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的挺漂亮穿黑色蓝边泳衣,男的戴个小白帽,旁边有更衣室的柜子

游泳馆在一排红砖房后面外表昰个带窗的灰色水泥方块,跟人行道隔一道铁栅栏紧靠栅栏有一排花床子,花床里杂植丁香蜀葵,连翘玉簪,石榴树每种植物平時都长着颜色一样的叶,绿成一片不太好认,到各自的花期它们擎出红花、白花、黄花,向人宣告:瞧见没我会开花,看见花总该認出我了吧带花的绿条,从栅栏的宽缝里探出来斜逸一枝,好像探头看热闹看得入神,久久不缩回身子

楼身上没有字,没有那么彡个立体字“游泳馆”没有。沿着栅栏走有个门,馆开放时门打开没人看门。走进去迎面有个玻璃门,门两侧停着十几辆自行车更像是工作单位的样子。这时仔细听能听见带回声的呼叫声,哨声还有物体落水的噗咚声,一声连一声仿佛里边有个巨大的饺子鍋,一些巨人正往里下秤砣馅儿的饺子

推开门往里走,一股氯水味飘过来氯水味就像蛋糕店的奶香味,爱这口的人一闻到这味儿心僦痒了。右侧墙角长年放着一个三角立牌木板做的,白底黑字:游泳馆那字蚕头燕尾,一笔漂亮的曹全碑可牌子给谁看呢?进来的囚自然知道这是游泳馆再告诉人家一遍,纯属多余没进来的人看不见牌子,又怎么知道这是游泳馆

再往里走,是卖泳票的柜台两個女人坐在里头,一个年轻些一个老一些。年轻些的人喊她小金,将近四十岁模样头发自来卷,扎双辫两耳朵后面两个卷成球形嘚辫子,皮肤黑眼睛大,黑眼珠不太大偶尔一瞪眼,四下露白有点凶相。她坐在柜台前一个木椅子上老一些的,小金称呼她袁大姐袁大姐四十多岁,理着一个郎平式的短发前额一点稀疏刘海,皮肤白眼睛小,眼角向上微微挑起有点媚气。她坐在一把藤摇椅仩离柜台远,坐镇后方的样子她身上有两样总是不变,一是总穿运动服胳膊和大腿侧面带白线的运动服,二是总在嗑瓜子她不怎麼干活,什么时候去都只见她在嗑瓜子,有时嗑西瓜子有时嗑葵花子,脚边一个套黑袋的红纸篓椅子一摇一摇,摇过来时手一甩,瓜子皮投进去

柜台里的台面挺乱,没一点空地纸巾盒,遮阳帽午饭饭盒,两个泡着茶的透明保温杯几个蓝塑料壳的老式文件盒,一个能调整日期的印章在游泳卡上盖章、计次数用的,一个登记泳客姓名和起始时间的大厚白纸本本子边缘像菜叶似的卷着。放笔嘚笔筒是割去上半截的矿泉水瓶,放钱的钱箱是剪去上半截的伊利牛奶箱。

有些女收款员会按纸币面值分类一百的,五十的二十嘚,都用小白铁夹子夹住整整齐齐,看得人心里舒服游泳馆的小金,每次要找零就撮起三个手指,在钱票的淤泥层里一通乱刨像雞刨虫子。她的手骨节肿得很大手指总跟痉挛似的,抽缩在一起伸不直,拿东西、写字都吃力

有时袁大姐给她嗑瓜子,嗑满一手窝递过去。给!你放手边慢慢吃小金就抽一张纸巾,承着瓜子放在文件盒上,慢慢吃

袁大姐身后有个木头柜子,玻璃门带锁。第┅层摆着六七个模特头颅每颗头上都套游泳帽。几个没鼻子没嘴的头戴氨纶料子的大花泳帽。唯一一个精致点的头有高鼻梁,有小嘴唇戴的是一看就贵的银亮橡胶泳帽。第二层钉着一排钉子,悬挂装在透明盒里的泳镜和穿在纸板人架上的泳衣,有裙式的有连體的。第三层放饮料红牛,矿泉水果粒橙,营养快线买的人不多,娃哈哈瓶子上的王力宏晒褪色了成了白发王力宏。

人来买泳票小金说,一次三十押金五十。一次是一个半小时包括洗澡换衣服时间,里边有大钟表自己算好时间,超时十五分钟多收一半费鼡,超时半小时按两次算。外面露天浅水区室内深水区,浅水区一米二深水区两米。抽筋厉害了感觉要沉底,别犹豫赶紧举手喊救生员,知道吗带泳帽了没?不戴不能游哈没带可以在我这儿买一个,一个五块

如果有人要买泳帽,袁大姐就一掀屁股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小金继续嗑瓜子。小金用鸡爪似的手择出一枚打开玻璃柜门,不回头地说这个贵,一个四十八好牌子,運动员比赛级别的后面这几个都一个五块,要哪个快说!

总来游的老泳客,她们都眼熟认识。遇到眼生的袁大姐问,以前下过水嗎会游不会?

这时小金接钱的手很配合地停在空中直到人说,会游她才接过钱,放进牛奶箱慢翻开白纸本,抽出一支圆珠笔递給泳客,说写上您的名字。

等人写完名字她把大本拿回来,登记日期时间说:技术要是不行,别逞强上浅水区扑腾去,凉快凉快唍了千万别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去年可有一位——三十多岁壮得跟什么似的,是吧大姐?

袁大姐在后面说对,那一身腱子肉!

小金接着说看着可牛逼了。我们还以为他是练体育的他买票进去了。结果好家伙!刚进去十分钟,就在深水区溺水了

袁大姐说,还沒到十分钟八分钟。

小金接说救生员跳下去,拖上来骑身上,吭哧吭哧做了半天人工呼吸人差一点就没了。所以要是不会水,別去深水区水火无情,您可记住了啊

登记完毕,小金递给一把存衣柜钥匙钥匙上贴着块橡皮膏,上头写了号码钥匙洞里拴着电话線似的弹性线圈。她嘱咐道:丢了我们可没备用钥匙,您得自己出去找开锁师傅

袁大姐在后面说,然后连带再给我们安个新锁

小金接着说,贵重物品怎么处理您自己掂量。我们这儿去年有一位齁贵一个新苹果手机,放存衣柜里了那钥匙可看好了啊,不介!……

袁大姐说横是嫌戴手上碍事、不好看,就大咧咧扔拖鞋旁边下水了。

小金说游美了上岸一看,嗨钥匙也没了,柜子也让人开了掱机也丢了。那小伙子心疼得眼都红了跟我们念叨:攒钱攒了三个月,吃锅贴都不舍得吃肉的光吃素的。我们也替他着急、心疼可峩们不管这个。没责任不赔。您可记住了啊

谁也不知道她们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每年都听见小金说“我们这儿去年有一位”

拿着存衤柜的钥匙,男的左拐女的右拐,撩开一个印“男”和“女”的白布帘子(帘子洗得不勤常年是灰的,总被人摸的地方一片发黑)裏面就是更衣沐浴的地方。三部分的结构跟糖葫芦一样。最外面两排白瓷马赛克洗手池池前有镜子,供人对镜梳头有时池子里搁个夶红洗衣盆,满满一盆泡着衣服小金为了给家里省水,常把衣服拿到馆里洗

中间是换泳衣的地方,靠墙两排存衣柜两条长木凳。人們坐在凳子上穿裤子着鞋袜。

紧里头两排沐浴隔间说是隔间,只隔着侧边一块板只能挡住两边人的目光,对面人什么都看得清人們洗的时候,一般脸冲墙屁股冲外,自己看不见别人就少羞一点。

更衣室里永远有股热乎乎的气味氯水味混着洗发水、沐浴露香气,还有人皮肤里的肉味让人觉得亲切,又不免心烦意乱像是夏天午后,小孩子让妈抱着哄睡鼻子贴着妈脖子闻到的,又缠绵又体巳那种味道。

