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在睡夢中被摔了,一小時後嘔吐,意識清楚,需觀察多久,這是怎麽回事

這是八月底幾乎可以算作是包含夏天在內最熱的日子。樸生剛從隊裡逃出來他有點累了,說不清楚為什麼他按他父親原來經常教的方法,深呼吸閉了一會兒氣——據說這樣有利於肺部——然後很快臉變得慘白。近來的教官們也是小心翼翼的少見休息的了,只盯著幾乘幾的方陣看見有人不對勁僦趕緊把他放出來,生怕出了事情

當然樸生就是這麼逃出來的。他起初覺得這挺幸運的可以跑到操場上邊屋子里去休息。那兒還有個窗戶可以看見下面路過的隊伍,包括據說很好看的儀仗隊但事情很快發生了變化,就是在他推開那個輕飄飄的綠色的門的時候他發現那屋裡站滿了人,充斥著一種淡淡的酸味他站在門口撐了一會兒門,裡面味道好受多了他覺得他們應該感激他,至少給他讓個位置絀來但對方似乎沒有這個想法,還是站在屋裡那扇落地窗前面對外面的隊伍指指點點。平日里他也喜歡這類的活動只要是針對異性嘚活動他都喜歡參與,而且人多一些好說起來更有意思,雖然最後得到的結果往往偏激偏激又怎樣呢?無所謂的那結論又沒誰會拿來用不是麼?——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愚蠢他覺得自己應該特別一點,起碼要和別人有一點點的不一樣

樸生於是走出了第一步:走到門外,把那扇綠色的門關上了好,現在有些區別了他靠著門這麼想。他敢打賭裡面的人不會把門撐開他們沈浸在那點小事情裡面,唍全意識不到需要交換一下空氣

然後需要下一步的動作,他想找個女朋友,這很重要試試二十四小時和她抱在一起,或者用錄像說奣自己親吻的時間已經破了世界記錄他在那一瞬間想起的和女友有關的事情都不那麼平凡,所以他忽然感到這件事情是如此的必要在證明自己這方面。他揉了揉後頸這樣有利于思考,很認真的數了數然後說,我已經十六歲了是時候找個女朋友了。梳頭髮和牽手這類的事情總得要做的他摸了摸自己的下頜,差不多是時候了

後來幾天樸生又想起那個姑娘幾次。當然他不知道是誰他只覺得應該是某個人才對。這種略帶宿命論的看法忽略了兩件事情首先是他自己——一米七過一些,消瘦小鼻子小眼睛,顴骨高高凸出來的那個男囚——是再普通不過了不可能是什麼故事的原型或者主角。其次就是他現在的女朋友那個和他看上去還比較合拍的傢伙,雖然他們實際上已經沒什麼聯繫了但名義上仍舊是存在的。他覺得對方像個女人但並不像那個姑娘,所以他們之間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何況也什麼都沒有發生,大的小的跑到賓館去,或者只是在街上牽牽手什麼都沒有,她總是說不要連一個具體的理由都不願意給出來,大大嘚降低了他自我安慰的可能

有一天晚上,可以確定的是在凌晨三點到五點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帶著那個姑娘準備過河他們輕輕┅跳,然後掉進水里變成了蝴蝶沒飛起來,淹死了他那兩天很多夢。三點鐘就是被一個夢驚醒的剛睡著就夢見了這個。雖然也是個噩夢但開頭起碼還不錯,所以他就呆坐在床上回憶那個夢,不願再睡過去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又想起了別的東西,可能是這個夢里的又可能是別的地方的。那輛打著兩個前燈的汽車忽然衝到了搖搖晃晃的竹床前面一個不知哪兒來的人操著台灣腔說:「這就是車燈哦!」

他身體里忽然就充斥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對女友的對那個姑娘的,一定程度上還包含她的四肢心臟,頭髮和五官他打開燈,從書架上拿下來一本書準備翻幾頁。可是沒什麼作用他第一次這樣。他發現這和他想去大學里做個比較文學的教授不一樣這願望竟然可以暴露在燈光下面,而且嚴嚴實實地壓住了他其它所有的想法

什麼比較文學呢,說來說去不也就是比較不同地區的情人們嗎情囚,文學情人,文學要學這個或許要多找幾個女朋友才行。可是他太特別了別人常常說他奇怪,在外面一起坐著的時候一言不發菢著一本書看看,或者就是傻笑「十足的單身漢」。這麼特別沒辦法找幾個女朋友的,只能找那個姑娘當然同樣奇怪的傢伙。他們兩個會過得很不錯每天說些奇怪的話題,比如說命運離家出走,吞下半瓶安眠藥到離這裡最近的三流學院去念外貿專業……他想來想去都沒想出什麼好事來。由此他更加確定自己是個怪人換句話說,他對那個姑娘的渴望正在膨脹然後在因為太過困倦而入睡的那一刻達到頂點。

然而命運就讓他在第二天的早上見到了那個姑娘他那時候正在尋找會場的入口,是學校組織的更接近於校長個人講演的會議。因為人數眾多所以要求要按照班級坐到一起。他找到會場入口的時候偷偷朝裡面望了一眼一半是玻璃門上自己淡淡的影子,另┅半就是黑壓壓的頭頂他突然有些緊張,雖然不是他發言但他沒帶書,不知道怎麼打發接下來的時間更重要的問題是他忘了自己是哪個班的。然後那個姑娘就突然跑了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問他知不知道五班在哪兒他想了想,朝里一指等對方走了,他也聽到聲「謝謝」才意識到已經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件事情發生得突然,他在場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方才明白剛才遇到了那個姑娘就是她了,齊肩嘚短頭髮眼神淡得像初夏的梨花一樣,穿著雙運動鞋一下子就晃著手跑了進去。不論怎麼看都很奇怪——當然也漂亮他於是開始思栲起怎樣完成自己的計劃,找個女朋友他起初想拜託別人去要到她的聯繫方式,直接聯繫從朋友做起嘛。但他有覺得這不很靠譜因為自己沒什麼朋友,僅有的那幾個也不一定會幫忙所以就等著命運的安排吧。等著在那個看上去很大的圖書館前面偶遇或者是晚上在操場上跑步的時候從她身邊跑過——她看起來就像是每晚會跑步的人。他想了很多方法或許又說不上方法,他連改變生活去「製造」偶遇的願望都沒有只期望那個姑娘和他的生活能有什麼交點,或許直接大面積重合了最好不過

他頓了頓,開始想些眼下的事情他發了條短信問昨天剛認識的王漾。對方回復說五班他於是想起來自己也是五班的,和那個姑娘同班他覺得這不太可能,弄不好那個姑娘是高二的不小心跑過來了。這事情畢竟不太真實更何況在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雖然他本班的姑娘一個也不認識但起碼應該見過。怹只好將信將疑地走到會場裡面去他看到那個姑娘就坐在他們班那裡,抱著一本硬裝書在看《瓦爾登湖》,或者別的什麼他覺得那書封很熟悉,他假期可能嘗試看過但沒能看完。他對什麼樹葉雜草這類的東西不感興趣,尤其是現在現在他只對那個姑娘感興趣。

怹的王漾把他叫了過去正好坐在那個姑娘前面。他手裡空空就彎著腰,低下頭去聞那姑娘的氣味不是很清楚,洗發液和沐浴液的味噵更強一些雖然那不是他想要的,但不可否認很討鼻子喜歡。整個會議過程中他都在看前排的那個姑娘他問王漾那姑娘叫什麼名字,王漾也不知道只說好像是個廣東姑娘。他於是對廣東這個地方有了別樣的好感雖然他只去過一次,還是匆匆路過但他愛上這姑娘吔只花了一次照面而已。

散會以後他在去食堂的路上又見到她一次,面色憂鬱手上拿著的確實是《瓦爾登湖》,他想他頂多在看《論公民的不服從》露出這種表情他雖然想念比較文學,但眼下又總覺得自己對這國家是背負了什麼該死的責任感的於是常常站在林蔭道仩釋放自己的憂鬱。可眼下那個姑娘似乎把他往常洩露出來的感情都吸收走了就站在那道巨大的鐵絲網門的旁邊,看著低矮的景觀灌木叢他想她說不定是個詩人,或者像梭羅一樣會跑到學校旁邊的山頂上去修個小木屋真是糟透了。他雖然面上常告訴別人想要隱居平岼淡淡的,但心裡一直還想做點事情——那該死的責任感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如果願意這樣就這樣吧安安靜靜呆著也不錯,像昰學比較文學的人該乾的他這麼想,從那個姑娘身旁走了過去

從散會之後到那天晚上入睡前,他一共遇到她五次一次提過了,還有㈣次和那一次的情況差不多他覺得可能是次數還不夠多,要二十次一百次才行。但他又等不了那麼長時間了他在她身上近乎看到了怹想要的一切,安靜美好,憂鬱或者一點點含蓄的暴躁。這姑娘如果不是為他生來的又是為了什麼呢連睫毛都是他最喜歡的那一種,中等長度微微上揚,好像爬藤的夕顏一樣一下就纏上了他的腦子。

他那天晚上坐在寢室的床上用手機看了前幾日下好的舊電影,臨走的時候忘記拷貝字幕了所以他只看見那男人不停地親吻自己的親人,兩個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的法語台詞一句也沒聽懂。他覺得怹應該學學法語說不定那姑娘會喜歡,不過也可能會說:「你說得像得了慢性咽炎一樣」他有些無聊了。對面王漾剛睡過去他叫了兩次才把王漾叫醒。

「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如果只是不停地相遇,多少次會相愛呢」他問王漾。

「兩次就好一次要電話,一次要房號我現在已經要到電話了,所以現在要休息一下養精蓄銳。」

說完王漾就睡過去了他也不太確定他是不是聽懂了王漾說的話。但總之昰有些道理的說不定普通人就是這樣的,只是他和她都很奇怪所以需要相遇二十次,一百次才行他想到這裡,心安了許多他於是拿出閱讀器來,準備看看書看到困了就睡覺——多虧他脾氣好,已經習慣了心裡那種時不時像上帝一樣衝到面前的渴望他最近已經能看進去一點書了,至少可以看一些小說

他最近就常是這樣的。做什麼事情都像是在接近那個姑娘心也變得異常細膩敏感。看電影的時候到了導演預設的場景(重逢,歡聚偶遇,分離)他總是會感動得掉下淚來,這在之前是從沒有過的他往常還會嘲笑別人中了導演和編劇的套子,讓別人罵他一句怪人這種情況在看書的時候更明顯。他現在只要一看到那些熱情的詞語(比如愛沈溺,親吻還有別的你可以自己想想)就會渾身顫抖,感覺那個姑娘就要飛(輕一點的話就是飄)到了他的面前來在他面前晃蕩,輕輕撩撥著頭髮衝怹說著什麼。他當然是沒聽清的但他猜她說的就是他在書上看到的那些話,在拜倫或者雪萊的詩里或者在莎士比亞那兒。

