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用我一生为奴by盲区完整版》by十九九一二卷全

[盗墓笔记][瓶邪瓶]用我一生(卷二&21-25)
据说,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吴邪折了根小青草衔在唇间,猫在一块突兀的山石下发着呆避雨。他虽然活了很久,可绝大部分时间都白白睡过去了,没机会见证沧海桑田又沧海。道理倒是能略通一二,比如国运兴衰王朝更迭,比如生老病死天道轮回,再比如,他又把张起灵捡回来养伤了。
五年前他厌倦漂泊,回到长白山中偶然发现了这处隐蔽的山谷并安顿下来,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前。那天清早,一声闷响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地面隐隐颤动,他以为是地震,慌慌张张跑出来,仍有轰隆声依稀传来。吴邪愣了愣,爬到高处,见得远处山峰后似有黑烟腾起,那是张家居住地的方向。他跑回屋中,拿了水和食物,想了想,又带了一把匕首,天一亮便匆匆上路了。他迎着那个方位走去,一路上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脚步一刻也没有停下。
他还记得当年从张家脱出时顺流而下的河道,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走到它汇入地下的地方,身体已经劳累,但不明原因的焦虑令他不能真正休息,只停歇了不足一小时便继续朝着上游走去。然后,又过了半日之后,他看见了瘫倒在河边的张起灵。
他双目紧闭,毫无察觉,吴邪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怀疑他是不是死了。他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他也应该那么做,但同时他发现已经没有了选择。
他来到张起灵身前,去摸他的脉搏,讶异于自己的手居然在抖。指尖心跳如咒。这一幕与十三年前何其相似,吴邪看着他,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命运。
他再次把张起灵背回自己的住处,后者两天后方才转醒,四目相对,商量好似的谁都一声不吭。吴邪头皮直发麻,心下嘀咕倒是宁愿他一塌糊涂地睡,小模样人畜无害的,总比被那双眼睛时刻盯着好受些。好在张起灵体力不济,没多久又睡了过去,再醒便恢复了惯常淡淡的样子,倒是肯开口了,两人断断续续的总算将十年前那一场变故的前前后后讲明了大概。张起灵说起话来一如既往的直截了当,对人对己对事对物都不留一点情面。他是永远不会说出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做了什么的,但仅将当时境况平铺直叙,吴邪也听得无言以对。
说到最后那一晚的事情时,吴邪虽知不可避免,言谈间还是颇有尴尬,只将张海月提到麒麟血的内容三言两语带过。当时他正在给张起灵臂上的伤口换药,这人愈伤较常人快很多,躺了小半个月已无大碍。张起灵听了吴邪潦草几句话,沉默良久,面色蒙霜。吴邪瞧他这般神色,唯余叹息,帮他缠好纱布便起身欲走。
“张海月”,推门时听见身后的人突然出声,吴邪回过头,见张起灵蹙着眉,努力回忆道:“……后来神智失常,和其他族人一样由张海客安排,别的我不知道了。”
吴邪卡壳似的半天没个动静,末了愣愣应了句:“哦。”
张起灵等了一会儿,又说:“我没成过婚。”
吴邪本能一般看进他眼里,目光纠缠一刻,仓皇调开视线。他匆匆转身关门,直挺挺杵在那,五脏六腑都被勾搅的感觉难以平息。这又是一段戛然而止的对话。自重逢以来,几乎全部的交流都这样残缺零落,像一根根刺扎在那里。
吴邪机械地铺好被褥,一头扎进枕头里,直到喘不过气才侧过脸,头发给蹭得乱翘,眼巴巴望着地面上一片稀薄星光。他这副模样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但是咎由自取,看到主人着急,心虚却不悔改。自从张起灵来了,吴邪便让出卧房,自己挪到厨房来睡地铺。一来方便他养伤,二来他也真的做不到从前那样毫无避讳。绝非有意疏远,只能说有些事情不是难在解决,而是难在面对。他不知道这种感觉该怎么向张起灵解释,或许根本就没法解释。张起灵近日完全是个封了口的瓶子,从不多言半个字,但是每一天每一天,吴邪都能知觉到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地捆缚而来,是背上芒刺,痛里隐约快慰。
然而随着时日推移,无孔不入的尴尬与忐忑终究压倒一切。吴邪开始受不了。他见过张起灵的冷淡、漠然,乃至黑暗寒冷杀伐决断,以为可以接受他任何一面,原来却见不得他这样如履薄冰的隐忍。折磨,他最不希望与张起灵有关的东西,偏偏由他亲自施加。共处时一触即碎的平和假象是缓慢致命的病,他无力解救,至少该扼制它蔓延。张起灵醒后第六天起,吴邪开始每天早上弄好饭食,然后自己出去随便找个地方穷发呆,到了晚上再回去。最初几天张起灵眼中有些不安,但始终什么也没问过,吴邪知道他不是不想问。
太多的说不出与碰不得。永远也不知道哪一句话会陷入困境,旧日的称心合意纷纷作了古,剑拔弩张的空气逼得人快窒息。日子像一块粘腻滞闷的油布,捉襟见肘的遮着丛生的荆棘。
而他们不本该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么。
这样的煎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结束,甚至不知道还会不会结束。可是,吴邪想,可是真怪了,连最简单的相处都变得如此艰难,为何张起灵的停顿、转折,他的词不达意文不对题,他所有突兀的开头和失去下文的留白……他居然还是全懂,想不懂都不行。
所以其实他们始终都另有症结,而不是误会这样的低级错误。张起灵的迫不得已吴邪都早已明白,远远早在他解释之前。回想当日凌晨,张起灵走后不久,张海月再次推门而入。时隔不过半天,她却变得形容枯槁。她进门站定,神色古怪地盯着吴邪,还没等开口,张海客又匆匆推开房门。两人照面均是一愣,随即互相诘问对方为何在此。张海客性格稳重,看起来也无意纠缠解释,只言简意赅叫吴邪跟他走。一旁的张海月兀自猜测,料想是张起灵打算处置吴邪,只差没拍手称快,“起灵这是终于想通了,亏我还白白担心一场!”
她见吴邪神色木然,对一切恍若未闻,冷冷笑道:“你还赖在这儿干什么?不会是在等起灵吧?……哈,你在等他?他早就走了!你不知道?”她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吴邪,惺惺作态,“哦,你确实没必要知道。反正他说你已经没用处了,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言毕吴邪看张海月一眼,却似根本没把人看在眼里,不见动衷,反倒是张海客冲过来一把拉开张海月,怒声道:“吃那么大苦头还堵不住你的嘴!”他有些心急地拉住吴邪的胳膊,“情况紧急,快跟我走!”
吴邪没心思看他们闹哄哄的戏码,木偶似的被拉得站了起来。没走两步,张海月尖声道:“等等!张海客!你要带他去哪?”她才认清事实,杏目圆瞪,“你要放他走?!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是唯一的希望了!张起灵发疯你也跟着疯?!”
张海客挡开她的阻拦,“族长做事有他的道理,他比我们看得清楚。”
张海月愈加激动,“他清楚什么!他这几天做了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张起灵了!”
张海客耐心告罄,干脆不再理她,拉住吴邪就走。张海月抢先一步挡在门前,张海客见状冷道:“海月,你不是我的对手,况且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族长,你还有命再领完一遍家法么?”
