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男主叫君九龄男主是谁,爷爷是个道士,有个女的是狐狸,拿着块玉去找他,里面还有老黄,

第001章 旧梦
“阿初,是我对不起你”。
云初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听到这一句,很想笑笑,却只能扯了扯嘴角。
她费力地撑起眼睑,看着窗边,背对她站着的那个男人。
穿着与初相识时差不多的淡蓝色锦袍,羊脂玉的发簪,将一头如墨的头发束起,单看高挑秀雅的背影,就能想象这人,是如何的风姿无双、兰芝玉树。
与这昏暗的庵房格格不入……
却是自己的丈夫。
她抿了抿嘴角,想说点什么,但刚刚吃了药,药效上来越发没了精神。
“阿初,你是知道的,我最爱的是你。”男子转身走近她,清雅的眸子蓄满泪水,让人看了就觉得伤心。
“如今新皇登基,李氏家里有从龙之功,不同于往日,况且,你父之事,新皇也有些忌讳,我也是没有办法。”
李氏……她知道这个人,自己“生病”以后,男子又娶了一房平妻,是李侍郎的女儿,主持府中内务。虽未见过,听丫鬟们说,小小年纪手段了得,将府中打理的井井有条。
新皇?与父亲?
云初想开口询问,忽觉头一阵阵的晕眩,身子越来越软,提不起丝毫力气。
“阿初……若是有来生,我必好好对你。”男子有些哽咽,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掉,他想要握一握云初的手,伸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缩了回去。
哽咽声,在空荡简陋的庵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眩晕感渐渐消失,云初睁开眼,看到自己的魂魄,慢慢剥离身体,浮在房间上空。
男子的肩头,如叶子般抖动,似是承受不住悲痛。
过了几息,哽咽声渐止……
男子颤抖着手,伸向她的鼻息,感觉不到丝毫生气,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直起身理了理锦袍,脸上早无一丝泪痕。
云初不解地看着他,又被他身后渐渐显出的魂魄,吸引了注意。
那是自己的父亲,悲伤地看着自己,不说一句话。
她张口想问,却见男子起身走出室外,父亲的魂魄也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她住了三年的小院,坐落在掩梅庵偏僻的角落。院内四五个深衣小厮,将她的两个贴身丫鬟—宫芷和角荷塞了嘴,死死按在地上,看到男子出来,她们惊恐而绝望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大奶奶已经病殁了。”男子面沉如水,看着被按在地上的两个丫鬟,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轻描淡写地交代:“宫芷和角荷,忠心随主,触柱身亡。”
云初大怒,想冲上去问个清楚,忽一股大力袭来,遂失去意识。
“初儿,初儿,你醒一醒!醒一醒!……”
耳边传来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喊,云初使出浑身力气,勉强睁了睁眼。
身边围了好多破碎的“躯体”,男女老少、应有尽有,像一个一个会动的破布娃娃,围成好几圈在她周围。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像那些躯体一样,被碾碎了,脑袋像要炸开一样疼。
这是阿鼻地狱么?眼前的一幕震撼至极,却又有些似曾相识。
她看到那些“躯体”将她层层围住,头微微上仰,她也费力地翻起眼珠往上瞟。
只见一青衣女鬼,双眼紧闭悬于半空,眉心一朵奇异刺青,冒着刺目青光,嘴唇微动,似在吟诵咒语……
渐渐地,女鬼眉心的青光开始旋转,越转越快,皮肤之下,隐隐有红光涌动。
突然,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女鬼不再吟诵,眉头紧锁,嘴角似有鲜血涌出。她睁开双眼,在半空冷冷地俯视着云初,露出诡异一笑。
紧接着,红光从她体内撕扯而出,炸成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一袭红光射入云初额心,剧痛传来,云初再次遁入黑暗……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云初从黑暗中悠悠转醒,怔怔地看着头顶的青纱帐。
又重生了,她依稀记得上次重生时,自己还懵懵懂懂,以为和小说里写的那般,主角光环笼罩,金手指开满路,终抱得美男归,欢欢喜喜过一辈子。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黄粱梦一场,糊糊涂涂,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那良人,呵呵,如今看来,倒像是催命的毒药。
她本生在现代,自幼只要入睡,灵魂就会不受控制地往外飘,而后就会看到鬼魂。
好在幼时,她睡醒后的“胡言乱语”,惊吓了父母一把,那一世的父母,千辛万苦从高僧处求得一串镇魂佛珠。
只要睡觉带上佛珠,便可保她入睡之后不会离魂,虽有过几次不大不小、忘带佛珠入睡的意外,也算有惊无险地长到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那年,她碰上大地震,被埋在楼下,直至生命耗尽……而后重生在大梁王朝,同是大地震被埋在大慈悲殿下,同叫云初的女孩身上……
后来便是十年的爱恨痴缠。
最后,二十六岁,稀里糊涂地死于“良人”之手。
再次重生后这三个月来,云初日日躺在床上,将过往的事,细细想了很多遍,那些隐藏在背后的算计,不知何时开始,如藤蔓般包裹她,最终悄无声息地将她勒死。
她一个穿越女,竟被钝刀子给杀了,还是死后才发现的!
每每想来,刻骨的悔和恨,像蚂蚁般密密麻麻地吞噬着她的血肉。
如今老天让她重活一遍,倒要看看那些魑魅魍魉,究竟是何模样!
“娘子,可醒了?”轻柔的女声打断她的思绪。
“嗯。”云初低低应了,呼出一口浊气,坐起身来。帷幕随之被拉开,一张带笑的圆脸出现在眼前,正是她的贴身丫鬟宫芷。
宫芷身穿葱绿的窄袖上衣,下面系了条秋香色的襦裙,手上托着一件淡粉色衣裙,十七岁的年纪,花朵一般。
还记得刚刚醒来那会儿,看见宫芷,她的心就像被人揪紧般的疼,眼泪止都止不住。
想想那一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自己而去,只剩下宫芷和角荷两个,在萧瑟的掩梅庵,一年一年地,守着自己这个半死不活的人。
看见宫芷,就像看到那些,昏暗庵房里,心如死灰的岁月。
第002章 惊魂
随着云初起身,三个年龄和宫芷差不多的丫鬟轻声走过来,侍候她穿衣梳洗。
年纪略大的是商兰,活泼好动的是角荷,个子最高不爱说话的是徽竹,这四个丫鬟一心一意陪伴她很多年,个个都是好的,却不得善终,终是她欠了她们!
“七娘子今天感觉可好?张太医嘱咐让娘子多出去走走,这样身体恢复的快一些。太夫人已经特别交代,让我们今天务必把娘子请到松澜院去。”宫芷帮云初梳了个垂鬟分肖髻,用淡粉纱带固定。
大梁王朝,圣佑十七年,京都怀凌城,国主楚德此时还是一代明君,在位十余年,一派政治清明,经济发展,社会安定,武功兴盛的治世局面。
云初之父云颂,官拜大梁王朝司天监监正。母亲张氏,祖籍西南边陲,生下她后便撒手人寰。
云家乃西南仕宦之家,云颂之上还有一哥哥云茂,娶了开国伯府的嫡女周氏为妻。
张氏死后云颂一直未娶,教养云初之责本该由祖母许氏代劳,无奈太夫人许氏素来有心结,因此云初寝食起居等内院之事,便由大夫人周氏一力照看。
如今云府日常事务,虽由大夫人周氏统总,但内宅大权,仍握在太夫人许氏手中。
云初自嘲地笑笑,当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这些信息都曾是上一世的自己,小心翼翼、不动声色、装傻充愣才能得到的。
“大夫人那边可有交代?”云初伸个懒腰,舒展仍有些僵硬的身体。
“早上鸢时特地过来交代,大夫人今日身子有些不舒坦,娘子去过松澜院就好生歇着,无需再去如意院请安了。”宫芷边为她整理衣裙,边示意商兰将铜镜摆好。
收拾停当,云初看着镜中的少女,每次看到这副身躯十五岁的样子,就想起“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句话,曾是那“良人”为她画像时,题在旁边的字。
如今想来,当真是讽刺。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镜中少女便盈盈一笑,明眸皓齿,如清晨沾了露水的玉兰花,真真是一副好皮囊!
上一世,自己对这副皮囊满意至极,每次梳妆打扮,都忍不住沾沾自喜。
而如今,她却忍不住会想起,这副面容诡异一笑的样子,分明就是重生那天,青衣女鬼的模样!
