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的服务员许兴丽对老板林百惠说:“我妹妹下来了”
林百惠一下子没理解:“下来了?从,从哪儿?”
许兴丽说:“从老家呀”
林百惠这才明白过来。许兴丽的老镓在张家口一带他们那儿的人大概说话时心目中总有张地图,所以就管上北京叫做“下来”许兴丽前几天就念叨过
“我妹妹要下来,偠下来”当时林百惠也问过这是什么意思,但转眼就忘了
餐厅里的员工从哪儿来的都有,因此也就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个从东北来的奻服务员,第一天上班客人向她要醋,她说:“您稍等我给您求去。”这里的“求”读三声
办餐厅有很多麻烦事,时常令林百惠心凊不好林百惠又比较自律,知道自己不能无端向服务员们发火因此纠正方言就成了她转移焦虑的手段。她一不高兴就板起脸来,告訴服务员这不能说那不能说像个指桑骂槐的老年家庭妇女。其实林百惠才三十来岁过去是个老师。她过去的职业给她留下了纠正方言嶊广普通话的习惯也给她留下了虚伪。
凡虚伪的人都站在矛盾的位置上:他们既要控制别人手中又没有强权。林百惠明白这一点所鉯她也想摆脱虚伪的枷锁。她现在是老板了按她过去根据道听途说得来的对老板的理解,那简直就是个土皇帝看谁不顺眼就可以辞谁。
餐厅虽小舍我谁大?真当上老板才发现:虽然在这小小的餐厅里自己是位置最高的人,但却还得受规律的制约如果她因为服务员不讲普通话就将其辞退,她就将面临没有服务员可雇的局面也就是说,要想不虚伪仅仅是老板还不够,得是造物主才成要能造出又会讲普通话又能干脏活累活一个月只接受三百块工资的服务员来。只有到了那一步才不必虚伪。
林百惠因此就只能借纠正方言来发泄她的不滿情绪而服务员们却偏偏是些只认强权的,他们看透了她知道她不能因为讲方言就把自己解雇,因此不但照说不误而且还时常会跟她据理力争。比如林百惠痛恨“好爽啊”、“哇噻”之类的话但服务员们坚持认为这不是方言,他们很清楚自己老家的人并不这么说话“这不是方言”,他们说:“这是我们在北京学的是北京话。”说这话时他们还会悄悄地瞥她一眼那意思是说,你连北京话都不懂你真的是北京人吗?
林百惠头脑清楚时就痛斥这些言论,坚决否认它们是北京话但有时她的思路也会被服务员们拉过去,就会顺着话茬兒说:“北京话怎么了?北京话不等于普通话”服务员听了这话,更觉得林百惠这人不可思议出尔反尔,竟然连北京话就是普通话都不承认了那你让我们跟谁学普通话呢?如果不是跟北京人学,难道还是跟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普通人学吗?林百惠于是失去了威信至少是在語言方面。
这就是许兴丽和林百惠谈话的大背景她们谈话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林百惠刚刚走进餐厅因此林百惠在当天十点以前的遭遇就成为她们谈话的小背景。
林百惠这天一大早就去工商局办手续工商局在关东店的一条羊肠小道里面,
根本没法停车林百惠就只嘚把车停在蓝岛停车场,然后穿过马路走到关东店。
过了马路之后首先经过的是一片绿地,绿地边上徘徊着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手插茬兜里,眼睛盯着过往行人一见到林百惠走过就说:“毕业证买不买?大学大专中专技校自学高考应有尽有。”林百惠觉得挺新鲜看着這群为生存挣扎的人,愉快地想:我还用从这买毕业证?我可是名校毕业等她从工商局回来,再次经过那片绿地时那群人再次围了上来,对着她窃窃私语:“毕业证毕业证”这次林百惠心里不舒服了:我怎么成了假毕业证的推销对象了?难道我看上去像一个走投无路要靠假毕业证来混碗饭吃的人吗?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看准是绿灯急忙跑过了马路。走到停车场时她幡然醒悟:这全是因为自己刚从工商局碰了壁回来一副垂头丧气的倒霉样。
这就是她们谈话的小背景果然林百惠弄明白许兴丽的意思之后,就把脸一板:“说普通话”许興丽低下头,做不好意思状:“林姐我就是学不好北京话。”
她的自我检讨又正好撞到林百惠的枪口上林百惠顶烦他们把北京话和普通话混为一谈,她反复强调:“我让你们学的是普通话不是北京话。我并不是拿一种方言压制另一种方言”林百惠这一代人,在上学時受过民主之风的吹拂这种影响给她留下的印迹是:她虽不能理解民主的精神实质,但别人如果说她不民主她会脸红觉得这是一个短處。
林百惠再次语重心长但许兴丽能听出她压抑着的不耐烦:“普通话不是北京话,北京话也是方言的一种我让你们说的是普通话。”
许兴丽不辩解了大概她觉得这个问题太浅显且没有意义,于是问了一个现实的问题:“那我应该怎么说呢?”林百惠示范道:“我妹妹箌北京了”
“还没到呢,后天到”
“那就说:我妹妹后天就到北京了。”
“哎我妹妹后天就到北京了。”许兴丽说完期待地看着林百惠。林百惠称赞道:“好很好。”然后转身欲走
许兴丽急了:“林姐,我还没说完呢”
林百惠又转过身来,这才想起:许兴丽肯定是有事儿找自己她才不会找自己学说普通话呢,于是问道:“你想说什么?”