张海月本是个寸步不让的架势,但听到后半句,身体反射性地一阵瑟缩,张海客趁机越过她开门便走。
张海月真的没再阻拦,张海客步履匆匆,走下台阶时,忽然又听到她喊:“走就走远点儿!”吴邪抬起头,张海月看着他,她像失去支柱一样紧紧抓着栏杆,声音哽住,连眼神也一同嘶哑了,“离他远点儿,否则你迟早害死他!”话音未完,大颗大颗的眼泪已落下来。
张海客领着吴邪来到族长楼地下一处隐秘所在,双指夹出一块青砖,将右手探入墙中,里面传来机括咬合的声响,石墙悄然中开,露出深处漆黑的通道。张海客在入口处点燃一支火把,塞进吴邪手中,“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天亮后就能出去。”
吴邪望向那没有尽头的黑暗,又看了看张海客,死水般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些审度和疑虑。
张海客明显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也完全不在乎吴邪相不相信他,他只是在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这是张家风格。他把吴邪往前推了推,“你很危险,自己保重。”
吴邪握着火把回过头,不自觉看向他身后。
张海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他利落地关闭了入口,“走吧,别回头。”
后来吴邪一直谨记这句话。他是该走,是不该回头,这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忠告。但他可以远离张家人,却不能袖手自身来龙去脉。离开东北后,他回顾在张家获得的种种线索,开始谋划进入张家楼一探究竟。不久之后,便以提供有疗伤解毒功效的“神药”为条件加入了一小伙盗墓贼。那几个人年轻胆大,在吴邪半哄半骗的利诱下前往广西巴乃。吴邪当年从长眠中一醒便被成群不知名生物追得魂飞魄散,稀里糊涂就跑出来了,这次一去才知那些绿怪哪里是在追他,分明是在赶他走!只要他一靠近,那些怪物就会尖叫着逃窜,只敢躲在远处投掷攻击,想让他尽快离开。不仅如此,吴邪还发现,任何古墓,只要他在便绝不会有起尸的情况发生,甚至三丈之内都不会有妖邪近身。看来,当日张海月所言“麒麟血驱邪避魔”确是属实。另说那几个年轻盗墓贼,虽不知真相,但见吴邪这样神乎其能,纷纷将最初那些许妄动的心思断了个干净,不说言听计从,也算毕恭毕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地倒了几年斗,财物是有了些,但吴邪最在意的,除了在张家楼中还算获得了些像样的讯息外,再没发现任何线索。每每竹篮打水,三年后吴邪终于意兴阑珊,在一次盗墓结束后独自悄然离开了这个临时的团伙,未作任何告别。
其时吴邪人在西南地区,后又只身在江浙盘桓数月,终归还是踏上前往长白山的路程。人事波折之后,格外渴望个归处。这样的存在之前不曾有过,现在却似乎不是无处可寻。他没有忘记张海客所言,也没想再与张起灵有什么瓜葛,只是,或许,有回忆的地方令人流连。
何况,张起灵并不是一个忌讳,他没法把他放到那样的位置,他舍不得。他不能否认那些实实在在的快乐,也解释不了自己逾距在先。想来只不过萍水相逢,且还聚少离多,在张起灵之前和之后那些更为久长的岁月里,他遇到过数不清的人事,却唯独这一位闯入心门登堂入室。他不懂为什么别人统统都不行。须知人皆有别,而他又何以只觉得张起灵独一无二?他怎么偏偏就允许他变得不可取代?这些疑问曾经如烟云缭绕于吴邪心头,久弥不散。他想不通,原由似乎有千百个,逐个推敲起来又一个也无。
直到他再度久居于长白山脉,呼吸着熟悉的空气,轮转过四季,终于渐渐明白,不论是有无数个理由还是根本毫无理由,其实根本指向同个答案。简单至极。从前不懂,只是不肯懂而已。
是他害怕面对,所以一直逃避,逃了这么多年,最终逃回原地。
又愚蠢又可笑。但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
就算事不至此,又能怎样。
从张家古楼读过的那些碑文上大概可以推断,张家族人寿命约有两百多岁。张起灵民国初生人,照理还有许多年可活。待到他百年之后,兴许自己也会去看看他的碑文上都记了些什么,可能还会酹酒大醉,敬故人难再。
——瞧吧,吴邪想,只这样而已,就已经惦记到人家百年之后了,若当初按张起灵的意愿发展下去,最后怎么收场,真是不堪设想。
他以为这是通事理、明取舍,能将得失丈量清楚。而事实是,他只看到张起灵,看不到他自己,所以浑然未觉两人所思所做根本如出一辙。他们各自一径擅行,为彼此安排了一出又一出戏码,一厢情愿、信誓旦旦,太过投入以至于都忘了,这戏台上离合悲欢何尝由人作主。
吴邪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张起灵会把“恨”这个字眼放在他们之间。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张起灵的悲喜悉数铺陈在他的眼中,他是认真在说——至少他曾确实这样想过。
说不清那一刻的感受,吴邪想笑、想哭、想转身就走、想狠狠揍人。张起灵把这十年说得太轻易了——多少磨人的困窘、失望、自我厌弃,难以启齿的委屈和不甘,如影随形的挂念,辗转反侧午夜梦回羞耻的欢愉,无能为力的恐惧与绝望……——原来你竟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能恨你!
对张起灵早已气若游丝的愤怒一霎时星火燎原,理智的锁链开始烧熔。吴邪气得要发疯,简直想直接把人抽醒来理论清楚。光阴虚掷不算什么,被世界隔绝也无所谓,世人谁都可以对我妄加揣测,但是你不行!唯独你张起灵不准误解我,只有你,你必须懂我,你必须明白!
吴邪向来脾气不错,只这一次不论怎样自我劝解都怒火难息,直到张起灵醒后,散碎的交谈中才得知这几年来自己四处折腾着倒斗的踪迹他居然全知晓,且全是事后知晓。他对着身侧之人那副至今话到此处仍面冷眼黯的模样,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哭笑不得。老子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知道你事后诸葛次次扑空!况且这完全叫人无从解释,怎么说,说我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在意?简直莫名其妙!吴邪仰头哀叹,老天若成心捉弄人,花样还真是多。
不过,既然实情当真如此,则设身处地想来,张起灵会生误解之意似乎不该苛责。况且,吴邪一转念便又想到,自己今时今日尚且为这样的事而如此恼怒,若推己及人,简直不忍细思,十年之前当夜,张起灵该是何等伤怒。
原来再多的体恤都不如亲身经历。原来只有时间空空的流走了,自己没有一丁点长进。不管曾把心思琢磨得多么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再对上张起灵,还是泥足深陷、一团乱麻。张起灵即便声色不动,都在不断地提醒着吴邪,提醒他不像他自己想象或希望的那样心淡如水与人无涉,提醒他十几年来始终有这么个人,令他百转千折,令他所求甚多,令他情难自禁,还不思解脱。从前就做不到的拒绝和告别,过了十年依然做不到,甚至连这样的决心也剧烈地动摇着。纵使离散漫长,已隔人事重重,纵使那份心意一再地被无视、被否认、被打压,还是从来都没有变过,从来都不能改变分毫。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得过且过哄哄自己,可一旦回到了张起灵面前,便彻底无可遁形。
——只是不想和他分开而已啊。
一念单纯至此,奈何人心横生枝蔓,明明同路同向,竟也能背道而驰。
如果可以无所顾忌就好了。如果能只想着手中已经抓住的这一刻,就好了。
……吴邪揉揉鼻梁,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天边冒出了红彤彤的霞光,看来明天会晴,不必再狼狈躲雨。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心里其实清楚这样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两人之间那种岌岌可危的紧绷感随时都会崩溃。他不知道崩溃之后等在那里的会是什么,他设想过无数次,直到再也不敢想了,开始鸵鸟似的听天由命。
雨过天青,绵延的群山笼在湿雾中,是吴邪偏好的清丽悠远。他站在那瞧了片刻,又觉索然无味,似乎好景不该独看。
他深吸一口气抻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准备打道回府。自己镇日纠结,也不知那小挨千刀的整天都寻思什么呢。在家里就觉着压抑得别扭得不行,出来了又惦记着期待着回去,看不着他就老也不能踏实。认识张起灵之前,吴邪觉得人生是苦的,苦着苦着也就没啥感觉了;等到认识张起灵之后,他觉得,人生是苦的,苦着苦着,他娘的,上瘾了!