云初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徽竹见她起身,便从箱笼中取出一顶帷帽,小心为她戴上,一层薄纱从帽檐垂至肩膀,将她的脸密密遮住,从外面看不真切模样。
一切准备停当,她止住了想要上前搀扶的商兰,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屋外走去。
这一天,阳光和上一世一样好,竹子和梨花的芬芳,沁了满园,晨光将错落有致的竹林,洒上一层金色。
连院中悬在半空的鬼魂……都和上一世,没有差别。
云初站在院中,怔怔地望着那鬼魂:约有二十五六的年纪,身材修长,披着一头丝缎般顺滑长发,极淡的眉眼,略带轻愁,鼻梁高挺,唇角似笑非笑,自有一份谪仙般高华的气质。
若不是,悬在离地几十公分的半空中,日光之下没有影子,还有那脖颈间,若隐若现的喉结……恐还被她错认为,是云家的哪位女眷来访呢。
男魂见她站立不动,探究地围着她转了好几圈。
云初想起上一世的情景,咧嘴笑了笑。
上一世的她,可不曾预料到,重生以后能白日见鬼,当然,也不曾让徽竹准备帷帽。
所以第一次踏出房门,便与男魂针锋相对。
这男魂眼光着实犀利,尽管她第一时间收回了视线,仍察觉出她的不同。
恶趣味地围着她转了几圈后,又突然变出一副全身浮肿,断手断脚、胸口插剑、血流满面的鬼样子,直把她吓晕在了宫芷怀里……
醒来以后她又惊又怕,可怜自己,刚刚摆脱梦中离魂的命运,又摊上了白日见鬼的厄运……终日哀叹自己,一定是摸金校尉转世,老天爷让她与鬼作伴,生生世世不得安生。
而后又是整整一个多月,没出房门一步。
直到见到奶娘张妈妈才回归正常,也因此错过了府里的一场好戏。
想到此,云初止住笑,不着痕迹地微微曲身,朝男魂见礼,越过他径自朝院外走去。
男魂见云初这副姿态,咦了一声,也跟着她飘出了院子。
“东贵西富北贫南贱”这句话来概括大梁京城——怀凌城最为贴切。云府坐落在城东,临近城门。
虽说离皇城偏远了一些,但胜在地方够大——在京城寸金寸土的地界上,有山有水的园子,可是非常之难得。
园子也有些来历,据说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宅邸,那位亲王也是时运不济,前朝皇帝宫廷设宴遇刺,他坐的离皇帝近了点,腿脚也有些不便,让皇帝拉去做了靶子,被刺个对穿。
本来描补描补,也算舍命护主,不出意外也是个恩泽当代、惠及子孙的大功。
谁成想王妃不干了。
王妃有些彪悍,据说是一代名将的遗孤,亲王夫妻两人伉俪情深,一怒之下,王妃联合娘家旧部造了反。
本就是乱世,一人造反,其它各地割据势力,也纷纷揭竿而起。
王妃这支部队,打的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一路杀入皇宫,把皇帝也刺个对穿。
最后王妃力竭而亡,部下四散,园子渐渐荒废了。
再后来楚氏平定乱世,建立大梁国。
这园子因住过反贼,又是那样厉害的女主,很是被官员们忌讳。园子被辗转好几手,从未有人真正住进去过。
直到云初的祖父云周,入京做了司天监。
司天监,历来是个很奇特的存在,进可做帝师,退可做神棍,百无禁忌。
于是这园子便被皇上赐予了云周。
云周最喜天然无雕饰,因此云府整体建筑风格,粗犷中不失细腻,随性中不失优雅。
再加上云周之妻许氏信佛,搬入府邸之前,着实请了不少高僧,做了好几场法事,且持家有道,后宅和睦,体恤下人,与其他府邸相比,少了许多阴私……
用云初的双眼看来,整个云府后宅,委实非常“干净”,一路行来,没见到其他什么鬼魂。
第003章 许氏
松澜院,是云初祖母许氏居住的院子,进门即见几棵松柏、几叶芭蕉,几丛萱草,将院落点缀的甚是古朴恬静。
正面三间上房,东西厢房、游廊皆小巧别致,台阶上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
一见她们来了,齐齐曲身见礼,年龄稍大那个,勉强扯个笑容迎上来,“七娘子万福,太夫人正与大老爷、大夫人说事,还请七娘子先去厢房稍待。”
说罢,将云初往东边厢房引,没走几步,便听到正屋里传出茶杯摔碎的声音,太夫人许氏严厉的训斥声,夹杂着女子的呜咽声,和男人低低的辩解声,透过厚厚的织锦帘子,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听不真切。
领路丫鬟小心打量云初,见她面色如常,也不再言语。
男魂这一路不紧不慢地跟在云初身边,听到动静,悠悠地飘进正屋去了。
松澜院东厢,布置的简单古朴,南面靠墙一张玉石花卉的屏风,前面设一张檀木塌,上面置着大红锦缎的靠背、石青锦缎的引枕。
两边设一对檀木小几,左边几上,置着白瓷的鸭熏,右边几上,美人瓶内插着时新花卉。下面两侧四张玫瑰椅,搭着石青锦缎椅搭,椅边一对高几上,茗碗瓶花齐备。
进得厢房,正屋的声音已完全听不见,领路的丫鬟也稍稍舒了口气。
“姐姐自去忙,待到祖母得闲再来唤我。”云初莞尔一笑,径自在东侧椅子上落座,领路丫鬟福礼告退,又有丫鬟们忙捧上茶来。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领路丫鬟方将云初引向正屋。
正屋与厢房陈设相似,却更多了些古朴大气。
进得屋内,袅袅檀香扑面而来。
太夫人许氏约六十多岁,身着黛紫色的长褙,一头黑中带银丝的头发,梳的丝毫不乱,五官略显凌厉,不怒而威,独坐于厅正面的檀木榻上。
男魂刚看过一场好戏,懒懒地倚在窗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云初。
见云初款款而来,太夫人许氏笑着伸出手,面上丝毫看不出,刚刚才发过怒气。笑容似是由心而发,冲淡了些许凌厉感觉。
“快来,让我瞧瞧,听你大伯母说,张太医说你伤势已经无碍,这会儿见了你,我才放心了。”
云初闻言,神情微滞,随即抿嘴一笑,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福礼,方笑着将手放进许氏手中。
“前几日还是有些畏寒,下不得床,这几日天气好,让几个丫鬟搀着在屋里走走,出了些汗,今日一早起来方才觉得身子大好。”
上一世,云初重生后,先是重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后来第一次出门,便被白日见鬼吓狠了,终日精神萎靡,浑浑噩噩,又是一整个月不敢迈出房门半步。
当然不知道,周氏早就在许氏面前,说她“已经痊愈”的事。
如今想来,当初自己直到出嫁,许氏皆避而不见,想必已是认定她目无尊长、我行我素、恃宠而骄,失望透顶了罢。
由此可见,大伯母周氏并不如表现那般,对原主视如己出、疼爱有加。
云初心中有数,面上不显,又亲亲热热地和许氏说了一会儿话。
尽管上一世许氏对她不闻不问,但出嫁之后,直至许氏暴毙以前,云府一直都是她强有力的后盾,便可知许氏对她的庇护。
事实上许氏不喜云初,除了原主的性格不怎么讨喜之外,与云初的亲娘也有些关系。
云颂自幼聪慧好学,天分之高,就是云周幼时都有所不及。
十六岁那年进士及第后,更成为天下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就在许氏费尽心思,要在京城为云颂谋一门好亲事时,与父回乡祭祖的云颂,却遇上了云初的母亲张氏。
张氏身份成谜,两人的婚事却在许氏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了云氏族长和云周的首肯。
待到云颂回京,张氏已然身怀六甲……许氏只有按下满肚子火气,安排下人妥善照顾,但终是有些心结,平日里也不愿见她。
那张氏也是命薄,生下云初之后便撒手人寰。
张氏死后,云颂甚是悲痛,对情爱二字心灰意冷,誓不再娶,竟修起了逍遥道。
这举动将许氏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母子关系降至冰点。
适逢云颂的兄嫂周氏,刚生下幺女云萱,便十分体贴地,将照顾云初寝食起居的责任,揽到了身上。
许氏见云初谈笑举止大方有礼,与病前目下无尘、孤傲自负判若两人,感到有些意外,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好几眼。
云初见状,对着许氏灿然一笑,“祖母,孙女大难一场,伤了脑袋,前尘往事忘的干干净净。三个月来,蒙祖母身边的姑洗妈妈悉心照顾,虽无法下床,却也学了些人情世故、规矩礼仪。如今做来难免有些东施效颦,还请祖母莫要见笑。”
说罢,又规规矩矩地做了个福礼,许氏见状,暗暗点头,毕竟是亲生的骨肉,此番受了大难,焉有不心疼的,如今身子大好,人也活明白几分,倒是因祸得福。
又听到云初提起姑洗,想到早上那起官司,不由得脸色微微下沉。
这段官司,还要从云颂被钦点司天监监正说起。
云周这人用现代话来讲,就是介于神棍和科学家之间,出身西南仕宦之家,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无所不通,最擅相术。
云初之父云颂在这点上,倒是颇得云周的真传。
正因为云颂才华横溢,张氏死后又一心向道,云周病故之后,身为小儿子的云颂丁忧归来,被痴迷道法的皇帝楚德,钦点做了司天监的监正,而同在司天监的大儿子云茂,满心以为监正非他莫属,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堪堪落得个少监。
自己当哥哥的,却要在衙门里,对着小好几岁的弟弟喊大人,这让一直在走“当家男主”路线的云茂,委实受不了。云颂也觉得尴尬,十有八九都以观星为名,避居在怀凌山顶的观星台。
便是如此,依然让云茂的心里,颇有些忿忿不平,终日下了衙就去狎妓饮酒,以此消愁。
昨日刚入夜,云茂便醉醺醺回来,路过云颂的青云院,竟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
第004章 捧墨
云颂素日皆住在怀凌山上,只云初受伤后,回府住了些时日。待云初身子大好以后,便领了皇命,去肃州巡视观星台。
因云颂一直未娶,二房在府中,除了云初并无内眷,许氏指派了两个大丫鬟,捧墨和洗砚,守着院子。
巧在这日洗砚告假,青云院里只留捧墨和两个梳总角的小丫头在,捧墨见势不妙,忙命小丫头跑出去喊人,云茂酒壮色胆起了邪念,竟将捧墨拽进正屋给玷污了!
待到太夫人许氏,和大夫人周氏等一干人赶到,云茂早已衣不蔽体,醉得不省人事,捧墨也不见了踪影……
许氏忙命人去寻,好在发现的及时,将投湖的捧墨及时救了上来。
捧墨是许氏身边姑洗妈妈的独女,姑洗一生未嫁,只收养了捧墨一人,自小就关怀备至,疼爱有加。
姑洗妈妈做事干练,谨守分寸,协助许氏统管府中内务,是许氏的左右手。捧墨虽是奴婢之身,在姑洗的照顾下,无忧无虑地长大,颇有主意。
将捧墨安置在观澜院,是姑洗从许氏处讨得的恩典,只求捧墨平安长到二十岁配人,却不想遇到这等飞来横祸。
早上云初进松澜院时,正是云茂酒醒后,前来请罪。
许氏一面气云茂太过荒唐,又恼捧墨寻死。看着周氏在旁,抽抽搭搭地哭,想着捧墨也算是自己跟前的人,虽是云茂强的,但终是对周氏有些亏欠。
又想到兄弟两个之间,原本就有些不睦,再加上这事,愈难相处……
姑洗昨日连夜向许氏请辞,不求捧墨给云茂做妾,只想母女二人能赎回身契,回乡养老,相守度日。
许氏年事已高,如今家宅不宁,得力干将又要离开,思来想去一夜,对内宅之事,难免有些心灰意冷。
云茂夫妇二人走后,许氏原本就是强打起精神见云初,这会儿又想起姑洗,便觉得有些疲累。
“祖母可是未休息好?”云初自然知道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见许氏神思恍惚,想到许氏毕竟年岁已大,担忧之情油然而生。
许氏闻言,心思微动,“年纪大了,经不得事儿,最近常常觉得精力不济。”
“管家之事,孙女也不太懂,想是近来天气太过和暖,引得祖母犯了春困。”云初起身走到许氏身边,将靠枕轻移在许氏身后,又拿了引枕托着她的手臂,让她斜倚在榻上,整个动作亲切自然,毫无生涩感,令许氏错愕之余又感到丝丝暖意。
“孙女病在床上时,常看些佛经,若是祖母得闲,孙女给您读些经文,或能纾解一二。”
“也好。正巧姑洗要回乡养老,你来与我做个伴吧。”许氏展颜一笑,又亲切了几分。
云初微笑应下,遂向许氏告辞。
许氏看着云初背影,若有所思。
古人建园皆讲究“高室芳树,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云府也不例外。
云府有别于其他官宅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外院和内院皆有曲池,池上种荷,池内养鱼,池边柳树夹岸,桃杏遮天。
主子们居住的院落,也都邻水而建。
云初出了松澜院,沿着湖边,朝着自己住的沁芳园缓缓踱去,宫芷和商兰落后几步,彼此对视,眼里都带着惊异,七娘子这次痊愈以后,和之前大不相同。
云初虽背后没长眼睛,也晓得这两日所做之事,瞒不住身边的人。
上一世捧墨是投湖而死的,至于为何投湖,府中上下瞒得死死的,云初当然不知。
捧墨死后,姑洗妈妈伤心过度,郁结于心,不久便也去了。太夫人许氏因这件事,对管家之事心灰意冷,将管家之权悉数交到大夫人周氏手中。
也正因为如此,周氏才得以在云府内院,一手遮天。
这几日云初只说夜里野猫乱叫,扰的她睡不好觉,吩咐宫芷让内院值夜的婆子们,好生抓几个出来解气,宫芷又抓了钱予她们买酒喝,婆子们得了钱,一入夜便干劲十足地抓野猫去了。
没成想野猫没抓到几个,倒碰上观澜院里跑出来求救的小丫鬟,继而又救了投湖的捧墨……
云初一行沿着湖边走的很慢,此时正是早春,阳光洒在湖面上,映着湖边绿柳,一副“池光天影共青青”的好景。
入得湖边滴翠亭,肥美的鱼儿纷纷簇拥在亭子四周,商兰拿出一个装着鱼食的荷包,递给云初道:“娘子许久不曾出来喂鱼,鱼儿或是感应到娘子来了,都在往这里凑呢!”
