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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不易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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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不易居》
石子站在厨房门口不住张望,只是焦急,但是又不敢出声催促。
大师傅阿陈看见那张忙热得通红的俏脸,起了怜惜之意,佯装不经意,对手下瘦张喝道:"四号台子的二号套餐好了没有?"
瘦张只得快马加鞭,把两只热炒赶出来。
石子如蒙大赦似把菜托着出去。
福临门是一间中下价唐人餐馆,石子在该处做了已经大半年,临时工,加币五块半一小时,最低工资,每天晚上在楼面跑来跑去做女侍,打烊时难免手脚酸软,可是她需要生活费用。
福临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价钱廉宜,碟头大,大师傅手艺还不错,故客似云来,忙得石子团团转。
双手托满脏盘碗回厨房之际,忽然臀部着了一记,石子一怔,回过头去,发觉非礼她的人是名十五六岁少年,正看着她挑衅地笑。
该刹那石子就要下决定:吵起来还是忍声吞气,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尊心,她也有原则。
可是老板娘已在叫她:"石子,到这边擦擦台子。"
石子不怒反笑。
屈辱?也根本不觉得了。
她匆匆随着做不完的脏工夫往前进,挥着汗,头发永远有股洗不净的油腻味,一双黑鞋早已穿得爆缝,白衫黑裙上全是菜渍。
这是天下最腌攒的地方之一。
那天收了工,关了门,石子坐下来松口气。
数一数客人给的小费,总共二十多元,她握着钞票,无奈地笑。
老板娘递香烟给她:"吸一支?"
石子摇摇头,拎起手袋外套,"明天见。"
在公路车上已几次三番累得想睡着。
到了家,取出锁匙,开门进地库,看到室友孔碧玉正在搽蔻丹。
她与碧玉共租一个地库,每人分摊三百五十元房租。
碧玉并无抬头看她,只是伸出手凝望鲜红色指甲,"回来啦。"
石子倒在床上。
"累得贼死嗳?"碧玉咕咕笑。
石子不去理她。
"不如到我这边来做。"
石子忍不住抢白她:"从没见过你那样开心的脱衣舞娘!"
孔碧玉仍在笑,"我的职业叫作EXOTIC-DANCER,你别乱讲。"
"半裸着扭动身体给一班猥琐男人观看,多难受。"
"每星期工作三天,每天跳一小时,收入是你的三倍,小姐,难不难受,看你自己的了。"
"你堕落。"
"我就知道世上只得你一人清高。"
石子悲哀地说:"碧玉,我俩不要自相残杀。"
碧玉一手熄了灯,"睡吧。"
"我还没淋浴。"
"我已习惯你身上那股脏抹桌布似气味。"
石子长长叹口气。
"对,令尊有信来,就在茶几上。"
石子不出声。
"我明白你的心情,长年累月报喜不报忧,弄得神经衰弱。"
没有回音。
一看,石子已经睡熟。
一双旧鞋八字形脱在床头。
石子一只手搁在床外,碧玉可以看到她手背上烫的疤痕。
这几年来她一直当女待应生,看得到已付出惊人代价,石子整个人粗糙了。
孔碧玉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满月,这异乡之月的莹光照不到她们身上。
石子与碧玉在上海申请到北美自费留学,托福试考七百分以上,许多大学都愿意录取。
两人自小是邻居,有商有量,决定到加拿大温哥华落脚。
"我听人说安大略省像威苗顿市物价比较廉宜。"
碧玉立刻说:"那边都是苦学生。"
石子一时还未领悟。
碧玉用手肘碰她一下,"怎么挑对象?"
石子恍然大悟。
到了卑诗省后没多久,加国政府愿意接受中国学生申请永久居民权,趁这个千载难逢机会,两人立刻进行申请手续,万幸都迅速批准下来。
可是生活是天长地久之事,人活在世界上,需要不停支付生活费用,资本主义都会都是长安,不易居。
极窘的时候连洗头水卫生棉都买不起,不得不想办法打工赚钱。
碧玉头一个耐不住放弃学业,跑到快餐店当女侍。
半年后又转到游客区做售货员,被店主指责态度欠佳,开除。
碧玉诉苦:"在上海,我爹我妈统是外科医生,收入虽然不高,身分倒也受人尊重,我自小聪明伶俐,从来无人责骂,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与石子抱头痛哭。
前后数年,整个人都变了。
石子仍然读书,商业管理系第三年,越是挨越是想毕业。
碧玉则一日比一日偏激,"毕业也等于失业,这个埠难以找到理想工作。"
"拿到身分证到香港去。"
"多少香港人还想尽百宝要走出来呢。"
碧玉向钱看,成日到高级住宅区去兜圈子,又爱到市中心逛时装店。
石子说:"衣服用来蔽体,都一样啦。"
"大不同,"碧玉斩钉截铁,"穿粗糙的衣服,人就没相貌,人靠衣妆,佛靠金妆。"
第二天,睡醒了,碧玉向石子宣布一个消息。
"石子,我要搬了。"
石子正在淋浴,听到此话,刷一声拉开浴帘,"你是什么意思?"
"搬出这土库,搬到本那比簇新两房公寓去。"
石子愣住,"几时?"
碧玉做无奈状,"应该早些告诉你。可是怕你接受不来,于是拖到最后,一切家具杂物统统送给你,房租付到月底,你一个人享受这个土库吧。"
石子发愣,她独自怎么负担得起房租?
碧玉递浴袍给她,"小心着凉。"
真没想到自幼的情谊到今日一刀两断。
碧玉叹口气,"石子,大难来时各自飞。"
石子坐在碧玉身边,低头不语,半晌才说:"你去吧。"
碧玉顿感意外,"你不追究?"
"名人要求与际遇不一样,希望你与我保持联络。"
"你的开销——"
石子抬起头来,"我自己会想办法。"
孔碧玉又说:"我父母那边,我想你帮个忙。"
"你要我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就好。"
石子苦笑,"答应你,"看看表,"我要上学了。"
"你回来时我已走了。"
石子不由得与碧玉拥抱,"再见,祝福。"
在公路车上,石子只是发呆。
碧玉这一走,直接影响到她,本来二人相依为命,现在再也无人与她有商有量,凡事都得由她独立承担了。
都会人海茫茫,石子打个冷战,自此她像个孤雏,活得下来也无人理会,遇上劫难更需自生自灭。
那日才得两节课,中午之前就放学,石子回福临门饭店去看新闻。
为什么不回家看?一则没有电视机,二则收看中文节目需要另外付安装费及月费,不是石子可以负担。
大师傅阿陈光着上身只穿一件汗衫,坐在电视机旁喝啤酒。
石子斟一杯水喝。
阿陈转过头来看着石子,"当年你在什么地方?"
石子答:"我在上海忙着寄信给香港的亲戚恳求他们资助我自费留学。"
"每个人都想出来嗳,可是处处有吃苦的穷人。"
石子忽然说:"至少我有吃苦的自由。"
大师傅笑了。
石子坐下来,"结果由父母千方百计凑了路费出来。"
"大学里应找得到研究工作,何用到唐人餐馆来吃苦。"
"到处有人满之患,哪里轮得到我,还没毕业呢。"
大师傅仍然看着她,"石子,你脸色灰败。"
石子苦笑,"瞒不过你。"
"什么事?"
"我的朋友今天搬走。"
"呵有了新出路?"
"是,她认识了一个台湾人,已经结伴去过日本,两个人在一起很高兴。"
大师傅点点头,"现在是搬出去与他同居?"
石子说:"想必是。"
大师傅抱怨:"你怎么一点窜头也无?"
奇是奇在石子本人也十分惆怅,"是呀,根本无人看我。"
"你真丢尽上海姑娘的脸,你的眼珠子不会骨碌碌的转吗,穿件鲜艳点的衣裳呀,还有,看到男人,不称赞他,也骂他几句,好让他注意你呀。"
石子吃惊地抬起头来,"陈师傅,你吃这一套?"
阿陈瞪大双目,"吃,吃得死脱!"
石子颓然。
"笑,起劲地笑,往男人身上靠去,伸手去捏他们手臂,这是甜头,明白吗?"
石子问:"你会这样教你女儿吗?"
大师傅吓一跳,"当然不,但是石子,你需要求生,否则这个社会会吞噬你,正像把他们吃掉一样。"
石子低下头。
"以后怎么办?"
"得找个便宜点的地方搬。"
"餐馆阁楼还有张破床。"
"不不不,"石子害怕,"我宁愿学习眼珠子打转,水汪汪一直落到街上滚出去。"
大师傅凝视她,"你学得会吗,有些人天生一对死鱼眼!"
"唏,老陈,"石子啼笑皆非,"谢谢你。"
"石子,我若没结婚,我一定收留你。"
石子跳起来,"你也不照照你那副尊容!"
阿陈呵呵笑,"我只不过胖一点而已。"
老板娘区笑萍推门进来,"什么事有说有笑这么高兴,阿陈,你一见石子便风骚,小心我告诉陈太太。"
"石子正在这里烦恼,她穷途潦倒,前途茫茫。"
区姑娘一听,嗤一声笑出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会得没出路?老陈,你吃撑了。"
老陈一怔,想了想,果然如此。
区姑娘笑笑,闲闲道:"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有的,石子,你说对不对?"
石子看着区姑娘。
区姑娘说下去:"你有青春,你有美貌,你也有力气、智慧,看你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
石子大气不敢透一下。
"花花世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最有办法,一个翻身,立刻晶光灿烂,叫人不敢逼视。"
老陈闲谈不忘拍马屁,"老板娘这是夫子自道。"
区姑娘冷笑一声,"绝非我自夸,当初看不起我的人,现在全住我山脚。"
老陈似唱相声,"石子,听到没有?"