吴邪心里头笑话着自个儿,微微撇着嘴角,叹着气转过身来,一抬头,愣住了。
就在距他几米开外的地方,时空错乱从天而降一般,站着面无表情、全身湿透的张起灵。
吴邪目瞪口呆,张了半天嘴,一个音都没发出来。
张起灵看着他,淡淡的说:“原来你每天都在这儿。”
也不知是淋了多久的雨,在绯红的天色和青绿的山色间他仿佛褪去了一切活的光彩,整个人只是黑白的。他对吴邪说:“你真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吴邪呆立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说的什么,顿时脑子里轰的一声。他尝试告诫自己要冷静要镇定,但是完全控制不住那股瞬间窜起来的邪火。
阅读地址:&http://senru.net/199/volume 2.
天蒙蒙亮。吴邪撑开眼皮瞧了瞧,估摸着是早上六点来钟,又迷糊了几下,再睁眼时便清醒了许多。他发着呆醒了会儿神,然后开始轻手蹑脚地慢慢翻身。他由左侧卧翻成仰卧,动作迟缓、神情鬼祟,还不时要小心翼翼停下来稳一稳,跟个精神病似的。然后似乎觉出有点不对劲,往右一扭头,果然张起灵黑白分明的眸子正淡定瞅过来,里面睡意已散了七七八八。
吴邪泄气地整个人瘫倒在床上,脸蛋被枕头挤变了形,一边嘟囔着一边就被张起灵长臂一伸扒拉进了怀里,“这样你都能醒,你还是不是人,你到底能不能认真睡觉……”
二人再度同床共枕至今已有月余,吴邪是近几天才知道张起灵的睡眠清浅到什么程度。他当场就震惊了,然后开始孜孜不倦地尝试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起个床,没一次成功。
虽然快要入夏,山中早晚仍旧很凉。张起灵把吴邪的脑袋往自己胸口按,拉高被子盖住他后脑勺,下巴搁在他头顶,闭上眼,嗓音还没醒透,“再睡会儿。”
吴邪被闷在被窝里,声音发嗡,潮热的气息直接袭击张起灵的皮肤,“不睡了。伺候您早膳呀,大老爷。”
大老爷在清晨微寒的空气里牵动了嘴角,抱着人没松手,但吴邪往后退,他也不阻拦。吴邪向来不怎么贪睡,醒了也就醒了,不像张起灵那点觉断断续续分期分批的能睡上一整天。他从被子里挣出来,恰好正对着张起灵的脸,端详了一会那个闭着眼睛乖乖静静的小模样,和睡着了根本毫无区别!
“哎,你真一直这么睡觉的话,那以前咱俩一起住的时候,岂不是我干什么你都知道?”
张起灵没有反应。过了片刻,他突然睁开眼睛,十二万分正经,盯着吴邪道:“以前你趁我睡着时候都对我做什么了?”
睡意全无、目光如炬。吴邪条件反射性地警铃大作,僵在那开始拼命回忆,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怒道:“我做什么了?!他娘的我啥也没做啊!”他心说老子当年纯情得要死,顶天了也就亲你一下,还亲的脸,还被你知道了,你好意思提!
也不知道张起灵究竟是如何绷住那个一号表情的,仍是正气凛然,“是么,真的?”他说着,手就伸到了吴邪裤子里头。
吴邪暗道不妙,想往后缩已经来不及了,张起灵的手按在了他有点发硬的地方,人也跟着凑过来,“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这样了?”
“这明明……别闹……这明明是两码事!我这是男人早上正常的生理现象!……操,你还捏!他娘的难道你没有?!”本着实践出真知的科学主义精神,吴邪也奋力地摸去张起灵那里。
吴邪:“………………”。他奶奶地,张起灵岂能没有,他何止是有,他简直不能更有。
一清早就闹了个大红脸,吴邪想收回手,却被张起灵按在那了。他翻身压了过来,四目相对,低声问吴邪:“我也这样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吴邪道,“割掉吧”。说完他自个儿也乐了。他被张起灵压得严丝合缝,挺想把他一脚踹下去的,但还有那么点儿想拉过来亲一口,左右脑互博了一阵子,鬼使神差地挺腰顶了顶身上的人。
张起灵不需要更多鼓励了。
吴邪真正意义上的从床上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他穿好衣服站在房前抻懒腰,抻完了不免要捶几下尾骨那个部位,然后抱了柴进去烧火。晴日无云,暮春的山谷里绿意欣荣,太阳光浓烈得能在地面上拍起尘埃。吴邪坐在板凳上添柴,忍不住检查起自己的指甲,脑子里回放着刚才把张起灵塞回被窝时他背上露出的无法直视的抓痕。若非两人终日寸步不离,实在不能相信那是自己亲手抓的。算起来也一个多月了,每天都这么白天黑夜的折腾,张起灵固然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可自己这把出土文物的老骨头也不知道扛不扛得住。这要是安在古代王侯将相身上,绝对是昏君和佞臣荒淫无度的典范,要同流合污彪炳史册的。吴邪逐一想象了一下张起灵的昏君和佞臣形象,独自傻乐起来。他们把日子过得太极端,之前是数九寒天的苦菜花,如今是春风里铁树开花,且一开开一树,拦都拦不住。
早认定的穷途末路,岂料绝处逢生。在一起,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张起灵说这句话时的样子犹在眼前,大概永生也无法忘怀了。就是在那一刻醍醐灌顶,吴邪蓦然明白,分离对于他们来说除了徒增痛苦之外没有任何益处、没有任何用处。不论他怎样忍痛、如何绝情,所有的努力都仅仅是在伤害张起灵,而不可能改变他。如同他自己的所思所欲,无法消灭,压抑过后,变本加厉。纵使毫无指望也从不止歇,原来人的心意确实可以顽强至此。或许……他们真的不该分开。
吴邪擀好了面条,放在一旁等水开。琢磨着应该再过多久叫张起灵出来吃饭。时间有点紧,早饭后还得带他去熟悉一下周遭地形,好方便他以后来回。
张起灵是前天晚上和他说的,他需要出去处理些事务,往来约莫十来天。现在想起那晚的情形吴邪还会涌起些难言的感喟。那是他们近日来唯一一个毫不“荒淫”的夜晚,张起灵当时躺在被窝里,侧头问吴邪:“困不困。”
吴邪瞅他一眼,答:“困。”
“和你商量个事儿。”
“我已经睡着了。”
“…………”,张起灵看着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眼里含了点笑,凑近了道:“丈夫外出,媳妇儿是不是会好好在家等他回来?”
“啊?”张起灵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吴邪下意识先数了数,错过了理解这句话的第一时间,等到他搞明白其中的内容,立刻被这个彪悍的隐喻砸得眼冒金星。“你说啥!……你个小破孩儿……妈的……你才是媳妇儿……”,平时逗张起灵时那些嘴贱的功夫这会儿全没了,舌头打结,脑筋反倒忽然连通,他反应过来,张起灵是在告诉他,他又要走了。
毫不意外。一同避世什么的太过分了,吴邪从来没奢望过。只不过,从前张起灵要走要留全凭他,吴邪命令自己保持清醒的距离,从不干涉过问,可现在…………都已经发展成讨论谁才是媳妇儿这种不要脸的关系了,还忍个屁!况且张起灵虽语带调笑,用意却是郑重的。吴邪平复了一下心绪,正色几分,问道:“什么时候走?”
张起灵看着他,淡淡笑道:“你说呢?”
我说什么啊,我说一百年后,你干吗?吴邪刚想谑他假大方,音未出便顿住。其实,以张起灵性格身份,要做什么事情定然是非他不可没他不行,其中转圜余地少之又少,接近于无,彼此都清楚的。然而张起灵说商量,便是真的商量,哪怕事情根本没得商量。这不过是个生疏笨拙的示意——从此我的人生,邀你全程参与、请你共同作主。
心头沉甸甸的。月余来飘在云端的轻亮快乐全数安稳落了地。不仅落地,还深深坠到泥土下面去,生根,出芽,可待来日大树参天。吴邪暗自沉吟,不知寻常人成家之后,是否也这般感触。
他放松躺平,兀自笑叹,“还是你定吧,我怎么都行。……还是张家的事?”
