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和梁启超的对联见梁启超实在狂妄,就出一上联刁难,来自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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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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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桑治平寄重望于张家二公子
奕䜣的复出,没有给大清帝国的政局以丝毫扭转。百年腐败已经将国势置于危险的巅峰,它以人力不可阻挡的趋势急速滚向灾难的深谷。躲在威海卫海港的北洋舰队剩余的二十多艘战舰,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日本的联合舰队全部摧毁。北洋舰队翼长刘步蟾自杀。北洋水师衙门所在地刘公岛被日军团团围住。提督丁汝昌万般无奈,只得以自杀谢天下,剩下的军舰、炮台及一切军事器械全部落入敌手。以北洋水师衙门的被占、提督殉国为标志,李鸿章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耗资千万两银子的北洋海军,已向国人宣告彻底覆亡。作为海军的核心和灵魂,北洋水师的这个下场也向世人表明,大清国海军已接近全线崩溃。湘军宿将刘坤一和他所节制的关外六万湘军,也抖不起半点往日的威风,不仅关外军事毫无起色,而且仅仅只六天之内便连失牛庄、营口、田庄台等战略要地。在日本陆军强大的炮火和锋利的武士刀面前,当年耀武扬威的湖湘子弟犹如雪人儿见了太阳似的,立即消融化解、溃不成军,湘军的神话从此扫地以尽。
海陆两军全面失败的残酷事实,击破青年光绪、帝师翁同以及朝中那些强烈主战者的幻想及其虚骄侥幸等种种心态,也坚定了慈禧、奕䜣等人的求和选择。奕䜣请求美国公使田贝出面调停。在日本天皇颁发进犯中国的敕书中,本就明确地标明了战争的前后两期。前期的目的是摧毁中国的海军、震动渤海湾,至于打下北京、占领全中国,那是后期的目标。日本鉴于前期目标已达到,遂卖了个人情给美国,接受求和的调停。于是,就有了李鸿章代表朝廷所签订的《马关条约》。这个条约不仅令中国蒙受极大耻辱和损失,也让李鸿章背上了万世不能卸掉的黑锅。中国被迫赔偿军费银两亿两,相当于全国全年财政总收入的两倍多。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割让辽东半岛、澎湖列岛和台湾岛。辽东半岛的割让引起俄、德、法三国的不满,在三国的干涉下,中国又以三千万两银子的代价赎回,作为回报,又违心地同意俄、德、法三国在此半岛上享有租借军港、修筑铁路、开采矿山的特权。
犹如天崩地裂、日亡月殁,又好比昆仑倾圮、黄河倒流,《马关条约》的签订对大清王朝、对中华民族的打击和震动是史无前例、惨痛无比的。
它让大部分中国人深感愤恨,既愤恨这个东洋鬼子的凶残贪婪,又愤恨朝廷的无能软弱,最后又把这种愤恨几乎全集中在李鸿章一个人的身上,众口一词骂他汉奸。昔日红得发紫的一代雄杰,如今落到通国不容的地步。他被革去一切实职,只留下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龟缩在贤良寺里,忧郁孤独,门可罗雀。《马关条约》也让不少中国人深感失望,隔海相望的蕞尔小国,历史上从来都是在堂堂大中国的面前低一截矮一头,现在居然可以称王称霸,欲将中国并入它的版图,可见中国如今腐朽到何等地步!人口虽多,却一盘散沙;军队虽多,却形同乌合。许多人在摇头叹息,在自哀自怜:中国的命运不知将伊于胡底!也有少数强悍者,他们将失望化为怨恨,怨恨慈禧、光绪为首的整个满洲政权。他们认为都是这些关外来的满洲人将中国弄得如此一塌糊涂,使本来辉煌的中华文明蒙羞含垢,所有罪责应由满洲人来承担。自从明崇祯甲申年北京沦落之后,中国实际上已经亡国,中国人至今已做了两百多年的亡国奴,只有驱逐胡虏,才有中国的复兴。他们在暗中结社立会、集聚力量、寻找机会,以四十年前的洪秀全、杨秀清为榜样,揭竿起事,光复汉室。《马关条约》也让不少中国人开始对国家的现状和未来做深入的思索。思索给他们最大的启发是:国家之所以如此受辱,其因盖出于弱,要使由弱到强,除加速发展以军事为主要内容的自强事业外,还要对有碍于自强的各种陈规陋习,乃至律令法则做相应的改变。这一批人多为士林中的热血青年和官场中颇思作为的开明派。张之洞属于这一种人,并因他的地位和办洋务的业绩,成了他们中众望所归的首领。
中国和日本发生冲突以后,张之洞一秉当年清流本性,态度强硬,力主以牙还牙,并主动为朝廷出谋划策,运筹帷幄。“高升”号运兵船被日军击沉后,其中有五个英国人为此丧生。张之洞向朝廷建议,联合英国一起来谴责日军的暴行。在战争进行过程中,他多次致电李鸿章,向他提出自己的军事建议。威海失手后,他甚至电商自己的老部下现已升为台湾巡抚的唐景崧,请他趁眼下日本国内空虚,派一支舰队奇袭日本本土。可惜,张之洞的这些努力均未奏效,事态的恶化,令他忧虑万分。
在李鸿章赴马关与日本商谈条约时,张之洞多次电奏朝廷,认为日本的条件太苛刻,对此万不可答应,否则中国将从此不能自立。不如拿这些银子购兵舰、募洋将,与倭寇决一死战。条约签订后,他又致电唐景崧和不久前奉命赴台筹办台湾防务的南澳镇总兵刘永福,要他们利用台湾绅民反对割台的民气,拖延交割,以便尽最后的努力,争取国际干涉,不让台湾从祖国的领土中分割出去。然而,张之洞的这一切努力也都白费了。尤其令他痛心的是,在此生死存亡之际,他曾寄予重望的唐景崧与过去的战友反目,为着个人的权力名位而明争暗斗,不能合作对敌。经过一番反抗、抵御后,唐、刘二人先后渡海回归大陆,台湾被日本强行占领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占领便是整整的五十年。
痛定思痛,张之洞认定自强种种,首在强军。受命署理两江后所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组建一支军队,他亲自将这支军队命名自强军。自强军共有前队八营、炮队二营、马队二营、工程队一营,共计近三千人。自强军聘请德国军官为教练,依照德国陆军的操典予以训练。它的区分兵种及各营统一于总指挥的特点,迥异于过去的湘淮军,使之成为一支朝野瞩目的新型军队。建军的同时,他又在江宁创建一所陆军学堂,以便为自强军培养既懂军事又懂外语的新式军官。
看着自强军在一天天长进,张之洞心里高兴,他设想今后还可以在湖北也筹建一支类似的军队。这天晚饭后,随他前来江宁的老友兼亲家桑治平,约他到自己的房里说话。
桑治平寓居督署的房间,在衙门西北角上。三十多年前的两江总督衙门,正是与京师紫禁城拥有同等政治地位的天王府。天王洪秀全请干王洪仁\依照在香港所见的洋人教堂的样式,为他修造一座小型拜上帝会教堂。这座洋式教堂在王府西北角,全用花岗岩砌就,窗棂上装的是当时最为时髦的彩色玻璃。房顶做成尖尖的塔状,上面有一个铁制的大十字架。上下两层,除开一楼大厅外,楼上楼下共有六个大小单间。这里人迹少,极为安静,洪秀全常在这里做礼拜,读《圣经》。住在这里,他有一种与天父天兄直接对话的感觉。他说的话,天父天兄都能听到。恍恍惚惚中,他也常见天父天兄在向他指示方略,赐予智慧。天王还常常在这里写诗作文,修改增补他的《御制诗文集》。有时,他看中哪个漂亮的女官,也会带到这里来幽会,为的是回避他众多的王娘和进府来请示机宜的列王天将。
同治三年六月,湘军吉字营的一把大火,将天王府几乎焚烧殆尽,这座小教堂因为地处偏僻又是岩石建成而幸存。曾国藩将江督衙门从安庆迁回此地后,有人曾建议将这座建筑拆В浦沽恕K狄蛔煤玫姆孔樱鹆丝上В粝禄箍梢宰∪恕K唤腥私馑褪旨懿鸬簦蛭鞘切敖痰南笳鳎灾泄车娜俗中挝荻;也叫人将彩色玻璃取下,那是迷人心性的艳色,代之以中国传统的灰白皮纸。经过改造后的这所房屋,既舒适好用,又平实素朴,曾国藩便将之作为高等驿馆看待,专门接待来两江的朝中贵客,平时无人来则锁起。他自己仍守着湘乡农人似的简朴生活,这座驿馆他一夜也没住过。曾国藩的这个传统一直沿袭下来,数十年来,历任两江总督都没改变它。桑治平随着张之洞来到江宁后,为着对老友的礼遇,张之洞将他安置在这座署中驿馆里。柴氏夫人半年前过世了,他一人独居。来到江宁后,张之洞给他派了两个仆役,与他同住驿馆,以便随时照顾。
平时,桑治平都过来,与张之洞和大家一起在署中会议厅或书房里议事,这次为何将他请到自己的寓所来呢?在二楼的一间小房子里,落座后,张之洞笑着问:“仲子兄,你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你在这里发现了当年洪秀全的遗物,叫我来悄悄欣赏?”
桑治平也笑了,说:“要有长毛遗物,也早叫人搜走了,还轮得到我?”
仆役献上茶后,桑治平叫他们不要再上楼了,他要和总督商谈要事。
“有一桩事,我事前没有和你商量,自作主张地办了,现在来向你请罪。”
“什么事?”张之洞一时摸不着头脑。
“两个月前,我私自要江宁陆军学堂派两个机敏的学生到天津出了一趟差,前几天回来了。”
“到天津去做什么?”
“到天津小站去实地考察一下定武军的训练情况。”
“我以为什么大事!”张之洞莞尔一笑,“这算什么,你不要神神秘秘的,事先告诉我也无妨。”
“我如先告诉你,你一定会说,那有什么可考察的,袁世凯那小子乳臭未干,他能有什么好招。”
“你料定我一定会这样说?”
“你一定会这样说!”
“真的是深知我心!”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对袁世凯和他的定武军这样感兴趣?”笑完之后,张之洞郑重其事地问。
“香涛兄,这个袁世凯,我已注意多时了。听许多人讲,袁世凯有过人的胆识、气魄和才干,他把定武军训练得有声有色,本想亲自去看看,但我去反而不如陆军学堂的年轻人方便,于是让他们去先瞧瞧。听了他们回来的禀报后,我有些想法,所以请你来这个偏地方好好谈谈。”
看窗外,已正夜色四合了。桑治平起身,将窗帘拉上,室内的西洋玻璃罩大煤油灯光,显得更加明亮而柔和。
去年海战爆发前夕,袁世凯一连二十余通电报请求朝廷增兵朝鲜,但未得一字回音。袁世凯于失望愤慨中私自离开朝鲜回国,向李鸿章哭诉朝鲜局势危在旦夕的实情。李鸿章无力挽救朝鲜的政局,却赏识这位昔日战友后代的清醒头脑。他为袁世凯担当“私自回国”的责任,向朝廷举荐这个青年才俊。朝廷没有指责袁世凯的擅离职守,比照商务代办的品级,给了他一个浙江温处道道员的官职。但袁世凯不想去浙江,在京城里磨蹭着,等待别的机会。袁世凯的运气好,一个绝好机遇果真让他等到了。一年前,属于洋务派系的广西按察使胡冶晃灾厝危吹教旖蛐≌荆心佳盗沸率铰骄ㄎ渚馐彼址蠲魅谓蚵返亩桨欤谑嵌ㄎ渚翊Χ桨煲恢翱杖薄T揽粗辛苏飧鋈薄6ㄎ渚粞笪穹冻耄詈枵率侨笪竦淖芡妨欤ㄎ渚盗烦〉卦谔旖蛐≌荆粲谥绷サ孛妫詈枵率侵绷プ芏健:廖抟梢澹杂谡庵Ь樱詈枵乱斐V厥樱⑽沼泻艽蟮姆⒀匀āS谑牵揽阆蚶詈枵虑肭蟛蝗フ憬拐飧鋈薄
李鸿章仔细听取了袁世凯的陈述,面容凝重、目光深邃地盯着即将束装就道的温处道员。此人在朝鲜十年,几次平定危局,训练士卒,吃苦耐劳,尤其是极有政治头脑,有预见,判事明晰。十年来,他实际上充当了中国在朝鲜的发言人。此人今年尚只三十五六岁,宽肩厚胸,两腿粗短,正是所谓主富贵的五短身材。特别是那两只眼睛,圆大乌亮,精气四溢,显示出远过常人的机灵和精神。袁家上两代与淮系渊源甚深,可以将他当作淮系后起之秀来培植。李鸿章拍了拍袁世凯肩膀,微笑着说:“慰廷,你就准备去补胡业娜卑伞V皇堑搅诵≌疽煤玫厝ジ桑讯ㄎ渚盗泛茫缸姹捕常戏蚪暮裢谀!”