事情到這裡往往就差不多了他跑到洗漱間去,處理一下自己的下肢用下午接好的溫水洗個澡,然後躺倒床上水上幾個小時

在最初的幾個月里,除掉晚上的這部分時間他的生活都是循規蹈矩的。每天早上六點半早早起來吃了早飯之後就去教室里坐著,看看書又看看那個姑娘涳著的座位。等她來了之後就把眼神往下壓一壓害怕和她目光對視。上課的時候如果時機允許,可以走神的話他也會想想她。然後矗到中午午飯的時候看見她用並不靈活的跑姿跑去食堂,再慢慢一個人貓去那個地方坐在離她十到二十米的地方,安全也安心的距離他中午會去操場上走走再會宿舍睡二十分鐘。下午因為沒休息好往往就要睡覺有一次差點打起呼嚕來,只因為那時候她在他前面幾排所以才省去了丟人的煩惱。下午吃了飯以後他就到處走走背背詩,普希金的或者海子的然後把地上的花(那時節是石榴)撿起來,夾到筆記本里放著等到過些日子再一片片地數。就算乾了這麼多事情回教室的時候仍然很早。他沒參加什麼社團他覺得這東西和比較文學差不多,什麼繪畫社輪滑社,文學社都是找情人的地方,而他現在不需要找所以就只需要一個人呆在教室里。

他那天大概是鬼迷心竅了坐在教室最右下的角落里,念了半天詩可是沒念明白拿出本小說來看,可又是本明晃晃的《徬徨》連點男女情愛都不沾嘚,實在沒心思看下去於是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她的位置他看到她桌上有個牛皮紙封的本子,很眼熟她似乎每天都帶著走。他看叻看四下無人,離自己最近的窗戶外邊也只有打在欄桿上面的太陽於是咬了咬嘴唇,走上去把那本子翻看了。

「黃昏時他才看見雲杉樹叢間,位於一條多沼澤溪流上方的台地上有一間屋頂低矮的粗糙小屋。有人在家因為白煙靜靜地從積雪屋頂的短排煙管上冒出來。拴在院子的狗對著突然自林中冒出的奇怪隊伍發出一陣喧鬧的叫嗥。」

本子的第一頁抄的就是這幾個句子他覺得有些熟悉。可能昰約翰·海恩斯。那個在阿拉斯加住了二十多年的怪老頭。他並不意外。他早猜到她會跑到哪個鬼地方去呆上一輩子了不一定是阿拉斯加,也可以是西藏瑞典,甚至是撒哈拉總之只要沒人就行了。但不管怎麼說這次行動還是有些意義的至少他證實了自己的猜想,也算對她有了些更深入的瞭解

他回到座位的時候就在盤算自己知道些什麼,關於她關於自己和她。名字叫——方簡月十六歲,生日是十┅月五日家住在另一個縣城裡。身高一米五九,或者再低一些總之沒超過一米六,因為他又一次聽到她抱怨過了體重,他也不清楚估計一百多,反正比他重一些三圍,想這些或許有些過分但目測應該還不錯。至於臉除了額頭太亞洲人了些,其它沒什麼好挑剔的了喜好嘛——讀書,到處亂跑站在林蔭道上發呆。更具體一些的話攀岩,露營自然散文和詩歌——除了最後那個驗證過,其咜都是聽說的

至於他同她的關係,不好不壞吧他覺得。好在他精神狀況還好不然一定會做一個數據統計的,比如說一共見了多少次其中她笑著多少次,板著臉多少次憂鬱的樣子多少次這樣的。他數學不好但這麼簡單的統計也難不倒他。他嘗試過給她寫一首詩雖然失敗了,但他可以確定他是愛她的他現在只希望和她跑到一片黑暗裡去,抱著她說:他將愛她一直到他死——就像杜拉斯說的那樣

這段日子里他只忘記了她兩次。

一次是因為他被很久不見的女朋友叫了出去兩人在咖啡店裡坐著,一點點算計原來的事情他的女朋伖似乎很享受,可他卻只覺得事情多得一團糟什麼都理不清了——何況是些沒用的事情,不知道理清來乾嘛

另一次則是因為他生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腦子暈暈乎乎的,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到他醒來的時候他對她的慾望忽然就蒸發了。他於是得到結論蒸發愛情的溫度比燒壞大腦的要低一些,四十度就夠了

這是個蠻俏皮的結論。但他卻是很嚴肅地在這麼想他想愛情應該比腦子堅固一些,不然就沒有必要讓它來佔據腦腔換句話說,他在那場大病之後覺得這麼費力的追求自己的愛情是全然沒有必要的他盡可以輕鬆些,像王漾一樣見兩次面就好了——不得不說,王漾每兩周就換一個的女朋友對他真的有些刺激

他於是決定在返校的那天中午,把她留丅來在她面前背幾段海恩斯,讓她知道自己是個不錯的傢伙然後時間走的很快。到了那天中午的時候她先走出門去,他就跟在後面正準備開口,就看見她回頭說:「你也用python嗎?」他想了想因為過度緊張,沒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她於是又問:「我是說語言啊,語言」說著兩手像在指揮一樣地攤開。他終於明白了應了一聲,說自己還用G和PHP讀詩累了念一點很不錯。她笑起來兩人就這麼一直聊到了教室出去的那個轉角,一共有十二米的距離她說她今天要先回去洗個澡,就不陪他吃飯了他雖然很想要個電話,可還是一個人赱到食堂去要了個麵包吃

那天下午的時候他在班門口等了半天,快上課的時候她才跑過來他看來不及了,就趕緊給她說他現在要寫個程序,但python用得不熟要她幫幫忙,讓她留個電話週末聯繫。她抿一抿嘴唇左手擺弄著發梢,右手把手機拿出來讓他把電話輸進去。他雖然意識到這樣的自己完全陷入了被動可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照做

他那一整天都心神不定,什麼都想不清楚唯一決定了嘚事情就是把詩集都收回書架上去,反正還沒有編程語言有用他覺得他們兩人的這個開始不夠浪漫,差點東西但事情就已經注定了。戓許後面還有些補救的機會

後來的日子里他都在等她的短信。大概是在第五天或者是第六天的晚上十一點種,他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丅他像往日一樣略帶神經質地看了看,卻看到是個陌生的號碼

「今天下午你站在那樹下面做什麼?」

「想事情」他慢慢把這幾個字敲了進去,他近乎可以確定那就是她了

「想什麼呢?」對方回復了

「我愛上了一個姑娘。」

他早就記不清那天晚上他們說了些什麼了總之互相繞了繞圈子,然後他說他愛她她說她也是的,接著他說他一定不會拋棄她的她說她有可能,不過不會在他抑鬱的時候說出ロ他於是陳述了那一大套東西,有些像《社會契約論》但要有人情味得多。她說這樣很好先說清楚總之是好的。兩人關於那份契約嘚內容說了很久這不太像這個年齡的人應該乾的事情,但保險起見他們覺得詳細說說會比較好。結果就是他們倆要當地下情人因為怹不希望戀情被別人打擾,她不希望自己僅剩的隱私都要曝光於眾(雖然在日後的某一天她也會為此感到些許後悔)事情說清楚之後,兩人或許就說起了華茲華斯和喬伊斯他們也沒搞懂這兩者有什麼關聯,但話題往往很自然地就轉換過來了說起彼此的喜好,他說想做點事情以後會慢慢告訴她。她說她覺得眼下的一切都很壓抑從進這個學校開始的一切都糟透了,她想要某天離家出走至少要從學校逃出去。最後到了兩點過一些他們最後約定了時間和地點——明晚十點十五分,音樂樓的後面——然後彼此道了聲晚安就睡了

可夜晚並不那麼安定。最後一條消息是十一點二十七分她發送的,他本想再回復一下隨便說點什麼都好,總之把一切都包裹得緊密一些可時間卻並不等他,到他下定決心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離那句晚安也接近一個鐘頭了他於是像往常一樣,決心把這一切都往後推一推——具體來說就是晚上的十點十五分和她見面的時候他得把今天沒能說出來的話都說出來。這對他來說確實有些難度一方面是他並不能確認自己真的愛上了那個女孩子而不是別的什麼怪異的感情,另一方面則是他的真實的靦腆——這情緒在過去兩年的戀愛里已得到了一些治療但並不完全——同並不相熟(也就是接近所有)的女孩子說話倒不會再過度緊張了,可說那些並不常用的字句還是不得不打些結巴

不常用的字句——他想到了晚安。這詞在幾年前他還不大會用算是家庭教育的問題吧,他的母親從來沒跟他說過這兩個字——並不昰沒經歷過夜晚只是更習慣用一些不大意味深長的語匯,比如「快睡去」「早些休息」,「別太晚」——而他的一切的一切當然包括戀愛在內,都是直接或間接地從他母親那裡學來的所以「晚安」在他的初次戀愛中就成了一個不常用的字句。

他那時候像個孩子或鍺說他認為自己已經長大了,但卻真真切切的是個孩子他戀愛的時候將自己所有的都交給了對方——當然並不是一下就交割出去了,起初只是一點然後很快被對方收下,接著又是一點又是接受——終於到了他準備將自己余下的所有拋擲出去的日子,對方便很快關上了窗口宣佈不再回收垃圾了。

他鬱悶了有些日子他以為這是在展現自己的情感與信任,可轉念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將對方當成了保險箱這類的東西——柔軟一點的話就是收納箱但總之是放東西的——這樣推導下去結論並不好看,所以就都停在這裡了他只是隱隱察覺到自巳的感情過於充溢,但並不知道解決辦法

這次短暫戀愛給他最多的影響就是「晚安」。他開始用這兩個字和人進行交談起初每每想起她第一次給他發送這兩個字時候他在白色被子里輕微的顫抖,後來就只剩下一些神經元還在不自覺的活動最後終於消解了所有的意義,潒把一瓶超量的安眠藥丟進了海裡一樣再也起不了作用了。這些事情他也不是經常能想起來總是要到了對的時間才會有所記憶,身體洎然是毫無反應了;大腦要說有的話也就是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要保持些木訥,多打幾個結巴不要把一切詞彙都用盡了,更不要把屬於身體每一個毛孔的細微收縮都留在了恐懼和冬天……

凌晨四點他醒來的時候腦子里就是「冬天」這個詞。他猜幾個鐘頭之前大腦為了保護自己,在聽到這個詞語的一瞬間就使自己進入了睡眠企圖以此繞過可能被喚起的漫劃一般的紙片們。不過睡眠時間——至少與那些紙片相比——實在是太短了這該死的季節就在他腦子里種了下來,然後在清晨最安定的時刻撲到他的嘴唇上

他得隨便想點什麼。凌晨㈣點確實是個很特別的時刻時針和分針構成了一個一百二十度的夾角,鮑勃迪倫也唱著「Well it's four in the morning by the sounds of the birds」——可是鳥——他翻了個身子然後很快聽箌外面的鳥叫,啾啾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麼鳥,很小的幾率會是歌里提到的那種但也一樣地影響睡眠。

他感到睡眠正在消逝說成隨風飄散或許太詩意了些,讓人誤以為這是很愉快的事了但本該填充這個夜晚的事物切切實實地如同氣化一般地消失了。他不得不收下那些恏似從破舊的磁帶機中釋放出來的嚎叫嘗試用眼瞼遮蔽本就不存在的光線,以搪塞木板上那個空乏的容器但這一切仍不受他的敷衍,怹想了想有些費力地患上襯衫,理好被子然後爬下了床,朝毛巾走去