他稍稍微笑着凝视屋顶的样子很深情,张起灵侧过脸看着他,些许惘然、些许了然。过了一会,转而问道:“你对张家了解多少?”
“举家黑户啊,还有遗传病”,吴邪一脸嫌弃,扁了扁嘴,然后宽慰张起灵说:“但是没关系,我们进步青年谈朋友不讲究出身问题和脑子问题。”
言毕两人都笑。
连失忆也能拿来调侃了,该是真的已经释怀。敛去笑后,张起灵竟当真将张家历史从头讲起。吴邪始料未及,但也不讶异。他说,他便听,心里是高兴的。张起灵一贯地言辞极简,悠长的回顾中无论怎样的惊涛骇浪到了他口中也不过是三言两语,欠缺起伏。所有亲历的常人难以想象和理解的遭遇,他全盘接受和承担,除此之外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吴邪时而禁不住地转过脸去看他的表情——依旧没有表情。这种全然无动于衷的冷漠在他身上并不陌生,多年前张起灵留宿时,也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散发出这样的气场。那样的时候,吴邪总是无比直观地感受到那遍布他周身的根深蒂固的疏离,如同环绕着一圈真空,隔绝而无情。早已隐隐预料到了,张起灵的身旁其实没有任何位置。
那是自幼年起所赖以生存的一切赐予的缺失,经年累月,造成他人格中永久的残疾。曾经的吴邪一直没能鼓起勇气和信心去冲破这片虚无抵达张起灵内心的最深处,然而现在,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地去尝试了。他认了。自古扑火的飞蛾们,几只是蠢,几只是想痛快焚身?吴邪凝视笼在暗影中张起灵的侧脸,心下宁定,尚觉来日方长。
他们在如水的夜色中并肩而卧,喁喁的问答仿若燕尔新婚闲话家常。说到与吴邪相关的部分时,张起灵的语调不自觉轻缓下来。他平素寡言,却有一把清正低稳的好声线,静夜中有如月下深流。他说自己在长期的等待和寻找中曾经想过:“世界这么大。就算当初没有在山中偶遇,也一定会在别处认识你”。他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吴邪。温柔是天罗地网,但什么也不惊扰。
吴邪稍有踟蹰,终归还是问说,当日曾在张家听闻药人是解救族人最后的希望,此话是否属实。
这个疑问换来当晚张起灵最为久长的一段沉默。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答道:“先代族长中确实曾出现过类似说法,但后来都被隐藏和否认。到我这里,张家的许多秘密已经失传,我也在寻找这些真相。”话到此处,他停了停,转头打量吴邪,“又不是神仙妖魔,一个人能救一族,这种事怎么能信。”他又仰回头,眼睫半垂似低回的叹息,“对你说这话的人不管是谁,目的都不单纯。虽然张家最初因你而生,但后来的浑水你没必要跟着蹚。人心看不透。你别想太多。”
他真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然而并没有给出确凿答案。或许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吴邪在焦虑和困惑中活得久了,已经练就了习以为常的本事。张起灵虽无意示明,但言辞间透露出他把吴邪和张家分开对待的倾向,互有权衡,但各做盘算。他果然是不同的,情欲不能冲昏他的头脑,他自始至终清清楚楚。理智得有些可怕,但说不上什么原因,他这样反而令吴邪安心。
“说话老气横秋的……”,吴邪半真半假的抱怨。更深不寐,聊兴渐憨,他侧躺着,仔细端详张起灵,忽道:“你小时候什么样?总不会也这么死气沉沉的吧?有没有比较活泼可爱?”
“…………”。这真把张起灵问住了。他那个七零八落的破记性,哪有什么童年回忆可言,充其量不过是些散碎片段。何况小孩子本就自知甚少,他对自己小时候什么样着实全无概念。
吴邪神采奕奕,见他卡壳在那,让步道:“你不是说每次失忆后都有能回想起来的嘛!小时候的事总不会一件也想不起来吧?哪怕就说一个事儿也行啊!”
张起灵在脑中检索片刻,真就老老实实说了一件印象中最为完整深刻的事情。
当时张起灵未满十岁,已经开始受训。其实他还没到可以受训的年纪,但没人管他,他去了也就去了,和一群比他大三四岁的孩子同样对待。第一年隆冬时节,某项训练张起灵未能达到标准,按规矩必须受罚,除了加重练习外还得承受一种额外的体罚。张家钻研人类许多世纪,变态变得久了,刑罚自然花样百出。那是一种施加在背部的皮肉伤,不会影响肢体活动,但衣物摩擦疼痛非常,而且愈合缓慢。同期那些正常年龄的孩子中也有两人与张起灵同样挨罚,但是那些孩子的父母会一种作弊的手段——他们宰杀动物,褪净毛发,经过特殊的加工后捆绑在孩子身上,假充正常皮肉,以便使孩子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免遭伤痛。张起灵没有家人,但也依葫芦画瓢地给自己弄了一身动物皮,可他不知道具体做法,粗制滥造,当场被施罚的人识破,结果非但没能逃过一劫,反倒加倍受罚。
张起灵淡淡述说,话音未落,吴邪已经大半个人盖到他身上,翻过去掀起被子和衣服看他后背,“伤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没留下疤么?”
张起灵被他压得趴了下去,好笑道:“早没了。你身上不是也没有疤痕。一个道理。”痕迹早就消失了,之所以会记得这件事,大约只是因为对于当时尚且幼小的张起灵来说,那个冬天真的太冷了也太疼了。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出过任何类似的情况了,他是同期乃至往期受训族人中绝对的佼佼者,而与此同时,他也再没存过任何幸免于难的心思。
吴邪惊道:“你和我一样的?!”
“不如你”,张起灵解释:“张家人血力没那么强,只能自愈不太严重的外伤,用时也长。”
吴邪又反复摸索了几下,现在张起灵背上除了几道已经暗淡的旧伤和新鲜的指痕外别无他物,他悻悻躺回去,口中喃喃:“能把我的分给你就好了。”
张起灵听了,目光闪烁,没有说话。
吴邪缩回被子里,被角盖过了半张脸。他的眼睛有一瞬间水光粼粼的,待张起灵仔细再看,又似乎没有,只是格外明亮而已。
静了一会儿,张起灵反问道:“你呢,你小时候什么样?”
“我?”吴邪露出十分茫然的表情,想了一会儿道:“这可真忘了……瞪什么瞪!时间太久了我忘一忘不可以吗!……真没印象了,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药人,个子都挺高了,抬手都能摸到墓道顶,应该不是小孩了。”
“摸墓道顶?”
“对啊。……小朋友,你不会以为药人就是专门天天吃药的吧?我们也是要吃饭干活的!皇帝也有预算的,懂不!”
“你们还干什么?”
吴邪回忆道:“除了刚服下丹药头几天的和反应很强的,其他人多数都被派去修建陵墓。陛下他老人家一手抓长生一手抓长眠,两手都得抓紧嘛。”他说着说着就又岔道了,“可能是因为那些经历我才懂点风水玄学,建造方面也知些皮毛。当时是苦力,当今摇身一变,啧啧,文化人!”
张起灵眼看着他说到后面的确是颇有点洋洋自得的样子,感到自己实在没词儿了。
二人沉默片刻,然后终于意识到眼下所聊的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个好话题,微微讪笑,却仍舍不得就此睡去。吴邪意兴正浓的模样愈发显得年少单纯,他支着下巴问张起灵:“我在张家楼碑文上见过,你们张家人都身怀绝技的,跟我说说呗,你都会什么?”
还没等张起灵应声,他又追加了一句:“会七十二变吗?”
“…………”,张起灵斟酌片刻,谨慎道:“会变小。”
“真的?!怎么变?”
