟着去了。
  天上有些月亮,我们打着手电,穿越蒿草和芦苇荡,走上好似没有归途的土路。赵警长说,可以想象,当时小偷就推着轮胎在这条路上走,你们留心看地上有没有印子,我就不信他一直扛在肩膀上。
  我们啥也没看到,只觉虫子蜇了一下脑神经,脑袋要垂下来。如此晕晕乎乎走,忽听赵警长大喊:找到了。我们顿顿神,蹲下去看,果然看到路边有条凹下去的粗直线,直线中间有~~的纹路——这不正是轮胎碾过的痕吗?
  赵警长像个孩子般笑了,说,他终于是从肩膀上放下轮胎了。
  斗志昂扬朝前走了五六分钟后,一间黑漆漆、孤伶伶的土屋闪现在面前。土屋的窗户边正好竖着一台板车,板车边又有一只轮胎,赵警长兴奋了,上去踢门。农民醒来,拉亮点灯,打开门,我们提着轮胎就进去研究了。灯光昏暗,我们又打亮手电,终于看清轮胎上边有三块补过的皮革,好像三块癣,与被盗的那只不合。可是这种改装好似人人都会,杀人犯杀了人还知道改换发型呢。赵警长便去撕皮革,农民凄楚地说,不能撕啊。
  可是赵警长还是义无反顾地撕了,手撕不下来,就用指甲钳夹住扯,那块皮就扯下来了,赵警长摸了摸,看了看,好像真是补胎补上去的,想想不放心,又用小刀刺,力气用大了一点,呲呲的声音马上传出来。轮胎瘪了。
  赵警长说:这么脆弱,你是清白的,这轮胎是你的。明天你推到派出所,我找人帮你补了。
  回来时,我一边胳膊巴在小李肩膀上,像伤员一样走,听到赵警长总是说,奇了怪了,那么大一东西说没就没了,奇了怪了,变魔术啊。
  接下来几天,我们在路口守查,到废品收购点排查,安排人去找情报,均找不出头绪,每日的午饭和晚饭却总是在化工厂定时吃了。这样吃了一个礼拜,我们便赖在派出所,谁知保卫科长找上门来,说是在云翠餐厅已经安排好了。赵警长羞赧不堪,说,无功不受禄。
  保卫科长说:什么无功不受禄,你们已经做出很大贡献了。
  赵警长说:什么贡献?一只轮胎值五十块钱,我们吃掉快两千了。
  保卫科长说:话不能这么说,今天五十块钱的口子不刹住,明天五千、五万、五十万的口子就开了,国家财产就大量流失了。你记得那个大学生张华吗?救落到粪池的老人牺牲了。当时也有人说,国家花那么多钱才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容易吗?可是精神力量是不能衡量的,是无限的。
  赵警长说:哪跟哪啊,再说我们也没救出那只轮胎啊。
  保卫科长说:可你们至少威捏了犯罪分子。
  赵警长说:我不去,你问别人去不去。
  保卫科长说:你不去我就不走。
  赵警长说:你就不走吧。
  保卫科长去找所长,所长像包青天一样背着手,迈八字步,一边点头一边嗯,嗯完了大声招呼:小赵,小艾,小李,一起去。
  我们四人杀到云翠餐馆后,洋洋洒洒一二十个菜已经热气腾腾上了桌,洋洋洒洒一二十个人已经嗑着瓜子起立了。保卫科长逐一介绍,这是朱厂长,这是何厂长,所长一摆手,说,谢谢,谢谢,都认识。保卫科长又腼腆地介绍另外一桌,说,这是我内人,我孩子,这是杨科长内人,都来了。
  所长伸出大手,说,你好,你好。
  后来,赵警长自己掏钱买了一只旧轮胎,派我和小李送到化工厂了。保卫科长说,是,就是这只。然后欢欣鼓舞地把它推到水泥场。远远看去,那只失去双腿的板车,像离婚没人操的女人,已经等了很久。
在流放地(1)
如果上天有帝,他擦拭慈悲的眼往下看,会看到沟渠似的海洋、鲸脊似的山脉、果壳般的岙城派出所,以及蚕子大小的一张桌子。桌子的南北向坐着警校实习生我和小李,东西向坐着民警老王和司机,四个渺小的人就着温暖的阳光打双升。
  扑克天天在打,当时的我只觉一夜没睡好,像是被绑架而来,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觉得吊诡。
  有时一些俗语也是吊诡的,比如“百年修得同船渡”。一个男的因为父亲忙,拿着讨账单上了船,一个女的因为感冒要去对岸看病也上了这艘船,两人素不相识,下船后却去了民政所登记结婚。而我、小李以及一大堆同学之所以来到石山县实习,也是因为石山县公安局局长的儿子高考时少几分没上线。警校破格招收了人家公子,人家知恩图报把石山县建成实习基地。我就这样从魂牵梦绕的省城来到陌生的石山地区、石山县,然后被石山县局政工科长随笔一划,划到柏油路晒满柚子皮的岙城乡。
  我在这个鸟地方遭遇了五十岁的民警老王。一个民警的人生轨迹按照常理判断,应该是“乡下派出所—刑侦大队—局某个有油水的科室”,可是老王却反过来了,是“局某个有油水的科室—刑侦大队—乡下派出所”,好似朝官苏轼一贬黄州,二贬惠州,再贬儋州。按照司机的说法是,老王品质出了问题,先是在局里有笔账对不上,接着在刑侦大队和女嫌疑犯的逃跑没脱开干系,由此像块抹布被塞过来了。老王在派出所待着时,日日指桑骂槐,说都不是东西,有次说自己在县城带了个女人去洗浴中心洗澡,洗到一半,门被踢开,是局纪委的来抓奸。“狗戳的,我让你们好好看着,这*是我老婆,是我老婆。”
  也许是这罕见的贬谪使老王变成一个怪物,在路过他的办公室时,我时常能听见凄楚的叫喊声,偷东西的喊一声,老王就阴阳怪气地说“何辉东我让你喊”,赌博的喊一声,老王也阴阳怪气地说“何辉东我让你喊”——何辉东就是这里的局长。而在我见不到他时,那又准是他坐吉普车下村了,回来时他一般酒气昂扬,像*的*。司机说:就为了下去混包烟,汽油烧了大半缸,红梅唉,四块五一包。
  派出所的所长和一切有前途的民警根本不想惹、不想理老王,关系老早就挑明了,你我只是同事。老王似乎悻悻。他现在也许要感谢上天给他派来两个年轻的外地实习生,他可以用鹰爪掐着他们的肩窝,呵斥他们,让他们走十几里路去取个毫无意义的证,在他们回来后又让他们重新去取,如此来来去去,他便有了狱卒式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里有这样一句话:“只要让囚犯不停地重复某种毫无意义的工作,比如把甲水桶里的水倒在乙水桶里,再把乙水桶里的水倒在甲水桶里,如此反复,囚犯肯定要自杀”。当时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现在,老王的右手捉住左手的两张牌,想出又不敢出,想了很久,去桌上废牌里一张张查,却是越查越犹豫,越查越担心。我心说,不就是梅花一对10吗?我快困死了,我一夜没睡。我就在这暖酥酥的午后阳光里,微闭着眼,慢慢走向混沌,许久才听到霹雳一声响:对10!