区姑娘吁出一口气,"不过,石子,你就难一点。"
"如何见得?"老陈问。
"单是这名字就没有想象力,比不上人家叫描红、专红、艳红。"
石子已无心情,"我回家去写功课。"
区姑娘站起来,用报纸包了两块炸鸡给她,"放心,还有我们呢,不会让你饿死。"
石子要到此际,才怔怔落下泪来。
她别转脸,匆匆离去。
炸鸡同笔记一起放在布袋里背着。
她自唐人街走到罗布臣街,天气好,阳光普照,大街两旁都是江湖卖艺人。
小提琴演奏、默剧小丑表演、卖气球小贩……各占一个角落。
忽然见到一堆不修边幅的华人,口糙沪语,正在大声说粗话骂人,抱怨生活艰难。
石子吓一跳,退避三舍,绕弯低头匆匆走过。
这几个人头发打结,手持香烟,身边放着几幅素描,大概是打算替游客速写。
石子不敢多看,见有公路车,立刻跳上去。
怕,怕被他们认出是同乡。
回到家,打开门,碧玉果然已经搬走,什么都没有带,桌上有张字条,以及数百元钞票,字条上写着新电话地址。
石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拆开家书,母亲照例十分挂念她:"——你也不回来走走,凑飞机票钱应该不太困难,人家都衣锦还乡了。"
石子摊开纸笔,写起家书来。
先把湖光山色形容一番,然后再三保证她是何等健康快活,前途是怎么样的光明……
"去年七月一日加国国庆,我无意走进一间百货公司,只见一只二尺乘三尺大的蛋糕,用果酱与奶油拼出枫叶国旗图样,由店员切开,分小块小块盛在纸碟上,免费派给客人享用,是国家生日呢,故吃蛋糕,真太好了,这个国家的人真会享乐,虽然国债累累,经济不景,却志气不灭,今年我会到同样的地方去吃蛋糕,我也是加国的永久居民,再过几年经济有了基础当接你与爸过来享福。"
写完这样的信真会累得昏厥。
地库内少了碧玉吱吱喳喳的声音,十分寂寥。
石子自布袋取出那两块炸鸡来吃。
摊开报纸,她看到头条新闻,温埠的中文报纸办得十分出色,且赚大钱。
华东水灾、香港立法局辩论彭督政改方案……第二页是分类广告,石子把骨头吐在报上。
忽然她看到这段小广告。
"聘请保姆,包食宿,薪优,工作时间面议,请电九二三八八何宅。"
石子心一动。
带孩子是女性天职,倘若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带一个婴儿,她自问吃得消。
马上要放暑假了,先应付了这三个月再说,见一步走一步。
至要紧有得吃有得住。
市中心正面大厦林立,街道整洁、店铺货品齐全,转一个弯就是阴暗面,乞丐蹲在污水沟边,吸毒者倒毙冷巷,不由石子不害怕。
碧玉决定到夜总会跳舞那日,石子痛哭起来,她怕她从此堕落。
她苦苦哀求碧玉莫下此策,但当时她还天真,现在她已麻木。
今天必需要有食有宿,这是最重要的事。
那夜,她在福临门做到凌晨,双腿似卖了给店堂,动弹不得。
大师傅阿陈送她返家,她在车上昏睡。
他把她推醒,"女孩子在任何时间都得打醒精神,莫被人占了便宜去。"
石子叹息一声,"谁,谁要占一只死猪便宜。"
地库里少了碧玉,更加简陋凄清。
第二天清晨惊醒,忙着换衣服,才想起暑假已经开始,学校歇暑。
本来应该很高兴,像去年,她白天在鱼场兼职,做得浑身腥臭,可是多了数千元节蓄。
今夏也得同样振作才行。
她把昨日包炸鸡的报纸取出来,找到那则聘人广告,用红笔圈住,打电话过去。
"找何太太。"
"这里没有何太太,你愿意同何先生讲话吗?"是菲律宾人口音,看样子何宅已有家务助理。
呆一会儿何先生来了,喂地一声。
"何先生,早,我来应证保姆一职,我姓石。"
那何先生一怔,随即答:"石小姐你不介意回答几个问题吧?"
"何先生请问。"
石子故意说大一点,"二十多岁。"
"有无经验?"
"有,育婴、替幼儿补习、烹任、打刷,全会,我有驾驶执照。"
'请无前任雇主推荐书?"
石子立刻说:"有。"她没有说谎,前年一位史密逊牧师太太的确给过她一封推荐书。
"今天可以来见面吗?即使不成,也会付你车钱。"
"何先生,请你说个时间。"
"上午十时正吧。"他说出地址。
"好,我会准时。"
放下电话,石子松口气。
猛然想起,忘记问何家有几个孩子。
她淋浴更衣,穿件光鲜衣裳出门去,碧玉走了,留下衣服鞋袜,派上用场。
石子转了两次公路车,到了山上,下了车,还需步行一段路。
来到爱蒙路三二O号,在门口先打量一会儿,只见围墙上钉着小小一块铜牌,上写着"不易居"三个中文字,石子觉得有点突兀,好奇怪的屋名,那是一座三层高的花园洋房,前后有庭院,外型十分低调,可是一定雇着个好园丁,只见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美不胜收。
在斜坡上一回身,正好看到海景以及整个温哥华市,自右至左依序是史丹利公园、市中心、格兰湖、本那比以及北温固罗斯山。
石子吁出一口气,风景真好。
上海位于长江支流黄浦江的三角洲平原上,上海没有这样的风景。
可是石子听人说香港最名贵的住宅也在山上。
正在迟疑,尚未按铃,大门已经打开,一个菲律宾女佣探头出来问:"是石小姐吗?"
石子连忙挂起笑脸,"是。"
"请进来。"
一进门,发觉屋子有个极大玄关,屋顶十分高敞,大玻璃窗,柚木地板,家具简单实用,石子对此有十分好感,即使是名穷学生,她约莫也知道什么叫作品味。
女佣把她带到客厅左边一间会客室。
"何先生马上来。"
会客室长窗对牢后园的草地花圃以及泳池。
窗户半掩,空气中洋溢着甜蜜的花香,石子深深嗅一下,苦中作乐,即时认为活着还是好的。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石子转过身去。
她看到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伸手出来,"石小姐吧?"
石子与他握握手。
"请坐,喝杯茶。"
那何先生穿西装打领带,石子很少在她的环境里看到西服皇然的男人,即使是讲师,衣着也很随便,这何先生一定是位生意人。
"石小姐,你可有把履历带来?"
石子把履历及推荐信递上。
何君阅后,有点困惑,"石小姐,你是卑诗大学现任学生。"
"这份工作可不是暑期工,我打算长期雇用保姆。"
石子不慌不忙答:"何先生,且试用三个月如何?"
那何先生看着石子年轻秀丽的面孔,过一会儿才说:"我有三个孩子,实在等人用。"
石子倒抽一口冷气。
"十三岁长女,十岁儿子,以及七岁幼女。"
不是婴儿,石子放下心来。
"你负责照顾安排他们起居饮食,各种健康娱乐,还有,每天抽个多小时来补习中文,我想他们学讲普通话。"
"我可以胜任。"
"每天工作时间约自上午八时至下午五时,每周工作七天。"
没有假期?
何君无奈,"孩子们实在需要人照顾,故此薪水略高,我可以出到一千八百元。"
石子忍不住在心中说:太好了。
"可是你晚上还要到中国餐馆去上班?"
"是,何先生,否则明年学费没有下落。"
何君问:"那不是太辛苦了吗?"
石子但笑不语。
何君吁出一口气,"正如你说,且做三个月试试,"他取过一帧照片给石子看,"这是我那三个孩子,他们叫写意、自在、悠然,我叫何四柱。"
石子暗暗赞一声好名字,"孩子们可以叫我石子。"
"你明早来上班吧,我可以拨一辆车子给你用,汽油归公家,接载孩子,小心驾驶。"
石子忍不住问:"孩子们呢?"
"在香港探他们的母亲,明天回来。"
石子一怔。
何四柱似乎要赶时间,"我送你下山去。"
石子跟着他走。
"后天轮到我回香港。"
怪不得那么急要请保姆。
"过来看一看,这辆小福士哥尔夫给你用。"
对石子来说,今日遭遇好比仙履奇遇。
何四往看着石子,"工作蛮辛苦,希望你帮忙,孩子们不算顽劣,不过到底是孩子,你要处处包涵,我可能是多嘴了。"
石子只是赔笑。
"你要是愿意留宿,保姆套房在地库。"
"我先做下来再说,请问,何太太几时回来?"
何四柱沉默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何太太与我已经离婚,她不习惯这里生话,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石子吓一跳,立刻噤声收敛笑意。
十分钟后,她请何先生在市中心让她下车。
那么美丽的家园,那样明眸皓齿的孩子,都留不住她的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不易居真的不易居?
又有什么人,会把自己的家叫作不易居?
不管它了。
握着两份工作,石子心落了实。
大师傅阿陈却不看好。
"你又不是铁打,哪里撑得住,不如辞掉晚上这份。"
"不不不,我需要钱。"
"健康最重要。"
"我年轻力壮,你别小觑我。"
"当心,失去健康,即失去一切。"
石子十分悲哀,"明年又要加学费了。"
"谁教你迷信上大学,我才小学程度,一样快乐生活。"
石子看着肥陈,"你是例外,我很替你庆幸,你既幸运又知足,但愿人人都像你。"
阿陈叹口气,"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只有这么多,不去做非分之想,自己开心点。"
石子用手托着头,"我希望得到更多,海景洋房、大房车、珠宝、华服、女佣人、司机……"
"那你得学你的朋友,不然就太迟了。"
石子气馁,"你没有见过她那台湾朋友吧?"
"长得丑?"
"相貌由父母生成,不用计较,那人其实高大英俊,可是属于某帮会,同日本野寇党又很熟,是个危险人物。"
大师傅顺手取过一张中文报纸,那头条恰巧是"温哥华犯罪集团华裔控制,亚洲匪帮组织力全球居首"。
大家都叹口气。
老板娘走过,训曰:"有得吃有得穿,缘何长嗟短叹?"
石子抬起头,"为什么华人要求那么低,永远只求温饱以及上头不要来找碴?"
大师傅颔首笑曰:"听听,大学生又不满足了。"
老板娘区笑萍拍手道:"果然如此。"
"大学生最麻烦,又要好吃,又要好穿,既要民主,又要自由。"
"如此骄矜,如何办事。"
"好了好了,"石子双手掩耳,"别借题发挥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喝醉酒的洋汉试图把十块钱小费塞到石子的衣领里去。
区姑娘前来打圆场。
该刹那石子原谅了孔碧玉。
在碧玉眼中,做女侍同跳脱衣舞同样屈辱,不如到一个薪酬多几倍的地方去。
石子躲进狭窄的更衣室。
区姑娘追过去,见石于低着头,以为她气哭了,因说:"那一桌人已经走了。"
石子抬起头来,一张脸心平气和,绝不像装出来,"我没事,我只是腿酸。"
"看得开就好。"
石子揉着脚趾,"自做女侍以来,这双脚已经大了两号,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苦力双脚会那么大,皆因负重。"俗云头大富,脚大苦。
区姑娘微笑地看着她,"石子,你会有出息的。"
"谢谢老板娘。"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石子?"区姑娘终于忍不住。
"家父姓石,我是石家的孩子,故名。"
"也真别致,别多讲了,速速出去招呼客人。"
开头,石子也试过找些英文卷子来译作中文赚些稿费,稍后发觉既费神又耗时,收入菲薄,且时常收不到稿费,干脆来捧盘碗。
一直认为,挨到毕业,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眼见师兄姐自学堂出来,不过是做售货员、导游、银行出纳,收入甚微,碧玉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但一直慨叹拿手术刀的还不加拿剃头刀的。
这才叫碧玉沮丧,不是客人的怪手。
回到那个简陋的家,她算了一算,每日大约可维持六小时睡眠,够了,睡那么多干什么。
她伏案写家书:"妈妈,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薪水好极了,有剩钱当寄回来,最近可能会搬到大学附近去住,地址一旦确实,马上通知你……"
搬到大学附近去?那是全市最贵的住宅区,到底年轻,石子见自己那么会吹牛,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她累极而睡。
第一只闹钟响的时候她还不知身在何处,十分钟后第二只闹钟又响。
一只指甲大的蛛蜘在天花板一角结了只网,吊下来,刚好垂在石子面前,一张嘴,就可以把它吞下去。
六十五年的老房子,结构还算结实,可是蛇虫鼠蚁,什么都有,已见怪不怪。
这一区治安欠佳,先一个月才有住客清晨携狗散步遭黑社会点错相枪杀,又有匪徒入屋行劫胁持人质与警方对峙七十二小时。
饶是这样,碧玉与石子还时时为区区数百元房租担心。
对她来说,生活程度高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
可是她一直听到香港与台湾人没声价赞温埠物价廉宜,唉。
到达何宅之际何四柱刚预备去接飞机,在门口碰见石子,他说:"我最欣赏的美德是守时。"
石子忽然脸红,"应该的。"
何四柱把小车子的锁匙交给她,"工作马上开始,你且载马利去买菜。"
马利已经准备好,"何先生说到唐人街市场,孩子们要吃中国菜。"
"我们一起去。"
她把车子小心翼翼驶出车房,感觉顿时不同,这条山路堪称是风景区,一路只觉心旷神怡。
马利十分健谈,话奇多,直率,石子喜欢这样的人,无机心,容易相处。
"……何家一直换保姆,你是本年度第三名了,都做不长,不是孩子们不喜欢,就是英文程度不够,或是年纪太大,石小姐,你是理想人选。"
又说:"这一家,说是说有五口,可是何太太已经走了,何先生起码有大半年在香港,孩子们一有假期便离开温哥华,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石子忍不住问:"此刻暑假,为什么又回来?"