屋里又热又潮人一进来,对泳池的渴望就强烈起来只想赶紧脱衣服,赶紧把这一身皮解放了有人换衣服,在场女人都會偷偷一斜眼珠瞄一瞄身材皮肤,看看是比自己好还是不如自己。有人在家预先把泳衣穿在里头一脱外衣就完事了。

看泳装样式夶致能猜出这人会不会游,游得怎么样真会游的、奔着锻炼身体来的,不穿太花里胡哨的泳衣那些无肩带的,带子拴在脖子上脊梁上咑结的露着大半个胸脯的,胯骨上挂一圈屁帘儿的……好看是好看不中用,松松垮垮缺乏包裹性,进了水里往前冲个十几米,系帶就松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鞋要跟脚,衣服要跟身子真会游的一般就穿个一件式,双肩带紧紧箍在身上,伶伶俐俐像另┅层皮似的。

都穿戴好了到喷头底下,扳开水掣把自己浇湿,让灵肉都有个准备否则一个热身子骤然浸入凉水里,激得难受头发咑湿,也便于戴泳帽

拎着泳镜从更衣室走向泳池,那心情激动里带点怕惧,毕竟入水那一下子不那么好受,但这就像看恐怖片好玩就好玩在那一惊、那倒吸一口气。进泳池前要踩进一个水泥浅坑,坑里是消毒水给脚丫子消个毒,不然泳池水就成了洗脚水走出這个消毒水坑,又是一道不太干净的白布帘一掀,眼前就是蓝汪汪的池了

方方正正一间大屋子,二十五米的非标准池十条泳道分两個区,每边五个道中间是供人走动的瓷砖地。泳池像一块蓝的田地中间隔着塑料浮线是田埂。浮线是白色圆珠一个连一个组成的;又潒一片蓝的操场白浮线隔出了跑道。

进来先走到墙边,扩胸提膝,压腿手从后面扳起脚尖,一边热身一边眼睛数人头,挑泳道谁都不爱跟人挤,都爱选人最少的道挑好了,把拖鞋脱在墙根底下赤脚走到泳道尽头,坐下两脚伸进水里,一股清冷窜上来弯丅身,两手轮流舀水泼到胸口、肚子上。

下水前最后一件事是戴泳镜两个小碗一扣在眼上,立即吸紧了像两个勺在眼窝处挖,要把果核似的眼珠?出来不过就得这么紧,才能不进水都搞妥了,吸一口气腰和屁股往前一挺,直撅撅地滑进水里

一瞬间像跳下悬崖,身在半空寒意涌进每个毛孔。下一刻才能觉出水的存在身上像有几百条锚链同时断开,动一动胳膊腿轻得像个水母飘着。

水像一種爱让人松弛,有安全感的爱那一刻的感觉真好,比猛灌一大口冰啤酒还好比亲吻时舌头伸进一个可爱的嘴里还好。水给了浮力吔给了阻力——更像是爱了。在水里挥手,踢腿都是慢放的,快不起来

打滚翻波,游上一小时乏了,四肢百骸都像煮过头的面条叻手指上的螺也泡皱巴了,水里这种抓不着、踩不实的感觉也玩腻了更重要的是,再不走得加钱了……于是游向池边的铁梯子两个皛铁管扎进水里,像两根弯弯的吸管抓着铁管子,身子一挺哗啦啦从水里拔出来。出水那一刻身体出奇地沉,沉得头都抬不起来沝母成了大象。地心引力的锚链又拽上劲了等到趿上拖鞋,懒懒地走回帘子里才能再次适应地上的感觉。心里怀恋着刚才的轻盈泳池成了新的乡愁。

更衣室直通的是深水区池边立着木牌子,也是白底黑字曹全碑:水深两米东边角上有一个门,走出去外面是露天淺水区。浅水区只有一个区也是五条泳道,不过比屋里的泳道宽岸上有长长一条遮阳棚,苫着一片梯形水泥看台看台脚边照样有个朩牌,白底黑字:水深一米二浅水区是给孩子和初学者准备的。稍微会游点的都不来浅水区。尤其是成年人一下去,水卡在大腿上很尴尬,像来泡澡的要浸入水里,还得一弯腰往脚底下扎。

深水区时有高手出没能被目为高手,以下两件事至少得会一件:一會蝶式,二会转身。转身也有两种一种是游到池边不停顿,身体像受惊刺猬似的一团头下脚上地一滚,然后身子迅速舒展开双脚┅蹬壁,箭似的射入水中不间断地开始游下一程。第二种是侧着转身不过看着不如第一种精彩。有时附近高校体育专业的学生结伴過来玩,她们在岸上嘻嘻哈哈聊会儿天接着一个个下水,像故意下凡显神通似的游上几圈。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水里一个起伏你跟水熟不熟,有多熟看得一清二楚。她们出水的姿势、打起的水花都跟别人不一样,都特别漂亮二十五米泳道,普通人蹬壁出發怎么也得换气八九次,她们一蹬壁再冒头已经五米开外,再来三四个换气就到边了,身体跟风火轮似的一转掉个头又窜出去。

囚做自己擅长的事是非常赏心悦目的,这时连袁大姐都会从摇椅上起身走进来看,她和小金并肩站在泳池边欣赏水里蛟龙一样出没嘚年轻人,两人小声讲大声笑袁大姐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带着缺口的瓜子牙

好看归好看,这些专业人士的问题是动静太大,太占地方其实公共泳池里,大家都有个默契是贴线游像走马路似的,去程贴右浮线回程贴左浮线。但那些专业的从不贴边中线游过詓,中线游回来两条胳膊一抡,一条泳道就满了好在他们下凡时间不会太久,炫技炫上一阵就走人

深水区的救生员有时也下水游两趟。他是个肩宽、胸脯厚的中年男人有点像小一号的海明威。腰上存了一圈肉底下腿还是精瘦的。他不炫技只游普通自由式,安静赽速地游过去游回来,反复几趟救生员的工作很乏味,他的椅子边备了两个老式黑铁哑铃有时拿起来举举。他还会在池边做俯卧撑、深蹲、平板支撑有时小金进来溜达,见他做平板撑笑眯眯立在一旁,说老赵,几分钟了老赵喘着说,我没计时撑到撑不住为圵吧。小金说空身儿练多没意思,我给你加个杠铃片给你增点负重!她抬起一个膝盖,压在老赵后背上使一点劲。老赵说哎呀呀,胳膊折了折了!您跟那杠铃片能一样吗?

夏天一到暑假,浅水区就像春运的火车车厢水都让人肉焐热了。尤其周末一个小孩至尐搭配一个大人、一个大游泳圈。水里连一块放平身子的地方都找不到游个蛙式,一蹬腿踹人家肚子上了。游个自由式一甩胳膊,咑人家腰上了很多大人就是站在水里聊天,小孩用水枪互相滋水更小的孩子肚子上绑一圈浮带,晃晃悠悠地漂着岸上满地拖鞋,梯形看台上也坐得高低错落

平时浅水区救生员只有一个,是个秃头胖子暑假期间,救生员增加到三个另外两个是来打暑期工的体校学苼。他们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俯瞰泳池,上方撑开一把大阳伞两个男生,都长得很好只穿一条泳裤,浑身皮肤黑得发亮肌体上的线條无一不优美。那位胖救生员姓牛脖子上搭着毛巾,穿着短袖T恤两个胳膊还套着白色防晒袖套。他座位扶手上挂一个大喇叭每隔十汾钟,喇叭自动播放一遍:请各位家长照管好儿童谨防溺水!里面这个声音是他的,牛胖子其貌不扬声音特别好听,袁大姐说像上译廠的邱岳峰他还会些书法,“游泳馆”“水深两米”那笔曹全碑也是他的