  我勉强睁开眼,抽出梅花两张甩出去,说“管了”,老王大怒,说“耍什么赖”,我定睛一看,出去的不是对J,而是JQ各一张,急忙抽出手中另一张J,可是老王五个爪子已经伸出挡好,“年轻人啊,耍谁呢?”我想发作,愤怒的河流却在喉管处倒流下去,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我又确曾感觉到有愤怒声势浩大地来过,我这是怎么了?我的脾气很好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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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放地(2)
老王捡了这20分,控制不住笑意,风吹过这脸肌颤动的笑意时,像是吹拂收到金条的太监。这局完了,我听到变态而幸灾乐祸的声音:钻!
  我涨红脸,像条狗钻到桌子底下,看到那边已经蹲下的小李很无奈地摇着头。后来的很多局都是如此,一个像老年女人的声音在一次次下判决:钻!我慢慢麻木了,觉得命该如此,有次不该钻,竟恍惚着钻过去半个身子。
  老王哈哈大笑,说,瞧你多像条贱狗啊,不给钻也钻。
  我起身时,本已冰冻的愤怒之河忽然返涌上来,我匆匆把牌洗好,说,抓。老王抓一张牌,舔一下口水,恶心得要死,我心说,孩子,再不让你了。老王仍像从前一样,把每张牌当围棋下,将我的耐心拖入到他漫长而无聊的长考当中。可是我决心已下,只要他一出牌,我就迅速把自己的牌拍出,他出对7我就出对8,他出对K我就出对A,他想把牌抽回去,我就死死压住。小李的脚在桌子底下不小心踢我几下,可我忽然就是这么坚决。
  老王起先还有些讨好的贱劲,见我眼眶突出,被激怒了,也开始忿忿地出牌,好像要在战场上将我心服口服地整死,可是分数却在我面前不由分说地多起来,过80分时,他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到140分时,就蜡白了。这样他还没完,钻桌子要到160分,他的尊严看起来还牢固得很,我甚至都知道他要说“让老子钻没那么容易”,他有这个侥幸。
  我手里抓着一张大王和所有人手中最后的一对,这一对将把老王埋下去的5分翻成20分。底下埋5分的人就是这样,小肚鸡肠,患得患失,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可是他竟然还说“5分我让你们捡”。听到这可笑的话,我眼前辉煌的终点摇晃起来,我几乎幸福得坚持不住了。
  果然,他倒数第三张没有出自己那张大王,我把大王拍出来,又把那一对拍出来。老王眼睛傻在那里,我把底翻开,找到那张方片5,说:钻吧。然后便看见汗珠像饿鼠从老王的发根里蹿出。不一会儿,这个失败的老头转动一下眼睛,很快换了一张牌,说:小伙子且慢,你的一对我管得起。
  我站起来说:你哪来的一对?你偷来的老Q是我第一手出的。钻吧。
  老王好像正在作案的小偷忽见顶棚的灯全部打亮,竟是无地自容起来,他恳求着说:就是你错了,就是你错了。我清脆地回击:钻!
  我原以为他不可能妥协,可他却命令司机端起桌子,猫腰穿了过去。我本来一直在等这个场景,它来了却忽然没了*,就好像真是一条狗在面前毫无关系地路过。我木然地坐下来,眼眶有了湿意,重新陷入到麻木而随意的情绪中,重新胡乱地出牌,而老王已像匹发怒的豺狗,在牌桌上左嗅右嗅。
  对这样狭隘的报复,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让我钻我就钻,我什么脾气也没有。可这也触怒了他,他想我应该像个被*的妇女,死抓床单,狂呼救命,表现出受凌辱的样子,可我却麻木地袒露着性器,像一条死鱼,连“你操你操”都懒得说。有次我钻出来还面露微笑,我不知道怎么就微笑了,我控制不住稀奇古怪的情绪。老王紧张地盯着我脸上盛开的花朵,备受嘲弄。
  我合拢牌,有气无力地说:不打了吧,我困了。
  老王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我就像晾晒着的被单,风往这边刮,就往这边飘,风往那边刮,就往那边飘。我有一张没一张地出着,头慢慢往桌上凑,终于跟着睡意走向另外一个世界了,然后又迅速感到肩窝处传来刺痛,我犟直头,盯着老王,说:放下。老王恶狠狠地说:好好出你的牌。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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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放地(3)
我便秋风扫落叶,三下五除二,把手上两个拖拉机打出去,又用一个拖拉机扣底,把分数变成170了。我不承认自己是在戏弄这厮,只是这把牌太好了,我不想打他偏偏让我打了,现在好了,牌局可以结束了,我可以原谅他,回到床上睡觉。可是,从嘴里飘出的声音却是“钻”。老王没有反应,我看看他,他正抚着脸上的汗寻思挽回尊严的策略。我知道他有的是办法,这个贪恋扑克牌像贪恋女人一样的怪物很快将从冰窖嚣张地归来——无论如何,我都只是个可供欺负的实习生。
  老王敲着桌子说,你不好好打。
  我无力地说,你钻不钻?