张起灵看了看他,然后躺平。他先是像运气一般深深慢慢呼吸了几次,整个身体舒展开来,就在那个又舒展又放松又奇妙的让人觉得充满力量的状态停留了几个节拍,然后,像踩着鼓点一样准确而平均,伴随着骨节松开或扣紧的轻响,他整个人以看得见的速度一点一点紧凑起来。似乎每一个关节都短暂地被拆卸开来以更为密集的方式重新组装。不一会儿,张起灵整个人都缩水了一大圈,陷在被子中,冲吴邪眨了下眼睛。
吴邪整个人都呆滞了。过了好半天,他才想起来拎起被角从头到脚来回扫视张起灵全身,依然瞠目结舌,“………我的小祖宗……”
张起灵看着吴邪惊呆的傻样,嘴角上翘的那一丢丢真是微妙极了,那种忍不住得意、暗爽、有点不好意思、以及“这算什么,我还有更厉害的”……
就在他被各种崭新的小心思轮番轰炸时,吴邪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被子下面,他在张起灵的上身左戳戳右摸摸,魔爪一路袭击至腰际,随即,张起灵感觉到,自己的底裤被扒开了。
张起灵:“……………………。”
吴邪很快钻出来,头发擦出了静电,头顶几根像避雷针似的愣呵呵竖着。分不清他到底是惊奇还是感叹,总之语气很深邃地说:“那里没有变小……”
张起灵一本正经解释说那个部位没有骨头,所以这个真缩不了。吴邪傻傻听着受教。可惜不是白天,不然就可以看到他的脸红得有多壮观,张起灵这么想着就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果然够烫。
吴邪捉住张起灵的手,摸着那白白净净的小细手腕,感到有点崩溃,终于还是捂脸道:“你还是变回去吧。”
张起灵看他那个又害羞又纠结又莫名兴奋的样子,不由好笑,“怎么?”
“你这副模样顶多也就十五六岁”,吴邪抚心道:“我的罪恶感太强烈了。”
张起灵:“………………。”
吴邪在一旁又观赏了张起灵伸胳膊伸腿重新长大的全过程,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绮思嘿嘿嘿淫笑,惊叹新奇之余,眼中还有些闪闪发光的崇拜。张起灵变回原形,活动了一下筋骨,侧撑起身,头枕手掌瞅着吴邪。他的笑容不算明显,但是吴邪觉得他看过来的时候,好像有小小的气泡们按耐不住地咕噜咕噜从四周冒出来,聚集到他们身旁,欢欣地破裂开来,将看不见摸不着的快乐悉数泼洒在他们身上。他凑过去,张起灵闭上眼睛。他在他鼻尖轻轻亲了一下,“你真厉害。”
他退回去后张起灵才睁开眼睛,笑意不散。吴邪搭在头上的被子往下滑了一点,露出头顶依然支楞着的那一撮短发,张起灵伸手过去拨了拨,给拨得更翘了,还颤巍巍地晃了晃。
吴邪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拉过他的手来回抚摸已经恢复的指节,“练的时候很苦吧?”
“我不记得了。”张起灵轻声答。
吴邪在他腕关节处揉捏,垂眸笑道:“那倒也挺好。”
张起灵翻过腕子,用自己的手掌包住吴邪的。
吴邪不说话地把玩张起灵的手指,像孩子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爱不释手。他睫毛偏长,低垂的时候仿佛星月的清辉也挂不住了,要簌簌地落下去。——蓄谋已久的悔恨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击败了他,他低头认下所有的错,默然将自己曾经的选择逐一否决。似乎心智曾被哪个愚不可及的恶棍霸占,干出匪夷所思的怪事。怎么也想不通了,明明对张起灵有着如此不知穷尽的好奇与渴望,曾经究竟是为什么、又是怎么样去压抑的?从初见那一瞬到眼前这一秒,整整十三年的挥霍浪费,到底如何做到的?酸楚一寸一寸攀爬,柔软而耐心地侵蚀他。吴邪皱着眉,不愿被察觉。这些自找的折磨,就算张起灵能懂,他也必须独自承担。
“你有那么多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
“很多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吴邪笑说,那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啊。
张起灵看了他一会儿,说:“慢慢来”。
那时吴邪以为他指的是,我慢慢说,你慢慢听,不需要着急。他觉得挺好,慢到没完没了才好。
他们低低絮语,彼此问询,声音松松散散却一直没有停歇。言及某处,默然无语,或相对而笑。从来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这么多话可说。人生的画幅似乎直至此刻才终于开始徐徐展现它全部的意义。他们盖着同一张被子彻夜聊天,直到天明才渐渐睡去,仿佛两小无猜。虽然没有人知晓,幼年、童年、少年,那些此生不曾莅临并业已错失的温暖,究竟是否能够凭靠臆测和爱意彼此给予。只是这个晚上,绵延滚烫的情欲丢下他们偷偷睡着了,天地也愿暂且成全这一双恋人,空气里藏着万物积年累岁的微笑与叹息,风住云开、月静星悄,千秋一夜。
直到现在,回想中的吴邪还不自觉地牵动嘴角,最后是开水滚沸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张起灵已经起了床,正双手抱胸懒洋洋斜靠着门框,似笑非笑的不知已站在那看了多久。
吴邪几步过去,按着他的脸颊在那挺直的鼻梁上亲了一下,手指上的面粉在他两腮印下白花花的几条道子,张起灵自己不知道,见吴邪咧着嘴一个劲儿傻乐,顶着张小花脸也跟着微笑起来。
早饭过后两人便出了门。他们所处山谷位于长白山支脉,面朝东南,三面环山,另一面是茂密丛林。像是曾有何物从天而降,硬生生在群山丘陵中砸出了一小块盆地,山崖彷如被一斧劈下,陡直下落,形成天然庇佑。日照也充足,并不阴冷,是以能够正常居住。
吴邪引领张起灵进入树林,笔直走了一段路程后,隐约听见前方潺潺水流声,原来有条小河。再沿河顺流下行,及至正午,河道出现分岔,吴邪停下擦了擦汗,道:“右边那条岔道,沿着走下去就会和张家后面那条河交汇。……我就是这么找着你的。到了那儿你就知道该怎么走了吧。”
张起灵对着水流点点头。吴邪返身在岸边找个了大大的树荫招呼张起灵坐下,拿出携带的食物。这里水流较上游更为湍急,夹岸芳草、鸟雀虫鸣,热热闹闹。吴邪在树下拾起几枚青黄的野果,在水中冲洗了,扬手抛给张起灵一个。后者接过来咬了一口,方听那头笑问:“酸不酸?”