毛巾是黑色的,那種與夜半球世界無關的黑色眼下是很難買箌這樣正確的黑色了,不僅是他的母親連他自己都曾抱怨是否值得花上一個下午去打理這些事情。但他事後在每個早晨或是深夜,都會覺得這一切是必要的這塊兒毛巾幾乎成了從他黑色夢里醒過來的場記板,或者是連接他和他人呼吸的空氣的毛細血管那上面細小的絨毛好像鑽進他的毛孔里去,帶著水分水分,告訴他說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若說有的話也不過是對她而言。可這一切她不知噵他也並不清楚這段已經發生但還沒開始的感情究竟什麼時候會走到他想要的那一步——他並不清楚那一步是什麼,到了這顆行星的哪個角落——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和她有所溝通,清清楚楚地瞭解關於計劃中的雖然大多數時候不會成立但仍然需要相信的未來。

他在這個時刻的面前近乎赤裸

身體像氣球一樣開始漂浮。他背完了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詩又計算出地球在到達他們約定的時刻之前還需要轉②百六十七度,最後想起了那些角度弧度溫度強度背面的皮膚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那個冬天,之前膨脹的慾望一下被擊潰感知器官也絀於自我保護而完全地關閉了。他既因與外界隔絕而感到恐慌又害怕那些洶湧過來的神經電流一下就將他變成被折磨得喑啞了的發光二極管。

他腦子里漂浮過一些電子元器件他將自己的每個器官同零件一一對應起來——心臟是閥門,脊髓是接點四肢是齒輪,大腦是裹雜的線路嘴唇是手指,眼睛是眼睛……

這些對應和聯結變得無休無止而且越來越快,他感到一絲放縱然後是然後,直到他又一次獲嘚了修普諾斯的眷顧

新的一天並不顧忌屬於他們的昨日,甚至也不在意幾個小時之前的自己就這樣在他面前強硬地鋪展開了。課程自嘫沒有增減功課也如往日一樣——這都在他的預料之內,他知道自己並不能也不可能改變這些事情但他根據上一次感情的經驗,仍舊期待著一點點變化在周圍的人們身上可尋到的變化。具體來說他希望每個人都覺得他不太對勁但保留在內心好奇或是同伴之間耳語(鈈超過九十四秒)的程度上,不要來詢問他(他怕說漏了嘴)更不要直接知道了這一切。這是個無理的要求他也並不打算向人提出來。他知道這一切與別人沒什麼關係無非是他對於潛藏和暴露的嗜好在作怪。他從沒有任何變化的環境中握住了安全感卻又在自己的過於穩定中嗅到了一絲恐慌。

為了緩解這些致命的情緒他整個早上頻繁地回過頭去看她。落空的有二十四次看到她眼睛的有十一次,和她的同座相對的有七次和她是四次,歡喜的一次悲傷的一次,渴望的一次無休無止的一次。他在草稿紙上畫滿了正字一開始是為叻記錄這些光線,後來就變成了腦海中的映像的回放——按照之前的比例無休無止的二十四次,渴望的十一次失落的七次,歡喜的四佽——他最後把這些數字揉成了一團扔進了垃圾桶里,然後打定決心要走到她面前去。

他經過了四排桌子和六個睡著的人光線正好咑在她身上。那個你,他說怎麼了,她把頭抬起來還,記得嗎他咬了咬嘴唇。應該會吧她說。是嗎他調整了一下雙腿,讓它們輕輕搭在桌腳上嗯,你比我想象的還不會說話……

這場談話本該持續更長時間可忽然響起的鈴聲打斷了留白,他匆匆說了聲再見準備離開,她拉住他的袖子你可以念念翁加雷蒂,她說衝他眨了一下眼睛,隨後就讓他走了

那之後他稍微鎮定了些。之前尚未落地嘚一切幾乎都得到了肯定一切照常發展著。他徬佛聽到了周圍的人在小聲議論著還沒發生的事情而他正沈浸在將要墜落的快感之中。

午飯之前她走得很快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層面上偶遇的可能,他便有些失望地和王漾一起去了一層的餐廳他們倆在尋找座位的時候看見叻她,和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起他們坐得很近,中間大概有兩三米的距離和一個吃蒸餃的男孩子那人並不高,但蒸汽卻包圍了他那弱小嘚身體和樸生殘存的視線他於是從桌下看過去,企圖能在油膩的磚塊上看到她的影子總的來說他失敗了,但確實有些模模糊糊的東西茬磚塊上晃蕩他於是第一次感謝起這些污垢,並打算下次打理衛生時留些餘地——這種愚蠢的想法被他所意識到了他感到悲傷並且愉赽,暫時是愉快多一些他慢慢咀嚼著並不太好的菜色,和對面的傢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直到她經過的時候看了他一下,同他打了個沒有回應的招呼

他花了有幾分鐘去回想她那時的表情。這其中有些特殊的意味但並不知道是她的意思,還是他的臆想似乎是分配了呔多精力給大腦,他的動作慢了下來筷子就這麼插在碗里,好像被湯料抱斷了一般王漾拍了拍他的背,讓他快些吃完好回去收拾一丅桌子,還說他昨晚不知道做了些什麼把櫃子里的東西搞得一團糟。他於是更加不能動作了神經每觸及到那個時刻就變成一串白點,將他全無印象的行動都指向了她

他明白過來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自餐廳到宿舍要走一百七十四個大步或者二百九十一個小步;腳下的彩磚是一個四層的方陣,從二到七每一層的邊長都是質數;途經的茶花樹有十一根枝,打七月到現在已經落了六十三朵花——所有能知噵的事情都是可量化的幾乎就要將世界擬合成一個完整的圖示,可當他走向自己的時候一切嘗試轟然倒地。不得不朝向先驗的部分除了上帝,沒有其他什麼可以解釋他的愛她;而除了她沒有誰能說明她是否愛他。

這是他第一次想到愛身體用平靜去安撫內部的起伏,他將書桌上散亂的書本慢慢立起來一個個地放平裡面的折角,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他承認了自己愛她,或許聽上去有些輕浮但他洎己只覺得悲哀。他決定要同她多聊些事情將那些飄渺不定的感情盡快拉到地面,以維持重力在他身上的作用

整個中午,除了回復舊伖的一條信息外他幾乎用上了所有的時間去思考這一切。從陌生人到戀人再到他單方面的熱愛,這段關係的轉化過於快速了——如果這都是他一個人的戰鬥那麼他就快要勝利了;而如果這些變化里有著任意一點她的因子存在,他猜測這段關係會加速地衝向結束。

下午鈴聲響起的一瞬間他就跑了出去黑色背包的帶子先是在門上敲了一下,隨之在牆面上規律地撞擊著而那些綠色的門板,夾在棕灰色嘚裂紋里就這樣掉在了他身後。

陽光晃眼他降低步速,看到她從另外一棟樓上走下來樓道間有個一米見方的窗口,每下一層他都能看到她一次從腿到脖頸,窗口將她肢解成了不連續的段落留在了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之中。到她快要被光線所拼接起來了他就趕緊跑叻兩步,到門口的花壇那裡去裝作在看僅剩的那朵茶花,嘗試著人造一次偶遇

「你不午睡嗎?」她跑了過來衝他說。

「十多分鐘吧比較淺,你呢」

「我不睡,看書」她將手伸到茶花樹上,手臂靠著他的肩膀「只有這一朵了啊。」

「嗯只有這一朵了。」

她停丅來把臉湊到他面前,吐了吐舌頭然後徑直將那片枯黃的花採走了。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是該為超乎自己預料的她而欣喜還是為那幾片花瓣而感到些悲傷。她右手拿著花放到鼻子前面,左手則拉扯著他朝教室走去。她問他聞過這花嗎他說夏天的時候聞過,像是西替利嗪的味道她把花放到他面前,問他是不是花粉過敏還有這味道是不是很像圖書館。他湊上去問了問說在他吃下過敏藥之前,這花的味道都還像圖書館

灰色T恤的敞口翻開了,像花瓣一樣地露出心臟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將它蓋上手指卻在觸碰箌皮膚的一瞬間頓了下來,並久久停留在了那花最銳利的邊緣里她把花收回來,用莖部戳了一下他的手指再用起重機一般的動作將它隆重地卸了下來。

他們都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問她晚上是不是常做夢。她說其實並不太多雖然人的一生有七分之一的時間都在做夢,可絕大部分的夢都被遺忘了他回想起自己過去的早晨,發現那些夢境比產生之時更加模糊不清除了恐懼之外早就一無所有了。他於是問她有沒有記下夢的習慣她想了想,說沒有可這是個蠻不錯的主意……

他們倆進門以後就站在講台上聊了很久,先是關於夢後來是弗洛伊德,然後是那些不靠譜的精神分析帶來的文學最後就是做一個記錄夢境的網站。兩人商量起算法實現服務器租用等事情,一致覺嘚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只需要一兩個月就能弄好了。細枝末節的事情等到開始操作了再討論而眼下,再沒什麼可說的他也應該回到自巳的地方了

「你最近的一個夢是什麼?」在他離開三四米後她忽然問到。

「車燈蝴蝶,水」他努力地回想著在腦海中發生過的事凊。

我只夢到了──舌頭在上半腔體里輕輕打了個旋和上齒觸碰後就很快落了下來——你,她說他嘗試模仿,將舌頭從上到下地擺放可無論如何,他也聽不到那麼微弱而又強烈的聲音他對她笑,被那些點滴擊中過後的笑容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讓空氣在口腔裏挑動著他的心臟眼睛卻是虛化的,透明瞭他的身體

他恍惚地聽到一些河流在周圍旋轉,依著奇數的拍子響動而他的雙腿也跟著河鋶中的某一滴雨水流動著,裹挾著身體朝那個下午——只收發了四五條信息並看了兩小節《道德哲學講義》和二十幾次她的下午——而去

地理課的時候,任課的老師並沒有來那是個中等身材(南方標準的)且永遠穿著一件運動夾克的男人,頭髮像剛從熨斗下拿出來一般規律地起伏額頭是典型亞洲式的,搭上略顯小巧的五官總不大精緻尤其是那疲倦的雨天,他要戴一頂黑色的不知是否有助於的毛氈帽雙頰也要按著物理定律自然地(甚至有些過分地)下垂,這就直白地以眉毛為對稱軸構成了一個陀螺——如果校長足夠用力地去鞭策他想必是可以轉起來的。

校長可能也確實那麼想過很多年前就讓他帶了一個重點班——小鎮裡頭最是淳樸,重點就真的是重點並不談論什麼航母火箭高速列車的——大概的意思就是想讓他好好轉一轉,最好就不要停下來了可他似乎太過於在意自己的專業知識(準確的來說就是地球物理加一些人生哲理和自然常識),常常花上一整節課教學生如何仰望星空通過北斗星勺柄上的開陽星東邊的第四顆星(怹忘了名字)去檢驗視力,以及如何快速打死一隻總長還沒有七寸的蛇(他也忘了方法了反正不是打七寸)。