一个月后,袁世凯果然奉旨改派小站定武军军务处督办。出身兵家有过十年行伍经历的袁世凯,深知乱世军队的重要。他一到小站,便把定武军视作自己的性命之所在,以百倍于大清寻常带兵将领的激情,投入到军务之中。
袁世凯到小站不久,定武军的面貌便大有起色。军营号角嘹亮,甲胄鲜明,纪律严格,令行禁止。从将官到士兵,训练时吃苦耐劳,认真负责,直把操场当沙场;不训练时,识字读书,听报告,开演讲会,军营如同学堂。尤其一事他做得最为大胆:原先一千五百人的定武军,半年之后扩大为七千五百人。先前最不起眼的小站,因定武军而弄得声名大噪,引起朝野内外、四面八方的注意,也因此引起了桑治平的注意。
“香涛兄,陆军学堂两个学生在小站住了半个月,受到他们很热情的接待,听了他们回来后讲的所见所闻,我有一些想法。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从朝鲜回来的年轻人,不可小觑,他和他的定武军或许有可能成事。”
“是吗?”张之洞的嘴角边微露冷笑,“我听说袁世凯这家伙是个惹是生非的人。他在朝鲜仗势坐大,不把朝鲜君臣看在眼里,也不把日本看在眼里,这次战争的爆发,有人讲袁世凯负有重大责任,是他激怒了日本人,也得罪朝鲜君臣,把他们推到了日本人那边。”
“这些人说的也可能不无道理,袁世凯或许应该负有某些责任。我们今天不谈这些,我只是觉得袁世凯不是平庸之辈。实在地说,大清官场惹是生非的人并不多,今天官场太多的是平平淡淡、庸碌无为的官吏。它窒息了生机,加重了衰落,这其实更为可怕,更值得忧虑。”
张之洞当然不是一个喜欢平庸的人,他也多次听人夸奖过袁世凯。只是袁世凯没有两榜功名,走的这条发迹之路又不是他心目中的成功大道,说到底,只是不喜欢袁这个人而已。
张之洞说:“当今官场多平庸,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只是袁世凯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你为什么对他期许这样高?定武军将有可能成事,我们自强军今后就不能成事吗?”
桑治平笑了笑说:“我今夜特为和你谈谈定武军,正是为了让我们的自强军今后能成大事。”他收起笑容,面容肃穆地说,“我在隐居古北口的时候,曾花气力研究过历史上的军队。从历朝历代的常规兵制到战争爆发时的临时调遣,从史书上的重大战役到著名的军事将领,尤其是近期的八旗、绿营、湘军、淮军,我都曾对他们倾注过很大的兴趣。这样地研究过后,我有一个认识:凡是能成大事能建奇功的军队,都是统帅个人的私家部队,而不是朝廷的官军。从古时的杨家将、岳家军到现在的湘军、淮军,都可证实我的这个看法。香涛兄,你想过没有,三十年前,建立功勋时的湘淮军,实际上就是曾家军、李家军。”
初听起来这是十足的离经叛道,细想起来却又不无道理。张之洞不露声色地盯着这位一直在辅佐自己却不愿接受任何官职的老友兼亲家,全神贯注地听他说下去。
“我隐隐地感觉到,袁世凯走的是这条路子,也就是说,朝廷的定武军正在被他利用,将慢慢变成袁家军。”
张之洞心里微微怔了一下,问:“你有证据吗?凭什么说定武军将会变成袁家军呢?”
“眼下证据还不够,凭那两个学生半个月的观察,不足以构成凭据。不过,这个是次要的。他袁世凯今后能不能达到这一点,且摆在一边,我以为,他若是有心人,应该这样做,要利用这个大好的机会,来做这件事。”
张之洞似乎听出点名堂来了,他沉住气,再听下去。
“当年我在古北口的时候,村子里的农夫平素务农,冬日里则赶山追兽做猎人。我有一个猎人朋友,他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猎人靠的是猎犬,猎犬的作用,是平时追赶野兽,危急时则能救援主人,通常的猎人都买未成年的良犬来训育。但他家里却是从自家众多母狗所生的狗崽中,挑选好的来培育,故他家的猎犬比别人家的猎犬更忠心、更护主。这个猎人朋友说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自家的亲,别人的疏。”
桑治平喝了一口茶后,继续说:“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带兵上。带现有的兵,如同养半大的狗;带自己从无到有组建的军队,好比养自家生的狗,其间是大不相同的。但带兵与养狗又有大不相同之处。家生狗谁家都可以养,但自己组建军队,朝廷绝不会允许。非常时期虽可例外,但粮饷的筹集却又大不容易。现在打着朝廷的名义招兵买马,户部解饷,各省供粮,岂不是天赐良机?袁世凯的聪明就在这里,利用这个机会,扩大定武军,同时也就彻底改组了定武军,这支军队实际上是他的家养犬了。他之所以把全副心思投进去,不是他特别地忠诚、特别地要报效朝廷,他是为他自己在做事。你还记得那年广武军二百名军官随船到武昌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张之洞说,“为此还招来一道指摘的上谕。只是后来全力办铁政去了,顾不上办湖北新军,这批人也没好好用。”
“不瞒你说,我当时就藏有远图,只是未向你挑明罢了。六年过去了,那批军官已满身暮气,不能有所指望了。”
桑治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颇为当年的“远图”未酬而遗憾。张之洞瞪大眼睛看着,等待他的下文。
桑治平压低嗓音:“我们大清国,其实从嘉庆年间开始,就进入了乱世。乱世中靠的是什么?就是靠军队,有军队就有名位事业;无军队,则头上的乌纱帽总提在别人的手里。曾国藩当年在江西处于进退维谷的场面,借奔父丧来摆脱困境,但朝廷为什么在守丧仅一年便又叫他复出呢?不是因为他会打仗,而是因为湘军是他的。朝廷起复他,不是看重他曾某一个人,而是看重他手下的十几万湘军。李鸿章为什么能长保富贵尊荣、普天下的清流都骂不倒他?就是因为他手里有一支从淮军转化过来的北洋水陆两支军队。同时代对付长毛的,如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为什么四处流动、一事无成?就是因为他手下的军队,不是家生而是抱来的犬。袁世凯正是吸取了他袁家的祖训,改弦易辙,走曾、李的成功之路。”
张之洞听了这一番话后,终于忍不住了:“仲子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要我借着这个好机会,把自强军办成张某人家养的猎犬――张家军?”
“香涛兄,”桑治平面色庄重地说,“我知道,以我们之间十多年的相知和今日的关系,我说的话即便你不赞同甚或反对,都不会怀疑我的用心。”
“这是自然的。”张之洞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我跟你说几句或许你听了不大顺耳的话。”桑治平有意停了一下,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儿女亲家,见他在凝神听着,便认真说下去,“自从甲申年来,你致力于洋务事业,将中国徐图自强的希望寄托在你所办的那些洋务局厂上。你的用心很好,为此花费的精力也很令人钦佩,并且已见成效。但说句实在话,里面的问题很多,有人甚至悲观地认为,不要说难以让中国自强,就连这批局厂本身能办得多久都还成问题。”
张之洞不以为然地说:“这些个话,我也风闻过。但既想要办大事,又想不要听到反对的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洋务这种自古以来所没办的大事。总不能因有人怀疑,我们就不办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向都全力支持你办洋务局厂。问题不少也是事实,这桩事今后可以请蔡锡勇、念i等人来细细商讨,我今夜也不跟你谈这码事。我是说你办局厂是对的,但局势有可能不会让你顺利办下去。”
张之洞盯着桑治平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干脆说白吧!”桑治平略作停顿后蹦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来,“依我看,局势极不安宁,说不定更大的混乱就要出现。今年春天京师的‘公车上书’,在全国官场士林引起了很大的震撼,朝廷失去威信,民心浮动,这是大乱将至的征兆啊!”
桑治平所说的公车上书,是指的今年春闱前夕,在京应会试的各省举子,听说李鸿章在马关与日本人签订了割地赔款的条约后,群情激愤,在广东举子康有为、梁启超的带领下,一千多名举人集会抗议,又一起来到都察院请代为递交上奏朝廷的万言书,请求朝廷拒绝承认这个卖国的条约。千余公车联名上书,是史无记载的大事。这一事件很快便由京师传遍全国各地,激荡了一股从上到下、从官场到市井的久违的爱国正气,身处江宁的两江总督张之洞怎能不知?当年的清流砥柱是从心底里同情这批公车的热血之举的。不过,他并没有将此与大乱将至联系起来。
张之洞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有这么严重吗?”
“我看差不多。”桑治平肯定地说,“大乱来到的时候,局厂还能办下去吗?你再想办也没法办啊,到那时真正管用的是军队。有兵,才可以平乱;带兵的人,才是国家的主心骨。但愿不再有长毛、捻子的事出现,如果万一出现这种不幸的局面,我不希望看到袁世凯和他的定武军独占风光,我盼望你能做当年的曾国藩、李鸿章,自强军就是昔日的湘军、淮军。”
“你是叫我不要做别的事情了,就像过去的曾国藩、现在的袁世凯一样,全副心思来办自强军?”
桑治平慢慢地说:“我想,你也可以这样去做,把洋务交给别人,而自己一心一意办军队,把自强军牢牢地握在你的手里。”
“我今年五十八岁了,曾国藩办湘军时才刚过四十,袁世凯只有三十五六岁,我这把年纪了,能和他们比吗?能天天跟那些小伙子一道去操练演习吗?”
“你可以不和他们一道上操场,但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住营房。如果你去的话,我陪你去住。”
张之洞笑了,说:“那也不行。曾国藩那时只有办湘军一件事,袁世凯也只有一个督办军务的专职,我身为湖督又身兼江督,我怎么可以甩得开!”