  老王敲桌子的节奏更快了,好像要告诉我他的愤怒多么急迫——你不好好打,是你不好好打。
  我说,好,那就不打了。
  说完我站起来。我承认我现在还没摸清老王是什么脾气,我正要走,他又推起半边桌子气呼呼地钻了过去。到此时为止,一切还都属于一个派出所内部的正常活动。
  可是,在我被一种凄苦的情绪裹挟住,并促使我做出更坚定的决定后,事情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我知道老王肯定要通过牌局组织更疯狂的反扑,我知道这天我不钻十来趟不会结束,可是想钻忽然也难,是要让他次次打我们小光啊,我觉得这是荒谬而永无止境的任务,就好像西西弗把石头一次次推上山,推上去,还要回到山脚继续推。我如果不坚决点,就永远走不出这无聊的圈套,我并不是你的羔羊啊,老王。
  老王兴奋地洗牌时,我把那个决定说出来了,不玩了,到此结束。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厕所。我看到前边是一条10米长的细小水泥路,路两边是肥沃的青菜和一辆废弃摩托,吴教导老婆洗好的床单正在微微飘荡,太阳如此明亮,床单上的蜜蜂在一朵红色大花上清晰地展翅飞翔,花有六颗瓣,瓣中心有十二根嫩黄的花蕊。可是在我的脑后也有一双眼睛,我看到无数根白发瞬间从老王的头皮生出,我看到他身体筛糠起来,他努力了几次才扶住自己,然后眼睛冒出被羞辱的火。他抽出笨重的五四式手枪。
  在警校练习射击时,我就知道五四式比*式笨重,正因为笨重,瞄起来准,杀起来狠,而我宽大的背部现在就是那硕大的靶子,这块靶子在只有10米的水泥路上强制着镇定移动,随时都可能被洞穿——在这么有效的射程范围内,最笨的射手也不会失手。
  我听到后边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让老子钻了,你不来,你不是耍老子吗?你给我站住。
  我听到后边传来焦急的声音:别啊,他还是小孩子,真是孩子。
  我听到后边枪栓拉响,一颗子弹上了膛。
  我的腿微微抖了一下,像是很饿很饿,可我还是昂头继续往厕所走。厕所的边墙写着最后一个汉字:男。那荒谬的汉字近而遥远,那时间凝滞了,我的背部湿透,我在等待飞啸而出的子弹。
  可是在双腿自行行走很久后,我还是走进边墙的阴影了,就像士兵走进掩体。那个怪物失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把枪了,放回去丢面子,端在手里也丢面子,最后应该是司机不容分说帮他塞回枪套了。他连说几声“干什么”,没有阻挡住司机的好心。
  厕所内有两块长木板,木板下是只大粪缸,蛆虫们拥挤着从死海往外游,游到缸沿往上爬,爬到一半溜了下去。我裤子也没脱,掏出口袋里一封揉皱的信,蹲在木板上一边看一边号啕大哭。
  那是一封致“岙城派出所艾施坤先生”的信。
  我昨天接到时看到“先生”二字已承受不住了,急急打开看,种种不祥的预感一一坐实。这意味着,从1995年的此日起,我被正式宣判放逐了。这个女孩绞尽脑汁花半小时写了很多温暖的话,又觉得这样会给别人留下奢望的机会,就又加了些严厉的话,想想过于严厉了点,就又去写些温暖的话。她不知道最后写完时,这信已和法院判决书一样硬朗,格式如此:你的行为……,导致后果……,鉴于此……。
  她的意思如此明显。
  我对她持久的追求与骚扰,属于我的初恋以及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全部被判定为不合法了。那吊诡的事情发生在两年前一个下午,一个男的因为父亲忙,拿着讨账单上了一艘船,一个女的因为感冒要去对岸看病也上了这艘船,两人素不相识,下船后男的开始单恋。好了,单恋结束了,*的结束了。
  我把信丢进粪坑,擦干眼泪走出来,太阳模糊了,远处的司机、小李正在接受老王对年轻人虚张声势的批评,我知道他的脊梁骨被我敲断了。可是我决定低下头,不去看他,以示我很害怕。
  我要给年纪大的人留点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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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敌畏(1)
岙城是个有历史的地方,唐宋八大家有三家距此地不远,走到村社,见牌坊不是“进士及第”就是“状元世家”,字迹遒劲,千年不坏,不由人不想起当年“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盛景,惜乎如今石阶,新鲜的、不新鲜的牛粪码了好几堆。而村民人等,或荷锄或挑担,躬身不语,一截截走入黄昏,好似一截截走入坟墓。我来这里实习前,爷爷已经入土,只在墓碑上留三个字“艾政加”,送葬归来,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我问我:你的曾祖父叫什么?
  我答:不知道。
  这个简单的问题意味着清代末年一个瑞昌农民永远地消失于地表之下,因为山洪、开荒的缘故,这几根骨头还可能被狗作为下午的游戏叼来叼去,叼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这是四代之内的故事,今天说的故事却是两代以内的。
  话说这日阳光普照,我正在岙城派出所水井边搓衣服,忽见一辆北京吉普车杀到眼前,车内跳下来一位戴金丝眼镜、穿白大褂、背工具箱的斯文年轻人,所内民警老王小跑过来,两只手捉住人家一只手,抖起来。
  几分钟后,老王召集我和小李两个实习生谈话,我就知道来者的背景了,原来是县公安局的法医,是县长的女婿,此行是来开棺验尸。小李问:王老师,可怕吗?
  老王说:你们呀,你们等下记得跟着我。
  我心下忽而惶恐起来,可又控制不住“必欲见之”的兴奋。这种心理很难描述,我的爷爷当年听说有个烂醉之人朝天狂喷,急忙去看了,又急忙跟着呕了,我奶奶骂他不长记性,我爷爷说“就是管不住要看,不看过不得”。这好似只可以用“越恶心越想看”来解释了。上车后,我瞅了瞅小李,也是一般的焦急神情,我猛拍他大腿,耳语道:是不是想看那里?
  小李说:是啊是啊。
  在路上,我们弄清了开棺的因由。原来是岙源村叶老汉的女儿嫁到丰源村,喝农药死了,叶老汉的老婆觉得是婆家害的,在女儿入土七日后唆使叶老汉到县公安局交了80块钱,申请法医鉴定。
  老王说:都喝了,无论人家灌也好,自己喝也好,都是喝下去了,怎么判别自杀他杀呢?
  法医拿纤细如女人的手给老王点着了火,说:也有可能是掐死或者是捂死了,再往里灌,伪造成自杀的样子。这个太好判断了,人死了不会吞咽,死后被灌,毒药根本进不了身体末端,《洗冤录》里就有“银针探喉”的办法,针插进去再抽出来,就知黑不黑了。
  车还没到丰源村时,前头就有一男一女两个老人招手,法医说,就是叶老汉他们。叶老汉干瘦短小,皮包骨头,脸上光滑,好似闷紧的鼓皮,嘴角边有颗红豆似的痣闪闪发光,两眼好像刚从洞里小心探出的鼠眼,明亮,虔诚而又惶恐。见到我们后叶老汉轮番打一块二一包的烟,说:丑烟丑烟。
  法医没有接,他的手就寂寞一下,老王推了一把,他的手又尴尬一下,小李礼貌地说不抽不抽,他就客气地笑笑,我接了根夹在耳根上,他才放心地给自己点火。他说,是这样的啊,是这样的啊。他老婆是个怒相,大声抢白:什么这样那样,你们可来了,你们作主啊。然后就擦眼睛,擦出好些眼泪来。
  踩着一个个稻茬,我们走向松软稻田的中央,那里又有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在你一锹我一锹地铲土,我们走到时,棺材已经露出来了,二老正在擦汗,叶老汉老婆大斥:尊敬的亲家,别停啊,别停。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敌敌畏(2)
那婆婆还口道:是你女儿自己要死的,我们拦不住。
  叶老汉老婆听得身子抖了,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你们逼,死得了吗?
  旁边人看不下去,也狠狠地说:人家老人都来铲土了,你还要怎样?
  叶老汉老婆便扑在地上喊:政府你要做主啊,他们狗瘪的人多势众,欺负人欺惯了。
  那婆家的人一下涌过来,喊:你骂谁狗瘪呢?