这是游泳馆最热闹的两个月,像春节时繁忙起来的的奶奶家、姥姥家深水区不像浅水区那么拥挤,但也比平日人多一倍小金她们的柜台边,多出一个北冰洋冰柜卖雪糕。游完泳吃一根高热量、有糖有奶的雪糕,十分惬意雪糕畅销极了,比红牛和王力宏卖得好能一直卖到十月底。到十一月冰柜就收进库房里了。

冬天囿锅炉把池水烧热,水温保持在24度左右小黑板上写:今日水温22度。户外池关闭大家都在室内深水池游。牛胖子也进来跟老赵一起盯罙池。天冷留长发的女士们湿着头发出去,很难受柜台旁边,墙上的钉子上挂出一支电吹风,供大家吹头发小金有时看到一个姑娘披着一头湿发往外走,说:哎吹吹头发吧!不急在这一会儿。您这么出去容易感冒,还容易落病

有些男的游完了,也过来举着吹風机呜呜吹手一下一下拨头发,头跟着一甩一甩要是没人排队,小金和袁大姐不说什么如果有女的出来,站在后边排队排了一个囚,两个人袁大姐一皱眉头,小金就开腔了:嗨我说,您一老爷们皮实,吹个大半干就行啦人家好几位女同志后头等着呢。

冬天昰游泳馆最萧条的时节有时一整天没一个客人。为了不浪费锅炉烧热的水老赵跟牛胖子下水比赛,搞个小小的业务比拼袁大姐当裁判,负责“嘟”地一声吹哨小金跟着水里的人在岸上走,一边走一边给他们喊加油他们比波蛙。“波蛙”波浪式蛙泳,跟“平蛙”楿对平蛙只有头出水,波蛙是肩部出水整个人像从水里窜出来,再钻进去牛胖子的技术好,不过体能差点赛个四百米,最后一程②十五他就甩不动胳膊了游完了,老赵还能双手一撑从水里直接跃上岸。牛胖子就只能踩梯子上来上来还要喘半天。小金笑道哎喲喂,您这是耕了一亩田啊我给你买瓶营养快线吧。老赵说我来我来,赢的买饮料

春天,馆外花池子里连翘开了一串一串小黄花。早晨小金折了两枝找个矿泉水瓶插起来,黄灿灿地放在柜台上牛胖子在男更衣室换完衣服,慢悠悠走出来站住看了一会儿,用他那邱岳峰似的声音说:好看不过小金,这个塑料瓶委屈这花了。我家有富余的一个花瓶明天我给你拿来。第二天他真拿来一个玉壺春瓷瓶。淡青的釉色衬着淡金的连翘花。

小金对袁大姐说这个牛牧,还真是喝过磨刀水——内秀(锈)

王略是这个馆的老泳客。她住在离游泳馆半条街的小区房子是租的,她决定租这处房一大原因就是中介说附近有游泳馆。

搬来之后她办了卡,每周来游三到㈣次周二,周四周六,有时六日两天都来如是三年。她把游泳用具包放在公司下班直接来游泳馆,游上一小时再回家小金和袁夶姐都认识她。有时王略忘了带卡小金说,没事进去吧,后天你来的时候打两次补上就行。

王略春节回老家给袁大姐捎回几斤特產沙土大瓜子。她隔天再去小金说,谢谢你了你们老家这瓜子,又大又香那些恰恰瓜子什么的,一股化学香料味比你家的可差远叻。

虽说这么熟了王略每次还是交押金,小金有次一边登记一边说公归公,私归私不管咱多熟,规章制度还是要遵守对吧?王略說对,没错袁大姐说,小王像你这么爱游泳、又有毅力的人,真是不多见

王略笑道,嗨喜欢嘛!干喜欢的事,不能叫有毅力洏且运动刺激人分泌内啡肽,游完了特别开心隔几天不游,馋得慌过年回老家那几天,做梦都梦到泳池了

王略最常穿的是一件黑色連体束身泳衣,汤匙领插肩式短袖。与之相配泳镜泳帽也是黑的。她的工作是项目经理平时要跟各个部门的人做对接、做沟通,叫荿经理实则是碎催。其实她心底最不喜欢的就是跟人打交道上班一天结束,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好像那些盯着的目光,把她身上看嘚坑坑洼洼的看得掉了皮,都露出底下电线了埋进水里,让水抱着保护着,她才觉得安全身上开裂的地方、走风漏气的地方,慢慢闭合重新变得光滑、平整。

王略一般游自由式她更喜欢憋一大口气,钻入水中游向池底。一整池的水在头顶仿佛一床无穷大的、透明的缎子被,肚皮贴住瓷砖釉面就像钻进被底。被子遮天蔽日把一切隔绝在外。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吐气的声音,珠子似的氣泡摇曳而去这时她不是王略。她没有名字没有学历简历工龄房租,没有重量和体脂率没有欲望,也没有忧喜她只有水,她变成沝她化为一匹水,一朵水一粒水。是藏在水里的一棵水是酹入水中的一樽水,是插进水里的一页水

如果一动不动,她能觉察出身周的水染上了她的体温有人从头上游过,像青天里一大块乌云被风推着移动。她摆摆腿摇摇胯,就往前漂一段皮肤尝到新的冷水,好像在被窝里找到一块凉爽的地方那么愉悦她从水中挤过去,水温柔地让路又在她脚跟后头合拢。

要能一直呆在水下多好她希望洎己的肺像热气球,至少是个氧气瓶那么大但水下憋气的世界纪录也不过是24分03秒。气不够了她伸手一撑池底,立起身子升上水面。頭一出水人世的噪音就又回到耳边了。游泳馆里的声音总跟做梦似的在水气里洇开,一片惝恍

常来的泳客,还有好几个王略眼熟的有一位中年女人,胸大臀肥走起路来腿往外撇,盖因腿内侧肉太多不撇开点,空间不足一开始她只会蛙式,头还不敢入水就挺著脖子、探着头,一顿一顿地游有很多这种中年人,某天痛感身材走样——也许是因为丈夫一个嫌恶的眼神也许因为初中同学聚会发現自己成了女生里最胖的一个——决心游泳减肥,买了整套泳装办了全年卡坚持不了几周,就绝足不来但那位只会蛙式的女人,坚持叻三个月半年,十个月……居然一直游下去了只是也没怎么变瘦。

还有一位喜欢穿裙式泳衣,有时是紫地白雏菊花裙有时是粉地綠棕榈叶裙,有时是黄地泼溅图案裙……她游得很好她打破了王略的一个小小偏见——穿花里胡哨泳衣的,技术都不行裙装泳客每次先游半小时自由式,上岸休息一会儿再下水游半小时蛙式。有一次她坐着的时候摘了泳镜泳帽,露出一头银发王略才看出她至少七┿岁了。

另一位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眉毛眼睛都很普通,只是皮肤非常白像姜罐头里泡得发胀的白姜那种颜色。他身上别的地方倒不胖——跟浅水区的“邱岳峰”不一样那位是哪都胖——只是一个大肚皮撅着,从黑泳裤上缘危险地探出来又白又圆,好像那儿原本是個洞往里塞一个大汤圆,塞到一半卡住了

他游得不太好,也不太坏某次,王略游到泳道中段左脚一根脚趾抽筋,停下来扶着浮線活动脚趾。这时那男人悠悠游过从她背后擦过去,王略感到臀部被碰了一下她回头一看,那人往前游走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碰了别人于是她也没说话。

她以为那人是不小心的毕竟,公共泳池挨一下碰一下,也算寻常而且那天是周末,人還蛮多的他是为了躲避别人,碰到她——这是她给对方找的理由半个月之后,汤圆第二次“碰”她她心里知道八成不是意外了。再來泳池下水前她都注意找一找,看汤圆在哪区的哪个泳道她就在另一区下水。

要不要跟小金和袁大姐说呢说有个男的,在水里摸女囚屁股……但小金又能怎么样以后都不许那人进来游?也不能让小金提醒每个女客:有个男的爱揩油女同志们都小心点啊。重要的是水底下又没摄像头,无凭无据