云初笑笑接过荷包,抓了小撮鱼食,往鱼群投去。
上一世,她被院中男鬼惊吓之后,做了一个月的心理建设,才又迈出房门,那时许氏已经不理事,整日在佛堂念经,她给周氏请安后便在这亭中小坐,兴致勃勃地给鱼群投食。
不期然,水里浮出一张肿胀的女人脸,正是捧墨的鬼魂!她拼尽全身力气,才不让自己尖叫出声,惊惧到头发丝都竖起来,浑身上下瑟瑟发抖……如今想来,还有些毛骨悚然。
“此番大难,死里逃生,虽前尘往事尽忘,却有勘破红尘之感。”云初幽幽说道,似是对着宫芷、商兰倾诉,又似是自言自语。
“昏迷之时,恍惚见到娘亲入梦,与我说了许多话,醒来却忘得差不多了,只一句叮嘱却是记得清清楚楚,要好生孝顺祖母,照顾爹爹。”
话音未落,听到一声嗤笑,男魂坐在云初对面,摇着折扇,眼中尽是调侃之意。
宫芷和商兰闻言,却有茅塞顿开之感,两人看云初的眼神,较之前又带些敬畏。毕竟有云颂这个神棍在前,入梦之说在丫鬟们看来,既合乎情理又带些鬼神色彩,更显得与众不同。
“宫芷,姑洗妈妈马上就要回乡养老,之前承蒙她照顾,你代我送些盘缠去,聊表心意。”云初慢声细语地吩咐。
宫芷领命而去,云初将荷包递给商兰,“听闻当日大难,张妈妈与我一同受伤,如今可大好了?”
“回娘子,张妈妈因护主有功,被太夫人单独安置在后巷的小院中,大夫人专门指派了两个小丫鬟服侍,前日奴婢刚去看过,虽不及娘子恢复的快,但也能下得床了。”说起张妈妈,商兰的语气轻快,脸上也带着喜色。
云初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
“听闻张妈妈受的伤比我还轻一些,如今恢复的反倒慢些。看来两个丫鬟还是有些不够,如今我也大好了,你从院子里挑两个伶俐的丫头去,代我照顾好张妈妈吧。”
商兰垂首称是,云初起身缓缓朝沁芳园走去。
张妈妈曾是母亲张氏的侍婢,上一世被太夫人安置到独院中调养,一个月后,云初见她时,已病入膏肓。
临死前将一枚玉坠交到云初手中,说是张氏留给她的驱邪之物,若遇大难,痊愈之后时时佩戴身上,可保平安顺遂,百邪不侵。
也正是因为有那玉坠,云初自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鬼。
第005章 秘密
沁芳园,原是云颂为云初之母张氏选的园子,甚是清雅。
园内,百竿翠竹婆娑玉立,入门是曲折回廊,石子漫路,小溪潺潺。
园中,正房三间,一明两暗。
后院,有大株梨花袅娜娉婷,与芭蕉相映成趣。又有小小两间倒座房供下人休憩。
清亮的湖水,由墙根引入,绕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原主略懂事以后,便从周氏的如意院搬出,独自住在这里。
回到沁芳园,云初让角荷在后院梨花树下,布了张棋桌并一套茶具,而后独自在树下手谈。
待园中仆人退去,云初对着男魂做了请的手势,自顾自地烹起茶来。
男魂斜倚着竹椅坐下,倒有几分浪荡公子的风流姿态。见云初熟练将茶末研碾细腻,点汤、击拂恰到好处,又见茶面幻出莲花徐徐绽放,知她是点茶高手,微微坐直身子,面上带出几分郑重。
“我叫阿晚,你是何人?”男魂微扬起眉梢,疑惑地问。
云初看着他,踟蹰间不知如何开口。阿晚想必在这园子里住了许久,对原主颇为熟悉……
与上一世一样,从初见她起,阿晚探究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前世云初与他并无交集,如今重活一回,云初倒想好好捋一捋原主的来历。
“我在等一个人。”见云初迟迟不开口,阿晚不再追问,闭上眼睛,紧锁眉头,似非常困惑。“却又不知道在等谁。”
“我以前做梦经常梦到鬼魂,有个人曾经告诉我,鬼魂都是会消散的,迟迟不散,皆因执念太深。”云初暗暗松口气,将点好的茶放至男魂面前。
“也许是执念吧……我等的太久,不想再等下去……只想求一个解脱。”阿晚伸出如玉般修长的手指,边说边去拿茶盏,云初见桌上茶盏未动,他的手中又多了盏一模一样的茶,茶汤冒出的热气,将他的面容氤氲出几分仙气,真是美人如玉。
如今的云初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上一世自己为什么怕他怕得要死。
阿晚抿一口茶汤,眼梢微扬,轻飘飘地看云初一眼,明澈的眸子里,带着星星点点的希冀之光。
“我只能看见你,听到你说话,除此之外并无异能。”云初无奈地摊手。
“你有没有试过找道士画画符?或是听听和尚念念经?”过了几息,她小心试探。
“道士的丹炉里除了火苗就是丹灰,那符咒上的朱砂我最是不喜,太刺眼。大相国寺的和尚……经倒是唱的不错,听多了就觉得昏昏欲睡。还有大蒜、狗血什么的,我就更不喜了,太污秽!”
阿晚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又带着些浑然天成的自在风流,他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初。
看来上辈子带玉坠辟邪是对的,无论是被鬼吓,还是被鬼撩,都是痛苦的事情啊!云初心里默默念句佛号。
“那我实在想不出……怎么能帮的到你了。”云初诚恳地感叹道。
“入梦之说虽假,失忆倒是像真……虽不解你为何前后判若两人,但,多个活人朋友,于我来说是幸事。整个怀凌城,我只有三处进不去,其中一处便是你的屋子。若能找出缘由,或许能帮我,也能帮你。”阿晚不再吃茶,随手拈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云初一听有门儿,喜上眉梢,“放心,我定帮你找出来。”想了几息,又问:“你是从以前就进不了这屋子吗?”
阿晚见她迟迟不落子,径自拈颗白子到棋盘上,想了想,“不,你被人从般若寺抬回来以后,我便不能进了。”
“那……你可曾见过我母亲张氏?”云初状似不经意地端起茶盏,竖起耳朵,背绷得直直的,像一只全身戒备的小猫。
阿晚好笑地看着她,“我原不住在这里,终日只在城中四处游荡。去岁路过贵府,见园子修的不错,又干净,就多住了些时日。那日你被人从外面抬回来,我也只是跟着凑个热闹看看,却没想到……自你进屋以后,我突然被股力量推了出来,觉得有些诡异,便又多呆了这么久。”
云初正在吃茶,闻言噗的一声将茶又吐回盏里。实在是……阿晚的外形太过不食人间烟火,脑补一下,他伸长脖子凑热闹的样子,确有些滑稽。又听到他说“诡异”二字,更是忍俊不禁。
“还确实挺‘诡异’的。”云初忍不住打趣,看看刚吐过的茶,索性将茶盏扔回茶海里。
阿晚见她调笑,也不恼,自顾自地下起棋来。又落下几子,不经意地问了句:“你既不懂下棋,又为何摆个棋盘在这里?”
云初尴尬地笑了两声,被他这么一问,觉得这架势确有些画蛇添足,略蠢。
“就想请您喝个茶,若是让丫鬟们……单摆套茶具在这里,又遣了下人,我一人坐着,岂不显得太过奇怪?”
“既是真正洒脱之人,哪管别人怎么看你?以前自以为是,如今又太过小心,人生在世,何苦为难自己。”阿晚从棋盘上收住手,斜倚在竹椅上,明澈的眸子凉凉地看着她。
云初被他看得有些局促,仗着前世的经验,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
“并非是我心眼如筛,只是人心太过险恶,你做鬼飘了那么久,当看到不少内宅阴私,小心些总是好的。”
“小心本不为错,但时时处处提心吊胆,日日夜夜提防的人生,未免太无趣了些。既生而为人,当是要想该怎么自在的活,而非终日在意如何死。虽你能视鬼难免沾些阴气,也不该如此暮气沉沉才是。”阿晚语重心长道。
云初有种被抓包的感觉,转念一想,自己第一世自小与鬼魂有些渊源,气质难免阴郁,难交到什么朋友。第二世初尝情爱,便落得不明不白被害身亡的下场,如今正如阿晚所说,终日步步惊心,惶惶不安,生怕自己哪天又落入奸人圈套,再陷死地……
她本就生性洒脱,仔细品味阿晚的话,豁然开朗。知他一番好意,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郑重其事地起身一拜。
“谢郎君提点,是云初着相了,日后天天给您奉茶奉酒,聊表谢意。”
阿晚见她受教,不再多说,起身悠然飘走了。
云初进了屋内,思索着如何找出将阿晚驱出房间的东西,环顾四周,屋子的陈设还保留着原主的喜好,虽多用青纱点缀,更显雅致,但与其他院子相比,却并不见有何特别。
若说她被人抬进屋后,鬼魂才不能靠近,那么必与她本人有关。
想到此,不由又想起重生时,般若寺的青衣女鬼来。
云初一直觉得那青衣女鬼便是原主本人,上一世她尤带着穿越女的优越感,虽心有疑惑,也探听过原主信息,后来发现原主实在孤僻,连四大丫鬟都说不清楚,便内心窃喜着作罢了。
如今想来,自己重生又重生之谜,也许只能在原主身上解开……
第006章 玉佩
这几天,云初每日辰时,去许氏的松澜院请安,遇上许氏闲时,便为她诵几卷经文打发时间。
云初声音婉转动听,诵起经来也颇流畅,倒是让许氏心旷神怡。
周氏连着卧病在床,又着人交代,怕传给云初病气,不让云初前去见她。
云初倒也乐得清闲,除给许氏请安外,或是窝在房中,寻找原主留下的蛛丝马迹,或是在后院梨花树下,与阿晚品茗聊天。
原主生性孤傲,识字启蒙是云颂亲自教的,在才华二字上,不输于其他闺阁女子,就是寻常男子恐也有所不及。
再加上周氏有意宠溺,颇有些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因此,云府上下对于这个七娘子,都是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
原主也不喜与人来往,即便贴身的四大丫鬟,也甚少与之玩笑嘻闹。
原主平日里,除给太夫人、大夫人请安外,极少出门,只在屋里看书。
云初上一世曾翻看过原主的书房,除了诗词外,还有不少方志游记、占卜、志怪杂文之类,也有一些医药方集,可见她涉猎广泛。
她还听闻,云颂曾夸赞原主,在命数推演方面颇有所得……心里更是笃定,那日青衣女鬼必是原主无疑。
至于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在后巷养病的张妈妈才知道了。
这一日,云初让商兰和徽竹,将她受伤之时所用衣服、物件全都整理出来。
除却当日衣物中,污秽不堪的已被烧毁之外,簪钗、耳环、手钏等一应物什,皆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云初一一拿来细细看过,并无特别之处。
正在她毫无头绪,一筹莫展之际,徽竹从箱笼里翻出一只锦盒。
“倒是忘记这个了,娘子重伤时,二老爷拿这只玉佩,让奴婢放在您手心里。这玉您攥了好些天……也是奇怪,您醒了以后,玉便找不见了,前几日收拾屋子,竟看见躺在床缝里,我就给收进锦盒里了。”
云初闻言,忙打开盒子,只见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玉佩,通体莹润,等闲玉佩都刻着花、鸟、兽、云等纹路,这个玉佩却有些不同,用云初的眼光来看,倒像是个雪花的形状,用古典的线条刻成六个蜿蜒的枝桠,将玉佩的中心围成一个圆形。
云初挪了挪身子,把玉佩放在窗棂透过来的阳光下晃晃,似有一抹淡粉的霞光,在图案的正中流转。
这玉佩的质地和纹路,云初再熟悉不过,分明和上一世,张妈妈给的玉坠如出一辙!只是玉坠个头小些,更适合女子戴。这玉佩略大一些,适合男子挂于腰间。
“当日老爷给的时候,这玉佩通体还是白的,只因当时娘子浑身是血,难免沾些血在玉上。奴婢捡着以后,好生擦洗了,却是有些血迹擦不掉。怕您瞧着伤怀,就没跟您提起。”徽竹见云初瞧的认真,又补充几句。
商兰也指着桌子上一应物什说:“这些簪钗、耳环、手钏虽都是染过血的,奴婢好生清洗过,并未留下痕迹,也一并收着,没有娘子吩咐,不曾拿出过,也是怕娘子忌讳。”
云初展颜一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哪有忌讳一说。我瞧着这玉佩,倒是比通体白色更生动些。那种情况下,父亲给的东西必有涵义,好生收着,待父亲回府的时候,我亲自还他。”说罢将玉佩放入锦盒,交还给徽竹。
徽竹、商兰见云初,已全然不似刚才心事重重的模样,也喜上眉梢,又见她对理出来的东西没了兴趣,便仔细收好放回箱笼。
说笑间,宫芷一脸郑重地进了房间,徽竹、商兰知她有事要禀,默然退出房门,守在廊下不许人靠近。
宫芷支起窗棂,见四下无人,走到云初耳边低声说道:“娘子,张妈妈那边有些不妥。角荷今日去后巷,给张妈妈送些糕点吃食,刚好碰见丫头在煎药,那药味有些古怪,便悄悄让人扒了点药渣出来……拿到东市药铺问了,说里面有合离草,若是体弱之人吃了,不出一个月,可就……”
云初心里早有怀疑,如今听到宫芷传来的消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又惊又怒。
惊的是周氏果然面热心冷,蛇蝎心肠,怒的是所有的阴谋阳谋,竟开始的如此之早!