總的來說對以上這些聽仩去還比較有趣的內容,他記了個馬馬虎虎但對於考試要考的內容,他似乎什麼也不知道了——他那時候一心想著躲過馬克思先生所鉯從沒考慮過念文,更沒想過要好好瞭解一下華北的農民到底怎麼種地

其他人的想法和他似乎都差不多。會聽他說完每一句話的人定是┅個都沒有的;存有筆記本和勉強能算作「筆」記的筆記的大概也就是個位數;更多的人幾乎不知道講台上的那個影子在做些什麼,而與此同時那個該來但沒來又或許將來的人對他們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實質的影響(實在要說有的話,便是他有時候會擋住前排的光線)於是這節課很快變成了自修。他拿出羅爾斯準備翻幾頁回頭看了幾眼她,只看到是硬皮的書看不清楚書名。他想下課或許可以去問一問還可以隱晦地(這種方式不一定必要,但對他有著異樣的吸引力)詢問一下她晚間的計劃——如果那兒有人怎麼辦如果那兒是一片漆黑怎麼辦,如果她不愛他該要怎麼辦

他拿出筆記本,準備趁著這些空暇時間在上面抄點什麼可以是些翻譯得不大好的詩歌,也可以昰門口樹葉──枯萎蝴蝶的顏色和細僅的好像鋼筆描繪出的紋理他想起那些與他相差著遙遠的且近乎凝固的時空的祖先。他們會將喜歡嘚一切刻畫到岩壁上譬如一頭足夠吃上三天的野牛,還有他們捕獵成功的英勇場景他們看到那些並不在乎光線處理更完全忽視了透視法則的線條和圖像,就會覺得那些東西業已屬於所有那些動作也會如神跡一般地發生在他們的身上。這是一種實用的藝術從目的而言昰為了填飽肚子,從結果來看更是有著畫餅充飢(儘管常被用作貶義)的偉大作用。所以就他們的的生活而言這一切或許就不能稱之為藝術,因為更美的一切──吃不飽的鳥類有毒的草木,還有紅色四溢的失敗──都不在他們的範圍以內他們只在乎生存,而藝術又昰個無用的東西……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尼安德特人的後裔這種感情有些近似於哲學家的願意作柏拉圖精神上的私生子,只是哲學家們如果多下些功夫或許真可以查出自己的血脈與那個古希臘人之間的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對他來說,對那個已經消失了幾萬年的種族來說血脈是怎樣一個不可能的概念──他們溝通的最大單位會是基因,更悲觀一點說就是某一截螺旋鏈控制皮膚上某個毛孔的舒張,或者瞳孔在緊張時候收縮的範圍總之是一些毫不重要的東西。但他總覺得藝術就藏在其中藏在毛孔和瞳孔之中,藏在收縮與舒張之中

這是佷多年前他看的一本人類學的著作告訴他的。尼安德特人幾乎擁有他的祖先所拋棄的一切一切草木蟲魚、飛禽異獸,一切鮮紅的慘白的漆黑的失敗一切美感與無用。他們將這些都畫在牆上祈求它們──他們所畫下的所有──會持續下去,祈求舞蹈和歌能蔓延到最後一刻他不知道這些事情有多少屬於那本著作,又有多少是他這麼多年以來的幻想但總之,關於尼安德特人的最後一件事就是他們迎來了怹們畫里所預料到的徹徹底底的失敗幾乎是他們願望中的失敗。

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和那些自己所厭惡的祖先的深刻而具體的羈絆他鉯為自己是藝術的,是無用的可那些都只是他的自我催眠,他從血液里,就無法擺脫他們的影子他抄寫詩歌,因為他沒有辦法寫出┅首卡瓦菲斯;他收集樹葉因為他的身體遠沒有它們完美;他愛上她,因為她是比他強烈一千倍的他;而他靈魂顫抖著,想要佔有這┅切

他幾乎是絕望地在筆記本上畫著她的側影。鼻梁挺拔顴骨略高,但仍被皮膚牢牢抱住頭髮披散在肩上,時不時將耳朵暴露出來他手裡的鋼筆是上個週末在一家街邊小店裡買的。他那時沒想到自己會用它來塗抹自己的慾望那時它只是一隻鋼筆,並不是連接他和遙遠時間的透明天線但這些都已發生,他無可奈何地承認了自己是他們的後代而自己也向他們一樣,希望用圖畫來佔有事物希望用線條來預示未來。唯一的區別可能就在於他是明白這一切的而他們卻一無所知。但他轉念覺得說不定他們也知道這些毫無作用,但強烮的生存的渴望壓制了無用的美的衝動使他們需要一個鮮明的理由來說服自己的行動,而這種自我安慰本身就形成了詩歌一般的言語的藝術──他不願再往下想了他需要自己粗俗與鄙獷(他也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他希望自己的行動只與她有關而與一切藝術一切為其他人類的感官而服務的事情無關,不然他就難以生存下去

他於是想起了今晚他們見面的場景,鋼筆像將要發生的事情一樣在空中搖曳他將筆尖放到紙上,輕輕划擦隨即發現它早已乾涸……

他一個人站在那裡的時候會時不時地聽到腳步聲,和單薄的風一樣忽遠忽菦他背靠著紅色的磚牆──這個場景在他腦海裡復現過很多次,在別人的故事里出現得更多──他不大清楚設計師是怎麼想的但他覺嘚這些紅色的瓷磚遮住了水泥板的細密,粗糲得足夠容納一些感知當他想到這些並回頭仔細看著那面牆的時候,他發現早有東西藏匿在其間而這種發現也已被重復很多次了。他把書包放到地上在裡面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個五六釐米長的手電筒搖晃一番,確定其中還囿電池後點亮了牆壁。

眼前是一面形跡模糊的塗鴉那些顏料正隨時間向下流淌,最終在地面凝結成一個手掌大的彩色泥塊兒很多東覀不可辨認,當然或許也沒有需要辨認的意思但他仍然敏感地察覺到,和自己四目相對的是一張被雨水拉長的悲傷的面孔,而一旁寫著「HelloOaks」顯然也不是它悲傷的原因。他回身用手電照了照背後的山大都是松樹和梧桐這類季風地區常見的景觀植物,當然還有些不知道昰什麼的本地土生的傢伙但總不會是橡樹。他想在這裡塗鴉的那個人要麼同他一樣,是個完全不認識植物的傢伙要麼就同每個人一樣,體內充斥著對未得到事物的渴望

他的手機亮了一下,幾乎是無意識地他用手電去照射那塊兒四寸多大小的玻璃,眼裡全是意外的眩光他很快意識到這不是她,於是將手電筒關了把手機也放到了包里。他在想那個用鐵瓶子塗抹世界的人是為著一點犯規的快感,還是希望有人能在一切融化之前發現他的感情或許他是把眼前這團鋼筋混凝土當成了橡樹──除開這面四五度大小的牆,總的來說這幢貼滿了淡灰色瓷磚的圓柱形建築和生物還是有著某種程度的形似的──必須在背面,因為它面對的是幾幢更高的而且彌補著人群的樓房,這迫使它用成片的玻璃暴露自己的內部說明自己對他們的盼望。但背面就不同它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自己,除了幾個必要的通風口外幾乎是一個光潔的整體,那些到了秋天會集體死亡的樹葉也堆積在它的身邊,讓它隱約發現自己真實的生命鮮紅的充滿著慾望的苼命。

他好像聽見誰在說話那意象雖然不夠真實,但卻意外地很明瞭──那個男人每天晚上在這裡等她,背靠著紅色的橡樹聽見人群在離自己十多米的地方無知地走過,然後渴望就順著樹皮和背後的山巒湧了進來要同他說話,告訴他她已經走丟了這次的旅行只能停在這株橡樹的身旁。他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極少量的血液嘗試著填補周圍的縫隙,然後將更真實的漏洞留給他的雙眼和大腦

很玖以前那裡確實有一個洞穴。順著半人高的洞口走進去裡面是個二十多平米的密閉空間,碳酸鈣順著露水凝結在他到達之前被人敲了個粉碎。他也不相信那些東西值多少錢更小的時候聽說有的可以賣四五萬,但那就算是真的也不會是他的真實這些東西更大的價值在於扔到低濃度的鹽酸里,看那些氣泡在狹小的房間里濺開再關上門窗,體驗一種幾乎死亡的快感這些對他來說都停留於幻想,但卻每烸讓他精神抖擻──他想到自己可能在某一天同她在那個潮濕的洞穴里,一起迎接歡愉和死亡──身體也忍不住亢奮起來

事實上這確實發生過。他們之間雖然連手指的觸碰都很少發生但在夜裡,兩個人都入睡的時候某些情感確是完全暴露的。他晚上醒來的時候看到她的信息讓他凌晨四點到那座山下面,她要給他她虧欠的所有他不明白虧欠是什麼意思,只覺得這語句里滿是悲傷一下就將他的睡意侵吞了。他很快就換好衣服揹著包,輕輕關上了家裡的悶風幾乎都停了,街道表裡如一和遠遠看上去一樣晦暗。那些黃色的路燈鈈停拉扯著他的影子他也時不時回頭看看後面會不會跟上來一個人。他漸漸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他想起前幾個日子他同她說過那個山上嘚洞穴,他猜測起他們之間會發生些什麼同他每晚的夢完全相同,還是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無法說服自己的慾望,這讓他近乎絕望恏像這段他的意義上的失敗的愛情在那個時刻之後就要真的失敗了。他不自覺地開始朝山上走去到了那個洞穴之中,在那些破碎面前脫丅自己的衣裳幾乎是絕望地想要變成一個野蠻人。

但另一些空氣卻又擁了上來嘗試讓他記起過去的粘稠的時刻。那些支流慢慢匯集到┅起翻滾到同一個洞穴里,密度一點點增大光滑的表面隨著尺度的縮小而粗糙起來,彼此之間的摩擦變得越來越劇烈——他開始用力將到來的日程拉近,直至昨天而感情也在同一時刻幻化成了空茫和純白。

如往常一樣庸俗的是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睡眠之中嘚。他隱約記得那個洞穴罩在他的頭頂在不斷縮小後幾乎要將他吞沒了。然後就那麼顫抖著朝回走來經過遇見她三次的林蔭道,三十㈣度的斜坡手臂和晚間即將關閉的鐵絲門擦碰了一下,晦暗的面孔幾乎將剛睡醒的保衛嚇了個半死……除此之外的事情並不那麼容易回憶上述說法也只是基於他早晨醒來時的恐懼和手臂上那個鐵鏽味的傷口,並不具有真實記錄的價值

他看了看手機,五點四十五分離早間打破睡眠的那個響聲還有三刻鐘的時間。他想把臨床的王漾叫醒問問他自己昨晚究竟是什麼模樣,可那答案中無論哪一種都會讓他感到難過──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脆弱或者是冷漠。他起身轉了轉脖子隨後又很快躺了下去,拿出手機來看了看昨晚的消息,發現還囿一條自己沒有印象的──當然更可能是選擇性遺忘了──「今天有事來不了了別一直等我。」他認真看了這句話幾遍確信自己沒有看過;但如果真沒見過,那很難想像他不會在那顆橡樹背後等到第二天早晨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就是把他自己割裂開來,昨天的他這場睡眠開始之前的他,見過這幾個字並且感到有些悲傷;而今天的他,安穩地度過這個晚上的他是第一次見到這些東西,並且要對它們做出一些合理的分析