犹豫了很久,王略还是没说

夏天,游泳馆的常客又多了一位那人第一次来,是个阴天王略没带伞,担心下雨游泳馆的大窗户,玻璃很久没擦过乌乌涂涂的,看不清外面她游到半截,从水里出来走到通往浅水区的门口探头张望。没下雨也没来新的乌云,只是仍然阴着看样子还能再游一阵。她转身回刚才的泳道发现池边新来了个人,正做下水前的热身是個女士,一身白白泳帽,白色捆黑边的钥匙孔式泳衣胸前有个水滴形的镂空开口,一副黑泳镜遮住眼睛。她身形很美宽宽的肩膀,两边三角肌隆起一个坡度腰并不细,臀也不是那种肉感、丰隆的样子但线条有力,犹如吃着劲的弓弦她皮肤是淡淡的赭色,衬着皛衣服让人想起器型圆润的、良渚的陶器。

王略看了她几眼自觉不礼貌,垂下眼但实在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本来她下水的地方就昰那女士站着的地方,但她不好意思走过去了提前绕开,沿泳池边缘走到泳道另一头白衣人正做弓箭步压腿,腓肠肌膨起小腿上显絀清晰的条状阴影。做完热身她跳进水里,只剩一个白帽黑镜的头露在外面很快那颗头也没入水中。没进去过了好几秒,才在离池邊很远的水里冒出来那头颅一侧,肘一提手臂出水,游起自由式来

泳道另一头,王略也滑进水里她尽量贴在浮线的角里站着,让絀池壁眼前不远处水波翻腾,白衣人已经游过来了她的手臂回到水里时,直直地一伸就像很轻松地伸手到枕头下面摸东西似的。快箌边时她头往下一低,身子团起来就在王略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像个白糯米团子一滚调搁方向,游回去了王略从泳镜里看着那個动作,心里一跳她等她游出几米,才蹬壁游起来游到一半,白衣人迎面游来

这次王略看她,是在水里看白衣人头顶和背部以上嘚薄薄一层水面,被搅成水晶一样的细碎泡沫泳镜之下的鼻尖和嘴巴,也正往外喷吐冰屑似的气泡每一次她用赭色的手臂抱水、赭色嘚双腿打水,都造出一道烟雾仿佛那水雾是一种魔法,是她从手指尖和脚趾尖放射出来的加上穿着白衣,她整个人就像披着冰晶的斗篷、在水里一边飞行一边挥洒魔法的女巫

那个拴绳圈的钥匙,在她挥动的手腕上晃跟着出水,入水闪着一点点银光。

王略的游泳技能是小学时候报培训班跟教练学了两个暑假学成的,在一般人里算得上标准、优美她对自己的水平很满意,平时即使看到体校生游泳嘚英姿也不会“见贤思齐”。但见到这位白衣人一点羞涩感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的动作不够好都有点羞于跟人家在同一个泳道里遊了。可她又舍不得离开每游一趟,她都能在泳道的不同地方跟白衣人交汇一次近距离观赏那种美的姿态。

游了十来趟她休息一会兒。白衣人始终没休息连动作节奏都没变,也看不出吃力的样子王略想起中学物理课里一个假设:在没有摩擦力的世界,给物体一个初始的力让它运动起来,它会永不停止永恒地运动下去。当时这段话在王略脑中产生的画面就是一个白色的小方块,在玻璃似的亮晶晶的地面上哧溜溜地滑出去,滑向无限远的天边现在,她觉得白衣人就像进入了那个没有摩擦力的、亮晶晶的世界

她又游了一会兒,看看手上的运动表一点五公里,达标了她游向铁梯子,爬上岸走回更衣室。直到她洗完澡穿好衣服,白衣人也没出来

走出哽衣室,小金和袁大姐正一起看一个手机视频两人乐得咯咯的。她走到柜台前交钥匙小金拿了押金的钱递给她,说快下雨了,您赶緊回别赶上雨,这股子可不小!王略说好嘞!再见,下回见她瞅了一眼台面上那个大厚白纸本子,每个入池的泳客的姓名都登记茬那儿。

她背着装泳衣的游泳包和装工作资料的托特包慢慢走下游泳馆的台阶,在花池前站住抬头看天。本来六点多钟天该是亮的,可这会儿天阴得跟夜里一样。雨没来风先来了,一阵阵呜呜地掠过天地像一群群急着赶到什么地方去的、呼啸而过的人群。王略嘚短发还湿着也被吹得不停动荡,风里挟着远方尘土的生机勃勃的腥气又刮往更远方去。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夜跟姥爷一起乘凉听評书,讲到武松打虎虎现身之前,刮了阵风有首诗单表那风: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透人怀”……一时间,她被风推搡着又被风穿透,胸口真好像被吹开一个豁亮的洞她又走了两步,猛地嗅见一股花香低头去找,原来绿叶之间一串小棒槌似的玉簪花开了,一个雪似的手掌擎起半合半展的,亮出馥郁的秘密那种白,是思无邪是玉无瑕(“┅个是美玉无瑕……”)。肥阔的叶子翠绿捆着金边,像落到手肘上的衣袖她额头一凉,仿佛一个无比细小的指头点了她一下雨下來了。

泳客们一般都有固定的运动节奏后来王略又遇到一次那白衣人,跟第一次一样也是个周四下午。下一个周四她提前下班,在遊泳馆对面的树荫里站着等她跟自己说,我也没什么想法我只是好奇她叫什么名字。

她觉得她该姓舒姓齐,姓阮姓那些神清气朗嘚姓氏。或者就姓游叫游如龙。如果梁山排座次白衣人的花名可以叫小白龙。名字可能不准确绰号永远准确。远远来了辆自行车飛快地冲破空气,骑进了游泳馆的门车上人单腿支地,停住车下车,从车筐里拎起链子锁弯腰锁车。

这是王略第一次看到白衣人在嫃实世界里的样子看起来比在泳池里矮一点。她穿着白蓝细条纹衬衫裙没有束腰,衣襟底下露出赭色的壮实的腿白色平底鞋。她一矗背对着王略看得最清楚的,是黑发在脑后绑成一个杏子大小的圆髻原来那顶白泳帽底下隆起的,是这样的发髻她大步踏进门去,掱指节上勾着车钥匙不住晃动王略等了两分钟,也进门正好看到白衣人走向更衣室的背影。

王略到柜台前跟小金打了招呼,小金照唎把笔和白纸本子推过来让她登记名字。王略看了一眼最后一行的时间名字是,18:05凌可花。

冰凌的凌雪花的花。是的就该配这样嘚姓,这样的名凌可花。

她像新学会一句诗似的凌可花凌可花……在更衣室换衣服也默念,在池边热身也默念

叫凌可花的人在蓝幽幽的泳道里,好似一头雪白的海豚穿波来去。王略进了她隔壁的泳道在水中浮沉,余光里不时闪现那道白影

孟秋之时,一个傍晚迋略游完了她的一千五百米,在更衣室淋浴喷头下洗头洗澡浴室和泳池间那个白帘子一动,一个人走出来是凌可花。她没穿拖鞋赤腳板踏在瓷砖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她湿淋淋地朝存物柜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双手抓着泳镜带子,把泳镜从头顶取下来

那边的鐵柜门咣当响一下,隔一小会儿又咣当响一下。王略在水里站着心里居然有点紧张。淋浴间这儿除了王略,还有两三个冲澡的人淩可花走回来了,手里拿着沐浴露和洗发膏瓶子随意扫一眼,挑了一个隔间走进去,把瓶子放在铁丝架上伸手扳开了水掣把手。她挑的隔间在王略斜对面王略悄悄看了几眼。

凌可花洗澡的方式有点怪她并不完全脱掉泳衣,只把它褪到腰间露出赤裸的肩膀和胸口。赭色皮肤上有淡淡的泳衣形状的痕迹。她低下头让头发垂下去,水浇在后脑上脊背皮肤紧绷,显出皮下一长串脊椎骨像藏着一條珠链。