“其实呀,只要你有心,这些事都有办法可想。你可以在自强军营里住上半年,这半年里湖督江督的一般事务都委托给别人,特别重要的事才亲自办,不会误事的。”
“难道说离开督署住军营,就可以将自强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吗?”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桑治平摸了摸下巴说,“掌握一支军队,关键在于控制这支军队的高级军官。你在军营住上一段时期,与军营建立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然后在这中间去物色去培养自己的人。若督办处的各位督办、协办,各营的管带都是你一手选拔提升的人,而不是现在的状况:督办由江苏提督兼任,协办是他的多年袍泽,各营管带及哨官都由协办任命。彻底改变这个状况之后,才可以说自强军是你的了。”
张之洞陷入了思索。桑治平这个设想是很对的:现在的自强军虽是经自己的手募集的,但名义上是朝廷的军队,实质上也还是在江苏提督的手中,自己不过是公事公办;倘若不再待在江宁,这支新式军队,也跟现行的绿营一样,与自己就无半点联系。世道乱时,不要说听你的号令去冲锋陷阵,即便让它为你办一丁点儿小事,也不可能做到。但是,让自己放下这大帅的地位,去做一个只有三千人的自强军的将领,张之洞却不屑于这样做。再说,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明显地违背了朝廷的制度。世道尚未乱,一道道大清律令摆在那里,倘若有人告你一个私营军队的罪名,也是一桩难以纠缠的官司案。
想到这里,张之洞说:“仲子兄,我已经老了,没有亲自指挥一支军队的魄力了。我只是想为朝廷做一点强国强兵的实事,也不想把这支自强军当作个人的军事力量。这或许会令你失望,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这的确令桑治平大为失望,端茶杯的右手在半途中停住了。他凝眸望着眼前的署理两江总督,似乎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印象:他的确是老了!差不多白完了的发辫、胡须,就像制麻局里堆放的那些苎麻,凌乱而没有光泽;瘦长多皱的脸庞,好比从热炕灰里扒出的一个煨白薯,惨惨的而没有血色;矮小单薄的身体靠在藤椅上,如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因没有发育成熟而显得很不起眼。平时似乎不是这样的呀!须发虽白而面皮红润,身材虽小却虎虎有威。今夜怎么这等猥琐而庸常!
桑治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后说:“香涛兄,这些年的操劳的确耗费了你不少心血,以望六之年来亲领虎符,是有不少难处。我今夜向你提出一个要求,请你万不要瞻前顾后而不接受。”
要求?这么多年来,桑治平可从来没有提什么要求呀!“什么要求,你只管说,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呀,你所想要的,我还不尽力而为吗?”
桑治平浅浅一笑,说:“再过三个月,仁梃就要从武昌自强学堂毕业。我请你派他到自强军去,先做个队官,一年半载后升个营官,日后让他代替你来掌管自强军。”
婚后,仁梃进了武昌自强学堂,系统地学习英文、测算、机器制造等西洋实学。张之洞和桑治平都深感自己不懂西学,有意让儿辈弥补这一绝大遗憾。原本让仁梃毕业后进铁政局,跟着蔡锡勇、陈念i他们学洋务实业,这是张之洞和桑治平的共同愿望。在张之洞断然拒绝自领自强军的这一刻,桑治平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让仁梃来做这桩事,比起父亲来,仁梃自有许多不及之处,但同样也有许多超过之处。仁梃身材虽不高大,但他自小跟着桑治平学过不少拳脚功夫,身子矫健灵活,宜于武事。虽没系统学过军事,但他懂洋文洋学,德国的操典、英国的武器,他只要去学,就会比别人快十倍百倍。更重要的是,他只有二十五岁,如一轮初出地平线的朝阳,霞光万道,前途无限,已到望六之年的父亲和岳父哪里可望其项背!
“让仁梃到自强军去,这事我倒没想过,如果他愿意,也是可以的。”张之洞捋了捋长须,“不过,他在武昌学的不是军事,一到军营便做队官,也不合适,人家会说他仗老子的势力。”
桑治平说:“不说别的,就凭仁梃一口流利的英语和他的测算学问,在五六十个自强军营、队官中就无人可比。仁梃缺的是军事方面的常识,可以先让他做个见习队官,过几个月再补实缺。若让他从士兵做起,何时才能走到掌管自强军这一步?”
“你不要因为仁梃是你的女婿,你就偏爱他、袒护他,我倒是并没有看出他有哪些过人的地方。你对他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
“仁梃是不是有过人之处,暂且不说,首要的是培养他,这是至关重大的事。这一点,近世唯曾国藩看得最透,做得最好。他说过,只要有中等之资质,若加以良好的培植,让他有充分施展才能的机会,就可望做出大事业来。反之,一个有上等资质的人,若不幸而沉沦淹没的话,他也会一事无成。对曾国藩的这番话,我是深为赞同的。世间聪明人很多,能干出事业来的,不过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罢了,绝大多数的人都沉没了,真令人痛惜。你的部属学生,你都着意培植,为他们创造一个好的环境,难道对自己的儿子就如此苛求薄待吗?”
张之洞哈哈大笑:“仁梃有你这样偏袒他的岳翁,真是他的福气。好吧,就按你的办,让他到自强军。但有一个条件,先得在江宁陆军学堂读半年书,然后按别人一样的待遇,先做见习队官。他若真有才干,再循级提拔,千万不要揠苗助长,爱之反而害之。”
桑治平寄厚望于女婿,殷切期盼他尽快长成一株能挡风雨的大树。不料,风云难测,祸福相倚,因仁梃的来到江宁,反而铸成桑治平一生痛悔不已的大错!
二、桑治平决定跳出名利场,与初恋情人一道融入天地造化之中
仁梃在江宁陆军学堂仅仅学了三个月的军事学,江苏提督自强军督办程世寿为讨好制台大人,便将仁梃安置在最时髦的炮兵营中做一名见习队官。炮兵营共有二百五十余人,分为四个队:两个炮兵队、一个运输队、一个工兵队。炮兵营的管带林志宏原本就是江苏绿营的一个都司,曾由刘坤一派往德国学过半年的炮兵,会讲一点德国话,是个心高气傲的年轻军官。他任自强军的炮兵营管带,是程世寿的提拔。在林志宏的心目中,于他有恩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原江督刘坤一,另一个就是程世寿,对于张之洞,他并无私人感情。张仁梃在江宁陆校只待了三个月,便到炮兵营任见习队官,他对此颇有看法。看在程世寿的面子上,他没有拒绝;但对仁梃,他却以通常的仗父势的衙内视之,心里有着很深的偏见。炮兵营四个队,实际上是三个等级。两个炮兵队是第一等级,炮兵技术性强,招募时较严,待遇也较好;其次为运输队;最差的是工兵队,说起来也是当兵吃粮,其实干的全是挖土垒石头等粗活儿重活儿,故而工兵队招募条件宽松,只要是年轻有力气就行了。工兵队里的四十几号人,多来自山野鄙夫市井游民和别的绿营中开缺的兵油子,最是散漫混乱难得管理。刚好原队官丧母请了几个月假回籍去了,于是林志宏便把仁梃派到工兵队,有意将这个癞痢头交给他剃。
仁梃少不更事,不知工兵队里如此复杂。他一到队便立即对相沿成习的懒惰散漫风气予以坚决整顿,严厉声称:自强军乃新式军队,为国家强大的希望之所在,决不允许八旗绿营中的那种军营暮气在工兵队中出现。仁梃以年轻人的热血之气对待自己的职守,也决心把工兵队改造好,以此打下在自强军的基础。他规定了严明的纪律。自己住在营房里,与工兵队的士兵们一起操练、演习、出勤、办差,毫不含糊。仁梃的小家虽然就安置在督署衙门内,从雨花台驻地回家也不过两个小时,他也只是半月才回家一次。仁梃在工兵队的表现,父亲、岳父甚是赞赏,工兵队里那些散漫惯了的兵痞子,却极不满意。
工兵队里有三个最烦人的癞痢头。一个是四川人,姓魏,排行老幺,人称魏幺爹;一个是安徽人,姓罗,排行老二,人称罗二;一个姓于,江宁本地人,一脸麻子,人称于麻子。
魏幺爹四十多岁的年纪,十五六岁时由一个做袍哥小头目的远房亲戚带到湘军鲍超的部下,过了近三十年的军营生活,是个十足的兵油子。魏幺爹也没有娶妻小,时常找一些易到手的寡妇混混,几十年的饷银结余便都流入到那些寡妇手里,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积蓄。罗二家住皖北,八九岁就跟着做私盐贩子的父亲走南闯北,现虽只有二十八岁,却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于麻子才二十岁出头,是个好吃懒做的混虫。魏幺爹把袍哥的那一套带进工兵队,对罗二、于麻子说,人的力量在于结团伙,当年湘军里袍哥会里的爷们儿,在军营称王称霸,连曾国藩都拿他们头痛。我们三个若结成团伙,就力量大了,谁都不能欺侮我们,工兵队里明里听队官的,暗里掌舵的就是我们。罗二、于麻子都拥护,于是三人结了拜把兄弟,魏做老大,罗做老二,于麻子做老三。
这三人连成一气后,果然力大气粗,工兵队里那些散兵游勇都怕了他们,队官真的拿他们没办法。张仁梃整顿工兵队,最先得罪的便是这三个袍哥兄弟。
这一天,张仁梃将工兵队带出营房十里外的一个荒山坡上,做一次筑炮台的实战训练。将四十五个士兵分成三组,每组筑一座炮台,三天内筑成。夜晚就住在临时支的帐篷里,不得回营房。
这是一桩苦差事,士兵们心里都不情愿,但又不能反对,只得硬着头皮去干。第一天下来,三个炮台都只挖了几尺深的脚基,炮台连个影子都没有。如果按这样的速度下去,五六天都不一定筑得起。张仁梃心里焦急,训骂督促都不顶事。第二天一整天,才勉强砌上三尺高的墙脚基石。三个炮台上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样地懒懒洋洋、拖拖拉拉。张仁梃气极了,寻思着如何来扭转这个局面。
魏幺爹新近在营房边又勾搭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小寡妇,两人正在热火的时候。魏幺爹每天晚上都要去那小寡妇家里歇上大半宿,天快亮时才回营房。众人都怕他,明知他这档子事也不敢举报。魏幺爹在帐篷里接连独睡了两个夜晚,心火烧得燎燎的,实在忍受不住了,这天刚吃完晚饭,他跟罗二、于麻子打了声招呼,便急急忙忙地赶回雨花台,一头钻进小寡妇的家。
第二天早上,三个炮台上的人已上个把小时的工了,还不见魏幺爹来,罗二、于麻子也替他着急。这时,张仁梃来到炮台监工,见缺了魏幺爹,便问他的棚长,棚长答不知,又问他昨夜在帐篷里睡没有,棚长答不在。张仁梃立时恼怒起来,心里想,正要找只鸡来杀给猴子们看看,不料恰好出了一只,非得好好惩罚不可。正在这时,他远远地看见魏幺爹向工地这边奔了过来。张仁梃迎了过去,喝道:“姓魏的,你给我站住!”
魏幺爹一怔,身不由己地停了下来。
“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魏幺爹在路上已想好一个对策,答道:“报告张队官,我昨天拉肚子,回营房拿止泻药去了。”
“止泻药呢?”张仁梃沉下脸来。
魏幺爹没有想到刚到炮台边便被截住,更没有想到这个张队官如此认真,两只手在身上胡乱摸了几下后说:“报告队官,我是一路跑来的,药包在路上给跑丢了。”
“这是什么?”
