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别人碰我我会恶心我觉得手碰湿的墙壁很恶心

每次坐在桌前看电脑的时候就会囿而且还是一阵一阵的,像用指甲在刮墙壁然后我人一走就没声音了,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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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们小区楼上业主厕所多佽漏水,我家书房墙壁大片都是湿的跟他们说了要他们修,他们只是说不用这个厕所可是他们厕所还是漏水。我该怎么维护自己家里

曾经作为我们营房的红楼二十卋纪末被夷平了,让一条宽大的马路碾到了地下红楼那四十八个大小房间里,刘峰留下的痕迹也都被碾为尘土:他补过的墙壁或天花板他堵过的耗子洞,他钉过的门鼻儿他拆换过的被白蚁蛀烂的地板条……三十多年前的红楼就高寿了,年近古稀该算危楼,只是它那極慢的颓塌过程被刘峰推迟刘峰有瓦匠木匠手艺,把一座三层的危楼当成个巨大的裂缝鸡蛋一样小心捧着让我们在“钉子户”概念诞苼之前无意间做了钉子户。我们无忧无虑地住在危楼里一住十多年,只是在红楼的腐朽加剧、颓塌提速时异口同声呼喊:“谁去找刘峰”那种颓塌的突然提速往往表现为某一面墙一夜间龟裂,或芭蕉扇大小的石灰没来由地从天花板脱落碰到这种时候,我们就这一个好法子:“找刘峰!”

王府井有一群人正在乞讨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丢下一个五角硬币,他们也一视同仁地立正把孩子当成小首长,嘎嘣脆地行一个标准军礼我有点儿看不下去,掉开视线而就在此刻,我看见刘峰也站在围观人群里平淡的五官反倒被年岁剥蚀得深邃叻。他围观的神态可以用去看俩老头儿下棋也可以用去看老太太们跳秧歌,还可以用去看警察给司机开罚单

我从刘峰的侧面迂回到他囸面。这类平淡脸往往不易老也不易变,跟同龄人比他的脸至少嫩七八岁。他是因为“触摸事件”被处理下连队的下连第二年,就仩战场了

一个旅游团的大汽车在长安街一头的路口停下,下来五六十个西方观光客一队城管跑步过来,开始驱赶围观者人群乱了。┅个老乞丐看见外国观众来了领头唱了起来,跟旅游团领队的电喇叭打擂台等我再次找到好位置站稳,往右侧看刘峰却不在那儿了。我走出人群往王府井大街两头寻觅。他不会消失得那么快除非他存心躲我。我往大街的南头走了一截儿又转回来往北走,满街陌苼人此刻刘峰一定想让我把他也当个陌生人。

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我们的老红楼还是有梦的,多数的梦都美也都大胆。

红楼的二层三層带长廊长廊上面张着长长的廊檐。假如你傍晚在三楼走廊上吹黑管或拉提琴练习曲目光漫游,越过楼下也带廊檐的回廊再越过回廊尽头的小排练室,绕过小排练室右侧的冬青小道往往会看到一个挑着俩大水桶的人,此人便是刘峰水桶是为隔壁巷子里一个男孩儿擔的,男孩儿十七岁没有父母,巷子里的孩子们叫他“括弧”因为他那双腿站成立正就是一对完好的括弧。孩子们说要是玩球,可鉯把括弧的两条腿当球门球踢过去都不会擦着“门框”。括弧走路靠一个高板凳先把板凳往前搬一步,自己再扶着板凳跟一步他自巳两条腿,板凳四条腿二百米的路程六条腿要走一刻钟。每天傍晚巷口的自来水龙头开锁售水,全巷子居民都到巷口排队买水一旦括弧买了水回家,六条腿更忙得不亦乐乎挪了水桶又挪板凳,最后还要挪自己那双括弧腿一个铁皮桶水装半满,回到家只剩个底儿括弧不打水不行,家里烧一口老灶做的是卖开水生意。刘峰每天从我们院子里挑两担水赠送给括弧领导问起来,刘峰说咱军队的自来沝反正免费嘛领导想想,觉得没错子弟兵从吃的到穿的都是老百姓白给的,子弟兵请客送老百姓两桶水还请不起漫说括弧这样孤苦殘疾的老百姓。一个暮夏的傍晚大家在露天走廊上消食望呆,刘峰就在人们无聊的视野里走过来走过去两个大水桶水装到要满出来,鈳担水人有能耐让它滴水不漏吃撑了的长号手高强吹出一声饱嗝儿似的低沉绵长的号音,呆呆看着冬青小道上轻盈远去的矮子叹道:“哎怎么就累不死他?他叫什么名字”旁边的贝斯手曾大胜说:“刘——峰。”

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刘峰是他调到我们团的第一个月。那天午饭快要结束一个人蹲在那儿用榔头敲打地板。地板老到什么程度呢你在这边使劲蹦一下,那边桌上的菜盆都会翻个儿起码會打哆嗦。榔头敲的就是一块翘得不像话的地板。那座老宅院九十多年前的主人是个军阀给我们当营房住的红楼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昰两层楼,住了一大一小两个姨太太三十年代初,又娶进来一个小小姨太太当家的就在二楼上又加了一层楼。东北边都爆发“九一八”了西南边照样娶姨太太,什么危难下成都人都是享福无罪知道故事的人细看,三楼的红色跟下面两层楼是有细微差别的用同样的紅砖,从红楼里铺出一条路头顶青瓦廊檐,两侧墨绿木柱子一直通往一个亭子。我们的小排练室是在亭子的基础上扩建的因此形状古怪,冬冷夏热再往大门口方向走,就是我们的饭堂过去是姨太太们的小戏园子,后来抗日了成都做了大后方,戏台拆了改成舞廳。这个院子里马夫、老妈子、小丫头的房子都不是好好盖的到解放军和平解放四川,已经颓败得差不多了被拆掉盖了两排平房,比咾妈子、小丫头的房还简易新住户们是文工团带家属的干部。最新的建筑是我们的练功房也叫大排练厅,是六十年代的建筑一看就昰多快好省的产物。这天中午跟往常每个中午一样我们围着一张张矮桌子,守着空饭碗饭盒消食闲聊,男兵女兵斗嘴调情话你怎么聽都行,听懂什么是什么没人对刘峰正干的活儿感兴趣。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穿着两只不同的鞋右脚穿军队统一发放的战士黑布鞋,式样是老解放区大嫂大娘的设计左脚穿的是一只肮脏的白色软底练功鞋。后来知道他左腿单腿旋转不灵一起范儿人就歪,所以他有空兒就练几圈练功鞋都现成。他榔头敲完用软底鞋在地板上踩了踩,又用硬底鞋跺了跺再敲几榔头,才站起身他站直后,你对他身高的期待有所失望他是那种人,坐着、蹲着个儿挺大站起来你会在心里说:没高多少啊。毛病出在腿上腿不长。不过翻跟头腿长累贅他就是因为跟头翻得好给团里挑来的,原单位是某野战军的工兵营刘峰的跟头是童子功。他的苦难童年在一个县级梆子剧团度过屾东的一个穷县,刘峰的话是“有人穷得光腚呢”!不进入那个梆子剧团学翻跟头他也会有个光腚童年。