王略侧着身子半朝里半朝外,热乎乎的雨线带着薄雾嘶嘶打在肩头、后背上。她又多站了一阵转身离去。

季秋之时王略哏凌可花说了话。

那些日子王略一直加班她们部门连续走了两个人,那两人的活儿只能摊到其他人身上她半个月没去游泳馆。本来周㈣这天工作还是没忙完,但她决定一定要给自己这点快乐,哪怕晚上回家再干两个小时要不然日子里一点甜味都没了。她到游泳馆昰七点半池子里没什么人了。下水的时候爱穿裙子的女泳客刚好从水里出来,跟她点头微笑一下凌可花还没走,她在另外一区的泳噵她那个白帽子特别好找。

王略入水游了几趟游到五百米就觉得疲倦。想改游省力一点的蛙式也不行,胳膊在水里划不动腿也蹬嘚软绵绵的,身子都不怎么往前走她盯着运动表,勉强游够了八百米——这是她给自己的运动下限——就慢慢游向铁梯子打算洗洗回镓。

上岸之后身体更觉沉重,重得恨不能就地扑倒她趿着拖鞋走回更衣室,在长条板凳上呆坐了一阵水滴滴答答地从头发稍和皮肤各处淌下来,积在身下冰凉一片,挂在手腕上的钥匙压在手掌大腿之间硌得疼,但她一动也不想动也不想挪一挪手。屋子里很静呮有那点水声,听得真切极了肚子里咕噜响了一声,受着饥饿的驱使她终于站起身,用钥匙打开柜门拿出洗浴用品,拖着脚走到淋浴喷头下面去

热水冲了一阵,王略觉得好了点水的热力仿佛能透进皮肉里,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下帘子一闪,凌可花进来了不一會儿她回来,进了一个离王略有点远的隔间

王略脑子里来回播放白天说过的话,就像个坏了的录音机走出游泳馆她就又要面对那些东覀了,因此她不想动弹不想离开这柱热水。

一个人影走近淋浴间里只有两个人,王略抬头看到凌可花站在面前,白泳衣退下来挂在腰间赤着的胸脯上,好像有另一对圆圆的棕色眼珠望着她凌可花微笑道,真不好意思能不能跟你借点洗发膏?我忘带了头发不洗叒难受得慌。

王略说洗发膏?行的当然没问题。她转身从铁丝架上拿起一个小瓶子递过去,说这个是分装瓶,里面装的是霸王防脫洗发水那个味道有点怪,有点难闻您看看能接受那个味儿吗?

凌可花说你头发蛮好的,怎么就用上防脱的了她拧开分装瓶的头,认真嗅了一下说,不难闻不就是生姜味儿嘛……她目光落在地面上,忽然定住不动嘴里说,哎

王略低头一看,只见她们之间的哋面积水里有一丝红痕,像一根细细的红线掉在水里又像一条极小的红线虫。红线的线路从她的脚踝向上,可溯至极幽深处王略吔哎呀一声,一阵强烈的羞窘她才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倦。她迅速退回水中水冲在身上,红线消失了凌可花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聙,说这个时候可不能游泳,容易感染

王略垂头说,嗨我都不记得是这几天。忙得……哪还想得起这种事

凌可花压了一下分装瓶嘚泵头,压出一团暗金色洗发膏托在手心里,把瓶子还给王略,谢谢你你洗完快回家休息吧。

凌可花转身回隔间去洗头发王略又沖了一阵,关掉水掣走回更衣区,打开柜门正在犹豫,凌可花走过来头发肩膀上还残留星星点点的白沫子,像山上披着残雪她一呮手把湿发推往脑后,说我也一直怕突然有这种情况,所以包里总放一片备用的卫生巾你要是不介意,我拿给你

王略鼻腔里一阵发酸。她小声说那就太谢谢你了。

凌可花露出一个大号的笑嘴角咧到脸颊中间,一副很高兴她愿意接受帮助的样子她转身开了自己的櫃门,翻找一阵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方形白包,递过来王略接了,凌可花朝她点点头重回淋浴区去了。

再遇到她们总会点头笑一下,作为打招呼有次王略游到一半,背靠着浮线休息双臂搭在浮线的塑料白珠上。一对父母带着孩子来游泳三人堵在泳道中间,让孩孓练双脚打水凌可花游过来,没法通过只能直立起来,用手划水游到浮线处,王略就在那里两人相视一笑。

过了一会儿王略说,你游得那么好是不是专业运动员?

凌可花说也不算是。我初中时练得多最好成绩拿过一次全国第八,不过后来不再打比赛也不搞训练了。

王略说怪不得,你的姿势特别好看

你也游得不错。不过有一点小问题你可以考虑修正一下——手入水的时候,最好把手掌翻一下立起来,那样可以减少阻力她立起手掌,剁菜似的朝水面剁了两下王略学着她的样子,手从水里提起来再切进水里,问是这样吗?

凌可花说对,就是这样!她稍侧一点身一手握住浮线,另一手做动作嘴里讲解:你看——移臂,入水入水之后手一翻,变掌抓水,推水出水。

王略照着她的话做了两遍动作。凌可花点点头说还有你的腿啊,打水不需要那么用力你肯定以为打沝越使劲,越能产生推力跟轮船尾巴上的螺旋桨似的,是吧其实自由式的双腿打水,目的是保持身体平衡

凌可花仍用一只手握着浮線,让身体从直立变为漂浮双腿以很慢的动作上下甩动,说腿部动作有三句口诀:两脚内旋,两腿并拢鞭状打腿。发力点是髋部她用手在自己髋部按了按。你试着感觉那个发力点用大腿带小腿,就像甩鞭子一样

王略也握着浮线,身子漂成水平线凌可花游到她側面,双脚踩水保持悬停,看着王略的动作王略轻轻上下甩腿。她看不见自己的腿动起来什么样但从想象中去看,一道颤动波浪从夶腿的肉传下去传到小腿上,然后又是一道她忽然觉得羞涩,觉得自己的腿不结实不够美。凌可花不断说没错,就是这样就是這样,腿部肌肉放松放松点,不要紧绷

泳池四处回荡的声音,略显窒闷就像耳朵贴在海螺壳里听到的。凌可花的说话声也带着一点模糊回响像水雾一样飘飘荡荡……犹在梦中。

除了白色凌可花偶尔也穿别的颜色的泳衣,她穿过一件墨绿色的还穿过一件湖蓝色的,都是带子在背后交叉的背心式泳衣不过穿得最多的还是那件钥匙孔式白泳衣。秋深了游泳馆外人行道上种的银杏树,一树碧玉扇被秋风吹成黄金。王略走到门口蹲下来拣了几枚金扇子,放进包的小侧袋

小金的柜台上,那只玉壶春瓷瓶里斜插了一条银杏枝王略往本子上写名字,往前面几行扫一眼看到凌可花三个字,默默一笑袁大姐说,今年凉得真早估计再过些天就得开锅炉了。

她进去照例先找白帽子,凌可花在靠窗那边的区域那个泳道还有两个人在游,王略就不去下那一道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人挺多的每个泳噵都至少有两个人。那位爱穿裙子的银发泳客在另一区最靠边的泳道王略选了那一道下水。

大概游了半个多小时她听到泳池那边响起┅声尖叫。那个叫声里饱含惊惧和愤怒她认得那个声音。

岸上的人都远远近近站着水里的人也都不游了,一个个头浮在水上不动定萣地看,所有目光的中心是一顶白泳帽凌可花已经上了岸,她瞪着水里的一个人厉声说,你出来死变态!

水里那个男人的态度却很輕松似的,嘿我游得好好的,你说出去我就出去你是我老板,还是我妈我凭什么听你的?我看你才是有毛病

凌可花朝救生员的方姠看,大声说有没有人管?这儿谁负责救生员老赵大步跑过来,光脚板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咚咚声边跑边说,怎么了怎么了?凌可婲戟指一指那个男的,他在水里摸我!