想原主一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二房嫡女,与大房何干?竟欺人至此!
又想到上一世的自己,傻乎乎地任人宰割,当真是既可笑又可悲……
宫芷见云初眼神发直,浑身颤抖,认定是被她的话吓着了,暗暗后悔……慌忙扶着云初靠在美人榻上,又是倒水,又是给她拍背顺气,亦怕惊动别人,也不敢声张。
过了一会儿,云初回过神,看着宫芷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噗的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簌簌往下掉,竟抓着宫芷的手,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宫芷心里更慌乱了,连声轻哄着,“好娘子,莫要怕,我已经让角荷,悄悄把消息递给张妈妈。张妈妈心里有数,必不会被人算计了去。”
云初哭出来,觉得心里舒坦许多,破涕一笑,“我没怕,现在什么事儿都吓不到我的!我只是……只是想起娘亲,若是她活着,必不会让咱们被人欺负。”
又拍拍宫芷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虽不才,往后必会护你们周全,绝不让你们受半点委屈。”
宫芷见她神色恢复如常,闻言只当是小孩子逞强,并未放在心上。
“好!好!好!娘子玲珑心思,我们跟着娘子,以后必是谁都羡慕不来的!”
云初知她在安慰自己,笑着啐了一口,接过她拧的帕子抹抹脸,想了几息,朝宫芷招招手。
“历来只有一日捉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你且附耳过来……”
宫芷笑着起身走到她身旁,细细听她安排,起初只是不以为意,越听越吃惊,听到最后垂手肃穆问:“娘子可是想好了?”
云初点点头,“我最厌内宅阴私,更不想费尽心思周旋,如今别人都已经把手伸到脸前了,若不将手剁掉,当我们是泥人不成?”
宫芷见云初神色坚定,躬身退下,安排去了。
第007章 药理
云府临近后门,有几排房屋,零落几个小院点缀其中,是云府下人们聚居的地方,虽在云府的宅院之内,主子们却从不来此,也称作云府的后巷。
云初的奶娘张妈妈,原本住在最东边的房子里,因般若寺救主的缘故,被太夫人许氏单独指间小院搬了进去,大夫人周氏又遣了两个小丫鬟服侍着,一时间,让云府的下人们羡慕不已。
而后,云初又指了两个丫鬟伺候,更是让人分外眼红。
这一日,德济堂的刘大夫要来复诊,宫芷和角荷禀了云初,早早地在张妈妈的小院里等着,正巧,遇上许氏身边的赵妈妈来巡视,便站在廊下多说了会子话。
刘大夫出身杏林世家,医术不错,在京城颇有名气,也常出入官员府邸,向来高接远送不在话下。
张妈妈是仆妇,原是不值得刘大夫上门诊治,因是自幼照看云初,又救了云初,云颂特使人持了名帖请他上门。
刘大夫听闻同样病症的云初,是太医院的张太医诊治,存了一较高下的心思,这三个月来,诊治颇为尽心,张妈妈恢复的也很是不错。
刘大夫进了小院,看见台阶上站着两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并一个颇有气势的婆子,那两个姑娘虽是丫鬟的打扮,通身气派却与寻常丫鬟不同,便料想是哪位内眷的贴身侍婢。
那婆子倒是见过几面,知是太夫人身边的管家妈妈。
三人见到刘大夫,见完礼,宫芷笑着又福了一礼,“七娘子让奴婢问刘大夫安,近日七娘子身子大好,记挂张妈妈,得知是大夫诊治的,特让奴婢在此恭候大夫,向您道声谢。”
刘大夫闻言,颇有些自得,“七娘子多礼了。”朝赵妈妈点头示意,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宫芷、角荷进了卧房。
赵妈妈原本要走,见状又改了主意,也跟着进屋。
张妈妈昏昏地睡在床上,面色蜡黄,刘大夫细细看了,又诊诊脉,颇有些踟蹰。
宫芷见状,忙上前问:“前几日我来看过,妈妈还下得床,和七娘子一样能在院中走走,这几日不知何故,却只是昏昏睡着。”
刘大夫看了宫芷一眼,斟酌着开口:“想是年龄大了,恢复得慢些,病情反复也是有的……”
“您有所不知,妈妈身子骨一向康健,头疼脑热的极少有,前几日能下床时,说话都中气十足的。”
“我们娘子还称赞,大夫当真是圣手,张妈妈一把年龄,伤的重,恢复的比她还快些,特意叮嘱我们好几遍,让我们好好谢谢您呢!”
角荷边说着边往前凑了凑,利落地对着刘大夫又福了一礼,转身将张妈妈的被子紧紧,看张妈妈睡得极沉,满脸都是担忧之情,“倒是今日看着……”
刘大夫闻言,心里熨帖极了,思索一会儿,又看一眼赵妈妈,见她也面露关切之色,不似作伪。
“方子是极妥当的,不然也不会好的如此快。只是……平日里饮食要多注意些,若是误食了相冲的东西,难免病情会反复。”
“您这话说的极是,我平日里,主要是伺候娘子饮食的,这些日子一得空便过来看看,这院里有四个丫头看着,但凡饮食方面有不妥当的地方,我都一一让她们纠正了。”
角荷顿顿,又朝刘大夫笑笑,“咱们府里内院的几位主子,从太夫人、大夫人到七娘子,对张妈妈都是极重视的。若您得空,还请看看药煎得对不对,若是丫鬟粗笨,把药煎糊涂了,冲了身子,也辜负主子们的心意和您的医术。”
刘大夫经常出入达官显贵的宅邸,闻言便心里有数,又见赵妈妈面上认同之色,拈须不语。
“这几日听丫鬟们说,妈妈身体不得劲,我便让她们把每日的药渣都留下,以备您查看,还请随奴婢来。”宫芷说罢,便引着刘大夫、赵妈妈来到廊下。
只见四个小丫头在院中站成一排,中间那个手里拿着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几个小碟,碟里装着药渣。
刘大夫快步上前,细细查看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期间又是捻又是闻,还唤丫头取水溶了,如此反复几遍,才向赵妈妈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妈妈见事有蹊跷,又瞧宫芷和角荷脸上,隐隐有悲愤之色,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一面将刘大夫往堂屋里请,一面唤了个小丫鬟,细细吩咐几句,见小丫鬟出了院门,方才进入屋中。
角荷亲自捧了茶给刘大夫,宫芷在赵妈妈身后站定。
见刘大夫迟迟不语,赵妈妈知其中大有缘故,慢声细语地说:“太夫人交代过,张妈妈忠心护主有功,命我等好生照看,大夫若是发现不妥,还请如实相告。”
“这药渣与我开的方子有些不同……多了一味合离草……”刘大夫见赵妈妈有茫然之色,又细心解释:“这合离草是风剂,血液衰少及非中风者忌用。若是用了,可见软弱少动、食欲大减……若是持续用,月余……可要人性命。”
赵妈妈听闻暗暗心惊,面上却不显,抿嘴一笑,“多亏刘大夫心细,这几日,太夫人得知张妈妈身子又不好了,一直在念叨。可见这院里的丫头,着实粗笨,竟把药混煎了去,真真是该打!”
刘大夫见赵妈妈已经明白,不再多说,起身告辞,赵妈妈示意宫芷好生相送。
宫芷将准备好的红封,交于刘大夫的药童,又好生送至后门外,方才回转。
进了院门,见院中已站着几个粗壮的仆妇,赵妈妈一脸凝重地立于台阶上,角荷叉腰站在两个跪着的小丫鬟面前,脸上难掩愤愤之色。
“是你们自己说,还是要我使些手段才说?”赵妈妈见宫芷在院中站定,方才开口向跪着的丫鬟们说道。
两个丫鬟低垂着头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闻言慌忙磕头,“妈妈饶了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药一直是外院的周大,抓来给我们,我们只管按照刘大夫的吩咐,煎了给张妈妈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是啊妈妈,若是我们真有那个胆子,张妈妈也不会现在才出问题。”年龄稍小那个丫鬟见状,也慌忙说道。
宫芷不紧不慢地走到赵妈妈身边,福了福,“妈妈,角荷这丫头,粗通一些药理,这几日,来探望张妈妈,闻到药味与七娘子吃的有些不同,觉得有些奇怪,又见张妈妈这几日身上不好,便禀了娘子,趁着今日刘大夫来诊脉,让大夫瞧瞧。”
又指指跪着的两个丫鬟,“这两个丫头是大夫人派来的,一向极妥当,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坏心,还请妈妈仔细查查。”
“就是,还请妈妈好好查查,是坏心还是意外,总是有个说法。说句不好听的,这事出在咱们下人身上也就算了,若是哪一日出到哪个主子身上,可真是……”角荷愤愤地说到一半,惊觉不妥,闭了嘴,转身进卧房去了。
“张妈妈忠心护主有功,太夫人特别交代要好生看顾,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势必会好好查一查。这二人我带走,自会去找太夫人禀明此事,你们且先回去让七娘子宽心。”
赵妈妈面色沉沉,一面宽慰宫芷二人,一面命仆妇绑了两个丫鬟,凝重地带着一行人,往松澜院走去。
第008章 周氏
松澜院里,云初刚刚给许氏诵完一卷经,听到院中,丫鬟们齐齐给大夫人请安的声音,她笑着将经文交给商兰,起身站定。
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传进来,丫鬟们掀开锦帘,一个身着黄栌色、绣金牡丹衣裙的妇人,被众人簇拥着,从外面款款而来,正是云初的大伯母周氏。
她大约三十八九岁的年纪,高挑个子,容长脸,眼睛大而亮,眼角微微有些下垂,嘴唇噙笑,唇角略有些细纹,梳着高高的凌云髻,鬓间一只镂空飞凤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颤动,摇曳生姿。
见到云初,周氏亲切地伸出手,关爱之情溢于言表,“你身子刚好,无需多礼,快让我看看。”
说罢拉着云初的手,上上下下地瞧了一遍,又笑着和许氏见礼。
“还是母亲这院子养人,每日多来几遭,沾沾福气,人也好得快些。这几日怕过了病气给初儿,不曾得见,今天看着,气色较之前更鲜亮了。”
既赞了云初,又让许氏心里熨帖,周氏向来极得许氏欢心。
“几日没听见你的声音,还真是想念的很。身子可好些了?大夫怎么说,吃的什么药?”
