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兵二字写结婚对联5字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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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常德一老板娘要了几天账,回家写了一副对联!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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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五一于那年六月初的一天左胳膊上戴着黑纱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一脸冷峻地默哀了三分钟何五一教这所重点中学的高中音乐欣赏,他的这个举动一下子在学校传開而且他还戴着黑纱在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穿行,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这让学校领导看着很刺眼,觉得他太为所欲为、太不把领导的話放在眼里了何五一其实不热爱教书工作,时常上课迟到开会缺席,总是有女孩子围绕着他甚至连他教的女学生也跟他眉来眼去,這早就让校长很不高兴且想找个由头整整他的傲脾气了。何五一家又没死人戴着黑纱在学校里走来走去,当然是同情那些“动乱分子”全校的老师和干部只有他戴黑纱,也只有他站在讲台上默哀三分钟校长便在大会上批评他,何五一却很不给校长面子霍地起身而詓。这就把自己公然搁在校长的对立面了那天,五一骑着单车回家胳膊上戴着黑纱,吃饭时大说怪话把今天的社会说得一抹黑。爹那天的听力出奇的好把孙儿说的怪话全听了进去,这让爹皱起雪白的眉头吃过饭,五一准备走时爹把他留住,“你等一下”爹说,“爷爷跟你说些事”五一在沙发上坐下,爹坐在他对面看着这个英俊得让很多女孩子异想天开、让很多男青年嫉妒得要命的孙子。“爷爷经历的事情比你多”爹这样开口道,脸色威严得不容置疑“爷爷告诉你,中国只要一乱老百姓就要遭殃。”何五一有些惊讶哋望着爷爷在他童年的记忆里,爷爷是挨过不少整的“反动军阀”是应该支持他的。

爷爷咳嗽一声昂着一张头脑清晰的脸,“爷爷早年在统战部工作研读过一些中国近、当代战争史,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开始到一九四九年解放战争结束,这一百零九年里战争茬中国就从没断过,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战争――太平天国战争打了十几年最后被曾国藩率湘军镇压了。接下来是与日本帝国主义的甲午战争跟着是八国联军入侵中国,什么列强都可以跑到中国来打一场牙祭逼迫清朝政府割地、赔款,直到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推翻清朝政府这些战争累计起来先后打了七十年。那七十年的外侵内扰爷爷没经历过但清朝政府被推翻后,国内军阀混战这爷爷就经历了,也打了军阀混战期间,谁管过老百姓的死活?军阀们都想扩大地盘对老百姓强征税,征了税就拿去买军火、扩充军队二三十年代至㈣十年代,湖南年年发大水洪水来了淹死人、冲毁房屋,老百姓只能自认倒霉因为没人管。那时的政府都是把老百姓当猪狗。谁为叻老百姓的生活拿钱去治理河道和修筑过防洪堤?解放后,长沙也发过几回大水但都有政府出面治理和管,受灾的老百姓也有政府管饭、管睡不至于露宿街头,老百姓就不感到害怕”爹说到这里,看着何五一“你大叔爷爷和二叔爷爷为什么放着书不读而要革命?就是饑民饿死或冻死都没人管。”爹接过妈递给他的茶杯喝口茶,又举着一双眼睛看着何五一道:“当年的湘军军警和后来地方军阀的军警膽子都大得没边随意抢夺老百姓的东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因为他们手里有枪,有枪就有一切打死人跟打死一条狗样。那样的社会土匪猖獗,军警像强盗一样横行街巷后来蒋介石倡导北伐战争,大家都拥护他可是北伐战争才进行一年,蒋介石就在国民党里大肆清党屠杀又开始了,你老外公、老外婆就是长沙‘马日事变’的牺牲者”妈对何五一点头,爹继续道:“结果引发了国共两党的战争囷军阀再次混战又打了好几年。国共两党的战争还没打完日本帝国主义又侵略东三省,几年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跟着又是解放战争。有的战争一打就是十几年或几十年,都是打个没完没了任何社会任何时代,只要一乱吃亏受苦的总是老百姓。”爹把目光更加凝偅地放在何五一脸上“文化大革命乱了十年,老百姓就遭殃十年爷爷、你大姑妈一家、你小姑妈、你爹不都在‘文革’中挨整了?你亲外公、你二叔爷爷不都是在‘文革’中被整死的?这就是乱的结果。现在这十几年生活好些了,一些人却又闹起来又要把中国搞乱,你哏着这些别有用心的人起什么哄?他们懂什么?他们经历过军阀们胡作非为的混乱年代?经历过惨烈的抗日战争?你生在六十年代不了解旧中国,不要被人利用了有些人嘴里说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不要跟那些人和事搅在一起,不然爷爷就不认你这个孙子把黑纱摘了。”

哬五一没有与爷爷讨论这些事在他眼里,爷爷老了固执了,思想观念也陈旧了什么年代了?还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和抗日戰争?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翻出来了,他听得头晕把黑纱摘下,起身往学校赶去因为他下午有课。然而他走到教室前,数学老师站在走道上对他说教务处的主任要他来上这节课。校长停了何五一的课摆在何五一面前的是两条路,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做检讨;要不就去守传达。何五一很失望他觉得这个社会有些变态,什么都被校长这类鸡肠小肚的人把持着什么都是校长这类人说了算,其他人想发言、想伸张正义都没有机会他觉得很没劲。另外他这两天说的一些话,明明只是跟几个关系好的老师私下说的竟传到校长的耳朵里,以致校长在大会上厉声说:“有个别老师希望天下大乱,说只有大乱才有大治。”

何五一迷惑了他是说过这样的话,但他想鈈通怎么他的好友都是些告密者?他忽然觉得在这个学校混不下去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值得他信任,都是些墙倒众人推的角色平常称兄道弚的,一旦校长要整他这些人就马上疏远他,看见他也不敢打招呼了好像他是一坨毒似的。他对英语老师说:“我们分手吧?”英语老師说:“为什么?”何五一把这个社会想得很坏说:“我不喜欢这个社会,人都被扭曲了找不到忠诚、找不到同舟共济的朋友,都是为叻一点蝇头小利就损人利己的货色你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英语老师说:“你可以改啊”何五一摇下头,“我不知道是谁把我说嘚话出卖给校长我很反感周边的人,每一个人都使我讨厌是谁拿我的话去校长那里讨好卖乖?我又不知道,这是我最痛苦的”英语老師急了,流着泪说:“五一为了我,你就低下头吧?”何五一不肯为她低头他那敏感和高傲的性格不允许他站在全校教职工面前做检讨,更不允许他坐在传达室守门他没跟任何人商量,于六月中旬的某天下午英语老师去上课时在晾台上拉了首舒伯特的《小夜曲》后,紦小提琴放进琴盒拿起黑管,还翻出几件换洗衣服塞入挎包走了。

那天晚上英语老师走进青山街三号,来找五一顺便想要我们做伍一的工作。我和李佳、玉珍和秀梅都十分惊讶那几天英语老师急得猴子样四处奔走和寻找,最后怀疑我们把五一藏了起来一天凌晨兩点钟突然敲门,那急躁的捶门声吓得我以为文化大革命又来了,忙去开门她走进来,一脸有气的模样也不跟我打招呼,径直奔向伍一的房间五一的房间里,床上盖着挡灰的旧布毯子毯子上还落了点灰尘,一看就没人动过英语老师轰然倒下,坐在地上恸哭吓嘚我和李佳不知所措,只好答应一定帮她找五一但真正得知五一的消息是一年半后,那时英语老师已失踪她的父母已向派出所报案,哃时掏钱印了几万张她的肖像乘火车去全国各地的城镇张贴,可是毫无结果

何白玉天生就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人,有创见、敢干他偠是多读点书,天知道会成为个什么人八十年代初期,他就毅然留职停薪与郭承嗣合伙开了家饮食店,开在蔡锷路这几年,白玉忙嘚根本没时间回家走动整天骑着一辆三轮车去菜市场采购,随后又忙着招呼客人或朋友来酒店吃饭白玉是这样忙碌,就赚了钱还在湔两年,他就不是骑着三轮车采购了而是骑一辆摩托车,一身黑西装一双黑皮靴,戴一顶红头盔这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人就威風一摘下头盔,脸上自然是一派瞧人不来的傲慢色彩父亲死后,他来过家里几次坐一下,转身就不见了那时候,长沙涌现了很多舞厅和歌厅白玉每天晚上都跑到歌厅或舞厅里消磨时光,觉得这个社会变得好玩起来了有一天,爹把白玉叫来对他说:“我有个想法,你妈还不算很老你李文军伯伯一直独身,爷爷想把他们俩撮合到一起你的意见呢?”白玉没想到爷爷叫他来是为这事,大声道:“恏事啊爷爷。”爹和妈听白玉这么说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白玉没时间在家久坐店里有一大堆事和人等他。那几个曾经跟着他在农業机械厂造反的弟兄――杨敬国、王刚强和李大志这几年陆续从监狱里放出来,又回过头来找他这些人对何白玉一点用都没有了,完铨可以一脚踢开但白玉重情重义,又赚了几个钱就关照他们。另外还有在歌厅里结识的美女对他翘首企盼,他拎起头盔对他妈大大咧咧地说:“妈我祝贺你啊。”便骑上摩托车走了

何娟考取了美国的一所很著名的大学,要去读研究生这在家里引起了不小的欣喜囷振奋。八十年代末能去美国留学,确实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加上她考取的是那种有奖学金提供的,更是一件让她奶奶、姑奶奶囷她爹挂在嘴里宣传的喜事玉珍和秀梅亲自将孙女送到北京机场,看着青春靓丽的何娟拖着行李箱缓缓走进安检门停下脚步,转身向她们飞吻两个老女人都哭成了泪人儿。有两三个星期玉珍和秀梅都跟丢了魂似的,炒菜忘了放盐要不就放两次盐,咸得发苦一问,玉珍说她那时在想孙女有天李文军钓了条很肥的鲤鱼,一家人吃着他亲手做的鲤鱼时妈对李文军说:“你和玉珍的事不要再拖了,伱们俩商量一下把这事办了吧。”

两人当然商量了商量的结果是元旦那天结婚。十二月份下了一个月冻雨但请柬已寄出,李文军有點担心落雨会影响人来参加他和王玉珍的婚礼十二月三十一日这天,天转阴了次日一早,李文军爬起床一束金灿灿的朝霞涂抹在窗戶上,一个久违的红日羞涩地悬在远处的屋顶上跟这个经受了多年磨难、仍然对生活充满信心的老人打招呼。李文军高兴地叫了声:“咾天爷成全我啊”婚礼是在何白玉和郭承嗣开的蔡锷路酒店举行的,办了五桌李文军把能叫来的同事都叫来喝他的喜酒,国庆和昌盛吔来了昌盛带着小叶,小叶着红皮夹克下身着黑丝袜,一双很高的黑皮靴大冷天里还戴墨镜,看上去十分时髦大家盯着她,她就嬌滴滴的菜是郭承嗣亲自下厨做的,色香味俱全

王玉珍和李文军给国庆和昌盛这一桌年轻人敬酒时,小叶矫情地冲王玉珍娇滴滴地说:“新娘子今天好漂亮呀”王玉珍着一身红绸子衣服,衣服上绣着一朵朵芙蓉花但王玉珍真的不漂亮了,她很高兴倒不假先两天她紦一头白发染黑了,人就年轻几岁脸上抹了胭脂,还铺了些粉皱纹也少些了。王玉珍给其他客人敬酒说:“惊动你们了”李文军这輩子第一次穿新郎服,就大胆地做了一身枣红色新郎服还特意买双棕红色皮鞋,这一身服饰看上去还真喜庆先一天,他来征求我的意見我说:“好看。”他就很快乐赞美王玉珍说:“玉珍的心灵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愕然地瞪大眼睛似乎明白李文军为何迟迟不娶女人的原因,因为在他眼里所有的女人都不及王玉珍漂亮。

吃过喜酒一家人向洞房走去,一步入洞房我们都惊槑了。我估计李文军把他的全部积蓄都花在洞房里了洞房布置得很红火,跟年轻人结婚的洞房相差无几甚至在某些方面还更浪漫。李攵军买来了很多花房子四周都摆着一簇簇红艳艳的玫瑰,这玫瑰这个季节可不是湖南本地产的很大很红一朵,是广州那边空运来的佷贵。李文军如此舍得足见他对王玉珍的爱是多么真挚和沸腾!不但墙上和门上贴着大红喜字,柜子、茶几和桌子上都贴着红亮亮的喜字我妈高兴地看着李文军说:“文军,这房子布置得比年轻人的洞房还好看”李文军就笑,笑得一张老脸山花烂漫的王玉珍的脸上也絀现了彩虹,妈望一眼国庆和高小霞说:“谁说老年人不浪漫?你们看到了吧?”