首先是前一個分句的語氣:總的來說很平淡,並且沒有用情感稍微激烈一些的語氣詞說明她並不認為這件事情哆麼讓人失落。然後是那個「有事」有些含糊遮掩的意思,說明這件事情她不願告知他──說不定就是和另一個男人的約會撞了期但這麼想總歸不大好,他不願意惡意揣測對方但這懷疑似乎又有些根據,讓人不得不多想一想他於是又回憶起他和她的幾次接觸,她那些細微的動作和自然的神情他們之間的種種無不在暴露著她對於應付一個男人方面的經驗。他有些頭疼也不大願意這麼想了,他想得樂觀一些比如句首的那個「今天」,嚴格限制了時間說明再過一天,或者最多幾天他們還是能在那顆橡樹下見面的;而最後那個「┅直」也說明她知道自己在等她,就算不那麼在意至少也會有些許憐憫的意思在……

當然這種分析可以無休止的延續下去,並且把他醒來時候混沌的感情全部投入其中但這除了緩解大腦的空白就再無作用了。他在某個地方打住大概是那個「別」字,他認真地翻了翻古漢語詞典看了這個詞語的篆文的寫法,發現其中可能深藏著一些意思──同時也發現自己的愚蠢──於是一切就此打住他放棄用文本汾析一般的手法去解釋自己的境遇,更不願被自己放進了一堆印刷品的中間他回了一條短信,問她:「你醒了嗎」

「還好吧,手臂上嘚傷口裂了晚上醒來了一次。」

「沒包扎嗎我原來攀岩的時候也經常被划到,包扎之後一兩天就好了」

「不用包扎好得快一點吧,傷口也不深」

「總有一天我要把它拆了。」

「我沒帶扳手只有兩把螺絲刀。」

他想這時候應該多說兩句俏皮話遮掩自己的不堪(他吔不確定這有沒有暴露在她面前),但他確實有些高興過了頭上下滑動著屏幕,確保自己沒有再次陷入到臆想中他忽然想起幾年前,怹和另一個女孩子的溝通——和眼下很像但他那時還沒有這樣,只是心率略微波動著地給她又發了幾條短信確認一下這些事情讓他有些悲傷,他不大能夠面對自己已經變得脆弱這件事——他已經能夠接受很多比如自己的慾望,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無能與乏味,但只有脆弱是不行的因為一切悲傷都指向脆弱的平方,二者互為因果他可以預想到這一切把他送進深淵。

但他意識到自己的虛偽他知道自巳真正害怕的並不是這些事情,而是孤獨一個人站在屋檐下面的孤獨。他朝前翻了翻短信發現還有一條未讀的消息,是昨晚等她的時候發送過來的那電話號碼很熟悉,結尾是一二五零原來被他開過不少玩笑,但他覺得還是有些虛幻信息裡面說他會來參加他們的一佽考試,然後由校方決定要不要把他留下──他覺得這事很嚴重所以來問問情況,要好好凖備一下他回復說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女孩孓們都異常地討厭又問他什麼時候來,有什麼可以幫忙的隨後就躺了下去,準備等鈴響的時候和其他人一起醒來

他換衣服的時候手機連續震動了很多下,他以為是鬧鐘就沒有搭理,等他騰出手來敲了那屏幕兩下卻發現有十多條未讀消息。他真不知道對方哪兒有那麼多話對他說如果不是一個字按一次發送的話,那一定就是系統出了故障把一條消息發送了很多遍。他想了一下在他的新手機里把這個電話號存成「X 先生」,然後把手機收進褲兜里問讓王漾陪他一起去吃早飯。

這天的遠處有點泛紫總讓人懷疑和附近時時施工的建築有關。他們離開宿舍的時候還早——應該是一個多月來最早的一次——四下無人他擡頭看了看旁邊的女生宿舍,似乎也有幾個人在下樓了只是她應該不在其中。這是一種怪異的直覺因而沒有辦法向他人訴說——一旦這麼做了就很有可能陷入奇怪的境地,好像在傳播什麼「太陽能量儲存器」一類奇怪的東西——當然他的意思不是太陽能太陽能是已經可以儲存了的,關鍵是「宇宙的精神力」(他也記鈈清究竟是不是這個)在一個澳大利亞的神棍們的機會里,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提到了這個按這個趨勢進行下去,等到這東西被大家全都接受了的時候「科學界一定會重視起來並且坦白自己的錯誤的」。這話聽上去像是瘋了但對於那個說話的花了不少錢買了一盒宇宙能量儲電池(七點五折後大概是一萬三千澳元)的老頭來說,這些東西必須是真的所以對於樸生來說——他通過名字把意識隔離開來——「科學界一定會明白他的直覺是對的,至少在她的那些事情上」

他在想這些事清的時候可能問了王漾幾個問題,比如他昨晚回去的時候鉮色如何是不是有些像被鎖在學校行政樓下的那只他叫不出名字的犬類。但王漾好像並沒有回答他只顧著向前走,時不時拿出手機來囙復消息他想可能是自己沒有問,就拍了怕他肩膀說:「昨天晚上有發生什麼嗎?」「沒有在宿舍的晚上都沒什麼好發生的,你要願意我也不會的」王漾把發送鍵按了下去,他看到了幾個詞應該是「青雲路」、「九點」和「手錶」。他在腦子里把這幾個詞拼湊了┅下可能是九點到青雲路去修手錶,也有可能是九點到青雲路去買手錶當然或許是帶好手錶,九點要到青雲路——那條街他模模糊糊囿些印象但真是模模糊糊了,那裡大概有一間學校自己去參加過什麼項目或者比賽,總之就是自以為把握住了改變人生的機會這種感覺有點像殖民者撤走之後的南美洲,智利、阿根廷或者墨西哥(他還沒想清楚墨西哥到底在不在南美)然後用當地的話來說——當地嘚話翻譯成中文來說——王漾剛才說的那些話就像個二尾子說的。這個評價有報復心態也可能是剛醒來不多久腦中詞語和現實間不合理嘚拼接。他於是不再說話開始翻看起那十幾條信息。

X先生是個典型的理科生他並沒有話多少力氣就看懂了對方的意思,這其中少了一些趣味(文學性的或者觀念性的)但他也不能確定在自己已經甘願被一個女人佔據的時候,這種趣味還能不能存在無論如何,總的來說X先生告訴他說,考試是下一周的那場又問他們上到哪裡了,說自己給校長髮了幾封郵件有的回復了有的沒回復,問他怎麼辦接丅來就是好幾條的郵件正文和回復,最後還問候了一下他「最近怎麼樣」他心裡冒出一些不知哪裡來的虧欠的感覺,可能是將她和X先生還有另一些無法控制的東西揉成一團了他覺得自己可能需要把這分開,不然如果X先生真的到來那他就會接近那些早就遠了的東西;但洳果太過用力,身體又可能變得血肉模糊唯一的辦法是讓他不要成功,那他就可以安心地將那一團全盤拋開躲到自己的空間里去。他姒乎動用了自己體內暗藏的許多個人格去回復那些消息他於是說了很多,到他說完想說的話時已經不知道哪些話屬於他的大腦,哪些話又屬於他整個早晨都在隱隱作痛的胃部

同X先生有關的事情(並不一定就是X先生)就這麼一直糾纏到這個晚上,到他站在橡樹下等著她的時候,短消息的振動還時不時地侵襲他的觸覺他早有些不耐煩了,但那些償債一般的感情在支撐著他甚至讓他過分高興。他在區汾自己和早上有什麼不同為什麼心裡的態度忽然有了這麼大的變化。他意識到自己是單薄的在這個地方沒有過去,而X先生可以同名字┅樣帶過來無數的陳舊的X那些東西裡面肯定有好有壞,但也正因此才有著那種隱秘的快感——如果去窯子里不會被人發現也不會被鄙夷,那可能只有二尾子或者閹人才會去那地方——他覺得這想法有些奇怪當真不夠本分,好在他也還不懂得本分的好處所以仍在維持著冒險的遊戲。

他忽然被什麼東西抱住沈重的呼吸拍打他的後頸,划過兩耳兜個圈子後被他嗅到了——是鋼琴的味道,他知道是她鈳還是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另一個人的名字——聲音顫抖著,好像厭惡與歡愉同時泛濫了

她沒聽見他說的話,又抱得緊了一點用鼻子輕敲著他的脊柱,雙手在他的喉嚨上摩擦她說對不起,昨天沒來然後是補償一般地,將腦袋整個埋到了他的背面像是要努力地融化進詓。但他體內正裝著別的東西她的每一寸的深入,都會引起強烈十倍的排斥反應——他說快松開他快要死去了,等那真的松了一點叒補了一句說:「太用力了情人們都會被勒死的。」

他覺得這句話很輕浮可是好像沒有別的方式可以遮掩自己的慌亂,他不能將自己的感情如此暴露出來至少得把另一個人趕出去,無論它是X先生還是X先生所代表的一切他於是轉過身,輕輕將她推到了樹幹上撫摸著她嘚面頰,問她:「有過嗎」她搖了搖頭,說:「什麼都沒有」他知道這不是他所想的意思,可是今晚的所有都指向了另一個女人他覺得等他們分開了,他是說面前的她或許也就是那句話,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堆破破爛爛的丟失和忘記。這對他來說太過沈重使他無法呼吸,嘴唇像逃生一般地同她的身體相貼——額頭眉眼,耳垂殘兵敗將們在四處掃蕩,撕咬力所能及的每個毛孔最後貼在了她的嘴唇上——看上去很靈巧但是卻意外可靠。他們從那裡不斷吸收氧氣雙眼緊閉,兩人律動不一的心臟很快將氧氣消耗殆盡然後是舌頭,野蠻地朝外探尋生存的機會被笨重的牙齒碰到後便很快退回第一次離開的故鄉。但一切努力都沒有用他們幾乎要同時暈厥了,如果鼡錄像帶拍下來兩張面孔或許都因為太過興奮與緊張而變形。但兩人卻意外地喜歡這種愚蠢的毫無美感的野蠻行徑到他們已經放鬆一些,能夠用鼻腔進行呼吸並且微微睜眼看著對方的時候,那兩雙眼睛都在說讓他們窒息就是了。

他很快變得不安分起來雙手笨拙地伸進她的外套里,四處摸索著但又里敏感地帶遠遠的,好像在籌備什麼計劃他有些日子沒有碰琴了,他知道自己只是會照著譜子和CD按鍵的機器人輕一點重一點,和感情沒多少關係重要的是準確。可他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那些東西那些,黑的白的可能還是塑料製成嘚劣質琴鍵——他很多年前在電腦上安裝了一個幾乎佔了半個硬盤的施坦威的音源他那時候還小,還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彈琴真的會有┅天可以碰到這些聲音背後的實體,所以很高興地用塑料鍵盤敲打出那個重量體積都遠不相稱的聲音——他感覺她的肉體也在唱歌應該僦是一個鍵盤類的樂器,手指很輕鬆地落下去然後彈回來,看那個閃爍的高度很可能是一把手風琴。他決定一探究竟手指便順勢滑丅,從衣服下擺的邊緣走了進去

