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死而复生,并且手臂上有自己写入剩余寿命的寿命的是什么小说几年前在小说杂志上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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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乔·威尔斯与另两位作家约翰·高尔斯华绥和阿诺德·贝内持并称为本世纪初英国小说中的现实主义三杰。19世纪中叶,英国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在狄更斯和萨克雷等大师手中达到了灿烂辉煌的高峰。19世纪末、20纪初英国进入帝国主义阶段以后,现实主义小说依然发挥着它的批判作用,从道德、文化、经济、政治等各个方面暴露与抨击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在运用小说抨击时弊、争取社会进步的斗争中,赫·乔·威尔斯是本世纪初英国文坛上的一位杰出作家。
  作为作家,威尔斯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获得的桂冠中科幻小说家、喜剧小说家、社会小说家、社会哲学家、未来预言家和人类历史学家。他的著述不仅涉及领域广阔而且产量极高,在他进行创作的五十三年中,平均每年两部著作,另外还有大量报刊文章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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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的头脑困惑极了
  这是关于一个想法以及这个想法如何在一**聪明人的大脑中折腾的故事。
  至于这个想法的背后是否有真实性,则与讲故事人无关。读者必须自己去做出判断。有一人对此没有丝毫怀疑,他将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也许我们对这个想法还一无所知。它起先在少数人的口中流传,然后出现在杂志和畅销出版物中。一时间成为时髦的话题。当时你一定听说过,尽管你也许已经忘了。公众的注意力总是如星转斗移一般。如今这个想法还在人们的大脑中不时闪现,既没完全消失也非十分活跃,没有联系也无影响。这是一个奇异而又几乎难以令人置信的想法,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这件事的发生是有可能的。
  这个想法产生于约瑟夫·戴维斯先生的大脑。戴维斯是个文人,敏感,聪慧,受过很好教育。这个念头是在他处于麻木状态中产生的,那种状态最容易让奇怪的念头进入大脑并驻扎下来。
  说起来,这想法诞生于11月的一个早上,在天文俱乐部里。
  然而,在我们描述这个想法对午餐后坐在俱乐部吸烟室里的约瑟夫·戴维斯先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之前,也许最好先告诉读者一些有关他的事情。
  我们就从一开始说起吧。他出生在本世纪与上世纪之交的春分之日。一来到这个世上他就显示出活力和早慧,他的“机灵”曾给母亲和保姆们带来了快乐。依着我们人类的行为方式,他降落到这个世界,刚一睁眼,便盯着周围的一切看,随手抓起东西放进嘴里,并开始模仿,发出声音,分辨声音,就这样,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奇怪世界的图像在他头脑中渐渐形成。
  保姆给他讲故事唱歌,母亲给他唱歌讲故事,家庭教师按时来给他上课,后来又是家庭教师又是学校,还有许多人,许多图画,单音节字的小书,然后是正常的多音节字图书,声音美妙的大个子牧师,声音沙哑的小男孩们,以及形形色色的人们不断告诉他这些那些事情。于是,渐渐地,世界的模样,对自己的认识,他将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被希望做什么,在他大脑中越来越清楚了。
  然而,他只是慢慢地才意识到,他头脑中那幅世界画图里有些东西,也许并不存在于其他人的头脑中。总的来说,他们向他显示的世界好像是真实的、确切的,就在那里,如此而已。他们告诉他,这个世界有纯粹的好东西,有可怕的坏东西,还有你根本想不到的野蛮粗俗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有好人,有坏人,有了不起的人;有你喜欢,羡慕,服从的人;有你不喜欢的人;有富有的、触犯了他会向你起诉,不小心则开车撞你的人;有贫穷的、为你做事只索取微小报酬的人;一切都不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小心翼翼,快快活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自然无忧无虑。
  只是,有种感觉不知不觉地在他头脑中产生——它是那样难以察觉以致于无法就此提出问题——仿佛这个实实在在确信无疑的世界在这一点或那一点上躲躲闪闪,模糊不清,遮遮掩掩,好像背后藏着完全不同的其他东西。它从来不是透明的。通常十有九天这个世界是完整无缺的,但接着就有那么一会儿,一个阶段,一段令人困惑的时期,这个世界就像是一扇画屏遮掩着什么——它掩藏的是什么呢?
  他们告诉他那个源自地中海东部沿岸诸国的神,那个亚伯拉罕、艾萨卡和雅各布的神创造了整个宇宙,星球和原子,从开始到结束用了六天时间,把这个世界造得美妙绝伦,完美无缺,并让所有一切运转起来,又经过一些被称为堕落和洪水的必要过程之后,进一步调整安排,使人世间的幸福与安全达到极点,使我们的约瑟夫得到永恒的保佑,这在约瑟夫是十分乐意接受的事。接下来,他们拿出那些最令人信服的亚当、夏娃、该隐和亚伯的画像给他看,让他玩诺亚方舟,给他讲简写的《圣经》故事,关于赛弥尔,关于所罗门和大卫,以及他们传给我们的伟大教训,从地中海东部沿岸诸国和岛屿传开直至覆盖整个世界的救世诺言,这些他都深信不疑,因为那时他还没有比较。任何东西都可能是真的,除了他被带进绿色大草地时所感受到的颜色的不同。他被训练成一个单纯地相信一切的小安格鲁人。
  然而与此同时,他在家里发现了一本里面有很多动物图的书,这些动物同那些出入伊甸园和登上诺亚方舟的动物大不相同。还有面容愁苦的男人的画像,看上去好像早在亚当和夏娃被创造出来之前就生活在那里了。似乎所有东西在亚当和夏娃被创造出来以前就存在着,但是当他开始对这个没有文字记载的世界产生好奇心,提出疑问时,他的家庭教师却用巴掌给了他当头一击,将这本扰乱人心的书藏了起来。它们只不过是“《圣经》上所说的洪水到来前的动物”,她说,诺亚没有费力去救它们。而当他说这些动物中有许多会游水时,她却叫他不要去做科莱佛金斯先生。
  他尽了最大努力不去做科莱佛金斯先生,并尽了最大努力去爱亚伯拉罕、艾萨卡和雅各布的上帝,并怕他,对造化的智慧和美丽充满感激,因为它先是在他出生前将他投入地狱之火,然后又让上帝承受他认为实在毫无必要的巨大痛苦来拯救他。为什么上帝要这样做?是什么需要他这样做?其实,他所要做的就是开口说话。他只是动动嘴就把整个世界创造了出来。
  约瑟夫尽了最大的努力调整自己的感受以适应人们对这个世界既定的看法。既然圣经上所说的大多数事件现在已经过时,既然他的母亲、家庭教师、牧师、学校老师,所有在他眼里具有权威的人都使他相信只要付出一点信仰和服从,一切都会稳稳妥妥、顺顺当当。此后,就他而言,他确实舒舒服服过了几年。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费脑筋。他把它丢在了脑后——直到他长成青少年,岁月的魔力送来探寻究竟的怪风又一次吹开他大脑里那些杂乱来理的储藏柜。
  他上了圣·荷巴特学校,后又去牛津的卡母波恩。对英国公学有许多不合理的批评,但这一点是不容质疑的,那就是它们确实给了一部分孩子某种教育。在那些年代,圣·荷巴特经常有活泼的讨论,它不是那种只是游戏加考试的学校,在那里反对19世纪后期实利主义的气氛十分浓烈。不论是校长还是教师都正视这个事实,即疑问是存在的,孩子们应该去了解它。
  科学课教师处于教职员中的少数派之列,他从一技术学校转到圣·荷巴特;这所公学的精神镇住了他。圣·荷巴特并不忽视科学,但对教员却有些轻视。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接受了一些科学教育,以便他们能够懂得什么是科学。
  由于戴维斯智力超常,他专门学习古典科学那部分;然而在公学的科学课上他却极不出色。不是被烧瓶灼伤了手指,就是在化学课中间休息时打碎了好几个玻璃容器;他认为生物学最讨厌。他喜欢户外的兔子,被圈在笼子里的则让他不舒服,从生理上感到难受。为此他受到许多奚落。当他带着疑问去寻找答案时,他意识到自己早期对《圣经》故事和拯救计划以及所有一切的怀疑过于轻率。作为陈述事实的言论,它也许没有一般意义上的真实感,但那是由于语言的缺陷加上宗教兴起之时地中海东部诸国人的智慧和道德观念特别低。为了解释象征、寓言,和不确切但有教益的故事,必须创造一个伟大的朝圣地。像大卫和雅各布这样的人并不适合表现目的,但这点最好被忽视掉。
  创世的故事是象征性的,它与地球上生命延续的事实不一致并没什么关系,堕落则是神秘而无法解释的事情的象征,为什么在历史上当堕落事件已经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时还要有一个补救,这是任何一个理论家都不会梦想去讨论的事。信仰和说教这样的事使约瑟夫·戴维斯很快迷惑了,信仰和说教没有使他信服,倒反而让他忙碌而困惑。
  然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总有另一套完全不同层面上的观点出现,作为对《圣经》、教堂和说教最初解释的全部修正。它告诉他,现存的西方文明体系建立在什么样的神话基础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事实,即它是建立在那个基础和宏大的纪念仪式上的,尽管逻辑上没有意义,以及一种道德规范之上,这个规范也许会是最终的仲裁,却构成当代社会生活的丝丝缕缕网络,社会生活没有它们就无法进行。因此所有的自由思想者和理性主义者或麻木不仁,或目空一切。讲理性的人们不发表意见,他们不否认。他们在另一层面上思考和生活。你不可能再重建宗教、社会习俗、政治传统,就像你不能重新改变人的骨骼一样。
  这一切使得约瑟夫·戴维斯不敢乱说。关于伊甸园和约拿的争论过去了。他只有正视历史和社会。基督教和教堂,独裁和政治机构,社会等级,好像都在模模糊糊之中瞪着眼睛朝他看。“对我们进行质疑没什么好处”,他们似乎说,“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起着作用(他们似乎是在起作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实?