  老王见状,马上抽枪朝天打了一枪,大家听到声响,住了。老王说:你们都给我住嘴,都给我退后,退到一百米以外,不要耽误法医工作。大家好似不肯走,老王提着枪就赶着他们走了,我原以为他还会回来,谁料他坐在田埂上遥遥地抽起烟来。
  这边法医已经打开工具箱,刀子、剪子、镊子、勺子、锯子,林林总总,银晃晃发光,往里边竟然还有一把小银斧,一下让人想到碎尸了。我和小李看着厚黑的棺材盖发呆,都觉得下边不可测,这时,法医温柔的声音飘过来:愣着干什么呢,抬棺材板。
  我们这时知道苦楚了,磨蹭到坑里抬,那棺材板原来是木尖木槽吃合的,用了几次力就松动了,猛一揭开时,一股死老鼠的腐气冲出来,好似一堆无形的苍蝇飞舞出来。我尽量偏头,不去理会那首已经存在于余光的尸体。
  将将上来,我们不停拍手,谁知法医又令穿上塑胶手套,下去抬尸体。
  这会儿,我才算看到恐怖的死者了。却是头发像干枯的鱼网,耳根还有绿色的斑痕,好似墙角的锄头长出绿苔藓,那眼睛微微闭着,露一点眼白,那嘴唇已像腊肠,肥厚且翻卷严重,那腿上裤子还好,上身的确良衣服却是死活盖不过肚脐眼,袒露出来的肚子像是充好气的一只褐色气球。
  我几乎就要吐到她身上了。
  我不想看了,我想逃,却又只能偏着头探下手去,抓住布鞋时,冰冷的地气忽而传导进身体,使我筛糠起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这垂下双手的尸身抬到陆面备好的油纸布上后,我和小李就摇摇晃晃跑开了,我跑到一半坚持不住,蹲在地上,狂吐不止,好似体内每个脏器都拼命往喉管挤,好像要被挤死了,然后我听到前边传来更猛烈的呕吐声和老王阴阳怪气的笑声。
  法医在后头喊:快回来啊。
  可是小李还是发疯地往前跑,他抢到人群当中一根点燃的烟,大口抽起来,咳嗽声和眼泪一起喷出来,没个休止。
  后来,我们尽量躲避着夹杂尸气的东风,重新走到尸身旁,好似有了经验,镇定了不少,法医让我们手里提着塑料袋时,也觉得能扛下去。这个时候,法医已经剪开死者的衣服,一个褐*人袒露在我们面前,丑陋而完整,只是不能说话而已。可是亮得反光的尖头小刀只是从锁骨处往下笔直地一划,那皮囊带着黑血坏肉便往两边一瘫,暴露出人类的恐怖内在:暗红色的肺脾胃肾像电风扇叶片倒挂着,一些黑血凝滞其中,绿色的、黄色的肠子则像巨大的蛆虫,挤成一团往外游。我就像看到自己躺在那里,我明白我的构造也是如此。
  这几乎是人类的最后羞耻,人类像被架在墙上的猪一样,被划开,露出可怖的内脏和肠子,露出一整套将食物变成粪便的工序。
  我已经吐不出来了,只是抖索着手提着塑料袋,看着那非人的法医伸着带血的手套在腔体内掏来掏去。好像世界遥远了,陌生了,可是耳朵又耳鸣起来,那刀子切开后,充气的腹腔冒出幽暗的一声。
敌敌畏(3)
  我甚至想到,这个长得像贾宝玉的青年才俊夜来趁着他那身为县长千金的娇妻睡熟了,拿刀照着中线不可控制地划了一刀。待他弓着身子把弄出来的胃内容往我手里的塑料袋倒时,我好像感知到他身上冷峻的寒气。
  他垂着血淋淋的手套,轻描淡写地说:这里边有敌敌畏。
  我觉得不意外,传说中有太多类似的死亡。敌敌畏是广谱性杀虫药,农户家里柜头或墙角都有一瓶,色调像琥珀,带点芳香气味,死者最后的时光应该是在痉挛中度过的,天地房屋左右晃动起来,肌肉在跑,而瞳孔越来越小。等到生理盐水和洗胃的管子在翻越山水后到来时,她们已经顺利离开人间,她们在极充实的痛苦中丧失了垂恋人世的机会。
  我忽然厌恶起死来,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愚蠢了,也没有什么比人类更造孽的了。诸如像一块冰、像一朵花、像一炷香的死去,不过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欺骗。安静如吃安眠药、割脉,甚至是无疾而终,肉体本身还是逃脱不开细菌的大规模进军,鼓噪喧闹的它们像是终极的判官,蜂拥至肠道、血管和每一颗内脏,使茶花女变成恶鬼,壮汉变成眼洞跑出老鼠的枯尸。
  法医结束对证据的提取后,取出针线,像缝麻袋一样把尸体缝了三针,又拉了拉,让被切开的皮肉外翻着凑在一起,尔后弃尸而去。我和小李提着塑料袋也跟着走了。叶老汉的老婆则逆向跑过来,跌跌撞撞,呼天抢地,终于是摔倒了。我的耳朵被她“女儿啊女儿啊”的凄厉叫喊震回到现实中来,我清晰地看到叶老汉赶过来扶起她,他们勉勉强强走到尸体面前,又是一通哭泣起来。
  我们走到田岸上时,老王呵斥着那些围观的人,还不快去帮忙收尸,还不快去。可那些男女老少闪开走远了,还是死者的婆家二老尴尴尬尬、心情沉重地走向稻田了。
  我上车时,看到叶老汉老婆正在训斥着她的亲家,说你们连80块的钱都不出你们太过分了,那男老人就从口袋里到处搜,搜了一些又叫老婆搜,凑了一堆钱给了对方。
  老王说:没得争了,是自杀啊。
  下午的时候,死者的公公来派出所问结果,我们说,你不是知道自杀吗?他说,问问就安心了,就清白了……原来以为她不会死的,受不得气,受点气就喊要死。有次我们一家到街上卖粮,在餐馆吃面,她男人说她不守妇道自己先伸筷子了,她就哭啼啼要死,我们做上辈的说不过,后来看到她又偷偷把餐巾纸塞到裤兜了,就知道她不会死,你想,都知道往家里带东西了,都知道往家里占便宜了,怎么会死呢?可还是死了。
  我们问:具体因为什么死的呢?
  来者说:不知道,她给我们说的最后一句是,你们太欺负人了。我们能欺负她什么呢?
  傍晚的时候,叶老汉也来问结果,我们说,你不是知道自杀吗?他说,屋里人要我来问的。此时的叶老汉还是点头哈腰,给我们虔诚地打烟,凭他的经验好像安稳了我们后,他才叹息了几口。
  我撕下纸,捉着笔问:你女儿是怎样一个人?
  老汉说:难说了,跟别的妇女一样,不爱说话,一说就急,从小就这样,爱哭。
  我问:具体记得她怎么受气吗?
  老汉说:哪里记得那么多,就是爱受气。
  我问:那别的事记得一些吧?
  老汉说:小时候濑尿在床上濑了一阵。在家的时候天天想嫁出去,嫁出去了又天天想回来。有一年数学考了100分。
  我问:她叫什么呢?
