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瘟疫老鼠瘟疫流能用么

作为这部纪事主题的奇特事件於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某一年发生在奥兰 。通常认为这些事不该在那里发生,发生在那里有点反常初次见到的印象,奥兰确实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只是法国在阿尔及利亚滨海的一个省 。

这座城市本身丑陋这点应该承认。它表面平静但要发现它在各个方面跟许多商业城市的不同之处,就得花费一定的时间譬如说,一座城市没有鸽子、树木和花园无法看到鸟儿振翅,无法听到树叶飒飒作响这样平淡無奇的地方,如何才能使人想象出来在这里,四季的变化只能从天上看出宣告春天来临的只有清新的空气,或是小贩从郊区运来的一籃篮鲜花;这是在市场上出售的春天夏天,烈日始终烧烤着过于干燥的房屋在墙上蒙上一层灰色的灰尘;于是,人们只能紧闭百叶窗生活在阴影之中。但到秋天则是倾盆大雨,遍地泥泞晴天只有在冬天出现。

了解一个城市的简便办法是了解人们如何在其中工作、恋爱和死亡。在我们这座小城里也许是因为气候的影响,这些事情的进行都显得狂热而又心不在焉这就是说,人们既会在那里百无聊赖又会竭力养成习惯。我们的同胞们努力工作但总是为了发财致富。他们尤其喜欢经商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首先要做生意当嘫啰,他们也喜欢普通的乐趣他们喜欢女人,爱看电影、洗海水浴但是,他们十分理智把这些娱乐活动都安排在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忝,在一星期的其他日子里则设法多赚钱傍晚,他们离开办公室定时在咖啡馆相聚,在同一条大道上散步或者待在自己的阳台上。姩轻人欲望强烈而又短暂年龄大的人如有坏习惯,则不外乎参加滚球协会的活动和联谊会的宴会以及去俱乐部打牌,下大赌注碰碰运氣

也许有人会说,这并非是我们这个城市的特点并说我们同时代的人通常都是这样。今天看到人们从早到晚工作,然后把其他时间鼡来打牌、喝咖啡和聊天也许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但是在有些城市和地方,人们却不时在怀疑别的事情一般来说,这并未改变他们嘚生活只是有过怀疑,总是会有好处相反,奥兰显然是没有怀疑的城市也就是十分现代的城市。因此没有必要明确指出我们这里嘚人相爱的方式。男人和女人或是在称之为做爱的行为中迅速欢娱或是养成长期两人相处的习惯。这两个极端之间的中间状况并不多见这也不是独特之处。在奥兰跟在别处一样由于缺乏时间和思考,人们只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相爱

我们这座城市的更为独特之处,昰死亡会遇到困难不过,说困难并不恰当说不舒服倒更加确切。生病总是不会舒服但在有些城市和地方,你生病会有人相助你几乎可以放任自流。病人需要别人对他温柔喜欢有所依靠,这十分正常但在奥兰,气候恶劣商务繁忙,景色乏味黄昏转瞬即逝,娱樂十分高雅这些都要求有健康的身体。病人在那里十分孤独大家可以想象,一个垂危之人如同掉入陷阱,身处几百面热得噼啪作响嘚墙壁后边而在此时此刻,一大批人都在听电话或在咖啡馆里谈论汇票、提货单和贴现。大家自会明白在死神突然降临一个干燥的哋方时,即使在现代条件下死亡会是多么的难受。

这些情况也许能使人对我们的城市有清楚的了解尽管如此,我们不应对任何事物加鉯夸张必须指出的是,这个城市及其生活都显得乏味但一旦习惯养成,日子就过得毫无困难既然我们的城市恰恰赞许习惯的养成,凊况可说是尽善尽美从这个角度来看,生活也许并非十分有趣但至少我们这里看不到混乱的现象。而且我们的居民坦率、友好而又勤勞一直理所当然地赢得旅游者的尊重。这座城市并不秀丽又没有树木和活力,最终却使人感到安宁你会在那里沉入梦乡。但是还應该说句公道话:它如同镶嵌在无与伦比的景色之中,四周是光秃秃的高原高原由阳光灿烂的丘陵环绕,前面是线条秀丽的海湾令人遺憾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建造的城市背对海湾因此就无法看到大海,得要去寻找才能看到

说到这里,大家就不难相信我们的同胞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年春天会发生一件件小事我们到后来才明白,这些小事正是我们打算在此写成纪事的一系列严重事件的先兆这些事实在某些人看来十分自然,在另一些人看来却难以置信但不管怎样,一位纪事作者无法考虑到这些矛盾他的任务只是说“这事已經发生”,因为他知道这事确实已经发生知道这事关系到全体居民的生命,知道几千名目击者将会由衷地认为他说的事情千真万确。

叧外叙述者——大家到时候会知道他是何人——有资格做这种工作,只是因为他偶然收集到一定数量的证词并因当时的情况而卷入他想叙述的种种事件之中。这就使他能做历史学家所做之事当然啰,历史学家即使是业余的也总是掌握一些资料。因此这个故事的叙述者也有自己的资料:首先是他自己的见证,其次是别人的见证因为他扮演这个角色,就得去收集这部纪事中所有人物的知心话最后昰最终落到他手中的文字资料。他打算在必要时从中取材并在看中时加以利用。他还打算……但也许现在应该中止评论并不再使用谨慎的言辞,而是直接讲述故事讲述前几天的事需要仔仔细细。

四月十六日上午贝尔纳·里厄大夫走出诊所,在楼梯平台中央踢到一只死老鼠瘟疫。他随即把这小动物一脚踢开,并未多加注意就走下楼梯。但走到街上他想到这老鼠瘟疫死得不是地方,就回来把此事告诉門房看到年老的米歇尔先生的反应,他更加感到自己的发现有异乎寻常之处他只是觉得这老鼠瘟疫死在那里奇怪,而门房却认为这是件丑闻另外,门房的态度十分坚决:这屋里决不会有老鼠瘟疫大夫对他肯定地说,在二楼楼梯平台上有一只可能已经死了,但说了吔没用米歇尔先生仍然确信无疑。这屋里没有老鼠瘟疫因此这老鼠瘟疫一定是有人从外面带进来的。总之这是恶作剧。

当天晚上貝尔纳·里厄站在屋子的走廊里,上楼前在拿钥匙时,看到走廊的阴暗角落里突然爬出一只大老鼠瘟疫,只见它爬得蹒跚,身上的毛全都湿了。那老鼠瘟疫停了下来,似乎想要站稳,然后朝大夫跑过来,再次停下,在原地转了个圈,轻叫一声,最终倒在地上从微微张开的嘴裏吐出鲜血。大夫对它仔细观察片刻然后上楼回家。

他想的不是那只老鼠瘟疫它吐出的血又使他心事重重。他妻子患病已有一年明忝要前往山区的一家疗养院。他见她按照他的吩咐躺在他们的卧室里。她是在为旅途的劳顿做好准备她在微笑。

“我感觉很好”她說道。

大夫看着她朝他转过来的脸她的脸处于床头灯的亮光之下。她年已三十面有病容,但在里厄看来这张脸仍然青春焕发,也许昰这微笑消除了其他缺点

“你现在能睡就睡,”他说“护士十一点来,我送你们去乘十二点的火车”

他轻轻地吻了吻她湿润的前额。她微笑着目送他到房门口

第二天是四月十七日,八点钟时门房在大夫走过时把他拦住,指责恶作剧的人把三只死老鼠瘟疫放在走廊Φ央他们想必是用大型捕鼠器捕获的,因为老鼠瘟疫浑身是血门房已在门口待了一些时间,他拎着死老鼠瘟疫的脚想用讽刺挖苦的辦法让那些坏蛋现身。但毫无结果

“噢,这些坏蛋!”米歇尔先生说“我最终一定会把他们逮住。”

里厄感到困惑决定先去外围街區出诊,他最穷困的病人都住在那里这些街区收垃圾的时间要比其他街区晚得多,他的汽车沿着这街区一条条尘土飞扬的笔直道路行驶在人行道旁一个个垃圾箱边上掠过。在他驶过的一条街上他看到大约有十二只老鼠瘟疫被扔在菜皮和破布堆上。

他看到第一个病人躺茬床上住房临街,既是卧室又用作餐厅。这是个西班牙老人神色严肃,皱纹满脸他面前的被子上放着两只锅子,里面盛满鹰嘴豆大夫进来时,病人坐在床上有点挺直的身子往后一仰,想要重新发出老哮喘病人生硬的喘息声他妻子拿来一只面盆。

“嗯大夫,”病人在打针时说“它们出来了,您看到了吗”

“是的,”那女的说“邻居捡到三只。”

“它们出来了所有垃圾箱里都能看到。昰饿死的!”

后来里厄轻而易举地得知,整个街区都在谈论老鼠瘟疫出诊结束后,他回到家里

“楼上有您的一封电报。”米歇尔先苼说

大夫问他是否又见到老鼠瘟疫。

“啊!没有”门房说,“我监视着您明白。这些畜生就不敢来”

电报通知里厄,他母亲将于奣天到达她在儿媳妇离家养病期间来料理儿子的家务。大夫走进家门见护士已经到了。里厄看到妻子站着身穿裙套装,面施脂粉怹对她微笑。

“不错”他说,“非常好”

片刻之后,到了火车站他把她安置在卧铺车厢里。她看着车厢

“对我们来说,这太贵了是吗?”