  在牛津读书的时候,他偶尔或谈或思考,似乎思考了很多并相信自己确实思考了很多。那个孩童时代就百思不解的二元论问题看起来一点没有得到解决。世界即此的观点不再是他批评的主要对象,但却使他创造出世界可能即此的又一种看法。这个表面一切顺理成章的世界也许从根本上讲是矛盾的,但结构上却是一致的。既容纳了浩瀚的谎言又让人对它有不断的担忧。事情就是这样。
  这件事延续了这么久。有一段时间他有些摇摆。一方面是描写目前生活色彩明快的故事,窗前的故事,母亲膝头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为人们接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得到生活的指导,这里有稳定的政府,合理的社会秩序,能战胜任何挑战的机构,善行受赞美,是非有明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另一方面,要反对这个世界就如同用暗示的话语,不和谐的声音,阴暗处的窃窃私语,和模糊不清的威胁来讲述一个遮遮掩掩的故事。在那个批评现实生活的阴影中的世界里没有他的位置,也没有向他提供任何东西。没有具体形状只有疑问。色彩明快的故事似乎最安全,最明白,最适合他成熟的想像;于是,他尽最大努力告诉自己,那一点异议和不和谐的想法,最好留在大脑中等待成熟。
  在大学的三四年里,我们都必须做出重要的决定;我们选择自己的道路,以后回头的机会会很小。约瑟夫·戴维斯先生思路敏捷,文笔流畅,早就开始写作,而且在来牛津之前就已经写得非常好了。总之,他选择了写作。他父亲留给他一笔丰厚的钱财,况且他也没有非得为线工作的压力。他决定写生活中勇敢的有信心的方面。他要使自己出名。于是,他开始写激励人们精神的书,对异议和怀疑做无情的嘲笑。“我写的东西,”他说,“应该有旗帜飞扬,鼓角争鸣。不吹毛求疵,不颠覆破坏。”社会学就要过时了。因此,他委身其中。他先以成功的勇敢的历史故事为开端,接着写有史记载的辉煌壮丽的历史片断。
  《理查王和萨拉丁》是他的第一部书,接着是《唱歌的水手》,然后是《锤击剑舞》,再后来,他围绕人的事迹,讲述亚历山大、凯撒和成吉思汗快乐的历险,还有伊莉莎白时代海盗和探险者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然而,由于他天生善于写作并具有特殊敏感的天性,所以他写的越多,也就读的越多,知道的越多,想的——这是最糟的——也越多。
  他不应该想。当他选择了立场,他就应该像一个有理性的人,停止思考。
  除此之外,一些人对他批评得十分尖锐,对一个完完全全的胜者来说,他对批评实在太在意了。
  他开始对自己要做什么犹豫不决起来。也许他正处在年轻人“成长”的第一个微妙的衰退期,一个任何年龄都可能出现的阶段。他写作时的轻松和自信在减弱,明显的阴影出现在他的英雄形象上。他有时会接受非常破坏性的事件,但接着又为此道歉。他发觉这样使得他的一些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但却影响了他直率的风格。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失去了内心的灵活性,但却在暗暗地为此担忧。
  然后,他勇敢地但也许是不明智地决定,用一种将人类历史刻意浪漫化了的形式对怀疑的事物,对实利主义和悲现主义进行最猛烈的攻击。它将是一部向人类证明上帝行为的世界史,同时也向人类自己证明自己的行为方式。它将是一场伟大的游行——一场人性的演示。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搞清楚的原因,他没有从创世之日而是从沙那平原写起,通过智慧老人回顾历史之口来讲述早期历史。从遍布世界的巴比伦通天塔开始。
  公正头脑看待的历史常常留有余地,以便对复杂纠葛进行分析,并且不显示人都在得胜,正确总占上风——从长远的角度看,这是对的。《人类的传统,承诺与斗争》——他正在考虑的几个题目中的一个——就意味着除了其他事件还有与邪恶事实的争斗。有时事实会非常顽固和邪恶。
  他在黑死病这一事实上陷入困惑。他写了关于灾难使人高贵的一章——现在认为写得太草率了——三种灾难依次为:洪水,火灾,鼠疫。为此他不得不阅读大量有关书籍。他终于找到写作的切入口,并受保罗·库如夫《微生物的猎手》一书的鼓励,借用作者的材料,再注入宗教信仰,然后扩展他的著说,解释这些严加看守的黑祸是如何在整个历史中一直是人类灵魂的兴奋剂(好在再也不那么急切地需要了)。然而他发现黑死病流传期间人类英雄行为的记录非常少。所有记录下来的内容都是关于那个时期是如何的恐怖,我们人类的行为,充其量,也不比吃了毒药的老鼠的惊慌失措好多少。不管怎样,这就是历史记录所显示的东西。尽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字里行间寻找英雄业绩,尽管他以诗人的情感在研究中加上了一点儿创新——直感,让我们这样说。虽然他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情感。直感太多可能会贬损其学术性,使他成为空谈家,而其他同行只会乐得引以为戒。
  但突然他的思想开始走神。他意识到自己劳累过度了,而他却不能摆脱,这正是劳累过度的通常表现。劳累过度带来一连串忧虑和失眠。他躺在床上想着黑死病和倍受折磨的人类可能陷入的可悲行为。旧记录上那些生动的描述反复在他脑海中出现。起先只是黑死病使他苦恼,后来他对人类辉煌的信心开始崩溃。一个裂了缝的手铃通报一辆敞开的马车正穿过黑死病流行的伦敦街道,人们再一次被叫唤出去搬运死人。这让他又一次想起拿破仑的事业和战争中成堆的尸体。当文**·瑞德已经写了“人类的殉道”,他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写“人类的伟大游行”?他发现他在批评自己的早期作品,关于伟大的亚历山大的“年轻的征服者”。
  他曾以自豪的口吻述说那个故事。如今在这个黑暗的早上,它却让他有了相反的感觉。他头脑里有某种东西在与他产生冲突,在向他挑战。“你的亚历山大,”它说,“你的伟大的亚历山大,亚里斯多德的学生,按照你的说法,是这个世界最有智慧的人,然而实际上,你知道,他只是一个缺乏教养的败家子。你为什么要颠倒事实?纯粹出于偶然——大多历史故事都是偶然的。他发现自己在一个腐朽的,人人自顾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没有一个成年人能管住他,给他应有的教训,他很走运,有一支完全由他支配的装备完善的军队。他并没有做任何努力,一切都是垂手而得。他叫那些傻瓜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当你写到他把希腊文明带给波斯、埃及和印度时,你不过是将早已发生的事记在他的功劳簿上。为什么?希腊文明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利用了它。他将它拣起,掷过可怜的大流士头顶。打烂它——就像今天的那些独裁者很可能破坏你们的文明一样——没有人敢反对他们。他将属于希腊的荣耀变成碎片,再由罗马人将其拾起。他浪费了马其顿人的骑兵和步兵方阵,就像我们今天的傻瓜要浪费航空飞行一样。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一点结果。亚历山大只是没有目标的世界中一个毫无才智的偶然现象。想想他的屠杀和掠夺以及妇女和儿童的悲惨生活,世上普通人的生活。为什么你要写有关亚历山大的这些浮华的东西?还有关于凯撒的——有关所有可怜的人类英雄的?为何你要坚持这样做,约瑟夫?如果说你以前不知道,那么现在你知道了。报纸应该告诉你。可为什么你要假装那种命运正在展开?正是这些导致了英国方式,板球,和不列颠王国。还有什么可说?为何你要继续这样?你歌颂的那些伟人从来就不存在。人类的事情比你写的要复杂得多,微妙得多。圣人是罪人,哲学家是傻瓜,宗教乃胡言乱语。如果有金子,那也是在石英里。还是正视眼前的现实吧。也许为此可以做些什么。”
  他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走动。
  “可是我以为几年前就没有这些疑问了,”他说,“如果我这样想,怎么能继续写‘人类的盛典’?在这本书上我已经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了。”
  他感觉像一个古代的隐士受到恶魔的责难。不过古代隐士至少还可以祈祷,在胸前画十字,驱除恶魔。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也试着这样做。可是当他跪着时却感觉像在演戏。他不相信谁会听他的诉说。他不相信如今谁还会相信什么——除了牧师、教士、教皇。这些人已经习惯跪着,脑海里全是空洞的陈词滥调。
  他只祷告了一半,便又站了起来。他无法祷告。
  可是这个奇怪的感觉——是否可以称作精神双重性?——这种自我怀疑,这种为保证选择正确的努力,并不是搅乱戴维斯宁静的惟一原因。其他一些与他的文学工作并不直接相关的事情也同时影响他那极为敏感的头脑。
  当他沿着瑞根大街从皮可迪里车站朝俱乐部走去时,各种不尽人意的事,新的旧的,相互交叠着缠绕心头。每一件都在刺激他,为难他,并进入他的潜意识中,每当他试图打消一个,另一个便立刻出现。天空灰灰的,浓云密布,这样的天气于他丝毫无助——事实上与他绝对不对劲。他自然地想到如果他今天穿的是外套而不是薄薄的柏帛丽外衣,则要聪明得多,同时他感到空气又湿又闷。
  在所有这些烦恼中最主要的一件事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做父亲了。很少有男人能非常冷静地面对这种情况;它唤醒大脑所有各种被忽视以及未被开凿的区域。至今还没有心理分析家对未来父亲大脑里想像的潜流做一番调查。也没有人试图对未来父亲做一番访问。在这里,我们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约瑟夫·戴维斯先生身上。他对他的妻子早已经有一种奇怪的模糊不清的感觉,妻子这样快就将父亲的责任和焦虑强加进他已经发热的精神活动中,期待使得戴维斯的困惑变本加厉。
  此时,那种想像的微妙感受又出现了。文人的大脑里积累的一大堆名叫词汇的锋利工具,时不时会割伤自己。两三年前,当他想到他的妻子时,“不可思议”一词突然出现在他脑海。还有“超脱尘世”。她比他小十五岁,结婚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然而,他不得不认识到,她不可思议,非常不可思议。
  一开始,他单纯、直接、恳切地爱她,而她似乎也爱他。对她,他并没有想许多;他只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一样爱她。他们的早期婚姻生活是自然幸福的;她学会为他打字,两人相亲相爱,难舍难分。后来,不知不觉渐渐地就有了变化。他对她的满意消失了,而她则好像离他远了。他越来越觉得从她那里得不到反应。
  接着就出现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那天晚上她说:“除非让我生个孩子,否则我不知道自己对那一类事情是否还会在乎。”
  那一类事情!玫瑰,温情,私语,黄昏,月光,夜莺,爱情诗——那一类事情!原来如此!