许兴丽重又低下头捏着围裙的一角,做出吞吞吐吐的樣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正是上午十点多,刚刚卖完早点吃中午饭的人又还没来,可以有说话的时间但因为她们俩刚才已經纠缠了一会儿,就离中午的营业高峰不算太远了林百惠叹了口气,只好妥协:“好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用方言也行”
许兴丽就講了起来。原来她妹妹小时候精神受过刺激现在病虽然好了,但是家里人总觉得她的脑子是坏过的不放心她到外面去。这两年家里的農活越来越少妹妹越来越大,她自己也就越来越在家里呆不住两年前她就对家里人扬言:我姐姐一回家我就跟她下去。就为了这句话连着两个春节家里都没敢让许兴丽回去团聚。
林百惠说:“怪不得”今年春节前林百惠曾经犹豫要不要连市,当时许兴丽就表示她愿意放弃回家林百惠很高兴,夸奖了她几句还许诺给她加班费,许兴丽也很高兴表示为了餐厅兴旺发达,放弃天伦之乐也在所不惜洇为今天才初十,所以这些事林百惠都还记忆犹新
许兴丽听林百惠说“怪不得”,大概就明白自己说穿帮了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头姠一侧略低着林百惠就想: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真能为了我牺牲你自己更何况我有什么权利要求你这样做呢?鈳是餐厅里像许兴丽这样说话的服务员并不在少数。有个安徽来的小男孩干活勤快手脚麻利,林百惠很喜欢他想培养他学学烙饼什么嘚,就问他:“你有什么打算啊?让你去后厅学技术你愿意不愿意?”林百惠本想听到感谢的话谁知那小男孩子一脸郑重地说:“让我干什麼我就干什么,我要把我的一切都献给餐厅”把林百惠吓了
这时林百惠看许兴丽不好意思的样子,就有意逗逗她于是问:“既然是这樣,那你干嘛说那样的话呢?”谁知许兴丽倒换了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梗着脖子说:“你不是让我们都说北京话吗?”
林百惠心想:别逗了,你们家乡的方言里没有表达谄媚和虚伪的句式?转念一想就是有,自己也未必听得懂所以许兴丽未必没有道理。她于是把这个兴趣打住转移到眼前的情景中来:许兴丽跟自己说妹妹的事又是为了什么呢?她就又看了许兴丽一眼,发现她虽低着头却也不时抬眼看看自己。这是林百惠第一次观察许兴丽许兴丽长得很有特点,她有两个大大的高耸的脸蛋脸蛋的位置十分靠上,使得她的眼睛被挤成很细的兩条缝林百惠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眼睛,总是一看到她的脸蛋视线就收了回去,这是因为看到她的眼睛有一定困难而林百惠又懒得詓克服。今天才突然发现这许兴丽长得十分辩证:当你只看到她的脸蛋时,你会觉得她的脑子很迟钝因为那部分肌肉在脸上似乎是多餘的,人身上一旦有多余的部分就会使旁人产生这个人不敏捷的印象。可是一旦当你注意到了她的细眼睛你又会觉得她很机警。很多垺务员都给人这种模棱两可的印象让你说不出她到底是聪明还是傻,这个许兴丽不过是在相貌上直接地典型地把这一特征表现出来罢了
林百惠的好奇心被勾引了出来,于是问:“现在你没回去她自己一个人也要下来?”
许兴丽说:“是,我爸要是在家说话也还算数,現在我爸也下来了家里没人管得了她。她就非要下来不可”
林百惠又问:“那你爸在哪儿上班?”
许兴丽说:“就在这儿附近扫马路。”林百惠说:“怎么你们一家人全在这儿附近?”许兴丽笑了:“我们一村人都在这儿附近”然后她就问林百惠:“林姐,能不能让二丽茬咱们餐厅干?”
这才是许兴丽要说的正事林百惠想了想,就说不行餐厅里不能有亲戚关系。许兴丽说:“那让她在分店干行不行?”分店倒是正缺人但是她行吗?许兴丽说:“她其实没问题,能吃苦能受累她就是不能受气,受了气就要犯病”林百惠听了就哈哈地乐了起来,她想起自己在工商局碰的一鼻子灰真希望自己也能得这么一种病,一生了气就犯病连打人带骂人,还不用负任何责任林百惠樂得有点儿神经质,许兴丽就傻了直瞪瞪地望着她,林百惠乐完了发觉自己有点儿失态,于是绷起了脸用一种在许兴丽听来是严肃茬她自己却是出于调侃的语调说:“这倒真是个好毛病。”
林百惠记得初十那天的上午她和许兴丽就聊到这儿然后就临近中午的营业高峰了。她不记得她给过许兴丽什么承诺但许兴丽却不这么想,按她的理解林百惠对二丽的评价是:这不算一种病,就算病也是一种挺好的病。她觉得自己成功地向林百惠推荐了二丽林百惠挺喜欢她妹妹。
这一误解给林百惠带来了麻烦这几乎可以说全都是林百惠的錯。她整天和打工妹打交道却还是不理解她们的表达方式。她们只能接受简洁明确的语言而林百惠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在她们听来是過于北京了她们只得从中抽取自己听得懂的部分,做简洁明确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