魏幺爹在上衣口袋里东摸西摸的时候,不小心带出了一角彩色丝绢。张仁梃走上前,一把将丝绢从口袋里扯了出来,却原来是一方粉红色的手帕。顺手抖了抖,见那手帕上绣了些荷花、莲叶、游鱼等图案。
旁边围观的工兵队一阵狂笑起来。这都是些想女人想得发疯的兵痞子,见了这种女人的东西,无异于猫闻到了鱼腥,一个个大受刺激,探头探脑的、龇牙咧嘴的、口角流涎的、搔头抓腿的,真个是丑态百出,妒意横生。有两个平时对魏大恨得要死,但又畏惮不敢公开发作的兵丁,此时仿佛找到了报复机会,又觉得有靠山在后,平添了几分胆气,在人堆里小声骂道:“这个狗娘养的,老子们在流黑汗,他倒去嫖婊子去了。割了他的鸡巴,看他还有这份骚劲没有!”
张仁梃听到了骂声,知有人在支持他,劲头更足了。他对着身边的棚长下令:“把他给捆起来!”
棚长拿了根绳子,走到魏幺爹身边,见魏幺爹鼓着眼睛望着他,赔着笑低声说:“上司差遣,身不由己,你老委屈下。”
魏幺爹发作不得,只得服服帖帖地给捆了。
张仁梃指了指前面一棵歪干松树说:“把他捆在那里,晒一天太阳,谁也不能给他一口饭一口水,让他结结实实地吃点苦头。”又指着棚长说,“你给我守着,若有人敢违背我的命令,军法处置,决不讲情面。”
张仁梃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办得好”“还是张队官厉害”,心里颇为自得。
正是五月末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捆绑在松树干上的魏幺爹,被太阳晒得汗如雨淋,身上脸上蚊虫叮咬,两只手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又无饭吃,又无水喝,到了下午便头发昏、眼发黑,整个人都蔫耷了。幸而他的两位把兄弟趁着棚长撒尿离开的空隙,送几次水给他喝,不然,这个年过四十的老兵油子真挺不过来。直到天黑,才解除处罚,喝水吃了点饭,魏幺爹仿佛有种从鬼门关里打了个转身的感觉。张仁梃如此狠狠地治了下魏幺爹后,果然让那些士兵亲眼看到这个公子哥儿出身的见习队官不好惹,施工时再也不敢偷懒,都拼命干活,前两天的误工被夺回来,三个炮台只延误半天时间,终于修筑成功了。张仁梃初战告捷,却不料因此埋下祸根。
回到雨花台驻地后,魏幺爹做东,请两个把兄弟喝酒,表示谢意。酒席间,魏幺爹谈起那天的受苦受辱,对张仁梃恨得咬牙切齿,要两个把兄弟帮忙出个主意,报这一箭之仇。三颗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了好长一会儿,终于设下一条毒计来。
过了几天,便是五月的休沐之日。当时一般衙门是每旬一个休沐日,军营严些,半月一个休沐日,通常安排在十五和三十两天。休沐日军营放假,士兵们也可进城去买点东西或下馆子。
仁梃平时住军营,一个月内也只有这两天才回到督署去看望父亲和妻儿。这次仁梃特别想快点回去,因为上次休沐日刚好有急务,他没有回家,有一个月未见妻子和刚生下两个月的儿子了。儿子白白胖胖的,特别逗他喜爱。想起美丽的妻子和憨稚的儿子,仁梃的心里就布满了温馨。下午,他匆匆和士兵们一道吃完晚饭后,便急忙离开军营,进城回家。
来到朱雀巷附近,被两个从后面追来的人赶上。
“张队官,远远地看着像您,原来果然是您,回家去呀!”
张仁梃一看说话的是于麻子,遂点点头打招呼:“进城来啦!”
“张队官,今天是我的生日,特为邀小于子来喝杯酒,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您,真是万幸。”
张仁梃转眼看时,说话的是罗二,笑笑地说:“哦,今天是你的生日,祝贺你呀,二十几啦?”
“二十八岁啦!”罗二咧开嘴笑了笑说,“张队官,您一定要赏我一个脸,答应和我们喝两杯。”
张仁梃为难了。他巴不得下一步脚迈过的就是自家的门槛,哪有心思在这里和这两个他实在看不上眼的小兵一起喝酒:“过两天吧,过两天我们再喝!”
“你规定的,军营不能喝酒,过两天怎么能喝?”
“张队官,您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丘八吧,不肯赏脸!”
“张队官,要是平时呀,我们也不敢斗胆请您喝酒。今天是生日,又恰巧在这里碰上了,您不喝,也太看不起我们了。”
于麻子、罗二一人一句,说得张仁梃犹豫了。带兵还得要爱兵啊,这是岳父大人一再叮嘱的。爱兵如子,这是历代名将的共同特点。有儿子过生日,做父亲的不庆贺的吗?何况在城里这样巧遇,不和他们喝两杯,也是说不过去的。
张仁梃答应了。二人兴高采烈,拥着队官走进旁边的一家小酒店。罗二、于麻子一边说着奉承话,一边劝酒。仁梃毕竟只有二十五六岁,经不起如此劝,几杯酒下肚便失了分寸。三人你一杯我一杯,直喝了个把小时,都有七八分醉了。仁梃也不想喝了,迈出酒店门槛时,脚步有点趔趔趄趄的,于是,罗、于二人一人一边搀扶着仁梃往督署走去。快到督署大门时,罗、于二人说:“衙门我们进不去,张队官您自己走吧,我们就此告辞回营房了。”
这一路被风吹着,仁梃觉得酒醒了许多,便说:“不要你们送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仁梃走进督署时,守门的卫兵见二公子走路有点歪斜,忙过去扶他,闻着满嘴酒气,知他喝了不少酒,关心地问:“醉没醉,要不要扶?”
仁梃不想让督署卫兵知道他喝醉了酒,便挥手说:“我没醉,不要你们扶。”
说罢,径直向里面走去。卫兵见状,也没有再去搀扶他。两江总督衙门的西面,三十年前是天王洪秀全的西花园。西花园里有一个人工挖掘出的池塘,这口池塘又大又深,里面种着荷花,养着各种名贵的观赏鱼,池塘里还有一艘硕大的石舫,通过一座九曲回栏与岸边联系着,池塘与石舫给西花园增添了许多美色。因此,尽管是长毛头子留下的东西,大清的历届总督也都笑纳不废。仁梃的家便在这池塘的北边。
当下,仁梃沿着这熟悉的池边小路向家里走去,冷不防,从花草丛中钻出一个身着夜行服的蒙面人来。
那人从背后没发出一点声音地来到仁梃的身边,待到仁梃发现有人时,他早已被那人举了起来,没来得及叫喊,便被投入池塘深处。仁梃本不会游水,又加之喝醉了酒,浑身无力。他在池塘上上下下地扑棱了几下后便沉了下去,可怜一个前途似锦的制台公子、一个闺中娇妻稚子盼归的年轻男人,便这样在自家门前的池塘里活活地被淹死了。
第二天中午,当仁梃的尸体浮出水面时,整个总督衙门立刻像满锅沸水似的闹腾起来。张之洞闻讯赶到池塘边时,桑燕早已哭倒在丈夫身边,晕死过去。桑治平也是老泪纵横,紧紧地握住女婿那早已僵冷的双手。看着一个月前尚神采飞扬地对他讲述自强军内的种种状况,对自己的见习队官业绩充满信心的儿子,如今却这样全身浮肿、脸色铁青地凶死在衙门里,张之洞只叫了声“梃儿,你怎么会这样”,便立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颓然倒地。
醒过来的时候,张之洞已躺在自家的床上,旁边围满了人。他的情绪已安定许多,望着佩玉问:“虎子妈怎样?”
虎子是仁梃出生才两个月的儿子的乳名。
佩玉道:“她昏睡在床上,还没醒过来。”
张之洞又转眼对女儿说:“我这里没事,你和你姨这几天都到你二哥屋里去,照顾你嫂子和侄儿。”
准儿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看到大根在旁边,他对大根说:“仁梃怎么会死在池塘里?你代我去请江宁县令一定要查清楚。”
“四叔,”大根走前一步说,“昨天下午,江宁藩台、江宁县令都来了,还带了一批仵作,将二少爷全身细细地看了。二少爷身上有很重的酒气,头部、喉部、胸腰部这些要害的地方,也没发现被击打的痕迹。仵作们说,初步估计,二少爷可能是喝多了酒,失足摔到池塘里去了。又据门卫说,他们是昨夜十一点多钟看到二少爷回来的,满嘴酒气,走路也走不太稳,要扶他不让扶。”
张之洞闭着眼睛,一滴滴浑浊的泪水从眼眶里不停地流出。好长一会儿,他才将督署总巡捕叫到跟前说:“你去对江宁藩司和江宁县令说,此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了,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失足落水的。只是仁梃死得很蹊跷,他一向不多喝酒,怎么会醉到这种地步?他说工兵队复杂,要下死力整顿,是不是得罪了人,别人有意害了他?这事没有根据不能乱说,还请江宁县和自强军督办处一道去细细查访。”
总巡捕安慰道:“大人好好将息,要为国家保重。二公子的事,我一定会叫江宁县和自强军严密查访,弄个水落石出。”
仁梃的葬礼完后,大根带着一班子人将他的灵柩运回南皮原籍落葬。
那夜将仁梃丢下池塘的蒙面人正是魏幺爹。这个老兵油子犯下这桩伤天害理的事竟然如同无事一般,依然和他的两个把兄弟在工兵队里吃喝混日子。江宁县和自强军督办处密查暗访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来,遂一致认为张仁梃是酒醉落水,与旁人无干。这桩督署衙门的大奇事,风风雨雨半个月后,也便渐渐平息了。
除老父、娇妻外,仁梃的死还给另一个人的心灵以沉重的打击,此人便是他的师父、岳翁桑治平。十年师生,本已情同父子,这三年来又做了女儿的丈夫、外孙的父亲,情谊加上血脉之间的联系,使得桑治平悲痛不已。桑治平在仁梃的身上,寄托了重大的期许。
刚离开古北口,跟随张之洞来到山西的那几年,桑治平对自己仍抱着很大的信心,相信可以借助张之洞的权位来施展自己钻研多年的管桑之学,趁着眼下年岁尚不大、精力尚充沛的有利时机,再拼搏一次,以期不负平生。
来到两广后,张之洞力倡洋务,在念i等一批从欧美回国的留学生面前,尤其是在后来办铁厂、枪炮厂,办布纱丝麻四局等洋务局厂的过程中,桑治平强烈地感到了自己与念i等人之间的距离。这距离不仅是两辈人之间的代沟,更是中国传统治术与西方科技之间的巨大差异。桑治平常常想:导中国于富强的,看来应是来自西方的那一套学问,不可能再是中国的传统治术,包括自己多年来所潜心探索的管桑之学在内,或许都要向西学洋技让步了。
每当这种时候,桑治平心中常会涌出一股浓重的迷茫感和失落感,也因此而萌生过再度归隐的念头。然而桑治平毕竟没有归去,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为着仁梃。
桑治平想,自己是年岁偏大,不可能再攻西学洋技了,但仁梃还不到二十岁呀,他还可以学洋文读西书,以后中西会通、华洋兼资是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的。为国家造就一个人才,为自己赢得良师的称赞,这不也是中国士人的美好抱负吗?为此,他把尚在度蜜月的女婿亲手送到了武昌自强学堂,让他拜红毛蓝眼睛的洋人为师,读英文,学测算制造。女婿在洋学上的长进,使桑治平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但是也就在这几年里,念i对湖北洋务局厂的批评,又常令他忧虑。
念i多次在他面前讲铁厂、枪炮厂的弊病:贪污、浪费、懒散、无序、人浮于事、裙带风气重,这些弊病正在吞食局厂的躯体,污染局厂的光彩。员工大部分不懂技术,扼控局厂大权的又都是些不知管理只想做官的候补道府,再加之湖北官场,从巡抚到州县,真正支持办洋务的人寥寥无几,不敢公开反对,只是碍着一个张大人而已。念i常常感叹,中国的洋务事业,好比一只黑夜航行在大海中的木板船,没有光明,没有导航灯,风浪大,自身能力小又孤单无援,走一步算一步,随时都有被风浪打翻的可能,前景实在渺茫得很。
桑治平听到这些话后,对眼下红红火火的湖北洋务,常会无端冒出火灭政息的预感来。
去年秋冬的战事和今春京师的公车上书,更给桑治平敲起了警钟;一次割地三大岛,一次赔款相当于全国两年的收入;京师辇毂之地,千余名应试举子集体抗议朝廷。这三件事,都是史无先例的。而就在举国悲愤的时候,颐和园的太后六十大寿庆典,依旧靡费奢豪地如期举行。日本的太后是卖掉首饰买军舰,中国的太后是用买军舰的银子来修园子,而且一天四万两银子的花费。这个老太婆,半月就要花费掉一艘“吉野”号,两个月就要花费掉一艘超级主力舰,一年就要花费掉一支全国性的海军。
有如此太后在朝,绝不可能建成同仇敌忾、共赴国难的气氛,只能促成亡国败家、改朝换代!大清国或许不久就会有大乱,乱世中谁还来办洋务局厂?那时要的是军队。当张之洞署理两江、办起江苏自强军时,桑治平就想过,应该劝张之洞效法当年的曾国藩,将自强军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若大帅本人不愿意,则由少帅去代行其职!