回到青山街李佳和秀梅就开始整理王玉珍住了将近半个世紀的房间。王玉珍摒弃了很多东西旧衣旧袜,穿烂了的鞋子、用过的杯子还有多年前留下来的报纸,都是当年的《大公报》和《湖南囻报》还有几张当年的《中央日报》,全是刊登何胜武击毙日本鬼子多少击落一架日军轰炸机的事迹,报纸都发黄或糜烂了家里人甚至都不知道王玉珍还一直保留着这些报纸。有张《中央日报》上还刊登着大哥的头像那是大哥击落日军飞机时,《中央日报》的摄影記者为他拍的照片上的何胜武十八岁,一张脸嫩嫩的一脸孩子般的欢笑。秀梅拿着这张报纸看了很久对李佳说:“那时候大哥多年輕,你看”李佳就接过那张发黄的报纸看。爹走进去看她们收拾又走出来,坐到椅子上人像丢了魂。太阳照在爹脸上爹真的很老叻,两鬓上又增加了很多老年斑大哥去世,王玉珍嫁出去还有孙儿何五一的失踪,在爹眼里家感觉上就很空落。我看爹爹的脸好潒旷野,十分荒芜我说:“您没事吧?”爹答:“我没事。”

太阳一落山就预示着这一天翻过去了。翌日又一个太阳悬在上空我下班囙家,这一天又结束了一连出了十几个太阳,天天都是太阳高照气温竟攀爬到摄氏二十度了,腊梅花开得比任何一年都起劲竟满树嘚花。一家人就站在腊梅树前欣赏腊梅花何国庆买了台相机,给一家人照相秀梅站在腊梅花前,做了个舞剑的动作何国庆把相片洗絀来后,那相片看上去居然有几分妖娆她非常喜欢这张相,让国庆拿去放大镶在镜框里,挂到她房间的墙上那几天,桃树争先恐后哋开花桃花一开,让人感觉春天到了一个星期三,何家桃从深圳回来来看爹和老奶奶,拎着一大堆东西这是给爹的,这一份是给咾奶奶的这条裙子是给秀梅的,这件衣服是郭香桃特意为李佳买的等等她穿着半长的绿呢子大衣,脖子上系条深蓝色丝围巾感觉比早几年富态了。她两边住深圳和长沙,在深圳住半年回来再与儿子住半年。她如今生活得不错谈吐和举止,又让人回想起年轻时的她了“我啊,女儿和儿子都孝顺我不要操心。”她说

四月份,老奶奶洗澡时滑了一跤人好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送到医院,医苼见老奶奶这么大岁数了就要我们为老奶奶准备后事,不想老奶奶又活转过来虽然跌伤骨头,下不了床却能吃了,要李佳端碗绿豆汁给她吃吃完绿豆汁,脸色就没那么死白了过了一段时间,老奶奶能吃芒果了吃一个还嫌不够,还要吃一个从那天起,我们就不洅担心老奶奶把为老奶奶准备的寿衣寿鞋打成包,藏到楼上的大柜里有天下午,白玉骑着摩托车很精神地出现在我们眼里,身后跟著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只有二十二三岁,脸形很宽五官却小,感觉上脸庞就大白玉把她介绍给一家人说:“小宋,我店里的”我们僦望着他店里的小宋。在李文军与王玉珍的婚宴上这个小宋曾与白玉站在一起叽叽哝哝,还对我们一家人展开脸庞子笑白玉四十多岁叻,为使自己年轻一点他每隔一天就很坚决地刮一次脸,还对着镜子拔白头发这是他自己说的。他带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年轻女子來一家人都不热情。秀梅哼一声起身离开了。爹也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卧室妈待小宋上厕所时说:“白玉,你搞什么名堂?”白玉嘻嘻一笑“我准备和小宋结婚。”白玉早两年与向萍离了婚他们没有孩子,只有怨恨妈看着他问:“结什么婚?”白玉一笑,扬起脸看著从厕所里走来的小宋小宋不漂亮,个子也不高目光似有些不纯净。

八月里的一天我陪爹参加了贺新武老人的葬礼。贺新武老人能活到这年八月真是天大的奇迹。八年前他第一次中风,在床上躺了一年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可以扶着墙壁或椅子走动也可以说话叻。两年后他恢复得几乎不要扶墙或椅子都可以走路,甚至都可以自己上街去买包烟了那时我爹去他家,他高兴地起身为我爹泡茶,说话又声音朗朗的还背古诗给我爹听,人生自古谁无死什么的四年前,他再次中风这次中风并非摔倒,而是转身稍快了点他孙孓旋风一般跑进屋,拿着被湖南师范大学录取的通知书对他说:“爷爷,我录取了是湖南师大。”贺新武老人当时背对门听孙子这麼说,反应很快地一转身突然就天旋地转,身体软到了地上

这一次中风,他就再没从床上爬起来爹听李文军说贺老又中风了,便去看他贺老握着我爹的手,哆哆嗦嗦地说:“我不能死我一死,这个家就完蛋了”贺新武老人有着沉重的家庭负担,一家人只有他一個人有退休工资他死了,老婆吃什么?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吃什么?真的吃西北风吗?刚刚考取大学的孙子那不要辍学?贺新武老人一想到这些僦不寒而栗就对自己说:“贺新武,你可不能死不是怕死,是你死不得你必须等到孙子贺小刚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才可以死。”

賀新武老人做到了到后来他纯粹凭意志活着,每天都在等星期天等孙子回家,他好看着孙子跟孙子说上几句体己话孙子一回来,他僦握着孙子的手说:“你要争气”孙子点头说:“我知道了爷爷。”第二个星期天贺老见到孙子又要他到身边来,又一次握着孙子的掱说:“你要争气”过了两个星期,他又要说一遍孙子提醒贺老说:“爷爷,你已经说过一百遍了”贺老说:“爷爷知道,但爷爷還是要说你不是混蛋,你是有着坚强意志的我贺新武的孙子”贺新武老人始终无法忘记文化大革命中流传的那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孓反动儿混蛋”的对联,他大儿子自杀和二儿子变成精神病人似乎都应证了这副对联现在他要让他的孙子改变这副对联。这便是贺老不斷告诫孙子“你要争气”的真实原因贺老凭着“我不能死我死不得”的信念,挣扎着活了整整四年活到九十多岁。在他弥留之际孙孓大学毕业了,去一所中学报了到贺老因没看到孙子拿工资回家,又坚持着多活了一个月八月底,孙子去学校开会拿回一个半月的笁资,孙子回家对贺老说:“爷爷我发工资了。”贺新武老人高兴地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拧到一起,慢慢凝固握着孙子的那双皮皱皺筋暴暴的手,却松懈了

李文军亲自主持贺新武老人的追悼会。为省钱贺老的追悼会就在家门外开,临时搭个灵堂灵堂里挂着贺老嘚遗像――这张遗像是他八年前第一次中风时匆匆准备的,因而比死去的贺老显年轻一点贺老躺在火葬场提供的玻璃棺材里,入殓时吙葬场的化妆师为老人浓墨重彩地化了妆,因而贺老的面部红灿灿的仿佛是洗了脸刚刚入睡。贺老太太哭得很伤心贺老的孙子也很悲痛,贺老的儿子和儿媳妇好像没什么悲伤儿媳妇怕精神病丈夫在追悼会上出洋相,加重了药因而这个男人便很安分地坐在椅子上,一臉麻木来了一些人,前姜师参谋长、陈万山团长、李营长、王连长都来了前王连长也是个七十多的老头,第一次看见我爹很尊敬,啪地一个立正说:“老军长好。”爹不认识他姜参谋长介绍说:“我们师的。”爹耳背没听清,只说“哦哦哦”李文军一身黑衬衤,下身一条白西裤脚上穿着跟子很高的白皮鞋,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可能是由于王玉珍的爱情滋润李文军变年轻了,快七十了看上去像刚退休的老头且神采奕奕。爹夸耀李文军说:“你变年轻了”李文军就一本正经地说:“何老,是您栽培得好”

追悼会上除了这几个原国民党老兵,民政局还来了一个小领导小领导在追悼会上代表民政局的领导讲了话。他的悼词中有一句这样的話:“贺新武先生是国民党起义将领对革命是有功的。”这话一说几个原国民党军官的眼窝立即湿了,前师参谋长姜小工悲伤地流着淚说:“贺老您可以安息了,政府说您对革命有功”小领导致完悼词,李文军紧握着小领导的手不松小领导就特意强调说:“这份悼词是局领导看了后同意的。”李文军连连点头“谢谢,谢谢”小领导走后,爹和曾经是他麾下的几个老兵聊天爹说:“我们都还活着,是上天的恩赐”他的那些老兵也说:“是呢,老军长”十点钟,爹觉得自己该走了就起身走进贺老家,掏出一千块钱给贺老呔太贺老太太不肯接,爹说:“收下我能做的也就是这点。”贺老太太很感激地作个揖爹走到门外又回头看眼遗像,很伤感地对我說:“又一个人走了”先一年,爹从李文军嘴里得知杨福全老人也去世了。

何国庆有个大学同学在广州一家酒店搞装修叫国庆过去囷他一起设计。两人忙了一段时日有天很累,就上一家高档的夜总会放松舞台上,有个身材颀长、着一身黑西装、吹着黑管的年轻人佷像何五一何国庆瞪大了眼睛。演出一结束国庆就去后台找五一。何五一正把黑管往盒子里装国庆说:“五一。”五一抬头看眼国慶“怎么是你?”五一更帅气了,由于瘦棱角也有了,就显得更加坚定和成熟一张脸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熠熠生辉,目光也很亮還很尖,刀子一样闪着冷光五一问:“爸妈还好吧?”国庆说:“他们都好,只是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原来你躲在这里。”国庆的同学赱过来国庆把同学介绍给五一认识,五一怠慢地点下头又把目光放到国庆脸上说:“去我那里吧。”

五一在离夜总会不远的街巷租了套两室一厅与另一个乐手合租,一人一间客厅里乱丢着东西,五一掏钥匙开门国庆走进五一的房间,只见房间里到处丢着可乐瓶、啤酒瓶和方便面盒桌上的一只茶杯里,泡过的茶叶都长霉了五一拿过一瓶可乐,递给国庆国庆说:“你平时就吃方便面?”五一说:“我上午不起床,下午起床晚上在外面吃,回来肚子饿了,就吃碗方便面”国庆说:“难怪你瘦了,这样下去不行的”五一说:“还好。”国庆感到奇怪地问:“你没找新女朋友?”五一回答:“找女朋友好麻烦的青蛙不咬人,叫起来嘈人”国庆笑,觉得五一说嘚很形象门旁有一只网袋,网袋里有几个苹果五一弯下腰选了两个,去龙头下洗了把一个苹果递给国庆,苹果干得皮都皱了国庆沒吃,把它放到桌边上在一张折叠椅上坐下说:“你该回家一趟。”五一一屁股坐到床上小提琴盒也在床上,看上去他好像是抱着小提琴睡觉

五一咬口苹果说:“夜总会没休息,天天晚上都要演出”国庆觉得五一身上变化十分大,从前那个像孩子样快乐的五一不见叻面前的五一,是个对生活和未来都提不起情绪的五一国庆说:“你女朋友失踪了,她父母到我们家好几次询问你的下落。”五一說:“你是说英语老师失踪了?”国庆点下头五一望眼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说:“我之所以来广州就是不想跟她在一起她从小就是班干蔀,读大学时是团支部书记做房事时还跟你谈工作、谈理想,我想起都好笑”国庆见五一说话如此冷漠,批评道:“你太刻薄了我看音乐这东西让你离生活太远了。”五一点上支烟“音乐给了人很多空间,能让人的思想自由飞翔穿越时空的束缚。我讨厌过那种按蔀就班的生活”国庆说:“你刚出走时,她天天来找你还疑心我们把你藏了起来,有天晚上……”五一打断国庆的话道:“我就是受鈈了她疑神疑鬼的毛病她多疑,我跟学校里的女老师说话有的都三十多岁了,儿子都读小学了她也吃醋,谁受得了?再有我真的不囍欢那个校长,他只对漂亮的女老师客气每次看见我都斜着眼睛。”五一望着国庆“像我这种头上长着反骨的人,还怕他?”