“应该这样”里厄说。

“那老鼠瘟疫的故事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这事奇怪但一定会过去的。”

然后他十分迅速哋对她说,他请她原谅他本该照顾她,他以前对她太不关心她摇摇头,仿佛要他别说下去但他又补充道:

“你回家时,一切都会更恏我们将从头开始。”

“是的”她说时眼睛发亮,“我们将从头开始”

片刻之后,她把背朝向他转身去看窗外。月台上人们挤來挤去,相互碰撞机车里蒸汽的嘘嘘声传到他们的耳边。他叫唤妻子的名字她转过头来,他见她泪流满面

“别这样。”他柔声柔气哋说

泪水中笑容重现,但有点勉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走吧,一切都会好的”

他把她抱在怀里,然后他在月台上在窗玻璃外媔,他只看到她在微笑

在出口处附近的月台上,里厄碰到了预审法官奥通先生他搀着小儿子的手。大夫问他是否出去旅行奥通先生身材高大,一头黑发既像是以前所说的社交界人士,又像是殡仪馆的殡葬人员他的回答亲切而又简短:

“我在等奥通太太,她去看望叻我的家人”

里厄朝火车移动的方向走了几步,但又转过身来朝出口处走去。

“是的”他说,“这没什么关系”

当时的情况他只記得是有一个列车员经过,腋下夹着一只箱子里面全是死老鼠瘟疫。

当天下午门诊开始时里厄接待了一个青年,据说是记者上午已經来过。他名叫雷蒙·朗贝尔。朗贝尔身材矮小,肩膀宽阔神色果断,眼睛明亮而又聪明身上的服装为运动衣式样,看来生活富裕他開门见山,说明来意他在为巴黎一家著名报社调查阿拉伯人的生活条件,想要得到关于他们卫生状况的资料里厄对他说,他们的卫生狀况不好但他在详细谈论之前想要知道,这位记者是否能实话实说

“当然可以。”对方说

“我的意思是说,您是否能进行全面谴责”

“全面谴责,不行我还是得这样说。但我在想这样的谴责可能会毫无根据。”

里厄慢条斯理地说这样的谴责可能会毫无根据,泹他提出这个问题只是想知道朗贝尔的见证是否能做到毫无保留。

“我只能接受毫无保留的见证因此,我决不能用我的资料来支持您嘚见证”

“这像是圣茹斯特 的话。”记者微笑着说

里厄说时没有提高嗓门,他说对此一无所知但这是对自己生活的世界感到厌倦的囚说的话,不过这个人喜爱自己的同胞,并决定要对不公正和让步断然拒绝朗贝尔耸了耸肩,瞧着大夫

“我觉得我理解您的话。”怹最后说着站起身来

“我感谢您能对事情这样看。”

朗贝尔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好吧,”他说道“我知道了,请原谅我打扰您”

夶夫跟他握了手,并对他说现在城里发现许多死老鼠瘟疫,对此可以写一篇有趣的报道

“啊!”朗贝尔欢呼起来,“这事我感兴趣”

十七点,大夫又出去出诊时在楼梯上跟一个仍然年轻的男子迎面相遇,此人体型粗壮面孔肥胖,眼睛凹陷浓眉如两道横杠。他曾恏几次在西班牙舞蹈演员家里遇到过此人那些舞蹈演员住在这幢楼的顶层。此人名叫让·塔鲁,这时在专心抽一支香烟,同时在出神地观赏他脚边的一只老鼠瘟疫,老鼠瘟疫临死前在一个梯级上作最后的抽搐他抬起头来,用灰色的眼睛朝大夫观看目光平静但有点专注,怹向大夫问好并说,老鼠瘟疫这样出现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是的,”里厄说“但这事最终会使人感到厌烦。”

“在某种意义上大夫,只是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我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事,就是这样但我觉得这事有趣,是的确实有趣。”

塔鲁用手把头发往后掠叒对现已不动的老鼠瘟疫看了一眼,然后对里厄微微一笑:

“但总而言之这主要是门房的事。”

这时里厄正好看到门房站在楼前,背靠大门旁边的墙壁他那通常充血的脸上显出厌倦的表情。

“是的我知道,”米歇尔老头对里厄说后者告诉他有新的发现,“现在看箌它们两三只一起出现但在其他屋子里也是这样。”

他显得沮丧而又心事重重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搓着脖子。里厄问他身体如何门房當然不能说他身体不好。他只是感到不大舒服在他看来,是因为心情不佳这些老鼠瘟疫使他受到打击,等老鼠瘟疫消失之后事情就會大大好转。

但第三天四月十八日上午大夫把母亲从火车站接回来,发现米歇尔先生的脸色更加难看:从地窖到顶楼十几只老鼠瘟疫倒在一个个楼梯上。邻近房屋的垃圾箱里装满了老鼠瘟疫大夫的母亲听到这消息后并未感到惊讶。

她身材矮小满头银发,黑眼睛显得溫柔

“很高兴又见到了你,贝尔纳”她说,“这些老鼠瘟疫丝毫不会使我扫兴”

他表示同意;确实,跟她在一起什么事都总是显嘚轻而易举。

但里厄仍给市镇灭鼠办公室打了电话他认识这个办公室的主任。这位主任是否已听说这些老鼠瘟疫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量死亡梅西埃主任已听说此事,并且在他那离码头不远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五十来只老鼠瘟疫他正在考虑这事是否严重。里厄也无法确定此倳但他认为,灭鼠办该采取行动了

“是的,”梅西埃说“但要有命令。如果你认为确实值得去做我可以设法请上级下达命令。”

“这随时值得去做”里厄说。

他的女用人刚才告诉他她丈夫工作的那家大工厂里,已捡到好几百只死老鼠瘟疫

不管怎么说,大约在這个时期我们的同胞们开始感到不安。因为从十八日起各家工厂和仓库里已出现几百只死老鼠瘟疫。在有些时候人们只好把老鼠瘟疫杀死,因为它们垂死挣扎的时间过长但是,从边缘街区一直到市中心在里厄大夫经过的所有地方,在我们同胞们聚居的所有地方咾鼠瘟疫都堆积在垃圾箱里,或是躺在排水沟里形成长长的一串,等待人们去清除从那天起,晚报都抓住此事并问市政府是否准备采取行动,考虑过采取哪些紧急措施以保证市民能免遭这令人厌恶的侵袭的伤害。市政府并未有过任何打算也没有进行过任何考虑,泹先是召开市议会会议进行讨论命令已对灭鼠办公室下达:每天凌晨捡死老鼠瘟疫。捡完之后办公室派两辆车将死老鼠瘟疫运往垃圾焚化厂烧掉。

但在其后几天情况更加严重。捡到的老鼠瘟疫数目不断增加每天清晨的收获也越来越多。从第四天起老鼠瘟疫开始大批出来死在外面。它们从屋子的角落、地下室、地窖和阴沟里爬上来蹒跚地排列成长长的队伍,摇摇晃晃地来到光亮之处在原地转圈,然后死在人的脚边夜里,在走廊里或小街上都会清楚地听到它们临死前的轻微叫声。在市郊早上可看到它们躺在排水沟里,尖嘴仩带有小小的血迹有些身体肿胀并已腐烂,有些身体僵硬胡子依然翘着。在城里可在楼梯平台上或院子里看到堆放着一小堆死老鼠瘟疫。有时老鼠瘟疫也孤零零地死在行政机关的大厅里、小学的风雨操场上和咖啡馆的露天座上。我们的同胞们大惊失色竟在城里最熱闹的地方也发现老鼠瘟疫。阅兵场、环城大道和滨海大道也不时受到污染死老鼠瘟疫在凌晨被清扫之后,白天又逐渐在市里出现而苴数量越来越多。在人行道上夜间散步者不止一人会踩到刚死的老鼠瘟疫尚未僵硬的尸体。我们的房屋如同种在大地上的植物这时大哋仿佛在用体液进行清洗,让体液升到疖子和脓血的表面而在此之前,疖子和脓血一直在大地里面折磨它我们只要看看我们这座小城昰如何惊讶,它在此之前是如此平静在几天内却烦躁不安,如同身体健康的男人稠密的血液突然发生了变化!

情况变得极其严重,以致朗斯多克情报所(收集情报和资料收集任何题材的各种情报)在无线电广播的免费消息中宣布,光是二十五日一天就捡到并烧毁六芉二百三十一只老鼠瘟疫。这个数字使每天在市内看到的情景有了清楚的概念大家就更加心慌意乱。在此之前大家只是在抱怨一件令囚有点厌恶的偶然事件。现在人们发现这种现象虽说还不能确定其规模,也无法找到其根源却具有某种威胁性。只有患哮喘病的西班牙老人仍然搓着手反复在说“它们出来了它们出来了”,说时流露出老年人的快乐

但在四月二十八日,朗斯多克情报所宣布捡到的咾鼠瘟疫大约有八千只,城里的忧虑因此达到了顶峰有人要求采取强硬措施,有人对当局进行谴责有些人在海边有房屋,已在谈论准備迁居那里但情报所在第二天宣布,这一现象突然消失灭鼠办公室捡到的死老鼠瘟疫数目可以忽略不计。这城市于是松了口气

但在當天中午,里厄大夫把汽车停在他住宅前面看到门房从街道的一头往前走,十分吃力只见他耷拉着脑袋,手臂和两腿叉开样子活像牽线木偶。老人挽着一位神甫的手大夫认出了这位神甫。这是帕纳卢神甫是博学而又活跃的耶稣会会士,大夫曾见到过几次神甫在夲市德高望重,即使对宗教态度淡漠的人也对他十分敬重他等着他们走过来。米歇尔老头眼睛发亮呼吸嘘嘘作响。他觉得很不舒服想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但他的颈部、腋窝和腹股沟疼痛难忍就只好回去,并请帕纳卢神甫扶着他

“有一些肿块,”他说“我可能鼡力太猛。”

大夫把手伸出车门用手指触摸米歇尔伸过来的头颈底部;里面长了个木结般的东西。

“您躺下休息量一下体温,我下午來看您”

门房走后,里厄问帕纳卢神甫对老鼠瘟疫的事有何看法

“哦!”神甫说,“这应该是一种瘟疫”他说时,眼睛在圆圆的眼鏡后面露出微笑

午饭后,里厄正在把疗养院通知他妻子已到达的电报再看一遍同时听到电话铃响。是他以前的一个病人打来的这个囚是市政府职员,请他去出诊他长期患有主动脉瓣狭窄症,因为贫穷里厄为他免费治疗。

“是我”他说,“您还记得我吧但这次昰为别人。您赶快来我邻居家出了点事。”

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喘不过气来里厄想到了门房,但决定在之后再去看他几分钟后,他来箌外围街区的费德尔布街进入一幢低矮房屋的大门。他在阴凉而又气味难闻的楼梯中央遇到了约瑟夫·格朗,就是那个职员,这时下楼来接他。这个人五十来岁,蓄黄色小胡子,身材高大,背有点驼,肩膀狭窄四肢细长。

“现在好点了”他朝里厄走来时说,“我刚才以為他完了”

他擤了擤鼻涕。在三楼也是最高一层楼里厄看到左边的门上用红粉笔写着:“请进,我上吊了”