  老汉说:叫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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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影响(1)
公路到达别的县时,还会继续朝前走,去武汉去陕甘去罗马,到了我们县却是走到尽头,走不动了。我们县除了有一家温州*,没别的流动人口了,而等到全国人民都不玩呼啦圈时,我们又呼啦啦玩起来。我们县就是这样,就是世界的一段盲肠。
  可是蚂蚁小,五脏全,我从青龙山派出所层层叠叠地混到县公安局,又混到政府办,竟是耗费了整整五年。而这五年,我的所长也只是平调到*镇继续当他的所长。某天,我和所长、户政科长、退休的户政科长,老中青四代,偶坐于麻将桌东南西北四位,因为科长手气不好,我们转骰子,重新定位置,却竟是按照顺时针的方向往下各轮了一位。我屁股感受着所长留下的余温,看着上手白发苍苍、咳嗽不止的老科长,竟是一下灰暗了。一生就这样葬了。
  话说这一日,是个中午,我从政府大楼懒洋洋出来,抬头看了天,天蓝得心慌,半空中却又有些黑灰飘着,飘了一会,落下来。我看到前头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手插在裤兜,围在一起叹息,便悄悄绕道,却不料其中一位招手,说:赶快去置办点营养品来。
  我说:什么规格?
  他说:重病。
  我便知是要买足五百块钱,便匆匆越出大门,到对面签字拿了一堆牦牛壮骨粉,老板说,没听说吧,*镇三大员全烧坏了。我问,哪三大员?老板说,镇长、人武部长、派出所长。我心一落,过马路时险些被车撞死。
  往人民医院走时,我又听到县长们互相交流,一个说“这火不值得打”,一个说“都烧成那样”。我心想那样是怎样?衣服化了?皮肉化了?剩一堆骨头滴着油瘫在床上?脚步不仅软起来,像是得了寒腿。进医院后,福尔马林味道杀过来,护士医生大呼小叫,竟是使我以为所长快死了。
  心魂不定地等了半个钟头,医生才打开急症室的门,让我们进去。县长们排好队,踮起脚透过门玻璃往里看,个个说造孽,我也跟着去看了。这一看不打紧,里边正好有两只手电筒似的寒光射过来,直彻心肺。我平整呼吸,细细瞅了下,才看到那人已成焦炭,好似有些烟没散尽呢。我想这是所长,泪水把把地往下涌。
  等到所长夫人抱被窝悲戚地走来,我提起营养品说:这是县里一点意思,嫂子不要太难过了。
  嫂子先是管不住眼泪,眼见着我哭起来比她厉害,便来安慰我。这样凄惨几回,她又急急地去眺望病室内的情况,走的却是另一间门。我心想我看错了,大火竟把人烧得认不出来了。不过这样也好,兴许所长没那么严重,否则嫂子怎么反过来劝我呢。
  我便也匆匆去眺,这一眺坏了,所长竟似俄罗斯大黑熊,竟似埃及黑木乃伊,一声不吭地躺在洁白的床上,情况竟是比隔壁的还严重。
  几日后,我下班后去了趟医院。进病室时,蓝幽幽的光正照着所长,说是紫外线消毒。我想也是要消消毒,脸上的皮肉黑一块,红一块,脓一块,好似有几十条肉虫恶心地爬在上边呢。不一会儿,脓流下来一点。所长呲了几下牙齿,医生便赶忙拿镊子夹卫生棉去擦拭。
  我不敢深看局部,便去看胳膊,胳膊却是漆黑,又去看手,手竟也是红花花、肉酱酱,蜷曲成一团。我咬紧腮帮,咬得牙床都松了,便觉得自己要做点事。我镇定而轻松地说:所长,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啊,看起来并不可怕。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国际影响(2)
所长忽然哭了,说:真没事?爱兰,快拿镜子来。
  嫂子也镇定而轻松地说:医生早说了,镜子带光,你现在不能碰光。
  所长又哭了一下,说:小范,他们一开始说我不信,你说我就信了,你老实,你不会骗我。
  我说:那是那是。
  出门后,嫂子送我,我说所长老是哭,哭得人心里痛。嫂子说:明明是笑。
  又过了些时日,我到医院,所长已经拿镜子左端详右端详了,而身上结了一层厚痂,好似帝国武士。我看到床边有本《故事会》,便拿来看,读到津津有味,所长忽问,你看封三的广告,叫密丽疤痕灵的东西,真有效吗?
  我便找到封三读,密丽疤痕灵,祖传秘方,临床实践,传统中医药理论,现代制药工艺,科技含量高,疗效确切,使用方便,独家生产。又看了看图片,左边的人体上有块坏肉,抹了抹,在右边变成好肉了。我说:大约有用吧。要是没用,读者还不跑去砸了编辑部?
  我打开柜头上的一本《知音》看,又不小心看到一则“疤无痕”广告,也有对比图片,用药后,疤痕处非但痕迹全无,竟是比正常人还光洁不少、神采奕奕不少。我心想所长也是看过那些烧伤病人的,哪个脸上不是起起伏伏,圈圈转转,好似一块比萨饼,怎么能轻信这些呢。可是又想,要是没这些,岂不是绝望了?
  这么想,忽然听到所长鬼哭狼嚎:**。然后他像个巨大的多足甲虫,恐怖地翻动起来,抖起来。我们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就听他像柴油机一样疯狂喷字,一会儿要铲子一会儿要耙,要耙耙这一万只蚂蚁奔跑的田地。一万只啊。
  我看得魂飞魄散,竟也痒起来,想用手抓,又怕是炫耀,便痛苦地忍着,好似坐了炼狱。所长奔突奔突地喊了好几分钟,才终于算是咬牙挺住了。
  我凄楚地问,好些了吗?
  所长的眼泪像鼻涕一样甩出来,不置可否。
  又几日后,我和公安局办公室的副科长老袁一起来到医院。老袁是我写材料的老师,这次我们强强联合,准备给所长弄篇先进典型材料,往上边报功。这时的所长忽然青春了,除了手部花白外,全身红皮泛滥,好似刚煮好的虾,好似出水芙蓉。我想是到底是烧得不致命,到底是长新皮了。所长兴致很好,笑了好久,要我们吃罐头,我们哪里敢吃。
  所长眯着眼自己吃了一块水梨,开始给我们讲救火的事。
  那是傍晚,所长正在平安地发呆,忽然镇长开车跑来,大声招呼,快去救火啊。所长想逃不过,便上了车,开到一半,又接上人武部长。这样到了一座山坡,便看到群众抽打衣服、提棍、浇水,热火朝天地和暖黄的光芒作战。
  车辆继续前行,到了山坡另一边的安全地,三人弃车走上去,像开国元勋一样站在上岗上,平视天边滚滚红云,指指点点,竟也是好景色。叵耐此时天公作怪,东风忽作西风,那火头一个狮子甩头,转过身子踩着干燥的芭茅杆奔这边而来。三人木了好久,才知要夺路而逃。而那火兽好似发现了肉食,嗷叫着追杀过来。
  所长说,当时不觉得有大地,不觉得有芭茅,只觉宇宙间遍是吭哧吭哧的呼吸声和厅厅统统的心跳声,只觉火爪已抓到屁股上了。时间就是生命啊。忽然,前头的镇长噗地倒在地上,所长和人武部长也管不了了,两人像奥运会百米决赛的刘易斯和约翰逊,对上一眼,发疯地向前头冲去。
  所长说,这时我才知道大腿是速度的阻碍了。
  所长跑啊跑,终于跑到虚空境界,已不知是跃是飞了,忽然身子一辣,好像被开水浇了一下,惨叫起来。所长咬牙继续跑,跑了很久,才知火头已在前头,已撒开腿子跑过去很远了,所长不禁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所长说,它都跑过了,我他妈还追着它跑。
  所长说,现在看来,还是镇长懂科学,当时往地上一趴,火头蹿过去,只受个轻伤。冷静啊。我和部长两个当炮灰了。
  老袁这时问我,芭茅杆经济价值大不大?