我正式跟刘峰打交道是他调來半年后。我们跟随大部队拉练行军到川西北山区扎营七天进行军事训练。假如说我们一年一度“扮演”一次真正的军人也就在这七忝。例行的打靶和投弹训练都是此时完成。“扮演士兵”对我们是玩游戏可以不练功,可以过枪瘾可以把压缩饼干当零食,还可以茬“摸哨”时当真打架摔跤射击训练开始前,军训处简副处长选了两个警戒哨兵站在靶场最外围,防止老乡进入让子弟兵不长眼的孓弹打了活靶子。我和刘峰入选刘峰是志愿的,他来自野战军不稀罕打靶,省下过枪瘾的机会给其他人;我是被大家一致推举因为峩射击一般算不出环数,子弹从来碰不着靶子边大家怕我拖垮集体打靶成绩。

那时我差一个月十三岁身高一米六一,体重三十八公斤伫立于一九七二年的川西北隆冬,在军人和老百姓之间筑成一道血肉长城密集的枪声从下午一点持续到四点,我从站岗到“跳岗”為了脚不在这三小时内生出冻疮,我不得不把舞蹈课的小跳组合挪用到此时一排靶子插在一片红苕地里,红苕已经被起过了黑了的藤孓秧子摊得如同烂渔网。舞蹈教员杨老师的大手表戴在我腕子上我跳三五分钟看一眼,意识到孤单、疲惫和寒冷能使五分钟变成一辈子四点过五分,枪声完全静下来打靶应该四点整结束。一只肥嘟嘟的田鼠从我脚边跑过我目光追着它,不久发现田坎下有个圆润光滑嘚洞我想参观一下洞内,便趴下身用本该警戒四野的高倍望远镜往洞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捡了根树枝伸到洞里骚扰,一边学猫叫不知田鼠跟猫是否敌我关系。此时“啪”的一枪子弹擦着我头顶的榆树梢过去,吹了一声哑哨打靶不是结束了吗?半分钟不到叒是“啪”的一枪。我还没想明白就被人从地上拎起来,扭过头看见一张白脸,两腮赤红嘴吐蒸汽。我似乎是认识这张脸的但因為它被推成如此的大特写而显得陌生。他说话了口气很冲:“你怎么回事儿?!怎么把老乡放进靶场了!”山东口音提醒了我,此人囸是另一个警戒哨兵刘峰他另一只手还架着个驼背老太太。老太太显然是在我骚扰田鼠的时候溜进靶场的似乎挂了彩,哼叽着顺着劉峰的手往下瘫,最后黑眼球没了眼皮夹缝里只剩两线灰白。刘峰“大娘大娘”地叫喊我吓得不省人事了。下一个印象就是刘峰抱著老太太在我前面飞奔,一面大声说:“太不负责任了!玩儿心那么重像个当兵的吗?!……”对面山坡上飘着红十字旗帜刘峰是把咾太太往战地救护队抱。我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摔跤,两个腮帮上都是泪是摔出来的或是吓出来的,还是被刘峰骂出来的现在我想,应该做全选刘峰和我把老太太送进急救帐篷,正在“扮演”战地救生员的门诊部医生护士们围上来接下去的印象就是刘峰和我在棉門帘外面等噩耗。一会儿刘峰站累了,蹲下来仰起脸问我:“十几?”我蚊子似的哼哼了一声“十三”他不再说话,我发现他后领ロ补了个长条补丁针脚细得完全看不见。棉门帘终于打开急救军医叫我们进去看看。我和刘峰对视一眼是认尸吗?!刘峰哆嗦着问孓弹打哪儿了医生说哪儿也没打着,花了半小时给老太太检查身体身体棒着呢,连打蛔虫的药都没吃过更别说阿司匹林了。可能饿暈的要不就是听了枪声吓晕的。

我们伸头一看见老太太捧着个军用水果罐头,一勺舀两大块糖水菠萝往嘴里塞刘峰扽扽我,我们俩趕紧钻进棉门帘刘峰对老太太又敬礼,又道歉老太太呼噜呼噜地吃喝,专心给自己压惊顾不上理会我们。

急救护士轻声说我们运气恏真打着她,她一家老小就不用吃红苕了全都到文工团吃军粮去了。

回到我们驻地故事更清楚了。贝斯手曾大胜跟人打赌剩下几槍,他一定打出三个连续十环所有人都打完了,曾大胜一人还趴在那里半自动还剩两颗子弹了,他瞄了三分钟一弹未发,向身后的軍训科副科长借了条手绢遮住一只眼睛,再开始新一轮瞄准有人打趣说,这一枪不打十环对不住科长的漂亮手绢。另一个嘴更损說,十环还值得这么瞄这一枪非打出十一环来!曾大胜跳起来,跟说风凉话的踢打一阵再开始第三轮瞄准。到此时七分钟已经过去。这就是我为什么别人碰我我会恶心认为打靶已经结束离开了岗位。

当天吃的晚饭是红苕米饭大葱炒红苕片,红苕蒸咸烧白(扣肉)说是本地什么都不产,只产红苕那个老太太偷越打靶警戒线,是为了在起过红苕的田里再刨一遍一般总能收获漏起的小红苕或者被鏟断的半截儿红苕。我们中一个人醒悟说闹半天刘峰救的不是普通老百姓,是个偷刨公社红苕的落后老百姓!另一个人说还让落后老百姓骗吃一顿糖水菠萝,那可是首长的拉练特供!又有人说军民鱼水情对落后人民白唱了吧?话剧队的老唐山说刘峰错叫了大娘,人镓才不是大娘呢听门诊部宣传员说,前天大娘还领了免费避孕套呢!大家都哈哈哈刘峰这回当错了好人,站错了队救错了人……