他们走了进去。绳子从吊灯上垂下下面一把椅子已经翻倒,桌子被推到一个角落但绳子悬在空中。

“我及时把他解下”格朗说。他似乎总是在推敲词句雖说他说的话极其平常。“我当时正要出去听到了嘈杂的声音。我看到门上的字怎么跟您说呢,我还以为是个闹剧但他发出的呻吟聲奇特,简直是吓人”

“依我看,这种事想必痛苦我自然就进去了。”

他们推开一扇门站在门口,只见房间明亮但陈设简陋。一個矮胖的男子躺在铜床上他用力呼吸,并用充血的眼睛看着他们大夫停下脚步。在呼吸的间歇他仿佛听到老鼠瘟疫的轻微叫声。但房屋的角落里并没有动静里厄走到床边。这个人不是从高处掉下也不是突然掉下,因此脊椎并未损坏当然啰,有点窒息的感觉得偠拍一张X光片。大夫给他打了一针樟脑油说过几天就会痊愈。

“谢谢大夫。”这人压低声音说

里厄问格朗是否已报告警察分局,这職员显得尴尬

“没有,”他说“哦!没有。我当时想最要紧的是……”

“那当然,”里厄打断了他的话“那就由我去报告。”

但茬这时病人显得焦躁不安,在床上坐了起来并表示反对,说他身体很好去报告毫无必要。

“您要冷静”里厄说,“这不是个案件请相信我,我必须去报告”

然后,他往后倒在床上开始抽噎起来。格朗一时间摸着自己的小胡子这时走到他身边。

“好了科塔爾先生,”他说“您要设法理解。可以说大夫是有责任的。譬如说您如果又想要这样……”

但科塔尔热泪盈眶地说,他不会再这样幹他只是一时糊涂才干了这事,他现在只希望大家让他安静里厄开了药方。

“那就这样定了”他说,“这事咱们不谈了我两三天後再来。但您别再干蠢事了!”

在楼梯平台上他对格朗说,他不得不去报告但他会要求警察分局局长过两天再来进行调查。

“今天夜裏得看着他他是否有家属?”

“我不清楚不过我可以亲自守夜。”

“他也一样您要看到,我跟他不能算认识但人得要相互帮助。”

在屋子的条条走廊里里厄不由朝隐蔽的角落一一观看,并问格朗老鼠瘟疫是否已在他所在的街区完全消失。这个职员对此一无所知有人确实曾对他说过这事,但他对街区的传闻不是十分在意

“我有其他事要操心。”他说

这时,里厄已在跟他握手告别他急于要詓看望门房,然后给妻子写信

叫卖晚报的报贩说,老鼠瘟疫的侵袭已经停止但里厄看到,他的病人半个身子伏在床外一只手捂着腹蔀,另一只手按在脖子周围这时正在呕吐,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把浅红色的胆汁吐在垃圾桶里。门房气喘吁吁用力吐了很长时間,才重新躺了下来他体温升到摄氏三十九点五度,颈部淋巴结和四肢全都肿大侧腹部有两处浅黑色斑点,正在不断扩展他现在抱怨体内疼痛。

“里面像是在烧”他说,“这混蛋在烧我”

他嘴里仿佛全是煤炱,说话含糊不清他把眼球突出的眼睛转向大夫,眼睛洇头疼而流出泪水他妻子忧虑地看着里厄,但大夫仍然一声不吭

“大夫,”她说“他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都有可能但现在还無法确定。今天晚上之前要限制饮食并服用清血药。要让他多喝水”

这时,门房正好口干舌燥

回家后,里厄打电话给同行里夏尔怹是本市一位名医。

“没有”里夏尔说,“我没有发现任何异乎寻常的情况”

“没有伴有局部发炎的高烧?”

“啊那倒是有的,有兩个淋巴结异常肿胀的病例”

“嗯,”里夏尔说“说正常,您知道……”

晚上门房一直在说胡话,体温高达摄氏四十度时还在抱怨老鼠瘟疫。里厄试用固定性脓肿处理在松节油烧灼时,门房号叫不已:“啊!这些坏蛋!”

淋巴结肿得更大摸上去硬得像木头。门房的妻子急得像发疯一样

“您要守夜,”大夫对她说“有情况就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已经暖和的微风在潮湿的蓝天下吹拂。这风带来远郊的花香味早晨,条条街道上的嘈杂声似乎比平时更加响亮和欢快。我们这座小城摆脱了一星期里的暗自担惊受怕,这一天整个城市都出现大地回春的景象里厄收到妻子的来信后感到放心,就心情轻松地下楼来到门房家里。果然清晨病人的体溫降到摄氏三十八度。他身体虚弱但仍在床上微笑。

“大夫他好点了,对吗”病人的妻子说。

但到中午体温一下子高达摄氏四十喥,病人胡话不断并且又开始呕吐。颈部淋巴结碰到就疼门房似乎想把脑袋伸到离身体尽可能远的地方。他妻子坐在床脚边双手放茬被子上,轻轻地握住病人的双脚她看着里厄。

“您听着”大夫说,“他必须隔离并进行特殊治疗。我去给医院打电话我们用救護车把他送去。”

两小时后在救护车里,大夫和门房的妻子俯身看着病人从他那布满蕈状赘生物的嘴里,说出了片言只字:“老鼠瘟疫!”他脸色铁青嘴唇蜡黄,眼皮呈铅灰色他呼吸时有时无,十分短促被淋巴结疼痛折磨得像在受磔刑,他蜷缩在小床上仿佛想鼡小床把自己包裹其中,或者如同地下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召唤他于是,门房在无形的压力下渐渐窒息身亡他妻子哭了。

“难道就没有唏望了大夫?”

可以这样说门房之死标志着充满令人困惑的迹象的时期业已结束,而另一个更为艰难的时期则已开始在这后一个时期,初期感到的意外渐渐变为惊惶失措我们的同胞从此有了这种了解,但在以前却从未想到过我们这座小城竟会成为老鼠瘟疫死在阳咣之下、门房死于怪病的特定地点。从这一点来看他们犯了错误,他们的想法需要纠正如果事情到此结束,那么习惯无疑会占据上風。但是我们同胞中的另一些人,并非都是门房和穷人却走上了米歇尔先生首先走的那条路。从这时起人们开始害怕,同时也开始思考

但是,在详述新发生的事件之前叙述者认为,提供另一位证人对前面描述的时期的看法不无裨益这位证人是让·塔鲁,我们已在这故事的开头部分相遇,他定居奥兰是在几星期之前,并一直住在市中心一家大旅馆里。从表面上看,他依靠自己的收入生活,似乎相当富裕。但是,虽说市民们渐渐跟他融洽相处,却无人能说出他来自何方,也说不出他为何来此。在所有的公共场所都能遇到他。早春一到就多次看到他在海滩上,他常在海里游泳显得十分快乐。他是个老好人总是面带微笑,似乎对所有正当的娱乐都很喜欢但并未沉湎其中。实际上他众所周知的唯一习惯,是经常去看望西班牙舞蹈家和音乐家这些人在本市数量众多。

不管怎样说他那些笔记也是這段困难时期的一种纪事。但这种纪事十分特殊似乎对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有独钟。初次看来大家会认为塔鲁竭力把人和事物看得微不足道。在一片慌乱之中他努力成为历史学家,却记载不能算是历史的事情大家也许会对这种偏爱感到遗憾,并认为这是因为他心肠冷酷尽管如此,他那些笔记仍可为这个时期的纪事提供大量次要的细节这些细节自有其重要性,但因稀奇古怪大家就没有过早地对这位有趣的人物作出评价。

让·塔鲁开始做记录是在他到达奥兰那天。这些记录从一开始就表明他对住在这座如此丑陋的城市里有一种奇特嘚满足感。记录里可看到他对市政厅门前一对铜狮的详细描述以及他对市内无树、房屋粗俗和城市布局荒谬所作的宽厚评论。塔鲁还记載了他在电车里和街道上听到的大段对话但并未加以评论,只有对稍后听到的涉及一个名叫“康普斯”的人的谈话作了评论塔鲁听到嘚是两个电车售票员的谈话。

“你对康普斯很熟悉”一个售票员说。

“康普斯是长黑色小胡子的高个子吧?”

“是他他以前是在铁蕗上扳道岔的。”

“啊!什么时候死的”

“是在出了老鼠瘟疫的事之后。”

“啊!他得的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是发高烧另外,怹身体并不强壮他腋下有脓肿。他没顶住”

“但他看上去跟大家毫无区别。”

“不他的肺弱,他还参加俄尔甫斯铜管乐队一直在吹短号,那玩意儿伤神”

“啊!”另一个最后说,“生了病就不该吹短号。”

在做了这些记录之后塔鲁在想,康普斯为何不顾明显嘚切身利益而参加铜管乐队他因什么深层原因而冒着生命危险去参加周日游行演奏?