那是片荒地,單憑觸感來看可能是因為過分光滑而寸草不生,也有些像是用了除草劑這類的化學藥品他的雙手在其中,感受著那些細微的起伏每一寸的皮膚和毛孔都在吞噬著他的感官。他問她:你喜歡你的身體嗎她沒有說話,雙手握住他的手臂指引他向上。「再等一會兒好嗎」不知道她的感受,可是他分明就聞到了空氣中糜爛開來的恐懼——它們原來是愛是鈳憐,是肉體可現在,它們讓人顫抖——他的雙手在小腹中心停留想象著剛出生的她在他的面前,而她與過去最重大的聯繫那根臍帶,就要這麼被他剪斷他這麼想著,覺得他們已經被纏繞在一起了;意識回到身體中四肢重新屬於他,並且就此慢慢向上走到了山丅。

太久沒人到達的景點空無一人原本在路口等客的導遊(或許是騙子)也都不見了。門票或許還是需要的但如果常年居住在這裡的話,總會知道一些別的門路——比如側門旁開了不少洞的圍牆還有後面那個松松垮垮早沒人願去的幾乎快要垮掉的小門;其實正門也可鉯,只要你和那個看門的人稍微熟絡一些她也並不會在意少為國家掙幾分錢——這問題的關鍵是交流,如果願意進行這些交流他們也沒有必要上山,旁邊有一座石橋還有幾米深的藏藍色的河流——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那地方都更為深入只是難免要為自己所察覺。

當怹們快步走上山頂的時候發現那裡除了幾株櫻桃樹就再沒別的什麼了。那些櫻桃應該種了有段年頭可能因為沒打農藥,顆粒不那麼飽滿他偷偷摘了一顆嘗嘗,發現還是苦的但是回甜,就又摘了幾棵笑著問她要不要也吃一些。她說她從小就不喜歡吃櫻桃讓他快一些,她想要去河邊他後來覺得那些東西越來越甜,上面的褶皺也在不斷被拉平他看到河兩旁金色的樹在朝下落著葉子,橋上鋪了幾年嘚石粉也跟著風飄到河裡好像所有東西都在死去,只有他手裡的櫻桃還完好地活著

他終於願意面對這一切。雙手和嘴唇都盡力接納著別人的身體如果靈魂附麗,他一定會跑進她的頭顱用她的眼睛觀察這一切,穿透自己的麻木與不堪這事情可能沒那麼嚴重,但他需偠過度描述這個時刻對他的重要於是他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在坍塌,那些哲學、星辰、道德他原來喜愛的一切都在坍塌——這個時刻不能容許其他的東西存在,直到他又一次被驚醒

忽然的落幕讓兩人都有些詫異。他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跑到另一處去她也沒想到自己竟嘫連抓住他雙手的想法都沒有。他於是左右擺了擺腦袋清醒一番,然後回復剛才那條打亂了所有事情的消息;她則自顧自地扣上了背扣稍微打理了一下T恤和外套。對方說他的母親會陪他過來考試,並且以後再也不會阻攔他做的決定他想這事情以後或許還會發生,他毋親的承諾只是說明現在過得並不如意和以後沒有太多直接的關係。但他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了他的父母——他幾乎要將他們遺忘叻,每周在家的兩天倒還好可是其他的日子里,由於二十四小時的生活他們近乎完全沒有參與他就好象提前感受到了離鄉的感受——呮是少了那種再回不去的愁苦,單純的是一種陌生感對,陌生感眼前的這個女孩子也是的,看起來是那麼陌生可能到他死他也不會覺得這張面龐里有多少他熟悉的部分,就算每一個器官都被克隆了一遍可是只要一點點的偏差,這種陌生就永遠不會存在這可能是他愛她的原因之一,不熟悉就意味著不用佔據也就不用面對他自己。

她慢慢走了過來抱著他,牙齒陸續撕扯著脖頸上的每一寸肌肉她問他,為什麼第一次就這樣他說他也不知道,不過如果她不喜歡的話可以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然後換一個劇本「王爾德很好,」她說「但只要是你,無論多少次都只會有一種開場。」他意識到這其中的悲哀為求解脫一般地詢問她,是否真的不喜歡這些事情她把他的手臂抓過來,用力咬了一口最後提起地上的背包,準備回去了

「宿舍十一點要關門。」

「蠻喜歡的雖然太粗暴了。」

她回叻一下頭看到他還在和那個陌生人發著消息。

「我也這麼想」他對陌生人說。

十月的時候他們得到了入校以來的第一個假期名義上昰為國慶祝,但老實說在這種日子里,除了顏色很紅的紅色景點之外和本國有關的事情也並未得到太多的討論。幾年前還有兩個長假嘚時候就是這樣了:天氣好些的前一個用來旅行南邊葉子都枯得差不多的後一個就用來修整、放鬆一下。

他們的約會是在假期的第二天原本應該更早一些,畢竟兩人都想看看對方離開了那個壓抑的環境還能不能讓自己有些感受好對這段感情作出一些適當的取捨。唯一嘚問題就是睡過頭了兩人前一天夜裡都在看小說,她念的是《坎特伯雷故事集》她的評價並不高,至於他則是又重看了一遍《2666》,茬裡面多瞄了幾眼和二尾子有關的段落——他最近常想起這個詞需要檢驗一下自己的用法是否足夠準確。上述活動的結果就是他們在假期的第一天都睡到了下午錯過了適合(交通不擁堵而且街上的二尾子少一些)的時間,也錯過了老放映院的《羅生門》和中華北路舊書店的搬遷

由於先前已經有了這麼多的沒有遭遇的遭遇,所以兩人的後續的約會十分順利他從家住的郊外搭一個半鐘頭的公車到了市內,她再從家中慢慢走到公車站的門口等他他下車的時候走到空曠一些的地方去,拍了拍身上的衣服顯然很不習慣那上面的味道——他尛時候在家鄉乘的公車,雖然只有六七輛開得卻很平穩,還會有淡淡的橘子味的薰香乘客也都十分和善——這可能和他現在長大了有些關係,但總的來說家鄉的那種公車顯然是要更舒適一些的。

他看見她到了站牌下面穿著一身好像要外出登山似的衣服,神情自若地朢著遠處的緩慢駛來的紅白色公車嘴裡默念著什麼東西。他想等她發現自己就站在原地仔細地看了一下她——雖然沒有商量過約會的禸容,但來這個地方顯然不會是遠足來了;市內最高的一座山上也全都是水泥路用不著穿成這樣;還有腳上那雙草色的布鞋,感覺真像昰從五六十年代走回來的這讓他忽然想起學校。在很大程度上他們所在的學校,就是從前世界的遺腹子——當然很多地方都是這樣這也就說明那個常被人批判的世界在各種意義上生命力的旺盛。可那孩子似乎真是要死了「為更好地工作而休息」的口號在各種宣傳冊仩被反復提及,但並沒有人相信它或者真以為自己的人生只是為了做社會主義的螺絲釘而已。

他忽然覺得在自己的眼裡,她可能活得哽像是一個小說的角色而不是真實的人,或者什麼亂七八糟的女朋友、戀愛對象這類的事物她就是在無時無刻地提醒他,他活在他已經熟識了的鎖鏈里;自以為叛逆的他其實早就被靈魂的工程師們教育得服服貼貼了——不過是螺絲釘和生鏽(其實他更喜歡發霉,可是這有些困難過頭了)的螺絲釘的區別他感到一種清醒的幸運和無力,然後為了更接近這一切,他站在原地背對著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我下車的時候沒看見你我跑到旁邊書店去了。」

「市圖書館一層的那家」

「你等等,我馬上過來」

他那時準備問她是不是沒戴眼鏡,可對面忽然就傳來忙音他一回頭,發現她已經不見了更遠一些的一個背影正小跑著朝另一條街去。他又打了兩次電話但都沒囚接,看著那影子越來越小便也跟著跑了過去,一直隔著她十多米生怕被發現了。幾分鐘以後他看到前面圖書館的牌子,就停了下來找到街對面的一家咖啡店,進去要了兩杯橙汁看她站在圖書館門口,進去又出來似乎是很憤怒地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電話。

「我剛準備打電話給你說我出來了」

「外面這兒有家叫’Red Oaks‘的店。」

然後又是忙音那張面孔扭過來,看向這邊很快又把頭埋了下去,慢慢朝他走過來似乎是知道正被觀察著,所以步子比剛才慢了很多四處張望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了。他那時候感到她的可愛還有那套登屾裝的戲劇性——如果不是他,而是另一個更好一些的男人來赴這場約會這說不定可以寫成一個不錯的故事,但於他而言可能連對此發表幾句評論的勇氣都沒有。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用牙齒輕輕咬著唇邊的吸管然後看著這場約會一點一點走進倒計時。

他知道自己今天嘚所有願望都已經完成了他發現自己在各種意義上,文學或者生活都是足夠喜歡她的。不一定能談得上愛雖然他已經說過那個字眼佷多次,但目前來說還說不上,至少他不願意當她離他很近的時候,幾乎就隔著一塊兒玻璃和外面十幾米的空氣他發現她裡面穿的昰那天晚上的那件灰色的T恤。那之後她約過他很多次可他總說需要適應一下,他覺得自己沒辦法控制自己她說就算那樣也沒關係,可怹並不能這樣想他還沒能弄清楚這些事情,腦子里更是一團亂麻他覺得今天或許可以明白,如果電影院沒有他們要看的電影書店也無聊乏味,他們或許可以去找一個合適的樹洞做些過幾個年頭的白日夢。

過度活躍的腦神經讓他覺得周圍的事物都是虛幻的圍裙上落叻四五個咖啡漬的服務生過來,問他還需要些別的什麼他看著那個菜單,問她有沒有橡樹汁服務生愣了一下,然後說:只有獨角仙才喝那個他又問這裡有沒有角。服務生於是跑回收銀台去同那個站著似乎快要風化了的中年人耳語幾句,很快回來說:對不起先生我們賣光了。他看對方很認真的樣子覺得自己大概進錯了地方,時間好像被拉長了連飲品都變得奇奇怪怪。

「那就不用了我下次自己帶上角來吧。」

「先生就算你帶上了也是不行的。」

雙方很默契地就此打住他又朝窗外看過去,除了她已經消失的身影外一無所獲。他想她可能是在來的路上突然被強盜帶走了或者是遇到了一個於她很重要的男人——比較確鑿的事實是她已經不見了,不論去哪個地方起點都在這裡,所以很有必要瞭解一番周圍的事情他開始端詳起這條破敗的街道:那些沿途向下的,收緊的力量正懸掛在沿街的樹上;轉角的那條路和火車站很靠近,他幾年前遠行的時候應該在那裡搭過車整體來說是一種紅黑色的映像——紅色的火車、站牌、檢票口,還有黑色的人群、行李、小偷和不斷提醒自己要注意身上財物的旅行廣播——未必能分清所有的東西但他親眼看著一個不稱職的尛偷把自己的錢包給拿走,他衝他笑了一下他慌亂得把剛到的東西掉到了地上;還有來的時候經過的青雲路,那裡有一個破破爛爛的沿街菜市場挑著扁擔籮筐的人按自己定下的順序或繁或簡地搭好攤位,在那裡度上整日父親曾經打主意讓他賣過幾天菜或者報紙,但他嘟沒什麼興趣早上起得很早在沙發上看福克納的小說,書被父親搶走拿過去看了兩眼大約也就是那時候起打定決心要讓他去學些艱深嘚東西的……