“多谢母亲挂念,好了好了,原是今天早上就要过来,恰巧碰上刘大夫来,又请他诊一诊,确定是完全好了,这才过来给您请安的。”周氏爽朗一笑,鬓间的步摇轻摆,熠熠生辉,更显得她春风得意,风姿绰约。
许氏笑着点头,让周氏和云初坐了,自有丫鬟将茶奉上。
“萱儿何时回来?”周氏所出的云萱,一直是许氏最喜欢的孙女儿。
“她在外祖家急着回来,我这边乱哄哄的,想着回来还要操心她,就没答应,赶明儿就接她回来。”
周氏悠然端起茶盏,见云初含笑坐着也不说话,不由笑问:“我听鸢时说,初儿伤了脑袋,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云初嫣然一笑,“伯母见谅,看见您觉得亲切,却委实没有印象了。”
“虽是如此,我倒觉得,性格比以前活泼了些,这几日你闭门谢客,这丫头倒是日日来我这里,比从前还亲近些。”许氏从腕间取下一串檀木佛珠,放在手里捻着。
周氏又仔细打量云初,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笑赞:“阖府上下都说,这次是菩萨显灵,七娘子脱胎换骨……可见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单就这通身气派,倒像是换了个人似得。”
云初心中冷笑,前世虽糊涂,好歹也做过几年当家主母,自己若如前世那样,是个刚刚穿越来的弱鸡,怕是早被这几句唬的坐立不安了。
“除却昏迷不醒的日子,单在床上躺着也闷了一个多月,姑洗妈妈、鸢时姐姐,还有宫芷商兰她们,常与我说话解闷,讲些规矩礼仪……”
“这几日常来松澜院,又跟着祖母学了不少,想必以前伯母也教导的好,此番学来就觉得手到擒来,熟稔的很……难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吗?”云初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周氏。
周氏正要开口,瞧见赵妈妈进来,朗声问:“赵妈妈从哪里来?”
赵妈妈不紧不慢地向她们见礼,“刚从七娘子奶娘张氏处过来。”
“张氏可好些了?”许氏问。
云初一脸关切地望着赵妈妈。
赵妈妈瞥一眼云初,又看看周氏,迟迟没有开口。
周氏吃茶不语,用眼角余光观察云初的反应。
“可是出了什么事?”许氏看出端倪,捻佛珠的手停了停。
“回太夫人、大夫人、七娘子,张氏身子有些不妥,刘大夫说,张氏的药里多了一味合离草……若非及时发现,恐怕再过几日,性命不保。”赵妈妈面色沉沉,如实回禀。
这话让屋子里的人都神情惊讶。
“可仔细审过丫鬟没有?药都能煎糊涂了,还能办成什么事儿!”周氏皱眉放下茶盏,望着赵妈妈。
“四个丫鬟都审了,煎药的丫鬟们说,药从外院送进来,未曾拆过包,直接煎的。又着人将未煎的药拆包,发现每包都多了这味药。”
“是谁去抓的药,可问清楚了?”周氏敛眉又问,眼神犀利逼人。
许氏看一眼周氏,又瞧着赵妈妈,也不开口,继续捻起佛珠。
云初微垂了垂眼。
“是外院采买上的周大。”周妈妈抬眼看看周氏,声音平静无波。
周氏闻言,思索片刻,嗤笑出声:“我说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又对着许氏解释:“周大是我的陪房,前阵子大老爷缺人使,从我这挑去的,没想到安到采买上去了。”
“周大平日里不是帮大老爷办事的吗?怎么抓药这活儿派到他身上去了?”周氏挑起眉梢,面上有些疑惑。
“回大夫人,这几日倒春寒,内外院的病了不少人,人员上有些紧凑……”
“我说呢,这就难办了。”周氏面露苦恼之色,“虽说周大是我的人,更该严惩。但……若是好心顶班的出了错,又被重罚,以后谁还敢帮着别人做事儿呢。”还未开审,便已用“出错”定了罪。
许氏掌家多年,闻音知雅,再加上姑洗妈妈原管着采买,如今请辞,还未指派人接手,虽是赵妈妈暂管,毕竟不熟,下面必然已经松懈了。
想到此,许氏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况且牵扯到云茂身上,怕再追究下去,又是满身官司。
抬眼看看云初,又看看周氏,默了几息,将佛珠戴在腕上,和稀泥般对赵妈妈吩咐:“罚还是要罚,毕竟是药上出了问题,照着规矩来。今后张氏的寝食由你亲自照看。”
云初早料到如此,并不失落。赵妈妈亲自照看,奶娘性命无忧,于她来说首要目的已经达到。
赵妈妈领命退下。
许氏看云初脸上虽有忧虑,倒也没有愤愤之色,心里欣慰不已,这孩子此番痊愈,真是明理不少。
“不过是几副药,也没吃几次,下人们尽心,发现的及时,好在没有出太大的纰漏。刘大夫圣手,好生调理着,想来过几天就好了。”周氏款款起身走到云初面前,慈爱地笑着,拉着她的手安慰。
“伯母说的是,有赵妈妈照看着,我是再放心不过的。”
云初忙站起身对周氏莞尔一笑,似又想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转身朝许氏福了福,面露关切。
“祖母,孙女儿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也读了些药典,想来以前对药理粗有涉猎,读起来甚是熟稔。那合离草虽常见,但多用于风痹之症。可是祖母最近身子不大好吗?”
此言一出,许氏惊讶万分,周氏的心倏地一紧,指甲掐进肉里恍然不觉。
第009章 姑洗
药肯定不是从药房那里抓错的,要是如此,刘大夫不会自砸招牌,赵妈妈也不会查到周大的头上。
经外院采买的,都是主子用的药,张妈妈因为护主的缘故,才被特别照看。
风痹之症,多是上了岁数的人才会得,云府主子们上年纪的只许氏一人而已。
许氏身体一向康健,从未患过风痹之症……
况且,药铺包好的药,到了府里突然多出一味……这一味药的来历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许氏脑中迅速将整件事过了一遍,所有的事情剑指云茂,她心知云茂有心结,却并不认为儿子会用这种内宅手段,对付一个小小的奶妈。
她抬眼看看周氏,见周氏面色如常,压下心中的疑惑,决定继续和稀泥。
她不自然地清清嗓子,“近日身子是有些不大爽利。”
周氏心里一松,面上忙显出关切之意,正欲开口,听到云初的声音。
“可是请太医诊治过了?合离草药性虽不燥,毕竟风剂,不可妄用。还是请太医确诊风痹之症后再用才好。”
许氏面露疲惫之色,朝云初点点头,不想再谈,垂目端起茶盏。
周氏和云初见状,又说了几句保重身子的话,便告辞退出。
二人走后,许氏遣了下人,独自在堂屋坐了许久,直到赵妈妈回来方才回神。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许氏斜倚在榻上,闭着眼睛问。
赵妈妈垂目不语,许氏睁眼看看她,“罢了,你亲自将这事儿跟姑洗说了,让她过来。”
赵妈妈领命退下,又过半柱香的时间,领着一个高挑的仆妇走了进来。
两人施了礼,赵妈妈垂手站在许氏旁边,许氏朝姑洗招招手。
姑洗侧身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轻轻为许氏捏着腿。
“你也一把年纪,可干不了这个。坐着陪我说说话吧。”许氏抬手止住。
姑洗笑着点点头,眼里泛着水光。
“今日的事,你可知道了?”许氏问。
“老爷们都大了,该放手的时候是要放手。只是……恐委屈七娘子。”姑洗婉转规劝。
许氏闭上眼睛,捻起佛珠,半晌才开口:“七丫头出事以后,我看老二那样子,又想想老爷以前的嘱咐,算是有些看开了。原本我有心将家里都交给周氏打理,谁知却出了捧墨的事……拖了这么多天,只是想等老二回来,把孩子们叫一起好好交代交代……”
姑洗听了,并不顺着许氏的话说,反而讲起云初来,“前几日七娘子身边的宫芷来我这里,送了好些盘缠,说是七娘子的意思,感谢我对她的照顾。”
见许氏掀起眼皮看她,她爽快一笑,“我们这些做奴婢的,都是听主子的吩咐办事,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之前都说七娘子目下无尘,这次大病初愈,人情世故上,倒是通透不少。如今沁芳园……内务条理分明,下人们各司其职,对七娘子恭敬肃穆……娘子逢人称赞是我教的好,可您是知道的,御下这事儿……可不是一两天就能上手的。”
许氏嗤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沁芳园从奶妈到贴身丫鬟,都是老二从西南老家挑回来的人,自是比府里的人更得力些。”
“话虽如此,往日我瞧着倒也平常,近期看着,倒有老宅的大家风范。”姑洗真心赞了句。
许氏微眯眼睛,思索片刻,“七丫头如今及笄,是要将管家之事学起了。”
“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但这师傅也需得力才是。若您有精力,七娘子跟着您耳濡目染,必是极妥当的。只是您如今万不可过于操劳,要悉心保养才是。”姑洗劝道。
“如今看来,把七丫头交给周氏教导,也不太合适。”许氏叹了口气,张氏的事,她总觉得和周氏有些关系。
姑洗迟疑地看着许氏,“太夫人心里明白,奴婢此番离去,虽有前情,但也是大势所趋。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主仆多年,有话但说无妨。”
许氏有些无奈,所谓大势,不过是自己不再管家,姑洗常年帮自己整肃家务,如今又出了捧墨的事,再继续呆在府里,确实不太合适。
姑洗挺直身子,一脸郑重,“虽然二老爷一直无心家事,但大老爷已然妻妾儿女成群,若是没有七娘子,二老爷闲云野鹤也就罢了。既有七娘子,又得二老爷如此看重,大房和二房也要各是各才是。”
姑洗顿顿,见许氏听得专注,面上并无不耐之意,方又说道:“况且,二老爷的家事,还是要由二老爷拿主意才是。当年既有心,从老家挑了奶妈丫鬟过来,如今您决定不再管家,七娘子又待字闺中,想必二老爷也不会对二房内宅之事置之不理。是继续请大夫人托管,还是再寻个女主人,端看二老爷如何考虑了。”
许氏听到此,大喜过望,拍手赞道:“你说的极是!虽说生老二的气,这些年我在内宅忙里忙外,还不都是为他!如今放开手,倒是要看看他会怎么办!”
又嗔了姑洗一眼,“你要是早些年跟我说这些话,说不定老二屋里早就添新人了!”
“二老爷的心思……我们做下人的可猜不透,虽说他以前也宠着七娘子,可若不是此番大难,还真不知道竟是看得如此重呢!今时不同往日,关心则乱,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还是放宽心。”姑洗见许氏展颜,也笑着说道。
许氏看着姑洗,一时感慨万千,“我真是舍不得你走,你要是走了,我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姑洗闻言眼里泛起泪光,指着一旁站立的赵妈妈说:“这不是还有蓉儿么!蓉儿话虽少,但心里比我还明白,做事又极稳妥,有她在您身边,我也放心。小娘子们都是有主意的,您只是不习惯和小辈们相处,多和她们说说话,也让她们多学学您的处世之道,对儿孙来说,岂不是天大的福气。”
许氏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且去吧,待此间事了,便走吧。”
姑洗起身,郑重地福了福,转身退了出去。
回到院中,姑洗将许氏赏的糕点拣了几碟,整整齐齐地放进食盒里,唤个小丫鬟送去给宫芷,不再话下。
许氏在正屋独坐许久,斟酌再三,直到用膳才思虑周全,雄赳赳气昂昂地吩咐赵妈妈:“找人将这几日的事情告诉二老爷。”
第010章 释疑
商兰随着云初从松澜院出来,与周氏一行人分开之后,便有些闷闷的。
四个贴身丫鬟里,她年龄最大,既不如宫芷面面俱到,又不如角荷敢说敢做,更不如徽竹心思缜密。
往常张妈妈总说,她是阖府上下最木讷的大丫鬟。
今日,连最木讷的她,都能看出来,太夫人在和稀泥,娘子又怎会没看出来?既看出来了,还能走得这样四平八稳的,是不是气极了?