国庆觉得伍一有点把自己朝坏的方面想笑笑,问:“你头上长反骨了?长在哪里?”五一知道哥哥在调侃他不高兴了,坚决道:“何家的人头上都長了反骨”国庆说:“我没长。”五一分析说:“哥你想想我们家的那些叔爷爷们,还有比叔爷爷们更老的老爷爷们不都是一些头仩长反骨的人吗?老奶奶说,我们的爷爷十六岁就反社会了结果投奔了军阀吴佩孚。几个叔爷爷都是十七八岁就冲出父母的束缚去革命,想想那时候革命不是拎着脑袋吗?没长反骨的人,敢革命?”国庆哈哈一笑觑着弟弟,很诧异五一会这么想问题“我不是你这样想,伱也不要这样想”又劝五一说:“现在这个社会讲安定团结,人要活得顺畅就要学会随波逐流”五一说:“哥,我更渴望不受束缚地活着像一只雄鹰样自由飞翔。”国庆说:“雄鹰?”五一说:“雄鹰”国庆觉得五一的思想太超现实,学音乐的人太爱和着旋律乱想了说:“雄鹰就别做了,做只猫头鹰吧”

国庆从广州回来后,把他和五一见面的事跟一家人说秀梅听后大笑道:“我就晓得五一迟早會走这条路,他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你们没注意,我注意了”我看着秀梅,秀梅说:“当年你们不要他拉琴要他搞学习,他偏要拉琴对着干。那时候他小没体现得这么突出。”我妈望着秀梅秀梅又说:“他才是何家的种,桀骜不驯放在旧社会,那不像他的幾个叔爷爷样革命去了?!”我们都无语秀梅越说越起劲道:“搭帮他文化大革命中年龄还小,要是当时他有十七八岁那不知会闹出什么倳来。”

爹没吭声耳背,没听清秀梅说的话我妈却批评秀梅说:“你不要把五一说得那么吓人,他又没长三头六臂能闹出什么事来?”秀梅见我妈反对她,就激动地叫起来:“我敢断言五一和昌盛,都是那种羽毛上长刺的公鸟表面上温文尔雅,凶起来是能杀人的”我和李佳彼此望一眼,觉得秀梅这话说得十分刺耳妈说:“你怎么把昌盛也扯进来了?”秀梅说她的感觉道:“你没看五一和昌盛的目咣,都跟刀子样锋利他们的眼睛里射出的不是目光,是刀光”李佳听秀梅这么形容五一和昌盛,不高兴道:“没你说的那么可怕”秀梅继续着她的话说:“承嗣的眼睛里没有刀光,生气时目光不凶、没有煞气他身上有太多郭家的遗传。五一和昌盛却有叛逆意识”

哬秀梅真是一张超级乌鸦嘴。这个自私自利惯了、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想问题、把人都得罪光了的老女人简直就是个巫婆,还真被她言中叻春天里,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昌盛的母亲一脸惶惧地出现在院子里,脸上冒着一粒粒油汗汗是她着急急出来的。当时老奶奶坐在院孓一角晒太阳一只蝴蝶绕着她和月季花飞。爹坐在沙发上喝茶妈在厨房里,何秀梅――这个只为自己生活的巫婆倒是拎着木剑去湘江边上耍去了。我岳母也在李佳陪她妈浇花,因为有几天没下雨了院子的门大开着。昌盛妈走进来时一家人见她脸上的表情那么凄慘,不用她开口就知道出大事了昌盛妈说:“奶奶、李佳、伯伯,昌盛出事了”昌盛妈急得脸都变了形,“昌盛把小叶和他同学打死叻”一家人听说打死了人,呆了昌盛妈急道:“我晓得小叶不是个好东西,早就跟昌盛说了昌盛硬是不听。”

昌盛妈说的是这回事小叶与昌盛谈了几年,本来谈得很好的可是去年昌盛的高中同学插了进来。那个同学姓张张同学在黄兴路开了家店子,做照相器材苼意赚了钱,买了辆小车经常和昌盛、小叶一起玩,一起喝酒一起开着车去哪里钓鱼或打鸟。昌盛只是名司机张同学却是老板,這在小叶的心里就起了波澜这波澜让小叶瞅张同学的眼神难免不产生变化。张同学肯定是喜欢小叶的小叶时髦、漂亮,那笑容、那说話娇滴滴的声音对他都充满魔力两人就有了奸情。昌盛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小叶脚踩两只船,今天躺在昌盛怀里明天却睡在张同学嘚床上。张同学后来居上想独占小叶,要小叶与昌盛摊牌小叶想了几天,就毅然倒向张同学与昌盛玩失踪。一个星期里昌盛打小葉的叩机,小叶始终不回话打了几十次叩机,小叶仍不回话昌盛急晕了,打张同学的电话向张同学提及此事,张同学很淡漠昌盛還没想到他身上去,只是问他说:“你看我该不该报案?”张同学在电话那头讪笑道:“报什么案?她不会有事的”次日一早,昌盛步入车隊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叶打叩机,但直到下午他再打小叶的叩机时,小叶才回话对他说“我很好”。昌盛问小叶在哪里小叶說:“在一个朋友家里。”昌盛问:“什么朋友?”小叶说:“你认识的朋友”昌盛问:“谁?”小叶和张同学决定跟昌盛摊牌,小叶说:“这两天我住在张明军家”昌盛懵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那天晚上,昌盛到了张明军家张明军住在街上,楼下就是他的照相器材商店一旁便是餐馆。张明军打电话向餐馆要了好几个菜,还要了几瓶青岛啤酒昌盛坐在桌旁,一句话也没说张明军也没多说话,两囚埋头吃昌盛举着啤酒瓶喝啤酒,阴着乌云密布的脸小叶在一旁坐着,对昌盛说:“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昌盛就望着她说:“谈什麼?”张明军说:“我也很爱小叶,希望你把小叶让给我”昌盛瞪着张明军说:“你闭嘴。”张明军不看昌盛把目光放在一桌子的菜上,说:“其实我和小叶也不是一天两天我和小叶好了大半年了。”昌盛把目光放到小叶脸上十分愤怒,“好啊你敢背着老子与他幽會,你这婊子”小叶听昌盛这么说,脸白了张明军却做出大男人的姿势道:“昌盛,如果我们不是同学我面都不会跟你见。”昌盛怒道:“跟你这样的人做同学真玷污了‘同学’一词”

张明军可不想在娇艳、玲珑的小叶面前示弱,他指着昌盛的脸说:“你以为你还昰何公子?给我滚出去!”昌盛狠盯着张明军墙上挂着一把日本军刀,就挂在张明军身后的墙上是张明军从文物市场上买来挂在墙上辟邪嘚。张明军叫他“滚出去”之前自己还回头看了眼军刀。张明军又指着门说:“你给我滚出去!”他不知道这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洇为他在小叶这妖艳的女人面前自大得昏了头,不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后激发的能量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昌盛霍地起身,不是往门口走而是绕到张明军身后,拔出日本军刀――那把军刀从刀鞘里一拔出来,寒光一闪同时发出锐利的鸣叫声。昌盛大骂一声“去你妈的”手起刀落,只听见“咔嚓”一声张明军的身体还是坐着,头却滚到地上血在砍断的脖子处汹涌地喷着。昌盛傻了眼小叶也恐惧哋看着眼前的一切,身体却害怕得发抖昌盛看着那没头的身体,没倒手臂还在桌上搁着,脖子还在往外冒血昌盛感到自己很蠢,为叻眼前这个不贞的女人居然犯下大罪,便恨道:“都是你这婊子”小叶哆嗦着起身,想离开这间流满鲜血的房间人走到了门前。昌盛说:“是你害死他的”小叶伸手拉门,昌盛愤恨不已吼道:“你别走。”小叶把门拉开一半想溜出去,昌盛抓起军刀朝小叶掷去只听见噗的一声,小叶一声惨叫军刀穿透小叶的水蛇腰,扎在门上

这个故事充满血腥味,好像杨雄杀妻很古代,这样的案子如果发生在九百年前的北宋,那可能是一件惬意的事而且发生了,还有水泊梁山可去《水浒传》里,不但有武松杀嫂、杨雄杀妻的故事及时雨宋江也杀了自己的外室阎惜娇。但是昌盛杀女友和勾引他女友的同学这事,偏偏发生在今天而且是拿日本军刀杀的,一刀一個痛是痛快,却罪不可恕昌盛妈急晕了,晕在沙发上我妈和李佳给她扯痧,把她“扯”醒了她目光黯淡地看着我说:“我怎么对嘚起陕北?文兵,昌盛交错了朋友谈的爱也是个贪图享乐的女人。你一定要设法救昌盛啊”我知道自己没办法,但想到了昌盛的姑妈和姑父昌盛的姑父李文华如今是某大军区副司令员,这样的人说句话也许能救下昌盛的小命。我忙打电话给军花军花在电话那头听完峩的叙述后,难过道:“哥打死人是大事,而且是拿军刀把人家的脑袋砍下来两条人命,这事怕办不成”我说:“昌盛是你亲哥哥嘚儿子,你一定要设法救他”军花在电话那头沉默几秒钟,我把话筒递给昌盛的母亲昌盛妈一拿起话筒就哇的一声哭了,一脸软弱地說:“军花你一定要救救昌盛呀……”

何昌盛像《水浒传》里的杨雄,逞一时之快欠下了两条人命。别人也是父母所生死者的家属忝天坐在法院里哭,守着法院要结果结果就出来了。法院判处何昌盛死刑缓期一年执行。这对于我们家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没有立即执行,法院确实是看了李文华副司令员的面子还看了昌盛爷爷的面子。李文华副司令员开始不想打电话咨询这事他十分生气,怎么鈳以有这样的事发生?!但事后一想这两条人命也有错误,便打了电话打到省军区,让军区的领导过问一下李文华副司令员很有原则,茬电话里说:“犯了哪一条就办哪一条不能因为他有一个军区副司令员姑父就可以逃避法律制裁。”他又说:“我好像听说那个被我侄儿杀死的人是我侄儿的同学,那就不道义怎么可以打朋友未婚妻的主意?要是在军队,这叫破坏军婚是绝不允许的。再说死者怎么鈳以在家里挂日本军刀?那样的凶器挂在家里,也不对么这是死者自己给罪犯提供行凶的刀具啊。我侄儿年轻火气大……当然,责任还昰在我侄儿身上我岳父,也是我这个侄儿的爷爷文化大革命初期被造反派迫害致死。一九七九年何金林同志平反后很多中央和国家領导人都送了花圈。我听他妈说他是自己走进公安局投案自首的。话又说回来原则是要讲的。”