  “你的经济没问题。”她说。
  事情好像就那样决定了。
  也曾有过许多次争执,但婉转的语言总是影响精确的表达。然后她的目的就达到了。他向她明确表示,一开始他表现的不愿意完全是由于她的缘故,但现在他们俩得绑在一条船上度过这段经历。他们将使生活“更加丰富”。这个建议一被接受,他的想像似乎立刻像开了闭的水。他将“那一类事情”深深地埋在情感的花床之下,并竭尽全力地忘却她奇怪的不属于人类的言语。
  然而,在一切都安排停当后,他的不安仍然在加深,而她也离他更远。
  一切似乎在增长,但正是这样,另一种奇怪的忧虑又涌上他心头。如果她总有一些或完全是这种性情,如果他没能发现,那会怎样?在他们初婚的几个月里,当他的眼睛看着她,她的眼睛看着他时,他们的眼睛相遇,心跳在同一拍上,就好像俩人的手相碰。可是现在,她的手在那里就像个幻觉,他的手碰不到它,而他的目光则总也遇不上她深深的凝望。她那漆黑的眼睛变得不可接近,“深不可测”一词立刻出现在他脑海中。她仔细打量他,却什么也没显露。一起生活的时间越长,丈夫和妻子之间应该变得更轻松,更熟悉,可她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大多数对妻子不满的丈夫,喜剧文学的包袱,谚语的智慧,都证明了一个饶舌妻子的可怕,但那种可怕比起一个沉默的女人,一个沉默有思想的女人,就不值一提了。一个破口大骂的妻子会没完没了地说一些烦人的事,但打归打爱归爱,而一个沉默的女人说出了一切。
  近来她总是好像在观察他。她的沉默充满了对他疑神疑鬼的自我意识的谴责,对此他却无法自辩。
  当他与那个年轻的、黑黑的、羞答答的姑娘结婚时,他是将她全部置于自己的保护下的。那时他绝不会感到恐惧——这个词用在一个妻子身上是奇怪的,我们在这里用的是它最薄弱最温和的含义。但后来他对妻子的忧虑和不安不断加剧以至几乎产生这种心情。
  当然从一开始他就发觉她身上有些微妙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包括她的长相。但那时他只是觉得那正是她迷人的地方。她既不高大也不臃肿,但骨骼宽阔;她那两条粗眉毛和深灰色的双眼分得异常开;丰满的嘴唇,两边嘴角下弯,显得有些严肃,有时会做出心不在焉的蠕动。早先他觉得这一切十分“出众”,但后来他却宁愿认为那是“异常”。她的异常远远超过她苏格兰血统所具有的那一点异国情调。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的家人,他们十分奇怪,几乎根本见不到他们。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他在出版商的鸡尾酒会上遇见她,她被邀请参加倒不是因为她的成就而是因为她的雄心大志,那时她告诉他,她那住在荷波里梓郊区的家人反对她学习和写作的愿望。她只是把他们称作“人们”。她获得过格拉思高等学校的奖学金,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上了大学,到了伦敦。她写过诗歌,她告诉他说,并且希望出书。
  不过,伦敦,她说,并不完全像她想像的那样。伦敦让她吃惊,让她害怕,让她不知所措。伦敦看上去越来越奇怪。她始终无法习惯这里。人们总是说最不可靠的话,做最不可靠的事。
  “我常常感到,”她说,“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不过,你知道,那又让我有一种在我出生的岛上家里一样的感觉。你是否有过那种感觉?这里的人看起来对世界和自我是那么自信。”
  正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才使约瑟夫·戴维斯先生想到要在生活中引导这个文静的,拿不定主意的可爱的年轻人。遇到这样一位聪明的年轻女子,这样单纯,这样愿意接受教导,而且,还没有开始不理智地匆忙走进生活,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事。把一个白人女孩看作一个小精灵不是非常公正的事。在他眼里,她就像一张可以涂墨描彩的白纸。
  他对她想的越来越多,心里充满了开掘金矿的冲动,并对她产生了爱情。他完全陷入了情网。
  当他提出要读一些她写的诗时,她说她不愿意别人读她的诗,她只想将诗印刷成书,自己来读。她的诗就像一位传教士翻译的中国诗,大多是一幅幅生动的写意画。从出版的角度,再看看那些对当代诗人的批评,以及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评论家,他不认为这些诗会成功。然而,她的诗有一种特有的简洁、坦率和微微忧伤的味道。
  得知她住在布鲁斯柏瑞的学生宿舍,他与她建立了联系,并能很自由地带她去四周转转。也许,有一段时间,他只想做她的第一个情人,但她却坚持婚姻是她惟一与他相处的方式。
  当婚姻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时,两个头戴帽子,身着细平布衣服,骨瘦如柴的渔夫突然光临伦敦,来“看看他”。她变出来的这两个家人,是最令人吃惊,最想像不到的,除了有和她一样的黑肤色和深灰色的眼睛,他们没有一点与她相像的地方。尽管他们也强壮,但没有她所表现出的优雅和拘谨。
  “你要好好看护她,”他们对他说,“因为她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她比我们好,这我们知道。我们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听了她的话让她来伦敦,但是事情已无法挽回,你得到了她。”
  “她很可爱。你们是在告诉我这个吗?”戴维斯说。那个兄长面有愠色,回答道:“是的。我们在告诉你。”
  他们在伦敦一直呆到婚礼举行,款待他们有点像用海草做牲口饲料。他们似乎不停地现察他,不断交换赫布里鹿岛人对他的看法。他们浑身充满说不出的东西。
  无论他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的回答总是“哦”——只有“哦”。不是带有疑问的“哦”,而是模糊不清的应答。
  由于富于责任,且又有些半信半疑和忧虑,他们在登记处喝了个酩酊大醉。戴维斯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是在维多利亚站台,当时他正带着她坐火车去游览巴黎景观。他们严肃地带着一脸什么都不信任的神色站在一起,既没有做手势又没有挥手告别,但是都举起红红的大手,好像说:“我们在这里。”
  当护栏最终遮住了他们,他打开车窗,转过身去时,正遇上她充满爱意的眼光,她对他说:“现在你要让我看看真的世界,看看所有那些城市、湖泊、山峦,在那里我们将感到如同回到家中一样。”
  只是她似乎从来没有感到回到家中。
  自从那两个家人走后,她再没有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家,只是偶尔与他们有书信往来。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很关心他们的样子。然而那个很快就清楚的事实却表明她与他们似乎更近更亲,这个事实就是,她与他不同,是一个喜爱狂风怒海的娴熟水手。许多丈夫不满自己与妻子的关系,因为他们连得太紧;而他对她的不满则是因为他们之间隔得太远。而且,她还喜欢高山、崖岩和陡峭的地方。而他则不。他们花了许多钱去爬马特洪山,结果他给向导带来的麻烦比她要多得多。在山顶上,她看上去挺高兴,但仍然还嫌不够。
  在康沃度假时,有一次,午饭后他们一起在海滩上晒太阳,她那坐着沉思的姿态突然让他想起曾经在某处看见的一幅安玎的画像,甜美,独立,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沉浸在无法想像的思想中。安打也有几个兄弟。他恍惚觉得玛丽像是神话中的人物,远离尘世,半人半神。这时“超凡脱俗”一词从他的词汇中跃然而出。
  这个想法持续了几个月。他先是把这个想法在脑中极力夸大,后来又竭力遏制它,想把它从脑海中清除。有时他宽慰自己说,其实每一个男人的妻子都是一位安玎,但他从来就没有说服过自己。也许,他想,这是因为自己除了妻子外从没有靠近过其他女人,因而不了解她们这种若即若离的状况。
  关于“超凡脱俗”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他将这些解释像编织一张网似的全套用在她身上。这倒避免了对她只是简单、缺乏美学意识的看法。一开始,“超凡脱俗”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夸张,但后来越来越成为她疏远他的一个最好解释。他在猜想与怀疑之间挣扎,如履薄冰。她却自信地保持着安详和满足,但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什么,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与他的疏远并没有任何恶意。他应该懂得这点。他在他许多已婚朋友中见过太多的互相妒忌,互相损害。越是艺术家就越不是好爱人。他懂得那种为自我的争斗,它使得爱情成为不现实的东西,成为一种幻想和庸俗的混合物。爱情不是个人意志的产物,它与个人的价值无关。对这个世界来说,它是异域的东西。
  无论何时,每当戴维斯先生感到精神萎靡,他便会更加痛切地认识到妻子越来越明显地疏远。潮退得越低,认识就越深。有一天,他的这种认识尤其深刻……。
  那天早上她说的话使得他又捡起在绝望中放弃的抗议。在潘太可尼音乐厅有一场罗德汉莫指挥的大型音乐会。他兴奋地准备前往,而她则不愿意去。
  他责怪她道:“你以前是喜欢音乐的。”
  “可我已经听过音乐了,亲爱的。”
  “听过音乐了?亲爱的,你这样说真奇怪!”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曾经,她那自信的微笑让他觉得十分可爱,让他想起蒙娜丽莎,以及所有此类油画。但现在它却带有不可战胜、不可接近的神色,让他十分生气。
  “可是你只听过一次罗德汉莫指挥的音乐!”
  “我为什么还要再听一次罗德汉莫——是因为更好一些,还是不如以前?”
  “音乐是不会变的!”
  “音乐也有极限。”她说。
  “极限?”
  “我觉得我已经将音乐都听完了。非常美妙,迷人,持久,所有我们听过的音乐都这样。我喜爱音乐就像喜爱其他东西一样。但如果有人拿音乐当饭吃——是不是有人这样?”
  “拿音乐当饭吃!你的意思是……?”他询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总是听过以后还要再坐在那里听。我们不是职业音乐家。”
  职业音乐家!每当她用一些词汇时,总是将它们用在可怕的情况之中。“我绝不会对音乐生厌。”他说。
  “可是,这里演奏的音乐说出了什么没有——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音乐永远是新鲜的。”
  “是吗?”
  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可你为什么变得对音乐不感兴趣呢?”
  “你为什么这样执迷?”
  “可是,难道你没有觉得听音乐有多美好?让人觉得得到一种升华?使人走进一个纯粹感情的世界?”
  “没有。一开始有过。一种心灵的升华,我同意。我一直喜欢韵律。听音乐是很愉快,对我来说,就像去画廊看画展一样……或者像读文选……或在博物馆里看收集的蝴蝶……一个时代到来了……”
  “那么,简而言之,你不去音乐会了?”
  “我不太有兴趣,但如果你希望,我就去。”
  “哦!别这样。”他说完便不再继续他们的谈话了。
  但他在自己的头脑里又将这件事想了一遍,现在他还要再想一遍。他了解酷爱音乐的人和不爱音乐的人。但像玛丽那样对待音乐,先是兴趣盎然,然后又像放弃不重要的小说一样将音乐放下,则让他十分苦恼。可是她似乎就是这样对待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甚至包括对待友谊和爱情。她总是先有一阵子兴趣,短暂的喜好,然后又转身而去。这是为什么呢?
  他朝着瑞根大街喊道:“你怎么可能像那样放弃音乐?你不可能放弃艺术啊。”
  他因无法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怎么可能放弃爱情?”
  孩子出生后,她也会放弃吗?
  或许她将一直爱那孩子。是否把我丢在身后?是否我这部分的工作做完了?