“娘子可要去湖边走走?”商兰觉得还是得想办法,让娘子把怒气发泄出来,这样憋着可不行。
商兰一向不喜说话,冷不丁的主动开口,让云初甚是惊讶,不动声色地来到湖边亭中,见她一脸郁闷地绞着帕子,柔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娘子,今日之事您别往心里去。太夫人和老爷闹别扭,一时偏袒大房也是有的,若是老爷回来知道,肯定会为咱们出头的。”商兰思索再三,还是直截了当开口劝,生怕娘子想不开。
云初知道商兰是在安慰自己,暖心之余又暗暗好笑。
但转念一想,今日之事,从头到尾都是宫芷和角荷安排,商兰并不知道她的计划,连商兰都能看出,张妈妈的事和大房有关,可见周氏这次的手段,确实不怎么高明。
当然,搁前世单纯的自己身上,也尽够用了。
又想到上一世商兰为自己而死,不由眼眸一暗。
“张妈妈中毒的事,是前几天宫芷、角荷就发觉的,也暗暗告诉妈妈了。不告诉你和徽竹,是怕你们担心。今日之事揭出来,也是我安排好的。”
“祖母年迈,终是要将府中内务,交于大夫人之手,如今二房没有当家主母,祖母按下此事,也是怕大伯与父亲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云初细心解释。
“捧墨和张妈妈的事,娘子为何不直接给老爷传信儿?您费这么大力气,最后又被太夫人按下了,岂不是白白折腾一场?”商兰想不明白。
“内宅尽在祖母和大夫人的掌握之中,若是祖母想要按下此事,消息八成是递不出去的,即便是递出去了,又让祖母与父亲如何相处?”
“祖母虽曾经厌弃于我,但始终没有害过我。且她一向疼爱父亲,我不想让祖母与父亲之间,再因我走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上一世,云颂暴毙,许氏伤心欲绝,不出两日便也去了,思及此,云初的眼神微暗。
“若我料得不错,父亲过阵子就会回来……此次能如愿揭开张妈妈的事,让大夫人措手不及,皆因大夫人不曾防备我们……”
“一个小小奶妈的生死,当然无法撼动未来当家主母的地位,我要的只是祖母能对大房起疑,并将这府中近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父亲,仅此而已。”
商兰云里雾里地听云初娓娓道来,虽不甚明白,但也能听出,云初对如此结果还算满意,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浊气,一扫先前闷闷之色。
“只要娘子不生气,不觉得委屈就好。”
云初莞尔一笑,不再言语。
遥遥看见阿晚,悠然侧卧于湖边巨石之上,便遣了商兰,独自朝巨石走去。
费了一番功夫爬上巨石,云初累的气喘吁吁,小脸通红。
见阿晚闭着眼睛熟睡一般,毫不为她所扰,心里略放松了些。
和煦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泛出珍珠般的光泽,像一块未曾雕琢的美玉,又恍若远在天际的谪仙。
云初默默调匀呼吸,不忍打破这份宁静,挨着石沿悠然坐下,两手撑于身侧,双腿悬空,对着下面一池碧水出神。
阿晚微眯着眼睛,望着眼前女子的妙曼背影,本该是春意盎然的年纪,却有着不相符的沉静,此刻,虽只是闲闲坐在石边,却让人感觉清冷和孤寂。
阿晚叹口气,直起身来,也如云初一般坐在石沿。
“我寻着一枚玉佩,是重伤时父亲放在我手中的,当日想是那个物件将你推出来的。”云初的声音婉转动听,见阿晚坐在身边,又想起他说“诡异”,略显孩子气地朝他笑笑。
阿晚侧头想了片刻,“你那父亲……有点意思,能拿出这样的东西,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也曾见过你父亲几次,并未出现这样的情况,若能查出此物来历,或能解惑。”
“玉佩的来历我已有些头绪,待见过父亲之后,方能解开谜团。”云初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春日阳光暖暖照在脸上,清风徐徐送来青草的香气,心头之事告一段落,身体陡然放松,一切美好的如同梦境。
“今日见你,倒是与以往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云初有些好奇。
“你未受伤前,与你那父亲有些相似,活脱脱一个女道士……前几日,又像个死气沉沉的老太婆……今日一见,虽有些清冷,倒也有了这个年岁该有的青春之色。”阿晚犀利点评道。
“前几日听君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如今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美人在侧,当是人生乐事,岂敢不开怀?”云初转头嘻嘻一笑,摇头晃脑调侃道。
每次看到阿晚,她莫名觉得亲切至极,在阿晚面前,总能完全放松下来。
阿晚睨她一眼,微沉了脸,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初时我还以为你乃一奇女子,这几日瞧着,除了能看见我以外,与其它女子也没什么不同。你这小娘子,倒是一点都不怕我。”
“郎君气质如此脱俗,便说是谪仙,也不为过,小女子为何会怕呢?”云初讪讪一笑,想当年自己可是怕他怕得要死。
阿晚嗤笑一声,阴寒之气顿消,懒懒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愉悦微勾的唇角,让他谪仙般的面容,染上几丝烟火气息,云初竟不知不觉看呆了去。
“如此悠然自在,无记忆亦无烦恼,看日升日落,花开花谢,岂不逍遥?”云初喃喃道,若是自己没有前世的记忆,便如阿晚这样,孑然一身,飘然来去,该有多好?
阿晚闻言,站起身来,浮于半空,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再言语,转身走掉了。
“还真是性格古怪的人呐……”云初望着他飘然远去的背影,怔怔地自言自语道。
第011章 如意
第二日清晨,在太夫人处用过早饭,云初来到周氏所居的如意院请安。
如意院临近许氏的松澜院,是云府最大的院落之一,院中花木郁郁葱葱,参差排列,按季相次第搭配种植,一年四季皆有花景可赏。
周氏最喜热闹,台阶上,丫鬟红红绿绿站了十几个,正屋隐隐传出婆子们的议事声。在这样平常的清晨,倒显得比松澜院更忙碌几分。
院子的西北角,几株牡丹挺拔直立于石栏里,隐隐有绽放之姿。
这几株牡丹是周氏心头最爱,由专门的花匠侍弄。再过一个月,牡丹盛放,院中更显富贵之相。
云初站在牡丹前,漫不经心地,听着周氏大丫鬟鸢时,在耳旁低语。
“……昨日大夫人回来,就把周大媳妇喊进来,狠狠训斥了一顿。周大媳妇是伯府的世仆,以前在伯府,也是有几分体面的人物,被大夫人训斥的头都抬不起来呢!”
“大夫人还说,今日一定要让周大媳妇,给您磕头认错……”
鸢时喋喋不休地说了半晌,见云初只是怔怔地看着牡丹,也不接腔,有些尴尬。她瞄瞄对面的宫芷,见宫芷眼观鼻、鼻观口,垂手站着,也不帮着劝和……鸢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这主仆两个都是呆子!都说七娘子痊愈以后,像换个人一样,既亲切可人,又滴水不漏,这会儿看着真是不像。
“娘子且在这儿赏赏花,我去看看大夫人得闲没。”说罢鸢时甩着帕子,向正屋走去。
云初看着牡丹,神思有些恍惚。
前世周氏常在此宴客,以木料撘起架子,上面铺着碧色帷幔,夜晚悬挂灯烛照明,配上丝竹之乐,雅致至极,尽显娘家开国伯府显贵之态。
也曾有那么一个“良人”,到了牡丹花季,总是会去摘下最娇艳的,送来给她簪花、插瓶……
宫芷的轻唤声打断了云初的思绪,正屋锦帘掀开,众管事婆子次第出来,敛声屏息,见到云初,也只是默默见礼,片刻退得干净。
鸢时从正屋轻快走来,亲切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将云初引向正屋。
锦帘掀起,郁郁香气扑面而来,一水儿紫檀家具,软装铺设多用大红金丝的缎面制成,周氏悠闲坐在榻上吃茶,正中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仆妇,几个丫鬟屏息立于玫瑰椅两侧,见云初进来,丫鬟们齐齐见礼。
“初儿来了,快让伯母瞧瞧。”周氏放下茶盏,面带亲切微笑,起身将云初拉到榻上坐下。
云初面露羞色,并不言语,好奇地望着屋中跪着的妇人。
“周大媳妇,你自己和七娘子说吧。”周氏轻飘飘地对着妇人说道,面上虽是笑着,不怒而威的气势却是十足。
“七娘子,都是奴婢们蠢笨,险些害了张妈妈的性命,奴婢一家心里实在愧疚,无颜面对七娘子,请七娘子重罚。”周大媳妇跪行至云初脚下,趴伏在地上,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的肩膀,更显出惶惶不安。
屋中的丫鬟们,不着痕迹移开了眼,周大媳妇是开国伯府的家生子,作为陪嫁随大夫人来到云家,本是大夫人的心腹管事。
自从多年前,大夫人协助太夫人管家以后,便是内院里除主子以外,说一不二的人物。
如今匍匐在七娘子脚下……丫鬟们不敢多看。
云初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看周氏,又瞧瞧周妈妈。
“周大犯了错,与妈妈有何干系?虽说煎药的丫鬟……是妈妈派的,糊里糊涂地煎了几副毒药……想来妈妈定然不知情,毕竟,妈妈协助伯母管家多年,从未出过差错……”
说到这里,她捂嘴一笑,侧身避开,“您可别跪我,您是伯母身边的红人儿,我可罚不了您!”
话音刚落,空气登时静了一静。
周大媳妇浑身颤抖,这七娘子,先是把药说成毒药……又说管家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影射她是帮凶呐……
她越想越心惊,原本,太夫人并未深究,如今七娘子当众这么一说,自己百口莫辩,竟真的脱不了干系了……
思及此,周大媳妇刚才还只是假哭,这会儿倒真哭起来,趴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好不懊悔!好不可怜!
云初心里冷冷一笑,原主自幼受周氏照顾,对周氏及其身边人一向敬重,周氏安排这一出,不过是想演一场苦肉计。
若是原主,定然没想到,一向慈爱的伯母,能对侄女儿的奶妈下手,见周妈妈如此姿态,念着以往相处的情分,或许会笃定是个意外,揭过不提。当真是好算计。
周氏冷不丁碰个软钉子,话说到这份上,周大媳妇一个失察之罪是跑不掉的,原本只是想给云初一个台阶下,哪想到,一向不谙世事的七娘子,竟如此得理不饶人!
事情非但没按预想的发展,反而又将周大媳妇折了进去……
周氏不由心火乍起,面色微沉,坐直身子喝道:“行了,别在这儿碍眼,赶明儿去庄子呆上半年,好好学学怎么做事!”
周大媳妇闻言,赶忙收声,眼泪鼻涕也不敢擦一下,重重朝二人磕个头,慌忙退下了。
云初见状,心里有些遗憾,周氏的戏收的太快,真想好好地撕一场逼啊!