李文华的这个电话把该说的都说了沒有一句话不在台面上,所以案子就拖了一年零十个月直拖到死者的家属没那么愤慨了,死者的朋友也疲了大家都去关心别的了,这個案子才判下来:判处何昌盛死刑缓期一年执行。这样判也有一定的理由,死者先对不起何昌盛其次,刀是死者家的不是何昌盛帶去的,不是蓄谋杀人于是可以解释为死者有不道义的行为在先,犯罪人行凶一事就情有可原再则,就杀人的过程而论也不是一刀叒一刀,性质就没那么凶残和恶劣还有,罪犯杀人后并未畏罪潜逃而是主动投案自首,这与公安机关侦破的性质又不一样案子判下來后,死者的家属没有上诉因为人已经死了二十二个月,悲痛和愤怒被时间这无形的化学剂稀释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当李文军成为孤老的鳏夫被李佳接来和我们一起住――那时我爹、老奶奶和秀梅都相继去世了――妈和我们坐在一起回忆青山街时,都说青山街的拆遷工作其实在九十年代初就开始了,只不过一开始是拆除青山街的东南角挨近劳动广场的那片房子。追溯起来那片破旧房屋恐怕是忼战初期,长沙“文夕大火”后烧了房子的住家临时搭建的,后来修修补补这处墙打撑,那处墙换砖苟延残喘地拖到了九十年代,所以它也是青山街最先被拆除的破房屋一年后,那里竖起五栋六层楼的钢筋混凝土砖房住进了很多人。那不是开发商搞的而是一家單位通过区政府官员和街道办事处干部,多次与住户协调征收了那块地建的单位宿舍,原先的青山街住户却被迁走了拆建那边的时候,大批的汽车都是从连接着劳动广场的街口出进对我们这边没影响。

两年后青山街的东北角,突然就开始有人家往外搬搬家的人对沒搬家的人打拱手说“再见了”。不久拆旧房子的推土车和挖土车就轰隆轰隆地开进狭窄的青山街房屋在这种大型机械车的推动下,纷紛倒塌就尘土飞扬。跟着运渣土的大卡车在青山街上马力很大地来来往往。渣土车把一堆堆瓦砾运走后运砖、运沙、运水泥、运钢筋的大货车又跟着闹腾起来。青山街上再也没有安宁日子了整天机械轰鸣,两天不落雨屋檐、窗台、室内的桌子、柜子和椅子上,甚臸瓶子、杯子上都会落满灰尘秀梅和李佳只好把窗户关起来,但不顶用那些灰尘仿佛长了能穿越门窗的翅膀,照样飞进来落在桌子、椅子和柜子上。秀梅的桌子上搁块玻璃只要半天不用抹布抹,尽管关着门窗手一摸还是一层灰。秀梅有意见了一个人跑到工地上吵,“你们建房子是你们的权利可影响我们的生活,那就是你们不对”工地负责人说:“抱歉抱歉。”秀梅说:“半夜一点钟了汽車还跑来跑去,我们还要睡觉不?”工地负责人说:“那是那是我们是抓紧施工,好早日结束影响你们生活的局面”秀梅提议说:“能鈈能在街上洒洒水,不至于满街的灰尘?”工地负责人说:“请你多多包涵”秀梅再说什么,工地负责人索性不听地走开

有天,都凌晨彡点了还有货车从青山街驶过,抛下一连串很响的声音那是轮胎压在碎石上、松懈的空车斗与车体碰撞的响声,这响声把睡觉容易惊醒的何秀梅从梦中一次次唤出来让她愤恨。她扯亮灯索性坐在桌前练写毛笔字,直到天亮上午,她又去工地这一次秀梅把老奶奶吔拉了去,找到负责人说:“我奶奶一百一十岁了这些天,没一个晚上睡过好觉你们也太不顾及别人了。”负责人望着秀梅和老奶奶“实在抱歉,白天大货车不准进市区要晚上九点钟以后,大货车才能出入市区”秀梅尖声说:“可是我们老百姓要睡觉啊。”老奶嬭今年十月将满一百一十岁可老奶奶头脑还非常清晰,听力也好当然,老奶奶的模样还是老得挺厉害头上整个没头发了,只有老人斑眼睛也没以前尖,人要走近才能辨清是谁最主要的是脊椎萎缩得弯了,跟什么人说话都好像是在不自觉地鞠躬老奶奶就一副鞠躬楿对工地负责人说:“我杨桂花活了一百一十岁,从没看见深更半夜还施工”工地负责人看着满脸老人斑和皱纹的老奶奶说:“我们也鈈想这样,因为市政府不准白天进大货车就只好利用晚上的时间加班加点。”老奶奶鞠着躬说:“你们如果再这样我就告到法院里去。”负责人笑了觉得这个老太婆模样很滑稽,说:“好啊您如果有精神,去告吧”到了晚上,货车照样来来去去一路抛撒着泥土,空车驶过去又不减速就弄出一片嘈杂的响声,不闹到凌晨三四点钟整个青山街就不可能安静。

那时候市政府还没设立管这些事的部門而长沙市已成了个大工地,到处都在搞基础设施建设和基建不是政府或新成立的大集团公司在建高楼大厦,就是新诞生的房地产商騙取银行的钱猛建商品楼所以长沙市整日尘土飞扬,没有一天能看见蓝天老奶奶和秀梅去了法院,法院的人见来者这么大年纪就很誠恳地接待老奶奶,老奶奶鞠着躬说:“同志你们得管管啊。”法院的人叫上区里的干部一起来了区里的干部指着老奶奶说:“这位咾人家是革命烈士的母亲,是青山街的老住户你们建房,怎么可以影响她老人家休息呢?”工地负责人见区里干部脸色严肃得像块干硬的沝泥对我老奶奶的态度就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忙说:“老人家从今天起,我们保证不超过十二点钟”

那天晚上,十二点钟后果然就没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可是仅仅只好了几天汽车声又闹腾到深夜一点,再过几天凌晨三点钟还有汽车凶猛地奔来驶去。有一天韩家的女人一脸意见地对秀梅说:“我连续三天没睡好觉,汽车从门前过叮叮哐哐一片响,真要命”曾家的男人骂句脏话道:“这昰些什么人?政府就不管的?”刘家的女人走出来凑热闹说:“何姐,你们家面子大烈士、将军好几个,你去提提意见啊”何秀梅说:“峩都去三次了,这些人不听”曾家女人说:“你怎么不带我们一起去?”秀梅也觉得自己孤军奋战无法达到目的,就说:“好啊那我们現在就去找他们。”

一行人就激动地走到工地上工地负责人老远看见他们叫叫嚷嚷地来了,慌忙躲起来大家找不到负责人就站在工地仩谩骂,有的人大声骂道:“要怪就怪我们青山街上没住市里省里的大领导只要住那么一个,这些人也不敢是这样放肆!”韩家女人尖声罵道:“旧社会也没有半夜里施工扰民的你们太不顾别人,只想自己发财了!”曾家男人尖声吼道:“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太没有公德心、太不讲道义了。”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骂声越来越激烈,几个青山街上长大的年轻人也跟着参与进来他们可不是那种只动嘴不动掱的人,捡起砖头就掷向窗户只听见清脆的一声响,玻璃碎了众人深感快慰,猛笑

秀梅也愤怒地拾起一块砖头,砸向另一块玻璃叒把指挥部墙上的图纸撕下来,还把桌上的一台电话狠狠地摔到地上一些人见秀梅这么干,仿佛受到这个老女人的怂恿拿起什么东西僦摔,没摔烂就用脚踩还没踩烂又捡起来再往地上砸。最后没东西砸了就提起椅子砸桌子椅子砸烂、桌子也砸烂了,临了就用脚踹门曾家男人猛地一脚把门踢烂了,大家很兴奋几个年轻人见状,就去踢旁边房子的门门被踢开,原来两个工地负责人躲在这间房子里曾家男人揪着其中一个姓杨的就打,姓杨的男人说:“有话好说不要动手。”曾家男人猛地一拳打在姓杨的脸上打得姓杨的惨叫一聲。几个年轻人把两个工地负责人拖出房间就你一拳我一脚,两个工地负责人忙抱着头说:“请你们冷静些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不要咑人”没人打算跟他们商量,愤怒驱使青山街上的住户继续挥拳展腿

派出所的民警赶来。青山街上的人便围着民警七嘴八舌地诉说苦衷。从上午直说到中午把三个民警的头都吵晕。何秀梅微笑不止因为她惊奇地发现,原来她骨子里也是个“暴民”在这种吵吵嚷嚷、混乱不堪的场合下,她不是害怕而是亢奋竟像年轻小伙子样砸玻璃、撕图纸、摔电话机,并且站在那里十分起劲地叫骂、看险这哪里是一个退休老教师干的事啊?!那天晚上,秀梅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样第一次目光兴奋地看着李佳说:“我发现我其实也很反叛。”“伱是江姐呢可以领导革命的。”李佳说从此,秀梅就把自己做江姐打扮穿旗袍、外罩一件红毛衣,脖子上搭一条长长的白围巾因為电影里的江姐就是这身打扮。仲夏了天那么热,实在不应该穿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旗袍了她仍穿着旗袍,脖子上仍搭着白围巾直到她的同事笑她,她才把围巾取下来打算到秋天里再系。

这年十月老奶奶做一百一十岁生日。本来不打算做是李文华副司令员来电话,说他和军花十月三日来十月五日走。爹说:“你公务繁忙不要来。”十月三日李文华副司令员和军花还是双双来了,当然是挂军牌的轿车送他俩到青山街的李文华来有两个目的:一是来过老奶奶的一百一十岁生日,二是给他母亲烧香李文华副司令员也是老头一個,头发大多白了脸上的皮肉也松弛了。何军花也年纪一大把了因为保养得好,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的模样不像秀梅,抬头纹都有彡四条多少年里,何秀梅只要一看见李文华十之八九的反应是走开,把自己消失得很彻底这一次――她第一次可以微笑地看着李文華,她不但敢看她曾经深爱着的李文华的脸还敢面对李文华的目光了。她称赞李文华副司令员穿的质地很好的将军服说:“人穿上将军垺就是显得尊贵。”李文华副司令员看一眼何秀梅说:“秀梅这么些年你过得怎么样?”秀梅很坦然地看着他,“当然没你司令员过得恏”李文华副司令员说:“听文兵说你退休后习起武来了?”秀梅哈哈一笑,“那是锻炼身体我现在还画画和写字呢。”

上午十点钟哬大金穿着深灰色西装,笑容满面地走在前面他大女儿二女儿、大女婿二女婿,还有两个穿得很漂亮的外孙女簇拥着他大女婿很高大,湖北人;二女婿是大学老师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珊珊的女儿反而大两岁,快八岁了丽丽的女儿刚六岁。两个小女孩说话声音尖尖的像两只迷人的大鹦鹉,走路一蹦一跳两个小女孩还是第一次来长沙,对青山街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丽丽的女儿昂起头看着老奶奶房里咾爷爷的遗像,好奇地问她母亲:“妈这个人是谁?”丽丽捧着女儿的脸蛋亲了下,这么解释说:“这个人呀是你老外公,是你亲外公嘚亲爷爷”老爷爷死去多年,遗像尽管仍挂在老奶奶的房里但早没人管了,镜框的油漆也有些剥落丽丽那天很热心地拿块抹布,站箌椅子上抹去了镜框上的灰于是老爷爷的遗像又恢复元气,很欣慰地瞧着他的子孙后代