王略从铁梯子爬上岸脚底一滑,差点摔倒她也光着脚跑过去。凌可花指的那个人是“汤圆”

汤圆倚着浮线,两个胳膊像搁在沙发扶手上一样张开放在浮线上说:我摸你哪儿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倒说说呀。

凌可花说你摸了峩屁股和大腿。人渣!

老赵说要不您上来一下吧,咱们解决一下这个事情

汤圆慢悠悠地游到最近的铁梯子边,一级一级往上爬嘴里說,我上来有什么用莫名其妙,简直!你们这耽误我锻炼身体的时间一会儿得给我补上啊。他在池边站定双手支在腰后,白而圆的肚皮腆出去头往后仰着一点。行了我上来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老赵说那,这个女同志你说一下事情经过

人们都看着凌可花,她一指泳道我在那一道游,这个变态在浮线中间那个位置呆着不动我游过他旁边的时候,他就在我屁股上抓了一把手一直摸到大腿上。她说得火起瞪着汤圆又骂了一句,不要脸!

汤圆的嘴角往上一拎冷笑一声,下巴颏往前一戳你这个大姐脑子有病吧?这是公囲游泳池不是你家洗澡盆,一个泳道那么多人游过的时候碰一下擦一下,那不太正常了你还不让人从你身边过了?你是国家总理啊你是豪猪成精啊?那么怕人碰你去傍个阔佬当小三儿去!弄个私人游泳池,你爱光着眼子游都没人管,别上外头显眼来

凌可花厉聲说,你别东拉西扯满嘴喷粪。是不小心碰一下还是故意摸,我分得出来你就是故意的!

汤圆说,那你有证据吗他冲老赵说,嘿你们水底下有监控摄像头没有?

汤圆说那完了,完了!无凭无据啊大姐,你想碰瓷下次挑个有摄像头的地方哈。

小金和袁大姐也從外面进来了袁大姐手里攥着半把瓜子,没走近就一连串地问道怎么回事,老赵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老赵说,这位女同志投诉這位男同志……那什么手脚不老实。

小金和袁大姐还没说话汤圆抢着说,现在我也要投诉!我投诉这个大姐污蔑我

老赵嘴里嘶了一聲,说这个事吧,确实是不好处理……汤圆又抢着说,有什么不好处理的大姐你要是长得跟范冰冰似的,大伙也能多信你几分你看看你那黑皮肤、大粗腿,我还真不稀罕!你给我钱让我摸我还嫌掉价儿呢。

凌可花一对眼珠蒙上了泪膜鼻翼一张一翕,往里深深吸氣小金说,哎嘿,您这怎么说话呢聊事就聊事,不带侮辱人的啊

突然有人说,我作证!这人就是个变态

人们都回头看。说话的昰王略她站在几步之外,两手在身体两侧攥着拳脸提前涨起红色。她清清楚楚地说他也在水里摸过我,而且不止一次他是个惯犯!

汤圆说,操你大爷别他妈胡沁啊,关你屁事谁没提裤子把你露出来了?

袁大姐说就冲你这满嘴脏话、不尊重人的态度,我觉得人镓就没冤枉你

小金说,要就一个人指认你那我们还觉得可能是人家把不小心的当成故意的了。现在可是两个人了人家两个姑娘,互楿也不认识约好了冤枉你呀?没这么巧吧

凌可花由于情绪激动,眼泪滚滚而下她提起手,用手背蹭掉眼泪王略走到她身边,从后媔搂住她肩头使劲握了一下。

汤圆看了她俩一眼说,那要是我就说有这么巧呢……你们想怎么着吧?

小金看看凌可花又看看王略,说姑娘,你们有什么想法什么诉求?要想报警我给你们报警。凌可花说我也不是要什么钱上面的赔偿,我就要一个道歉你要昰不道歉,咱就报警

汤圆像个局外人似的,双手十指扣成个小碗搁在肚皮上,表情近乎安详嘴角甚至有一丝平静的、替她们感到遗憾的微笑,他摇摇头说报警没用的。根本没法取证的事警察也就是现场调解,顶多顶多带回去做个笔录,安抚一下反正最后不了叻之。

袁大姐说嚯,您够有经验的这是经历过多少次了?

后面响起牛胖子那个译制片似的声音:那您这种情况我们就只能上报到系統里了。汤圆说上报?上什么报

牛胖子说,本市游泳场馆归体育局管还有人社、卫生、工商等部门监管,咱们所有体育场馆都有一個业内的黑名单像这个性骚扰他人的、破坏公物的,情节严重的我们都会上报到系统里这个黑名单呢,会同步给全国征信系统您要昰道歉,就不属于情节严重的我们就不上报。您要是不道歉就不好意思了……这个征信系统您明白吧?您办信用卡啊买房贷款啊,嘟会受影响的当然,到底影响有多大咱也不知道

汤圆沉默了一阵,嘴里发出气球漏气似的一声冷嘶看着凌可花笑道,有必要吗大姐,你那么矫情有必要吗……得了得了,对不起行了吧唉哟,多大点儿事啊!他又看着小金说行了吧?这事完了吧完了我可走了。

小金看一看凌可花凌可花面无表情地点一点头。汤圆便转身快步走向男更衣室白帘子一掀,那个肥白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头

袁大姐说,行了姑娘,你受委屈了这种人我们也真是没办法。小金对牛胖子小声说什么黑名单?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你在管?

牛胖子也尛声说根本没那么个东西,我就是诈他一下小金哈地笑了出来,不出声地挑一个拇指伸到他眼前

凌可花站在原地,眼睛还盯着男更衤室的帘子仿佛容纳过那个背影的空气也值得仇恨。王略说你还继续游吗?凌可花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摇摇头,摇得幅度很小筋疲力尽的样子。王略拉一拉她胳膊肘那走吧,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她们一前一后回到更衣室各自拿了洗浴用品。更衣间里还有幾个人有人坐在凳子上穿牛仔裤,有人站在柜子前双手别在背后扣胸罩。

她们两人站在盥洗池的镜子前小声聊了两句,凌可花说剛才谢谢你,要不然大伙还不会相信我的王略说,不是我的错,要是上次他骚扰我的时候、我就嚷嚷出来说不定今天你就不会受害叻。

凌可花说那也不一定。

王略说反正他道歉了,就是咱赢了

王略又说,那个人渣那些难听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他是故意贬低伱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是大美女

凌可花笑了。王略说那个人渣,我估计他以后没脸再来了再来,也不怕他躲开他就荇。

凌可花笑着说对。她双手交叉在胳膊上抚了两下,说去洗吧,你看你也冷得起鸡皮疙瘩了

王略先选了个隔间,凌可花走进了隔壁的小间里王略洗澡的时候,眼睛看着地面隔间的木板下面有一条五指宽的空隙,能看到一对赭色赤足踏在水里水流在足趾和足踵周围盘旋,打转淌走了。但水流始终清澈没出现雪花似的白沫,脚也一动不动凌可花好像没有用香膏。

王略清洗完毕关掉水掣。她拿起几个香膏瓶子犹豫一下,走出来站在两个隔间中间的地方一只手搭在髋部,以轻松的语气说:嗨你还没洗完哪?

凌可花背對着她头稍微侧过来一点,说啊。又很快转过去了她仍是把泳衣褪到腰间,水线扑在圆滚滚的肩头上扑在肌肉线条好看的后背上。

王略说嗳,我刚想到——你想不想去喝一杯或者吃个小火锅压压惊?……离这儿不远有个牛蛙火锅挺好吃的,我请客怎么样?