  我说,造纸有点用,可惜我们县没造纸厂,运出去路费都补不回来。听说还能编草鞋,可是现代社会谁会编草鞋?
  老袁说,是啊,百无一用,我们写材料时一定要把这里写成有大片的原始森林,甚至会危及到附近工厂。
  所长说,还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化工厂吧,扯吧你们。那就是一里路孤独长出来的芭茅杆,烧完就完了,什么也损失不了。
  老袁说,没用还去救?
  所长说,都是镇长那厮坑人,他说你看看,天都黑了,天黑了烧起来就有事情了,美国的卫星就能拍到了。
  又几天后,我写好材料,送到公安局给老袁修改,老袁修改了两天,对着我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读到关键处,问我,感人不?我说,太他妈感人了。老袁说,付出这么大代价,起码也要立个三等功。
  谁料这材料报上去很久,没有回音。我一打听才知卡在我们县领导那了,县领导批示:文章很好,拟不发不报。我看不懂,后来有个更老的秘书耳语于我,我才醍醐灌顶。冬季防火工作正是一票否决的工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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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万汉字(1)
情报工作的准则之一是,尽量让中间传递信息的人不知道直接的内容。
  ——题记。
  1992年第2期的《现代妇女》杂志,介绍了一位叫勾艳玲的记忆英雄,当时的记者通过吉尼斯编辑的嘴赞颂这位邮电系统的劳模:“天哪!15000个!她能背15000个电话号码!”但是10年后,在一个大人物问她还背不背电话号码时,她回答说:“不背了,现在都用电脑查号了。”大人物风趣地说:“这说明科学进步了,社会发展了,我们的工作方式也改变了。”
  这段资料让我想起我同学的父亲,他曾经是个铅字工人,闭着眼能从字库里挑出你想要的字来,领导视察印刷厂时,厂长都要他出来表演一番。但是后来一项叫激光照排的技术让他没用了,他就去没有技术含量的门卫室上班,每天借酒浇愁。
  那个时候我去他家,总能听到他像疯子一样唠叨,无非是李叔生逢其时,死得其所,而自己不过是丧家之犬,说的文绉绉的。我没怎么在意,和同学一起玩扫雷游戏,直到有一天,我才猛然从他身上感觉到世人的屈辱与悲壮,因为他抱着一堆无用的铅字死亡了。
  同学的父亲只在公墓里占了一个偏远的位置,而他说的李叔却以铜像的姿态傲视烈士陵园,在铜像的石基上,有“视死如归”等字眼。后来我被抽调到党史办上班,看了很多解放前后的资料,就知道李叔是怎样临死不屈的,就很奇异。领导当时让我写了个《革命李叔传》,我正正规规写了一万字,现在我看到勾艳玲的新闻,就想把李叔的事迹弄成小说,以纪念所有被毁灭的聪明,和由此带来的无限哀伤。
  李叔最后的死是用一颗子弹实现的,子弹从头左边太阳穴钻入,陷在脑浆里没有出来。执行枪决的军统周苍黎把冒着烟的枪往地上一丢,叹口气说:“可惜那五百万汉字了。”
  1915年欧阳博存等人编写《中华大字典》时,收录汉字不过48000个。到了1959年,日本诸桥辙次编写《大汉和辞典》,汉字也只有49964个。但是周苍黎相信李叔的脑袋里有五百万个汉字,就像我现在也相信一样。
  周苍黎和李叔是私塾同学,后来又一路较劲到国民中学,对李叔那颗硕大而丰富的脑袋自然印象颇深。梅抱村的独臂老人到现在还说,李叔很小时就能把《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背诵完。周苍黎在审讯李叔时,恰恰用这个做武器,来考验李叔。
  周苍黎:“不说,那还认不认我是同学?”
  李叔点头:“认。”
  周苍黎:“还是无话不谈?”
  李叔:“各事其主,无话不谈。”
  周苍黎:“那你跟我说,你是怎么闭着眼睛把字从字库取出来的?”
  李叔:“习惯,我用脚步、手给每个字丈量好了距离。”
  周苍黎:“我姓名里的‘蒼’字怎么找?”
  李叔:“前行三米,左拐,再左拐,行一尺,手抬半个角度,草部十画,夹在‘蓊’‘蓓’之间。”
  周苍黎:“每个字你都能做到万无一失?”
  李叔:“万无一失。”
  周苍黎:“武则天那个‘曌’字呢?”
  李叔:“铸字厂不会造这个字,但是在我心里,它应该返行两米,右拐,前行四米,半蹲下身子……”
  周苍黎:“你出发的地点是什么?”
  李叔:“宇宙的中心。”
  周苍黎:“宇宙是什么?”
  李叔:“就是一排又一排字库。”
  周苍黎:“你怎么把一排又一排字库记住呢?”
  李叔:“我已经说过了,用脚和手。脚和手长到我心里去了,每当我看到一个字时,我总是想到脚步在无声地走,然后无声地停止了。有段时间我打算用数字去记忆这些汉字,效果不错,但我还是更喜欢、更习惯用脚步和手。我能听到字们在哭,在笑,在哀求,我看到它们没奶吃,就我这样一个父亲,我就悄悄走过去。”
五百万汉字(2)
周苍黎:“有没有记忆出现局限的时候,比如像茶杯的水满了。”
  李叔:“我担心过,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是无限的,因为我本身并没有记忆,我只是感知。你可能不知道感知的简单,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点、横、竖、撇、捺、勾六个基本结构,你知道这六点,就知道一切。如果世界还剩下一个‘永’字,你就能所有汉字都复原出来。”
  周苍黎:“我办不到。”
  李叔:“各人造化不同。这就是我只能做铅字工,而你能做干部的原因。”
  周苍黎:“你会做干部的,只要你愿意。”
  李叔:“不,我还是做铅字工吧。我喜欢这个,就像人喜欢下棋一样。据说下棋的人下到最后不要棋盘,嘴上念炮二进五就行了,我也是这样。”
  周苍黎:“你会不会自己造字?”
  李叔:“我早就造过了,我说过这是个宇宙,铸字厂给来的铅字只是整个汉字里很少的一部分,就是字典里的汉字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按照那六个基本构造创造了更多的汉字,我把他们存在脑子里,有五百万,但这还只是宇宙里很小的一部分。”
  周苍黎:“为什么说很小?”
  李叔:“六乘六,三十六乘三十六,一千二百九十六乘一千二百九十六是多少?没有止境的。”
  周苍黎:“那你创造出来干什么?”
  李叔:“和自己说话,比如说花,老是说牡丹就很无聊,要用自己繁殖出来的汉字说。有很多汉字我只用一次就丢在库里了,我觉得这样有新鲜感。你应该会理解的,你和你老婆第一次的时候会很激动,但是现在不激动了,你需要新的女人了。就像我需要新的汉字。”
  周苍黎:“那你为什么只创造了五百万个呢?”