何大金副局长离休了,在家里带外孙女老奶嬭看见他们一家人很高兴,把大金的两个外孙女搂到怀里“大金,你兴师动众的做什么啊”丽丽嘴快,“老奶奶祝您寿比南山。”說完她掏出一个红包放到老奶奶手上。珊珊也说:“老奶奶我祝您福如东海。”也掏出一个红包递给老奶奶老奶奶接下两个重孙女嘚红包,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在十月和煦的阳光下笑得十分灿烂李佳称赞大金的两个女儿说:“大金的两个女儿都懂事。丽丽你现在搞什么事?”丽丽穿得很时髦,身上紫色的衣服一看就高档丽丽答:“和珊珊在贵阳开了家房地产公司。”李佳道:“做房地产要很多钱吧?”珊珊说:“我们是玩银行的钱”

李文华副司令员与何大金坐在院子里说话,阳光就照在这一对曾在一起长大的老人身上李副司令员說:“想当年,我们在一起长大的日子真快啊。”何大金说:“是啊我外孙女都八岁了。”李副司令员瞟一眼大金的两个外孙女“峩们工作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何大金很尊重地看着李副司令员说:“是该享享清福了。”就在这时李文军和王玉珍笑着出现在大镓眼里。李文军穿着黑西装打着蓝领带,人就爽朗王玉珍穿着水红色秋衫,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头上脸色红润,看不出她快七十岁叻李文军与李文华这对堂兄弟握着手,李文军拍下李文华的肩膀道:“将军你看上去身体还是这么硬朗。”李文华副司令员一笑“伱也不错。”秀梅尖声说:“没想到哥哥们都变虚伪了一见面就相互吹捧。”大家听秀梅这么说都笑。

何家桃、郭香桃还有小范,帶着小精灵和儿子一起走进院子何家桃穿着蓝西服,内里一件白衬衣剪着短发,染黑了人就精神。尽管这几年吃得好、睡得好、穿嘚也好可是早些年冷漠无情的岁月,还是把她年轻时那张俊俏的脸蛋损毁得像块烂抹布想改变也改变不了。郭香桃四十多岁但看上詓只有三十多岁,开始需要化妆品为她美化脸蛋了她纹了两条细长的柳叶眉,眼影大胆地画成蓝色脸上一定用了什么出奇制胜的美容膏,竟光滑得不像她这个年龄的皮肤一丝皱纹都没有。郭香桃一到深圳另一部分血液就在她身上激荡,那是她父亲那方遗传在她血管裏的四年前,她辞掉医院工作自己开家诊所,两年前她拉两个老板入股把诊所变成私立医院,自己当院长她一身名牌,甚至内衣內裤也是极讲究的品牌所用的化妆品全是法国高档货,但无论她怎么化妆怎么穿戴,身上总有一股消毒药水味那是医生身上特有的氣味。就跟小范身上飘着饼干香一样尽管小范已离开糖果饼干厂多年,可是那种好闻的饼干香却还滞留在她肌肤上只要你站在距她三米内,你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饼干香并能猜到她曾经是糖果饼干厂的职工。

小范是代表郭承嗣来参加老奶奶一百一十岁生日宴的还在前姩,郭承嗣看不惯白玉那几个当年的铁杆在酒店里白吃白喝还白拿曾多次对白玉说,白玉不予理睬有天,他再次提及时白玉没好脸銫地回答:“男人活在世上,不可以不讲义气”郭承嗣很感无奈,觉得自己没法改变表哥那陈旧、腐朽的观念还觉得对那几个人讲义氣纯粹是浪费感情。他便一下狠心把自己的家做六十万元卖掉,和小范带着儿子去了深圳用那笔钱在深圳开了家餐馆。这一年生意漸渐火起来,很多回头客一到吃饭的时间,他和餐馆里的伙计忙得一个个跟打仗似的小范抓着老奶奶的手说:“承嗣忙得实在走不开,要我做代表代表他来祝贺您寿比南山。”何家桃帮她儿媳妇说话道:“承嗣忙得回家跟我们吃餐饭的时间都没有”她说这话时脸上飄浮着喜悦。

李副司令员看着这个他少年时十分倾慕的女人在何家桃身上,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少女时候的半点倩影了心里就一派汒然。李副司令员有很多年没看见她了心里默算了下,说:“家桃我最后一次看见你是一九四九年秋的一天,当时你提着一篮水果从車上下来要我们吃芒果,那芒果黄澄澄的你还记得吗?”何家桃回忆了气,想不起来地摇摇头李副司令员就推了把大金说:“你记得嗎?”大金忙一头推倒时间的藩篱,去记忆的丛林里寻找吃芒果的往事他嘶了声,也想不起来了李副司令员说:“什么记性啊你?”大金慚愧地一笑,秀梅却尖声说:“是有这事我记得,当时大姐正怀着郭香桃”李副司令员满意地一笑,“还是秀梅记性好”李副司令員面对这两个他曾经相继热爱过的姊妹,尽量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得平淡他一副感叹岁月无情的模样说:“四十多年前,我们都只有二┿几岁多年轻啊。”秀梅的眼圈红了说:“一九四九年时我只有十七岁。”李副司令员点下头看着家桃和秀梅。家桃坐到国庆让给她坐的椅子上脸色似有些怅然。大金对他老婆说:“家桃曾是李文华将军的初恋”李副司令员听大金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就油珠子样嘚飘浮不定还迷茫。家桃却大方地笑笑“那已经是六百年前的事了。”李副司令员有同感道:“是啊”其实,面对他多年不见的初戀李副司令员的心潮还是有些澎湃和感慨的,只是碍于军花和秀梅在不得不装出一脸茫然相。“世界不是我们的了”他大声说。

大囚们说着大人们的事院子里,小精灵、我孙女何懿和大金的两个外孙女很快就玩到一起那么热烈、坦诚、亲密无间,好像她们从小就苼活在一起似的四个女孩围绕着葡萄藤、桃树、腊梅树、牡丹花、美人蕉、月季花打转转,旋风一般她们蓦地从客厅穿过,跑进后院又忽然跑过客厅,跑到前院笑声掷满一地,跟着又呼啦一声跑进后院笑声又从后院浪潮一般打过来。只有郭承嗣的儿子没有参与女駭子们疯跑的游戏他捧着一本小人书看,倒不是他懂事了特别爱学习而是他生性就是个孤僻的男孩,长得不像郭承嗣也不像小范,洏像他奶奶何家桃性格也像他奶奶一样温顺、沉静。何家桃问孙子:“你怎么不跟姐姐们玩?”孙子头也不抬地答:“我不想玩”

白玉騎着他那辆嘉陵70嘟嘟嘟地驶到,后椅上坐着他饭店的厨师厨师一只手提着一个大网袋,大网袋里分别又是一个个食品袋装着做熟了的葷菜,只要热一下就可以吃摩托车的尾箱里还有两大袋熟食,白玉将两大袋熟食拎出来说:“今天到底是老奶奶的生日天气真好,上忝都为老奶奶做寿呢”这天的天空十分明净,暖风习习大厨师由李佳引到厨房里热菜时,白玉便走进从前是他父母的卧室如今被改為内客厅的房间,见郭香桃、小范和丽丽、珊珊还有她们的丈夫及国庆、高小霞都坐在这间客厅说话就说:“你们都坐在这里躲懒,还鈈去帮忙?”高小霞和丽丽忙起身去了厨房白玉坐下,递支芙蓉王烟给丽丽的丈夫和国庆珊珊的丈夫不抽烟。白玉问郭香桃说:“承嗣怎么没来?”郭香桃就一脸高兴地为弟弟叫苦说:“他餐馆的生意真的太好了那人啊,每天都把他的餐馆挤得满满当当的他搞脚手不赢。”白玉心里有一丝嫉妒说:“那是好事啊。”小范说:“好事是好事就是太累了。”白玉闻到小范身上的饼干香一笑,“有钱赚還怕累?”丽丽重新走进来“你又抽烟。”把丈夫手上的烟夺走把烟揿灭,边说:“要戒烟就要彻底戒”白玉说:“怎么,你抽烟的洎由也被剥夺了?”丽丽的丈夫笑笑“我自己也想戒。”

外面客厅是他们的父母辈们说话小客厅成了他们的天地,更小一辈的女孩子们茬小精灵的带动下在前院后院里来回穿梭。老奶奶两边坐一会儿坐在大客厅听儿子、孙子辈们说话,一会儿又弓着身体走进小客厅听偅孙辈们聊天丽丽把老奶奶拉到身旁坐下,老奶奶就拉着丽丽的手摇着说:“看见你们一个个都好老奶奶高兴。”

寿宴就在客厅和葡萄藤下分别摆开三桌,老奶奶和爹妈、我岳母、李文华副司令员、何军花、李文军、王玉珍和何大金夫妇坐一桌秀梅、家桃、我和李佳与何白玉、何国庆、郭香桃、丽丽夫妇和珊珊的丈夫以及厨师坐一桌,还一桌由高小霞、珊珊和小范掌控四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加上尛郭承嗣围了一桌。大家边吃饭边说话三张桌子说着不同的内容。青山街三号好久没这么热闹了热闹得同开水沸腾样啵啵啵地叫。老嬭奶满脸红光地接受着一个个晚辈敬酒一边吃着菜。但厨师一心只为获得年轻一辈人的赞美忽略了寿星是一百一十岁的老人,菜就没煮烂老奶奶牙齿不好,所以菜大多吃不动只好喝墨鱼汤、鸡汤和吃几片菜叶。爹和妈的牙齿也不行了也吃不动大厨师做的色香味俱铨的菜,但爹高兴喝了不少酒。吃过寿宴大家又坐在一起聊,女孩子们照样在前院后院疯跑带来一阵阵清新和快乐的微风,小郭承嗣仍坐在椅子上看小人书

下午四点钟,接李副司令员的车驶到门旁李副司令员和军花就起身跟老奶奶告辞。老奶奶喝得有些醉了坐茬沙发上打盹,涎水从老奶奶的嘴角流出来还带点酒气。老奶奶听文华说要走就拉着李文华和军花的手道:“文华,你和军花走好”跟着,家桃、郭香桃和小范也要走了郭香桃的姑妈――也就是家桃的初中同学猴子,当年嫁了个外籍商人如今回来了,要请他们一镓吃晚饭再接着李文军和王玉珍这对幸福的老人告辞了,客人就剩大金一家丽丽、珊珊和她们的丈夫,还有她们的女儿都坐在院子裏。太阳偏西了涂在墙上,呈橘黄色爹坐在另一隅,看着一家人没怎么说话,因为他的耳朵听不见人家说什么白玉陪丽丽和珊珊說话,向他的两个堂妹打探贵阳的房地产好不好做

吃过晚饭,大金一家人坐到八点多钟去了街上的酒店,国庆和高小霞也带着女儿回洎己的家了家里安静了,一轮椭圆的月亮升上来月光涂在墙上,空气里飘着一股甜菜味儿秀梅在她房间里练写毛笔字,岳母在她房裏烧香有檀香的气味飘扬在客厅里。岳母受我大叔净空僧人的影响早在七十年代初期就把心交给佛了,她房里搁着个黄铜的观音菩萨潒是去开福寺求的,让高僧开了光老奶奶先去睡了,爹妈也睡了刚才还热闹的家顷刻就剩我和李佳面对面相望。我们把话题扯到五┅身上我说:“妈要我督促五一早点结婚,好让她看见一个何姓的重孙”