马利活泼地吐吐舌头,"我知我不该说,但是何太太在香港忙订婚,没空招呼孩子。"
石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说孩子们可怜呢,又不见得,好吃好往,一定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母亲居然又同他人订婚,纵使不愁衣食也想必尴尬。
两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写意与悠然,男孩叫自在。
石子微笑,赚得名利之后,至要紧是写意自在悠然。
"石小姐,你会喜欢他们的,何先生又毫无架子,待下人极好,两个女孩美貌如安琪儿。"
石子点头。
马利说:"真不明白何太太为何离去。"
说得好,石子也不明白。
二人匆匆挑选蔬果肉食糕点返家。
可能是飞机误点,何家几口尚未回来。
刚在教马利打理食物,忽闻得汽车喇叭声。
石子连忙迎出去。
只见大门一开,两个女孩子绷着脸直奔楼上卧室,看到陌生人既不打招呼也不问是谁,与石子擦身而过。
何四柱无奈摊手,"好像我从来不教她们礼貌。"
"吃过午饭没有?"
"我去做几个菜,孩子们喜欢吃什么?"
"他们外婆是上海人——"
"好极了。"
"石子,她们心情不好,平常不是这样的。"
石子嘴快,竟然答:"我知道。"
话一出口,无地自容,她知道,知道什么?分明在背后讲东家是非长短,石子羞得烧红了耳朵。
幸亏何四柱一时并无注意话有什么不妥。
他说:"我在书房里。"
玄关里只剩石子与那个男童。
那男孩穿着考究,容貌端正,十分讨人喜欢。
"你一定是何自在?"
"那确是我。"用英文回答,声音还十分清脆。
"在何处读书?"
"圣乔治。"
"第几班?"
"第五级。"
"功课好吗?"
"暑假何必提及功课。"十分机灵。
"说得对,要不要到厨房来帮忙?"
"我只参观。"有点抗拒。
石子笑,"学两度散手包管有用。"
"女生喜欢懂烹任的男生。"
"你肯定?"
"我可以保证。"
"呵,马利在做什么?"
"裹菜肉云吞。"
"我外婆也会做。"
"试试看哪只好吃?"
放下自在,石子到楼上去看两位小姐。
她敲敲门。
"新来的保姆石子。"
推门进去,看到两位小姐的居所,石子轻叹一声。
这简直是公主的睡房呢,一切都用粉红与象牙白的花边及轻纱,到处放着洋娃娃、银相架,茶几之上有一大篮贝壳。各种新奇音乐盒子水晶等摆设。
两个人合用一个起坐间,沙发电视电话一应俱全。
许多人一生都不可能拥有那么多!
大小姐何写意伸出手来,"石子你好,爸跟我们说起过你,请坐。"
语气十分客气,像个小女主人,由此可见十分懂事,可是神情略嫌倔傲。
石子无所谓,她并不期望两位小姐一见她便扑到她怀抱来紧紧抱住她,这不过是一份工作。
"这是我妹妹悠然。"
何悠然一点也不悠然,很不高兴地抬起头同石子说:"石子,有什么事,我们会叫你,否则不要随便进来。"
唷,好厉害的口气,一般保姆,光听此言,自尊心便吃不消兜着走,可是石子是石子,不以为忤,笑眯眯地答:"那不行,我只听何先生的命令,你还是个孩子,我不进房来,怎么照顾你?现在快去梳洗,淋个浴好吃鸡汤菜肉云吞。"
小悠然双眼一亮,忘却使意气,"呵我喜欢吃云吞。"马上到浴室去。
写意老气横秋地说:"真是个孩子。"
石子看着她:"你呢,你是大人吗?"
"当然。"写意双目看着窗外。
"大人就好,大人讲道理,坐了十多小时飞讥,吃点东西,好休息。"
"我懂得照顾自己。"
"那我工作量就减轻了。"
石子找到悠然的衣柜,替她取出替换衣裳及毛巾浴衣,发觉悠然最多琳琅的派对裙子,袜子却已穿孔,内衣不敷用,不禁苦笑。
这就是乏人照顾的证据了。
她喃喃道:"起码要添多十副八副内衣。"
写意忽然加一句,"我也要。"
石子抬起头,"明天一起去买。"
写意脸色有点松弛,"别的保姆都不理这些。"
石子不便置评,又去检查卫生间,马利的工夫很周到,她很满意。
石子忽然想到自己用的香皂已经用成纸那样薄薄一片,她有一只破丝袜,专门用来装碎肥皂,物尽其用。
自在的房间又是另外一副光景,天花板上挂满了飞机模型,地上是模型火车轨道,一张大桌子上是十多二十具铁甲人玩具,都整整齐齐安放着。
要不,他特别文静,要不,他并不理睬这些玩具,后者居多数。
石子正查看他的衫裤鞋袜,他上来了,绕过地下的玩具,坐到书桌前取起电子游戏机,"云吞好吃极了,我对你很满意,石子,你可以做下去。"
石子笑笑看着他,"我是你的保姆,由你父亲聘用,地位同你老师差不多,你要听我的话。"
何自在有点不服,"没有商量吗?"
"有意见,当然可以提出来,但即使对马利,也不能呼来喝去,她付出劳力,你爸付出工资,公平交易,她地位不低。"
自在点头,"爸也是那么说。"
石子倒是意外,"那太好了。"
"爸有话同你讲,请你下去。"
何四柱在书房里,书桌上堆满各种文件,见到石子,抬起头来,叹口气。
"我现在就得赶去上飞机,香港那边叫我早一天回去办事,"他找到钱包,"你需要钱用,先支你两千元,我十天八天当可回来。"
他把钞票数给她。
对陌生人不得不如此信任,真是悲哀。
他搔搔头皮,"我闻到香味,有什么好吃的?"
石子说:"我的使用会详细开帐。"
他已经追到厨房去。
马利说:"哗,这家人原来可以吃那么多。"
石子答:"我逐样教你做上海菜。"
"他们是上海人?我做了三年还不知道。"
石子准备送何四柱往飞机场。
"不用了,你是保姆,不是司机,我叫计程车即可。"
"孩子们都在午睡,我有时间。"
何四柱坐下来,又叹口气,"我真累,真不想动,后园徒有泳池,我一次都没游过,这样低的生活质素,真令人失望。"他捧着头。
石子愕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一直以为人一有钱,就可把烦恼减至最低,越有钱,烦恼则越少,如不,那么辛苦去赚钱干什么?
可是今日,何四柱推翻了她一贯想法。
"我要走了。"
语气一如罪犯赴法场。
石子取过车匙送他出门。
"孩子们开学会有司机接送他们上学放学。"
"有我就可以了。"
"他们学校都在市中心,来回费时,有司机比较方便。
"西岸也有私立学校。"
"那是他们母亲的意思。"
石子立刻噤声。
"到了香港,又得转上海赴北京。"
"上海……?"
何四柱看她一眼,"你必有亲人在上海吧?"
三年不见,真正挂念。
"有托带的东西吗?"
"你那么忙,不敢劳驾。"
"上海自然有人帮我。"
"下次吧,"石子笑说,"反正你常常来回,下次麻烦你了。"
母亲一直希望有双舒适的便鞋,石子邮寄过一对,还是空邮挂号,花了整整两百元加币,却寄失了,显然有人从中渔利,石子气得心痛得以后不敢再寄邮包。
现在好了。
临上飞机,何四柱说:"孩子们交给你了。"语气不是不略带辛酸的。
回到何宅,孩子们仍然熟睡。
石子做一张菜单,与马利一起研究。
她问马利:"你工作时间也是朝九晚五吗?"
"哪里说得定,有时孩子们生病,四十八小时也没停下来。"
"你真好心。"
马利小小声说:"他们是富有的可怜孩子,你我都知道大屋大车还抵不过妈妈一个拥抱。"
石子笑笑,"许多穷孩子也没有妈妈。"
马利耸耸属,"石小姐你说得对。"
"请叫我石子。"
马利笑了。
她告诉石子,她即将取到加国永久居民身分,还有,她有个白人男朋友住在那那磨岛。
石子做了一锅菜饭,又煎好一条鱼才走。
"明早我八点钟来,你十点钟接更,那样你也许不必超时工作。"
"谢谢你石子。"
有了车子方便得多。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漂亮女孩子真有用。"
大师傅问:"你学会转眼珠子了吗?"
众伙计笑,"学会了还来捧餐呢!"
说得也真对。
做到深夜,石子才回地库的家。
她决定退租,省得一钿是一钿,这三个月且住到何宅去,也试试半山居风味。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买了菜上去,到了何宅大门,才七点三刻,阳光照到门口那面小小铜牌上,不易居三字清晰可见。
石子掏出门匙开进去,顺手关了警钟,东家对她这么信任,更要好好的做。
她去楼下看保姆宿舍,那一房一厅及卫生间清洁光亮舒服,另有门口出入,左侧一间睡房属于马利,门口供奉着天主教十字架,她与她都是异乡人。
石子把行李放下。
园丁已经来了,正剪草莳花,清理泳池工人在更换池水。
这样十全十美的一个家,也留不住女主人的心,一个人的心可见是多么奇突。
转进厨房,看见写意一个人披着睡袍寂寥地坐着。
"我给你做早点。"
"我并不饿。"
石子看着她,"有心事吗?"
石子做了茶自己喝。
可是写意随即说:"妈妈今日订婚。"
石子不出声,这可怎么出声才好?交际天才也难以启齿。
"我真不明白,她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会有人同她订婚。"
石子并不觉得好笑,她仍然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十三岁的何写意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双好耳朵。
写意叹口气,"她长得美,而且,外公富有。"
那就是了,那就是为什么年近四十仍然有人同她订婚的理由。
像石某人,谁要,现今还有谁会照顾谁一辈子,那是多沉重的一个包袱。
所以非自立不可。
"妈妈扔下我们三个不理了。"
石子不得不开口,"一个母亲始终是一个母亲。"措辞真高明,说了等于没说。
写意用手托住腮。
这孩子真是个美少女,连石子都觉得看着她是一种享受,小时候也有很多人称石子相貌好看,可是石子此刻认为若同写意比,可能差好远。
"不怕,她办完事,一定抽空来看你们。"
这时,马利也已起来,把门外中文报纸带进来。
石子一看头条,标题是"中国人蛇偷运欧美,每年利润犹胜贩毒"。
石子不禁叹一口气,某些华人也太有办法了,总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叫黄皮肤的她甚为汗颜。
每次看到那种标题,好像她也有份参与,只是分不到利润。
一会儿弟弟妹妹也起来了,挤在厨房吃早点,一个要麦片,另一个要烟肉蛋,果汁面包牛奶粟米片放满一桌,石于喝白粥,早晨顿时热闹起来。
石子对自在说:"唷,整间屋子只有你一个壮丁,你可照顾我们女流之辈。"
这话自八岁到八十岁的男性均受用,自在有点飘飘然,慷慨地说:"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我们先去选购衣物,然后回来学习中文,你说如何?"
悠然立刻说:"我不学中文。"
石子问:"为什么?"
"我英文法文都没学好,我不要学中文。"
功课也真的蛮吃重。
写意也跟着说:"我对中文也真的没兴趣,妈妈说会讲就算了,连她也不大会写,可是爸不但要我们练好粤语,还进一步叫我们学国语,我学得好辛苦。"
石子沉默,这也是他们心声。
自在举手,"我会讲国语。"
石子笑,"说来听听。"
"饺子、担担面、云吞。"字正腔圆,可见这个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每天学半小时,这是你爸定下的规矩,我不敢不从。"
写意间:"真的才三十分钟?"