仁梃当自强军队官的那几个月,是桑治平近年来最为欣慰的日子,谁知飞来横祸,夺走了未来自强军统帅的年轻生命!
桑治平终于病倒了。病榻上的桑治平思前想后,心中满是怆伤。他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这该不是上天在警示我,济世之梦不要再做了?
一生以功名事业为追求目标的桑治平,在大梦初觉的日子里,一面与宏抱伟图渐离渐远,一面却对情感世界的向往与日俱增。
柴氏去世又将近一年了。回忆与柴氏结缡的二十五年岁月,他发现,与柴氏居家过日子的成分多,爱恋的成分少。
他一生真正眷恋的历时愈久思念愈深、常常是无须想起便悄然袭人心头的,却是在他情窦初开时,那个肃府小丫鬟送给他的含情脉脉的目光和纯情少女的温馨。在刀光剑影的热河行宫,在漂泊寻觅的孤旅村舍,这目光和温馨,常常会不期而然地浮出,成为前行的动力,中宵的慰藉,有时,甚至会是他生命的全部。就在与柴氏做夫妻的年代里,它有时也会像遥远天际边的一点星光,向他闪烁着神秘的魅力,令他生发出一股急欲奔去的冲动。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了香山城的巧遇。当看到秋菱为他做的二十四双鞋的时候,尤其是当他得知念i是自己的儿子,为了这个儿子秋菱屈身做妾和年轻守寡的坎坷经历时,桑治平的心被重重地震撼了。
他全身充满着被爱的幸福,感受到两情相爱的真挚与久长。然而,他为此也增添了深重的不安:今生今世,对秋菱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他恨不得立即就与秋菱破镜重圆,再谱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但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有柴氏在室,不能因一个女人而去伤害另一个女人。就这样伸手便可得到的熟果,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悬挂在枝头,一拖就是七八年了。如今柴氏已谢世,障碍已消除,若依旧让两颗火热的心各自凉着,这一辈子还圆不圆梦?“弥补亏欠”云云,岂不成了空话?
桑治平借江督提塘处向香山县发了一封急函,仍与小儿子一道住在香山县城的秋菱很快便收到了这封信。
秋菱早已从念i的来信中知道仁梃淹死的事,但她不知道桑治平为此已在病榻上躺了三个月。此刻的他需要自己到江宁去陪陪,秋菱还有什么犹豫顾忌的?她让小儿子送到广州,然后自个儿在广州搭乘一艘直接驶达江宁的海轮。经过半个月的海浪颠簸,终于抵达江宁,在苍茫夜色中来到桑治平的身边。
与上次相比,病中的桑治平明显地消瘦了,唯独两只眼睛依旧明亮清澈,与三十多年前的肃府西席没有多大区别。秋菱急切地问:“哥,你害的是什么病?”
“哥”,这一声当年在肃府中背着人被秋菱叫了千百遍的称呼,今天再次响在桑治平的耳畔,令他激动不已,三十多年前的岁月,仿佛被这一声轻轻的呼唤给唤回来了:他们携手回到了肃府的初恋时代,回到了那个奔腾着热血与情爱的秋夜……
五十出头的秋菱虽身板依然硬朗,但面容到底没有过去的细嫩、鲜亮了。岁月就像无形的霜风,吹干了人身的精血,凋零着人生的青春。一股更强烈的珍惜生命、把握幸福的意念在桑治平的心中油然而生。害的什么病?这病可多啦,有对仁梃的痛惜,有对事业的迷惘,有对来日苦短的忧虑,更有对多舛命运的哀伤。总之,害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他希望在今后,再慢慢地与她诉说衷肠,而眼下,他更希望秋菱能和他一道去选择一种全新的人生暮年。
“我害的病,连医生也说不清楚。这些天已好多了,此刻见到你,差不多就全好了。”桑治平望着秋菱,两眼流露出喜悦和兴奋,“秋菱,你一路上受了许多辛苦,你不会怨我千里迢迢叫你来,太过分了吧!”
“看你说的!”秋菱轻声地说,“嫂子不在了,你在病中能想起我,这是你心里有我,我哪能不来?莫说江宁还不太远,即便是关外、西北,我也会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就飞到你的身边。”
“谢谢你。”或许心中太激动,也或许是大病初愈,腿脚乏力,桑治平两腿微微发抖,半天挪不开步伐。秋菱忙跨过一步扶着他。
“秋菱!”桑治平伸过手去,将秋菱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这双手,曾经是那样丰润柔软,那样温馨可人,而今尽管已没有过去的光泽和细腻,但它温情依然,馨香犹存!摸着它,桑治平的心中充满暖意,全身的活力在瞬间已被激发。
秋菱没有将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抽出。在桑治平的抚摸中,秋菱感受到爱意的绵远,青春的复苏。在大变突来后的惊恐日子里,在三十多年空落苦寂的岁月里,秋菱曾无数次地渴望得到桑治平有力的支撑、爱的滋润,也曾千百次地梦见两个有情人紧紧地依偎着、幻想着,但今天,当这一切都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又因过分激动而心绪慌乱,不知所措。
二人相向而坐,思绪万千,却一时无言。
“秋菱,”沉默好一阵后,桑治平先开了口,“那年念i结婚时,我特为换上在香山拿的那双鞋,你注意过没有?”
秋菱点了一下头,心中蜜蜜融融的。
“你为我去热河做的那双鞋,我一直舍不得穿。我现在穿给你看。”
桑治平说着,从身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来。秋菱眼睛一亮,这块蓝底白花家织布,正是当年她亲手从箱子里挑出用来包鞋的,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它,依然光鲜如新!
打开蓝布包,里面露出一双男式布鞋来。这双她一针一线饱含着情与爱所纳出的鞋子,鞋底仍然白净无染,显然还从没有穿过。鞋子依旧,纳鞋的人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妙龄少女了。重睹旧物的一刹那间,秋菱有一股悲凉的沧桑感。
桑治平慢慢地换上新鞋,然后离开椅子站起来。在秋菱的搀扶下,来回踱了几步。
“秋菱,这鞋子穿在我的脚上好看吗?”
一股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笑意,布在秋菱那被岁月剥蚀被海风吹皱的脸上。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一个字。
蓝花布包的这双布鞋,其实包的是秋菱的一颗心,是秋菱当年的青春憧憬。她想象着,等他一回来,便和他商量婚嫁的事情,由他向肃相去请求。若肃相宽宏大量的话,是可以放她出相府的。若肃相不同意的话,她就向肃相请求,以公子考取秀才作为交换条件:明年公子考取秀才了,不要任何酬劳,只要放她出去就行了。她相信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从小失去家庭欢乐的穷苦丫头,是多么渴望得到爱情,盼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啊!谁知世事竟如此不可预料,人生的遭遇竟是如此坎坷。热河行宫的那场政变,不仅摧毁了煊赫一时的肃府,也打碎了她的美好追求。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比一个遇到灾难的船客,大船沉没了,她成了一个无辜的受难者,是死是活,漂向何方、归于何处,都只能闭着眼睛听天由命。虽说后来没有死,也有了丈夫和家,但这一切都不是当初的设想。就像鱼翅和粉条一样,看起来相差无几,亲口品尝者则知道滋味是根本不同的。
就在彻底绝望的时候,香山巧遇,带给她无比的惊喜。她也曾因此燃起过一星圆梦的火苗,但无情的现实很快便将这火苗给浇灭了。“能够有这样的结局,也算苍天没有亏待自己了。”这些年来,秋菱在每一次的思念之后,便都这样自我安慰着。
“歇一会儿吧!”秋菱将桑治平扶到椅子边,“你病还未全好呢!”
“秋菱,”桑治平望着坐在对面的梦中情人,深情地说,“你这次就别回香山去了,我们结合吧!让我伴着你,也让你伴着我,共同酿造一段美好的晚年吧!”
秋菱先是一愣,随即便是酸甜苦辣种种况味一齐涌上心头。盼了多少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句本是三十多年前就应说出的话,却因别人的争权夺利而推迟到今日,本应是“美好人生”,却变成了“美好晚年”!
这是甜,还是苦?这是幸福,还是不幸?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它依然如当年一样皎洁明亮。月亮呀月亮,三十多年,在你不过一眨眼工夫,但对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半辈子!
秋菱的眼眶里泪水涟涟,好半天,她才说了一句:“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还要结合吗?”
“要,要!”桑治平连连说,“就算活到八十岁吧,也还有二十多年的日子哩。陈酒要比新酒香,夕阳更比朝阳美,我们好好合计下,把这二十多年的日子安排得快快乐乐的。”
秋菱抹掉眼角边的泪水,说:“怎么安排法,你说给我听听。”
“首先,我要辞掉这份幕友差使。”
“辞职?”秋菱有点惊讶,“张大人会同意吗?”
“我要说服他同意。”桑治平郑重地说,“我在名利圈子里兜了大半辈子,越到后来越觉得这个圈子其实很窄,人只有跳出名利场,才会领略到天地的宽阔。离开肃府后我在大江南北漫游了好几年,看到了宇宙的壮美、山川的雄奇,只是因为心里总在想着找你,没有很好去感受;后来在古北口隐居好些年,因为心里老想着建功立业这档子事,也没有仔细地去品尝生活。这一两年来,我开始悟出了一个道理,名利不必去追求,事业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成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好好地享受人生才是正事。而人的生命也只有融于天地造化之中,才能得到大美;必须跳出名利场这个小圈子,才能进入大境界。有你在一旁,我的心灵算是有了真正的依托。我要和你携手融于大美,就像当年范蠡携西施泛舟太湖一样,我想张大人是会理解的。”
秋菱一时还不能琢磨透桑治平心情变化的大道理,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本能地认可桑治平的这种选择。
“离开总督衙门,我们将到什么地方去住?”