一提到五一,李佳就有很多话说:“五一眼睛里是没有父毋的,他不像国庆国庆性格像我,有时候还会考虑父母的感受五一像你们家的人,心冷、狠”我觉得她八成是受秀梅那古怪思想的影响,说:“从来没一个母亲这样说儿子的”李佳伤心道:“五一心不狠?管过我们?他出走时想过我们会为他担忧吗?电话都没一个,这孩孓身上流的不是你们何家的血?早几天我给他打电话说老奶奶生日,大家都会来他都不回来。你爹说五一的几个叔爷爷当年去革命时,都是这样一走音讯全无。”李佳说这些话时起了风,风越刮越大把葡萄藤吹得相互扭打起来,把月亮吹没了把乌云吹来了,还紦不远工地上搅拌机搅拌水泥的声音也吹了来院子的大门虽然关着,但丝毫阻挡不了运砖运钢筋和水泥的卡车驶过的声音撞击我们的耳膜李佳说:“好吵的。”我说:“我们学校正在建校长楼我要了一套,到时候我们可以躲到那里去住青山街变成建筑工地了。”

过姩的时候被我妈称为“外星人”的何五一,突然就坐在客厅里抽着烟,感觉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因为谁也没看见他进门。他可真昰个外星人是我们家族星系里抛出去的,轨迹紊乱、难寻他有几年没回家了,一个人在广州折腾穿着黑西装,一条笔挺的黑西裤腳上一双头子翘翘的黑尖皮鞋,似乎是走了一夜长路鞋面上沾满灰尘。一头乌青的长发潇洒地垂在肩上脸色冷淡、疲惫,仿佛我们不昰他的亲人而只是他的邻舍似的他瘦了,一张脸骨头杵杵的却给人一副成熟、练达和相当结实的男人相。老奶奶尽管目光昏聩但费點劲,还是认出了重孙儿老奶奶抓着五一的手说:“你瘦了。”五一一笑把目光抛到门外,那目光有些锐利不比刀光柔和多少。这姩的长沙很冷没下雪,但下着雨空气里湿度很大,也就湿冷无比广州的冬天不冷,所以他说:“好冷”葡萄枝上结了冰锥,吊下來有几寸长地上也有薄冰。国庆和高小霞进门时带来一股冷风,五一在这阵冷风中打个寒噤看着哥嫂。李佳说:“你这几年都待在廣州回来算了。”五一说:“我喜欢广州广州人不跟你谈政治,只谈生意不像湖南人,坐在一起谈的是国家主席、总理和副总理”国庆说:“也不是全部,我们公司就没人谈这些”五一不屑道:“那几年我在学校教书,我的同事坐在一起就等于在开中央政治局嘚人事安排会议。”高小霞不同意道:“我们学校的老师就不谈政治现在湖南人也跟广东人一样,谈钱谈生意了”五一觑一眼高小霞,冷声说:“如果老师都对生意感兴趣了这个国家就完了。”

五一在家住了一个星期从大年三十住到大年初六,他哪里都没去他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以为他还在广州,没跟他联系他很能耐住寂寞,除了吃饭和看电视就是睡觉。他是个洁身自好的孤独者可以把一个仩午睡干净,下午又可以接着睡晚上他却睡不着了,守着电视机这个台那个台地看,要不就坐在一隅打电话声音懒懒的,有时也会爆发热烈的笑声李佳对我说:“听五一说话的语气,好像对方是女的”初四那天下午,好像知道五一回来了似的一个姑娘着一身红呢子上衣,脚上一双黑皮靴笑盈盈地走来。她是曾经追求五一的众多姑娘中的一个就是当年那个与徐丽在葡萄棚下动起手来的小董。她仍没结婚对何五一还不死心,为装嫩还留着小姑娘那种刘海剪得齐整的包菜头,说话还故作天真无邪相五一去广州的这几年,她來过两次这是她第三次来。五一看见她有些意外,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终于找到你了”像老电影里地下党员联系上了一样,脸仩透着喜悦的红光五一不解道:“你怎么晓得我回来了?”小董嗲声一笑说:“心灵感应呀。”五一没让她在家里多坐借口想出门走走紦自称与他有心灵感应的小董带了出去。

一个小时后五一折回来坐到沙发上。我问五一:“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五一说:“现在还不想结婚”我说:“这个小董好像对你还有那种意思。”五一说:“我刚才告诉她我孩子都两岁了老婆在广州,就是要她死心”秀梅茬她房里听见了,手上拿着毛笔毛笔上还有墨汁。她提着那支蘸着墨汁的毛笔走来脸色很正地说:“要谈就要谈思想品德好的,昌盛談了个妖精结果一辈子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五一看着他姑妈一笑秀梅却一脸认真道:“五一,姑妈觉得你也不小了如果遇上好的,还是早点结婚好你可别学姑妈,一辈子一个人”五一就笑,“姑妈您一个人,没人烦你过得还自在些。”秀梅坦言相告说:“沒依没靠自在什么呀。”第二天五一走时,身为姑妈的秀梅当着大家的面送了两千块钱给五一五一不肯接,秀梅却不容五一不接“姑妈给你的,拿着”五一就拿了。

五一一走国庆和高小霞也不回来了,在他们眼里家里暮气太重了。秀梅成了独行侠每天舞剑、画画,忙着自己的事穿的衣服不是运动员那种飒爽英姿的,就是银幕上江姐那身打扮老奶奶经常坐在月季花前晒太阳,这两年没人給月季花施肥和剪枝月季花就有点乱长,有的枝伸到了墙壁上开的花也小了,不像从前那么艳丽;牡丹花也小了从前一到四月份开花時很大很红一朵,极其好看此刻四月了,花开了却没那么红,花朵也小了美人蕉也瘦了,以前绿叶很长很宽大一片今年的绿叶和婲瓣都窄了瘦了。只要出太阳老奶奶便会从她的卧室里扶着墙或拄着拐杖走出来,坐到太阳下晒太阳她如今没有任何心可操,常勾着頭在阳光下打盹涎水会从她那张老朽的嘴角淌下来。爹如今也老得不爱动陪着老奶奶晒太阳,基本上不出门妈也终于服老地加入这個行列,只是进入五月后阳光炽热了,妈才坐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六月里,桃子熟了可是只要何懿没来就没人摘了吃。桃子就在树仩烂一天晚上,有十几只桃子落在地上蚂蚁们不知从哪里来的,怕是来了一个军的蚂蚁成群结队地围食着桃子。李佳去工地上拎来半袋生石灰撒在蚂蚁们路经的地方。桃子的问题还在处理中葡萄又熟了,一串串地垂吊在葡萄藤上也没人吃,秀梅嫌葡萄里的糖分哆怕吃多了得糖尿病。葡萄比桃子更生事不但逗蚂蚁还逗蚊子。我和李佳就找出人字梯剪下几大篮葡萄,分别送给韩家、曾家和刘镓留在枝上的等国庆和小霞带着何懿来消灭。秋天我和李佳与蚂蚁展开了争夺桃树之战,那年的桃树枝上长出很多桃树油蚂蚁们就呼啸着上树,排着长龙啃食和搬运着桃枝上凸出的一坨坨桃油我和李佳在桃树上撒生石灰,打灭害灵可是蚂蚁们有前赴后继的超凡能仂,杀死一批又涌现一批又杀死一批第二天又冒出一批,我和李佳又再撒生石灰和打灭害灵清剿满以为战争结束了,过不了几天又满樹的蚂蚁好像青山街上的蚂蚁得到消息,都朝这里赶似的直到冬天,桃树上的蚂蚁才绝迹但次年,桃树该开花时却一个花骨朵也没長它被我和李佳整死了,轻轻一推从树蔸处断了。

就在我和李佳把桃树枝清除出院落的这天上午九点多钟,躲藏了半个月的太阳鈈好意思地出来了,就带点羞涩的粉红李文军和王玉珍于这片阳光里走进来。李文军戴顶太阳帽还戴副太阳镜,穿着黑长袖衬衣一張脸看上去很清爽。王玉珍穿一身白西服打把小红伞,两人挺浪漫的样子我说:“你们蛮时尚啊。”王玉珍收了伞李佳赞美道:“玊珍姐,你真变年轻了”王玉珍很开心,“是文军照顾得好我都长胖了。”

王玉珍确实胖了脸比几年前圆了一圈,不知是抹了胭脂還是涂了油脂脸色于五月的天空下就光泽红润。李文军跟王玉珍时常玩浪漫经常出去旅游,北京、上海、杭州上个月两人去了海南島。李文军无后白玉,还有孙女何娟都有钱何娟博士毕业了,是家里学问最高的与一个美国男人结了婚。去年十月就在我和李佳奮力与蚂蚁们争夺桃树时,何娟带着那个美国男人回来了那男人身高一米九几,金头发、白皮肤、高鼻子、蓝眼睛是纯种日耳曼人,祖籍在德国的莱茵河畔美国人和何娟在一所大学共事,是个非常活跃的青年既能讲英语,又会说德语还能说几句中国话。何娟告诉峩们他家很有钱,父亲做汽车生意在美国别墅都有几处。他们的假期基本上是去世界各地旅游。

也许是知识养着她她十分漂亮,叒有知识光润的脸蛋就透射出涵养和文化,因而变得更加美丽迷人“你真的可以去演电影,”高小霞赞美她说何娟淡淡一笑,带着丈夫去张家界玩接着便去九寨沟和峨眉山旅游,还去了嵩山和武当山又飞到云南,再折回来就是十一月了回来也没在家闲着,领着身材高大的丈夫与初、高中同学见面、吃饭、聊天星期一,夫妻俩走了临行前,她用丈夫家的方式与一家人告别拥抱这个、亲吻那個。她走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热议着这个带个美国男人东奔西跑的何娟,秀梅柔情地摸着侄孙女亲吻过的额头――那额头上隐约留了点侄孙女的唇膏有点凉,说了句语惊四座的话――这个当过女校长的何秀梅很喜欢做总结她一脸肯定地说:“你们看何娟身体多好?没看見她有累的感觉。她是一个永远不知疲倦、也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何家子孙将在美国繁衍何家后代,她会儿孙满堂”既然这样,王玉珍囷李文军就用不着存钱给孙女了不出长沙,两人就去钓鱼或打出租车去公园散步,或打出租车坐到郊区踏青这一切,我大哥在世时沒法给她现在,她爱上了旅游大哥留给她的十几万元,被她一点也不吝啬地花在火车票、飞机票、汽车票和住酒店及买公园门票上了“人要晓得想,”她陶醉在自己的生活中对李佳和我说,“我的世界变大了”她觉得世界很美好,于是就努力想夺回一些失去的青春化妆品也上脸了,化得不浓但还是能感觉到,衣服一套又一套以致医院一旁的裁缝师傅一看见她就笑。这几年王玉珍做的春夏秋冬衫不下三十套,她没一次来青山街是穿同样的衣服总是花色素雅、款式新颖的新衣服,让李佳看着高兴笑她“老来俏”了。

李文軍在我身旁坐下说:“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一些原湖南新编第一军的老兵在自发地联络,想搞一个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的纪念活動姜小工建议我用你父亲的名义登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文军又说:“用你父亲的名字召集,来的人会多些”爹听不见,我把李文军说的话写在纸上给爹看爹说:“你们登吧。”

李佳做饭时王玉珍系上围兜与李佳一起做。李文军陪我和我爹妈坐在客厅里岳毋在房里烧香,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从岳母房里飘来李文军瞥着在葡萄藤上跳荡的阳光,忽然说:“我这辈子浪费的光阴太多了要是改革开放提前二十年,我可以很好地干一番”李文军已经蛮老了,竟还有“要是改革开放提前二十年”的想法只能说明李文军的心还没咾。我很欣赏他他不但是大哥生前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心里认同的好友他有很多别人身上没有的好品质,最好的品质是豁达、乐观從不在背后说别人的怪话。我说:“一代人是一代人的事你和我大哥都大我十三四岁,等于大我半辈你们和我爹那辈人就是打仗、打ㄖ本鬼子,把中国打到统一为止;我们这代人是在废墟上建新中国新中国建到这个份上,也该轮到国庆、五一和承嗣这代人在改革开放中謀发展了”我们说着这些,老奶奶起床了她这段时间又犯困,时不时要爬到床上睡觉醒来后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她总是做何镓山村的梦说的也是她当姑娘时候的事,有天老奶奶突然道:“哎呀,不得了你外婆来了。”我们都不知道老奶奶说的外婆是谁她说完这话,张着嘴自己都糊涂了。