  这个没完没了的持续。这个价值的全然不稳定。
  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戴维斯先生烦恼中的一个独特的成分,一个奇特而又细微的,对一个缺乏想像力的人来说不算什么的东西,但它却将贯穿他很快就要开始的全部思想。它确实非常细微,且如此非理性和荒唐以至于提到它对他几乎有些不公平。然而,在他产生那个奇怪想法的过程中,它无疑起着一点偏航的作用。因此它不应该被完全忽视。
  自他上学起,他就暗暗地厌恶自己的教名。好恶作剧的高年级男孩早就说了,这名字有不好的意思。不论在旧约还是在新的里面,约瑟夫这个名字都没有每个青年男子希望得到的雄健威武,具有英雄气概的那层意思。他曾努力坚持要人们称他“乔”。然而,人们仍能意识到“乔”是从约瑟夫那里演化来的,因此他的更改仍是无效。
  周围环境没有一点能解释他对婚姻的不安心情。没有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会怀疑他的玛丽有何异常——他自己也不,在他思想的深处。然而,如果他的名字不同,他会更高兴些。
  确实是这样。
  在他朝天文俱乐部大门走去的路上,各种微弱的想法、半个念头、幻想、联想、梦吧,以及几乎完全没有象征意义的感受,都在他脑海中回旋。在这些杂乱无章的思考中,上述内容就是主要因素,它同时也造成那个奇怪想法的产生,这个奇怪的想法像一把匕首刺穿他的想像,在他的生活中引起一场革命。
《新人来自火星》作者:[美] H·G·威尔斯
第二章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得知宇宙射线
  天文俱乐部里听到的尽是些想像不到的话题。这里集中了爱好科学的人,大多是科学的真正献身者,严肃、腼腆、精确,尽管他们的身份是生物学家、工程师、探险者、公务员、专利律师、犯罪学家、作家,甚至艺术家等。在那间吸烟室里,几乎什么话题都可以谈,但显然对报纸上的话题他们不感兴趣。当戴维斯先生踏上俱乐部大门台阶时,他定了定神,试图将压在他头脑的那些模糊的阴影甩掉,从而使自己显示出一副生性乐现的姿态。
  可是,他从存衣室穿过大厅一直走到餐厅时仍不能决定是坐在一张小桌子前继续他那心神不安的恍惚状态呢,还是在一圈圈交谈的人**中找一席之地?他选择了独处,但决定一做出就后悔了,于是独自吃完午饭后,他做出了一个社交的真正努力,加入窗户和壁炉中间那十几个人的圈子,在福克斯菲尔德身旁坐下。福克斯菲尔德是一位毛发浓密不修边幅的生物学家,戴维斯对他有一点好感。谈话几乎由一名俱乐部的新成员国会律师操纵,此人可能会在几年后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此时就给人以踌躇满志的感觉。人们推举他发言之后才认识到他比俱乐部所有其他人都自以为是那么一点,并有意要把这点表现出来。他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与别人交流倒不如说是盘问别人。
  “告诉我,”他会说,甚至用手指头指着别人。“我一点不知道这些事倩。告诉我……”
  “告诉我”,除了独裁者、王室继承人、美国总统,这样的说话态度按照俱乐部的标准是极为恶劣的。但一直没有人向这位新成员指出。虽然迟早会发生,但至今还没有。此刻他正以一种法庭辩论的语气批评当代物理学,想要显示一个经过了牛津大学学位考试并接受过正宗法律政治教育的大脑有多明智和实际。
  “原子和力对卢克莱修来说已经了不起了,对我小时候的自然科学课老师来说也是了不起的。现在你突然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一切。因为伟大的发现出现了,空气中充满了电子、中子和整电子。”
  “正电子。”有人纠正道。
  “对我们来讲都一样。正电子。还有光子、质子和核子;阿尔法射线、贝它射线、伽玛射线、X射线和Y射线。它们像太阳系里所有的一切一样四下飞舞。我们亲爱的曾经坚固稳定的老宇宙开始伸伸缩缩——就像上帝在拉六角手风琴一样。告诉我——说实话吧。我想提醒你的是——那是吓唬人,是无事生非。这不过是向我们兜售贴了科学标签的魔瓶。我问你呢。”
  他就像给别人出了一道难题,停下来等待回答。
  一位身体埋坐在扶手椅里,看上去瘦弱衰老,但仍不失机敏的老绅士,虽然那根手指并未指向他,此刻也伸出自己那瘦长的手指,用细弱但具穿透力的声音开了口。他的话似一柄长剑,那浓浓的苏格兰口音就像是剑的锋刃:
  “你说告诉我——告诉我。那么在我告诉你的时候你能耐心听吗?能不打断我吗?”
  当这位颇有些自以为是的俱乐部新成员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老人抬手制止道:“听着,我告诉你。我刚才说过了。”
  这个势头正旺的家伙,脸微微发红,显出怀疑和不以为然的样子,眼光四下转了转,想在他认为将要进行的斗智中寻找支持。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因为他突然感到自己好像面对的是十几个对他深恶痛绝毫不留情的陪审员。天文俱乐部给他的第一次教训让他刻骨铭心——不要太张狂。
  于是,他不声不响、恭恭敬敬地让自己一变而为课堂里最听话的学生,仿佛知道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明白不能命令别人告诉他而是要去聆听。
  “有关这些事情,”老绅士说,“我做了好几年讲座,内容随变化而变化。人老了就不得不把话说得简洁些。好在我已经有了一些经验。但我还是需要五分钟时间。我尽可能对你说清楚些。你那些牛津的教授们——你是从牛津出来的——也许会使你的数理概念比你刚从英国公学毕业时更糟——如果那里不讲公式的教师确实给了你什么数理概念——这样我可能很难给你解释清楚。就像你说的,有些东西我必须告诉你。其实都是些在过去二十五年里发现的非常简单可信的东西。年轻一点的人认识它们没有一点困难。”
  接着,他开始用最浅显的话语解释现代时空观和物质在其中的运动。“别问我什么是电,”他说,“因为我们目前已了解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所有其他东西。它们一点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也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非常清晰简洁地从核说起,从原子到围绕中心质子的电子、中子,再说到跳跃闪动的光子世界。然后,他的手比画着顺着谱的六十奇数倍频程,从比无线电波波长还要长的百码数量级电磁波,到热辐射、光线、X和伽玛射线;然后描述将几个原子合在一起,撞穿氦原子所产生的结果;最后又用一句话简单明了地解释了高速的迅原子——宇宙射线。
  “总之,这一点不复杂。”他说道。确实,他那带有苏格兰口音,极具说服力的话语在听众大脑中描绘了一幅具有音乐感的画面,那里有潺潺流动微波荡漾的溪流,船舷边跳动的倒影,水面薄膜上的一轮轮的同心彩圈,各种美丽的图案和令人赏心悦目的装饰。他使毫无生气的东西舞蹈旋转,结伴交友,发光闪亮,光彩夺目且充满神秘的力量。我们父辈所认识的原子,相比之下,就如同被遗忘在雨天泥泞广场角落里的游戏弹子。甚至在说到年轻的中微子时,他也生动地描述成到原子聚会的舞会上寻找舞伴的最后来者。听众中有一两位这一领域的专家,很高兴听到他们专业的基本常识被如此清晰明白地表述出来,其他人则愉快地将自己对这些变幻莫测的现代理论上的模糊概念整理清楚。
  “那么,我们是从哪里进来的?”有人发问道。“在这些东西中精神和灵魂又位于何处呢?”
  “那就像透过一层膜,也就是电子与星球之间那么大范围的那层薄薄的反射带。”
  戴维斯不同往常,十分入神地聆听那番简明论述。他觉得这番话像一杯好茶让人感到脑目清新,且一点不拖泥带水。就连那位新会员也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全不顾及自己的面子。
  不过,他仍然觉得自己有责任说话。
  “你说的那些宇宙射线,”他说,“是你所说的东西中最难理解的部分。它们不是辐射也不是质子。它们是什么呢?它们日夜不停,如雨水雪片一般穿过宇宙,来无踪去无影,对我来说简直难以想像。”
  “它们一定是有来处的。”一个文静的小个子说道,好像要给这番讨论作个特殊总结。
  “我们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老绅士说,“虽然我们在观察,但还不能过早下结论。它们是些无穷小的颗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转着,从外层空间的四面八方飞来。我们知道的就这些。如果我这样伸出手指一秒钟,就会有一打之多在这一瞬间穿过它。不会造成任何损伤。这还算好。在我们上方大气层外有更多。不过幸运的是它们都被大气层反射和吸收了。你知道我们的地球周围有一层过滤层,一层电子外衣,可以阻止任何射线的进入。”
  “那是重边层①。”一个红脸壮汉插话道,显然他刚才一直在睡觉。
  “那是什么东西?”律师问。
  “是科学术语的一个美妙例子。”红脸壮汉仍然睡意未消地说道。“这个重边层,就我所知,是这个叫法,因为一它没重量,二它没有边,三它几乎像一层风湿寒或愤怒之光。继续说吧,教授。”
  他那睁开了一半的眼睛又闭上了。
  “你刚才说,”满腹疑云的律师说道,“幸运的是它们被挡住了。我是否可以问,为什么说是幸运的呢?”
  “我的这个说法可能不太有根据,”老绅士说,“但这些宇宙射线,就它们的大小来讲,能量非常大。当它们碰到原子时就会撞毁它。人类和所有其他物质都是由原子组成的。宇宙射线太多会导致各种人体组织疾病,矿井爆炸,衣服口袋里的火柴起燃。但事实上,它们很少碰上哪怕一个原子——从数量上来说,它们甚至没有地球上镭所产生的极小射线的作用大;因此大自然可以清除出现的任何一点麻烦。”
  【①重边层:英文为HEAVISIDE LAYER,中文一般译成海氏层或正电离层。即高出地面一百公里的反射电波的大气层。此处系根据上下文需要而译。】
  “也不尽然。”福克斯菲尔德突然说道。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福克斯菲尔德先生,”老人说,“你指的是有关染色体的看法。”
  “那就告诉我,”律师又故态重萌,“以前我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我听说这些宇宙射线会影响——你们把它叫什么来着——基因的变化?”
  “我一点不怀疑。”福克斯菲尔德说。
  “你会发现没有物理学家支持你的看法。”老绅士说。
  “他们也不会反对我。”福克斯菲尔德说。
  “是啊,是啊,”老绅士兴致勃勃地说,“那是无法证明的事。”
  “那是什么?”戴维斯问,“你是说这些——这些宇宙射线会影响遗传?”