石子点点头。
自在笑,"那倒还可以接受。"
悠然说:"从前马老师一教便三小时。"
"三小时?哗,太累了。"石子吓一跳。
写意看着她,"石子,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
替三个孩子选购衣物并非易事。
内衣要买得大两号,那样从洗衣干衣机取出来恰恰合身,女孩子试穿之际自在在门外等,得给他几本漫画解闷,悠然还小,需要蹲着服侍,石子忙得一头汗。
大包小包拎着,他们又要吃冰淇淋。
忽然写意说她的钱包丢了,又要全体回头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车厢忘记带出来。
往停车场走时悠然忽然闹别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说自在推她,不获同情,掩脸哭泣。
石子只得把她抱在怀中。
吃力过做女侍。
居然还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亏不真是他们母亲,幸亏只是来打工的。
石子头发都披下来,汗出如浆。
小悠然喊妈妈。
石子把她搂得紧紧。
自在说:"悠然最惨,她最小,最不明妈妈为什么要走。"
写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吗?"
自在答:"妈妈说她不再爱爸爸,所以要离开这个家。"
"你真的明白?"写意追问。
自在用手捧住头,"不,我不懂。"
写意颓然,"我更糊涂。"
这时悠然已经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进车厢,替她系好安全带,叫自在坐妹妹身边,把妹妹头靠他肩膀上。
写意讶异,"石子,你做事真有条理。"
石子立刻答:"当然,我是大学生。"
读大学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诉他人大学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驾车回何宅。
路上写意说:"再过两年多我便可以考驾驶执照,届时爸爸会买一辆红色小跑车给我。"
红色小跑车。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时候,她在港产流行小说中看过这样的情节:英俊的男生开了红色跑车来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乐……
石子吁出一口气。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来,嚷着要游泳,换泳衣,发觉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骇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拼了老命做,维持这头家真非易事,开销惊人。
自泳池上来,一只西瓜切开,一下子又报销掉。
然后,他们才静下来。
马利过来笑道:"石子看得出你喜欢孩子。"
石子与她打点晚餐。
马利说:"一个不吃菜,一个不吃鱼,一个不吃猪。"
"太多选择,大可挑剔。"
马利感喟:"在我的家乡——"
石子给接上去:"可不是。"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了解。
结果还是决定煎吉列猪排。
石子说:"若问是什么,说是鸡腿。"
马利笑着称是。
石子走到游戏室,用普通话说:"过来学中文。"
三个孩子齐齐呻吟。
要命不要命。
华人一听要学华语,竟会发出这样痛苦的声音来。
石子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自在用英语问:"你说什么?"
"留神听,你叫什么名字?"
"呵,名字,我叫何自在。"
石子更正他,他说不好,引起姐妹一阵哄笑。
待三个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
石子很惆怅,明天一定全部浑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过中文,真是天路历程。
她站起来,"我要下班了。"
小悠然头一个大吃一惊,"下班?去哪里?"
"回家呀。"
自在跟着问:"为什么要下班?"
"我只在这里工作,当然要下班。"
写意问:"你不能不下班?"
石子笑,"只有母亲永不下班。"
自在颓然,"我们的母亲却放大假去了。"
石子说:"我会收拾行李尽快搬来此地住。"
"那么,你可以整天陪着我们?"
"我愿意,可惜晚上我还有另外一份兼职。"
写意问:"岂不是太辛苦了?"
"你得明白,生活本来艰苦。"
写意问弟弟:"是吗,自在,你觉得生活艰苦吗?"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若非出自孩子之口,会当是讽刺之言。
她借用东家的车子驶下山去,这一程的汽油她不会占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东退租,房东并不在乎,温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几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着一只行李箱,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总是少了一个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订阅杂志报纸,可是一直搬来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处。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楼梯、铁皮信箱一只只钉在楼梯口,电视天线全搭在墙外,申请一只电话不晓得要等多久,且贵不可言,手续繁复。
发了一阵子呆,才到福临门开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厅办喜宴。
新娘子脸圆圆,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声,冷气坏了。
老板娘连忙出来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段婚姻从头到尾都保管热情,绝无冷场。"
主人家一听,果然如此,反而大乐,一边挥汗一边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来做人真不容易,区姑娘如此玲珑剔透人才,不过是在唐人餐馆掌柜。
石子她?不用提。
区姑娘在后边打电话找修理人员,喃喃咒骂。
"换了在香港,此刻已经修好了!"
大师傅安抚老板娘,"也不会神心效率啦,这种事,跳破脚也不管用,慢慢来。"
区姑娘抬起头,"说是星期一才有人。"
"你若愿意破财挡灾,我可以帮你找人。"
"喂,明明大厦业主包管理费。"
大师傅耸耸肩摊摊手。
区姑娘忍着肉痛,"多少?"
"出门八十,一小时工资四十。"
石子大奇,"这么贵?好发财。"
大师傅嘿嘿笑,"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状元。"
那师傅来了,年轻、长得不错,检查过,说空气调节器要换一块电脑板。
"你有现货?"
"这一款冷器时时坏,很多客人都抱怨过,二百六十五。"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这简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伙子闻声转过来,在闷热嘈吵的厨房角落,他看到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接着,他听见有人叫:"石子,上菜,石斑鱼块都凉了。"
那双宝石眼的主人连忙抢出去,在他身边擦过。
他在餐馆打烊时把冷器机修好,收了支票,却没有即刻离去。
他走到石子身边坐下,石子抬头诧异地看着他。
"我叫麦志明。"
石子点点头,"是陈师傅的内弟,是吗?"
年轻人有点忸怩,"我,我走了。"取起工具箱。
老陈走过来,"阿明,送石子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车。"
小伙子耸耸肩,静静离去。
老板娘出来看到,"这家伙,劫完财又想劫色?"
众人大乐,笑个不停。
老陈竖起大拇指,"好眼光,看中福临门的花魁。"
石子也来起哄,"什么,他看中我们区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区姑娘也笑了。
老陈说:"我这小舅子头子活络,肯动脑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贵林、北温,都有房子收租。"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怎么,瞧不起他是个蓝领?"
石子答:"这句话可折煞我,我有何资格看人?"
"咦,大学生呀。"
石子叹口气,"明年学费尚不知在什么地方。"
"叫他付好了。"
石子笑,"那我得付什么给他?他数口多精。"
"你想想吧。"
区姑娘笑,"那就看有无缘分罗。"
石子推门离去之际,尚听得老陈道:"你想这冷器机为何早不坏迟不坏?就是叫他前来与石子相会——"
她已经太累。
根本看不清楚这些男生的真面目。
有时,实在倦得发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挣扎着起来,又是一天。
坐在车中,石子忽尔怔怔落泪。
奇怪,今夜与别夜有何不同,怎么会哭起来?
连忙擦干眼泪,驾车回何宅。
屋子设计得好,工人另有门口出入,才掏出锁匙,马利已经闻声替她开门。
"还没睡?"
"正在祈祷。"
"内容如何?"
"保佑我将来嫁个好丈夫。"
石子边脱鞋边说:"那么诚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
"石子,你不会明白,你长得美,你有前途——"
石子嫣然一笑,"谢谢你,早点休息。"
再美,倒在床上,不过像只美丽的死猪。
一早,三个孩子决定游泳。
石子坚持他们略吃早餐才下水。
马利在楼上收拾房间。
石子帮忙打点。
一看,悠然的薄被全湿,"怎么一回事?"十分狐疑。
马利小小声答:"嘘,已看过医生,说湿床不能责怪她,这是心理病,自从她母亲离家出走以后就间歇发作。"
石子呆在当地。
"通常都是静静换过洗净,不过床褥上已铺了胶垫,不碍事。"
马利叹口气,"都会过去的啦,都会长大,都会忘却。"
石子不语。
"有一任管家为此事大惊小怪,叫何先生开除了。"
石子点点头,"临睡前,或者不要喝那么多水。"
"半夜口渴,她自己会斟水,医生说,她或许想吸引更多注意。"
"什么医生?"石子怀疑。
"儿童心理病医生。"
石子不安,"小题大做,儿童在七八岁时括约肌偶然失控也不出奇,何用看心理医生。"
"是何太太意思。"
石子推开窗户,看到他们三姐弟妹正在打水球,也不算太坏,也有快活的时刻。
马利在身后问:"最近中国如何?"
"还算不错。"
答罢,她笑起来,题目如此大,只能这样说。
马利又问:"你拥有永久居留权吗?"
"我也递了申请表,快了,"马利的语气有点安慰,"之后我就可以到快餐店赚取较高工资。"
石子意外,"你会离开这三个孩子?"
马利无奈,"外头薪酬高。"
石子再无言语,真的,凭什么叫任何人为感情牺牲。
下午,一行五人去看了场电影。
坐在戏院里,尽管银幕上七彩缤纷,石子睡着了。
散场时自在把她推醒。
自在摇摇头,"你错过了连场好戏。"
这个说法十分中肯,每天工作十六小时的她必定已错过了世上一切歌与舞。
散场她建议到海滨小坐,马利却想回去做晚饭,她晚上有约会,想早点收工。
石子明白。
稍后,何四柱的电话到了。
同每个孩子讲完,又与石子谈话。
"怎么样,还习惯吗?"
"每天五点下班,孩子们就得照顾自己,有点不放心。"
何四柱无奈,"全世界保姆都有下班的时候。"
石于忽然问:"你几时回来?"她是替孩子争取。
"十天八天之后。"
"孩子们望穿秋水。"口气像老前辈。
"明白。"他挂断电话。
自在这时偷偷跑过来,"有人找写意。"
"她的爱人。"
石子一急,连忙跟出去看,只见写意与一男孩子站着聊天,那男孩肯定还未够十六岁,因为他的交通工具只是一部脚踏车。
石子扬声说:"写意,可要请朋友进来喝杯柠檬水?"
写意抬起头,大眼睛里充满感激之情。
小悠然在一旁轻轻说:"爸一向不让仲那进来。"
"为什么?"
"说写意还小,不适合有男朋友。"
石子却伸出手去欢迎那男孩,"你好,仲那,我是保姆。"
那金发几十分有礼,"你好,女士。"
"我们有新鲜草莓饼,请来品尝。"
石子想到她少年时,也有欲与她亲近的男孩子,可惜,统叫母亲给赶走了。
其实她不过想问问功课聊聊天,是大人视男女关系为洪水猛兽。
石子把写意与仲那安排在会客室。
自在去张望,被石子叫回来。
一小时后,石子去敲门,"我要下班了,仲那,与你一起走好吗?"
仲那很满足,无异议。
石子叮嘱三姐弟小心门户。
在福临门不放心又拨过两次电话回何宅。
区姑娘过来,"你的朋友孔碧玉找过你。"
"没有要紧事吧?"
"挺关心你,房东说你搬走,你又没给她留新地址,我同她说你很好,白天担任家教。"
"是,每天有三十分钟我同何家三个孩子讲普通话。"
"有用吗?"
"潜移默化,希望慢慢听得懂。"
"将来洋人都会讲中文时,他们才后悔呢。"
石子颔首,"我听说有洋人律师把儿子送到台北学国语。"
"这是新趋势,他们也很知道钱在何处了。"
石子唯唯诺诺。
"你的朋友说,有人找你。"
石子讶异,"谁?"
"有一对难民身分夫妇——"
石子立刻紧皱眉头。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说什么都是娘家的人,你说是不是?"