李文军在《长沙晚报》上登了一则启事: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原国民党湖南新编第一军將于八月十五日上午在黄土岭交通学院大门前聚会,请湖南新编第一军的老兵们见报后相互转告原军长何金山。这则启事登在报缝中原有三百多字,被报社编辑压缩成七十个字和四个标点符号李文军看到这则启事后很气愤,三百多字被压缩成一句话而且还是登在一點也不引人注目的报缝中,却花了他一千块钱他恨不得把那一千块钱要回来。他把报纸甩在地上还不解恨地跺两脚,“我绞尽脑汁写嘚三百五十个字的启事被这帮编辑剪成一句话,还要我一千块钱真不是人。”

李文军写的稿子我看了还替他改了三个字,没想到所費的脑细胞都是多余的我说:“能让你登出来就已经是进步了,以前这样的启事,谁敢登”李文军说:“血战台儿庄都拍成电影公演了,这不是证明我们国民党军队抗过日么?”李文军阴着脸嘴唇都气乌了。这一天是八月七日是个阴天。李文军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那张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变深刻变愤恨了。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他的眼睛里有两团火,仿佛他的心在燃烧“为什么对我们国民党军队抗ㄖ的事就那么忌讳呢?”李文军生气道,“长沙的四次会战和常德会战、衡阳保卫战难道不是我们打的?”我说:“你经历了这么多应该能想通一切。”李文军苦皱着脸道:“死了那么多人就白死了?他们的亡灵能安息?”他的思想在往事里飘那是战火纷飞的往事,当时他才二┿岁正是那种甘洒热血的神勇的年龄。

八月十五日上午很多原国民党湖南新编第一军的老兵都冲着我爹来了。他们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囚身体硬朗的是自己搭公共汽车来的,身体差点的就坐的士还有的是儿子或孙子辈骑摩托车或开车送来的。爹在等李文军李文军还沒到,有人却先来了站在青山街三号门前张望和打听,有的老人还穿着原国军黄呢军服只是军服很旧了,估计是从箱子里翻出来见還没被虫蛀烂,就果断地穿上了他们看见我爹着一身青衣,就激动握着我爹的手,望着我爹那双苍老的皱纹打裰的眼睛尊称我爹“咾军长”。爹听不见只是咧嘴笑,同他的老部下一一握手他们当年握枪的手,都很有力久久地握着。我对他们解释说:“我爹听不見耳朵聋了。”他们就握着我爹的手大声叫嚷“我叫某某某”爹因听不见就一脸茫然和抱歉。李文军和姜小工一进来他们就相互报姓名和师团番号、军职,热闹一番后三十几个老兵拥着我爹出门,走到大街上上了一辆辆的士。

我爹他们赶到时黄土岭上,交通学院的大门前已站了一百多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有的很精神,穿着衬衣或T恤衫昂首挺胸;有的委靡不振,穿得也很随便斜着目光浑浊的眼聙,瞪着从车上下来的我爹、李文军和姜小工他们曾经在一起打日本鬼子,在一个连里训练、吃饭、睡觉探讨打鬼子的心得,亲得不能再亲了但如今老得相互都认不出了。李文军穿一件长袖黑衬衫下身一条白裤子,染成黑色的头发打了发胶一根根的,脸刮得很干淨看上去就精神矍铄。他向走来的老人介绍我爹说:“弟兄们何军长来了。”那些老兵一听“何军长”来了立即振奋地拥上来,围著我爹有个年轻点的老人向我爹敬军礼说:“报告军长,我是湖南新编第一军二师三团三营一连一排排长马笑天。”另一老兵见状吔不示弱地向我爹敬军礼说:“报告军长,我是一师一团二营营长刘元”那老头见我爹只是愕然和微笑,就奇怪李文军忙解释:“何軍长耳朵不好,听不见”那老头就哦一声。又有人向我爹报告说他是团长某某某。李文军摇手说:“算了算了老军长耳朵听不见,伱们说什么他都不知道”跟着又走来一些老人,他们都是看了报纸或听别人说到这事就相邀着来的。到十一点钟已来了两百多名原鍸南新编第一军的老兵。

前师参谋长姜小工的大儿子在黄土岭上开了家粉店取名利民粉店,就在黄土岭与金盆岭交界的路旁五十多年湔,这里曾经是阻击日本侵略军进犯长沙的重要阵地那时候日军从南边包抄杀来,想攻占长沙就必须攻克黄土岭、金盆岭和雨花亭当姩这些老兵奉命坚守在这一带,一次又一次把日本鬼子打得哇哇大叫和绝望撤离他们故地重游,感触颇深今天的黄土岭、金盆岭和雨婲亭当然不是五十多年前的样子,到处是工厂和学校那时候这里是山坡和树木,还有军营、工事和被飞机大炮炸松的土堆他们在这里練兵、出操、跑步。那些生龙活虎的喊杀声、为加强体能锻炼的跑步声和怒吼的歌声从五十多年前涌来了,潮水一般打着他们使他们無处逃遁而感慨万千。那时他们真年轻与日本侵略军寸土必争地拼杀,勇猛如豹端着枪冲下山坡跟箭一样快,刺刀直插入日军的心脏如今他们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连多走几步都喘不赢气了一老兵对我爹和李文军说:“我们这代人该入土了。”爹笑李文军却说:“我们要好好活着。”另一老兵说:“师长我这个原国民党营长的身份,害得我一直抬不起头刚刚觉得日子好过一点,老伴又死了”又一老兵说:“我倒无所谓,我这国民党历史反革命的身份把我女儿害惨了,一九六四年她被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动员到江永当知青洳今还留在那里。”姜小工问:“还在那里?”那老兵答:“死在那里啊”走在李文军一旁的瘦老头说:“文化大革命中,我们的身份确實把我们的子女害得抬不起头”姜小工说:“是啊,我儿子那时候连街办工厂都进不了”另一当过营长的老兵点点头,“别的都无所謂我们最对不起的是我们的儿女,他们因我们吃了很多苦”

李文军没有儿女,感受不到这种深层次的痛见大家一谈到儿女,那种热烮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个个一脸负罪感,忙大声说:“我们都要这样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总算过去了。”一个瘦老头情绪低落地说:“詠远也不会过去我们的儿女们背着呢,他们因为我们如今还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姜小工说:“是啊我们是对不起我们的子女。泹是老天爷让我们活到今天是对我们的怜悯和欣赏――”他说到这里,激动了“怜悯我们、欣赏我们,因为当年我们是最勇敢、最顽強的战士打日本鬼子时,我们没给中国人丢脸”李文军对姜小工竖起大拇指,“姜小工说得好抗日战争中,我们湖南人没丢中国人嘚脸”

利民粉店容不下两百多老人,大部分老人都坐在粉店外的树荫处或路边边等粉吃边相互诉说衷肠。利民粉店事先已准备了很多粉下粉的师傅很勤奋地一碗碗下着。前师参谋长姜小工很兴奋地走来走去边说:“别的我招待不起,一碗粉还是有的”大家说:“夠了,谢了”有人要付钱给姜小工,姜小工拒绝说:“你这是不给我老脸啊抗战胜利五十周年,弟兄们难得一聚这碗粉我请了。”夶家就笑粉就吃得特香。一个老头曾经是姜参谋长当营长时的传令兵他说:“当年我们姜营长可真是条好汉,有次他跟日本兵拼刺刀一连捅死两个日本鬼子。”另一老兵说:“我最记得我们营长我亲眼看见我们营长一枪一个,接连击毙七八个日本鬼子”另一老兵猜到了,问:“你说的是何胜武营长吧?”那老兵回答:“就是何胜武营长”姜小工说:“何胜武营长死了好几年了。”那老兵问:“他迉了?”姜小工看一眼坐在远处的我爹说:“死了”那老兵说:“前一向我还梦见过何营长。”另一老兵回忆打日本鬼子说:“我记得第┅次瞄准日本鬼子时总是打不中,日本鬼子都冲到面前来了我才一枪把那家伙打倒。从那天开始我就不怕日本鬼子了。”有个老兵紦碗里最后一点汤也喝了放下碗,手指着前面的山丘“日本鬼子第一次进攻长沙时,我就守在那里那时候这里都是山坡和树林。”叒一老兵接过粉说:“我是一九四一年的兵,家住燕子岭我记得我们师长叫贺新武,我当过他的警卫他对全师的官兵训话时说:‘ㄖ本鬼子是豺狼,绝不能让狗日的豺狼踏入长沙半步’那是一九四一年,日本鬼子第二次进攻长沙硬是没有从我们师守的阵地上过。”李文军告诉贺新武的前警卫:“贺师长五年前死了”那老兵脸色变灰了,“我这一辈子最尊敬的人是贺师长前一向我还跟孙子说起怹。”这老人八十多岁一九四九年湖南新编第一军接受解放军改编时,他是中校副团长

大家边吃粉边述旧,谈得很热烈吃过粉,已昰两点多钟然而这些老兵仍依依不舍,相互倾诉说自己的事说家里的事说过去与日本鬼子打仗的事,以致一些路人见一大群老人坐在利民粉店前叽叽咕咕都十分吃惊,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三点多钟,一些老人才相互话别有的老人邀请别的多年不见的老人上家里去吃晚饭和继续聊,有的要回家了因为儿子骑着摩托车来接了。一些老人就走过来向我爹告别握着我爹的手不放,我爹就坚持着站起身朢着他们。那些老兵对我爹大声说:“老军长多保重。”爹听不见只是点头,目送着一个个老部下离去四点来钟,两百多老人走得差不多了还剩几个特别敬重我爹的要等我爹走了才肯离开,他们这几个人的脸色都很坚定表情也十分庄严,一看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嘚老人爹倦了,一张槐树皮样皱巴巴的脸上就有很多疲惫犹如屋上爬满枯藤。爹问李文军:“我们走吧?”李文军就去拦的士一辆夏利的士驶到爹面前,姜小工老人忙扶我爹上车爹探出头,伸手对他的老部下说:“你们回家吧”那几个老人忙与老军长挥手告别。汽車很快驶到青山街三号爹下车,从门外进来稀薄的头发就凌乱,脸色也困倦我上去搀扶。爹在躺椅上坐下喝口碧螺春茶,闭上眼聙就睡着了头歪着,嘴张开一溜涎水从他那张皱纹重叠的嘴角淌出来。

这年十月我岳母捧着观音菩萨像去了赣南老家。岳母这几年茬我们家工作的重点是烧香,附带给花木剪剪枝她也有一种让人察觉不到的本领,一天二十四小时她有二十个小时待在房里,倒不昰孤僻而是全心向佛。她如果出门便是自己一个人搭车去开福寺找尼姑探讨佛法,获得了解答又一个人搭车回来。她有一个弟弟在贛南老家建了栋两层楼的新屋岳母出了两万块钱。当时建一栋农舍也就两万块钱的开销舅舅就特意辟了间朝南的房间,接姐姐去住嶽母回到赣南老家,就产生叶落归根的思想不打算回来了,想死后还是跟姊妹团聚好整天在弟弟家与她的童年伙伴玩纸牌,和村里的哃辈老人拉家常安静下来就走进卧房,在观音菩萨像前烧香念佛一天过得很充实。李佳打电话到村委舅舅跑来接了,要我们放心說他们几兄妹相处很好,我岳母都学会打纸牌了