  “我得说它们一定会。”福克斯菲尔德说。
  “但是,为什么只是它们?”律师问道。
  “因为我们已经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改变染色体的情况。”
  “这是最不可思议的事。”红脸壮汉慢慢醒来,并立刻从睡意矇眬变为清醒敏捷地说道。
  “染色体,”福克斯菲尔德说,“基因的基本咸分,是由非常复杂、数量庞大的分子组成。它们受到完善的保护,能抵御大多数种类的干扰。它们具有一种母体的独立性,有自己的行动方式。”
  “物质的性质是绝不会改变的。”有人插话道。
  “好像是这样。不过X射线、伽玛射线,尤其是那些宇宙射线可以穿透它,所以,我想,它们穿过去之后一定会导致新的变化。既然总是有新事物产生。”
  现在轮到福克斯菲尔德来回答问题并作简要讲解。
  他像老教授讲解原子那样头头是道地对过去二十五年有关基因变化及生存的认识进行了总结。他解释物种是怎样逐步地不为人所察觉地发生着变化,就像达尔文早就指出过的那样,现代进化论又增加了对频繁出现的大量自发突变和基因转化的认识。但动物物种变化还没有能够用来解释这些情况的。所以这才使得福克斯菲尔德想到是某种外来力量的进入所为。
  “为什么不会是上帝?”一文静的男子说。
  “因为大多数变化是没有目的,没有用处的。”福克斯菲尔德答道。
  “这么说,既然排除了其他所有因素,”律师说,“你就把基因变化的原因——事实上造成物种进化的全部责任——归结为这些小小的宇宙射线喽?多得数不清的射线飞过来错肩而过,一旦有一个碰上——砰!砰!——一个双头牛或一位超人便出现了。”
  “宇宙真是变幻莫测啊!”有人感叹道。
  这时,那位红脸壮汉突然被一奇妙的念头触及。他早已睡意消失,精神奕奕地坐在那儿。“听着!”他说,“我有个想法。假设……”
  他停住口。“假设”两个字被他说得像是一个举在空中的充满蜜汁的水果,就等着他挤出果汁那香甜四溢的一刻。
  “假设这些宇宙射线来自火星!”
  “我告诉过你,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老教授说。
  “那也包括火星。是的,火星,地球的兄长。那里的智慧生命已经高度发展到我们地球人无法想像的地步。它正在被冻结,被消耗殆尽。你们中可能有人读过一本名叫《世界大战》的书——我不记得作者是谁——朱力斯·凡尔纳、柯兰·道尔,反正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书中讲述火星人怎样入侵地球,企图统治地球,灭绝人类。但一切俱是徒劳!因为他们根本就无法忍受不同的大气压力和地心引力;最后细菌消灭了他们。故事中惟一不可能的事就是想像火星人会傻到去做这种事。不过……”
  他举起手,摇动着手指,为自己的看法而得意。
  “假设他们在火星上说:让我们来改造地球上的生活,使地球发生变化,将地球人的性格和大脑改变成火星人的。我们将不再在这个又老又脏的火星上生育后代,而是改造地球的人类直到他们实际上成为我们的孩子。让我们在那里得到精神上属于我们的孩子。你们明白了吗?火星人的头脑地球人的躯体。”
  “于是他们开始向我们发射这些宇宙射线!”
  “很快地,”红脸壮汉激动地嗓音嘶哑地说道,“当他们将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火星人化时……”
  “我从没听过这种胡扯。”老教授说着起身打算离去,“我说过这些宇宙射线来自各个方向。”
  “难道他们不会用类似榴霰弹的东西?”红脸壮汉冲着他的背说,“在弹壳里装满宇宙射线,发射时反程运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是吗?”
  老教授的背没有任何反应,但却传达了某种意思。
  “可能一开始,基因改变是杂乱无章的,”静默了一会儿,有人提出看法道:“后来就越来越精确。”
  “这也许要进行相当长一段时间。”文静的小个子依旧想提供援助。
  “当然,你是认为火星人了解我们比我们了解他们多得多。”年轻的律师说。
  “这难道不是很可能的么?”红脸壮汉反问道。“火星比地球年代久远。在进化上远远超过我们。我们知道的与他们肯定知道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文。他们看我们也许就像我们看显微镜下的阿米巴虫。当他们将地球完全火星化,制造出具有火星人大脑和适应在地球上生存的地球人身体的新人种时,当他们真地进入我们的生命,淘汰我们的血统时,他们就会带来他们的财富,他们的机构设施——将他们的生活移植到我们身上。地球人将变为他们的后代、继承人。我这是无稽之谈吗,福克斯菲尔德?我说的有道理吗?”
  “今天的笑话也许就是明天的事实,”福克斯菲尔德说,“这样说吧,目前来说是无稽之谈。”
  “我开始相信自己的说法,”壮汉道,“再听你这样说,太好了。”
  “可是,告诉我,”律师也被这个想法打动,“是否有什么可以用来证明它的?到底有没有证据?比如:这几年地球上出现的怪胎或怪物是不是增多了?”
  “直到最近才有人对怪胎等异常现象做统计,”福克斯菲尔德说。“怪胎总是秘而不宣的事,尤其是人类的怪胎。就连动物也会因此感到羞耻,它们会立刻弄死怪胎。任何一种生物都希望正常地出生。但从果树和,些植物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变异现象每天都以难以想像的巨大数量出现。”
  “是否大多数是劣种变异?”律师问。
  “百分之九十九,”福克斯菲尔德答道。“没有生存的价值。完全是机遇。就像最没目的的试验。”
  这种话,对处在焦虑中等待着做父母的人来说,是最不应该听到的。
  可是最伟大的科学发现和对自然发展过程最深刻的揭示不就是从事故、灾难和大脑中产生的新奇想法中来的吗?长期未被怀疑的东西也许一个笑话就会真相大白。今天的笑话也许会成为明天的事实,就像福克斯菲尔德说过的那样。
  当约瑟夫·戴维斯离开俱乐部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好像听见和看见那些宇宙射线在他的四周像流光弹闪亮,像划落的星辰隐隐烁烁。老教授说过,即使你用坚硬的铅裹住自己,它们仍然会穿透你的身体。
《新人来自火星》作者:[美] H·G·威尔斯
第三章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受到奇怪念头的折磨
  产科医生是否应该对产妇的丈夫无所不言是一个有待商榷的问题。赫德曼·斯代玎大夫也许有些失言了。如果他早一些意识到约瑟夫·戴维斯正陷子困惑之中,他也许应该小心地避开使他更加困惑的话题。然而,需要说明的是,挑起这个关于神秘射线的话题的是戴维斯先生自己,而惊诧子这个奇异观点的倒是赫德曼·斯代玎大夫。斯代玎大夫也是个富于想像力的人,喜欢新奇怪异的想法,正是这点科学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使他不那么拘谨。
  斯代玎大夫身材魁梧,大头阔面,金发微带些红色,有点气喘吁吁,脸上总带着少许惊讶的表倩。他喜欢逗乐,嘴总是微微张着,好像随时准备大笑一顿。他业务极其精通,有着一双强劲而又灵活的手。从没见他惊慌失措过。
  戴维斯从前拜访过他,那是为了了解妻子的健康情况。她是否有足够强壮的身体生养孩子?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的回答是,“她健壮得像一匹年轻的母马。”
  戴维斯认为妻子的情况不太对头,他对此的询问让这好大夫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不肯定的回答更能被他接受。好像由于某种模糊不清的或潜在的原因,戴维斯不想要这个孩子。
  同每一位富有经验的产科医生一样,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完全明白任何堕胎的暗示,知道如何打消这样的想法。为人父之前的那种紧张往往没有被意识到。它总是以满腹疑虑的方式显示出来。戴维斯当时不满地离开了,这就是他那时的情绪状态。但此刻,他又来到这里。
  “我想,玛丽一切都正常,是吗?”他紧张兮兮地走进会诊室,问道。
  “好得不能再好了。”
  “做过第二次检查了吗?”
  “应你的要求做了,但没有必要,”
  “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戴维斯换了个问法,“你肯定那孩子,胎儿,与其他时间差不多的孩子没有两样?”
  “它生长得很好,绝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么,母亲怎么样?身体和精神上。你肯定她能承受这一切?因为,你知道,不管你怎么说,她不是普通的女人。”
  “请坐。”大夫说着,走到地毯中间,将客人引到椅子上坐下,自己站在客人面前,“你不认为,戴维斯先生,你对你妻子有点儿想入非非了吗?”
  “那么,”戴维斯坚持道,“她是正常的么?”
  “在她这种情况下很少有女人像她这样清醒健康。如果那就是不正常的话。她的头脑就像她的身体一样好极了。”
  “你不认为女人会神智非常清楚?我承认,斯代玎大夫,我并不总能懂得我妻子。她头脑中有一种顽固的怀疑论。你是否认为一个女人太聪明了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母亲呢?”
  “真是的,戴维斯先生!到底是什么使你烦恼?她有聪明的头脑,你有文学的天赋,你们的孩子会非常了不起的。”
  “那正是我烦恼的原因。事实是这样,大夫,我最近听到一种说法……不知你是否知道福克斯菲尔德和他的作品……我对他和他的作品既有来自对科学的兴趣又有来自个人的兴趣……问题是……”
  他让大夫等了一会。
  “问题是,根据你的经验,你是否觉得近来——我该怎么说?——异常儿童出现的比过去多得多?”
  “异常的?还是超常的?”
  “是的,超常的。某些情况是这样。还有——怎么说呢?——非正常?”
  “嗯!”大夫饶有兴趣地对过去的经历做了个简要回顾,“确实有一些非常让人吃惊的孩子。不过,我想,这样的事总有发生。”
  “一样的程度吗?”戴维斯追问道,“一样的程度?”
  “也许不。这很难说。一般来说,在伦敦这个地方,有像我顾客这样的人,总会有与众不同的父母。我的印象是,当然这个印象是未经检验的,在我熟悉的这个世界里,母亲死亡率非常低,婴儿则都很聪明。有些孩子的头很大。不过这都属正常,没有怪异的例子。如果你担心怪胎——那没有必要。特别聪明的孩子根本不需要为他们担心。如今剖腹产也许比过去多……那可能是因为妇科的进步而不是异变增多……”
  两人一时无话。
  “我想对你说得再荒诞些。”戴维斯突然说道,“我考虑的不光是我妻子。别以为我这样说是疯了,就当我把自己的想像找个机会说出来吧。”
  “很好。”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道,他像当今大多行医者一样,具有一种业余心理分析家的性倩态度,“把你想说的说出来吧。”
  “嗯,”戴维斯先生说道,思忖着如何解释那奇特而又艰涩难懂的观点,“生物学家——那天我同福克斯菲尔德谈到——生物学家说当一物种为生存而斗争到了一个困难的阶段时——一我想没有谁会否认这正是人类目前的真实状况——就会不断产生想改变一切的倾向。就会——福克斯菲尔德怎么说来着?——不再坚持习以为常的东西。就好像物种开始试着各种方式寻找新的生存的可能性。”
  “不错。”大夫说,语气中带有赞许。
  “就好像更加能够接受异常的事物,并将它们视为自己命运的组成部分。”
  “是的,”大夫评价道,“这与当前的一些现点是一致的。”
  “作为一个勤奋的历史专业的学生,”戴维斯说,“你知道吗?我已经写了一两本书。”
  “谁不知道啊?我两个侄子上学期获得的奖品就是你的《亚历山大,或年轻的征服者》和《西班牙本土的故事》,不瞒你说,我自己也很有兴趣地读了它们。”
  “是吗?在我看来,人类生活长久以来一直在弹一个调子,虽然有变化,但几乎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们称为人性的东西。大众行为方式,常规反应体系都是一样的。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不正常的人总是被管制起来。大夫,你不认为这种人类经验的一致性将会受到破坏吗?”