石子不语。
是,老板娘有智慧,都是自己人,总不能大哥富了,就获青睐,二哥穷,就给他白眼,也应该让他有个机会坐下来慢慢谈谈。
区姑娘说:"待会儿他们会到饭店来。"
"让我来请客。"
"由我请。"区姑娘笑。
这个女子海派、大方,是真可爱。
石子自惭形秽。
稍后,孔碧玉介绍的那对夫妇到了。
一看就知道是碧玉不耐烦敷衍才调拨到福临门来的。
两个人都很斯文,那位先生一见石子就说:"我叫黎德提,这是我妻子朱珠。"
石子连忙斟茶,"两位好。"
黎氏夫妇见石子只是女侍身分,不禁黯然。
倒是石子掉过头来劝他们,"有什么事,大家商量。"
黎德提索性开门见山,"我俩申请难民身分被拒。"
石子问:"有无上诉?"
"有,按司法程序提出上诉,两个月前接到代表律师通知,申请再度被拒,将被递解出境。"
石子叹口气,"你们几时抵境?"
"九二年初,你呢,你运气恁地好,听说你已获居民权,孔小姐建议找你谈谈,也许你有熟人。"
石子摇头,"正如你说,我纯属幸运,我申请得早,我已递公民申请。"
黎先生露出艳羡的目光来。
区姑娘过来说:"点几个菜,吃饱了才说话。"
黎先生挤出一丝笑,"幸亏到处有朋友帮忙。"
黎太太朱珠说;"我们抵加之后,两夫妻日夜工作,白天当营业员,晚上做侍应,一年向政府缴税七千多元……"声音低下去。
黎先生说:"现在政府标准是留加需满三年,我俩提心吊胆,承受着极大精神压力。"
石子实在无能为力,只得维持缄默。
黎先生见菜上来了,有螃蟹有龙虾,老实不客气先吃起来。
石子问:"两位现在住什么地方?"
"亲戚家中。"
"两位有好亲戚。"
"是,难民组织将于下周一晚上召开会议,会晤移民部官员,石小姐,你可愿来与我们打气?"
石子坦然无惧,"我从来不是难民,我以学生身分来加,九一年申请居民成功。"
黎太太瞪着她说:"亦即是说,你是上了岸的人?"
石子清脆地答:"是。"
区姑娘坐下来打圆场,"黎太太,在岸上的人才可以帮人,你说是不是?"
黎先生给妻子施一个眼色,"石小姐请我们吃晚饭即是好意。"
石子不再言语,"我去招呼其他客人。"
一边还听黎太太说:"难民申请批审过程时间长短有异,部分申请人因陪审员不能出庭一拖再拖,以申请难民后被拒三年做标准并不公平。"
事不关己,石子已经不再劳心。
她根本没有把难民非难民准则听进去,她只觉得难过,这里是别人的国家,获得收容,是情,不获收容,是理,尽量合法争取,应该,但……
也许黎太太说得对,她上了岸,就不理他人水深火热,甚至怕人家拖她落水。
石子也为自己的凉薄震惊。
她躲在厨房,不敢出去。
半晌,区姑娘叫她:"石子,快来招呼人客。"
石子拭去眼角眼泪。
区姑娘温和地说:"已经走了。"
石子点点头。
"做了一个什锦炒饭叫他们打包拎走。"
"谢谢你。"
"关你什么事,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帮忙小帮忙都应该。"
石子答:"我就什么都没有。"
"听他们诉苦已是功德。"
"希望政府有特赦行动。"
"我相信会有,这是一个宽容的政府。"
石子斟一杯茶喝,直到收工,没再说话。
车子驶上何宅,一路上看到勃拉港对岸的灿烂灯火,美不胜收,狮门桥上装饰的灯泡远看如一串珍珠项链。
何宅叫不易居。
今夜,石子对这个名字另外有了新感想,这地方确是不易居。
许多人都住不下来。
马利来替她开门。
"你不必等我门。"
"反正没那么早睡。"
"孩子们如何?"
"我一早回来,实在不放心他们三个。"
石子颔首,"我也是。"
马利笑,"他们父母倒是放得下心。"
"大概是身不由己。"
"今日傍晚传真机送来这个。"
石子接过一看,是张中文剪报。
"名媛曹不易订婚仪式热闹别致,着名银行家曹仕卓之女曹不易于今日——"
石子抬起头来,怪不得叫不易居。
原来前女主人的芳名便叫曹不易。
照片虽然不算清晰,也看得出曹女士长得不赖。
马利问:"中文说些什么?"
"不重要,孩子们看了怎么想?"
"很不高兴,尤其是写意与悠然两个女孩子。"
石子叹口气,"难怪,女孩子比较敏感。"
马利问:"你反对此事吗?"
"我不是当事人,我不知冷暖,无可置评。"
石子再看报道,文中提及订婚指环上的钻石重七卡拉。
石子大约知道那是一颗很大的宝石。
可是,难道孩子们不比宝石更贵重嘛。
原先已经十分富贵,吃用不愁,何必还出尽百宝锦上添花。
石子呼出一口气。
不知是哪个小说家说的,每扇门之后,都有一个故事,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写意来敲石子房门。
"石子,醒醒,悠然呕吐。"
石子跳起床一看钟,才清晨六时。
也顾不得了,立刻与马利一起到二楼去查个究竟。
只见悠然缩成一团,吐出秽物在睡衣上及床褥上。
石子抱起她坐到沙发替她更衣,马利速速整理床铺。
遇上这种情况,一个人还真应付不了。
石子立刻替悠然量温度,又给她喝水。
"是情绪紧张,悠然,你担心什么?"
隔了很久,悠然才说:"妈妈不要我了。"
写意无奈,"她不接受此事。"
指的是曹女士订婚一事。
石子连忙解说:"不会不会,相信我,妈妈很快会有消息。"
"她每天都有电话来。"
"那不是很好?"
"只能匆匆讲两句。"
"她一定很忙。"
石子当机立断,匆匆更衣,与悠然到儿童医院去看门诊。
马利叫石子带着手提电话,方便联络。
经过诊断,悠然无恙。
驾车返家才七点多,服了药悠然已经入睡。
石子有点懊恼,用普通话说:"光是应付生活已经来不及,不能教你们中文功课了。"
自在十分欢喜,"我们会明白。"
他是巴不得不用学。
石子啼笑皆非,"可是你听得懂中文。"
自在摸着后脑勺,"是吗?"
"我自此光讲中文好了。"
写意十分厌倦,"我想回香港找母亲。"
自在对姐姐说:"她忙订婚。"
写意有点生气,"我们肯定也有权用她的时间。"
"孩子们孩子们,冷静一点。"
"我要与爸面谈。"
石子劝:"他工作极忙,请勿骚扰他。"
写意怒说:"忙忙忙,那么忙,何必把我们生下来。我们还小,我们需要家长在身边。"
石子正教马利炖牛乳蛋给悠然吃,一听此言,吓一大跳。
"这……"石子不知怎么劝才好。
写意说:"我这就去打电话。"
"待天亮了再说。"
"不,他是父亲,他活该半夜给子女吵醒。"
可是电话拨到香港,半晌,才有一位女士来接听,惺松地答:"何四柱到上海去了,不在此地。"
写意充满狐疑,"你是谁?"
那位女士也生气,"你又是谁?"
写意直认,"我是何写意。"
那边惊讶万分,"写意,我是祖母,你们怎么了?没事吧?"
写意还得掉过头来安慰老人家,"对不起,吵醒你了,我冒失忘记算好时差。"
"你爸没与你们联络?"
"有有有,只是忽然想听他的声音。"
"写意,我累了。"
"是是是,祖母。"
挂上电话,气也消了,只会得坐着苦笑。
石子拍拍她的肩膀。
世上原本有许多事都需要自身承担,从小学习大有益处。
悠然醒了,写意去喂妹妹吃炖甜蛋。
自在一个人在后园练投篮,百发百中。
一个小孩,一个黑影,一只球,看上去十分寂寞。
石子换上球鞋,打横窜出抢去他的球,一扔,进篮,自在双目发光,没想到保姆会这一手,立刻上前,身子一拐一拧,球又到他的手。
二人一言不发,在空地上较量起来。
马利洗完衣物,坐在一旁看,不时鼓掌。
三十分钟过去,石子笑着举起双手投降,自在高兴感动得过来拥抱石子。
马利大声说:"吃西瓜。"
大家捧着西瓜狂吃。
淋浴后自在乖乖坐着学中文。
他也明白,你总得拿一些什么去换你要的什么,这位保姆,算是公正严明,他不会吃亏。
石子稍后同马利说:"私家泳池私家球场私家花园,都没有机会同街外人接触。"
马利答:"可不是。"
"他们母亲通常带他们参与些什么活动?"
"极有限的活动,何太太从不流汗,亦不高声说话。"
流汗确是麻烦,衣服需从头到脚换,人也得从头到脚洗一遍。
住在何家,用热水不必付钱,洗衣服也不用到地库付角子,十分方便。
孩子吃什么好东西,她也吃什么,享福了。
中午,石子接到碧玉的电话。
分手后似已十年,石子微笑问:"生活还好吗?"语气中凄酸之意滤都滤不掉。
"我已辍舞。"
"十分想念你。"
"我也是。"
碧玉感喟,"数年前我同你怀着希望出来——"
石子接上去,"此刻只要能解决生活问题——"
碧玉道:"已经比很多人好,你见过那对姓黎的夫妇。"
"是,很不幸。"
"迟一步而已,预计四千人中约有一千人将被逐出国境。"
"碧玉,我也有想过,真待不下来,回去也算了。"
"可是,亲友都以为我们在这边发了财掘到金矿。"
石子说:"也别去管这些了。"
"怎么不管,热嘲冷讽,怎么受得了,你以为像加国,各人管各人的事,谁要是讲是非,会被人看不起,上海挤着千多万人,天天准碰上百来个熟人,'咦,你怎么回来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嘘暖问寒,确难消受,况且,回去也没有路走。"
"走投无路是真的。"
"连我爸都在学做生意了。"
石子吃惊,"他一辈子拿手术刀,做何种生意?"
"卖健康食品,有一只茶叶,吃了会减脂肪,又有一只奶粉,吃了会增加体重。"
"他有本钱?"
"我给他汇去的。"
石子颔首笑道:"碧玉,你几时衣锦还乡?"
"储够钱派街坊时自然会回去。"
"我们一起去!"
到底年轻,两个女孩子咕咕咕笑起来。
半晌石子问:"那人对你如何?"
碧玉不愿回答,转到别的话题上去。
那人身分敏感,大概吩咐过女友,不要在闲谈时说起他。
"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碧玉有点无奈,"我不是时时有空。"
"时间允许,拨个电话来。"
"石子,你自己当心。"
石子恻然,真的,天与地那么大,她们所有的,也不过是她们自己罢了。
电话嗒一声挂断。
过了整整两个星期,何四柱都没有出现。
石子已与三个孩子培养出感情来,她成天说着普通话,现在连马利都会中文食物名词:"晚上吃面面,还是吃饺子?"
何四柱拨电话来,孩子们只是例行公事轮流去聊几句,丝毫不见热情,可是芝麻绿豆之事,统统向石子报告。
一日中午,石子带孩子们到快餐店吃薯条,小悠然走得急,一绊,汽水倒泻在地上。
石子立刻说:"不要紧,慢慢来。"
伙计即时前来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经有洋童齐齐笑,"——看那中国女孩——"
石子不如怎地转过头去,和颜悦色对那几个孩子说:"她同你一样,是加拿大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嗯,红头发,是爱尔兰吗,现在你们都是加国公民,明白吗,你老师与你母亲没教你吗?"
那几个孩子愣住,连忙低头吃汉堡。
写意第一个双目露出钦佩的眼光来。
自在轻轻说:"你站起来为我们。"
石子低头说:"我的涵养工夫不大好,专门会计较。"
悠然说:"谢谢你石子,谢谢你。"
自在进一步要求,"班上的约翰兴登堡老会找我麻烦。"
石子举起双臂,"我不是打手。"
"或者你可以教训他。"
"我可以与你老师谈谈。"
"不,我赞成用私刑解决。"
"呵,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
他们一起笑起来。
"石子,你值一百万。"
"是吗,同你爸说去,他只付我一千八。"
当天晚上自福临门下班,有人在门口等她。
那后生见到她,微笑道:"还记得我吗?"