  李叔:“因为我被你就抓住了。”
  周苍黎:“抓住了也可以制造啊。”
  李叔:“不,一离开我的房间我就创造不出来了。”
  周苍黎:“你能告诉我一个你造的字吗?”
  李叔:“告诉不出来,字和你没感情,我说前行十里,左拐五百米,再左拐八十尺,你肯定不激动,但我激动。再远的字,我都愿意跋涉,我找到它就擦拭它,亲吻它。”
  周苍黎:“大概你和仓颉一样有感情吧。”
  李叔:“我不如他,他制造了世界,我只制造了虚空。他能福泽万民,我却只能照应到自己。”
  周苍黎:“你会不会为了字哭?”
  李叔:“有时候我感觉一个字实在太丑陋,就想修改它,但是我发现仓颉已经作了最合理的选择,我再怎么修改也比不上原来的安排。这就是命,字也是命。比如粪,本是一个结构很美的字,嫁错了人家。”
  周苍黎:“你现在看着,枪就指着你的太阳穴。你死了,那些字怎么办?”
  李叔:“没怎么办,本来无一物。”
  周苍黎:“真的想通了?”
  李叔:“真的想通了。”
  周苍黎:“有没有想过,你可以不死的。”
  李叔:“我本来就要死的。你刚才问我会不会为了字哭,我其实天天哭,我已经铅中毒了,已经咳血了。我天天舍不得那些字库里的孩子,我一走,它们就蒙灰尘了,就散架了。但是没办法,我迟早总是要死的。这就是命。命该如此,我和那些字都不是太阳、山脉和大海。”
  周苍黎:“我们可以帮你治好病的。”
  李叔:“治好也不用,你们又不能让我长生不老。只要我一天感觉到自己不是长生不老的人,我就会陷入到这种悲哀中,我就想发狠,一排排推倒这些字库。”bookb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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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万汉字(3)
周苍黎:“既然你已置生死于度外,把谜底告诉我又何妨呢?”
  李叔说:“枪毙我吧,蠢货。”
  周苍黎若是等闲之辈,大概也混不到军统里来。能在刚刚察觉到李叔时就将其逮捕,已经很能说明问题。逮捕的时间卡得很准,李叔慌忙想把纸条吞下时,周苍黎的手已把他的下颚推高。
  从那张沾满油墨的手里揪出来的是一张揉皱的纸条,上边用铅笔写着三个数字:33、217、423。
  这就是周苍黎一直不明白的东西,也是李叔骂他蠢的原因。李叔其实早就说了,这纸条既然没有送到指定地点,那么它就没有价值了,没有价值了,探究其意义就很荒诞。但是周苍黎不这么觉得,周苍黎觉得,即使它是一个无用的谜,那也应该知道谜底。更何况,李叔还愿意为这张纸条承受皮肉之苦。
  从审讯室无奈地出来,周苍黎想,如果自己像李叔有一个汉字的宇宙一样,有一个数字的宇宙,那么他就能丈量到这个数字是怎么构成的,具有什么意义,他就能闭着眼睛理解出它给出的含义。但是现在这三个数字素昧平生,荒谬得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周苍黎唯一可以把握的是:李叔可以高人、可以玄乎,但和他打交道的*领袖毕竟还是凡人,他们一定还得用世俗的语言交流。这就意味着,李叔和*领袖商定了一套彼此通用的密码翻译系统,就像他在和我说话时,使用的仍然是仓颉创造的字一样。
  隔壁火速请来的算术老师,已经用算盘打了半个小时了,他们将数字们拆散组合,加减乘除,汗如雨下,个中高手甚至抛掉算盘,用手指头速算,但是一对照军事地图上的那些经纬数据和坐标值,他们还是没有给出让人恍然大悟的结果来。
  密码本就不用说了,在总计破译的三本*密码系统里,这三个数字分别指代的汉字是:晓海裴、死肥月、艳菌沉。更无实质意义。
  周苍黎有些伤心,一脚又踢开审讯室的门,叫兄弟们狠狠打,打到满地找牙再说。
  事实证明,殴打对革命烈士李叔来说,确实没用。周苍黎唯一的收获是,他注意到李叔偶尔会急促地看一眼墙上的时钟。他看什么呢?难道是担心接头的人在傻等?
  也许那个接头的人已经在早上被射死了呢。早上的时候,周苍黎亲手枪毙了一个有秘密的人,那个人也是视死如归,但是马虎的他却留下一张李叔的照片在夹包里。周苍黎有些可怜李叔,就跟他倒了杯茶,在喂它喝的时候,周苍黎发现,李叔又看了时钟一眼。
  三点三十。
  三点三十?33?
  那么下一个是两点十七分?再下一个是四点二十三分?周苍黎有些兴奋,他喜悦地对李叔说:“是不是三个时间点,三点三十,两点……”
  “你实在太蠢了。”李叔摇摇头说。
  周苍黎很容易想到这是三个轰炸的时间点,或许也是内应外合起义的时间点,也许这样吧,可以吩咐人向上司汇报的。但是这边还要继续,因为李叔的眼神是那样蔑视,不是道义和主义上的蔑视,而完全是智慧上的蔑视。这使周苍黎很没把握,他知道任何人在真相被揭露时都应该惶恐一下的,但是李叔一点也没有。
  他的表情应该不是装的。
  周苍黎指示了一个手下,然后继续苦想。
  四点的时候,钟响了,李叔身上有些颤动,周苍黎再次注意到了。他这次知道了,他实际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了一点。他被自己的愚蠢灼伤了。
  周苍黎大喊:“赶紧到印刷厂拿版样!”
五百万汉字(4)
接着他大喊:“控制印刷厂,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发行报纸!”