  “我希望你能再作些解释。”
  “假设有火星人。”
  “那又怎样?”
  “假如在别的星球上有像我们一样的生命,真正的物质的生命,但比我们要智慧得多,发达得多。假如它们能看见我们,了解我们——就像我们了解显微镜下那些对我们毫不设防的小生物一样。告诉你,这不是我的观点。我只是复述在俱乐部里听到的东西。但是,假如这些更古老,更聪明,更了不起,更有组织的智慧生物真的能够以一某种方式影响人类生命。”
  “怎样影响?”
  “它们也许试过了各种方式。它们也许做了很长时间的试验。就像我们会把试剂涂抹在显微镜载片上一样……”
  “如果你想的是类似星际遥感那样的东西,我不敢苟同。即使在非常相似的大脑之间,比如双胞胎,我也怀疑有这种可能。我顶讨厌什么遥感。”
  “这是两码事。”
  “是吗?”
  “假如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它们一直在做人类遗传基因的试验。假如它们在试着通过改变人类基因而在某些方面改变地球人种。”
  “可是,怎样才能做到呢?”
  “你听说过宇宙射线了吗,大夫?”
  大夫仔细地想了想,“那是个非常异想天开的念头。”他等了一会儿说道。
  “可是它既有可能也可信。”
  “有些事倩人们说得太离谱了。”
  “但有些事情不可能说得太离谱。”
  “你是想告诉我你相信……?”
  “不。但是我不拒绝面对一种可能性。”
  “哪一种?”
  “那些火星人……”
  “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有火星人!”
  “我们也不知道没有火星人。”
  “不知道。”
  “那些宇宙射线有可能不是来自火星——当然可能性比较大。那么,就让我们称之为发送者……”
  “发送者?”
  “好吧,不管它们到底是谁,还是称它们为火星人——为了避免再新造一个名字……”
  “很好。那么,你的看法是……?”
  “这些火星人以不断增加的精确度和有效率向我们的染色体连续发射射线——也许已经很久了。关于这个想法,这个怪想,如果你愿意这样说,我想用什么办法来测试一下。历史上常有奇异人物出现,如孔子、释迎牟尼;还有记忆奇才、数学奇才,有特异功能的人。他们大多是超越了自己所处时代的人,就像我们说的,与他们所处时代不合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大夫?”
  “可这是一个纯粹的幻想!”
  “或者说是对一个幻想事实的认识。”
  “可是……!”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左思右想。应该让这样的谈话继续下去还是就此打住?
  他心想,当代的混乱思想至少有一半促使了对宇宙射线的错误认识。这种奇思怪想大大取代了过去用遗传疑雾的胡扯来满足妄想狂们的那些精神想像和内心呼唤。这是危险的事。戴维斯的思想,从轻处说,已经处于这种状态。不过这个观点也有一点似乎合理的地方——一种神话故事般的似是而非——这一点恰恰抓住了大夫想像力中非职业的那部分。于是他严肃地将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
  “什么样的验证是可行的呢?”他若有所思道。
  “这正是问题所在。这正是我来请教你的原因。”
  “你认为如果对过去和现在的人类出生情况做某种检验——当然要找到足够的记录是很难的——就可以发现……?”
  “我们是否受控于火星人。”
  “但你并不相信?”
  “一点也不。哦,不!我来不是为了证明它!我只是提出某种假设。我是以纯科学的态度来做这件事的。我提出假定某样事情正在进行的理论。你听我说,如果类似这样的事确实正在发生,那么,对我们人类来说,这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如果我的理论成立,在做出假设之后,我们就可以试着判断出这个外星影响过程所导致的可能后果。是否可以在现在出生的孩子中发现非地球人的特征,或者超人特征,这些非地球人特征是否在增长?是否有——我该怎样称呼他们?——‘超凡脱俗’的人?是否有像你我一样头脑清楚但行为怪异的人?也许我们可以对他们进行特殊的智力测试。我们可以仔细查看教育部的报告。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计划好如何进行这项调查。这是我最新的想法。不过,你认为这种调查是否合法呢?”
  “你需要找个天才来实施这个计划。”
  “每一项研究都需要天才。不过按照我的理论,我认为,还属简单。我的理论是外星的影响体现在新生人类身上。为研究方便起见,我把影响源称作——火星人。如果我的怀疑得到证实,那么,这些火星人——出于我们目前只能猜测的目的——正在迫使我们地球人基因发生改变。他们在设计人类的突变。所以,很快我们的孩子可能就不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当戴维斯先生说完最后几个字,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完全被这番轻率的言论激怒了。
  “你扯得太远了!”他叫道。“太没边了。我们是在拿伪科学的胡拉寻自己开心哪。”
  戴维斯先生完全明白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大夫,对我说这话太迟了。这个想法已经抹不掉了。我决心投身这项调查;我感到这项使命的召唤;我也希望你对此有兴趣,如果这个假设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它就值得被引起重视。即使可能性如此之小,我们也应该让观察家们、研究者们,以及行星轨道巡逻队,姑且称之,来从事这项工作。我们必须弄清、衡量、判定这种外来射线的性质,在还不至于太晚的时候将它收集回送。”
  “哼。”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带着无限困惑的表情瞪着他这位奇怪的客人。
  “我没有一点幻觉,”戴维斯说,“我同意我在谈几乎绝对不可能的事。你应该明白我对此是完全清楚的。我是沿着绝对不可能的边缘行走,正常而清醒。但有时候也存在直觉。有多少发现一开始不就是漫无边际的猜测?也许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使我的想法朝向一个目标。这无关紧要。我自己并不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就是这样简单——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没有别的。这就是我的立场。”
《新人来自火星》作者:[美] H·G·威尔斯
第四章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受到影响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那天夜里躺在床上一夜没睡,思考着戴维斯先生的精神状态和他提出的火星人入侵人类基因的奇异念头。这个念头让人觉得有点刺激,让他感到才智受到挑战。“纯粹一派胡言!”他大声说道,然而,实际上,他之所以如此气恼正因为它不是一派胡言。这念头有一种细弱但不可折断的坚韧使他无法将其从脑海中驱除干净。用“一派胡言”这样的词无异于朝紧跟其后的狗扔石子,转眼这该死的家伙又会跟上来。
  “如果碰巧真有这样的事发生……”
  他发觉自己在问自己是否有任何证据证明某种新型人类,甚至几种新型人类在地球上出现。会有被火星人化了的头脑这样的事吗?“愚蠢的措词,”他说,“但颇能打动人。”
  他将大脑中存积的有关实例过了一遍。他清楚已知的大多数事实,并明白仅凭这些论据要得出结论是不可能的。他重又将问题认真地想了一遍。认为最有把握的说法是人类自新石器时期以来没有多少变化,从伯里克利时代起人开始退化,比祖先或更大或更小,或更健康或更不健康;按照“权威人士”向公众灌输的说法,人变得更完善,更细致等等。可是,当你向他那样把这些话想一遍时,会发现一切都是教条的废话。还没有人发明一种方法将混乱无序的记录整理清楚。没有人能胜任这份工作。像J·B·S·韩丹纳这样的生物学家们正在试图组织一个研究社团,即使与事实接触最密切的人也不过只拥有“印象”和“信念”而已,赫德曼·斯代。大夫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人明白这点,还有一些人不明白从而使偏见产生。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自己的未经证实的“印象”正巧与戴维斯先生的异想天开最接近。他相信人类的大脑正进行着不可小视的变化。他认为笨拙类型的人数不像过去那么庞大,而新的智慧型的人口数字正在增加。
  “但这与火星和宇宙射线又有何关系呢?”他的常识反驳道,常识的答案是“毫无关系”。
  在这之后,他仍然陷在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中。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如今陷入的这种漫无边际的夜思,既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是范围广,变化多;缺点是有可能想入非非,再也回不到主旨上去。有一阵,大夫的思路几乎走入后一种险境。他的思想在当代人的怀疑主义和年轻人的执拗任性织成的迷宫中游荡。他对医学院学生思想的了解要胜于他对大多数同行的了解。他们有时让他感到希望,有时又让他害怕。像所有自人类出现以来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大多数是温顺听话的,但尽管这样,显而易见的是,现在他们的独立和自我意识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
  问题越多的人越吸引注意。
  他转而想到令人注目的医学研究成果,再由此联想到我们这个时代总的创造力。人类的创造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显著。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的创造力一直在增强。当你说一样东西不可能被创造时,它便出现了——被创造出来了。只是至今还没有人想到一定与新型智力的出现有关。而这是可能的。
  他感到有一种想和戴维斯就整件事再聊一聊的欲望。戴维斯是从哪里得到这样坚定的信念,认为新的异常的人类类型正在这个世界出现?与戴维斯再聊一聊的障碍是大夫对戴维斯的看法——可能有些夸大——认为他的大脑不太正常。如果他真的处在一种幻觉中,这样去“鼓励”他就太不明智了。接着,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妻子!”