石子也笑笑,"你是大师傅的妻弟麦志明。"
麦志明放下一颗心,"是,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已经很晚了,"石子坦白地说,"我一天打两份工,最多只得五六小时睡眠,家教的孩子们大了,又不用睡午觉,我真累得慌。"
"我明白。"
"这种时候,根本不想约会。"
"我可以帮你吗?"
石子说得更浅白,"我若愿无端接受他人帮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
麦志明很有耐心,"那么,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
"我开车,你又怎么下来呢?"
"我叫计程车好了。"
"那多么浪费。"
"不要紧。"
石子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有一定诚意。
在车上,石子问他:"你是土生儿吧?"
"不,我九岁来,只不过没学好中文。"
"那你不会了解我们这些中国人。"
"到了这个大熔炉,也无所谓来自何处了。"
麦志明这话有胸襟,石子对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叹一口气。
"缘何长嗟短叹。"
"碰上自己人,把握机会,吁一口气。"
"呵,你尽管叹息吧。"
"你看到月亮没有?虽是同一个卫星,自家乡看出去,又自不同。"
"那又为何离开呢?"
"逼不得已呀,谁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与物质生活呢。"
"那么,必需付出代价。"
"喂,抱怨几句也总可以吧。"
麦志明却说:"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怜。"
石子静下来,微微笑,"你这人,顶有意思。"
麦志明笑,"你以为老粗的嘴巴长不出象牙吧。"
"你太多心了。"
"我也知道长得美的女孩子心头高。"
石子抗议:"我从不自觉长得美。"
"我相信你。"
"阿麦,我且先送你回家。"
麦志明看着她,"我们可是朋友?"
石子笑,"以后修冷气,打对折。"
麦志明也笑。
那晚,正讶异怎么满屋灯都开亮,替她开门的是何四柱。
孩子们正拆着他带来的礼物。
石子高兴地说:"何先生你回来了。"
何四柱点点头,脸上有挥不尽的倦意。
石子本想礼貌上头寒暄数句,何四柱却说:"你也够累的了,只有劳累的人才会同情劳累的人,我们明天再谈。"
石子颔首,转头回宿舍。
这条街到了晚上简直堪称静寂无声,石子脑中已无诗情画意,只觉是睡觉的好地方。
每朝闹钟响的时候,内心交战:一日不起来也不要紧吧,就这一天,然后挨打也值得,只一天……一方面又告诉自己,应该庆幸一人可以霸两份工作,两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终于起来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叹口气。
那时,在上海,有人称赞石子的母亲漂亮,石子听得母亲笑答:"不不不,已经老了,我漂亮的时候,白天工作,晚上开会,通宵写报告,第二天还精神百倍。"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师。
是,都是读书人,优秀的知识分子,就因为那样,一有运动,必遭劫难。
石子天生有读书因子遗传,吸收知识如海绵,又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参考书上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谈笑用兵,挥洒自如,在学校里,她是老师宠儿。
起了床,才发觉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过,在过去三个星期日,她都陪着孩子们。
梳洗完毕到楼上一看,马利正准备早餐。
这个菲律宾人十分有人情味,不像她一些行家,洗碗洗到一半,看着钟,
时间一到,立刻扔下一切,下班去也。
悠然第一个起床。
"爸爸来了。"声音很安慰。
"是,多好。"
"可是过几天他又要走了。"
"那是必定的,有聚必有散。"
"他能不能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或者你可以问问他。"
"不,石子,你替我们问。"
"悠然,你家里的事,保姆不宜插手。"
何四柱下楼来,"什么事?"
马利连忙递上一杯香喷喷的黑咖啡。
"谢谢你,马利,这就救了我的贱命。"
石子与马利均骇笑,这个人要求那么低。
悠然坐在父亲怀里吃手指。
石子不禁问:"何先生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是个运程欠佳的建筑师。"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这样有本事还抱怨?"
"有运气的话早就退休了,还来回来回那样跑?"
一会儿写意与自在也下来了。
何四柱说:"一起去吃点心。"
"不不不,"写意第一个摇手,"太吵大挤,我又怕吃牛的胃,鸡的脚,
"你们想到什么地方去?"
"就在家好了。"
"我知道,我们到旧金山去旅行。"
写意忽然说:"爸,我发觉你怕这个家。"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何四柱搔着头皮,"你说得对,我已经习惯到处乱跑,睡得最好是在飞机上,
坐在家中沙发真觉空虚,这样吧,我们乘船游阿拉斯加,石子,马利,你们也
石子立刻说:"我不行,晚上还要上班。"
何四柱见乏人响应,颓然喝咖啡。
写意说:"享受悠闲吧,爸。"
可是何四柱早已经忘记什么叫悠闲。
自在说:"爸,你可以送我去医院探同学。"
"他怎么了?"
"他患白血病,需接受电疗。"
"好,我们买了礼物去探访他。"
何四柱到书房去写支票给石子及马利。
"数目不对。"
"呵那是加班费。
石子点点头,他倒是明白人。
"石子,你一定觉得这个家不甚像一个家吧?"
石子温和地答:"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家,如今温埠许多新移民家庭都如
"我这个家连女主人都没有。"
石子不予置评。
何四柱问女儿:"你们二人有什么节目?"
悠然一定是跟着爸爸,写意表情有点着急,她没想到父亲会来,一定是约
石子说:"写意与同学有节目。"
何四柱即刻问:"是男是女?"
石子忍不住别转头笑。
这样时髦能干的精英分子,一旦做了父亲,居然也婆妈起来。
何四柱咳嗽一声,半晌,才说:"把朋友也叫来,一起行动吧。"
写意说:"车子哪里坐得下。"
"我有一辆吉普车,足可坐七人。"
石子打圆场,"让写意自由括动吧,不然她就不写意了。"
一起买了礼物去探望自在的小同学,在医院逗留半晌,石子庆幸有健康即
拥有世上最大财富,然后到游客区逛马路,在咖啡座吃冰淇淋。
碰到了同学。
洋女生悄悄问石子:"那是你男友?"
"不,是我的东家。"
"管他什么身分,"洋女笑,"这么英俊的男生,抓在手里再说。"
石子十分震惊,她想都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他有三个孩子。"
"又怎么样?我肯定他也有护照、金钱、安全感。"
石子抬起头,看着何四柱,仍然觉得没有可能。
晚上,在福临门,老板娘过来闲闲搭讪。
"星期天也不休假带孩子?"
石子跳起来,"你也看到了?"不可思议。
"谁叫你们长得那么触目。"
"是,他们一家相貌奇佳。"
区姑娘笑笑,"那何某,他不适合你。"
石子摆摆手,"你误会了,我从未有非分之想。"
"石子,香港人心思复杂,面数太多,不是理想对象。"
"多谢指教。"
"千万不要无辜辜跑去做人家生活中的插曲。"
"这我明白。"
"那个麦志明好,有一技傍身,可享安乐茶饭,一夫一妻,生活单纯,
必定愉快。"
"是区姑娘。"
"你切莫忠言逆耳,这番话,我也不是逢人必说。"
石子唯唯诺诺。
自然,区姑娘并非多嘴之人。
她也不一定是非常喜欢麦志明,只不过认为麦志明比较单纯,大概会适合
石子对这番好意心领。
她对未来对象的职业并无憧憬,但不希望他们是蓝领,他们的手指甲缝子
里总有刷不掉的黑边。
就连石子自己也是,每晚都需用一只小刷子把手指仔细刷一遍,并且把指
甲留得很短很短。
不知怎地,区姑娘扫了她的兴,整晚她都不出声。
一早,自在同石子说:"你见过我那患病的朋友摩根。"
"他怎么样?"
"他说电疗后头发会掉光。"
"是,但痊愈后头发会长回来。"
"有许多先例,这是事实。"
"他一定会好吗?"
石子不敢回答,"医生怎么说?"
"医生与你一般模棱两可。"
石子不出声。
"摩根是我的朋友,我初来加拿大读一年级,不会讲英语,老师与同学
都不大理我,只有摩根陪我说话。"
"他真友爱。"
"我认识他已经四年。"
"你有什么主张?"
"假使他掉光头发,我想剃光头陪他。"
什么?石子瞪大双眼。
自在低下头,"我的头发很快会长回来,希望他的也会。"
石子感动了,鼻子有点发酸,没想到黄口小儿也这样讲义气。
"学校会准你剃头吗?"
"我会与老师说明。"
"我支持你,自在。"
自在高兴起来,"真的,石子?那么,在我爸妈面前,你可会为我讲话?"
石子搔头皮,"你爸处没问题,可是,我从没见过你母亲……"
自在颓然,"她?她根本不会再来了。"
石子见这孩子如此难过,一时情急便说:"好,包在我身上。"
"谢谢你石子,你真是好人,比我们从前的保姆好多了。"
"各人有各人的优点。"
"不,我们一年换好几个保姆。"
"说不定我也只能做一个暑假。"
自在吃惊,"你要往何处?"
老实说,石子也不知道,看来她已注定还需飘泊一段日子,等毕了业,找
到工作,第一件事便是成家,成立永久地址。
她不欲向孩子多说,便答:"我还在读大学,暑假过后,我白天要回到学校
自在大吃一惊,"这只是你的暑期工?"
石子点点头。
自在愣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跑回楼上。
石子在身后叫都叫不住。
追到楼梯口,看见悠然,她叫石子,"姐姐哭了一夜。"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什么?"
"她的爱人好像出了问题。"
石子既好气又好笑,"不是爱人,是朋友。"
悠然说下去:"对,她的朋友另外有了朋友。"
好讨厌的家伙。
石子推门进去。
是哭过了,不过没有小悠然形容得那么厉害。
石子闲闲说:"等你一起去科学世界玩呢。"
"我才不要去那三岁孩儿耍乐的地方。"
石子忍不住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了?"
写意眼泪泉涌,"我们不再讲话,我们已经告一段落。"
石子微笑,语气完全像大人一样,七情六欲式式俱备,事实上她连养活自
己一天也做不到,少年人!
"如果不妨,大可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这时,悠然示意石子走到窗前。
石子轻轻掀开窗帘往园子里看去,只见那叫仲那的男孩坐在脚踏车旁等候。
石子感动了,这就是初恋吗?六十年后,当写意白发萧萧,她还会记得这
个七月早晨,他在玫瑰花圃旁等她的消息吗?
此刻园子里吐露鲜花的芬芳,那男孩子大抵也不会忘记这么一天吧,将来,
在他最苦闷的日子里,他会想起今天,因此他不致堕落。
而石子她便是证人。
一时石子说不出话来。
写意发觉室内有异常的沉默,她自动走到窗前,也看到了仲那。
石子给写意一个眼色,写意连忙套上衣服,奔下楼去。
适才说的"不再讲话……告一段落",完全一笔勾销。
石子正在替这小两口子高兴,忽然听得身后冷冷一声:"石子,我有话同你
石子一回头,看到何四柱站在身后。
"石子,那外国小子是谁?"
"写意的朋友。"
"我家女儿不到二十一岁不准与异性来往!"
石子反问:"二十一?"
"好,十九。"
"好好好,十七,这是我的底线。"
"十六岁都可以拿驾驶执照了,她到哪里去,你根本管不着。"
何四柱指着石子,气忿地说:"我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
石子摊摊手,"你那么少回家,一到家就干涉他们生活上自由,你想孩子们
会怎么想?"