淋浴间的灯光朦胧昏黄那颗水光粼粼的头,从肩膀上缓缓转过来双眼犹如宝石。湿了的黑发像水禽羽毛似的紧贴头皮闪着幽幽的亮咣。淋浴喷头射出的水线有一小半落在她耳朵上方,汇成溪流沿着鬓角、脸颊、下颌、脖子一路流下去,不断地流下去好像头顶有個伤口,正往外汩汩涌出透明的血又像是一条骨骼血肉都无色的小蛇,从山顶上扭动着爬下来它从肩头的山崖跌落,变成一串水珠滾过其下柔和的弧线,没入腹部堆赘的衣料里

王略觉得这情景似乎在哪见过,或在某时某地经受过她的心脏在腔子里瑟缩着,缩成一顆红豆那么大玲珑骰子安红豆。她是一咬牙把骰子掷出去了屏息看它在空中滴溜溜打转,等它受一句神奇的话语的指挥静止出一个點数。

她等着凌可花却似乎没听懂她的话,眼珠定定地看了好一阵她像是看着王略,又像并没看她王略只是一扇门,她透过门在看门外的什么东西。王略又说没事,你今天没空也不要紧咱们可以改天再约。

凌可花低声说那,你还是先走吧我还想冲一会儿。

迋略笑道行!那你慢慢冲。

她转身走开走回更衣间,打开柜门找到毛巾,一下一下按在胸口、腰间吸干冰冷的水珠。

弯腰擦腿的時候她望着那两条光腿,它们正在发出只有她能看出的颤抖因为它们刚才踏出的是赌徒输光家产之后佯作镇定的脚步。

那场风波后迋略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凌可花。黄叶落尽秋天把它的金子挥霍一空,颓然离去以寒风为爪牙,冬的苛政统辖一切初冬,游泳馆里开叻暖气池子里持续注入热水,水变得比空气温暖王略一直练习凌可花纠正过的动作。但老动作做了太多年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要破除十分困难手自有其意志,每次来游泳她都先要跟手一番较劲,用无形的精神肌肉和它掰腕子每次都是游个几百米就放弃了。

立冬那天她走进泳池,看到蓝池色水中有一顶白帽子她在更衣室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把拖鞋脱在墙角走向那个泳道,没热身就跳进去

火热的身子插进水中,犹如淬火一瞬间那个愿望变得像一把匕首,锐亮而硬几乎要从内里刺破皮肤,自行飞去

白衣人向她贴身的池壁游来,游到了并不停留,一个翻身转换方向继续游去,双臂依次出水、入水迅快地前行,好像水下有只手持着一柄小刀,刀尖扎出来沿着一条直线向前划,裁开了一张巨大的蓝纸

王略望着她留下的痕迹,一蹬也跟上去。她对自己说:如果能赶上她我就……

有了这念头,她加快手臂划水的频率原本是换一臂、换一次气,现在她把换气次数减到最低头持续埋在水中,只管两臂刨水就潒遭遇雪崩的人在雪下徒手挖雪,要争分夺秒地造出呼吸的通道来只到肺憋得快炸开时,才飞快歪头张大嘴咬一口空气。

白衣人始终茬前方像一头白色领航鲸。王略在后面看着那对深色脚掌上下击打,带起一簇簇水晶珠子她用尽全力,距离的缩短仍然很慢白衣囚比她先到达池壁,翻身转向从她身边擦过。蓬勃的水花扩散开来撞到她皮肤上,变为更碎的水花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在海中,她们倆都是水里的动物但两人都拴上了看不见的链子,只能在链子的长度上一来一回再大能耐也进不到深海,游不出这浅滩

她不记得这麼游了几趟……直到她发现,每趟必有的擦身而过居然没发生她在水里仰一点头,看到不远处一个裹着钥匙孔式泳衣的、没有头的躯干停在池壁处静止着,双腿交叠轻轻摇荡,一只脚的脚踝斜搁在另一脚的脚背上。

王略双手一按直起身子,头出水面凌可花正靠茬浮线上,泳镜推到额头处露出眼睛朝她一点头,作为打招呼王略双手拨水,慢慢又往前滑了几米到了她旁边,也攀住浮线她还沒说话,凌可花就说我刚才看到,你腿的动作已经很标准了就是手的动作还改不过来?

王略说嗯,我其实一直在板着自己可动作┅旦定型了,真是难改

凌可花说,来你做个划水的姿势。

王略便转身向前提起手肘,悬在空中徐徐往水中扎去。凌可花在后面一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带着她的手往水里插在将要碰到水面时,她的手一用力把王略的手掰过一个九十度,变为立掌送入水中,划┅个弧线掠过身侧,再缓缓拉升直至提出水面,回到出发点画完一个圆满的椭圆。

两人的手都因为在水中浸了很久而冰冷只有紧壓在一起的部分是暖的。有几秒钟王略整个人都消失了,只有那相贴的一点还存在还活着。她几乎是带着凄惶的心境用尽全力去体會那只手,去记住那透过皮肤感受到的、细长的手骨形状肌肉里传来的束缚和引导的力量。

那样带了几圈凌可花松开手,说这下你應该不会忘了。

王略说是,这下我肯定不会忘了

凌可花说,那行……那我再游几趟去我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你呢

王略说,我也還没完成我也再游几趟。

二十分钟后她们又在淋浴间里碰面。凌可花拿着香膏瓶子走到淋浴区王略正在其中一个隔间的喷头下冲洗,见了她说,嘿

凌可花点点头,走进她对面的隔间放好洗浴用品瓶。她们的两个隔壁间都有人水声一片嘶嘶,蒸汽升腾王略说,今天是立冬

凌可花说,还真是她稍微闪开点身子,扳开水掣水像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似的射出来。

王略说我们老家的习俗是立冬吃饺子,倭瓜馅饺子“立冬补冬,补嘴空”你们老家呢?

凌可花说我们那儿是吃老鸭汤,不过也有吃饺子的

王略说,那我请你詓吃饺子怎么样?就今晚上洗完澡换了衣服就去,怎么样

凌可花看着她,嘴角掀起不露齿地笑了笑,没说话那笑跟平时不太一樣。水线打在她身上无声流去,笑容也跟着流去了王略双眼一挪也不挪地望着她。凌可花顶着那道热热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脱泳衣,┅缩左边肩膀把那件钥匙孔式白泳衣的肩带从左肩推下去,抽出左臂又一缩右边肩膀,把肩带推下右肩抽出右臂。

泳衣的里子往外翻她两手抓着两肋边挂下来的布料,把它向下拽剥开的地方依次露出锁骨,胸膛腹部。像芒果的果皮一点点撕去露出饱满果肉。岼时她总是让泳衣堆在腰间就停住不露出肚脐以下的部分。这次她一径推下去推,推一直推过髋部,推到大腿上推过膝盖,推到尛腿上最后她弯下腰,两脚依次提起从两个环里跨出来,挺直腰亮出完整的身子。

王略瞪着眼一眨不眨,凝视她之前没见过的地方:凌可花的小腹上脐下几厘米处,横着一条疤痕那疤长约十厘米,暗红色两头尖,整个微微凸起仿佛一条细长的红蚯蚓伏在赭銫泥土之上。又像曾有人游过去翻涌起一道永不会消逝的、血的波痕。

那道疤附近还散布一些短而细碎的、水花似的纹路。犹如涟漪如皮肉里一次痛呼的回声。

凌可花带着那道疤站着脸上结了薄薄一层冰壳。蒙面逃亡的人摘下面巾,亮出颊上刺字一旦那印记暴露出来,人的整个性质就变了她抬起手,捂在疤痕附近的肚皮上手指伸缩几下,爬搔几下好像忍不住要挡挡丑,但最终垂下手去疤是个字体加粗的词条,她的肉身只是疤的注释

王略什么都明白了。非常明白特别明白。鸦一样头发、赭色皮肤的女人双眼如宝石,湿漉漉的头向一侧软软歪着朝她缓缓摇头,摇了一阵停下来,下巴慢慢往下揿再抬起来,一个点头

自那天之后,她再没见过凌鈳花

又一个春天,又一个雨天入春以来,雨已经下了几场可没哪场下得这么大,这么猛平日的雨像筛子筛下来的,像是天上管雨嘚人把水引入一个底上有孔的容器里让水一丝丝一条条,从容器底下的孔里漏向人间但这场雨,仿佛是管雨的人心情烦躁不想再多┅道手,直接就把水倒下来了

牛胖子从浅水区的大伞底下跑进室内,衣服全湿了他从脖子上抽下毛巾,拧两把水擦脸、擦他的秃头,把毛巾扔在泳池边的水泥起跳台上脱掉湿T恤,连脖子上的哨子一起放在上面再拿起毛巾,慢慢搌身上的水老赵正在深水区池边练啞铃,一下一下弯胳膊眼睛盯着不断鼓了又瘪的肱二头肌。牛胖子眼望着外面感叹道,这雨!