“在张大人幕府里做了十三四年的幕友,我已积蓄了四千两银子,粗茶淡饭,够我们用了。我们可以回我的洛阳老家去住,也可以四海为家,随处租房子住。”
“好!四海为家更好!”秋菱的脸色开始明朗起来,稍停一会儿,她又担心地说,“我还没有跟儿子们说哩,奶奶都做了八九年,五十出头的人了,还要出嫁,儿孙们会看笑话的。”
桑治平笑道:“耀韩怎么看,我还不大知道。但我们的念i,我想他一定会赞同的。他在美国近十年,受的是西方教育,西方女人改嫁再婚,是很普通的事,念i对这事一定会是开明的。哥哥都同意了,弟弟还有什么话说?万一他们兄弟还有点迟疑的话,就干脆把事情的原委都给他们挑明了!”
“别,那些事千万别告诉他们。”秋菱的脸红了起来,急忙止住桑治平的话。
桑治平开怀大笑起来,快乐给他带来了力量。他发现自己的病顿时好了七八分,趁势把羞涩而喜悦的秋菱搂入怀中。
三、“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熹的这两句诗给张之洞以启示
果如桑治平所料,念i很快便从武昌给两位老人发来了贺信,祝贺他们这段美好的黄昏恋,到时他要代表弟弟和陈氏家族出席婚礼,致辞祝贺。儿子的这种态度,令秋菱极为欣慰。一切都就绪后,桑治平向张之洞正式辞行了。
“仲子兄,这太让我意外了。”张之洞压根儿也没想到跟着他十几年相处极为融洽的好朋友,会突然向他辞别,“若是对我对总督衙门,或是对别的人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你尽管提出来,一切都可商量,只是请你务必不要离开这里。”
张之洞的这番真情实意,倒使得桑治平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有一丝不安了。他沉吟片刻,只得以实相告:“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想起贾太傅。贾太傅责备自己未尽到师父之职乃至于忧伤而死。仁梃死于非命,我这个为师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内心忧伤,方寸已乱,每一见到西花园那口池塘便悲从中来,我理应长归田庐、息影山林了。”
作为仁梃的父亲,张之洞这段时期的心情岂能好过?但他生性坚强,深知身上所负担子的沉重,不得已而强打起精神处理日常事务。得知桑治平的辞职乃是出于仁梃的缘故,张之洞是又感激又惭愧,他沉痛地说:“仲子兄的这番心情,让我愧谢交集。我是仁梃的父亲,仁梃二十五岁便走了,我心里能不难受吗?他死于非命,我能不自责吗?眼看你的女儿年纪轻轻便已守寡,小孙子不满周岁便成了孤儿,我的心里痛苦万分。”
张之洞不觉语声哽咽起来,他停了停,喝了口茶,把涌到眼眶边的泪给强压了回去。
“但我痛极之时也能自解,一来死生有命此乃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勉强。我一生经历这种打击太多了,四岁丧母,二十岁丧父,二十余年间连丧三妻又痛失娇女,我恨天公对待我太残忍,恨极之时,也只有以此自解。二来仁梃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死于非命,做父亲的自然有责任,但已不是重要的了,这责任首在他自己。我今天也以这二则反思来规劝你,你一不必太悲伤,二更不必自责失职。仁梃早已独立办事了,并非在你跟前读书的学童,他与坠马而死的汉梁王还是有别的,你千万不要因此而离开这里。”
桑治平本来还想对张之洞说,他对眼下他们共同从事的这个事业也已失去了信心,洋务局厂也罢,自强新军也罢,大概都不可能导中国于富强。话已到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他实在不忍心挫伤了张之洞的心。他知道,局厂、江苏新军,费尽了张之洞的心血,已是其生命的一部分。此时说这种话,无异于在他心头上插上一把刀。他又想干脆把与秋菱这段情感故事说出来,取得张之洞的谅解,念头刚起,他便觉不可。说出那段往事,无疑就会露出自己“肃党余孽”的身份。对于大受慈禧宠信官运红极的总督来说,张之洞如何接受得了?但什么理由都不说,此举岂非突兀得不可思议?想来想去,他决定有所保留地托出与秋菱之间的关系。
“香涛兄,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念i的母亲是我的表妹,我与她从小订的是娃娃亲,后来不幸分散了,直到那一年我去念i的老家香山县,才奇迹般地重逢。现在我也是一个人了,我准备与她完婚。一场三十多年前就该完的婚,不料竟推迟到晚年。”桑治平无可奈何地凄然一笑。
张之洞只从念i口里知道桑治平是他母亲的远房表兄,却没有想到还有“娃娃亲”一层在内,张之洞高兴地说:“这样说来,我与你是亲上加亲了。你和念i的妈完婚是桩大好事,但这与你离开这里没有任何联系呀!”
桑治平说:“念i妈离开老家四十多年了,很想回家去看看,我也是离家三十多年了,也想念家乡的亲人,我们准备结伴回河南。杜甫说‘青春作伴好还乡’,我和她这是‘老来结伴好还乡’了。”说罢,苦笑几声。
张之洞说:“回乡探亲,这是应该的,我不拦你,放你半年假如何?”
桑治平停了片刻说:“念i妈想在家乡多住几年。”
张之洞沉默了,心里想,他是要陪念i妈在老家住,怪不得要辞职。失散好几十年的娃娃亲,是应该加倍珍惜。尽管老大舍不得,张之洞也只得同意:“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你们的这番情感,只能遵命。只是十多年来你不图名利,不图地位,一心一意辅助我为国家做事,我对你有说不尽的感激。”
听了这话,桑治平的心中涌出一股浓重的伤感来,他咽着嗓子说:“香涛兄,不说这些了,人生聚散,乃是缘分。我才具有限,不能为你做更多的事,此生能参与你的一系列大事业,尤其是镇南关大捷,为疲惫多少年的大清国赢得一场大胜利,虽然后世说起这场战争来不会想到还有一个桑某人曾经为此潜赴越南会见刘永福,但我私心还是欣慰无比的。要说感激,倒是我要感激你,是你的经纬大才,让我多多少少品尝了抱负施展的那种愉快感觉。”
张之洞听出了话中那些时隐时现的幕友情绪。幕府中的人员,有的确实为主人出过很好的主意,有的还亲身参与事情的成功,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在事情的结束获得属于第一位的荣耀。他们总是辅助者,有的甚至提都没被人提起。压抑委屈之感,为人作嫁之叹,是幕府独具的气氛。这就是幕友情绪。宽厚的主子,幕友的情绪会平和些;与主子有不一般关系的幕友,此种情绪更会平和些。张之洞待幕友算是宽厚,桑治平与他的关系又非比一般,故佐幕十四年来,张之洞才初次感觉到桑治平其实也有通常的幕友情绪,他暗自责备平日自己粗心了忽略了。
张之洞想起二百年前的一个故事来,带着情感说:“康熙年间,河道总督靳辅与他的幕友陈潢之间的友谊,为后世留下了一段主宾之间的佳话。康熙十年,礼部侍郎靳辅外放安徽巡抚。离京南下经过邯郸吕洞宾祠,见祠内墙壁上有一首题诗: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靳辅正欲觅一个好幕友,他从诗中看出这正是一个有才学而不遇时运的落魄者。见题诗墨迹未干,知其人尚未走远,便派人四处寻觅,果然找到了。题诗的人名叫陈潢,乃浙江钱塘一个落第秀才。靳辅与陈潢谈了一天一夜,二人深相契合,互为知己。靳辅请陈潢佐幕,陈欣然答应。靳任皖抚六年,陈亦随之六年,二人亦主亦宾,亦师亦友,几无尊卑上下之别。后来靳迁升河道总督,陈又随之赴任。辅佐靳治理黄河,成效巨大。靳不没陈之功,当康熙南巡至河工上时,靳当着康熙面奏陈之功,康熙授陈佥事道。后来,靳遭小人之陷被革职,陈也受到牵连,冤死狱中。四年之后,靳复职。复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已死的陈潢申冤彰绩,又将陈之遗作编为《历代河防统筹》一书刊印,亲自为之作序,将陈潢的治河业绩传播于世。我读前代史乘至此,总免不了为之感慨再三。”
桑治平插话:“靳辅、陈潢之间的友谊,我也曾听人说起过,的确令人感动。”
“这些年,我每每将你视为陈潢一类的人物,也愿意做一个惜才爱才真诚待友的靳辅。只是你一再拒绝举荐,所以至今仍是一个布衣,这是我于你有亏之处。”
桑治平笑道:“这的确是我一再拒绝的,你不要有亏欠之感。”
“宦海多风波。即便像靳辅那样一心为国的人,也遭人之害,连累了陈潢。我其实也时常有辞家归里的念头,只是身为疆吏不能自由而已,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也不知哪天又会遇到一个徐致祥式的人出来跟我作对。你可以随时退身,这就是你胜过我的地方。我同意你的选择,只是,我有两个要求,你务必要接受。”
见张之洞已经允诺,桑治平有一种轻松感。桑治平说:“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会不遗余力的。”
“第一,十多年来,你披肝沥胆为我做了很多事,帮了很多忙,远比别的幕友做的贡献为大,但你一直并没有比他们多拿银子。前些年拿的是西席薪水,后些年拿的也是一般幕友的薪水。为你请衔你不答应,为你加薪你不肯,你现在要回籍休养了,我送你五千两银子,请你一定要收下。”
“香涛兄,你的盛情我领了,但这五千两银子我不能收。”桑治平诚恳地说,“十多年来,我的薪水已不低了,除日常开支外,尚有些节余,以后的日子完全可以过得下去。再说,君子相交,以道义为重,我做你的幕友,原本是想借你的名位为国家和百姓做点事,并不在谋利,你也千万莫以薪水少为歉。”
荐举不受,似可理解,这白花花的银子居然也不受,就未免有点太迂执了。这样不要名利的迂执人,茫茫人世能有几个?身为执掌名利的朝廷命官,对于伸手索求,甚至不择手段索求名利的人,不能让他得逞;而对于那些真为国家做事却淡泊名利的人,也不能让他受委屈。这才是头脑明白的官员之所为。想到这里,张之洞正容道:“仲子兄,你不忮不求,真令我钦服,但这五千两银子各有依据,你且听我说清楚。首先,其中两千两,不是送给你的,而是送给秋菱的。秋菱是你的娃娃亲,也是我的儿女亲家。她遇到这等喜事,我这个做亲家的不能不有所表示。这两千两银子是我的贺礼,给她置办衣物的费用。你无权推辞。”
桑治平知道这是张之洞的随机应变,但也确实不好拒绝,遂笑了笑,点了点头。
“在你光绪十一年主掌幕府日常事务时,我要给你每月加二十两银子的薪水,你没有同意,但我已命账房每月支出,给你存在南洋钱庄,此笔银子连息钱在内共两千五百八十两。第三,我兼署江督,朝廷给了我兼薪,你当然也应兼薪,这一年来的兼薪共计三百六十两,这几笔银子加起总共四千九百四十两,另外六十两是我送你的路费。所有幕友回籍都有路费,你自然也不能例外。仲子兄,你说这五千两银子你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桑治平笑了笑说:“难为你一片好心。这样吧,你把存钱庄的两千五百八十两银子依旧存着,算是我捐给幕府的银子。今后若遇到哪位幕友有困难之事,需要银子的话,你代我做主,或二百,或三百地送给他们,其余的那两千四百二十两银子我收下。”
“好,好,就依着你吧!”张之洞苦笑着说,“第二,我想请你离开督署之后也不要息居林泉之间不问国事。你以旁观者的身份冷眼观看天下局势,如有大事,请你随时给我以指点。我给你十个有湖广总督关防的火漆信函,这是我平时巡视各处随身所带的密函,你可以交给所在地的县州以上的衙门,他们会连夜加快递给我,不会误事。这件事,请你务必不要推辞。”
桑治平凝神答道:“好,我接受了。只要我认为应尽快告诉你什么,我会动用这些宝贝的。”
“好!”张之洞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你今后务必多多保重。”
“香涛兄,请你也务必要为国珍重。”桑治平深情地注视着这位因丧子而显得更加憔悴苍老的总督说,“你这几个月来也明显老多了,你一身当五省重任,可谓朝廷的江南柱石,你千万不能病倒。近来吃饭睡眠都还好吗?”