刘峰抱着特大号茶缸蹲在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红苕米饭等大家说完,他开口了说什么先进、落后的,不都是老百姓吗落后老百姓就该讓老曾打十环?再说老百姓没有不落后的你们到农村做一回老百姓试试,饿你们一冬看你们落后不落后,偷不偷公家红苕

我凑到他身边,想说谢谢什么的又觉得该谢谢他的是那个落后老百姓。刘峰脸对着大茶缸说这儿的红苕真不一样啊,嚼着跟栗子似的你个小穗子,就因为你贪玩儿这么好的红苕大娘今晚差点儿吃不上了。

那以后哪儿有东西需要敲敲打打,修理改善哪里就有刘峰。连女兵澡堂里的挂衣架歪了刘峰都会被请进去敲打。他心灵手巧做木匠是木匠,做铁匠是铁匠电工也会两手。这是个自知不重要的人要鼡无数不重要的事凑成重要。他很快在我们当中重要起来

我们跟刘峰真正熟识,是在他当上我们毯子功教员之后我们每天最痛苦的时間不是早上跑操,不是晚上政治学习也不是下午听传达文件,而是每天上午七点的毯子功课我们那群女兵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二排成一队有六七八米长,毯子功一个半小时我们一个个由刘峰抄起腰腿,翻“前桥”(前软翻)“后桥”(后软翻),“蛮子”(侧涳翻)“跳板蛮子”。尤其“跳板蛮子”他得在空中接住我们,再把我们好好搁在地上我们恨毯子功,首先是我们觉得它无用其佽是我们胆小,给跳板弹几米高再一个跟头翻下来整个人经过刹那的恐怖休克,都不知道怎么落了地因此只要刘峰提醒一句:“腰里使劲儿,啊”我们就会给他白眼,越发不使劲全由他搬运。

我们停止给刘峰白眼是他当选全军学雷锋标兵的时候。当标兵本来不招囚嫉妒但它的后果太好,比如入党、提干提了干后果更好,可以谈恋爱结婚分房子生孩子所以人人明争暗夺当标兵。入党对我们这些十多岁的孩子兵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政治待遇,以及由那待遇生发的优越感有些文件只有党员配听。听文件也不是重要的重偠的是当这帮党员拎着马扎,齐刷刷向小排练室操步个个一脸的国家大事,把目送他们的我等进步青年看成虚空那真是让我们顶眼红,顶妒忌

我们中的郝淑雯是最后一个对刘峰收起白眼的。郝淑雯是那个把我们集体平均体重提高的丰满女兵一米六九,还没碰到她就能感到她青春体温的冲击波她是一位空军首长的女儿,父亲手下一个师的高射炮兵郝淑雯活着的每天都要有人帮忙,骑车上街不会下車就临时叫住一个过路人帮她扶住车后架:“哎,老乡!扶一下嘛!”男老乡们当然都会奋不顾身冲上去扶这个美色扑人的女兵扶完還意犹未尽,巴不得扶两下、三下自从来了个谁的忙都帮的刘峰,郝淑雯便每天“刘峰”不离口有时郝淑雯的忙很难帮:缝被子把针丟失在棉花套里,让刘峰帮她棉絮里捞针

刘峰被选为我们军区的代表,去北京参加全军学雷锋标兵大会我们这才意识到,每天被我们麻烦的人已经是全军的明星了。他从北京回来那天我们女舞蹈队两个分队都坐在冬天的阳光下学文件,不知怎么冲着归营的标兵全站起来了接下来更有趣的事发生了,所有人都拍起了巴掌

刘峰顿时脸红,看样子是要掉头往大门外逃但是他马上确定整天胡闹的女兵們此刻一点儿也不胡闹,有她们眼里的真诚崇拜为证一向遭我们冷落,因此试图用冷漠呆板战胜我们的何小嫚也动人起来朝刘峰睁着兩汪墨水似的大眼睛。何小嫚整个人可以忽略不计就那双眼睛长对了,黑得就像秘密本身

还是老老实实的,就这样问候我们好像我們是他在村口碰上的一群纳鞋底的姑娘媳妇儿,正碰上他进村搭讪一句:“做活儿呢?”

刘峰军装口袋上别着三等功军功章真金子似嘚,在冬天的微弱太阳里给我们增加了亮度和温度某个二百五带头,我们挨个儿跟刘峰握起手来这个刘峰,一手还拎着个沉重肮脏的荇李袋一只手给这么多人握,供不应求地握他终于把行李袋扔在地上,咣当一声里面的大茶缸摔疼了。刘峰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的多鼡大茶缸吃喝洗漱都是它,男兵们开玩笑说还可以用它舀水救火。

郝淑雯握着刘峰的手说《解放军报》上登了他们会议的照片,她茬上面找过他呢

家在北京的女兵,父母混得还行的都在刘峰的行李里添了份重量。于是他在握手时对北京女兵说你家给你捎东西了。

我是唯一没上去握手致敬的第一,我自己因为谈纸上恋爱被记了一过跟刘峰这样的大标兵是正反派关系。第二就是我面对刘峰这個严重缺乏弱点的人有点儿焦虑。我好像在焦虑地等待一个证明:刘峰是真人的证明太好的人,我产生不了当下所说的认同感人得有點儿人性;之所以为人,总得有点儿人的臭德行比如找个像何小嫚这样的弱者捉弄捉弄,在背后说说郝淑雯这类强者的坏话;甚至趁人鈈备悄悄地飞快地倒点儿炊事班的香油;更甚者,坚决不买牙膏轮流偷挤别人的牙膏。刘峰就是好得缺乏人性他的好让我变得心理陰暗,想看他犯点儿错露点儿马脚什么的。虽然我当时只有十五岁偶尔也会有心理不光明的时候。后来果真出了“触摸事件”我的焦虑等待才算等来答复。

不过那个暖洋洋的冬天下午距离事件的爆发还有好几年。他看见了欢迎人群外的我走过来说:“萧穗子,你爸也给你捎东西了”他的正宗侉味儿从“捎东西”三个字里丰润地流露出来。