然后塔鲁似乎对他窗子对面阳台上经常出现的景潒印象良好。他的房间朝着一条横向小街街上有几只猫在墙壁的阴影下睡觉。但每天午饭之后在全市都热得昏昏欲睡之时,一个小老頭出现在街道对面的一个阳台上他白发梳理整齐,身穿军装式服装直挺挺地站着,显得十分严肃他用“咪咪,咪咪”来叫唤猫咪聲音既冷淡又柔和。那些猫抬起困得发白的眼睛仍然没有动弹。老头撕了些小纸片朝街上扔下去那些猫被这群白蝴蝶所吸引,走到街噵中央并犹豫不决地把爪子伸向最后落下的那些纸片。小老头于是朝那些猫吐口水吐得有力而又准确。如果口水吐中目标他就笑了。

最后塔鲁似乎对本市的商业特色着迷,城市的市容、繁华乃至娱乐似乎都由商务的需要所决定。这种特点(笔记里使用的就是这两個字)得到塔鲁的赞赏他的一段赞颂的评语甚至以感叹句结尾:“终于大开眼界!”这位旅客在那天的记录,只有在这些地方才似乎显礻出他的个性但要看出其中的意义和重要性,却并非易如反掌譬如说,塔鲁在记述旅馆的出纳员因发现一只死老鼠瘟疫而写错账目之後用比平常潦草的笔迹加上下面的话:“问题:不想浪费时间,该怎么办答案:到时间的长河中去体验。方法:几天的时间都在牙科醫生的候诊室里度过而且要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星期天下午在自己阳台上度过;听别人用自己不懂的语言做讲座;选择距离最长、最不方便的铁路线旅行,在火车里当然得站着;在剧院的售票处前排队但不买票以及做诸如此类的事。”但在出现这些反常的言语和思想之后笔记本里立刻开始详细描写本市的一辆辆有轨电车,描写它们小船般的外形、模糊不清的色彩和惯常的肮脏这些评论的结尾昰“这引人注目”,但这话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不管怎样,塔鲁还是对老鼠瘟疫的事提供了如下情况:

“今天对面的小老头感到困惑。街上已见不到猫咪它们确实已销声匿迹,原因是各条街上都发现大量死老鼠瘟疫据我看,猫是不会吃死老鼠瘟疫的我记得我养的几呮猫就讨厌死老鼠瘟疫。它们想必跑到地窖里去了但小老头仍然感到困惑。他头发梳理得没有以前整齐人也没有以前那样精神。他显嘚不安片刻之后他就进去了。但他进去前又吐了一次口水只是没有目标。

“今天市里有一辆有轨电车停驶,因为车里发现一只死老鼠瘟疫也不知是怎么上车的。两三个妇女下了车人们把死老鼠瘟疫扔掉。电车又开走了

“在旅馆里,值夜班的男子诚实可信他告訴我,他认为所有这些老鼠瘟疫会带来灾难‘老鼠瘟疫离船时……’我对他回答说,在船上时确实如此但在城市里,这种情况还从未囿人进行核实然而,他深信不疑我问他,据他看会发生什么灾难他说不知道,因为灾难无法预料但如发生地震,他也不会感到奇怪我承认有这个可能,他就问我是否会对此感到不安。

“‘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我对他说,‘是内心得到安宁’

“他表示对我的話完全理解。

“在旅馆的餐厅里有一家人十分有趣。父亲瘦长身穿带硬领的黑衣。他脑袋中间秃顶左右两边长出两绺灰发。他圆圆嘚小眼睛冷酷无情鼻子细长,嘴巴横阔活像是驯养的猫头鹰。他总是第一个来到餐厅门口然后侧身让小如黑鼠的妻子进去,她进去時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穿得像两只训练有素的小狗。他走到自己的餐桌前等妻子坐下后才入座,两只小狗最后才爬上高高的椅孓他用‘您’来称呼妻子和孩子,却对妻子说出彬彬有礼的刻薄话对两个继承人,则是他说了才算数:

“‘尼科尔您的表现极其讨厭!’

“小女孩想要哭出来。这必然如此

“今天上午,男孩因老鼠瘟疫的事非常兴奋他想在吃饭时说两句。

“‘吃饭时不谈老鼠瘟疫菲利普。我以后不准您再说出这两个字’

“‘您父亲说得对。’黑鼠说

“两只小狗埋头去吃狗食,猫头鹰点头表示感谢但毫无意義。

“尽管有这种良好的榜样本市对老鼠瘟疫的事仍然谈者甚多。报纸已介入此事本地新闻专栏通常内容繁多,现在却全都是报导抨擊市政府的运动:‘这些啮齿目动物的腐尸可能会带来的危害我们的市政官员是否知晓?’旅馆经理不再去谈其他事情但他也感到恼吙。在一家体面的旅馆的电梯里发现老鼠瘟疫在他看来是不可理解的事。为安慰他我对他说:

“‘大家都处境相同。’

“‘确实’怹对我回答说,‘我们现在跟大家都一样’

“是他跟我谈起这令人意外的高烧的前几个病例,大家现已对高烧感到不安他那些收拾房間的女佣,已有一人得了这种病

“‘但可以肯定,这种病是不会传染的’他连忙解释。

“我对他说我对这事毫不在乎。

“‘啊!我看出来了先生跟我一样,先生是宿命论者’

“我根本没有提出过这种看法,再说我也不是宿命论者。我把这话跟他说了……”

从这時起塔鲁开始稍微详细地在笔记本里谈论这种尚未知晓的高烧,公众中已有人对此感到担心他记载说,小老头终于在老鼠瘟疫消失后找到他那些猫耐心地校正他口水吐出的方向,他还作了补充说这种高烧病例已能举出十几例,患者大多死亡

作为资料,我们最后转述塔鲁对里厄大夫描绘的肖像据叙述者看,这肖像描绘得惟妙惟肖:

“看来有三十五岁中等身材。肩膀结实脸型近于长方。眼睛忧鬱、诚实但下颌骨突出。鼻子高而端正黑头发剃成短发。嘴角微翘嘴唇厚实,几乎时刻紧闭他有点像西西里农民,只见他皮肤被曬黑长着黑色汗毛,总是穿深色衣服但跟他十分相配。

“他走路飞快他走到人行道下面时步伐不变,但在走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时三次中有二次是轻轻跳上。他在开汽车时心不在焉常常让转弯指示器竖着,即使转弯后也不放下从不戴帽子。显得胸有成竹”

塔魯记载的数字准确。里厄大夫对此有所了解门房的尸体被隔离后,他曾打电话给里夏尔询问腹股沟淋巴结炎的情况。

“这事我一点儿吔弄不明白”里夏尔当时说,“两人死亡一人在四十八小时内死亡,另一人在三天内死亡那天上午,我在离开后面那个人时他的所有症状都像是在康复。”

“如果您见到其他病例请通知我。”里厄说

他还给几位医生打了电话。经过这样的调查他获悉在几天内絀现二十来个类似病例。几乎全都置人于死命于是,他请求奥兰市医师工会会长里夏尔对新发现的病人实施隔离

“但我对此无能为力,”里夏尔说“必须由省里采取措施。再说又有谁对您说过有传染的危险?”

“没有人对我说过但这些症状令人担心。”

然而里夏尔认为“自己无权办理”。他能做到的只是把这一情况报告省长。

但在他们谈话时天气正在变坏。在门房死后第二天大雾遮天。市里下起滂沱大雨但时间不长;暴雨之后则是酷热。海水不再呈深蓝色并在大雾弥漫的天色下,发出银色或铁灰色的刺目闪光这春忝湿热,使人不由思念炎夏这座建在高原上形似蜗牛的城市,可以说不面向大海萎靡不振而又忧心忡忡。在一堵堵灰泥墙中间在橱窗布满灰尘的条条街道之间,在肮脏的黄色有轨电车里面大家都感到有点像天空的囚徒。只有里厄的那个老病人哮喘没有发作为这种忝气而兴高采烈。

“这像蒸笼”他说,“但对支气管有好处”

这确实像蒸笼,活像是在发一次烧整个城市都在发烧,这至少是里厄夶夫在那天上午挥之不去的印象当时他去费德尔布街参加对科塔尔自杀未遂事件的调查。但有这种印象在他看来并不理智。他认为这昰他烦躁不安、心事重重的结果并认为当务之急是理清自己的想法。

他到达那里时警察分局局长还没有到。格朗在楼梯平台上等他怹们决定先去格朗家,把门开着这位市政府职员住两套间,陈设十分简单里面只看到一个白木书架,上面放着两三本词典还有一块嫼板,上面写的字没擦干净还能看出“花径”二字。据格朗说科塔尔昨夜睡眠良好。但今天早上醒来时他感到头疼,无法动弹格朗显得疲倦和烦躁,在屋里踱来踱去把桌上装满手稿稿纸的厚厚的文件夹打开后重又合上。然而他对大夫说,他跟科塔尔并不熟悉泹认为他有一小笔财产。科塔尔是个怪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点头朋友只在楼梯上碰到时打个招呼。

“我只跟他谈过两次话幾天前,我在楼梯平台上打翻了我带回家的一盒粉笔有红粉笔和蓝粉笔。这时科塔尔正好从家里出来走到楼梯平台,就帮我把粉笔捡叻起来他问我这些颜色不同的粉笔有什么用处。”

格朗就对他解释说他想重新学点拉丁文。高中毕业后他的拉丁文差不多都还给老師了。

“是的”他对大夫说,“有人对我肯定地说学拉丁文对深入了解法语的词义有帮助。”

他就把拉丁文单词写在黑板上他用蓝粉笔把有性、数、格变化和有动词变位的词尾重抄一遍,并用红粉笔抄写永远不变的词根

“我不知道科塔尔是否真的听懂了,但他看来佷感兴趣并要我给他一支红粉笔。我感到有点意外但毕竟……我当然无法猜到,这粉笔是用来实施他的计划”

里厄询问第二次谈话嘚内容。这时警察分局局长在秘书陪同下到了,他想先听听格朗的陈述大夫发现,格朗在谈到科塔尔时总是把他称为“绝望者”。怹有时甚至使用“致命的决定”这样的词语他们讨论了自杀的动机,格朗在词语的选择上显得吹毛求疵最后,大家决定使用“内心抑鬱”这几个字局长询问,从科塔尔的态度中是否丝毫也无法看出他所谓的“决定”

“他昨天敲过我的门,”格朗说“来问我要火柴。我把自己那盒火柴给了他他表示歉意,并对我说邻里之间嘛……然后他向我保证,他一定把火柴还给我我叫他别还了。”

局长问這位职员是否觉得科塔尔古怪。

“我觉得他的古怪之处是他像是要跟我谈话。但我当时正在工作”

格朗把脸转向里厄,神色尴尬地補充说:

局长想去跟病人见面但里厄认为,最好先让科塔尔对这次来访有个思想准备他走进房间时,科塔尔只穿着浅灰色法兰绒衣服唑在床上神色焦虑地朝门口观看。

“是的”里厄说,“您别紧张办完两三道手续,您就没事了”

但科塔尔回答说,这毫无用处叧外他不喜欢警察。里厄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我也不喜欢警察。要按规定并迅速回答他们的问题才能一次过关。”

科塔尔不吭声了夶夫转身朝门口走去。但这个矮子已在叫唤他等他来到床边,就抓住他的双手:

“他们不能伤害一个病人一个上过吊的人,大夫对嗎?”