张起灵咔嚓又咬了一口,边嚼边答:“甜的。”
吴邪便又塞了几个到他手上,自己也拿起一只放心地大口咬下。
“……………………”
吴邪双手紧紧捂着腮帮,倒退几步,眼中悲愤异常。片刻之后,咆哮声响彻山林:“你这个骗子!!!”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张起灵咽下口中酸得倒牙的野果,淡定一笑,把气势汹汹扑上来揍他的人抱了个满怀。
风一吹,身旁的树也沙沙的笑了。
稍事休整后,吴邪又带张起灵去认另一条进出山谷的路。两人顶着正午烈日一直走到天近黄昏,穿过林子和丘陵,兜了大半个圈,吴邪才在一座山岗前止步。山背土石嶙峋,吴邪又贴着走了约莫半柱香光景,拉过张起灵,一同将岩石缝隙中探出的几大从荒草扒开,露出了一道半人来宽黑洞洞的石缝。吴邪一闪身钻了进去,回身冲张起灵笑。他眼睛干净明亮、牙齿洁白整齐,站在暗影里笑得粲然,像个稚气又邪魅的巫童。张起灵在外面看了几秒钟,冲他伸出一只扒草扒得脏兮兮的手。
吴邪也伸出一只同样脏的手去握住他的,接着把他整个人都拽了进来。他们又把荒草拢回来遮住入口,所处之地立时愈加昏暗,只能勉强看个人影。吴邪打开事先带好的手电筒,先四周照了一圈,皆是泥土和参差的岩石,中有曲折的窄道,目所能及左右最宽敞处也不足一米,更有地方看起来只能勉强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侧身通过。看过大致情况后吴邪关掉了手电,也不说话,漆黑中渐渐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张起灵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静立不动,直到脸上突然被吻了一下。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吴邪已经退开,耳畔只余带着笑意的声音:“有没有感觉到?头顶有光。”
……是真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便不难发觉。张起灵抬头看了看,道:“上面是通的。”
“是啊”,吴邪点头,“一线天。不过这里的山壁不是垂直的,看不到天。里面有几段路能看到。”说着他拽了张起灵的袖子一把,抬步向前走去。&
张起灵默然跟上。通道崎岖狭窄,他们不得不前后隔着一人的距离。黑暗阴晦、看不到尽头的路,有点像是走在墓道里,给张起灵造成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没有和吴邪下过斗,就算有,也该是他走在前面。
“你看过么,有个古文章,叫《桃花源记》的”,吴邪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当时走到这儿,就觉着前面‘仿佛若有光’,越走越觉得是。后来才知道是犯傻呢,光是有,可不是从前面来的,是从上头来的。”
那声音在笑。他到底在笑什么呢。
张起灵低着头,不知是在看路还是在看吴邪的小腿——两者都是看不清的。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吴邪走得不缓不急,时而侧身低头,这样熟悉,料想已不知来往过多少次。他没有回答张起灵的问话。于是他们都不说话了。只剩下偶尔滴水声、气流声、脚步声、衣物摩擦声,依稀断续,不知疲倦。
沉默着走了许久,走过上坡和下坡,走过稍微开阔的能看见天空的地方,也走过逼仄得须弯腰蜷身才能通过的地方。昏昧和寂静中,时间悄然隐匿。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者更久之后,忽然而又必然地,黑暗中传来吴邪的声音,掺杂着微弱的嗡嗡的回音。
“那天我走到这里,挺累的,……本来已经不想走下去了,可是看见了入口那个石缝。黑咕隆咚的还挺隐蔽,我就想,里面一定是死路,一定是山。可是我看着它就觉得它在诱惑我。真是死路吗?万一不是呢?不走一走怎么知道?不亲眼看见总不甘心。……总也不能甘心。然后我就顺着走进来了,走了可长时间了,那时候这里还不如现在,有好几个地方差点儿过不去。但是越过不去就越想过去。也不知道是叫什么劲呢,跟有毛病似的。可是……,结果,你看,原来真的不是死路。”
前方已经有隐约光亮透过来。吴邪的声音止息了。张起灵抬起头来,蓦地有些恍惚,仿佛吴邪对他说了许多许多话,多得远超言语所及;又似乎他从未真切倾诉过任何,只曾于睡梦中秉烛长谈,梦醒后,不要问。
那路着实不好走,即便张起灵也这样认为。他不知道以前狭迫到什么程度,它现在依然障碍重重难以穿行,嶙峋怪石磨过他的肩膀手臂,留下血痕。他只是静默地跟着吴邪走。道阻且长,似乎本不欲供世间所用。或许正是因此,这两个硬闯进来的人,注定辗转颠倒、彼此跟逐,纵然同行,也无法并肩。
光如轻慢薄纱,渐行渐浓。走过暗暗长路,余霞和青翠树群迎接了他们。再行数十米,便能够看见吴邪搭建的简陋屋舍。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吴邪拿出水来喝了一口,突然被张起灵从身后抱住。他愣了愣,以为这是什么婉转的撒娇,于是抬手拍拍张起灵的头发,笑着说:“到家啦。”
“少侠,你带我到这里来,是要和我殉情吗?”
吴邪一屁股坐在断崖边上,抬头仰视张起灵,天真烂漫、嬉皮笑脸,明显短时间内不打算站起来了。
张起灵本来准备一口气走回去的,但吴邪一幅又热又累汗流浃背的惨样让他实在狠不下心,没招,只好在旁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水喝。
至于殉情——张起灵探身朝崖下瞧了瞧,也就五六米高,未免太寒碜了。他把水递回给吴邪,后者接过去又灌了一大口,还不停用捡来的一片大树叶子扇着风。也不怪他累得慌,两个人走的是同样的路,张起灵虽然背的东西多些,但只负责前面领路,偶尔回身扶一把,而吴邪,又要跟、又要走,一边留神路线,一边还得溜号去看看这个逗逗那个,百忙之中居然还能挤出时间来给前头那位讲个故事,想想也是很了不起了。
那故事是他从书上看来的。五九年的时候偶然在报纸上看了一篇连载的武侠小说的开头,饶有兴趣追了几期,后来行迹动荡,不了了之。最近有次无心与张起灵说起,只道剧情扑朔,有机会仍想看个究竟。他说完自己就忘了这码事,还是张起灵一次外出归来时带了本书塞给他。翻开一看,正是当年没看完的那一部。原来故事早已完结。薄薄的一册书,吴邪挑灯夜读,一口气看完,过后还要兴致勃勃讲给张起灵听。
他对书中恩仇侠义并没有过多感触,对悬疑的结局也无甚执着,却明显对各个角色命途颠簸、人性幽微之处慨叹良多。他跟在张起灵身后,也不嫌场面冷清,独个儿聊得起劲。说自是有那宵小鼠辈投机钻营、竹篮打水,但也见高人侠士后院失火、郁郁难欢。话到此处两人正欲爬上陡峭山岩,吴邪边讲边拉住张起灵伸过来的手,攀至岩顶,捶着后背唉声叹气,直道芸芸众生,不分高低贵贱,从来无人不辛苦。
这话惹得张起灵侧目。当时吴邪额上铺着层汗,被阳光晒得发亮,一张青春面庞,偏语带苍凉,像是少年人为赋新词强说愁。想来滑稽,但不好笑。
吴邪不知张起灵在想什么,只见这人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说不清从何时起,他莫名其妙的就养成了但凡察觉到张起灵情绪不高便自动自发去哄的习惯,简直快成了本能。当即他眼珠一转,挂上一副坏笑,“但是也有人一把年纪,大难当头,一群高手堵在外面,还能情不自禁同妙龄少女调个情,哎呀,当真英雄好汉!”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张起灵刘海下的眸子静静的,逐渐露出笑意,“你也是英雄好汉”,说着牵紧吴邪,示意他加快脚程。
“…………”,想要趁机偷懒没能得逞,吴邪愁眉苦脸跟了上去。
后面途中便全在说他最中意的情节。是书中两位豪侠彼此累世深仇,却一见如故,引为知己,更在约定的比武中打得不分伯仲惺惺相惜,不料遭奸人作梗,其中一人中毒而死。这人死后,他的妻子将刚刚诞下的孩儿托付给那仇人知己,自己也随丈夫殉情了。书中各路人物对这位妻子的评价,无不称她英烈忠贞,是女中丈夫。吴邪跟在张起灵后头念念叨叨,一会儿说这女的抛下亲生骨肉,着实心狠,非同常人;一会儿又说她居然说死就死,毫不拖泥带水,“真是过瘾”。他就这么感慨了一路,见了那断崖还顺口拿来调侃。
他们并肩而坐,轻风一阵阵荡过身畔,汗水蒸发出点滴凉爽。张起灵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吴邪,有些突然地接起了方才一直甚少回应的话题,他问吴邪:“你觉得怎么结局好?”
吴邪“嗯?”了一声,随即便知他指的是书中那一对侠客夫妇。他思索了一会儿,皱眉道:“难说。……要是那女的死了,男的续弦,看了肯定不怎么痛快。……可这男的死了吧,让那夫人守寡,又不大忍心。”说罢他又不满意地挠挠头,颇苦恼的模样。
他至今仍会为了虚构的故事人物认真烦恼。大概真的有人天生就和冷漠二字无缘。
张起灵歪着头看他半天,淡淡笑问:“为什么非得死一个?”
吴邪闻言一愣,整个人立刻变得呆呆的。他答不上来。下意识就这么认为了,居然都没想到要改一改。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起灵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已经接着又问道:“以后我死了,你是续弦还是守寡?”