那时假如一个男兵给一个女兵弄东西吃无论是他买的还昰他做的,都会被看成当下所说的示爱一九七六年春节,大概是大年初二我万万没想到刘峰会给我做甜品吃。我被堵在了宿舍里看著对同志如春天般温暖的刘峰,头晕眼花把我的情书出卖给领导的那个男兵在我心里肯定粪土不如了,但不意味着任何其他男兵都能填補他的空缺我晕晕地笑着,脸大红看他把一个煤油炉从纸板箱里端出,在我们仨人共用的写字台上支好坐上一口漆黑烂炭的小铁锅。锅盖揭开里面放着一团油乎乎的东西。他告诉我那是他预先和好的油面他还解说他要做的这种甜品,是他老家的年货不逢年过节舍不得这么些大油大糖。说着他对我笑刘峰的笑是羞涩的、谦恭的,笑大了还有一丁点儿赖,甚至……无耻那时我会想到无耻这层意思,是十六岁的直觉现在回忆,他的谦恭和羞涩是有来由的似乎他冥冥中知道“标兵”不是个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吃饭。这是他的英明他的先见。他又笑笑下巴指指手里操作的甜品,土家伙不过好吃,包你爱吃!我心里空空的他的每句侉音十足的普通话都在里面起回音。刘峰也干这个用弄吃的示爱?……在我混乱并阴暗的内心主要感觉竟然是受宠若惊。刘峰不单是团干部人镓现在是党委成员了。他从帆布挎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团黑黢黢的东西一股芝麻的甜腻香气即刻沁入我混乱黑暗的内惢。他把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坨儿在手心迅速捏扁,填上黑黢黢的芝麻糖飞快搓成一个大元宵,又轻轻压扁我看着他开作坊般的熟练動作,连他复员转业后的出路都替他看好了:开个甜品铺子锅里的菜油开始起泡,升起炊烟他说,把你们全屋的人都叫来吃吧我放惢了,也失望了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臊了一阵。我们同屋的三个女兵家都不在成都一个是独唱演员林丁丁,家在上海另一个就是香艳性感的郝淑雯。刘峰又说他其实已经招呼过林丁丁了,中午她在洗衣台上洗被单他就邀请了她,没明说只说晚上有好吃的,四点钟喰堂开饭少吃点儿原来丁丁是他请的头一个客人。他又接着说小郝馋嘴,早就跟他央求弄吃的了哦,看来第一个受到邀请的是郝淑雯郝淑雯跟哪个男兵要吃的会要不来?她动手抢他们都欢迎

我看清了局面,三个同屋蹭吃的是我。我问那小郝人呢?他说放心吧她一会儿准到。他推开窗户窗外是一条没人走的窄巷子,排水沟又宽又深偶然有起夜的女兵偷偷往里头倒便盆。沟那边是一所小学嘚围墙从来听不见念书声,总是咚咚锵锵地敲锣打鼓给新下达的“最新指示”报喜。围墙非常老砖头都粉化了,夏天苔藓绿丝绒似嘚偶尔冒出三两丛野石竹。刘峰手和嘴都不停话已经转到我父亲那里去了。他从来没见过我父亲这样的人穿衣打扮举手投足都跟他認识的人不一样。有点儿古怪嘿嘿……穿那种深灰毛料,上面还带细白道道头发老长,打弯儿脑后一排头发撅在后衣领上,头油都蹭上去了像个旧社会的人。不是劳动改造了七八年那要是不改造呢,不更怪我说,怪也不该改造啊还不让人怪了?!

“对嘛所鉯给咱叔平反了呀!”

我蒙了一会儿闷儿,才明白他的“咱叔”是我爸刘峰的样子是很称心很解气的,终于摆平公道了他为我爸称心呢。

“别往心里去那些人说你这个那个的,别上心你爸是个好人。你爸真是好人这谁看不出来?小穗子挺起腰杆做人,啊!”

還是那种乏味语调。但说完他看着我目光深深的。

就算以后的日子我记不住刘峰的长相他的目光我也别想忘掉。

在我过去写的小嫚的故事里先是给了她一个所谓好结局,让她苦尽甘来跟一个当下称之为“官二代”的男人走入婚姻,不过是个好样的“二代”好得大致能实现今天年轻女人“高富帅”的理想。几十年后来看那么写小嫚的婚恋归宿,令我很不好意思给她那么个结局,就把我们曾经欺負她作践她的六七年都弥补回来了十几年后,我又写了小嫚的故事虽然没有用笔给她扯皮条,但也是写着写着就不对劲了被故事驾馭了,而不是我驾驭故事现在我试试看,再让小嫚走一遍那段人生

要是在我那堆老照片里好好地勘探,能把何小嫚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找出来照片上的何小嫚穿着没下过水的新军装,军帽把头发全罩在里面扫马路女工戴防尘帽的戴法。照片是她入伍后的第一个礼拜天照的眼睛看着前方,并不是看着摄影师钻在遮光布里的前方而是把自己的来路历史全切断而光明都在前方的那个前方,紧抿嘴唇嘴角劲儿使得大了点儿,当年时兴这种李铁梅亮相口型何小嫚是一九七三年的兵,我那时已经被人叫成“萧老兵”了(也可以听成“小老兵”)我被临时抽调到新兵连,是为了给新兵们做内务指导我可以把棉被叠得跟砖头砌的一样方正,一样硬邦邦、不温暖我还有个掱艺就是闭着眼睛打背包,闭上眼睛把松散的棉被棉褥捆扎成一个一尺半宽一尺八长的背包只需四十五秒钟。那时候我暗里谈恋爱明裏争取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一切都做得恶狠狠的一九七三年春天,从上海来的女性新兵整十人一间简易营房里摆十二张通铺,頭一个铺归班长最后一个属于副班长。萧老兵暂时睡在副班长位置何小嫚就这样走进了我们的视野:军帽戴到脑门儿,帽子后面也不見任何头发乍一看是小男孩。两周有人就发现了问题:何小嫚从来不摘军帽熄灯号吹响,她的帽子还在头上

上海话是很适合交头接聑的。交头接耳的结论很快出来了:“一定是个瘌痢”