里厄对他注视片刻然后对他肯定地说,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他来这儿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病人。科塔尔似乎不再紧张于是,里厄请警察分局局长进来

局长对科塔尔宣读了格朗的证词,并问他能否确切说出他行为的动机科塔尔没有看着局长,只是回答说“内惢抑郁,正是这样”局长追问他是否还想这样做。科塔尔怒气冲冲地回答说不想再这样干了他只希望别人不要来打扰他。

“我要对您指出”局长生气地说,“现在是您在打扰别人”

里厄做了个手势,双方都没有多说一句

“您想想,”局长在出去时叹了口气“自從大家谈论这高烧以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问大夫这情况是否严重,里厄说他对此一无所知

“是天气在作怪,就是這样”所长做出结论。

确实是天气在作怪白天的时间渐渐过去,手上的东西都变得越来越黏里厄则感到他每出诊一次,心里就更加害怕就在那天晚上,市郊的老病人有个邻居用手压着自己的腹股沟,边说胡话边呕吐他的淋巴结比门房的要大得多。其中一个淋巴結已开始出脓很快就像烂水果那样流出脓来。里厄回家后给省药品仓库打了电话他在当天的工作日志上只是写着:“答复说没有。”這时其他地方已有人叫他去诊治类似的病例。显然必须切开脓肿只要用手术刀划个十字,淋巴结里就流出脓血病人都像被五马分尸┅般流着血。但斑点出现在腹部和腿部一个淋巴结不再出脓,却随即肿大病人大多在难闻的臭味中死去。

报纸在出现老鼠瘟疫的事时連篇累牍这时却只字不提。这是因为老鼠瘟疫死在街道上而人死在房间里。报纸只管街道上的事但省政府和市政府开始进行考虑。洳果每个医生遇到的病例不超过两三个那么,就不会有人想到要行动其实,只要有人想到要计算这种病例的总数就行了计算出总数會使人瞠目结舌。没过几天死亡病例就成倍增加,而关心这种怪病的人们一眼看出这显然是真正的瘟疫。正在这时里厄的一位年尊輩长的同行卡斯泰尔决定来看望他。

“当然啰里厄,”他对里厄说“您知道这是什么病?”

“我可知道我也不需要化验。我有一段時间曾在中国行医二十几年前,我曾在巴黎见到过几例类似病例 只是当时大家都不敢说出它的真实名称。公众舆论神圣不可侵犯:鈈能恐慌,尤其不能恐慌另外,正如一位同行所说:‘这不可能发生大家都知道,这种病在西方已经绝迹’是的,这事大家都知道只有死人不知道。得了里厄,您跟我一样清楚这是什么疾病”

里厄在思考。从诊室的窗口他望着在远处环抱海湾的悬崖崖肩。天涳虽然呈蓝色但不大明亮,并在下午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暗淡

“是的,卡斯泰尔”里厄说,“这几乎无法相信但似乎很像鼠疫。”

卡斯泰尔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您知道别人会这样来回答我们”老医生说,“那就是:‘这病已在温带地区绝迹多年’”

“絕迹,那是什么意思”里厄耸了耸肩问道。

“不错您可别忘记:差不多在二十年前,在巴黎还有过”

“好的。但愿今天的情况不会仳当年严重但真是难以相信。”

“鼠疫”这两个字刚才首次说出。说到这里暂且不提待在窗口的贝尔纳·里厄,而让叙述者说出大夫犹豫不决和感到意外的原因,因为他的反应跟我们大多数同胞大同小异。确实,天灾人祸是人间常有的事,但当灾祸降临你头上时,你却难以相信这真的是灾祸。人世间发生过多少次鼠疫,就有多少次战争。然而,鼠疫和战争都使人措手不及。里厄大夫措手不及,如同我们的同胞那样,因此,对他的犹豫不决应该表示理解。也应该理解他为何焦虑不安,同时又信心十足。战争爆发时,人们会说:“这仗打不长,老是打下去就太愚蠢了。”无疑,战争确实是太愚蠢了,但却不会因此而迅速结束。蠢人总是执迷不悟,人只要不老是在为自己着想,就会发现自己在做蠢事在这方面,我们的同胞跟大家一样他们是在为自己着想,换句话说他们是人文主义者 :他们不相信会有天災。天灾无法跟人匹敌于是大家就认为,天灾并不现实只是一场很快就会消失的噩梦。但噩梦并非总是会消失而在接连不断的噩梦の中,消失的却是人首先是人文主义者,因为他们没有采取预防措施我们的同胞们,罪孽并不比其他人深重他们只是忘记应该谦虚洏已,他们认为自己还会有种种应付办法也就是说天灾不可能发生。他们继续做生意准备出去旅行,并且有自己的看法他们怎么会想到,鼠疫将使他们前程毁掉旅行取消,讨论中止他们自以为自由自在,但只要天灾降临谁也不会自由。

里厄大夫虽然在他朋友面湔承认确实有少数散居各处的病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于不久前死于鼠疫但他仍然认为这种危险并不现实。只是在你行医之后就會对痛苦有一种看法,想象力也较为丰富大夫凭窗观看这座并未发生变化的城市,心中只是稍稍感到称之为不安的“前途堪忧” 他竭仂在思想中把自己对这种疾病所了解的情况汇集在一起。一些数字浮现在他脑海之中于是他心里在想,历史上有过三十来次鼠疫大流行大约有一亿人死亡。但一亿人死亡又是怎么回事呢?你打过仗才有点知道死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既然死一个人只有亲眼目睹才会觉嘚触目惊心那么,散布在历史上各个时期的一亿具尸体只是想象中的一缕青烟。大夫想起君士坦丁堡流行的鼠疫据普罗科匹厄斯 记載,当时一天就有一万人死去死者一万,是一座大型电影院观众人数的五倍必须做这种比较。在五座电影院门口把出来的观众集中起來把他们带到城市的一个广场上,并把他们成堆杀死这样就看得比较清楚。在这堆无名氏尸体上至少可以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但這种事当然无法做到另外,谁又会看出一万张熟悉的面孔况且,像普罗科匹厄斯这样的人不善于计算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七十年前广州有四万只老鼠瘟疫死于鼠疫,然后瘟疫才波及居民 但在一八七一年,还没有计算老鼠瘟疫的办法当时只计算出大约的数字,显嘫有可能出错然而,一只老鼠瘟疫身长三十厘米四万只老鼠瘟疫要是头尾相连,就会……

这时大夫心烦意乱。他遐想联翩他不该這样。有几个病例不能说是瘟疫流行,只需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但必须重视已知的情况:昏迷和虚脱、眼睛发红、口腔污秽、头疼、腹股沟腺炎、极度口渴、谵语、身上出现斑点、体内有撕裂感,而出现这些症状之后……出现这些症状之后里厄大夫不由想起了一句话,這句话恰恰是他手册里罗列症状的最后一句话:“脉搏变得十分细弱身体稍稍一动就突然死亡。”是的在出现这些症状之后,病人就命若悬丝而四人中有三人——这是确切的数字——会迫不及待地做出这难以觉察的动作,然后命赴黄泉

大夫仍在凭窗观看。窗外春光奣媚而室内还回荡着“鼠疫”这两个字的声音。这个词不但具有科学赋予的含义而且包含着一长串与这座灰黄色城市并不协调的非同尋常的图景,此时此刻这城市还不大热闹,只能说嘈杂而不能说喧哗但总的来说是欢快而又忧郁,如果这两者可以并存如此与世无爭的平静气氛,可以轻而易举地否定瘟疫在旧时的图景已经重现:雅典在瘟疫流行时 鸟雀无影中国的城市里堆满了默默无声的垂死病人,马赛的苦役犯们把浑身脓血的尸体堆在一个个坑里普罗旺斯地区为阻挡鼠疫的狂飙筑起了高墙 ,雅法及其丑陋的乞丐 君士坦丁堡医院里硬泥地上潮湿、腐烂的床铺,被钩子拖出来的一个个病人黑死病猖獗时期医生都戴着口罩,如同狂欢节时戴的面具 活着的人们在米兰的公墓里交媾 ,惊恐万状的伦敦城里的一车车死尸 以及日日夜夜到处都不停地传来人们的喊叫声。不这一切都还不够强烈,不足鉯扰乱这一天的安宁从窗外,忽然传来一辆无法看到的有轨电车的丁当声刹那间消除了残忍和痛苦的景象。唯有在星罗棋布的灰暗房屋尽头的大海才是这世上动荡不安、永无宁日的见证。里厄大夫望着海湾不由想起卢克莱修 描述的柴堆,那是雅典人受到瘟疫袭击之後在海边架起的他们夜里运来尸体,但柴堆上位置不够活着的人就用火把当武器打了起来,以便在柴堆上安放自己亲人的尸体他们寧愿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扔掉自己亲人的尸体大家可以想象,在平静而又阴暗的海边柴堆吐出淡红色的火苗,而在火把的搏斗之中只听见黑夜里噼啪作响,火星四溅恶臭的浓烟升向全神贯注的天公。大家就怕……

但这种令人眩晕的想象在理智面前站不住脚。不錯“鼠疫”这两个字已经说出;不错,此时此刻瘟疫正在把一两个人拖垮、击倒。但没什么关系瘟疫会停止蔓延。必须做的事是奣确承认应该承认的事实,消除无益的阴影并采取恰当的措施。然后鼠疫才会停止蔓延,因为瘟疫不能想象出来或者说不能假想出來。如果鼠疫停止蔓延而这又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那么一切都会正常。如果情况恰恰相反大家也会知道瘟疫是怎么回事,以及是否有办法控制它然后再战胜它。

大夫打开窗户城市的喧闹声突然响了起来。从隔壁的一家工厂传来锯木机短促而又重复的咝咝声。裏厄精神为之一振这里才可靠,在日常的工作之中其他事物都系于毫发,系于微不足道的活动不能加以重视。主要是要做好自己的夲职工作

里厄大夫想到这里,有人通报约瑟夫·格朗来访。这位政府职员兼管各种事务,却仍被定期调到统计处去管户口。他因此要统计死亡人数。他生性乐于助人,就同意把统计报告的副本亲自送到里厄家中。

里厄看到格朗跟邻居科塔尔一起进来这位职员挥动着手中┅张纸。

“数目增加大夫,”他说“四十八小时死了十一个人。”

里厄跟科塔尔打了个招呼问他感觉如何。格朗解释说科塔尔非偠来向大夫致谢,并对他给大夫带来的麻烦表示道歉但里厄在看统计表。

“行”里厄说,“也许应该下决心说出这疾病的真实名称茬此之前,我们还在原地踏步你们跟我来,我要去化验室”

“是的,是的”格朗跟着大夫下楼梯时说,“应该说出事物的真实名称但这个名称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您另外,您知道了也没用”

“您看,”职员微微一笑“说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们朝阅兵场走去科塔尔一直没吭声。街道上开始熙来攘往我们这地方转瞬即逝的黄昏,已经在夜幕前退却首批星星已出现在依然清晰可见嘚天空。片刻之后条条街道上亮起路灯,使整个天空显得暗淡而谈话的声音似乎提高了一个音调。

“请原谅”格朗走到阅兵场街角時说,“我得去乘无轨电车我晚上的时间神圣不可侵犯。就像我家乡的人所说:‘决不能拖到明天的是……’”

里厄已经注意到出生於蒙特利马尔 的格朗有一种癖好,喜欢引用家乡的成语说完后再加上一些并非借用的平庸词语,如“梦幻时刻”或“仙境般的灯火”

“啊!”科塔尔说,“确实这样晚饭之后,休想把他从家里拉出来”

里厄问格朗是否在家里给市政府工作。格朗回答说不是他在为洎己工作。

“啊!”里厄随口说出“这事有进展吗?”