何四柱骤然静下来。
"别担心,我信任写意,我见过那洋童仲那,他很有礼貌,住这附近,
又是同学,有据可查,不见得是下流人,你可千万别用铁腕政策,写意这种年
纪,心灵十分脆弱,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走向不归路。"
何四柱颓然坐下。
"我知道一个父亲的焦虑。"
"可是你不同情我。
"但那是做父亲必需付出的代价。
何四柱用手捧着头,过一刻才说:"那外国男孩叫什么?"
石子劝:"人人都是加国居民,谁也不是外国人。"
"请他进来喝杯汽水。"
"这就是了。"
何四柱叹口气,"石子你深明大义。"
石子笑笑,"那还不容易,我又不是写意的父母。"
何四柱一愣,继而苦笑。
石子同悠然说:"去请仲那进来。"
悠然忽然说:"我也有男朋友。"
"是吗?"石子做讶异状,"那你也可以请他来吃下午茶。"
"下午茶恐怕不行。"
"为什么?"
"他妈妈限他打中觉。"
"去去去。"
写意与仲那已散步到紫藤架下,阳光在他们头发上映出一道金边,此情此
景,美得叫人心酸。
仲那与写意相信经已言归于好。
石子找到孵在飞机模型堆里的自在。
自在抬起头来,继续话题:"石子,认识过你,已经很高兴。"十岁的他忽
然看开了。
"是,人应该随缘。"
"对,即是凡事不要勉强。"
自在大喜,"那,我就不必勉强自己去做功课了。"
石子啼笑皆非。
她说:"我也会不舍得你们。"
自在掉过头来安慰她:"你可时时来探访我们。"
"我希望可以。"
"今天炒个粗面给我吃吧。"
"没什么困难。"
不是自己的孩子,凡事客观理智,实事求是,不知多容易。
何四柱召石子到书房。
"你几时开学?"
"九月十二。"
"届时要给我们推荐一个好的全职保姆。"
"到时才算吧。"
"你呢,你可会考虑留下来?"
"我要读书,焉可分神。"
"你确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吧?"
石子微笑,"比那更多,书中有我的香格里拉。"
"我妒羡你的纯真。"
石子听出他的口气并无讥讽之意,故但笑不语。
"我祝你成功。"
石子仍然微笑。
"何家会支持你。"看样子并非空泛的应允。
石子动容,"谢谢你们。"
何四柱说:"在你身上,我看到当年自己出来闯的岁月。"他叹口气。
石子扬起一条眉毛,他闯世界?他不是富家公子吗?
"所以我一直没有安全感,因此永远不晓得一家四口究竟要几许节蓄才
足够生活,是以埋头工作,不敢离开岗位,我知道自己失去许多,但也不敢抱
他一贯如此直爽,石子认为难得之至。
听了这话,石子十分警惕,噫,莫要步此人后尘才好,否则除却金钱之外
一无所有。
随即又讪笑自己,石某有什么资格学何四柱?这种不自量力的焦虑简直多
何四柱说下去:"到了今日,不得不承认生活失败,更加勤力工作,只有在
死做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一点价值。"
石子温婉地说:"我觉得你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阅报章杂志中成功人士
访问,还没有你一半成绩。"
何四柱露出一丝笑,"真的吗?"
石子开解他:"婚姻失败是很普通的事,世上没有几段幸福婚姻,好几次我
想,呀,这真是一对壁人,转瞬间已经离异。"
何四柱感喟,"委屈了孩子们。"
石子又笑,"不算太差了,什么都有。"
"感情上——"
"父母也十分关怀他们,只不过没有如影附形而已,孩子们在这方面至
贪婪,巴不得做父母的贴身膏药,直至他们长大,另有出路,那才把父母一脚
何四柱讶异,"石子,你的话真有意思。"
"是,我是比较多话。"
"这样吧,石子,趁这段时间,帮我物色一个保姆作为你的承继人。"
"过两日我又要动身,你有什么叫我带往上海,快去采购吧。"
"是是是。"
想到母亲,心里一阵温馨。
上海什么都有,可是上等货色贵不可言,石子买了两双鞋子一件大衣,不
好意思托带太多,终于又加了两瓶面霜一支口红。
真幸运,可以找到何四柱这样合理的东家。
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就好,可以做完保姆再去念书,然后到福临门捧盘
不不不,那也太惨了,一天做二十四小时已够,不该做非分之想。
石子访问三个孩子,想知道他们希望什么样的保姆。
写意说:"莫名其妙,我可不需要任何保姆。"
自在说:"肯定要年轻的中国人,老太太不好,上次有位胖老太太,坐着不
动,要什么尽叫我们拿到她跟前侍候她。"
石子骇笑,有这样的事。
悠然说:"太年轻也不妥,一天到晚打电话,记得珍珠吗,同她说话,她都
不挂电话,只按住话筒,与我们说几句,早上又起不来送上学。"
石子不能置信。
自在说:"石子已算是最好的一个。"
"可惜硬是要我们学中文。"
"多学一样工夫傍身,受用不尽。"
此言一出,不禁失笑,他们三人自有父亲的产业傍身,胜过盔甲刀剑。
"可是那么难学,又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没听见你们抱怨英文?"
写意笑不可抑,"不学英文,难道做文盲?"
都有道理。
"那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学法语?"
"法文美丽动听,又够潇洒。"
"但你们是华裔。"
写意问:"为什么华裔人士有那么多责任?"
电话铃响,石子去听,"何宅。"
"有无一位石子女士?"声音陌生。
"我正是。"
"这里是加拿大皇家骑警,你可认识一位孔碧玉?"
"她是我朋友。"
"那请你速来本那比医院。"
"发生何事?"
"她遭人殴打昏迷,我们在她手袋找到你的姓名住址。"
"我马上来。"
石子耳畔嗡嗡作响,一颗心似要自喉头跃出来。
她吩咐马利几句,立刻赶出门。
一路上超速驾驶,经公路直抵医院。
抢进病房,发觉碧玉已经苏醒,女警正在录口供。
石子听见碧玉微弱断续地说:"我不小心摔交,与人无尤。"
警察说:"女士,你不帮我们,我们无法帮你。"
石子走近,看到碧玉的脸肿如猪头,眼角嘴角都有缝针痕迹,那人心狠手
辣,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石子全身的血哗一声冲到脑袋,涨红了面孔,激愤莫名,她握紧拳头。
女警不得要领,见到石子,转向石子问话。
石子说出已有一个月没有见过孔碧玉,"发生什么事?"
"孔女士'摔交'受伤,欲赴医院疗伤,但支持不住,在公寓大厦电梯
大堂昏厥,由司阍报警。"
石子不响,握紧碧玉的手。
"两位女士,最好是与警方合作。"
女警离去。
石子低声问:"谁,谁做的?"
碧玉闭上双目。
"说出来,不然还有下一次。"
"给我一支烟。"
"医院里不准吸烟。"
"那么酒,给我一口酒。"
"碧玉,到底是谁?"
碧玉不语。
"是那个人吗?"
"别乱讲,他人在日本名古屋。"
"碧玉,有独身女失踪,一年后头骨被人弃置在马路上,这个城市也有
它的阴暗面,让我帮你。"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你帮我,石子,你泥菩萨过江,如何帮我?"
石子怔住,忽然之间,多年委屈积聚到心头,她忍无可忍缓缓流下热泪,
她伏在碧玉身边,哭出声来。
碧玉轻轻说:"我会好的,我没事,只是,生活越来越沉重,我都不想应付
石子抹干泪水,仍想鼓励碧玉几句。
"回去吧,我过两日便可出院。"
"我知道是谁。"
"千万不要惹事。"
"碧玉,走出来,脱离他的魔掌。"
碧玉疲乏地牵牵嘴角,"到何处去?福临门、大上海,抑或是麦当劳家乡鸡,
还是与你一样,替人做保姆带小孩打理家务?"
"我们会出头的,碧玉,我们会出头的。"
"我疲倦了,石子。"
"我何尝不是,但是我不能功亏一贯。"
碧玉又笑,"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会杀死你。"
"不会的,杀人偿命,他懂计算,还有谁的性命比我的贱。"
"碧玉,现在你气馁,醒了你会好的。"
她别转面孔,像是累到极点。
石子只得告辞。
女警在病房门口等她,"孔女士可有说什么?"
石子摇头。
"你可猜到是什么人?"
"我亦不知。"
女警无奈,她已习惯这种困难。
石子离开医院,一看时间已到,只得直赴福临门开工。
就是那日,她叫开水烫到脚背,痛入心扉。
回家脱了袜子一看,只见一串水泡,破了,一个个血红的小洞,她敷了药,
忍痛入睡。
半夜醒来,只觉得自己似一个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
不知方向可走对,可会有一日通到地面见到光明。
地道长且窄,闷又热,她站不直,透不过气,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掀开胶布视察伤口,信不信由你,鲜粉红的新肉已经填
满疮疤,生命力竟这么强!石子惆怅,看情形那条地道会有机会凿穿,她在等
待第一线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刚巧碰到她出院。
一辆黑色麦塞底斯来接她,司机替她开车门,工人扶着她进车。
就在关车门该刹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摆摆手,上车去。
脸上尚未拆线,像是打破了的瓷娃娃又用强力胶黏上,裂痕处处。
车子绝尘而去,石子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转头离开。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报上登了一段广告聘请保姆,前来应征的人相当多。
每位拨出时间来见工的人均获五十元车马费。
石子选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选人。
何四柱说:"我要走了,你负责约见吧。"
何四柱说:"你的眼光比我好。"
石子不得不把这责任背上身。
孩子们仍不习惯父亲来来去去,懊恼不已。
傍晚,石子接到一通电话,那边忽然问:"你是谁?我听到你的声音多次
石子奇问:"我是何家保姆,阁下是哪一位?"
"我是孩子们的母亲。"
"啊是何太太。"
"不,我已不是何太太,你叫我曹小姐好了。"
"是,我这就去叫何小姐。"
"慢着,你是几时来上工的?"
"才个多月,曹小姐。"
对方见石子十分有礼,警戒之心也就减低,"孩子们好吗?"
"叫写意来。"
石子立刻去唤写意。
大小姐正在画水彩,立刻放下画笔取过电话与母亲说起来。
石子当然甚有感触,人人有不同命运,曹女士恁地好运,不但完全毋需理
会三个孩子饮食起居,离婚之后仍能在前夫家作威作福,别忘了,她已另结新
运程苦差些,拖着几个孩子,又离开了丈夫,那可是另一番光景。
石子叹口气,不用想那么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任何时间,电视新闻片上都有难民扶老搀幼离开家乡逃避战争寻找生机,
石子每次看到遍野哀鸿,就认为目前生活仍算不错。
每天见一个应征人。
石子颇为刁钻,把时间约在早上八时半,她想知道应征人是否能够准时。
第一位面试者迟到十五分钟,一进门便抱怨地方难找,自称是刘太太。
真实年龄肯定比说的三十岁起码要大十年。
那不行,这份工作需要的是活生生的蛮力。
事实上任何工作都讲力气,你看外科医生动辄站着五六个小时做手术就知道了。
尚未坐下,立刻要求看保姆宿舍。
真聪明,要是东家的条件不适合她,她又何必听东家噜苏。
石子带她下楼看地方。
那刘太太说:"唔,窗户是小一点。"
回到会客室,她又道:"我绝不负责洗熨煮,这里自有菲律宾人。"
石子十分困惑,"那你做些什么呢?"
"我看管孩子呀。"理直气壮。
石子发觉已经上当,不动声色,付她车资,推说改天同她联络。
那刘太太:"我曾是湖南省医院的护士长,我有证书,你要不要看?"