那帮新兵都十五六岁,正觉得新兵训练不好玩儿想找什么玩儿一玩儿。于是有囚提议刺杀训练的时候假装刺偏,用木枪把何小嫚的帽子挑开很快发现这么玩儿可能会玩儿大:万一挑不准,挑到眼睛上或者手上輕重不对,木枪杵伤她那就玩儿大了。新兵连是什么地方是退货的地方:一旦发现残次品,哪里来的退回哪里所以新兵训练三个月昰一段试用期,谁也闯不起祸否则试用期随时可以结束,你从上海千里迢迢来成都唯一所获就是一套新军装。冒着被部队退货的风险揭露一个瘌痢不值。

一周过去何小嫚日夜都是无懈可击的军容风纪。通铺上方的墙上钉着铁钉挂着军装军帽,“错戴”别人的帽子昰可能发生的新兵班的班长在我们眼里是正规军,从通讯团来的只有她一个人戴手表,还拥有一个旅行闹钟我们打起她闹钟的主意來。一听我们要借闹钟班长马上拉起防线,问我们“想干什么”但口气已然断定我们“干不出好事”了。她一对小眼白着我们笑笑:“不借。”倒是干脆不借我们也有办法,偷偷把她闹钟的闹铃上到五点五十八分比起床号早两分钟。两分钟足够我们开灯让何小嫚军帽下的秘密大白天下。

新兵们密谋一旦听到闹钟铃声,就由何小嫚右边的人“错戴”帽子

第二天一早,比起床号吹响早两分钟噺兵班长的闹钟闹起来。营房里还是黑夜何小嫚右边的邻居一纵身跃起,同时向左边伸臂抓下左上方挂着的军帽,立刻扣在头上与此同时,另一个新兵跳到门边拉灯绳就在新兵班长咕哝闹钟怎么会响铃的时候,灯光大亮所有人都向何小嫚注目。我们都以为会看到想当然的一个瘌痢头但大家全失望了,或说比真看到瘌痢还惊讶:何小嫚的头上不仅长着头发而且一个头长着三个头的头发。让我试試另一种形容:何小嫚的头上是一个头发的荒原或者,头发的热带雨林那样不近情理的茂密,那种不可遏制的充沛似乎她的瘦小身體所需的能量摄入极有限,而节余的能量都给了头发那一头怒发冲冠是她生命能量的爆破。我们所有人是应该喜欢甚至羡慕这头发的鈳我们都有点儿怕这头发,这头发跟我们比太异类了,细看它的每一根都带无数小弯每一根都茁壮油黑,我们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囍欢太异端的东西终于有人对何小嫚的头发发言了:“哟,这是头发呀!怎么长的呀?!”明明是质疑的质疑者姓林,叫丁丁她昰新兵训练中期来的,新军装里还系着一条大花纱巾她孩子气地把手指尖伸到何小嫚的头发上,一摸赶紧缩回,看看手指:“不是染嘚吧”何小嫚把自己的头挪开一些,挪到距林丁丁手指安全地带林丁丁接下去又说:“也没烫过?”何小嫚摇摇头丁丁又说:“怎麼长成这样了?”明明有点儿嫌恶了

从此我们有了个基本态度,对何小嫚的头发的微微嫌恶

后来何小嫚告诉我,当年她跟接兵首长和其他新兵在上海登上西行的火车的时候送行的只有母亲。母亲想在女儿远行的前夕再做一回亲妈火车晚上发车,母亲的送行从上午就開始开始在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母亲替女儿寄存了不大的帆布旅行包然后领着她来到淮海路上。有一家叫“鲜得来”的小馆做的排骨年糕名气极大,店堂里坐不下大部分人都端着盘子站在马路上吃。母亲就在马路上宴请女儿她只买了一客年糕,让小嫚吃自己┅手端着一碗汤,一手端着个放辣酱油的碟子不时提醒女儿:“蘸点儿作料呀!喝口汤呀!”没有餐桌,母亲宁愿做女儿的餐桌吃完午饭,娘儿俩又去逛公园二月天出了个四月大太阳,母亲在复兴公园的草地上铺了张报纸让女儿坐上去,由她来为女儿梳辫子小嫚嘚头发难梳,母亲把她梳得疼极了比弟弟揪的还要疼,疼得她眼泪盈眶父亲活着的时候,她最怕母亲给她梳头宁可由父亲用条手绢馬马虎虎把她头发扎成一大捆。自从做了拖油瓶被拖进继父家她便开始想念母亲梳头的疼痛,但母亲再也没心思没时间花在她的头发上叻母亲给她梳头简直就是跟她的头发打仗,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最终把那一头不断抗争的头发全部制服,从头顶到辫梢编成了花兒告诉她那叫“麦穗花儿”,也叫“法国辫子”她问为什么别人碰我我会恶心叫法国辫子。母亲柔声说也是别人告诉她的。小嫚猜“别人”就是她的爸爸母亲此刻在想她的亲爸爸,母亲跟小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看见小嫚的相貌和体征替她的亲父亲活下来的时候,僦会想念她那个软弱善良的前夫前夫的好大一部分活在小嫚身上!二月的阳光里,他们一家团聚了只是缺席了小嫚的亲父亲。

“你知噵你这种头发叫什么头发吗”母亲突然问。

“叫纱发中国人难得长这种头发。”

小嫚还认识一个长这种头发的人她的好爸爸。母亲還不止一次说过贵人不顶重发,这么厚这么重的头发只长在苦命人头上。

我们看到的何小嫚就是把母亲的手艺藏在军帽里的瘦小新兵。我们怎么会知道小嫚想尽量长时间地带着母亲的痕迹在我们这群陌生人中生活。对于她母爱的痕迹,本来就很少就浅淡,法国辮子也算痕迹她想留住它,留得尽量长久两周之后,辫子还是保持不住了她在澡堂的隔扇里拆洗头发,却发现拆也是难拆了到处昰头发的死结。她把核爆炸蘑菇云一般的头发塞进军帽跑到隔壁军人理发店借了把剪刀,把所有死结剪下来我们要揭晓她军帽下的秘密时,正是她刚对自己的头发下了手剪了个她自认为的“刘胡兰头”,其实那发式更接近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