“这事我已干了好几年当然有。虽说从另一方面看进展不是很大。”

“这到底是什么事”里厄停下脚步问。

格朗说得含糊不清一边把大耳朵上的圆帽戴戴好。但里厄依稀听出是涉及个性发展的问题。这时這位职员已离开他们,正急忙用碎步在马恩大道的榕树下上行走到化验室门口,科塔尔对大夫说他想去找他,向他请教里厄正在各個口袋里找那张统计表,就请他到诊所来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说他明天要到他的街区去顺便在傍晚时去看他。

跟科塔尔分手时里厄发现自己在想格朗。他想象格朗处于鼠疫流行之时不是这次并不严重的瘟疫,而是历史上的一次大瘟疫“在这种情况下,他这种人會幸免于难”他想到自己曾在书上看到,鼠疫会放过体质羸弱之人尤其会杀死身强力壮之人。大夫越想下去就越觉得这位职员显得囿点神秘。

初看起来约瑟夫·格朗确实在举止上完全跟市政府小职员一模一样。他高大、瘦弱,身体在宽大的衣服里晃荡,他买的衣服特别宽大,因为他觉得这样更加耐穿。他下牙床的牙齿大多没掉,但上牙床的牙齿已全都掉光。他微微一笑,主要是上唇抬起口腔活像个嫼洞。另外他走路如同神学院学生,善于贴墙而行、悄悄进门有一股地窖的酒味和烟味,又其貌不扬因此大家都会看出,他只能坐茬办公桌前专心致志地核实城里浴室的收费标准,或者为年轻的公文拟稿员撰写清除生活垃圾的新收费标准的报告而收集参考资料甚臸在毫无偏见的人看来,他也似乎生来就是当市政府临时辅助工的料干的是默默无闻而又不可或缺的工作,日薪为六十二法郎三十生丁

他在就业登记表上的“专长”一栏里确实是这样填写的。二十二年前他获得学士学位,因为没钱无法深造,就接受了这一工作据怹说,单位里曾使他产生希望觉得很快就会被“正式聘用”。只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考核要能证明他有能力处理市政管理中的种种棘掱问题。后来有人向他保证,说他一定能升任公文拟稿员的职位他也就能过上宽裕的生活。当然啰约瑟夫·格朗做事情的动力并非是雄心壮志,他用苦笑来证明这点。但是,能通过正当的手段来保证自己的物质生活,从而能问心无愧地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他对这样的前景可说是梦寐以求。他接受推荐给他的这份工作,有着正当的理由,可说是对一种理想的忠诚

这种临时工他已干了多年,生活费用也巳大幅上涨格朗的工资虽说经过几次普调,却仍然微薄他曾向里厄抱怨此事,但看来无人予以重视这里可看出格朗的独特之处,或鍺至少是他的一个特点其实,他即使不能说这是他应得的权利因为他对此没有十分的把握,但至少可以说这是领导向他作过的保证泹是,当初聘用他的办公室主任已去世多年而他这个职员也已不记得,当时的许诺到底是怎么说的总之,主要是约瑟夫·格朗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去表达。

正是这个特点把我们这位同胞描绘得惟妙惟肖,这点里厄已注意到也确实因为这点,他才一直没有写出他始终想寫的申请书也没有根据这种情况的需要去走门路。据他说他感到特别不想用他并不坚持的“权利”二字,也不想用“许诺”二字因為这样就意味着他在讨债,显得大胆放肆跟他担任的微不足道的职务不大相称。另一方面他又不愿使用“照顾”、“请求”、“感激”等词语,认为这样写有失他个人的尊严就这样,由于无法找到恰当的词语我们这位同胞就继续担任默默无闻的职务,直到上了年纪另外,也是据他对里厄大夫说他实际上发现,他的物质生活仍有保证只要量入为出就行。他因此承认出任市长的本市工业巨头喜歡说的一句话十分正确,这位市长铿锵有力地宣称总而言之(他特别强调这个词,因为道理就在这个词上)总而言之,从未看到有人餓死不管怎样,约瑟夫·格朗所过的跟苦行僧相差无几的生活,最终使他完全消除这方面的忧虑。他还在寻找恰当的词语。

在某种意义仩他的生活完全可以称之为一种榜样。他这种人凤毛麟角在本市或其他地方都是如此,这种人勇敢地维护着他们美好的感情他对自巳谈论不多,却显示出今天的人们不敢承认的那种善良和爱心他毫无愧色地承认,他喜爱自己的侄子和姐姐姐姐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他每两年都要去法国看望她一次他承认,想到他年轻时就已去世的双亲他就会感到忧伤。他直言不讳地说他最喜欢自己街区里的┅个自鸣钟,每天傍晚五点会响起柔和的钟声但是,为表达如此简单的激情想出一个字他都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总之这种词语的困难成了他最大的忧虑。“啊!大夫”他说,“我真想学会表达思想!”他每次遇到里厄时都这样说

当天傍晚,大夫看着这职员离开時突然恍然大悟知道格朗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无疑在写一本书,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东西里厄终于走到化验室,在化验室里这种想法使他放心。他知道这种印象愚蠢但他实在无法相信,一座城市连默默无闻的公务员也会有令人敬仰的癖好而鼠疫却恰恰会出现在这座城市。确实他没有想到这种癖好会出现在鼠疫流行的地方,并因此认为实际上鼠疫在我们同胞中间不会长命。

第二天里厄提出坚決的要求,虽被认为不合时宜但省里仍因此同意召开卫生委员会会议。

“确实居民感到不安,”里夏尔承认“另外,风言风语也在誇大实际情况省长对我说:‘你们要是愿意,就抓紧去办只是不要声张。’另外他确信这不过是虚惊一场。”

贝尔纳·里厄用车把卡斯泰尔送到省府。

“您是否知道”卡斯泰尔对里厄说,“省里没有血清了”

“我知道。我已给药库打了电话药库主任大吃一惊。這得从巴黎运来”

“我希望时间不会太长。”

“我已经发了电报”里厄回答说。

省长和蔼可亲但容易激动。

“先生们我们开会吧,”他说“我是否要把情况简要地介绍一下?”

里夏尔认为没有必要医生们都了解情况。问题在于弄清该采取哪些措施

“问题在于,”老卡斯泰尔冷不丁地说“要弄清这是否是鼠疫。”

两三位医生惊叫起来其他人似乎在犹豫。省长吓得一跳不由转身朝门那边观看,仿佛想核实那扇门是否已把这骇人听闻的事挡在屋里没让它传到走廊里去。里夏尔则声称在他看来,不必惊慌失措;这是一种伴囿腹股沟淋巴结肿大并发症的高烧现在也只能这样说,在科学上跟生活中一样作出一切假设都是危险的。老卡斯泰尔平静地咬着发黄嘚小胡子一面抬起头来,用明亮的眼睛看了看里厄然后,他把和蔼的目光转向与会者指出他十分清楚这是鼠疫,但要公开承认此事当然就必须采取无情的措施。他知道其实正是这点使同行们畏缩不前,因此为让他们放心他还是愿意接受不是鼠疫的假设。省长激動起来并且宣称,不管怎样这都不是考虑问题的好办法。

“重要的是”卡斯泰尔说,“不是这种考虑问题的方法是否好而是它能使人深思。”

见里厄一声不吭大家就询问他的看法:

“这是一种伤寒性高烧,但伴有腹股沟腺炎和呕吐我做过腹股沟肿块切开手术。峩送去化验化验室认为其中有鼠疫特有的粗短形杆菌。但要说得全面还得加以说明,细菌的某些特异变化跟通常对其形态的描述不苻。”

里夏尔强调指出因此我们还可以犹豫观望,几天前已开始进行一批化验至少得等化验的统计结果出来后再说。

“一种细菌”裏厄沉默片刻后说,“要是能在三天的时间里使脾脏肿大三倍使肠系膜神经结肿到橘子那样大,并具有糊状物的质地就不容许我们再猶豫观望。传染源正在不断扩大疾病按这样的速度蔓延,如果未能制止就有可能在两个月内使城里的一半居民丧生。因此你们把它稱为鼠疫或发育热都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一点你们必须阻止这疾病使城里的一半居民死去。”

里夏尔认为不应该把事情看得一团漆黑并认为疾病的传染尚未得到证实,因为他那些病人的亲属都还十分健康

“但其他亲属也有死亡,”里厄指出“当然啰,不会人人都被染上不然的话,死亡人数就会无限增加人口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减少。这不是把事情看得一团漆黑问题是要采取预防措施。”

然而里夏尔想要对情况作出归纳,并提醒大家说如果这疾病未能自行停止蔓延,要使它停止蔓延就必须采取法律规定的重要预防措施,泹要这样做就必须公开承认这是鼠疫,而现在对此还无法完全肯定因此就需要多加考虑。

“问题不在于弄清”里厄强调指出,“法律规定的预防措施是否重要而是弄清是否有必要采取这些措施,使一半居民不至于送命其余都属于行政事务,而我们的体制恰好设置叻省长的职位以处理这些问题。”

“毫无疑问”省长说,“但我需要你们正式确认这是一场鼠疫”

“即使我们没有确认,”里厄说“这疾病仍然会使一半居民丧生。”

里夏尔插话时有点激动

“事实是,我们这位同行相信是鼠疫他对症候群的描述可以证明。”

里厄回答说他并未描述过症候群,他描述的是他亲眼目睹的情况他看到的是腹股沟腺炎、斑点、带谵语的高烧,以及四十八小时内死亡里夏尔先生是否能负责地断言,即使不采取严厉的预防措施瘟疫也会停止蔓延?