“吃饭尚可,睡觉比以前差多了,这个把月来连午睡也不敢睡了。”
“为什么?”
“中午一睡,夜里就更难入眠;但中午若不睡,这一个时辰也不知怎么打发,心里总是郁郁闷闷的。”
桑治平突然间有了个主意:“假若有一个极博学又善言辞的人,每天中午到府里来陪你说说话,帮你打发这一个时辰如何?”
张之洞说:“到哪里去寻这样的人!不瞒你说,我自离开京师外放这些年来,像潘祖荫、张佩纶那样既博学又会说话的人还真没遇到几个。江宁附近有这样的人吗?”
“有。”桑治平想起一个人来,“钟山书院有个教习,诗作得好,品诗更精当。有次我去书院看主讲蒯光典,恰遇他也在。听他与蒯光典谈前贤今人的诗,颇有点咳唾成珠的味道。”
张之洞说:“钟山书院还有这等人才,他叫什么名字?”
桑治平答:“他叫陈衍,学子们都称他石遗先生,福建侯官人。”
张之洞喜道:“原来陈衍在钟山书院,近在咫尺却不知!”
桑治平说:“你认识他?”
“我没有见过他的面。三年前,林赞虞御史外放昭通知府路过武昌时来看我,我见他的纸扇上题了三首绝句,便借过来看。诗写得很不错,下面落款为‘陈衍’二字,便问陈衍是什么人。他告诉我是他的同乡,有闽中第一诗人之称,我那时就想见见此人,想不到他也在江宁。就烦你带个口信,请他明天中午到督署来,我听他谈谈诗。”
桑治平起身告辞,张之洞久久地握着他的手,说:“什么时候离开江宁,早两天通知我,我要和全体幕友为你饯行。”
桑治平感激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陈衍来到督署,巡捕将他带到正在湖边观鱼的张之洞身边。张之洞见陈衍四十左右年纪,一身旧布长袍,脸上架了一副黑框大眼镜,浑身上下,十足的学究模样。
待陈衍坐下后,张之洞随口问道:“你来钟山书院多久了?”
陈衍答:“快三年了。”
“什么出身?”
“光绪壬午科举人出身。”
“噢。”张之洞点点头,“先前做过些什么事?”
“一直在福州闽江书院任教,因蒯山长相邀,大前年来的江宁。”
张之洞眯着两只显得昏花的眼睛,将陈衍仔细看了一眼,说:“知道我召你来督署做什么吗?”
“听蒯礼卿说,大人想听我谈谈诗。”
张之洞点点头。
“但不知大人想听卑职谈诗的哪些方面?”
张之洞懒散地松了松袍带,说:“中午这一个半小时,老夫想轻松轻松,听说你博学善言,于品诗极有见地,你就在老夫面前品品诗吧!拣你最拿手的说说,就像那些唱曲子的人一样,先唱精彩的。”
张之洞的这个比喻令陈衍颇为不快:怎么能将我这个“八闽第一诗人”与唱曲子的人相提并论?本想拂袖而去,但又不敢得罪这位总督大人。倘若他怪罪下来,撤去书院教习一职,那一家老小如何度日?陈衍决定干脆在这位目中无人的总督面前放声高论一番,让他看看我石遗先生的学问,下次还敢如此轻薄否?
“那卑职就随随便便说了。”
“你说吧!”张之洞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鼻烟壶,在鼻子底下来回嗅着。
“自古以来,学士才子都想作好诗,但很难,也都想品诗鉴诗,但更难。比如孔门弟子三千、贤人七十,夫子能与之说诗者,也不过子贡、子夏二人而已,就连长于文学的子游都进不了这个门槛。如何品诗呢?孟夫子有句话说得好,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然则知人论世谈何容易!故古今诗话汗牛充栋,能有传世价值者,不过百中之一罢了。卑职有意为《石遗诗话》已在十年之前,拟以四十年成此巨著,若天假我以七十中寿,则此书可成。”
张之洞笑了笑,说:“你打算用四十年时间来写你的诗话,其志可谓远大。你已有十年的准备了,想必心得不少,能向老夫透露一星半点吗?”
陈衍想了想,说:“说诗标举名句,其来已久;诗话之起,实由此。当年谢安与子侄辈闲时论诗,谢安说,你们各举《诗三百》中两句自认为最好的诗来;侄谢玄说,我最喜欢的两句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侄女谢道蕴说,最好的应属‘吉甫作诵,穆如清风’。谢安说,你们说得都不错,但依我看,最好还是‘谟定命,远猷辰告’二句。后人说,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品诗其实是在品自己。谢玄是大将军,常年外出征战,故对羁旅物候感触深;谢道蕴是女人,性情温和,故喜欢清风明月一类;至于谢安,肩负宰相重任,宏谟远猷,自是他的向往。”
张之洞点点头说:“你刚才这个故事,用来说明你的品诗实为品自己,很是妥帖。你说诗话原于标举名句,看来你对名句颇有研究,说说你的体会吧!”
陈衍说:“依我看,诗中名句,以状景为多。这多半受钟嵘《诗品》的影响,他举了四句诗:‘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高台多悲风’‘思君若流水’,说这些诗句都是即目所见,并非出自经典。在他的倡导下,诗人多在状景上下功夫。唐人善此道,故诗中名句多;宋人偏重情理,相对来说便少些。”
张之洞说:“你这说法偏颇了,宋人诗中也有很多写景的名句,如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东坡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陈简斋的‘客中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难道不都是状景的名句吗?”
陈衍想,世人都说张之洞偏爱苏东坡,因苏东坡而偏爱宋诗,看来此说不假。于是笑了笑说:“大人所举,的确为宋诗中状景的名句,两宋诗才辈出,像苏黄辛陆等人,皆诗界巨擘,岂能说宋诗中无写景名句?只是相对于唐诗来说略逊一筹罢了。至于宋诗中的情理之佳句,又远过唐诗,不说别的,仅朱熹的两句‘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便有多少可细味之处!”
张之洞在办洋务的这些年里,时常想,洋人的学问与中国的学问,不应该对立,两者可互补短长;如果能融合起来,那就最好。陈衍吟诵的朱夫子的这两句诗,突然间给了张之洞以启示:若将洋人的学问看作新知,中国的学问看作旧学,那么早在朱熹那里就已经融合了。切磋旧学能使学问精邃,培植新知,则学问便更加深湛。
他不再与陈衍辩难了,转而以平等之态问道:“曾听人说诗贵风骨,也重色泽,足下专于品鉴,于此可否有说?”
陈衍说:“大人此说极有意思,诗人不但可以风骨别之,亦可以色泽别之。”
“试为老夫一别?”
陈衍沉吟片刻说:“此种色泽,非寻常脂粉之色,乃天然之色,为花卉、山水、彝鼎图书种种之色泽。王右丞如金碧楼台,陈后山如淡淡靛青,黄山谷则赭石加朱砂,陈简斋好比山茶腊梅。至于吴波不动,楚山丛碧,李太白足以当之;木叶微脱,石气白青,孟浩然足以当之;空山无人,水流花放,韦苏州足以当之……”
陈衍兴致大发,越说越得意,不料张之洞插了进来:“纷红骇绿,韩退之足以当之;萦青缭白,柳子厚足以当之。”
陈衍先是一愣,随后快乐地大笑起来,连连说:“大人真捷才。大江白浪,山高月小,苏东坡足以当之……”
“算了吧,我看你一口气可以把唐宋各大名家尽涂上花花绿绿的色彩,也不知他们认可不认可。”张之洞快活地笑了起来,话中虽有讥嘲之意,眼里却是赞赏之光。他边说边起身道,“我要去办公了,今天谈得很愉快。你今后常来我这里做做客,我乐意与你谈诗。”
陈衍忙说:“谢大人的厚爱。”
“据说你博学多识,佛学禅义你懂吗?”
陈衍突然想起昨天答应一个人的事来,机会这不就来了吗?他忙说:“卑职对释家向无兴趣。大人要听释氏之学,近日钟山书院来了一位大名人,他对此亦有研究,不妨叫他来陪大人说说。”
“这个大名人是谁?”
“他就是今春在京师闹公车上书的首领工部主事康有为。”
“噢,康有为到江宁来了!”
张之洞对康有为并不陌生。早在粤督任上,他就收到由翰苑朋友张鼎华转来的康有为的一封信,康建议在广州开办一个译书局。张认为这个建议不错,便叫梁鼎芬去见康。梁带回康开列的一大堆西洋书目,认为都在翻译之列。张有意让康来主持这个译书局,但不久,他就奉调湖广,此事也就作罢了。
“你明天陪他来见我吧!”