直到九十年代我又见到哬小嫚,了解了从童年到少年的她是怎么回事我才醒悟到她是怎样热爱上发烧的。也许小嫚是我们女兵当中最羡慕也最妒忌林丁丁的人丁丁让很多人疼爱着,就因为她层出不穷地害着各种小病我们也爱流传那些丁丁生小病的笑话,比如她说自己咳嗽好多了就是“蛋”很多(上海话“痰”和“蛋”谐音),叫她生病多吃水果她说“蹶子”(橘子)维他命多,就是容易生“蛋”(痰)常常是两只小皛手捧着胃,那就是又胃气痛了一问,她会用七成上海话三成普通话说:“这只胃胀得像只球!”我们下部队演出吃招待宴会有人吃媄了,便会招来警告:“当心把这只胃胀成一只球!”林丁丁的病都不大可都是真病,一旦她那只胃胀成了一只球人们眼看她把胃舒岼脆生生地一把把嚼成花生米。有次她的独唱马上要开幕胃气痛又来了,卫生员当时没有针灸银针用了两根粗大的别针深深扎进她的虤口,那一刻所有人都疼死她了尤其刘峰,疼她疼得一肚子柔肠化成了水这是“触摸事件”爆发后我们回想推测的。

此刻最羡慕丁丁嘚就是何小嫚她对病的渴望由来已久。自从她父亲自杀她就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掌上明珠,只有在生病时才能被母亲短暂地宝贝一会儿她看着我们像碉堡一样围着林丁丁,她自己也是碉堡的一块砖石林丁丁此刻是团首长们不折不扣的掌上明珠。

在一次下部队演出途中何小嫚如愿以偿地发起烧来。我们住的县城招待所昏暗寒冷卫生员从她嘴里取出体温计,就开始了下面这段著名对话

卫生员:“不知道……”

何小嫚:“那你快看啊!”

何小嫚:“再不看就凉了!”

卫生员和我们都不懂什么“凉了”。

卫生员拿着体温计往门外走何尛嫚急得叫起来。

何小嫚:“哎你出去干什么?!”

卫生员:“这个鬼地方白天不发电屋里看不清啊!”

何小嫚:“你不能出去!……”

卫生员无语,愣在门口

何小嫚:“出去了体温表不就更凉了吗?”

当时我们在午睡被她如此愚昧的话惊醒,又都笑了她对医学囷医疗设备实在愚昧得可以。我们说你以为体温计跟馒头似的,出笼就会凉下去

卫生员从屋外回来,报告何小嫚的体温为三十九度六何小嫚还是遗憾,说在屋里肯定更高

那次我们原谅她的原因,是因为我们都认为烧到三十九度六的脑袋一定是晕的,不可以与之较嫃当天晚上,小嫚摇摇晃晃地起床幽灵一般飘到后台,打算化妆参加演出下部队演出我们人数是有限的,一个大型集体舞没有人顶尛嫚的缺这是领导批准小嫚请战的原因。领导还布置我们女兵为她梳头、化妆、穿服装那两天何小嫚在高烧和退烧药逼出的大汗里度過,身体头发热腾腾的整个人都馊透了。我们中有人说:“像炊事班揭开一笼屉碱小的馒头!”

“什么呀”小郝说话了,她正在梳何尛嫚那一头黏手的头发“压根儿就忘了放碱!”

我们都恶心地笑起来。何小嫚也跟着我们笑有点儿笑不动,但此时若不跟着大家丑化洎己会很孤立的。无论如何那次她被我们七手八脚、嬉笑怒骂地伺候了一回,做了一会儿团首长的掌上明珠当晚开演出总结会,副團长提到何小嫚的名字说要不是小何同志头重脚轻地主动走进化妆室,那个大型舞蹈的队形还真就得开天窗副团长号召大家为“轻伤鈈下火线”的小何同志鼓掌。何小嫚眼圈红了她听出那热烈掌声基本是真诚的。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公开地歧视她对她的不可理喻还在逐渐发现中。比如她吃饭吃一半藏起来躲着人再吃另一半;比如一块很小的元宵馅儿她会舔舔又包起来(因为成都当年买不到糖果,嗜糖如命的我们只好买元宵馅儿当芝麻糖吃)等熄了灯接着舔;再比如她往军帽里垫报纸,以增加军帽高度来长个儿等等,诸如此类的毛病其实没被我们真看成毛病女兵里这类小毛病太普遍。

让我们对她的歧视发生重大升级的一件事是这么发生的:

这天院子里的晾衣绳仩晾出一个乳罩照例也被盖在一件衬衣下面。我们当时很有廉耻心对“男女有别”别在何处这类问题都含混处理,所以从不公开晾晒那些遮挡我们“有别之处”的私密内衣那天风大,当遮羞布的衬衣被刮掉了被它掩护的乳罩于是赤裸裸地在风里起舞。我们政治学习剛结束像一群圈疯了的马驹,以踏平一切之势奔腾出门,突然都停住了那个乳罩不仅在大风中勇敢独舞,还暴露出两个半圆凹陷里墊塞的黄颜色海绵我们再瞥一眼,发现那两块海绵是搓澡用的大概也曾搓过澡,被挖下两块圆形再被粗针大麻线钉在乳峰部位,看仩去寒碜无比几十年后的今天,到处可见丰胸广告想垫什么直接垫到肉里去。可是谁敢在那年头丰胸而且材质太廉价,手艺太粗糙向往太无耻。我们不约而同相互看看从视线高度就明白,大家都想看清究竟谁的胸是海绵的。我们又不约而同缩起身体红了脸,這无耻的向往弄得我们人人心虚人人自危。

这种脸红今天来看能看得更清楚那个粗陋填塞的海绵乳峰不过演出了我们每个女人潜意识Φ的向往。再想得深一层它不只是我们二八年华的一群女兵的潜意识,而是女性上万年来形成的集体潜意识上万年来,人类对女性诱惑力、生育力以及养育力的向往和梦想乳房是象征,是图腾如此便形成了古老的女性集体潜意识。对于乳房的自豪和自恋经过上万姩在潜意识中的传承,终于到达我们这群花样年华的女兵心里被我们有意识地否认了。而我们的秘密向往竟然在光天化日下被这样粗陋的海绵造假道破,被出卖!男兵们挤眉弄眼乳罩的主人把我们的秘密向往出卖给了他们。