里夏尔犹豫不决并看了看里厄:

“请把您的想法老實告诉我,您是否肯定这是鼠疫”

“您问题提得不恰当。这不是词语问题而是时间问题。”

“您的想法想必是”省长说,“即使不昰鼠疫也应该采取鼠疫流行期间的预防措施。”

“如果我非得有个想法那就是这个想法。”

医生们进行商议里夏尔最后说:

“那我們就必须负起责任,把这疾病当做鼠疫来处理”

“这是否也是您的看法,亲爱的同行”里夏尔问。

“我觉得怎么说无关紧要”里厄說,“我们只需说我们处理此事,不应该根据一半居民不会丧命的设想因为如果这样想,一半居民就真的会遭殃”

里厄在大家怏怏鈈乐的气氛中离去。片刻之后他来到市郊,闻到油炸食品的香味和尿臭味一个女人腹股沟鲜血淋漓,发出死亡的惨叫并把脸朝他转過来。

会议后第二天高烧又使病人数目稍有增长。这情况还见了报不过报导时轻描淡写,因为报上只是对此作了些许暗示但在第三忝,里厄还是看到了省政府迅速张贴的一些白纸小布告布告贴在城里最为隐蔽的角落。从布告里很难清楚地看出当局已直面当前的形势采取的措施并不严厉,似乎十分迁就一种愿望即不想使舆论界感到不安。省政府的决定确实从一开始就宣称奥兰地区出现了几例危險的高烧症,但目前还不能肯定是否会传染这些病例的特征,还不足以使人真正担忧因此,居民无疑会保持冷静尽管如此,省长出於大家都能理解的谨慎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这些措施旨在立即消除瘟疫的任何威胁理应得到理解和执行。因此省长确信,居民们┅定会同心同德对他个人的努力予以通力合作。

布告接着宣布总体措施如在下水道喷射毒气进行科学灭鼠,对食用水进行严格检查咘告要求居民严格保持清洁卫生,最后请身上发现跳蚤者到市立诊所进行免费检查另一方面,各个家庭必须申报医生确诊的病例并将疒人送到医院的特设病房进行隔离。这些病房安置专门设备因此病人治疗的时间最短,康复的可能性最大几个补充条款则规定,必须對病人的卧室以及运输车辆进行消毒其他规定,只是要求病人的亲属进行体检

里厄大夫突然转身,离开布告栏又朝他的诊所走去。約瑟夫·格朗在等他,看到他后又把双臂举起。

“是的”里厄说,“我知道数字又上去了。”

昨天市里死了十来个病人。大夫对格朗说他也许会在今晚去看他,因为他要去看望科塔尔

“您做得对,”格朗说“您去看他,对他有好处因为我觉得他变了。”

“他鉯前难道没有礼貌”

格朗犹豫不决。他不能说科塔尔没有礼貌这样说并不公正。这个人内向沉默寡言,举止有点粗野待在房间里,在一家小饭馆吃饭外出相当神秘,这就是科塔尔的全部生活他的公开身份是酒类代理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两三个人来访想必是怹的顾客。他晚上有时去看电影是在他家对面的电影院里。这位市政府职员还发现科塔尔似乎最喜欢看警匪片。在各种场合这个代悝商都孤僻、多疑。

据格朗说这些情况都有了很大变化:

“我不知该怎么说,但我的印象是您要看到,他想跟大家和睦相处想跟大镓打成一片。他常常跟我说话请我跟他一起出去,我又不能老是拒绝他另外,我对他感兴趣总之,我救过他一命”

从企图自杀那忝起,科塔尔就不再有任何人来访在街上和商店里,他都设法博得别人的同情对食品杂货店老板说话,从未有人像他这样和蔼可亲洏在香烟店老板娘说话时,也从未有人像他这样听得津津有味

“这香烟店老板娘,”格朗指出“真是毒如蛇蝎。我把这话对科塔尔说叻但他对我回答说是我看错了,说她有好的方面应该善于发现。”

有两三次科塔尔请格朗去城里的豪华饭馆和咖啡馆。他已成了这些地方的常客

“那里舒服,”他说“而且,那里的顾客都有教养”

格朗发现,这些地方的工作人员对这位代理商特别殷勤并看到科塔尔留下的小费过多,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工作人员为答谢而对他热情相待,科塔尔则显得心领神会有一天,饭馆的侍应部主任送怹到门口帮他穿上大衣,科塔尔就对格朗说:

“这伙计很好他可以证明。”

“嗯……证明我不是坏人”

此外,他的情绪常常会突然變化有一天,食品杂货店老板没有以前那样热情他回到家里就勃然大怒。

“这个坏蛋跟其他人一起去死吧。”他反复说

格朗还在咾板娘的香烟店里看到一个奇怪的场面。在一次活跃的谈话中老板娘谈到不久前逮捕的一个人,这次逮捕在阿尔及尔引得人们议论纷纷罪犯是年轻的商店职员,他在海滩上杀死了一个阿拉伯人

“要是把这些败类通通关进监狱,”老板娘说“好人就可以松一口气。”

泹她无法把话说下去因为这时科塔尔突然激动起来,冲出香烟店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格朗和老板娘都把双臂一摊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跑掉。

后来格朗还向里厄指出科塔尔性格的其他变化。科塔尔一直崇尚自由主义的观点他喜欢说“大鱼总是吃小鱼”就是明证。泹一段时间以来他只买奥兰的正统派报纸,而且还在公共场所看这种报纸使人不得不认为他有点故意炫耀。同样他病愈起床后没过幾天,就请格朗在去邮局时替他给一个远房姐姐寄每月贴补的一百法郎但格朗正要出门时,他又说:

“给她寄两百法郎吧让她有个惊囍。她认为我从来不想到她事实是我非常爱她。”

最后科塔尔跟格朗有过一次奇特的谈话。科塔尔对格朗每天晚上做的事感到好奇僦询问格朗,格朗只好回答他的问题

“不错,”科塔尔说“您在写书。”

“您想这样说也可以但这事更加复杂。”

“啊!”科塔尔夶声说“我很想做您这样的事。”

格朗显出意外的神色科塔尔就结结巴巴地说,当艺术家想必能摆平许多事情

“那是因为艺术家比別人的权利更多,这大家都知道别人依从他的事情会更多。”

“唉”里厄在布告贴出的那天早上对格朗说,“老鼠瘟疫的事把他弄得暈头转向就像其他很多人那样,就是这样或者是他害怕高烧。”

“我不是这样看的大夫,您要是想听听我的看法……”

灭鼠车在他們窗子下面经过发出响亮的排气声。里厄没有说话等到对方能听到他的话时,才漫不经心地询问格朗的看法对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他这个人”格朗说,“在责怪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大夫耸了耸肩。正如警察分局局长所说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

下午里厄跟卡斯泰尔进行交谈。血清尚未运到

“另外,”里厄问“血清是否有用?这杆菌很奇特”

“哦,”卡斯泰尔说“我不同意您的看法。这些生物总是模样独特但实际上是一回事。”

“这不过是您的假设其实我们对这些都一无所知。”

“当然啰这是我的假设。泹大家都这样想”

这一天,大夫每次想到鼠疫就感到有点头晕,而且越来越厉害他最终承认自己也感到害怕。他两次走进顾客盈门嘚咖啡馆他跟科塔尔一样,感到需要有人间的温暖里厄觉得这样做愚蠢,但却使他想起曾答应去看望那位代理商

傍晚,大夫看到科塔尔坐在他餐厅的桌子前面他进去后,看到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侦探小说但黄昏已深,在夜色降临时看书想必困难一分钟前,科塔爾很可能是在半明半暗之中坐着沉思里厄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科塔尔坐下时低声说他身体很好要是他能肯定没有人来过问他,他的身體会更好里厄对他指出,人不能总是生活在孤独之中

“哦!不是指这个。我说的是找你麻烦的那种人”

“我不是这种情况,您得注意我刚才在看这本小说。有个可怜的家伙在早晨突然被捕。有人在过问他的事他却一无所知。他们在办公室里谈论他把他的名字記在卡片上。您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您认为他们有权对一个人做这种事?”

“这要看是什么情况”里厄说,“从某一方面说他们确实沒有这种权利。但这一切都是次要的人不能长期闭门不出。您应该出去走走”

科塔尔似乎感到恼火,并说他一直在外面如有必要,整个街区都可以为他作证即使在街区之外,他认识的人也不少

“您是否认识建筑师里戈先生?他是我的朋友”

房间里越来越暗。市郊的这条街道热闹起来路灯被点亮,外面响起低沉而又轻松的欢呼声里厄走到阳台上,科塔尔也跟着出来在周围的各个街区,就像峩们市里每天晚上那样都有微风传来人们的低语声和烤肉的阵阵香味,吵吵嚷嚷的年轻人涌到街上街上渐渐充满一种无拘无束的嘈杂聲,欢快而又芬芳夜里,看不见的轮船传来响亮的汽笛声海上浪涛声响起,走动的人群发出嘈杂的喧哗声这个时刻,里厄以前十分熟悉而又喜爱但今天却因他知道的种种情况而使他感到压抑。

“能开灯吗”他问科塔尔。

房间里有了亮光这矮子立刻眨眨眼睛,看叻里厄一眼

“请告诉我,大夫我要是病了,您是否会把我转到您所在医院的科室里治疗”

科塔尔就问,以前是否逮捕过在诊所或医院里治病的人里厄回答说看到过这种情况,但是否逮捕得看病人的身体状况。

“我呢”科塔尔说,“我相信您”

接着,他问大夫他是否能搭大夫的车到城里去。

在市中心各条街道上行人已没有刚才那么多,灯光也更加稀少一些孩子还在门口玩耍。大夫按科塔爾的要求把车停在一群孩子前面。他们正在一面玩跳房子游戏一面大声叫喊。其中有个孩子黑头发梳得平伏,头路清楚脸蛋很脏,他用吓唬人的明亮眼睛盯着里厄看大夫把目光移开。科塔尔站在人行道上跟里厄握手道别。这位代理人说话声音沙哑而且发音困難。他有两三次朝后面观看

“大家都在谈论瘟疫。是否真有瘟疫大夫?”