  李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彻底瘫倒了,像是坚持了很久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像是疲惫过度了,像是生命到期了。
  周苍黎嫌吉普车有点慢,他脑海里满是铅字工李叔狡猾的笑,李叔狡猾地伸手从字库里取出一枚枚字来,然后也记下了每个字在版样上的位置,第1,第7,或者第85。
  他一定记得自己所要传递的三个字,他记清了那三个字分别对应的数字,就是第33、第217、第423。然后他把这三个数字送出来,再由人传递出去,然后外边人只要从报纸找到这三个数位,就能对应找到三个汉字。这就是秘密所在。
  不过他又想到李叔说的话,“你实在太蠢了。”他又有些不自信起来。
  果不其然,在周苍黎激动地拿到版样后,他发现自己无法获取符合逻辑的三个字——
  如果秘密藏在社论里边,那么三个数字对应的三个字是:破自勇;
  如果秘密藏在短讯里,那么七条短讯分别的字数根本到达不了423;
  如果秘密藏在民生报道里,那么三个数字对应的三个字是:菜虫捍;
  如果秘密藏在通讯报道里,那么三个数字对应的三个字是:废莫定……
  周苍黎坐在印刷车间里发呆,现在连这张报纸也变成宇宙了,这里边的字每个都被施了魔法,它们都听从李叔的,按照李叔的思路走,但出现在周苍黎眼中时,却一个个失去意义。
  就是这样,如果印刷好的报纸被送出去了,情报就被送出去了。但所幸,纸条被截获了,这样,商量好密码规则的*领袖和李叔,就失去理解的桥梁了。这也许算得上是周苍黎的功劳,自打上任来,他基本保证居民的信件发不出去,电话打不出去,三人交头就能被盘查。这无疑增加了*情报工作的成本。现在看来,唯一的漏洞是报社,*的宣传机器竟然活着这么一位特务,是可忍孰不可忍。
  后来,报社负责人走过来哈着腰说:“外边的报童在等着呢。”
  周苍黎疲惫地伸伸手说:“发吧。”
  在回去的路上,周苍黎又想到李叔的脸,这张脸深不可测。小时候在梅抱村,他们俩互相勉励,还算兄弟,但总看不出这个人有什么难以预测的东西。现在不同了,梅抱村也像那不可知的宇宙了,变得难以理解,难以辨认了。
  这仗这么打下去,什么亲朋好友、什么同学少年,都毁了。
  这样想了一会儿,周苍黎突然命令吉普车掉头,等他回到印刷厂时,第一个拿到报纸的孩子正准备往外奔呢,他一脚踢翻了他。为了表示情形紧急,他还朝天放了一枪。
  在确信报纸一张也发行不出去后,周苍黎才又离开。
  一回到据点,他就对半死不活的李叔说:“这下好了,报纸也不卖了。”
  李叔抬起头笑了笑,说:“你一定没有查出来那三个字,如果你按照这样的顺序去找,就会找到,就是第一个版最后一篇文章的第33个字,第二个版最后一篇文章的第217字,第三个版最后一篇文章的第423字。这样三个字凑在一起,你就会知道答案了。”
  周苍黎说:“你告诉我有什么好处,反正报纸都扣留不卖了。”
  李叔说:“我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我总是要死的,我死了,这套情报传递方式就作废了。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周苍黎说:“说吧。”
  李叔说:“是这三个字,蠢蠢蠢。”
  周苍黎抽出手枪,打死了李叔。子弹从左边太阳穴钻入,陷在脑浆里没有出来。周苍黎把冒着烟的手枪丢在地上,叹口气说:“可惜那五百万汉字了。”
  今天我也是这么可惜的,就为了一个情报,李叔强迫自己学习了三个月的铅字抽取,混进敌人报社,并建立起对汉字的热爱,最后又亲手把这五百万的汉字给报废了。
  后来的事情我在《革命李叔传》里说得很清楚:早上九点,我军司令没有及时看到《默城日报》,有些奇怪,下午的时候,他确信今天没有报纸,马上明白了情报员李治的机智,并深深为其牺牲精神而感动。他下令刚刚试飞完毕的我军飞行员,驾驶从苏联借来的轰炸机,从啸城出发,准确飞达默城上空,并将炸弹投掷在梅抱村,一举摧毁隐蔽极深的默城国军军火库。
  没有看懂的朋友,请翻开字典,找到mei,你就会发现里边收录了“没”,也收录了“梅”;再找到bao,又能看到“报”和“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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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小提琴的大人(1)
现在恰好要等待一件事情,其实已经等很长了。中间打了阵QQ扑克,发现对家太傻,后来去检查窗户、玻璃,满足自己的轻微强迫症,接着,洗了三件衣服,洗完发现还有袜子没洗,就再洗遍袜子。
  脑袋有些疼痛,窗户对面的窗户,曾意外掉落一只火球,砰地一声闷响。确有其事,但在两扇窗户间奔忙得越来越欢的拉土车,又使我相信,这只是个幻觉。
  世界安之若素。
  我决定和自己絮叨一下。
  我有个同学叫周小刚,陪我一起高考。这是个打篮球的坏孩子,时常赤膊上阵(因为背阔肌发达)。我的手和女人一样不适合粗野动作,就坐在场边台阶看,我看到他拍球前行,有如公牛看到红布,我还看到路上的女生,用余光看的。
  篮球是门艺术。艺术的一半是青蛙*,是吸引雌性注意。我们班还有个叫陈小路的好孩子,他是学校第一个会运球转身的人,就好像手掌心长了吸铁石一样。陈小路的艺术造诣比周小刚好,长的也帅,这样就完美了,完美地砸在女生们可怜的梦里。最后来自知青家庭的班花将他采摘了。
  我和周小刚是同桌。我们之间应该有如此对话——
  “你看,陈小路不自习了,走了。”
  “哈哈,孟小琴也走了。”
  陈小路和孟小琴离开教室的时间差起初是十分钟,后来是五分钟、三分钟,最后只要班主任不在场,他们就像爹妈去买菜,有说有笑,十指紧扣。而我们也逐渐习惯了这种遗憾。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
  当陈小路不需要这门艺术的时候,周小刚还在球场上辛苦奔突。
  有一次,他是骑着载重自行车来的,路上有几个姑娘颠着步子跳过来了。人说红颜是祸水,没错。我就看到周小刚看得出神,手闸也忘记捏,连人带车从台阶上冲下来。复述这个荒唐的瞬间是困难的,我记得他的裆部应该是搁在自行车横杠上的,因为我去扶他时,问了句:“卵袋没事吧?卵子没碎吧?”
  周小刚是条好汉,裂嘴一笑,说:“没事。”
  是真的没事,有些人命就是大。我有个小学同学,也是这样,在河里游泳,游到水坝处时,没控制好,一下就从坝上贴地滑行,蹿到下游去了,很久我们都没看到他冒出水面,心想一定遍体鳞伤,活活呛死了,但他毫发无损地走到岸上,撒了一泡尿。
  后来,周小刚带着密不见人的暗恋参加高考,失利,再次高考,考上师大。这样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就没见过面。在省城读书时,距离很近,我们以为总是要见的,就没见。一晃这么多年,很多老远的人我们可是见了十几遍。
  我从该死的省专毕业后分到乡下,辗转回到县城政法部门,在家乡这个王国算是混到于连的宫廷了。我的面子开始粗起来。
  粗是家乡一句黄话,意思是硬,是巨大,估计是一种阳物崇拜。我天天带着前一天的酒气,像嚣张的阳物,面红耳赤地上班,然后就碰到乡下可怜的堂叔。
  堂叔说,你跟你同学打打招呼吧,你弟弟要被开除了。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周小刚已经贵为我堂弟的班主任。于是我和周小刚在电话里客套了一番,但我仍然是懒人,事情办完了,卸磨杀驴,说好见面喝酒也不兑现,继续泡在麻将桌上。
  我以为生活就像初恋情人训导我的一样,平平淡淡,平淡无奇的,你周小刚也就那样。但后来人家告诉我,在我重新见到周小刚之前,他杀了人。我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我这哥们一没后台,二没钱财,缘何活到今日?
拉小提琴的大人(2)
  据说下手很重,一刀就弄进人家肚皮里去了。又据说被扎者自己先动粗的,此事后来就在有关方面主持下协商解决了。
  我相信事情没有传说的那么可怕。不过,有时想,也有那么可怕。我估摸这一曲火并好戏应该发生在篮球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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