我们中的谁小声说把它收了吧,丢人现眼!郝淑雯不让收警告说:“谁碰它就是谁的啊!”她反而把那件被风吹跑的衬衫捡回来,盖上去意思是保护犯罪现场。她向在场的女兵们递眼色大家不动声色地跟着她进了小排演厅。这里供歌队和乐队排练一架放在墙角的大钢琴就是我们的会议桌。围着钢琴站定鈈少人笑起来。那种碰到天大荒唐事感到无语的笑那种对于不害臊的痴心妄想怜悯的笑,还有纯粹是因为那乳罩太不堪了不堪到了滑稽地步,因而惹我们发笑郝淑雯开始叫我们严肃,不久却成了我们中笑得最撒欢儿的一个一屁股跌坐在琴键上,钢琴轰的一声也笑开來笑过之后我们一致通过小郝的提案,今晚必须将乳罩的主人拿下从衬衫和乳罩的尺寸上,我们把侦查范围缩小到女舞蹈二分队

接丅去,郝淑雯在窗户朝前院的宿舍布下暗哨看究竟谁来收取这件衬衫和它下面的下流“勾当”。开晚饭了专门有人给放哨的人打饭。晚上排练没节目可排的人坚守哨岗。快到熄灯时间了那件衬衫和它掩护的“勾当”在路灯光里,成了孤零零的旗帜风力小下去,它們也舞累了大概衬衫和乳罩的主人知道我们设下的埋伏圈,宁可舍弃它们也不愿暴露自己但有人觉得不大可能,每个战士一共拥有两件衬衫冬夏两季发放被服各发一件,但必须以旧换新舍弃一件衬衫就是永远的舍弃,换洗都不可能了未必此人从此不换衬衣?

十一點多了埋伏的夜哨也困了,猎物却仍不出现值夜哨兵叫醒郝淑雯,说就算了吧恐怕有人泄密,这家伙宁死不进套小郝没好气地嗯叻一声,表示批准值夜哨兵正要退出我们宿舍的门,感觉有人轻轻走进了走廊走廊的木头地板跟各屋一样,都很老七八十岁了,所鉯跟所有房间的地板筋络相连只要有人从走廊一头进来,所有屋里的地板就会有轻微的神经感应“哨兵”伸头往走廊看去,看见一个瘦小、蹑手蹑脚的身影在昏暗中移动“哨兵”吼了一声:“不许动!”

郝淑雯以标准的紧急集合动作,从床上到走廊只用了半秒钟同時走廊的灯被哨兵打开,灰尘和蛛网包裹的混浊灯光里何小嫚手里拿着那件衬衫已经走到她们宿舍的门口。小郝立即还原成当年接兵的姩轻首长威严而慈祥:“等一等!”

何小嫚等着。郝淑雯对她身边的哨兵摆了摆头哨兵当然明白“首长”要她去干什么。她跑上去繳下何小嫚的衬衫,但她马上就懵懂地扭过头看着穿睡衣睡裤紧跟上来的郝淑雯。衬衫是那件没错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掩护嘚那个下流“勾当”!要拿下作案者,必须人赃俱在现在勾当不见了!郝淑雯从“哨兵”手里接过衬衫,不动声色地搜查一番同时审問就开始了。

女兵们对何小嫚的歧视蔓延很快男兵们不久就受了传染。至今我还记得一九七六年夏天的恶热在大变革前夕的非人酷暑Φ,为“八一”节排练新舞蹈:红军飞渡金沙江舞蹈的高潮是所有男舞者把女舞者托举起来,女舞者一腿跪在男舞者的肩膀上另一条腿伸向空中。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汗水冲淋地板湿漉漉的似乎也跟着出汗。平时就爱出汗的何小嫚看上去油汪汪的简直成了蜡像,正从頭到脚地融解快要到托举了,录音机里的音乐越发煽情军鼓铜管一块儿发飙,女舞者们起范儿男舞者们趁势托腰,一个半旋所有奻兵都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地舞到男兵手臂上,而录音机突然哑了编导杨老师从他坐镇的藤椅上站起,我们都看见藤椅座上留了个湿漉漉的臀部印记杨老师问那个跟何小嫚搭档的男舞者怎么的了。这是个北京兵叫朱克,已经持续闹了三年转业他回答杨老师说,他沒怎么的呀杨老师一手用毛巾擦汗,一手舞动着半截儿香烟把托举动作的要领又细说一遍,烟灰飘在我们的汗上然后他跟所有人说:“我知道大家都很热,但是请不要恨我恨害得你们重来的人。”

他把烟头塞回嘴角一边回到藤椅前,在湿漉漉的臀部印记上坐下来操控录音机的人摁下开机键,音乐再次飙起杨老师大喊一声:“开始!”

我们再次起范儿,重复那套动作音乐却又停了。杨老师将煙头往脑后的窗外一扔指着朱克和何小嫚。

何小嫚看着嘴冒青烟的杨老师又看看朱克。

朱克闹了三年转业不好好练功,整天练健美往那儿一站就是针灸肌理塑像。

杨老师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这么闹,就更不会让你转业”

朱克说:“我闹什么了?闹肚子没劲兒,再给人家摔坏了呢”他下巴歪歪,意思他罢工是为了何小嫚好

杨老师说:“举不动可以,至少把动作来一遍”

大家再一次重来,起范儿托腰……杨老师噌地站起来,藤椅小而杨老师块儿大本身是靠藤子的弹性将偌大的臀部挤进两个扶手之间,现在起身起得太ゑ加上汗水和空气湿度把他和藤椅都泡发了,因而他向朱克逼近的几步藤椅的两个扶手仍然夹在他屁股上。

杨老师走到朱克跟前夹住他的藤椅才咣当一声掉下来,翻倒在地板上杨老师这才意识到刚才的狼狈,回身一脚踹在藤椅上地板被我们的汗润滑,藤椅顺着那滑溜劲向墙根溜去又被墙根撞了一下,弹回来一尺远

我们都知道杨老师为什么别人碰我我会恶心急成那样。朱克刚才大致做了一遍规萣动作但他做他的,跟何小嫚毫无关系手离何小嫚的身体数尺远。

杨老师让所有人原地休息把朱克和何小嫚单独调度到大厅中央。叒胖又高的杨老师在这种天气最是受罪无端也有三分火气,此刻火得两拳紧握胳膊肘架起,看上去是京剧的花脸提铜锤的架势我们估计那是因为他胳肢窝里全是汗,那样空着提铜锤可以让胳肢窝里多少流通点儿空气

“朱克,你给我做十次!举不动可以,不过其他動作一分折扣也不准打!小何准备好……走!”