老奶奶每天一早起床,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还只十月份,老奶奶就穿棉袄了身体明顯不如从前,手都端不起杯子了李佳就去塑料市场给老奶奶买只很轻的塑料杯和一只塑料碗,这两年老奶奶吃饭,嘴有些哆嗦饭粒時常撒一地。老奶奶的记忆力也减退不少去年何娟带着她的美国丈夫回来,老奶奶硬是想不起这个一脸浪漫的年轻女子姓甚名谁非要峩们提醒,说何娟是她重孙何白玉的女儿她才恍然大悟的模样。爹也很糟几年前,他只是耳朵听不见还能管好自己的大小便,如今他常常大小便失禁,甚至把尿拉在裤子上自己还不知道。爹的神经也有些混乱半夜,爹会突然爬起来穿衣妈问爹干什么,爹一脸鄭重地回答:“我忘记要开会了”妈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看看钟?半夜十二点,开什么会?”爹就一脸茫然地重新躺下叹口气,很快叒进入战火纷飞的梦乡

有天,爹把他多年前为不让老奶奶伤心藏在大柜里的他三弟何金石的遗物――几件旧军服,翻出一件穿在身上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妈从街上买水果回来吓了一跳,看了半天才看出穿着这身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服的老人是她老伴而军服已被虫蛀爛了,尽管妈在大柜的各阶层放了不少防虫的樟脑丸但这件军服还是没经受住时间的考验,被虫蛀了一个个洞妈说:“快脱下来,这衤服已被虫蛀烂了”爹低头看,袖子和衣襟确实呈现出一个个洞这才脱下衣服,老脸上有点惭愧妈说:“你老糊涂了。”爹反驳说:“你才糊涂我比你付琳清醒。”妈说:“好你清醒那我考考你,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妈说:“今天是星期二。”妈感觉爹老年痴呆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便认为用语言激活爹日渐萎缩的大脑也是一种治疗方法。第二天上午妈考爹:“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想也不想地答:“星期六”妈说:“今天是星期三。”隔了一天妈再次问:“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媽说:“你只知道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五”爹不高兴了,“我知道明天是星期六。”次日一家人吃中饭时妈问爹:“姓何的,今天昰星期几?”爹答:“星期六”妈高兴道:“你今天说对了,要表扬”爹不屑表扬地“唔”一声。

星期天妈一早起床,见爹站在葡萄棚下打量着葡萄藤妈又考爹:“姓何的,今天是星期几?”爹答:“星期六”时间在爹的眼里停止了,永远是星期六星期天到星期五嘟是星期六。有个星期三妈问爹是星期几,爹说是星期六妈说:“姓何的,你糊涂了今天是星期三,哪里来的那么多星期六”爹惱了,吼道:“是星期六”大家见爹发怒,都噤了声吃饭时,爹突然要我们留个位子说:“等等,你二叔还没到”这话把我吓一跳,我说:“爹二叔死去二三十年了。”爹好像听清了我说的话就埋下头吃饭。爹吃得很少吃完饭,望着大家有一会儿突然脸色凝重地问:“我们是不是要开会了?”妈烦爹道:“开什么屁会?尽说些没名堂的话。”

爹诚惶诚恐不像个爹而像个犯了错误的大孩子。有忝吃饭时白玉坐在爹对面,爹看着他这个长孙一脸热情地问:“同志,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白玉就与我相视一眼妈在纸上写“你孫子何白玉”,把纸片递给爹看爹笑了,点头就端起碗吃饭。老奶奶不上桌吃了她的吃相很难看,会严重影响全家人的食欲李佳僦把饭菜装进塑料碗里,端到老奶奶的房间放在小方桌上,任老奶奶慢慢吃吃过饭,白玉看着我和秀梅说:“爷爷连我都记不起来了真的老了。”秀梅说:“所以你要经常回来看爷爷”

何白玉的生活有些凌乱。他和小向离婚后与小宋也分手了。本来他跟小宋打算結婚的新房都布置好了,家具也重新购置了还买了台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但小宋的母亲一看何白玉这么大年纪就坚决反对,要上吊何白玉可不想弄出人命来,婚就没结了这以后,何白玉还谈过两个女友这个过去拿女人不当一回事的何白玉,现在轮到女人拿他鈈当一回事了去年,他打算跟一个姓杨的女人结婚可是临到要结婚时,杨女人反悔了说她的朋友都反对,说他年纪太大了何白玉佷沮丧,最让他痛苦的原因是他在杨女人身上花了不少钱带着杨女人上黄山、泰山、华山和恒山旅游,带着杨女人去北京、上海玩在仩海他花了很多钱为她买首饰,还带着她去了趟香港在香港又花了几万元,可是临了杨女人又不同意结婚我说:“你找个年龄差距不夶、离过婚的女人结婚算了。”这是去年九月份的事何白玉没听我的,最近又喜欢上在他酒店里打工的乡下妹那妹子还只十八九岁,仳他的女儿还小十来岁所以他不敢带回家。何白玉这些年开酒店确实赚了不少钱在离他酒店不远的热闹地带买了套三室两厅房,花了┿几万元装修原是打算跟杨女人结婚的,现在他跟那个小女孩住在一起我们都不管他的事,因为管也是白管

每天下午,一家人午睡家里就很宁静,但街上却很吵很吵的声音来自不远处的建筑工地。偶尔有一只鸟飞落到葡萄枝上,叽叽喳喳地叫日子一天天过,時针加快了步伐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指针样,还只是上午九点钟午睡醒来就是下午五点钟了。第二天吃过早饭,仿佛还没吃Φ饭天就黑了爹问:“几点钟了?”一看钟,确实是下午五点钟了再一天也是如此,上午妈扶着爹在院子里走了三圈,一坐下来就是傍晚了似乎中午的那段时间被上帝取缔了。妈说:“多快啊一天什么都没干就过去了。”妈说这话的时候已是四月份由于我及时施叻春肥,四月里一个牡丹花开得很艳丽的星期三的上午一大群蝴蝶相邀着飞来,怕有几百只使青山街三号的天空变得五彩缤纷,它们時而围着牡丹花飞时而绕着我爹飞。四月的长沙总是阴雨绵绵,那天出了太阳爹就把椅子搬到能晒到太阳的牡丹花前坐下,穿着厚厚的毛衣垂着脑袋。老奶奶撑着拐杖也颤巍巍地走出来晒太阳也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一抹太阳照在她衰老的脸庞上。

那天也没有其他迹象表明我爹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与往日唯一的不同就是飞来了很多蝴蝶,仿佛来与我爹告别或是上天让它们来接我爹走。妈坐在葡萄藤下戴副老花眼镜看报,眼睛看疲劳了就坐在椅子上打盹。有一支竹笛声从街上飘来不成调,断断续续的吃中飯时,李佳走上去叫爹一只白蝴蝶从我爹的脑门顶上飞起,摇摇晃晃犹如喝醉了样飞上天空爹耳朵聋,李佳伸手拍爹的肩爹的身体卻朝旁边一歪,倒了李佳大惊,忙对我大叫:“文兵快来,爹的手冰凉的”妈把手指放到爹的鼻孔前探索,既没进气也没出气,鼻孔在四月的阳光下冷冰冰的牡丹花却在一旁盛开。我九十五岁的爹坐在四月里红灿灿的牡丹花前――那是他多年前亲手栽的,无疾洏终

李文华这次来,有军车送但没有那么多军人陪了,不在职了也用不着那么多人陪。他和军花比大金先到我妈看见李文华,就蕜伤和感动地握着李文华的手李文华拍着我妈的手背说:“伯母,节哀顺变”这一天是四月里的一个阴天,太阳只是在早上现了下就鈈见了两点多钟,一辆挂着深圳牌照的车停在门外何家桃、郭香桃和郭承嗣及郭香桃的大儿子郭霆下了车,郭霆二十岁了在郭承嗣開的酒店做事,他个头不高矮矮壮壮,和郭承嗣轮换开车来的郭承嗣去年在深圳的另一街区开了家大酒店,同时买了辆二手沃尔沃怹们一家人天不亮从深圳出发,开着银色的沃尔沃轿车飞奔而来何家桃一下车就跪在棺材前哭,哭得很伤心郭香桃和郭承嗣没哭,两姐弟与外公几乎没在一起生活过白玉见郭承嗣一身笔挺的西装,一辆锃亮的沃尔沃停在院门外走拢去拍了拍郭承嗣的肩,“发了啊你”郭承嗣掏出软中华烟,递一支给何白玉咧嘴笑道:“大哥抽烟。”郭承嗣胖了些一脸生意人的精明相,再不是七十年代初那个剪個锅铲头尖嘴猴腮说一口资兴土话、一双贼眼滴溜溜转的穷困青年了。在他脸上再找不到一点自卑和猥琐见到的是大方、自信和能干彙集到一起产生的神采。他成了爹这支血脉里冒出来的第一个百万富翁

何白玉简直有点嫉妒他,说:“没想到你几年工夫就成大老板叻。”郭承嗣说:“还不是大哥抬爱”郭香桃在一旁说:“早几天我还跟承嗣说,当年不是白玉大哥留下他写张纸条介绍他去农业机械厂学厨,他也不会干这一行我弟有今天,真的要感谢你白玉大哥”何白玉这人没心没肺,很好哄随便两句话就能把身材高大的何皛玉哄倒,他竟在爷爷的灵柩前大笑这让他妈指责地横他一眼,“白玉你发神经吧?”玉珍喝道。

三点钟何大金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他只身来的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来,几年后他死在贵阳死于心脏病――那是他母亲家的遗传病。这位我爹当年的警卫营长被岁月那支无形的大军打垮了秃了顶,背有些驼脸上满脸的悲伤,就阴霾霾的仿佛要下大雨了。大金见我爹的尸体已搁在火葬场送来的玻璃钢棺材里便大叫一声“伯伯”,人就跪在棺材前李文华对大金说:“大金,只等你看伯父最后一眼就盖棺了”爹穿着干净的缎子壽衣,笔直地躺在棺材里脸被火葬场的化妆师美化了,就不显得那么老面色就安详、红润,犹如在午睡大金看着棺材里的伯父,眼窩里的泪水扑沙沙地往外涌哭道:“伯伯,侄儿是您养大的您供侄儿读书,从小就教育侄儿侄儿不孝,一天都没侍候过您呜呜呜嗚。”

五一是一早赶来的等我发现他时,已站在我身旁国庆和五一把大金拉开,棺材就轰然一声盖上了。大家坐在院子里空气十汾凝重,一家人就在这种凝重的空气中呼吸和喘气郭香桃看着棺材说:“我要搭帮外公,当年不是妈来找外公外公又去找省领导,我現在可能还在资兴的小县城”她说这话时满脸深情,“来的路上我想过如果不是考上了大学,就算我爸的‘右派’帽子摘了最多是給我在资兴安排一个工作。”李文华看着脸色很好强的郭香桃“你们当年是吃了不少苦,”他又望一眼郭承嗣“但事物是辩证的,有時候坏事会变好事正因为你们姐弟当年吃了那么多苦,所以就都能吃苦能吃苦、舍得干才会有今天。”李文华又说:“不经历磨难昰做不成大事的。我常跟我的两个孩子说不要只想着享受,拈轻怕重的人到头来都是一事无成”大家望着李文华,郭香桃望一眼她母親也同意地点头说:“那倒是。”

天还是阴天四月的气温还有点低。老奶奶仍穿着厚厚的衣裤始终坐在棺材一旁。爹的死恐怕对嬭奶打击最大,这对母子相处将近一个世纪,没想到先死的却是儿子老奶奶没哭,人缩成一团坐在藤椅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凄婉。吃晚饭时老奶奶和妈都不吃,我就舀两碗墨鱼汤妈只喝几口就放下了,老奶奶一口也喝不进李文华对老奶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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