吴邪的脑子空白了一下。
太直接了。在情感关系中,太过直截了当在很多时候充当着武器的角色,有着锋利而残忍的双刃。随后的沉默立刻变得难熬起来。过了半天,吴邪才叹出口气。往昔已说了大半,往后还只字未提,他们所纠结的、欠缺的、无法企及的,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在和张起灵变成这样的关系后,很神奇地,曾经种种忧虑不知道都去哪了,骨子里那点儿得过且过忽然占足上风。现在他宁肯火烧眉毛也只想顾好眼前,至于以后的日子,已经不愿意去想了。
吴邪最后浅浅的笑了起来。张起灵还在看着他,在等答案,并没打算放过他。“不知道”,他说,见张起灵听了似乎颇不满意,嗤道:“你人都死了,还管那么多!那你说你想怎么样!”
没料到这个问题会被抛回来,张起灵明显怔了一下,随即陷入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吴邪都以为他已经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了,忽听他开口说了句:“你是我的。”
吴邪听了,心中一跳。他转过来瞅着张起灵,神色怪异,貌似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表情,过了片刻,才咧开嘴,几乎骇笑起来。他笑得双肩抖动,摇着头,像成年人对待宠爱的小孩,明显的娇惯纵容,和不以为然。
张起灵语气顷刻转冷,“笑什么?”
“没有,没、没什么”,吴邪笑得直咳,一边摆手一边努力肃容,“真没什么,不是笑你。”
张起灵脸色完全阴了下去。
吴邪终于止住笑,揉揉鼻子。过了一会,他拿胳膊肘拐了拐对方,“哎,别生气。”
张起灵没给出什么反应。吴邪见此,眼里的笑意也就褪干净了,有点讪讪的。他回手撑在地上,坐没坐相地歪着身子,过了一会儿,慢悠悠道:“我是你的,这怎么可能呢。”
“你出生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开始很久了,你死了之后,也还得继续不知道多久。”他望向天际,声音不高,“我的生命这么长”,说着展开双臂,怀抱空旷,“而你只存在这么长”,他张开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张到最开,也未及小臂长短。“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是你的?”
张起灵转过来盯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吴邪好笑地伸手拨了拨他的头发,“张家人的寿命是长。但你想过没有,如果——我是说万一——我真得没完没了地活下去,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吴邪抱着膝盖坐在那,略垂着头,眉眼依然笑笑的,“所以啊,小张张,你是你的,我是我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张起灵的刘海被吴邪弄得有点凌乱,安静而长久的凝视中,他的神情慢慢柔和下来。那种柔和,是因为云雾遮掩了高峰。而须知所有坚执如岩的部分,从不因遮掩而消失。
“你也知道,我以前一直逃避,我一直想避免和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怕什么?”吴邪本没打算说这么多,但此刻不说,仿佛便是辜负。“一开始,我以为我是怕以后你不在了,我却忘不了你,还得为此受苦。但是后来那么些年里,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正相反…………”,他伸手抚摸张起灵的眉头,没能抚平那些皱折,只好放弃般的摸摸他的脸颊。张起灵看着他,看见他轻声的说:“我真正害怕的,……是忘了你。”
最怕最怕,是某日某时,我再也不会因你而快乐或悲伤。
“你能想象那种感觉么?什么都变了,只有你不能变。什么都没了,但你还必须留在这儿。没有地方可以去,还不准放弃。”吴邪没想过要对张起灵说这些,他没想对任何人说过,从来没有。“喜欢的、厌恶的,哭过笑过的,渐渐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就只剩下我了。……我又是什么呢?”
话音落下去,时空静寂。过了一会,吴邪回了回神,瞥一眼身旁的张起灵。这人衣裳穿的薄,领口的扣子开着,颈项和锁骨的线条一览无余。吴邪收回视线,笑了笑。“倒是也琢磨过,天降大难于我,说不定是因为老子有什么过人之处,以后要得道飞升。呵,后来证实是我想多了。七情六欲一样不缺,我他妈根本不是做神仙的料。所以吧,我估摸着,要是真千八百年的活下去,眼前还能凑合着过,往后只怕要生不如死。”
他语调没什么波澜,像在说旁人的事情。然而扭头一看张起灵,忽然自觉失言。
“你……”,吴邪挠了挠头,“哎呀,我就是那么一说,也没那么夸张。其实、其实也没多严重。”张起灵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但吴邪却真的无措起来。“我早都不想这些了,真的。”他像努力补救一样,调整了一下语速,才接着道:“从巴乃出来以后很长时间我都躲着人,后来渐渐适应了。再后来,战争打起来了。到处都乱。起初我在南方,后来东南西北跑了个遍,也上过战场,好几年日子特别动荡。见了不少人、不少事,有些……是真惨。也就是那时候慢慢明白了,原来没有人活得容易。谁都有求不得的东西。命运专挑每个人的软肋下手,其实还挺公平的。这么想想,就觉得我这辈子也没啥大不了的了。”
张起灵沉默着,略微低头。天色变暗了,吴邪看不清他面上神情。过了一会儿,听见他说,“四几年那时候,我也在战场上。”
“嗯?”吴邪有点意外,转念一想也对,战时张起灵才二十来岁,正当年。话题被默默换掉,他也松了口气,便笑着说:“就你这作战能力,一个人能顶一群了吧?……你说怎么没在那时候碰上你呢。”
张起灵摇了摇头,不知何意。短暂停顿后,他接着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入过伍,上过战场,后来怎么了?”
吴邪注视张起灵的眼睛。那是已经料定的眼神,他知道后面一定有事发生,即使在追问中也从容镇定。这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他的巨细无靡。他只说几句,他便什么都想到了。瞒不过、躲不开、逃不掉。
好半天都面无表情,最后吴邪有点疲倦地牵了牵嘴角。“后来我被日本人抓起来了”,他答道,语气如常,将早年经历简略道来。是在南方,和一群人一起,当时所有人身上都带着烧伤,被关了几天后,吴邪的伤处愈合恢复太过明显,引起了看守的日本兵的注意。就在对方怀疑并准备把这奇怪状况报告上级时,吴邪猛然跃起夺过他的步枪,用尽全力反抡起来砸向他的后脑。霎时场面大乱。失去看守,被关押的中国人一涌而出,同时更多的日本人闻声赶来。一片沸反盈天的争斗惨叫声和零星的枪声,吴邪倒提着步枪发疯般一路拼杀,再也顾不得其他,甚至无暇理会周身又添新伤。过了不知多久,才意识到周围再无第二个人,自己已经逃出来了。他虚脱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肺叶似要炸裂,掰开因过度紧张而无法松开的握着枪管的手指,沉重的步枪倒下来正砸在他脚上,这才发现鞋子都跑丢了,脚底全部磨烂,已经失去知觉。
“大概真是吓疯了。”吴邪笑着总结,“我那时候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太怕了。我这么个体质,要是被日本人发现了,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吓疯了么。张起灵长久不语。他还记得曾经有人不避也不逃,只是血红着双目、一遍遍追问他到底想从他那得到什么。
原来之所以犯错,是因懂你不够多。
吴邪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视线尽头空空如也。喉咙干涩。他说的太多了,不该说这么多的,为什么停不下来。“有时候我就想,如果真的死不了,那我……还是人吗?身上也受过很严重的伤,但是全好了。……全好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如果更严重呢?如果是致命伤,也能痊愈吗?有段时间我控制不住地整天琢磨这个,冒出各种想法,但是不敢尝试,最怕的是试了之后,万一真死不成,那可怎么办?……是不是听起来特别可笑?我自己都觉得魔障,后来也是实在受不了那个精神状态了,就决定试一把。”
张起灵静静听着,等着下文,吴邪却不说了。抬起眼来,发现他在笑。那个笑容很复杂,像从密封了很久的抽屉里翻出的旧珠玉,蒙了尘,仍自熠熠。以前没见他那样笑过。
张起灵不禁问道:“然后呢?”