闹完这一出,周氏没了说笑的兴致,恹恹地端起茶盏,隐有送客的意思。
云初视而不见,也端起茶盏吃了起来。
一时间屋内一片死寂,丫鬟们不禁打个冷战,只觉背上寒毛倒立。
悠然吃完茶,云初起身告辞。
见云初出了苑门,周氏将茶盏狠掷于地上,瓷片的脆响声,将廊上挂着的鹦鹉惊得乱窜。屋内碎片四溅,丫鬟们个个噤若寒蝉。
鸢时默默朝丫鬟们摆手示意,待丫鬟们将碎片清扫完毕,鱼贯而出,只剩她们二人时,方才劝道:“夫人,七娘子年龄小,许是心中有气……”
周氏皱皱眉头,寻思半晌,对鸢时吩咐道:“莫要小看她。你让周大媳妇回趟伯府,跟母亲说一说,原先计划的事,要准备了。”
鸢时闻言,心中有数,领命退下。
悠然走出如意苑,宫芷默默松了口气,摸摸胸口,心还在怦怦直跳,望着云初闲庭信步的背影,心里着实佩服。
大夫人的威压,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住的,周大媳妇看似罚的轻,在这种内宅权利交替的时刻,被远远打发走,对于那些极有脸面的管事妈妈,影响当真不小。
“娘子,大夫人似有些不太高兴。”
“她若高兴,我就该不高兴了。”云初意味深长地说。
第012章 蹊跷
上一世,云初出嫁之后,云颂、许氏猝死,云府悉数落入周氏之手,连云初自己,也没能逃出周氏的掌心……
若没有前世的事,一个长房的伯母,即便是管着家,她也绝看不出周氏的心思。
宫芷起初有些费解,毕竟大夫人一直对娘子视如己出,又转念一想,张妈妈差点死于周大之手,便有些释然,只当娘子真的恼了。
周大媳妇在内院,一向极有脸面,姑洗卸任以后,更是水涨船高,成为接替内院大管事的不二人选。
如今她灰溜溜地从如意院出来,在这样敏感的时间点,不消半刻钟,消息便传遍整个内院。
云初和宫芷两人边走边聊,说说笑笑,引得一路上丫鬟婆子们纷纷注目,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见二人往张妈妈居住的小院走去,顷刻间,就有小丫鬟快步往如意院报信。
自角荷发现药有问题,悄悄告诉张妈妈停了药。事情揭出来后,周氏为避嫌,将派去的两个小丫鬟撤走。张妈妈的身子,倒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只是年龄大些,恢复的自然慢些。
如今小院中照顾张妈妈的,都是宫芷指派的心腹。
两人刚进堂屋,张妈妈被角荷扶着,从卧房走出。一见到云初,喜极而泣,颇有劫后重逢的意味,令云初备感亲切,不由红了眼眶。
张妈妈正要见礼,云初赶忙扶起,柔声问:“妈妈可大好了?”
张妈妈抹抹泪,细细看着云初,“好了好了,奴婢一直惦记着娘子。听角荷说,娘子身子大好以后,不记得之前的事,还有些担心……现在看娘子的精气神,倒比以前好了许多。”宫芷搬了小杌子,扶着她坐下。
云初见她虽面色蜡黄,听声音却中气十足,精神不错,想来已经摆脱病死的命运,不由心下大定,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儿话,方才问道:“妈妈生病这些日子,宫芷她们几个丫头,与我说了许多过去的事,也算弥补了一些……前尘尽忘的苦楚。只是,大难那日之事,她们都不甚清楚,还请妈妈多与我说说,或许能找回记忆。”
“那日地震确有些蹊跷,老奴也是后来才听说,方圆百里只有那一处地震。”张妈妈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见云初一脸惊讶,娓娓道来。
“当时娘子正在大慈悲殿内进香,老奴在殿门口守着……突然,地动山摇的,老奴吓得腿都软了!是娘子拉起老奴,就往供桌下面藏。再然后观音神像‘轰’地倒下来,老奴的脑袋被狠砸一下,就人事不知了……”
“那地震可是死了很多人?”云初想起当日那些鬼魂。
“回娘子,当日除了娘子和我,并未有人受伤。必定是娘子一心向善,菩萨护佑,观音神像虽将咱们压在供桌下面,但也挡住了塌下来的柱子,算是救了咱们的命。”
“娘子对老奴的救命之恩,老奴真是无以为报,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娘子!”张妈妈说着,又站起身子向着云初拜下去。
云初赶忙上前扶起她,“妈妈不必多礼,你是我的奶妈妈,自小照顾我长大,理当与你同生共死。”
张妈妈闻言,受宠若惊,“娘子这话折煞老奴了,老奴是奴婢,为主舍命是本分,娘子千金之躯,怎可与老奴同生共死,娘子这话,老奴是万万担不起的,娘子心意老奴明白,还请娘子慎言。”
“妈妈,我前尘往事尽忘,等妈妈康复回来,平日言行,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妈妈提点于我。”
虽然重活两世,云初骨子里无法认同,奴隶社会的价值观,然而,谨言慎行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身边的人。
上一世张妈妈早逝,宫芷几个年龄不大,身边没有上岁数的人,时时提点她,吃了不少亏。虽说现在又重生一次,算是轻车熟路,也未必会事事周全。
张妈妈点头称是。
云初又细细过问一遍,张妈妈的衣食住行。
直到临近正午,方与宫芷回到沁芳园。
用过午饭,云初遣了众人,独自倚在临窗的美人榻上出神。
回想两次重生那日所见情景,鬼魂总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如今从张妈妈口中得知:方圆百里仅般若寺一处地震,除她二人之外并无人伤亡……那些灵魂从何而来?
上一世,与张妈妈临终前匆匆相见,并未问及当日之事,而后得了张妈妈给的玉坠,亦未再见过鬼魂,再加上那一世,她心里着实害怕,一直对般若寺心有余悸,不曾提过也不曾去过……
恍恍一世过去,云初直到今天,才发现当日的蹊跷。
眼前仿佛是一团又一团的迷雾,而这一切的源头全都在般若寺。
她感到心脏怦怦直跳,渴望有人能帮她理一理头绪……
但是不能……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太过离奇。
究竟,灵魂为何穿越时空来到大梁?为何会重生又重生?云颂、原主究竟有何秘密?为何自己三世都逃不开见鬼的命运?……冥冥中仿佛有一双手,在操纵着这一切……
上一世自己一味逃避,不听、不看、不想,风花雪月、爱恨痴缠,终将自己推下死亡的深渊。
如今想要跳出……这谜一般的宿命,又该怎么办?
她心事重重地看向窗外,阿晚正飘在廊下,歪着头看她,阳光透过竹林铺洒的金线,柔柔地在他的衣袍上闪烁,像一副极美的画。
“你有心事?”阿晚拂袖倚坐在廊下。
“你可曾去过般若寺?”云初心思一动。
“去过,无非就是个大点的寺庙,几座大殿,几尊佛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慈云大师,佛法倒是说的不错。”他实在飘荡太久,怀凌城的风景早已看透。
“我遇难之日你可曾去过?”云初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希翼。
“不曾,我当日同几只鬼魂,在庆云楼听书。”
“我还以为……你整日只在这府里,哪都不去呢!”云初脑补了几只鬼坐在酒楼,听书的画面,忍不住笑道,脑门上的愁云似被冲淡不少。
“来到贵府以后,虽说不常出门走动,但偶尔还是会去听个书。我既不是冤魂又非恶鬼,日子也还过得。”阿晚在廊下里踱着步子,衣袂无风自动,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洒脱。
云初忆起那日在湖边石上,自己十分羡慕,阿晚无忧无虑的现况,还告诉他听。
如今却想:子非鬼,焉知鬼之痛?当日既惹得阿晚拂袖而去,想来,确是唐突了……
第013章 鬼事
“府外……鬼魂多吗?以前我只在梦里见过,因为都在夜里,倒不是太多。”上一世云初只在云府中见过寥寥几只鬼,如今既已决定不再用玉坠躲着,自是希望能够多了解一些情况。
“太平盛世,算不得多,况且有和尚道士们超度一二……”阿晚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不是说和尚道士都不管用吗?”云初有种被耍的感觉。
“对我是没用啊!”阿晚无辜地耸耸肩,摆出一副就是逗你玩儿的姿态,不知从哪变出把折扇,悠闲地摇啊摇。
云初瞬间觉得自己满头黑线,哀怨地瞪他一眼,“您好歹……也算的上是爷爷辈的人,我都这么惨了,靠谱点行吗?”
阿晚闻言,瞪大眼睛,啪地合上扇子,“我如何就成你爷爷了?”
说罢飘到云初面前,指着自己,“你瞧瞧,你仔细瞧瞧,你有这么年轻的爷爷吗?”
他的脸贴的极近,云初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细腻的毛孔,微张的晶亮瞳仁,以及睫毛边似坠非坠的水珠……
云初轰的一下涨红了脸,瞳孔微缩,感觉心快要跳出来,动也不敢动一下。
她吞吞口水,张张嘴想要说话,又怕口气吐在他脸上,于是呲着牙,从喉咙里蹦了句,“你能不能站远点说话……”
阿晚嗤笑一声,侧头看眼她红透的耳尖,脸作势前倾,身体又极快速地退到廊下,抖开折扇,一脸得意,若背后再甩出尾巴,活脱脱一个狐狸!
云初觉得,自己像只煮熟的龙虾,闭上眼深深地吸口气,手捂着胸口,待心跳稍缓,方才一本正经地看着阿晚,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问道:“小女子今年一十五,郎君贵庚?”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飘了多少年,许是几十上百年,可不就是爷爷嘛。
阿晚呆了呆,哭笑不得指着她,“我瞧出来了,你真不怕鬼。”
“怕!真的怕!”云初腾地坐直身子,谄媚一笑,“待父亲回来,我想出去走走,还请郎君将鬼事细细讲于我听。”
见阿晚摇着扇子不作声,她又将脑袋往窗户外伸伸,讨好地笑着,脸上已全然没有刚才的羞涩模样。
“……万一出府,眼神没控制住,招惹了孤魂野鬼进来,没得扰了您的清静不是……”
阿晚微抬下巴,睨着她,摇着扇子沉吟一会儿,“你这样子,哪一点有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倒真像换个人一样。罢了,明日起,你若无事便在后院梨树下烹茶,我自会来讲于你听。”
云初重活两世,早已把自己与这副身体融为一体,对于别人“换人”的质疑,一律无感且自动忽略,一听到阿晚答应给她“上课”,煞有介事地坐直身子,摆出前世当家主母的端庄模样,朝他福了一礼以表谢意。
阿晚啧啧有声,“不过小小年纪,总能摆出一副老气横秋、春闺怨妇的姿态,真乃神人也。”
老气横秋……怨妇……云初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安慰自己,这只鬼一定是太久没说过话,所以才会如此毒舌,要尊老爱幼,不能和老年人一般见识……如此反复劝了自己几句,方才勾出一抹笑容,缓缓睁开双眼。
却见廊下空无一人,阿晚早已飘然远去……
春光易逝,倏忽几日过去,沁芳园的梨花又白得浓艳了些。
说来云初在现代活到28岁,“见鬼”的资龄也有二十多年,虽镇魂佛珠戴着,也难免有丢三落四的时候,“见鬼”这事儿吧,三次五次总是惊心动魄,次数多了,大抵只剩两种情况:要么精神病院里呆着;要么如云初现在这样,指天骂地一番后,夹起尾巴做人。
即便不小心离了魂,也装聋作哑,免得被鬼纠缠。
第一世,梦里离魂,最长不过几个小时的事,天一亮闹钟一响,身体醒来,自然也就能好好做人。
第二世,虽经历过几天见鬼的日子,零零落落的见过几只鬼,后来有玉坠镇着,常年佩戴于身,倒也相安无事。
如今这世,既已决定不再用玉坠,云初不免有些担心,生怕哪里冷不丁地冒出个,血肉模糊的头颅来……那画面想想就一阵酸爽。
好在云府后院还算干净,有阿晚镇着,等闲不敢有鬼魂过来,但也要长远打算。
恰逢这几日,太夫人许氏闭门理佛,大夫人周氏已经开始料理府中大小事务,只待太夫人当众宣布,便可名正言顺地、全权接管阖府内务,忙的脚不沾地儿。
再加上那一日,云初三言两语就把周妈妈绕了进去,令她着实不喜,实在没心思见云初。
因此,不约而同的,许氏和周氏皆遣人前来,叮嘱云初好生调养,晨昏定省暂免。
云初乐得清闲,得空就遣散下人,在梨花树下摆出茶具,边烹茶边向阿晚细细请教“鬼事”。
二人互相交流“鬼”心得,一来二去熟稔不少,加上也许是因为重生时日渐长,上一世的记忆渐渐模糊,又没有了高门显贵的深宅桎梏,云初逐渐恢复本性。
她生性洒脱,与阿晚的性格倒有些相投,彼此对于鬼魂之类的话题,也算知无不言,说到兴头上,只憾没有拿着瓜子来磕。
虽然,云初对鬼怪神佛之事,向来没什么研究,但还能听出,阿晚所述的大梁鬼怪之事,与自己先前认知的有些不同。
就拿收鬼来说,书上写的、电视里演的,或是和尚念个经,像法海一样举个钵,或是道士画个符,用桃木剑刺一下,就能把鬼给收了,尘归尘土归土,往生极乐;又或是,有黑白无常这样的鬼差,前来将鬼钩走……
阿晚听过云初的描述,嗤笑一声,“若是有鬼差,怎么不把我拘走,六道轮回,哪一道都行,好歹有个归处。”
阿晚口中所言,新死之魂尚有七魄即喜、怒、哀、惧、爱、恶、欲,每过七日便少一魄,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魂魄消散……至于去处,他没有经验,并不知晓。他认为,佛家和道家的超度,大抵可以帮助新死之魂,得一个好去处。
枉死或惨死的鬼魂,就比较复杂。由于怨结不解,化身鬼魂之后,怨气和执念太深,七魄不散,便会日日徘徊在横死之地,或跟在罪首身边……
云初听到此,就想起上一世,死后见到的父亲魂魄之事来。
第014章 度化
阿晚说,有得到的高僧或道士,可度化冤魂。
关于度化,云初琢磨了许久,才琢磨明白。
用浅白的语言解释就是:高僧或道士去找冤魂谈心,用佛理佛法、道理道法,劝其放下执念,引往善道。
当然,度化讲的是你情我愿,我说话你愿意听,并且认同便能度化,若是无论怎样都听不进去,那么便度化不了。
“很是有些得道者,劝诫的话都讲的十分漂亮,经文念得也与别人不同,因此度的冤魂……也比寻常僧人道士多一些。但碰上执念太深的,也无能为力。”阿晚总结点评道。
云初现代那一世离魂之时,自己是魂体,碰上鬼魂,大多是大家相视一笑,擦肩而过。碰见活泼点的鬼,吹牛谈心也是有的。若是碰上恶鬼,也无非是你来我往,空气对空气的打一架,无伤大雅。
而现在,自己一个大活人,对着鬼魂就不那么轻松了。
徘徊不去的鬼魂,多是有执念、有所求的。无奈人和鬼之间,是平行的两个世界,没有什么交点。
云初,恰恰成了那个交点:听得到、看得到。若是被鬼魂发现,她是这么个介质,那肯定会一窝蜂的纠缠到底。
好一点的,最多传个话、递个信、指认个罪犯什么的,且不说行不行得通,一旦做成了,倒是功德一件。
要是遇见凶狠的鬼魂,非让她拿刀砍人怎么办?