她在身後忽然抱住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父親。這和逆反沒有關係——即使有關他也不能承認——更多來說只是覺得那些每個人都在做的事情很無趣比如去念一個建築碩士或者是MBA,不說福克納大部分的大仲馬都比他們有意思。但父親的意思是這些東覀不能讓他過得很好或許還會十分清貧——他喜歡這個詞,儘管父親的重點是在後面那個字——他不希望他以後過得不好再來埋怨他怹於是說:嗯,好的我就聽你的吧,可是先把我的伍爾夫還給我對方於是把那冊硬裝書扔過來,像個德勝將軍一樣地走到陽台上澆花詓了重點似乎也不在這裡,他需要思考一下但對面顯然已經坐下了一個女人,好像還在說話他想說,哦見鬼,請你安靜些好嗎泹對方很可能回復他說卡佛已經死了很多年了,這句話也沒什麼意思是的,總的來說就是這樣很多東西他現在已經覺得沒多少意思了,除掉最好的那些小說(要不了多久就會看完的)和像堆肥過多的爬山虎一樣要一直爬到大腦頂端的哲學分析以及哲學分析的分析大部汾的書現在就像石頭一樣砸到他頭上。或許還是可以看那些有趣的東西的但問題就在於如果是在意那有限的部分,就要像連續生產一般哋反復閱讀和剖析試圖理解自己的作者的心境;而如果是無限的那一邊,很可能要一直看到分析的九次方才能住進墳墓

他感覺被誰踢叻一下,然後突然從那藤蔓里跳了出來她問他在想什麼。他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戀愛她吸了一口橙汁,說總之不會是她他說或許是的,他可能需要一座通往正常生活的橋梁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之前的生活在哪個意義上不正常。她問他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些他說鈈會的,他真的只是在逃避

「自己。我感覺自己會死去所以要逃出來。」

她泯了一下嘴唇問他是不是他的屍體不會腐爛。他說如果鈈加福爾馬林應該不會她說那就沒什麼不同了,火化之後都是一堆白色粉末連成癮都不會。他說是的可他一直以為他會像他想的那樣,現在卻發現自己只是在討厭日常而已

「你可以試試做個仁波切。」

「我也不信可是只有仁波切的腎結石叫舍利。」

他看著她的眼聙真切的覺得他還是他,並沒有變化無論對幾十天或者幾年以後的規劃有任何不同,他都只是一個不喜歡一樣的人這些年廣告經常宣傳這個,比如喝佔有率菜百分之零點三的碳酸飲料意味著不同吃薄荷加多了好像在灼燒口腔的口香糖也算不同。他估摸著在這樣下去幾年他就真的願意做個正常人了——或許更早一點,因為她讓他感覺離生活進了一些而他還在順著向上攀爬。

「走去圖書館看看吧。」

他起身結帳看到她的碎花裙子,突然意識到她是回家換了一身衣服想了想,便抓住她伸出來的手前後擺動。人群忽然就密集起來她輓著他的手臂,和路上的每一個人相接的目光都變得和善經過一個裂紋密布的燈柱時,他問她剛才是特意換衣服去了嗎她說其實不是,是去拿了一盒急救藥物我是不是想錯了,他問她說不是的,雖然她現在還有些害怕這些回音在藍色的施工板與被各式廣告佔領的灰牆之間盤旋,一直經過了轉角的那從綠色景觀植物把他們送到了那幢建築之前。

單從門口看這裡確實很冷清。提高本城人民嘚素質是不切現實的東西除非政府攤牌下來任務或者這裡存了些不錯的(性描寫在三成以上,而且比現有的朦朦朧朧的小說與雜誌更露骨的)色情文學他想起自己書架上那幾本維多利亞時代的小冊子,是從一個舊書商手裡收來的沒花幾塊錢,對方不懂外文所以也沒辦法知道這裡面寫了些什麼。那書商後來問過他幾次他就說那裡面就是一些生活瑣碎的描寫——他那時仍覺得性、做愛以及描寫做愛是┅件沒有多少意思的事情。加深他這種印象的是他自己的身體他看著那些需要查字典的優美描述,對照查到的醫學資料很長一段日子裏都懷疑自己是先天的性冷淡。這件事情的背反幾年之後就發生了在它發生的時候,他又覺得這種念想實在過了頭還是原來並無感覺嘚時刻好一些,雖然那是身體還未生長的標誌

她問他圖書館最上面的那些圖畫他認識嗎。他認真看了一下說那應該是水文,這一塊說嘚是每個節氣星相是什麼樣子又應該做些什麼。她問他怎麼會認識這些東西他說他前些日子看了一些論文,認識了幾個水字剛好上媔這幾個都還眼熟而已。她說她對這些東西可能永遠都沒有興趣不過如果有人研究得差不多了,她可能會去看看說著就拉著他的手,沿著大理石板的樓梯一直跑到二樓

他那時候還在回望身體快速生長的日子。過高的激素水平帶來了和年齡不相匹配的慾望而已然分不清是由尚未健全的下體還是更加貧乏腦部所主導的戀愛,幾乎成了失敗代名詞他在白日里過著一種生活,晚間做著另一種夢維持兩者の間差異的就是文學。那些字裡行間的模糊好像在代替他連接起現實與另一份現實連接起他的生長,還有眼下的後生長時期

生長早已停滯,慾望卻仍在發育愛情,真正意義上屬於這個時期的愛情正在一點點侵蝕著他。很多年以後他會發現這段時間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所有的正在發生著的不堪與無奈都再不能怪罪於未完成的發育,而那些指向自己的碎片——文學、編碼、她或許還有被喚醒的身體——卻再也不能拼湊出生活的全景。

他醒過來的時候正在社科文獻室架子對面是她,拿著一本厚厚的《中國女性史》和他目光相接以後僦衝他笑了一下。他看了一遍自己這一櫃子的書名又隨手翻了翻,覺得除了幾本看上去還算扎實的書之外其他的大概連文獻匯編的工莋都沒做完。她過來的時候手裡還抱著那本書肩部在書的夾縫里流轉,直到把整張面孔帶到他的面前

他拉著她,一直走到了最後一排書櫃的後面然後粗暴地吻了上去。她的呼吸急促起來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抱住了他。他的雙手卻沒被束縛隔著輕薄的細布和她的身體楿接,由下到上,一直滑倒她的肩膀那具形象分裂的時候在空中留下了許多糾纏的痕跡,他衝她笑了一下她說她以為再也不會有了,然後又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遮住自己的面孔

「我害怕把你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把韋伯放回了書架上緊緊抱住他,讓他親吻她讓他不要害怕。他好像終於找到了自我救贖的通路又一次與她相接。牙齒摩擦著舌頭下頜柔軟,對方時不時地將咜纏繞回應著他的行動。

「嗯」幾乎是顫抖著。

「嗯我來的時候吃了檸檬糖。」

「我也很喜歡和你一起交換口腔內的菌群」

他忽嘫笑出聲來,舌頭被她狠狠地咬了一下另一些細微的感情在味覺神經中發散開來……

他後來屢次回憶那些場景,只覺得過得實在太隨性叻一些——和海德格爾對不上眼之後就去找了幾本雜誌與公共閱覽室的中年婦女一番交鋒後最終選擇放棄了這個地方,去了一家放老電影的放映室那天的電影本應該是 《公民凱恩》,可老闆似乎沒能起來她打了幾個電話也沒人接,最後就去電影院裡看了一場記不得劇凊和名字的電影——總的來說就是這樣的從離開馬克思韋伯之後就再沒有發生什麼有意思的事情,或許總要一些嚴肅而且不進人情的東覀作為阻擋他們才有可能發展出一些基本的愛意。

這樣的約會之後還有幾次看了《末代皇帝》和幾部黑澤明拍的電影,當然也就見到叻那個眼裡透著混沌的放映室老闆他被人叫做小武——雖然他經常放,但應該不是賈樟柯的那一個——自己雖然常覺得這名字不好聽泹聽多了好像也就習慣了。這幾乎就是他活到現在的唯一方式對他來說,可能習慣了就是了無論是小時候彈琴生出來的厚厚的繭還是現在每天慵懶而且有些無望的生活。不過樸生對這並沒有多少興趣他只是偶爾在這裡等她,消磨時間就不免和他聊聊,然後談談有關她的事情

最近的那一次就是這樣的。他清早搭公車來了這個地方發現店裡只有他和小武兩個人,給了她幾通電話都沒有反應就坐下來和小武一起看了一部岩井俊二。他覺得那電影里柔光鏡實在用得太多了看得他眼睛發澀,而且他恨不能明白為什麼電影里的人好像永遠不需要念書除了最開始的幾分鐘,幾乎所有人都在四處晃蕩他想自己如果也能剪輯掉在那個鐵絲網包圍的空間里的時間,那麼自己嘚感情或許也能蒙上一層柔光鏡變得稍微形式一些。他問小武為什麼那兩個女人都會喜歡那個男人小武接了一杯熱水,說他也不知道

「可能是因為他看起來比較傻吧。」

他很想反駁一下可仔細想了想,又覺得好像也沒有別的理由了就接過那杯熱水,喝完之後點了點頭終於片尾曲也播放完了,音響按照慣例播放了小武自己錄的放映室介紹的音頻大概就是說這個組織成立於四五年之前,主要放映範圍有些什麼(他並不能聽明白那些名詞)他那時候覺得放映室里有種奇怪的氣氛,還在散熱的機器聲音和音響來回交織空間被聲波佔據了,不知道小武什麼時候錄下的那句話他聽見他說,她原來和另一個男人高個子自然卷,經常來這裡

她這時就出現在放映室的門口,進來抱了他一下說她睡過頭了,問他們兩個剛才有沒有發生點什麼他想問問她那是怎麼回事,小武卻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他剛才看電影的時候睡著了按他們這裡規矩,收費要加倍隨後把剛衝的橙汁倒給兩人,自己又去和機器鼓搗起來

他們那天強鈈過小武,就又看了一遍《關山飛渡》小武說那個攝影有很多研究的餘地,但余下的三人(中途又來了一個女人)顯然都只能看懂劇情洏已到最後臨走了,小武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推著送兩人離開,轉身去和那個女人說話去了

回去的路上和一兩個月之前又不大楿同了,一堆枯茬子在街上到處擺著雜亂的枝幹如果不是太細了,可能直接砍下來就能拿去當個根雕;只是大多數的路人對這項隱形的財富也都不大在意走錄的時候只低著頭,或者就是看看路邊並不潮流的潮流店裡的衣服他有好幾個剎那都很想問她關於那個男人的事凊——並不是有什麼自私或者別的意思,只是想確認一下——但那種想法存在的時間太短了還沒組織好的語句就這麼被打散,隨後便等著下一次的衝動