  戴维斯好几次强调他妻子的怪异和反常。赫德曼大夫想回忆出他当时所用的词,但没有成功。但他对即将出生的孩子所表现出的担忧一定与这事密切相关。
  “如果他开始认为他妻子是被火星人化的一个!……这家伙不可能不这样想。他是怎么说的?好像是什么我们的孩子结果不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那天晚上花了不少时间尽可能想出他们两人的特点。她举止相当娴静,善于现察,头脑清楚。如果说她思维有什么特殊的话,那是因为她头脑特别清醒的缘故。她的动作轻松优雅,就像一个没有任何烦恼困惑的人所表现的那样。即使在她目前的状态下,她也是如此;她是他所遇到的所有病人中最平静最合作的人之一。“如果她被火星人化了,”大夫心想,“那么我们越快被火星人化越好。”
  但接着他又想,他见到她的次数加在一起不过十来次,可能她的某些方面他并不了解,那些方面也许能解释她丈夫的态度和对她的不安及不信任。
  大夫对这对夫妻的关系又做了一番思考。他喜欢她,对她的丈夫却微微有些反感。那个男人敏捷的难以预测的调节不善的大脑活动使他让人感到不舒服。他的文学天赋无疑是了不起的,但同许多这样的文学界人士一样,比起现实生活中的自我,他更能驾驭文人的自我。他对她来说一定是一个巨大的磨难,现在,无论如何,她应该得到保护,以避免受到他古怪行径的伤害。大夫觉得应该对此采取些措施,于是就开始考虑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然而当他突然想到正是通过这种对公允的违背才使得非职业行为进入医生生活时,也就作罢了。
  早上,他非常认真审慎地给戴维斯写了一封信,并在上面注明“私函”,寄到天文俱乐部。
  那是一封长而反复的信。它太过于旁敲侧击而不值得在这里全文引用,不过这封信的主旨是告诫戴维斯不要陷入“奇思幻想”之中。这些细小的充满想像力的念头就像那些中世纪医生谈论的可怕的生物,看上去没什么,但在你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时候,跳进你的嘴里,在你的脑子中长成许多怪物,吞噬你的理智。没有人的思想,大夫声称,足够平衡到能抵御一种持久保存的念头的干扰。那就是为什么几乎每个探讨“心灵现象”或“遥感”或“占星术”或“手相术”或算命纸牌的人会很快发现“其中确能说明什么”。戴维斯先生不该再多想,应转移泣意力,下下棋,打打高尔夫球,使大脑摆脱那些念头。“你正站在思维斜坡的的边缘,其底部则是要想性精神错乱。我这样坦率地写信给你,是因为现在你仍然是个完全正常的人。”
  他明白——他和我一样明白,约瑟夫·戴维斯先生说,“但是他害怕继续谈这件事……”
  “我要继续下去。不过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做。那就观察吧。与此同时,那些宇宙射线——火星人射出的箭——无声无息地在我四周飞过——在这里诞生一个,那里诞生一个——人类在进行——非人类化。”
《新人来自火星》作者:[美] H·G·威尔斯
第五章 厄勒斯特·凯帕尔教授的独特解释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的密友厄勒斯特·凯帕尔教授也是一个单身汉,一个想像为丰富,能言善辩的怪人。他名义上是哲学教授,但却越来越迷心于心理治疗的研究。有人指责他将哲学心理学化而使之成为一门描述科学。他常与人争辩,结果总是给自己招惹麻烦。
  他皮肤黝黑,脸上有疤痕,破腿。那是1918年9月进攻时,被德国战壕里暗藏的地雷给炸的。那条深红色的疤痕从他额头中部起穿过左边的眉骨,眉骨下深陷的眼窝像一个险不可测的洞穴。不仅如此,**还使他前臂的关节僵直,胯骨受伤成为破子。在此之前他一定是个充满活力,富于魅力的男人。然而,残疾导致了他性格中的尖酸刻薄。他明白自己的毛病,便尽量克制自己。但一想到这一点则仍无法使自己变得温情脉脉。每当与生人见面,他总是对自己的伤疤格外敏感;他认为别人会讨厌他,这种无法医治的错觉使得他脾气粗暴,不近人情;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更是如此。也许他过于夸大了正常人交往的快乐,认为自己无法享受这样的快乐。他事业有成,生活富裕,研究和思考问题的能力及毅力有很高的声望。
  大夫发觉自己的朋友异乎寻常的兴奋。他习惯将新鲜的观点带给他,为的是在他智慧的大脑前炫耀一番。实际上,他从没有在将某一新观点带给凯帕尔教授之前自己先思考一下。此时,借与凯帕尔一起吃午饭的机会,他就说起了火星人的事。他们经常通过电话相约一起午餐,因为凯帕尔教授的住处比俱乐部近多了。
  “昨天我和一疯子谈话,”大夫说,“他提出一个最令人吃惊的看法。”
  在进餐过程中他用既欣赏又怀疑的语气将戴维斯先生的发现一一陈述出来。
  “这完全是一派胡言。”他最后说道。
  “是的,”凯帕尔教授赞同道,“不过……”
  “千真万确!不过……”
  “不过……”凯帕尔重复道。女招待端来盘子站在他肘边,他摆了摆僵硬的有残疾的手。
  他那深陷的眼睛出现一道亮光,脸上的表情显得意味深长。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等待着。
  “有意思的是,”凯帕尔教授说道,“如你所说,我们的确对目前人类可能在进行着怎样的变化一无所知。一点也不知道。人口统计学不可能成为一门精确的科学——甚至称不上是一门科学。我们的社会统计工作一团糟。首先,我们不知道去测算什么,其次,我们不知如何去测算。很有可能新人类正在地球上出现,或者说,曾经稀有的人种的数量在增加。天才越来越多——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越来越多。奇怪的是,当那个疯子到你那里,将这个想法灌输到你的大脑中,你没有嗤之以鼻或一听而过;你开始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似乎感到了什么——但却说不出来。”
  “是这样。”
  “而且,当你把它又带给我时,尝尝这个调料,我从斯瓦罗街西班牙餐馆的马迪纳兹那儿得到的配方,我也开始有同样的感觉。”
  “人的想像为被它抓住。它就像野兔的脚对小猫那样具有吸引力。假如,凯帕尔,这只是说说而已——真的有火星人。”
  “可以这样假设,我非常愿意。”
  “那么,他们的头脑是什么样的呢?他们会怎样看我们的头脑?还有,他们会怎样改造我们的头脑呢?”
  “就像做一次一般心理学练习?这很吸引人。”
  “那就当作一次理论实践。”
  “一点不错。你知道有个叫奥拉夫·斯塔伯莱登的人已经在一本名为《最后和最初的人》书中尝试过这样的事了。总有一天我们会有专门关于人类类型的心理学,就像现在那些试验生物学学会里的年轻人,从分门别类的人类生理学走向总体生理科学。正如任何一位天文学家会告诉你的那样,远在火星上,如果没有与地球完全一样的生命生存的必要条件,也有适应生命生存的一些元素,像空气、水、温差悬殊不是很大的气温。很可能那里同时进行着生命进化。但尽管如此,也是有些区别。地心能量,大气压力,以及类似的东西不同,这意味着光亮、力量、大小的差异。火星上的植物和动物可能要大得多。”
  “我忘了两个星球的质量比。”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八比一——可能还要多些。所以,如果火星人具有地球人的外型,那就要比我们高二倍,重八倍。一个巨大的、寿命更长的家伙。假如“不,这不是随便的假设。那个星球上很可能有生物、动物存在。这是一个大胆的推测,赫德曼·斯代玎,我承认,但并不过分。”
  “说下去。你不会有胆量对你的学生这样说。”
  “也许吧。如果某处有一独立的星球处在稍有差异但基本相同的条件状态下,其生命进化的情况与地球的相比会怎样呢?”
  “我想,同样异彩纷呈吧。”
  “很难有其他想像。那里会有植物——我想是绿色的——还有动物,非常个性化并具备各种感觉,有些像我们——也许和我们非常相似。它们看到的色彩可能比我们更多,音域比我们更长或更短,手的感觉更敏感。也许大自然在那里体现了所有的感觉。但不会是所有的形状。总之,它们会对一切刺激物做出反应,并去适应它们。我相信如果我们去拜访亲爱的老巴甫洛夫的灵魂,会发现他与我们的观点一致,即最大的可能性是它们的大脑与我们的基本一样。”
  “但历史更长。”
  “是的,火星早在地球变冷之前就冷了。它的历史更长,夏天更热,冬天更冷——火星上一年相当于地球的两年。身体更大,脑子也更大,记忆空间就更多——火星人的记性一定比我们好得多,思想也更多更灵敏。问题就出在这儿。如果地球人有更老的祖先,更丰富的记忆,更惬意的生活,他会有怎样的头脑?”
  “这的确是问题的关键。如今,所有那些伪科学作家笔下的火星人都是怪物,可怕的,非人道的,残酷的怪物。为什么非得如此呢?”凯帕尔教授啜了口咖啡,“为什么它们就应该是这样的?”
  “难道应该是可爱的怪物?”
  “为什么不呢?”
  “是啊,德国教授根据内心感受改变了他对骆驼的看法;我们为什么不能也改变对火星人的看法?”
  “尊重事实。为什么不呢?”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看了看手表。
  “吸完这个你喜欢的三角形长雪茄再走吧,”凯帕尔说,“还有一口白兰地。该死的!是你挑起这个话题,让我欲罢不能,你得把我的话听完。如果真有火星人,放心,他是人类的大哥。”
  “你觉得它们在任何方面都比我们大,是超超人。”
  “总之是好事。”
  “那么,它们会比我们更好也会更坏,是吗?”
  “每一种生命必定有它的好与坏。不过比我们更好也更坏是最糟的,没有比这更糟的了;如果你再与你那个疯子谈话,你至少可以消除他对火星人的恐惧。很可能它们不是作为星际保护者来入侵我们。老天保佑!这样一想,我就受到一种被人善待的情绪感染。”
  “不,”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道,他喷出一口烟雾,脸上显露出雪茄烟广告画上的满意表情,“那是你的厨子。”
  “她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厨子。”凯帕尔教授承认道。“不过,关于火星人,我们对它们的想像有些太过分。让我们暂时把它们放一放。你的病人提出的另一个观点实用于分别疗法。非常实际的一个问题。很难说是否有那些俯视人类命运的明智而成熟的观察者,那些天外大敌,夜幕天空的朋友;但确有可能的倒是那个想法,而我们的能力也只能到此。现代人,由于宇宙射线造成的可能增加和变化,或由于其他未知的原因,正在开始按照高智慧生物所指引的方向发生变异。”
  “所谓高智慧生物,”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道,“那是假设的。”
  “你很精确,”凯帕尔教授说,“但不论怎样,那是我们想要知道的。是否有这样的生物运动?如果有,是否有办法寻找出它的踪迹?我们两人潜在的真实感觉都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们这个妄自尊大的愚蠢的人类……”
  “可怜的现代人类!”大夫低声嘟哝道。
  “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不用表示不同意。如今所有有理智有文化教养的人们哪一个没有这种身处沉船的感觉?我们都希望在改善生活方式上有一个突破。希望和幻想常常交织起来,不分彼此,也许——这就是我们希望的。但是,怎样去检验这个想法是对还是错呢?我们该怎样去开始这项调查呢?”
  “同时不会让每一个人都认为我们在发疯?”