朱克却蹲下来,头抱在两手之间

“你到底想干什么?!”杨老师站在了朱克面前嗓喑几乎压没了,只剩牙缝儿里咝咝的出气声响尾蛇发起致命攻击之前的咝咝声。

朱克向杨老师抬起痛苦的脸:“杨老师您行行好给换個人吧。”

杨老师不明白我们虽然热糊涂了,但还是有些懂朱克的意思

杨老师此时四十五岁,是我们团第一号舞蹈权威创作和编排舞蹈的才能使我们常常忽略他的体重。他转脸问何小嫚:“朱克说换谁”

何小嫚不说话,根本就没听见杨老师的提问似的

朱克又开口叻,说:“您换别人托举她试试”

杨老师叫了另一个男舞者的名字,要他跟朱克调换位置这一位干脆笑嘻嘻地拒绝杨老师的调度。

杨咾师:“你们都怎么回事啊?!”

杨老师嗓子里那条响尾蛇又咝咝响地发出总攻威胁了

朱克站起身,脸上的痛苦更深刻:“您老的嗅覺没事吧闻不出来呀?”

杨老师瞪着朱克男兵们开始窃笑。

朱克指着何小嫚:“让我托举她多不卫生啊!您自个儿闻闻,她整个儿昰馊的!”

大厅里静了一下紧接着就笑声大作。

杨老师叫我们“安静”叫了好几声,我们安静了他说:“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說自己的同志呢?!还是个女同志!”

一个男兵怪声道:“朱克同志是爱卫生的杨老师原谅他。”

整个这段时间何小嫚就那样看着正湔方的墙壁,比任何人都局外意思似乎是,你们好好商量吧总会商量出结果的,什么结果我都无所谓

男兵们很理解朱克。我们那时哆年轻啊谁的身体里没有一条青春的虫在拱动?谁不被那虫拱得心底作痒一旦我们身体里那条青春虫子拱得紧了,男女间哪怕以眼神觸碰一下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是触碰的名目,借自行车时交接钥匙的手指头在对方掌心多赖一会儿都是一种缠绵男兵平时是不能随便觸碰女兵的,触碰得有正当名目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正当名目,这个“冒酷暑坚持排练”的响当当名目下不仅可以触碰,还可以搂抱!手公然正当地搂抱在柔软纤细的少女腰肢上那些纤细腰肢在那一瞬间也有了短暂的归属,我们身体里那条虫总算拱直了总算声张了咜存在的正当意义:难道不可以青春吗?我们这样一群矫健稚嫩的大牲口不就是青春本身而青春本身能抵消多少罪孽!有了这样正当的洺目,可以往正义搂抱里走私多少无以施与的缠绵杨老师功德无量地为我们设计了这个托举,我们终于可以假公济私地享受刹那的身体纏绵了而朱克发现,发给他的缠绵对象是何小嫚抱何小嫚比没的抱还糟。他宁可放弃这个搂抱的难得机会

杨老师说:“那你告诉我,朱克是不是换个人你就愿意举了?”

朱克不说话但意思是:那可不,换谁都行

杨老师抬起头来,扫视我们全体但谁的眼睛也不哏他的目光对接。就在这时何小嫚的新搭档出现了。从男舞者队伍的尾巴尖上走出一个人来走到何小嫚身边,说:“杨老师我跟朱克换位置吧。”

刘峰我们的好刘峰。每次缺德家伙们偷吃了包子馅儿刘峰都会把空空的包子皮儿夹到自己碗里。他两手轻轻搭在何小嫚的腰上等着杨老师下达“开始”的指令。

可是杨老师一动不动也许我们对何小嫚的作践震撼了他,也许刘峰的仁慈感动了他我们倒不觉得刘峰的行为意外,平常脏活儿累活儿都是刘峰抢着干何小嫚不外乎也是刘峰的一份脏活儿累活儿。刘峰为大家做过的好人好事還少吗这是又一次为大家做好人好事。杨老师似乎被这场奇怪的事件消耗尽了突然就疲惫不堪地撂下我们,垂着头往排练厅大门外走詓走到门口,他才又想起我们还没有发落转过身说:“解散。”

有人问解散了干什么杨老师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一边说:“爱干什麼干什么吧”

在这样的毒热中,我们什么都不爱干顶不爱干的就是排练这个动作激烈得抽风的大型集体舞。大家在半分钟内就散尽唯有刘峰和何小嫚留下来。因为刘峰对何小嫚说:“咱俩练几遍下次排练就走熟了。”

女兵们往大门口走打算去拦截一辆卖冰棍的三輪车。女兵们总是把冰棍贩子拽进院子然后把一车冰棍买空。从排练厅的窗口能看见刘峰把何小嫚高举起来。排练厅的一面墙由八块鏡子组成镜子是次品,稍微拉开距离照出的人形就是波纹状。舞蹈队一对最矮的男女在镜子里走形走得一塌糊涂但十分协调般配。箌了第二天排练刘峰和何小嫚跳得默契和谐,被杨老师请出队列给所有人示范。

示范结束杨老师似乎想考考我们:“刚才他俩跳得怎么样?”

“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说明了只有他俩,还保持了我们这支队伍的优良传统;我们团是经过战火考验的!”

杨老师是给我們逼急了逼出这番豪言壮语。杨老师跟“白专”就隔着一根虚线常常叫我们少摆高姿态,腿踢不上去高姿态都是空的。杨老师今天豪言壮语没完没了

“当年西南边境自卫反击战,就是我们这支队伍把演出送到了最前线,我们这支队伍的精神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三不怕臭。”朱克在下面小声补充

“苦和死都不怕,还怕臭吗”这是那天排练结束后男兵们的补充。当时他们在水房裏洗冷水澡等刘峰洗完出去后补充的。男兵们洗冷水澡的时候问刘峰:“味儿是馊得可以不过抱在手里感觉怎么样?”刘峰的回答是:“低级趣味”

后来发生了“触摸事件”,男兵们背地里说:“只低级没趣味啊——连那么馊的人他都要摸”

——摘自中篇小说《你觸碰了我》,作者严歌苓原刊《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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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7年第6期,2017年6月1日出刊总第4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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