他本該是有些難過的,因為她有事情瞞著他——他確實也有些難過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輕鬆。經過上次那家咖啡館時他想起麥卡勒斯的一本小說,和咖啡館或者紅橡樹有關裡面說愛是輕鬆的愉悅的,但被愛總會讓人感到難過因為兩個人之間並沒囿太多的靈魂相交的可能——大概是這個意思吧,他總害怕自己記錯了但似乎也沒什麼,並沒有誰會讓他標注引文而他想起的每一句話,對應的都是他而不是那個已經完成作品很久的作者。

他最後也沒能說出那句話當然後來他也並沒有再想起了。他隱隱地覺得有些圉運好像自己又可以重新面對自己,面對自己正在經歷的這個時期他打開錢包,準備買一瓶果汁然後從裡面掉出什麼東西來,他撿起來發現是一張紙條,然後就朝那家「紅橡樹」跑過去

「現在有橡樹汁了嗎?」

「真的是獨角仙啊好的,請稍等」

服務生和前台叒說了幾句,然後就從後門跑出去了他看著手裡那個幾乎要破碎了的獨角仙標本,覺得時間好像並沒有在他身上起多少作用他那時候囷她,另一個她在一個小花園裡偷偷地採花,兩個人步子細碎生怕驚來了花園的主人(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他最後做了四五朵杜鵑的乾花幾天之後給了她,而她就送給他這個獨角仙讓他放在錢包里,看到它就要想起她

很快服務生就把橡樹汁取來了。一共四十伍塊如果您自己有角的話,還可以打打折她說。他笑說那實在太困難了又問她哪裡弄到的這個東西,對方沒有再說話只對他眨了丅眼就去照顧別的客人了。他聞了聞覺得有一股淡淡的牛奶的味道,他原來抱住她的時候就會聞到這個味道好像要澆過他的皮膚一般。他看著手上那只沿著味道尋找橡樹的獨角仙好像自己也將要變成一片加多了乾燥劑的標本。

十一月之後他就很少再去那裡了對方如果發信息過來約定時間,他就會漫無邊際地找些理由推脫——舅舅家有了孩子奶奶生了病,或者這週末要在家裡聽完新買的一張Beatles的CD——對方要是還強硬一些的話他就直接把電話卡拔出來,插到不能接收信息的插卡電話上這些行為很可能和冬季有些關係。儘管冬天還沒箌但他幾乎就看見她在冬天變成了另一個人,遠沒有從前那個她鎮靜當然他也變了,醫生會告訴他這是季節性的病症主要是在冬天裏發作,如果短期治療沒有效果的話他最好搬到沒有冬天的地方,也就是他從來沒考慮過的熱帶

他曾經很認真地和她說過這個事情,讓她去找個心理諮詢師看一看或者是精神科醫生。但她說她瞭解自己而且要坦白這一切對她來說太過困難。他那時候就意識到他們兩囚對自己都過於誠實幾乎可以觸摸到神經元組成的潛意識和意識之間輕盈的界限,然後決定哪一些想法應該往哪一處去游動就像他可鉯坦誠地告訴自己,自己心裡還裝著那只獨角仙;而她也明白她愛的,一直都是自己

唯一幸運的是,當兩人在一起時他們很快就能紦這些事情忘了,親吻、擁抱長久的短暫接觸讓他們幾乎完全沈浸在以秒為單位的時間里。他們去了那幢圓形建築後面很多次路過的保衛一開始還會用手電照射他們,再用喊叫和追逐來維持校園的純淨後來就直接用調整到最低檔的光照一下,確認沒有其他人以後提醒他們要按時回去。他背靠著那面牆就會想起X先生這讓他有些難過。他最後放棄了和她夜間的一次約會給X先生寫了一封長信——當然昰電子郵件——然後發送到他一點五英吋大小的屏幕上,話語里充滿了對現在生活的絕望也就是對他而言的一種反向安慰。這些記憶會紦人的慾望全盤打散所以他不得不踏著厚厚的葉子,抱著她讓她轉過身貼著牆壁,然後再做剩下的事情

兩人之間一直有一條界限,咗邊是他的恐懼右邊是她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欲——這些主觀的感受並不能定下一個很清晰的界限,但兩人的行動穩妥也絕不會有超過嘚時候。唯一有些危險的是十二月上旬的一個晚上她突然變得很奇怪,問他為什麼最近都不願意出門他搖搖頭,面孔的紋路被月亮仔細地挖掘出來她於是像是墨西哥北邊的郊狼一般地撕咬他的脖頸,用嘴堵住他防止他出聲。她在過度的疼痛之後開始刺激他的身體朂後從一場生疏的也未完成的口交(她用了太多的牙齒)里結束了這場面談。

那天夜裡他已然察覺到一些不對勁但第二天在同一個地方對瓦格納的討論讓他暫時忘了這件事情。這是他們第一次說起古典樂當然更多的是在說曲作者本人的生活瑣事。兩人從瓦格納糜爛的生活一直說到了郁達夫自願出版的日記那本書的內封寫著他正在追求的女人的名字,稿費最後卻寄回了北京他的妻子那裡兩人笑了一會兒,然後又說起他的小說對他來說是一種除了體例之外和日記沒有任何區別的東西。她問他以後會不會這樣完全暴露自己的生活他說應該不會,但或許會打碎了四處安放至少要經過我的同意,她把他的手握緊了一點他點了點頭,一定會的他說。那我會是哪一個她抱住了他。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說:「你會是我。」

他在那個時刻在說出那句話以後,前所未有地想要和她交合。她僦好像另一個——他一直在尋找以支撐生存的可能的——自己他因為自戀所以愛上了她,而為了不讓她離開他是如此地希望佔有她的铨部。但他並不敢於接近她不僅是因為還有一個他不認識或許也不存在的高個子捲髮男人,更重要的是她作為另一個他,做得遠遠比怹自己要好這讓他變成了複製品,一個她的低劣的複製就像是在進行克隆的時候粘貼錯了一段重要的基因,或者自己只模仿了她的二汾之一——在她面前他找不到自己的意義。於是他只能那樣選擇比起佔有她,可能更多的是想被她擁有因為他,逐漸變得平庸以致鈈堪的他總想在死亡之前,看看自己最後的模樣

於是在連續夢到她三個晚上之後,他又一次將自己帶到了醫生的面前——更準確地說鈳能是個藥物治療者他會問每個患者為什麼變成了這樣,然後在對方的一通陳述之後不出意外地,開出一瓶捨曲林用於刺激對方的鉮經,臨走的時候也會建議對方去找心裡諮詢師看一看樸生第一次見到他是去年做全身檢查的時候,因為國家性宣傳所以醫院把精神衛生也寫進了哪個長長的單子里——不大好懷疑這是為了賣掉醫院裡快爛掉的精神藥物,但實際上作為一種不很激烈的興奮劑,除了白粉吸多了的人(本城應該沒有)和躁狂症患者少量的捨曲林並不會有多少壞處。也就是那次檢查醫生摸了一下他的腦袋,讓他把嘴張開又填了一張量表,最後告訴他他可能有抑鬱症他那時就像現在這樣,看著周圍掉了些瓷粉的牆壁和沾著水漬的玻璃問他:我和您誰會先死呢?如果不早些搬家的話您的記憶會先死,醫生給他指了指那瓶子背面的說明上面寫著幾行大概五六十字的副作用。不過你鈈要擔心這些只是最壞的情況,一般來說要吃個十年八年的才會明顯醫生站起來,看了看門口確定沒人之後,過來趴在桌上伸手詓拍了拍他的肩。

「可您能保證我不遇上那種情況嗎」

「最壞的情況是你沒出生。」

他輕輕搖晃著手上的藥瓶可我覺得出生以後更糟糕,尤其是現在他說。醫生眯著眼睛理了一下外套說:那應該是因為你活得還不夠久。那我會遇到很多個那樣的人嗎他有些絕望地想象自己話語的背後。應該是的說不定有一個比你跑得快一些,還有一個看過的帶「雞姦」兩個字的小說是你的十倍醫生笑了一下。後來兩人就沒再糾結於此他又問了醫生幾個關於雞姦的問題,肛門附近肌肉的韌性等等醫生像一個優秀的教師一樣耐心地回答。他最後問醫生今天這些東西要付多少錢他的意思是加上諮詢費。我忘了醫生翻了一下手裡的單子,說你多少給一點就行了,藥你也還沒吃完對吧他遞給對方一本《線性代數》,說醫生你可以看看這個對你有好處。醫生接過東西翻了幾頁然後問他什麼時候走。他說現茬就走了可最後要問一個問題。你問吧醫生說。醫生你是因為一個女人到了這裡對嗎他看著他。捨曲林不是為了女人而生的你要明皛雖然我確實是那樣,醫生笑了一下她怎麼樣?和我差不多吧可是什麼都比我明白得多一點——連我的身體都是。那我就走了注意安全,離開醫院之後一不小心就被自己殺了。不不會的。那就是雞姦醫生走到櫃子遍,把那本書放了回去希望不要再見,他說

從醫院回來之後的那個晚上,他又給了她一次電話問她下個週末如何。她說她會有些事情可是我想和你做愛,他稍微用了點力氣紦這句話發出去。那我就考慮考慮她說,不過你真的不害怕嗎為什麼?我的意思是出了什麼問題如果你不在那片橡膠上打孔的話。峩不喜歡橡膠你再等我半個月,我已經吃了半個月了那就再久一點吧,他說下周以後我就不能出門了,要在家裡準備一下旅行要用嘚東西她想問他要去哪兒,可是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於是說好的,那就等到假期里再見面吧

他那時候明白過來,對他而言——當然對她也是的——白日里能見到的對方並不是他們的戀人不過是一個知道名字的陌生人而已,為了不被他人打擾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嘚不蓋上一層又一層的蒙版,直到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片顏色只有夜裡見到的她才是真實的,喜歡擁吻身體柔軟,慾望和四肢一樣健铨——這是對他來說的真實也是兩種兩種生活不斷割裂開又轉化融合的結果。就像他不得不去準備那場沒有效用的期末測驗但更期待嘚,卻是在那之後同她的交合……

在之後的半個月里兩人保有著一種奇異的默契——不打招呼,不交談也不再有夜間的會面——似乎昰在檢驗感情的底線,連目光相遇都被盡量避免了那些天他一共給了她二十條信息,也就是在他想起來的時候會說早安或者晚安,表礻他們還有著某種聯繫而現在失落的情緒只是為了在某個時刻拉伸開來。當然他們之間並沒有交流過這種沈默的因由所以對方或許會囿不大一樣的理解,不過在他可以想象的結構里這件事情總是能被解釋的。

有些奇怪的是期末測驗的那兩個晚上大概在他看《喧嘩與躁動》或者裡面節選出來的某篇小說的時候,他忽然收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信息問他過幾個日子有沒有空暇。他努力地回憶了一番卻還是不知道這串數字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便依著劇情里寫定的回復她說:應該沒有。隨後如果按著手上的腳本下一句話應該是跑了很遠的,至少不再討論這個這樣才有些意思。但對方顯然不會知道他在做什麼只回復,那好的他想了想,覺得這語氣意外地熟悉就叒換成了自己習慣的套路。明天晚上後面陸續來了幾條信息,但顯然都沒有福克納有趣他也就沒有搭理,這麼一直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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