  “对极了。”
  “尼采?”大夫突兀地说道,“我们说的是不是他的超人?”
  “在我看来,他的东方小玩意太多,”凯帕尔道,“根据我的分析,他那个超人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是生物意义上的超人,另一方面是像霍布斯的利维坦那样的合成物。你无法知道如何对付他。别提尼采了。我们就想想这个问题。巴,这种——我怎样称呼它们——高级智慧类的人是否增加了。”
  大夫十分不情愿、小心翼翼地喝完最后一点白兰地。“我想,凯帕尔,可能有办法进行这项调查。”
  “我们还得考虑我们的名声。”
  “是得考虑名声,不过,那个家伙——我这样说有些粗鲁——就是约瑟夫·戴维斯先生,那个写了不少畅销的,花里胡哨的——可以这样说吗?——几乎太辉煌的历史书——很可能可以在这方面做些什么。他的写作,他与人类历史最浪漫方面的联系,他对人类信仰、希望和光荣的坚信,我想,使他可以处在提问的位置上。”
  “约瑟夫·戴维斯,”凯帕尔教授若有所思道,“就是那个写《从阿晋考特到特拉发加》的人,是他!你是从他那里听到这个关于火星人的想法的?”
  “我让他别再多想了。”
  “他不会的。”
  “是的。他愿意思考这个问题,愿意一直想下去。他已经由于某种原因而神思不定了。我说不准他发疯了还是神志正常。不过,如果我给他半点暗示,他就会像狗追兔子般地追踪火星人去。”
《新人来自火星》作者:[美] H·G·威尔斯
第六章 伟大的优生学研究的初始阶段
  “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戴维斯先生站在高培尔学校校长室门前,眼睛望着屋前整齐而美丽的花园,自言自语道。
  这是六个月后的一个盛夏之日,他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健康,相貌极其聪明的孩子的父亲。对人类历史上正在发生最奇异变化的坚信已走进他的生活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他到高培尔学校来,名义上开“辉煌的罗马”的讲座,实际的目的却是为了观察集中在这里的孩子们,并准备就任何可能引起他注意的智力(甚或体力)上超常的孩子与校长交谈,向校长询问有关超常类型孩子的未来,而关于火星人,宇宙射线,或任何类似的事则绝不涉及。
  这些都是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的建议。这位杰出的大夫的确希望收集到能够满足凯帕尔和他自己好奇心的资料,同时他还成功地使自己相信这是对戴维斯精神焦虑症最好的治疗,他的那些奇思怪想会通过被证明为幻想而平息下来。这有些行善的意味,因为戴维斯并非付钱接受他治疗的病人。这只能算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帮助。
  戴维斯此刻正在寻找智力超常的孩子。他已得到所有可以从监狱长、教育委员会、各类学校,甚至军队指挥员、弱残人机构、精神病院那里得到的东西。他正在写报告,对自己的调查结果去粗取精。许多从未被人所知的事实在这次调查中显现了出来。孩子中具有计算天赋和音乐天才的比例有令人吃惊的增长;肌体明显地更加强壮;幼年的任性执拗比以往也更显著。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认为戴维斯很可能同许多其他做调查研究的人一样,愿意去发现自己想寻找的东西。但他没有估计到一个作家的正常活动内容完全由这样一些事倩所占据会带来怎样的实际效果。像大多数职业高尚的男人一样,他以为作家的工作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通常时间都是用在追逐版税和出版上,以及向不必要的听众发表毫不相关的演讲上,但约瑟夫·戴维斯一直致力于宏伟的写作构想,将崇高和虚幻的历史讲述给大众。他把这个计划称作他的“人生使命”。这个使命如今看起来像是正在建设中的天主教教堂,新的异端邪说正在影响越来越多的教徒,而自己却资金短缺。有时候,他六七天写不出一行字。
  与此同时,戴维斯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这个起初在他看来也是天方夜谭的想法是真实可信的。一批新人正在加入到人类生活中,“这里一个,那里一个。”
  不谈它是很难的。要想假意进行一个出于礼貌的毫无价值,不知所指的调查,就像为美国大学编写的教学法研究论文一样,是很难的。他周旋于各种社交聚会、剧院和餐馆;夹杂在人**中,望着人们毫无疑心的脸,心里总是想:要是他们知道这一切就好了。
  如果他们知道火星人在对他们做的一切就好了!
  起初,他对火星人干涉地球极为反感。他对人类的感情不仅仅是出于本能的对人种的尊重。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心理习惯,使自己成为人类亘古不变的神圣的正常生命的捍卫者——除了有时上天对某种转瞬即逝的异端邪说的惩罚——这个经过童年、上学、恋爱、工作、为人父母、享受荣耀,直到年老衰微和死亡的生命过程是一个单纯、古老而又美丽的故事。这是一个立足尘世的故事,充满诚实虔诚的农民意识,非常精神化。生命,一代一代,以播种与收获,冷与热,饥与渴,合理欲求与适度满足的轮回固定着。历史就是由这些事情编织成的,点缀在这块结实经久的织物之间的是伟大的历史人物,他们上演着一出出如辉煌的弥撒书一样欢乐的歌剧。历史讲述着他们征服、获胜、光荣和英雄主义的故事,以及感人心腑的悲剧和牺牲。他们远比普通人伟大得多——像王述浮雕上的帝王和神——依照历史传统,普通人都匍匐在他们脚下。过去是这样,将来还会是这样,直到最终全能的主命令将幕布落下,招呼演员从各自退下去的地方走上前台,接受适当的奖赏。
  这就是一幅世界的图画和它的承诺。他过去一直在努力认识这个世界,当火星人入侵地球这个奇妙而又令人不安的想法在他头脑中产生时,他努力绘制出的这幅巨大的油画突然间崩裂开,改变了光和影,高度和深度,成为完全的虚幻。
  现在——在他的逻辑推论过程中似乎有某种裂缝——他感觉火星人一定会反对他所捍卫的美好的东西。有人也许会问,火星人为什么要反对它们呢?他们有什么必要要成为这样一块丰富高贵的织物的破坏者?但他同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有不够耐心的弱点,这个弱点使我们自然而然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只要不和我们站在一起,不同意我们的观点,就是反对我们。而对于陌生的生活方式,我们就像狗瞥见另一条陌生的狗一样怒气冲冲。他一想到火星人就怒不可遏,认为火星人进入我们这个美好的地球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毁坏这里的一切。
  因此,他的动机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去侦察,揭示,抵抗这个阴险可怕的向我们尽情享受不愿放弃的幸福的人类生活的进攻。在他眼里,火星人是所有威胁地球生命的最黑暗的一种。毋庸置疑,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他们一定没有人性。那是不言而喻的。对他来说,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也一样,非人性即意味着致命的残酷;此外不可能有其他。然而,这又是一个这样的世界,许多人热衷于将情感付诸猫、狗、猴、马、牛等如此诸类的非人类生物,在无数困难中帮助它们,向它们奉献最动人的温情。
  在他看来似乎没有疑问的是这些目标明确的宇宙射线目的在于极大提高火星化人类的智力。只有这个结论。由于某种深层次的原因,他不能忍受地球上会出现智力超过自己的另一**人的想法,除非这些人道德低下,相貌丑陋,令人厌恶。在动机和行为上,它们必须是丑陋的。至少要有这样的补偿。想到它们丑陋地紧跟着,想到它们的智力,以致于几个星期过后,他甚至怀疑这两点是否能分得开了。
  他先描绘的火星人形象是蜷缩一团,像章鱼,长着触须,浑身浸透了毒液,并分泌出恶心的汁液,面目可憎的巨大皮囊。其发出的味道,他想,一定难闻至极。而它们那些将布满地球的非直接后代,他想像,必定不仅冷酷聪明,而且行为丑陋不堪。一定长着萝卜似的脑袋,油光水滑,眼睛近视,恐怖的小脸,难看的长手,臃肿畸型的身躯……
  然而,对妻子和孩子的某种模糊的担忧却在死命地与这一想像抗争着。
  此刻,他的大脑感到异乎寻常的分裂。两股并行的思绪在脑海中流动,却不交汇。
  他的妻子立刻就被联系到他的思绪中,接着又被分开。比如,如果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当场问他:“你认为你妻子是那些在出生之时被宇宙射线的魔力触及的人中的一个吗?”他会立刻诚实地回答他对火星人的考察与他妻子无关,但他又不可能十分平静地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话音中会带有一点自卫的义愤。这个问题他是不会问自己的,这里是有障碍的。
  他在抵抗一种非常显而易见的冲动,即想把他长期以来对妻子的一些奇怪感觉同火星人联系起来,从而使自己的想法和担忧得到解释。实际上这两点是相连的,且连续不断。但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他不能明白自己之所以早有接受火星人侵入的心理准备是与他长期萦绕心头的对妻子的感受有着某种直接联系的。它们是不同星球的两组想法。
  但这两个星球,火星人的那个转得并不那么忙碌,在他的脑海里相互越来越接近。在可计算出的时间里相互碰撞,结合成一个涡流,一个非常混乱的涡流。接着他就将面对那个他早已对大夫说过的现实:“我们的孩子也许不是我们自己的。”
  想到这儿,他再也无法抑制地首先产生对异常孩子的恐惧,早慧、巨颅、可怕的触须样的手……如果是一个怪物,他该怎么办?
  他想到做一些极其可怕的事。
  这个恶梦般的念头一直纠缠着他,让他倍感痛苦,直到孩子的降生。孩子的降生让他心里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恐惧。他用了极大的努力掩饰这种恐惧以至于不失态。
  令他吃惊的是,这个男婴的出生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连赫德曼·斯代玎大夫也感惊异。没有激烈的搏斗,没有可怕的灾难,没有剖腹产。
  “他——他没问题吧?”他不敢相信地问道。
  “非常健康。”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几乎是狂喜地答道,在此之前,他也受到这个当父亲的紧张情绪的感染。
  “没有畸形?没有异常的地方?”
  “说实话,戴维斯先生,你真不配有这样一个孩子!你不配。等他们将他洗干净,你会看清楚。我很少这样激动,我见的太多了。”
  他看上去确实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小生命。当孩子被送进他的手臂里时,约瑟夫·戴维斯心中涌起一股本能的强烈的柔情。像无数的父亲一样,他被这个美妙无比的事实征服了,这个小生命的小手上长着完美的手指头和指甲。
  他以前为什么要害怕?
  “我想见见她。”他说。
  “现在还不行。稍等一会儿,虽然她一切都很好。”接着,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了一句有些不妙的话:“世界上没有哪一幅圣母画像上的婴儿比她生的孩子更可爱了。”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的表情顿时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他默默地将珍贵无比的包裹递还给一旁的护士。
  他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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