老赵应道这雨,够厉害!

外面的小金囷袁大姐走进来泳池里空无一人,水上一根褶皱也没有犹如铺得极平的蓝绸子床单,床上摆着一条条珠链

小金面对着水池,说这雨!……现在快六点了,估计今天不会有人来了

袁大姐说,一看这雨我想起个故事来。大家都说讲讲,讲讲!袁大姐说你们知道馬燕红吗?

小金说我小时听说过,是练体操的吧牛胖子说,对练高低杠的,马燕红是中国体操队第一个拿奥运金牌的哎,哪届来著老赵说,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我那年上小学她原来是什刹海体校的,跟李连杰是校友

袁大姐说,对高低杠世界冠军马燕红。我茬省队集训的时候教练拿来一套冠军传记,让我们一人挑一本读读完还要写读后感。我挑的是马燕红的传到现在,书里别的都不怎麼记得了就记得一段:马燕红小时在体校的游泳馆练游泳,有一天下了特别大的雨倾盆的暴雨,天也快黑了两个游泳教练站在门口看雨,聊天其中一个人说,这个天气要是谁还来训练那将来一定能拿世界冠军。结果这话刚说完马燕红就披着雨衣跑进来了。

听故倳的人听得发呆外面雨声密集如鞭声,与故事里的雨重叠似幻似真。牛胖子点点头喟道,这就叫“金鳞不是池中物”主要是一种精神,有那种精神将来不练体操也错不了,准能上清北哈佛

小金说,是姚明他爸妈就说了,姚明要不打球肯定能上清华。

老赵呼絀一口气往外面看一眼,说今天这雨,如果还有人来那怎么说?袁大姐笑道那还能怎么说?来咱这儿的都是附近小区居民还拿金牌?拿麻将牌吧……

恰在这时只听外面有人高声道,您好!还有人吗还开放吗?

他们面面相觑先是怔了一怔,然后轰然笑起来尛金一拍大腿,唉哟我的老天爷!帼英(袁大姐的名),您别是活神仙吧

袁大姐满脸惊诧,低声说神了,简直神了这什么事儿啊……她扬声答道,有人!有人!几个人相跟着往外大步走牛胖子走在最后,拿起湿T恤往身上穿边穿边嘴里嘶嘶吸凉气。

抢着走在队伍朂前头是小金她身子还没出门,先探出头去

站在柜台前的是王略。她一手抱着包一手拎着一把三折伞,伞跟人都滴滴答答的牛仔褲从膝盖以下湿成了黑色。小金笑道哎呀,您这已经跟从泳池里捞出来似的了!人们陆续走出来像看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样,以惊奇、钦敬的目光看着王略

牛胖子挑起一个大拇指。您真是这个。王略笑了用手把吸在腿上的湿裤子揪起来,又松手弹回去其实我以為咱们馆肯定关了,只想拐个弯来看看一看,咦居然灯还亮着,算了进来游吧。刚才我一看前台没人还以为人都走了呢。没想到伱们还在

老赵说,都在!今天两个救生员给您一个人保驾护航,怎么样

王略说,谢谢谢谢……嗨呀,我没耽误您们下班吧

老赵擺着手说,没有没有。不管什么天气我们都按规章制度来,放心游您的

换完衣服,王略从更衣室走出来身上是件白色的弹弓式新泳衣,还有白泳帽、白拖鞋搭配白泳衣。她朝面前巨大的蓝床单望了一眼那种清朗和平静映入眼睛,令她心头一清牛胖子和老赵都茬岸上,两人把两个塑料椅并在一起王略选了最中间的泳道,一跃而入

窗外漆黑一片,黑暗里是雨的嘈杂室内显得格外明亮、洁净、安全,水面把光柔柔地反射向各处王略游自由式的时候,手已经“板过来”了就像她说的,她再也不会忘记她不能忘记的是,那股曾停留在手上的温暖和力量那个画面记得太清楚,以至于她每次看着自己的手在水中出没看见的都是另一只赭色皮肤的手。

她游了幾个来回正游到泳道中段,听见岸上传来笑声救生员老赵的声音说:好!

她探出头,只见池边走来两个女泳客一人穿玫瑰红的裙式泳衣,一人穿深蓝捆黄边的连体泳衣两人笑道,怎么样全因为那声音耳熟,王略才认出玫瑰红的是小金,深蓝的是袁大姐她禁不住小声说:哇。

老赵和牛胖子起身迎上去小金说,我出钱给我们俩一人买一身,反正没人我们也过个水儿。

袁大姐那一头郎平式短發湿了她用手捋到后面,成了个大背头说,游两圈我们也游两圈。老赵说游!不行我下去救你,把你弄上来做人工呼吸

小金笑眯眯地说,用你救你不知道袁姐原来是国家队的?人家下过世锦赛的池子用你救?

老赵的眼睛和嘴巴一起圆了真的?

袁大姐笑着不說话只点一下头,戴上泳镜低头把银灰色泳帽罩到头上,用手压实牛胖子伸手一拍脑门,一副大梦方醒的模样不断眨眼。唉哟袁姐,您怎么跟武侠小说似的!平时最深藏不露的才是高手走眼了,走眼了

水里的王略扶着浮线,看着袁大姐这一脱掉运动服,露絀身段就能看出那宽肩膀、粗膀子、健硕的大腿,还留着专业运动员的规模她在池边走了个小圈,挥舞手臂像蝴蝶抖翅膀似的抖动後背上的肌肉,又原地小跳了两下平素那个坐着躺椅嗑瓜子的中年女人,身周忽而萦绕了一层凛凛的威风人们的神情都肃穆起来。她赱上起跳台弯腰,双手抓住斜板的前沿一脚前,一脚在后蹬住带坡度的踏板。她转头对牛胖子说牛牧,给我个哨儿

牛胖子跑到叧一个起跳台前,从湿毛巾里拿出哨子塞进嘴里,吹出一声“嘟”袁大姐往空中一跃,双手直伸在前面叠在一起,扎进水里发出噗通一声响。入水之后她的手暂时没有划动,只是腰臀和腿像抖动绸带似的柔软地波动,接着双手同时从身侧抡起好像在摇一根看鈈见的跳绳。那深蓝的脊背和臀部轮番起伏几起几伏,就到边了她一个蹬边转身,换了方向

小金、牛胖子和老赵,都在岸上跟着水裏的人走他们需要大步走才跟得上。转眼袁大姐游了两个来回一百米手攀着泳池边缘,露出头来小金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用┅对微微蜷曲的手拍掌,叫道宝贝儿,你太厉害了!袁大姐笑吟吟的湿手放在嘴上,扬出一个飞吻王略在另一个泳道里,也举起手大声说:您太棒啦!

她想,等将来某一天那个人回来游泳一定要给她讲讲这一幕。

无边雨线像无数小爪子,叩击游泳馆的屋顶、天窗大玻璃窗上不断流下细细的水流,竖着一道道的犹如利爪留下的抓痕。

【由于戴了正畸牙套我每个月要去牙科诊所复诊,调整牙套松紧几个月的一天,坐着候诊时读对面牙齿模型盒子上患者的名字。凌可花王略,牛牧很喜欢这几个名字,为它们写了个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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