四、若康有为能为我张之洞所用,岂不更妙
江宁城水西门外,有一个占地约七百亩的大池塘,名叫莫愁湖。相传东汉洛阳城里有个女子名叫莫愁,远嫁江宁卢家。卢家为迎娶她,筑别院于此池塘边。莫愁一生平顺。她虽是一个极普通的女子,却在中国文学史上很有点名气。梁武帝有一首流传很广的乐府歌辞,就是专门咏的莫愁,开头两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江宁城中三尺小儿都能背诵。晚唐大诗人李商隐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作了一首七律,结尾两句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竟然说开创大唐最为辉煌时代的玄宗皇帝还不如莫愁的丈夫。这样一来,莫愁便成为一个享有很高知名度的中国古代民妇,莫愁湖也便跟着出了大名。
莫愁湖四周树木葱茏、风景清幽,阳光照射在平静如镜的湖面上,水光潋滟,清亮可人,是一个极好的休闲游览之处。风和日丽的时候,江宁城里的名利之徒,会常常借此暂且摆脱一下世俗的名缰利锁,获得片刻的心境安宁。至于文人墨客们,无论是春夏秋冬,还是风霜雨露,都有撩起他们游莫愁湖的雅兴。他们会在这里领略历史的沧桑,获取诗文的灵感。历代江宁城主便因此而在莫愁湖畔建起了不少楼台亭阁,以便更多地吸引游人。围绕着莫愁湖的著名建筑有郁金堂、湖心亭、赏花亭、光华亭、长廊、曲榭,把莫愁湖装点得更加多姿多彩,遂有金陵第一名湖之称。
这是一个初冬的晴朗日子,阳光温和,小草虽大半枯萎,而树叶却多数还留在枝丫上,只是颜色变得暗黑,犹如翠衣上加了一件深色外套,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九九严寒。几株高大的枫树上挂满了红红黄黄的五角叶片,给略带几分肃杀的冬景增添了不少亮丽的色彩。
在三三两两的游客中,有一位三十七八岁的男子。他中等身材,略微有点胖,白白净净的脸皮,嘴唇上留一口乌黑的八字短须。头戴一顶茶色小圆帽,身穿一件黄褐色的布长衫,夹杂在游人中,没有丝毫的特别之处。然而此人却非同一般,他就是名动海内的康有为。
康有为乃广东南海县人,出生在一个官宦书香的大家族中。他从小聪颖过人,且抱负宏大。十岁丧父后,便跟着做学官的祖父读书做文章。他博览群书,记性悟性都特别出色,本是一个通过科举考试而走上仕途的好料子。无奈他厌恶八股文,又极爱读那些与应试无关的杂书,故功名场中极不顺利,直到三十六岁时还只是秀才。
广东乃近代中国风云际会的重要省份,康有为受家族和环境的影响,从小便仰慕曾国藩、左宗棠和骆秉章等人的事业,志在用世。目睹国家的外患内忧、百姓的贫穷困苦,康有为忧心忡忡,竭力寻求救世的学问。他从程朱转阳明,又从阳明入佛学,均未找到药方。后在忘年交翰林张鼎华的影响下,开始注重时务和西书。二十二岁时,康有为来到香港考察,见原来的一个渔村荒岛,在英国人的治理下,不过短短四十多年的时间,便成了一个繁荣的都市。这里货物山积,生活富裕,管理有序,文明礼貌,远非内地所可比拟。香港的现实,使他确认中国的出路在于向西方学习。
光绪十四年,康有为再次北上参加直隶乡试。在京期间,他广为结交开明学生和士绅,深入了解朝廷的政治动向。他希望通过向朝中权要上书的途径,来阐明自己的救国主张,以期引起最高层对自己的重视。他先是向军机大臣潘祖荫致书求见。不料他初见潘时,便大谈改革变法,把潘吓了一跳,便以长辈的身份教训他应熟读大清律例,不可想入非非,轻言变法。潘祖荫到底是个清流领袖,惜才爱才,是他的本色。他虽不喜欢康有为的轻率造次,却也没有给他太难堪,勉励他好好读通圣贤之书,又送他二十两银子做盘缠,要他尽快离京回粤,以免生事惹祸。
康有为回到寓所,越想越不是味道。他怕自己方言很重的叙说,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思想,于是又提起笔给这位在士大夫中素负重名的老才子写了一封长信,指出“大厦将倾而酣卧安处,若罔闻知,真所谓安其危而利其灾”的国势现状,希望能借潘之言“感悟圣意,使幡然有欲治之心”。但这封信如泥牛入海,再无回音。康有为失望之余,又向学界领袖、同治帝师大学士徐桐上书,谁知不懂世故的康有为看错了人。徐桐乃彻底守旧派,凡听新、高、洋之类的话便厌恶,且架子极大。在徐桐的眼里,康有为简直是一个狂妄的无稽之徒,他拒绝接受康有为的信。徐桐的傲慢,使康有为极为不快,但他仍不灰心。他听说从西洋回国不久的曾纪泽是个通达明白、礼贤下士的君子,便又投书曾纪泽。曾纪泽对康有为颇为欣赏,他亲到南海会馆看望康,与他商讨澳门及变法等问题。但终因地位的悬殊与相知的不深,曾康之间这次见面,没有对康有为产生实质性的效果。康有为仍不罢休,又写信求见翁同,但翁同因对康有为了解不够,拒绝了康的求见。康又写信给都察院都御史祁世长,这封信也无回音。一连串的挫折,不仅对康有为心灵打击甚大,还影响了他的功名。这次乡试,他的文章已被列为第三名,但徐桐视他为狂生,强行命令主考官将他的名字刷下,中举之望再次破灭。
但这一系列的打击,反而刺激了康有为,使生性倔强的他更加执着了。他欲借当时皇陵附近山崩的机会,越过阻挡他的王公大臣们,直接向慈禧、光绪上书,并标了一个极为刺眼的题目:《为国势危蹙祖陵奇变请下诏罪己及时图变折》。在这份折子中,康有为将中国喻为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卧不能起,手足麻木,百窍迷塞,内溃外侵,百脉溃败,病入骨髓,而这还不是最大的忧虑,最大的忧虑是皇太后、皇上无欲治之心,赫然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的三项建议。
康有为乃一介布衣,根本无权向皇帝上折,于是他只能请大臣代递。他找到国子监祭酒,即甲申年弹劾掉恭亲王及全班军机的盛昱。盛昱为康有为的爱国激情所感,将其折交给翁同。但翁读了这份折子后,觉得语气太亢直,不合宜,予以谢绝。盛昱又去找祁世长,祁当面盛赞康有为的忠义,答应为其代奏,但临时又变卦失约。于是这封饱含康有为心血的折子终于未能到达光绪的手中,康有为在京师的活动,没有取得成效,只得怏怏离京回家。
回到广州后,他结识了从四川来到广州的经学大师廖平。廖平接续龚自珍、魏源的学业,治的是今文经学。康有为为廖平的学说所折服,转而潜心于今文经学的研究,他终于从冷落千余年的今文经学中找到改革变法的理论根据。从此,他以今文经学中的通三统、张三世为基础,演绎出自己的一套维新理论。在他所亲手创办的万木草堂中,他一边教学传道,一边发愤著作,将他的研究和思考写进《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两本书中。前书将祖祖辈辈士人尊奉的古文经学,宣布为刘歆所伪造的学说,后书把夏、商、周三代历史称为孔子为改制所拟托的理想,其实是根本不存在的,是孔子的托古改制。这种惊世骇俗的说法,无异于给死水一潭的中国学界和政界投入一颗惊天动地的炸弹,引来无数士绅官员们的愤恨抗议,直欲把康有为食肉寝皮而后快。《新学伪经考》一书因此而不得不毁版停印;《孔子改制考》也因此而未能付梓,只是以手抄本在民间流传。但康有为的学说,却赢得了他的万木草堂的学生梁启超、陈千秋、徐勤等人五体投地的崇拜,也获得了海内无以计数的有志之士的敬重。
前年,他终于中了举。中国军队彻底败于日本的惨痛事实,使得全国上下稍有头脑的人都意识到非变革不可,不变革真有亡国灭种之祸,从而对具有先知先觉的康有为更表尊敬。今年春上,当康有为振臂一呼,几乎所有应试的举子全都予以热情响应,“公车上书”便以亘古未有之先例载入史册。同时,也使得康有为成为变法维新的当然精神领袖。会试发榜,康有为中了进士,分发工部任主事。
康有为借这股士气,在京师创办《万国公报》。这是中国有史以来在京师出现的第一张报纸,以介绍世界各国情况作为其主要内容,间或也发表一些康有为及其弟子梁启超等人所写的政论文章。《万国公报》的发行,在北京引起的反响是巨大而深远的。
接着,康有为又创办强学会,以强大中国作为该会的宗旨,借此以团结同志壮大力量。强学会得到了北京不少开明中下级官员的支持,纷纷入会,连在天津小站训练新建陆军的袁世凯也积极入会,并捐银五千两。翁同、李鸿藻、孙家鼐等京中大佬都对强学会予以支持。李鸿章也表示愿意入会。但强学会将李鸿章视为汉奸祸国殃民者之流,拒绝他入会的申请,甚至连他捐的两千两银子也不收。
但朝廷中也有不少王公大臣对这些事大为不满。他们认为在京师结会办报,其居心难以测度,宜严加监视防范。一批庸员俗吏也对此看不顺眼,攻击指责声时时不断。有人担心节外生枝,劝康有为离开京师,暂避风头。康有为也意识到京师阻力太大,又一时难以成事,而中外交通的重要码头上海,其环境相对来说较宽松些。于是康有为以创办强学会上海分会为由,离开北京南下。
上海是两江所辖之地,署理江督张之洞,正以兴办洋务实业的巨大成就,隐然取代李鸿章成为天下督抚的首领,深受慈禧、光绪赏识。康有为也看中了张之洞,他想,若是取得张之洞的支持,不仅对在上海办强学会有好处,而且对今后的维新事业也都大有好处。不过,康有为听不少人说张之洞不好打交道,架子大脾气乖张,又自视甚高瞧不起人。说不定他根本就拒绝接见,即便是勉强接见了,也可能以一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态度,或是斥责,或是奚落,就像他对待许多有所干求的谒见者那样。同样心高气傲的康有为,最为忍受不了别人的轻蔑。犹豫了好几天,康有为以大丈夫能屈能伸为勉励,丢开一切顾虑,毅然又从上海北上来到江宁。
到了江宁城后,他没有向总督衙门投书求见,而是先去拜访官场士林中的朋友,从那里得知仁梃落水身亡及张之洞近来心情郁闷的信息。他暗思这次来得真不是时候,打算再住两三天便回上海去,过了冬天后再说。前天下午,他去拜访名翰林钟山书院主讲蒯光典,恰逢陈衍也在座,三人洽谈甚欢。蒯光典和陈衍赏识康有为的才华,同情他的维新变法主张,表示遇有机会,一定将他引见给张之洞。康有为于山穷水尽中看到了柳暗花明,颇为欣慰。
今天一早起来,康有为觉得心情顿时轻松起来,便对随侍来江宁的学生徐勤说:“我去莫愁湖逛逛,你今天不要出去,就等在客栈,若书院方面有消息,你到莫愁湖找我。”
这时康有为正信步向湖畔的一座古建筑走去。这是一座二层五间的楼房,来到近处,院墙正门顶额上的三个大字迎面扑来:胜棋楼。在正门与楼房之间的庭院里,有一张方形石桌,桌面镌刻着一副棋盘,方桌四周有四个石凳。康有为走进楼房的一楼正厅,对面的墙上高悬着一幅人物画像。此人面容威严,身躯壮伟,身穿团花金粉王袍,头上戴一顶黑色乌纱帽,帽子左右有两个向外延伸的附加物,酷似蜻蜓的翅膀。画像右上角有一行字:大明中山王徐达。这里有着一个广为人知的著名故事。
徐达与朱元璋本是从小要好的穷苦放牛娃,后来一同投军。徐达英勇善战,又对朱元璋忠心耿耿,终于辅佐朱元璋做了大明王朝的天子,他自己也成了开国元勋,拜丞相封魏国公。有一次,朱元璋和徐达一道来到莫愁湖游玩。游览途中,在湖畔一座宋代传下来的楼房边稍事休息。朱、徐都酷爱下棋,小时做牧童时,便常在山坡田头下着玩,以一捆柴或一个雀蛋做赌注。朱元璋一时兴起,邀徐达下棋,徐达问以何物做赌注。朱元璋说:“以这座楼房,谁赢归谁。”徐达笑道:“到底是做了皇帝,口气大了,这座楼房不知可以换多少个雀蛋。”朱元璋不以为忤,哈哈大笑。
一局下来,朱元璋输了,这座楼房便归徐达所有。徐达死后追封为中山王,徐氏后人便以此地为中山王的祭祀之地,将此楼改名为胜棋楼,以纪念当初君臣相得的这段佳话。
康有为久久地凝视着徐达的画像,想象着五百年前那场莫愁湖畔的君臣博弈的欢乐情景。志在天下的维新派领袖完全陶醉于其间了,他多么希望今上就是明太祖,而自己就是那辅佐帝业的中山王啊!到大功告成的时候,君臣之间也来个围棋赌墅,留一段美谈长留后世子孙!
正在凝神遐想之际,徐勤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老师,钟山书院的陈先生打发人来说,下午一点去督署见张制台,十二点整,他派轿子来客栈接你。现在已十点半了,赶快回去吧。”
马上就可以见到赫赫有名的张大帅了,康有为欢喜之中不免夹杂着一丝儿紧张:这场“游说”二人戏该如何上演呢?“说大人则藐之”,康有为想起亚圣孟子的名言,顿时增添了勇气,他拉着徐勤的手,兴奋地说:“我们赶快回客栈吃午饭!”
刚吃完饭,钟山书院的轿子便来了。因为是进的制台衙门,康有为不便带徐勤同去,便一人登上轿子,来到衙门口,陈衍的青布小轿早已停在那里了。二人在门房的导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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