吴邪笑着摇了摇头,“没试。没有然后了。”
张起灵还想继续追问,吴邪却突然说道:“我一直想问你,关于我——我刚才说的这些,张家有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张起灵调开视线,不自觉拧起眉,闭目思索。脑海中依稀出现燃烧的纸张、纸张边缘熟悉的古体字。历代张家人对药人的所有探索到最后不过只有短短一句:长生不老,求死不得。他不愿细想自己的先辈们曾针对吴邪做过怎样的尝试,那一切都过去了。他烧掉那张纸的最大原因,是上面关于服饮麒麟血可在一定限度内提升张家人血液能力的记录,以及末尾处含糊其辞的那段话:“心为血主,头为神主,欲止麒麟血性,碎心沥血、身首异处,或可一试。”
张起灵眉头一跳,睁开双眼,他不着痕迹地放缓了呼吸,静静平视远山,回答吴邪:“没有。”
吴邪半扭着身看了张起灵一会儿,没有作声。他对自己的提问没抱什么希望,对张起灵的回答也不意外。只是忽然觉得尴尬。这很奇怪。他连主动敞开双腿让这个人进入自己的身体时都没有尴尬,此时却有。不知为何,对张起灵,好像怎么样都是可以的,但若抱有寄望,便是万不应该。
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沉默,悄藏着危险的讯号。张起灵是不会为气氛做任何努力的,他只在意真相。于是,像是为了阻拦那很可能被这静静的尴尬召引而来的某种真相一般,吴邪像发呆过后的小动物那样甩甩脑袋,清了下喉咙,笑叹道:“求死不得,或许天命如此,没办法。”他看见张起灵骤然抬起的面孔上错愕的神色,笑得半是调侃半是自嘲:“不过有时候我又寻思,就冲我这英俊的脸庞,老天爷应该也不会就看我特别不顺眼啊。要是让我生在世上就是为了这么玩我,那也太无聊了,多大仇?这么一想吧,我就总怀疑,可能还是会有好事发生,只是还没到时候呢。再等等呗。我这辈子……总会有点儿好事吧?”
“你说对不对?”吴邪推推张起灵的肩头,笑吟吟地问他,像哄小孩那样。
张起灵静静看他半天,似乎在认真思索他的问题,也可能完全在想别的,总之到最后也没有回答。他拽着吴邪的手腕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看向前路,道:“歇够了吧,走吧。”
吴邪便也没再出声,起身跟了上去。
他们这一次进山的路线是张起灵来往过程中独自开发的,相较于平常吴邪惯走的那两条,几乎没有绕远,差不多是直线距离,但与这种便捷相伴的,是沿途的泥泞险峻。张起灵一向擅长于这样直截的路径。但要吴邪来选,他宁愿舍近求远也不想走得如此辛苦,反正时间多得是。
话说回来,若同行的话,倒也不在意走什么样的路了。
停歇时耽搁了太久,在本该已经抵达的时刻里他们仍在山林中穿行。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一轮圆月未及当空,晶亮的辉光已开始抛洒。浓淡相宜的蓝紫天幕既像晚照也像凌晨。山野中尽是自然的吐纳,灵动而静谧。途中遇到横截的河流,水声激越。有被雷电生生劈断的粗壮树木瘫倒在水中凸起的巨岩上,须踏之过河。吴邪在岸边紧了紧背囊。他平衡感向来不佳,唯恐栽倒水里,站在原地专注而迟疑地寻找恰当落脚点,紧张兮兮的。踟蹰中正欲抬脚,只见先他几步的张起灵站在河中石化干硬的朽木上回身,伸出了手来。
成熟男性的沉稳有力的手,覆有薄茧的指腹与轻微突出的指节,和独有的略为畸形但莫名优美的修长双指。摊开掌心,安静的等在那里。不催促,不收回。
深沉的天色里张起灵神态放松,目光柔软。吴邪握住眼前的手掌,牢牢抓紧,随即跨步而上。他冲张起灵笑,有些赧然,又十分欣然。
行至对岸后相握的手也没有放开。林深莽莽,月亮在头顶的夜空和脚下的水洼里守望。他们一同趟过水流,翻过山丘,踩过没有路的路,回到家中。满天星斗,安然没有言语。
两天之后的上午,张起灵再次出行时便又选择了这条路线。这一次他只身前往天津。据说张家先代族长早年曾于天津和四川长期滞留,当时族中斗争已近白热化,很有可能在那里留下些重要线索。吴邪不知道所谓“重要线索”是指代或指向何物,张起灵看上去也没打算解释,只说这一趟来回少则六七天,多则十天,不会更久。他近来外出逐渐增多,时日虽然都不算长,但吴邪一人留在山中,闲着没事儿便难免惦念。张起灵对这类心思似乎不能全懂,除开没有危险、很快回来这样的说辞,鲜少做其他交代。
不懂就不懂吧,吴邪心想,他不懂也挺好的。他又想其实张起灵不管怎么样他都觉得好,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后来还掺和进去点儿仰慕的成分,总之统统是非理性的感情。总的来说吴邪是个机敏的人,脑力也好,但面对张起灵这些都派不上用场。
过了四月,晴日春光一天比一天明媚,有小群蝴蝶扇着美丽的翅膀飞舞在花丛之间。吴邪送张起灵出山谷,在他旁边走着走着,不知转到了哪根筋,忽然笑起来。他捅捅身旁的人:“哎,我说——”
张起灵扭头看他一眼,示意:嗯,你说。
吴邪笑容灿烂,“自古以来啊,这漂亮的媳妇儿都得乖乖呆在家里,你瞧你可倒好,尽往外跑!你说说,是不是我对你太好了?”
在革命友谊彻底变质后,吴邪很快掌握了在某些时刻必须坚决厚起脸皮的活动纲领。但他在情爱方面似乎总保留着一股怎么也无法彻底抹掉的青涩,于是耍起流氓来也带着几分纯情,奇妙的撩人。张起灵被他这么毫无自觉地撩啊撩的久了,渐渐有了一定抵抗力,但还是不禁偏着头仔仔细细打量他。他笑容不深,眼色却不浅,“你的媳妇,你自己管”,语气闲闲的仿佛事不关己,手上却冷不丁在吴邪屁股上捏了一把,方道:“我的媳妇不乱跑就行了。”
吴邪惊叫一声,捂着屁股窜出去老远,站定后,神色庄严地揉着痛处,深思熟虑道:“我要振一振夫纲。”他对着走到近旁的张起灵,大力点指:“等你回来的!”
像某种炸了毛的小动物幼崽,他这个貌似发怒实则根本没在生气的模样也招人得很。张起灵勾住他的手指握进手心,探头在他唇上轻轻一点,再挪开脸,近近的望着他笑。
吴邪说:“我不送你了,你走吧,我要回去了。”
张起灵又亲了一下,“急什么。”
吴邪说:“我回去准备准备。”
张起灵将他的一只手反剪在腰后,迫使他挺起胸膛,贴身凑脸过去轻声地问:“准备什么?”
太近了,热。吴邪一边想,一边老实巴交地回答:“振夫纲。”
张起灵低下头去,呼吸陡然起伏起来。吴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笑了。还没来得及恼怒,便被抬眸看住。艳丽的太阳光芒被翠绿树梢裁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张起灵的嘴唇、鼻梁和右边的眉眼均都在明,眼角和嘴角的弧度晶亮得如同刚刚洗过。
看起来很好吃。吴邪不着边儿的乱想,并在对方吻过来时张开了嘴。
“振什么振”,深深浅浅窸窸窣窣的亲吻间隙耳畔捕捉到张起灵的声音,“早都从了你了。”
吴邪耳尖有点发热,心说他这是在表忠心吗,这感觉不错啊!于是他合上双眼、满面通红地接受了这个献吻。
阅读地址:http://senru.net/199/volume 2.
已投稿到: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虫族雄子的一生by理我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