“你也是有福气,像你这种弱鸡一样的身板,遇上我这种……丢了记忆的鬼,还能互相帮助帮助,若是遇上……”阿晚看着她狰狞一笑,不再言语。
云初杏眼微瞪,“你们做鬼的,都没有美丑概念么?好歹我姿色还成,弱鸡身板……不都是形容男人的么!”
阿晚斜着眼,上上下下将她扫一遍,“我倒是在青楼见过色鬼……”
云初缩缩脖子,“得!您说的对,我就是弱鸡!”
这一日,云初忽想起初中学过《宋定伯捉鬼》,古代鬼能变化成羊,“唯不喜人唾“,便向阿晚请教。
“若是真能如你所说,被害以后成鬼,鬼再变成猛虎杀回去,大仇得报,哪还有什么冤魂?”
阿晚笑笑,又想到什么,皱皱眉犹豫道:“厉鬼我倒是见过一个,煞气十足,凶是凶了点,并未见过将人怎样。想来这人和鬼之间,自有界限。”
云初听闻长舒口气,放下心来。心想以后出门就戴个帷帽,免得控制不住眼球,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又问阿晚为何云府后院无鬼魂。
“你们云家搬来此处光景不短,周氏一心向佛,在后院做过几场法事。人口简单,内宅和睦,因此还算干净。”
“至于前院,你父虽向道,但修的是逍遥道,不喜道家法事,从不曾有人超度。很有一些鬼魂,在府中徘徊了百十年,若日后有机缘,还是请人超度一下吧。”阿晚叹息道。
提起外院,云初倒忆起上一世,未见到张妈妈前,曾被云颂唤去外院一次。
那是她第一次去外院,前一晚做足心理建设,让徽竹准备了厚厚的帷帽。
走进外院,透过帷帽朝四处张望,眼瞅着众魂齐聚的热闹景象,暗自庆幸自己早有准备。
仅四面的抄手游廊,每面都有三两只鬼魂,飘悬在廊边;西侧尽头的那个,更是模糊的不成样子,只隐约看到一团雾状,大抵是死了很久的;靠着南边的那只,家仆打扮,头几乎要断掉,只余颈部右侧的皮肉险险连着;东侧那个倒是比较完整,胸口有个血洞,估计是被一剑刺死的;其余几只,大多是头和身子连也连不上,面目狰狞,当时看得她直想调头回去。
也正是那时,她才庆幸,自己院子里的是个美男。倘若来到这个世界,入眼都像外院这种的,恐怕她早就找根绳子吊上去,求个解脱了。
云初颔首称是,想起外院中,那个模糊成一团的鬼魂,“我曾见过有一鬼魂,模糊得不成样子……”
“执念也是会有消散的一天,只是有人执念长一些,有人短一些罢……执念消散,魂魄也便散了。”阿晚似是感慨万千,眼眸微垂,似笑非笑的唇角微微勾起,倒又有了初见时,那种出尘的谪仙气质。
“似我这种……”他凤眼微眯,似一时找不到词,形容自己,“倒不知何时能散……”
云初见状,心里有些闷闷的,想起自己带着记忆重生又重生,无论是爱恨情仇,总是有因有果,快乐和苦难,自有出处。倒是比阿晚这种,空空然来得真实些。
“有人道,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如今你我相遇,想是天赐的机缘也未可知,我必会尽力帮你。作为朋友……有句话也想说与你听,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必是舍不得你离开的。”
阿晚退后几步,细细看她几眼道:“你这句倒像是有几分真心。总觉得……你和原先那个小丫头,判若两人。我瞧你言行,倒是与我的年龄相差不多。”
云初闻言,有些讪讪,“人逢大难之后,总是有些心得。且与你相处这么久,钦慕你的人品气质,难免有意无意学了几分。”
阿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再言语,转身飘走了。
云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出神,心底默默叹道:阿晚,不是我不想说出自己的来历秘密,而是不知从何说起,连自己都觉得荒诞的事,鬼就更不会相信了。
宫芷一脸笑容,脚步轻快地来到云初身边,见她怔怔地坐在竹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芷轻唤声“娘子”,见她没有回应,不动声色将空的茶盏,放进茶海里,垂手立在云初身侧。
又过一盏茶的时间,云初方回过神来,宫芷见状,轻声慢语地回禀:“前院传话,老爷明日回府。”
云初闻言,喜上眉梢,“前几天,不是听说还在肃州吗?怎地回的这么快?”上一世,云颂五月份才回府。虽说她心里明白,许氏会将家事告知给云颂,却不想,云颂的归期,竟然整整提前一个多月!
“想是心里记挂着娘子呢。”宫芷也喜滋滋地说。
第015章 云颂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怀凌城仍笼罩在薄雾中,东门的守卫打着哈欠,刚将城门打开一条缝,只见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迈着优雅的小方步,稳稳地拉着一辆青色的马车,向城内驶来。
马车上虽无标记,车夫却有些打眼,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长得俊逸非凡,那一身深色道衣穿在他身上,倒显出几分仙风道骨。见到守卫,他和和气气地微笑颔首致意。
张着嘴打哈欠的守卫,慌忙闭上嘴,整整仪容,直直行了一个军礼,直到马车走过,马蹄嘚嘚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远,一旁候着的老丈才不解地问:“军爷,为何对个小道士如此客气?”
守卫斜睨着老丈,“你可知马车中坐的谁?那可是司天监的监正,云大人。”
“司天监的监正又如何,这京城的大官,像牛毛一样多,不过是从三品,您整日守着这城门,随便见到的,也不少哇!”又有一个商贾插嘴道。
守卫笑着摇摇头,并不解释。
一旁操着西南口音的外地人,凑了上去,“这个云大人,可不一般呐,出口就能断人生死。云家,在我们西南,可是这个!”说着便竖起了大拇指,引得人群中唏嘘一片。
马车在云府正门缓缓停下,仆人从门里急忙跑出,将车蹬放下。
赶车的年轻人,利索地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师父,到家了。”
一个高瘦的中年人从车上下来,站在大门处,背着手看了一会儿,方与年轻人一同进了外院。
转过影壁,他随手唤个梳总角的小童,吩咐道:“去跟太夫人说一声,我先见过七娘子,再去跟她请安。让七娘子来星泽苑见我。”
小童领命飞快朝内院跑去。
星泽苑位于外院的东侧,是云颂的书房,因与沁芳园的设计同出于云颂之手,布局风格颇有些相似。
进门便是石子漫成的甬路,百竿翠竹掩映,泉水由外引入,环绕屋子,穿过竹林而出,甚是清雅。
云初得了口信,简单梳洗一番,带着宫芷与角荷,匆匆赶来。
刚进门,便有深衣小厮入内禀报。待小厮来请,她急步走到正厅门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示意宫芷和角荷留步,独自走入厅内。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厅中,将厅里照的亮堂堂,墨香扑鼻,宁静悠远。
“初儿见过父亲,父亲万福。”云初屈身见礼,略有些紧张,不敢起身。
“人虽病糊涂了,规矩倒是记的不错,起来吧。”清朗的声音,从宽大的黄花梨书案后传来。
云初垂首笔直站在厅中,不敢直视。
“抬起头来。”云颂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想起上一世死时,见到的云颂之魂,略带涩意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眼睛大而亮,若不是眼角的细纹,很难想象这是个四十岁老爹级的男人。
云颂个子修长,素色锦袍衬得他淡雅如松,头发束顶成髻,用玉簪固定,十分清爽。
见她抬头,对着她宠溺一笑,亲切随性。
云初眼角酸酸的,上一世的她,每每见到云颂,都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后来她绞尽脑汁,想尽一切方法避而不见,从不敢主动亲近。
尽管如此,云颂对她的关爱,并未因疏远有丝毫减少,总是千里迢迢,寄许多玩意儿给她。
即便她后来嫁人,不但给了非常丰厚的嫁妆,还时常捎信叮嘱,爱护有加。
“你出生我推演命数,卦上说你寿不长也,活不过十五岁。我虽心里早有准备,但大难来时还是心如刀绞。未救出你时,我曾卜了一卦,卦象说你寿数终了,本以为我们父女缘分已尽……”
云颂顿了顿,继续道:“没想到救出你时,尚有一丝呼吸,我急观你面相……突然又成富贵之相,而寿数却始终算不出……为父卜算观相这么多年,从未失手,然,你命中玄机……我着实参不透。”
云颂看着云初的脸,像是对云初说,又似自言自语。
云初心里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有种将此番遭遇尽数告知的冲动,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观你形容困顿,似有难言之隐?这几日之事,你祖母已遣人告知于我,你当如何?”
你当如何……你当如何……云初听到这几个字,感慨万千,胸中似有无数酸涩之意冲入眼眶,原以为见到父亲要费一番口舌,却没想过,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不问因由,不看结果,只是坚定地站在自己的身边,问一句你当如何?
云初仰起脸,强忍想要流出的眼泪,咽下喉中蓄了一世的委屈,颤抖着开口,“求父亲允女儿,离开内宅,终身不嫁。”
说出这几个字,云初心底陡然一松,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滑落……
云颂望着女儿如释重负的身影,十五岁如花般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却如此孤单和冷清……
他沉默许久……久到让云初觉得,刚才那一幕,似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在她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听到云颂清了清嗓子,说道:“般若寺旁有一静安园,你且去住上数月,再与我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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