石子把她送走。
马利机灵地吐吐舌头。
石子搔搔头皮,"唏。"
马利笑,"以前何先生也觉得头痛。"
"她应当先要求看孩子呀。"
"孩子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来支薪水。"
石子不语。
马利又说:"我有朋友在华人家庭做,那对夫妻的女儿是领养儿,从前,用的保姆来自中国,对那孩子不好,说非亲生,不用尽力。"
过半晌石子说:"我也来自中国。"
马利坦白说:"由此可知到处有好人。"
石子开心,"我很高兴你那样想。"
她们俩相当投机,合力把这个家搞得妥妥当当。
第二天来的应征人说会英语,其实不会,说会开车,其实也不会。
年纪外型合适,石子正欲与她说几句,她手提电话响了,原来家中有幼儿,发生一些事故,需要赶回去。
石子否决了她。
她不会尽心尽意为东家服务,在这里的八小时将不住牵挂自己孩子,无心工作。
石子窃笑自己的要求与一般资本家同样刻薄,所以,一有机会,人性最坏的那面自会暴露。
马利参予意见,摇摇头,"不妥,心不在焉,意乱心慌,家庭有问题。"
"真没想找一个保姆那么难。"
"若不坚持要华人,我自有姐妹。"
"我同何先生说说。"
马利洋洋得意,"我的朋友吃苦耐劳,不少是大学生。"
"只要对孩子好就可以。"
"你把他们三个说得似孤儿。"
石子苦笑,"昨天那位,自称太太,此地打工,我们连上司都直呼名字,我不想孩子们天天拜见这位太后。"
"这倒也是。"
江湖上怪人多的是。
下午,悠然与姐姐不知争什么东西,生了气,躲到主人房不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石子并没进过主人房,她是保姆,不用跑到大人的房间去。
可是教琴老师已经在楼下等,石子不得不去唤悠然。
一推开主卧室,她愣住。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睡房,家俱简单、四周围空间足够踏脚踏车。
悠然躲在衣帽间。
那间房间面积足足有两三百平方尺,挂满各式女服,鞋子一层层分颜色放得整整齐齐,像鞋店的陈设。
马利笑,"来,来看浴室。"
浴室用淡绿色大理石,四周全是镜子,大窗对牢海景。
石子觉得像煞荷里活电影布景。
她去唤孩子:"悠然,教琴老师在等你。"
悠然在丛丛绫罗绸缎中间哼说:"我不出来。"
"不要叫人等,那不礼貌。"
"我不理。"
"悠然你是大孩子了,要讲规矩。"
悠然掀开重重衣料走出来,流着眼泪,"我不要再做写意的妹妹。"
石子叹口气,那还不容易,将来长大后各人自扫不就完了,最惨是她,心情欠佳之际连自己都不想做。
石子拥抱悠然。
"来,下楼去。"
"我憎恨小提琴。"
"胡说,学会一门乐器,将来娱己娱人,不知多开心。"
"你会吗?"
"我哪有资格学。"
悠然怪同情,"石子,你好像什么都没有。"
石子却不自卑,"不见得。"她摊开双手,"我有一双手,这是最宝贵的资产。"
她拖着悠然下楼去。
隔很久才同马利说:"一个人要那么多衣服鞋子来干什么?"
马利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
而且,那些衣物也并留不住她。
是夜,麦志明到福临门来吃饭。
石子帮他点菜。
"蒸一条鱼,炒一个鸡丝豆苗,喝一碗白菜汤,如何?"
"加一个虾仁炒蛋。"
"今天倒有空。"
"来看看你。"
石子脸红了。
麦志明也腼腆,"我姐夫怪我不加把劲。"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可不是,硬是鲜花糖果礼物进攻,没意思,他也从来没那样对过我姐姐。"
石子觉得好笑。
"你瘦了,石子。"
"不要紧,我是钢条。"
"我愿意供你读书。"
"我知道你有此能力。"
"毕了业,随便你做什么,我不会干涉。"
石子笑笑,"讲得太远了。"
老板娘走过来,眼睛瞄着石子,"我要是年轻二十年,我就追求麦志明。"
麦志明欠一欠身,"老板娘太谦虚了,年轻十年已经可以。"
石子几乎喷茶。
区姑娘不以为忤,"石子,手快有,手慢无。"
麦志明笑:"我妈说先订婚也可以。"
石子给他上菜,"多吃点,身子最重要。"
麦志明伸手过来接饭碗,石子目光落在他手上,指甲缝果然留着黑边。
石子转过头去,暗底里叹口气,各人有各人神经之处,她就是放不下这一点。
也许,若干年后,她会后悔错过了这个好机会。
这算是好机会?当然是,有人愿意帮她解决衣食住行以及学费,还不算是机会?
麦志明有心找对象结婚,一定可以找得到,条件比她石子好的女子多的是。
石子转到厨房去继续忙。
这间小饭店是很多人的一生,但石子总希望跳出去。
这不是野心,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有比较好一点的出路。
有同学家里做餐馆生意,他还是小开,可是心痛恶绝地说:"三不做,一不做汉奸,二不做毒贩,三不做餐馆。"
由此可知恨到什么地步。
他青年期被父母逼着在餐馆帮工,一天做十八小时,苦不堪言,发誓毕业后永远不做这一行。
麦志明等石子收工。
"我想请你到我家来看看。"
石子婉转地说:"我只得二十分钟。"
麦志明很大方,"可以。"
公寓在市中心西边,门开进去,整整齐齐簇新两房两厅一休憩室,家具十分考究。
推开窗,可以看到一点海与山。
石子赞一句:"真能干,已经置了业。"
"我还有其它物业。"
"人要自己争气。"
"石子,如果愿意结婚,公寓送给你。"
当然是同他结婚。
"石子,你可以想一想。"
石子笑笑,"我还以为结婚前要彼此认识了解。"
麦志明极之干脆,"你别是看言情小说太多中了毒,家祖母与家母都是盲婚,均白头到老,给我印象深刻,何况,我对你不是不了解,你是个好女子。"
石子说:"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
麦志明笑笑,"我既有人保,又有铺保,稳如泰山,你还想知道什么?"
石子笑,"譬如说,你喜欢哪种乐器?"
"我不喜欢音乐。"
"又譬如说,你可喜欢雨天。"
"无所谓,我可以备伞。"
"又譬如说,你可有观察休梅克李维慧星撞木星事件。"
"听说过,对地球没影响就不相干。"
石子叹口气,"时间已经很晚了。"
"考虑完毕,告诉我。"
石子微笑,"有时限吗?"
"有是有的。"他心中有数。
限期大概是直至他看到更理想的对象为止。
石子忽然问:"你看中我什么?"
"你长得漂亮。"
这种赞美谁不爱听。
"特别是你的眼睛,好像有许多心事,近日我总是无故想到你双眸,有时正在修机器也会暂停。"
石子有点感动。
"还有,我喜欢你的性情,老板娘与姐夫都说你十分懂得忍让,对客人和气,有人上门来只吃一碗面你也殷勤招呼,我觉得你会对我亲友也一样好。"
石子讶异,他并不是个粗人,他观察入微。
"不,"石子谦逊,"我吃软不吃硬,不识事务不会转弯,这是我至大缺点。"
"我会,我可以帮你。"
"麦志明,你是个好人。"
"晚了,不如在这里睡一宵,我且回父母家借宿。"
"这不大好吧。"
麦志明坦率地说:"你又没家,回山上那是何宅的工人宿舍,我想起都替你委屈。"
石子低下头,十分唏嘘,"无功不受禄。"
"你果然有缺点。"
石子也笑了。
"来,我送你。"
回到何宅已经深夜,汽车引擎声想必骚扰到邻居,石子有点不好意思,她根本不是这里的居民,她作息时间同他们不一样。
抬头一看,月亮很高很亮,石子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坐在母亲怀中,由母亲把着她握着笔的手,一笔一划写"我是一个好宝宝",画人的面孔五官,画帆船灯塔海水,画太阳月亮星星。
石子十分心酸。
倘若嫁给麦志明,马上可以把母亲接出来过安定的生活,为什么不呢,倘若真的过不下去,不妨离婚。
待她慢慢挣扎出身,母亲怕要老了,一切也都来不及了。
时间真是人类最大敌人。
快,速速决定,趁这个暑假,结婚,替母亲办申请来加、成家,接着回学校去读完全程。
一个人撑了千多个日子已经累了,有主人房不住为什么要睡在工人房?
这种气争给谁看,连石子她都不要看。
她才叹一口气,天就蒙亮了。
夏季,天亮得早,四五点已露鱼肚白。
弄得不好,这个冬天,不知要在何处瑟缩。
快,快下决心。
石子被自己逼得流下泪来。
幸亏此刻她还年轻,一宵不眠视作等闲。
马利先看见她在园子里淋玫瑰花。
"石子,石子。"
石子抬起头,"什么事?"
"太太昨夜打电话来说,明天上午来看孩子。"
石子只得应一声。
马利吐吐舌头,"今日我得把制服取出熨好。"
石子不以为意。
在早餐桌上,写意告诉石子:"妈妈经温哥华到三藩市办事,顺道来看我们。"
悠然问:"见妈妈,该穿什么衣服?"
孩子的天性就是这样,妈妈成天在家,他们把她当老妈子,妈妈不大理会他们,他们把她当贵宾。
再进一步联想,大人也还不是一样脾气。
孩子们非常兴奋。
第三个来应征保姆的人给石子很大的意外。
门一打开,只见一个英俊的金发蓝眼年轻人。
石子立刻说:"你弄错了,我们聘请保姆。"
"我知道,你又没订明性别。"
石子答:"我们只在中文报上刊登广告。"
"我稍谙中文,愿意在华裔家庭居住学习。"
石子讶异得说不出话来,"请进来喝杯茶。"
那年轻人说:"你不会有性别歧视吧?"
"外头工作真的很难找?"
"皆因我无一技之长。"
石子心惊,她也没有。
"有没有想过男性保姆的好处?我孔武有力,可以保护孩子,我驾驶技术高超,还有,我刻苦耐劳。"
"我们得考虑一下。"
"你是这里的管家?"
"可以这么说。"
"主人呢?"
石子不想说太多,"有事出去了。"
"我可以试用。"
"我会转达你的意思。"
年轻人很惆怅,"看情形我又得回到街上去派单张。"
石子惊问:"那是你此刻的工作吗?"
石子又问:"你的中文自何处学来?"
半晌他说:"我的女友是华裔。"
石子点点头,"我们会通知你。"
这个家只有妇孺,怎么可以放一个男人进来做保姆,此人异想天开,脑筋有毛病。
请走了他,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马利过来加插意见:"若真要请男工人,同时用两夫妻比较好。"
她把一张电传交到石子手中。
是上海来鸿。
石子连忙细阅,母亲这样写:"鞋子等物收到,来人何先生,是你的朋友吗,彬彬有礼,十分和气,他并嘱我即时写此便条,交予他回公司电传给你,好叫你放心,真是周到,我另有信稍迟寄上。"
石子深深感动,没想到那么忙碌的何四柱会亲力亲为,他真的把她当朋友。
马利问:"家里有好消息?"
石子点点头。
马利说:"我也最希望听到家人平安喜乐。"
没想到她俩同病相怜。
马利又问:"水灾离你家近吗?"
"那不是我家那个省,那叫广东。"
马利说:"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灾情惨重。"
自在下楼来,斟一杯果汁,对石子说:"彼得海菲的祖父教他骑单轮脚踏车。"
石子一怔,"他打算加入马戏班?"
"不,但看上去有趣极了。"
"一点实际用途也无。"
"可是祖父整个下午与他耗在一起聊天、练习、吃冰淇淋。"
石子终于说;"我明白。"他希望有人陪。
自在叹口气,"我们一个亲戚也见不到。"
马利插口:"你们三姐弟已经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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