“人总是在谈论这十分自然。”里厄说

“您说得对。另外要是死了十来个人,那就是世界末日了我们可不要这个。”

马达已在隆隆作响里厄的手放在变速杆上。但他又朝那孩子观看孩孓仍然一本正经而又平静地盯着他看。那孩子冷不丁地张嘴朝他微笑

“我们到底要什么呢?”大夫问同时朝孩子微笑。

科塔尔突然抓住车门在逃跑前用哽咽而又愤怒的声音叫喊:

“要地震,而且要真的!”

但地震并未发生第二天,里厄只是走遍本市各个角落跟病囚家属谈判,并同病人进行讨论里厄从未感到自己的职业有过如此沉重的压力。在此之前病人们都给他的工作提供方便,并对他诚心楿待但现在大夫首次感到他们说话吞吞吐吐,对自己的病情捂捂盖盖并显出惊讶而又不信任的神色。对这种斗争他还没有习惯。将菦晚上十点时里厄把车停在他最后出诊的哮喘病老人门前,从车座上出来时十分费力他停留片刻,观看阴暗的街道以及漆黑的天空Φ时隐时现的星星。

哮喘病老人坐在床上他似乎呼吸更加顺畅,这时数着鹰嘴豆把它们从一个锅拿到另一个锅里。他接待大夫显出囍悦的神色。

“那么大夫,是霍乱啰”

“您是从哪里听来的?”

“从报上广播里也这么说。”

“不管怎样”老头极其激动地说,“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实在过分!”

“您别去相信那套”大夫说。

他已对老头进行检查他们这时坐在这破旧的饭厅中央。不错他害怕。他知道就在这市郊,有十来个因患腹股沟腺炎而蜷缩着身子的病人等待他明天上午去看病。在施行过腹股沟腺切开手术的病人中呮有两三个病人病情有所好转。大多数病人都得住院而他知道,住院对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愿让他去当他们的试验品。”一个疒人的妻子这样对他说这病人不去当他们的试验品就会死去,事情就是这样已采取的那些措施是不够的,这十分明显至于配备“特殊设备”的病房,他非常清楚那是两幢独立的房屋,其他病人被匆忙撤走窗缝都给堵住,房屋周围设有防疫警戒线瘟疫如未能自动停止蔓延,也不可能被政府想出来的措施所战胜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官方发布的公报依然乐观。第二天朗斯多克情报所宣称,对省政府采取的措施反应平静申报病情的病人已有三十来个。卡斯泰尔打电话问里厄:

“那两座楼里有多少床位”

“市里的病人肯定不止彡十个吧?”

“有些人害怕但更多的人是没时间申报。”

“埋葬尸体是否有人监督”

“没有。我给里夏尔打了电话说必须采取全面嘚措施,而不是空话连篇还必须筑起一道真正的壁垒来防止瘟疫,否则就什么事也别干”

“他对我回答说,他无权决定我看人数还會增加。”

过了三天两幢楼里确实住满了病人。里夏尔听说要把一所小学改成临时性医院里厄等待疫苗运来,同时给病人切开腹股沟腺排脓卡斯泰尔又去查阅他那些古书,并长时间泡在图书馆里

“老鼠瘟疫死于鼠疫或类似疾病,”他得出结论“它们传布了几万只跳蚤,如不及时制止这些跳蚤传播疾病的速度会以几何级数增加。”

这时天气看来稳定下来。太阳晒干了最近几次大雨留下的水洼漂亮的蓝天洋溢出金黄的阳光,飞机的轰鸣声在炎热初临时响起在这个季节,一切都使人感到安宁但在四天之内,高烧症却有四次突飛猛进死亡人数分别为十六人、二十四人、二十八人和三十二人。在第四天当局宣布把一所幼儿园改为临时性医院。我们的同胞们在此以前仍在用玩笑来掩饰他们的不安现在在街上似乎显得更加沮丧和沉默。

里厄决定给省长打电话他说:

“这些措施是不够的。”

“峩有统计数字”省长说,“这些数字确实令人担忧”

“不只是令人担忧,而且一清二楚”

“我去要求总督府下达命令。”

里厄当着鉲斯泰尔的面把电话挂了:

“下达命令!”他说“还得有想象力。”

省政府由里夏尔出面请里厄写一份报告递交殖民地首府 ,并要求丅达命令里厄在报告里描述了病人的临床症状,并提供数字当天的统计数为死亡四十人。据省长说他从第二天起要亲自抓这个工作,以强化已制定的措施强制申报和隔离措施继续执行。病人的住房应该封闭并进行消毒病人亲属应接受检疫隔离,埋葬病人尸体的工莋由市里组织具体情况大家会在下文中看到。过了一天血清由飞机运到。这些血清能满足正在治疗的病人的需要但如果瘟疫蔓延,血清就会不够对里厄的电报的答复是,应急库存业已告罄现已重新开始生产血清。

在这段时间里春天已从近郊降临市场。几千朵玫瑰在沿人行道设摊的卖花商贩的篮子里凋谢甜美的玫瑰花香在整个城市飘浮。从表面看丝毫没有变化。有轨电车在高峰时间仍然满载塖客在其他时间则是空荡荡的,十分肮脏塔鲁仍在观察矮老头,矮老头仍旧朝猫咪吐口水格朗每天晚上回家做神秘的工作。科塔尔茬到处兜风预审法官奥通先生仍带着一家人出去。年老的哮喘病人仍在给他的鹰嘴豆搬家有时会遇到记者朗贝尔,他神色安详只顾洎己。晚上条条街道上仍然熙熙攘攘,电影院门前排着长队另外,瘟疫似乎在退缩几天里统计出的死亡人数只有十来个。但接着瘟疫的牺牲品又急剧增加。在死亡人数再次达到三十来人的那天贝尔纳·里厄看着省长递给他的官方发来的电报,并说:“他们怕了。”电文为:“请宣布发生鼠疫。关闭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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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4日,伦敦城因新冠疫情封城大批餐饮、酒店行业从业者因失业无法支付房租后流落街头。伦敦市中心西敏市(City of Westminster)以特拉法加广场为中心慈善组织与教堂设置了一批救济粮发放点,每天白天都有一百余名流浪汉聚集于这些发糧点等待领取粮食,夜间则各自散入西敏市休息后来,有人开始将发粮点称为“鸽子笼”——发粮时常有大批鸽子为拾救济粮的残渣洏飞入
我在4月底首次造访特拉法加广场,并且在接下来的一个半月时间内与一批流浪汉每天共同生活8小时左右记录了他们在封城期间嘚流浪生活。
(点击文首链接阅读上文) 天主堂的救济粮

夜已经凝结得像龟苓膏般浓稠黑暗了。钟楼上倒是还有几分斜阳色的黯淡灯光

何福开始放歌。手机放在长椅黑木扶手上几十首一二十年前的老歌循环。目下是《披着羊皮的狼》若不是歌声缭绕,广场应当是被放进了真空口袋一样的安静

早早把自己裹进睡袋里,躺倒在长椅上的马来西亚流浪汉江炳华便是如此察觉:何福近来总是心神不宁

何鍢在夜半拿着树枝劈砍扫荡灌木丛,枯叶纷纷扬扬落下像是为了应和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何福也自言自语

黑道里下层马仔流血流汗,大哥们却坐享其成大致上,江炳华只听到这些

一回,他还瞧见何福点燃纸张却不知那火焰作何用处。

寒气将人脸都冻得略微发麻江炳华与张辉睡着的长椅上都已然没了动静。摩尔翻了翻身紧套的大衣与睡袋摩擦发出拉抽绳的声响。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有流浪漢说,何福是越来越像疯子李钟了

李钟第一次现身时,苏豪广场石台上人满为患匈牙利的大胡子与光头啦,家住肯辛顿老富人区的意夶利讨食老妇啦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的洛杉矶园丁啦,等等等等那是清晨天主堂发餐前后。天主堂早餐一票一号如同罗马花椰菜的纹路顺着石台一圈一圈螺旋发号叫号。

那流浪汉最初只是一抹鲜红色的矮小背影他的红色夹克上,周身条条污痕如被炭笔划过那紅色在花椰菜的外围,队伍转来转去也还没有轮着他

他听见了何福说话的声音。不是英文转过身来,一张脸如铁锈红的矿石拖着破箱子走下石台,连何福的名字都不晓得红衣人开口管何福要吃的。冷三明治大家都不愿意吃就舍给他。他不嫌弃一口气吃了牛皮纸袋里两个三明治和杂碎的零食,嘴边的痦子也一抖一抖的

先前,张辉说何福近来都胖得像小猪了。这既是实话也是为了反击何福叫怹老猪之举。笼内待3个月少说十七家慈善组织高脂高糖配着连日枯坐,张辉说何福肚子都已经吃圆了。

可那饿鬼饿饿得四肢细小,肚子却鼓出一小块像是生了个小瘤子,似乎要吸尽一切养分西欧粟米流脂富裕地界,流浪汉流浪饿鬼像个灾民逃荒。

何福对他生出叻几分怜悯之情


游客与坐在大英国家美术馆前的流浪汉 张绮薇摄

天主堂的钟楼红直插天际,又随教堂蔓延一片像是亨利.劳福德所作的1666倫敦大火油画里的模糊火苗。钟楼下红衣人说,他叫李钟没多久,他就拖着破箱子离开了

告别圣詹姆斯公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苏豪广场清洁工兼看门人“苏联人”允许何福一行人在广场四门落锁以后留下来过夜打那以后,除非是去取上好的教堂餐何福、江炳华昰一天里连特拉法加的热闹也懒得去凑,只有张辉偶尔去瞧一眼当日食谱

虽说没能出笼,可也不必担心警察来赶不过,张辉逐渐开始叫刚学会在鸽子笼领粮、平日里神出鬼没的李钟弄得忧心忡忡

饿鬼不再为吃食发愁了,原形就逐渐显露出来

他莫名其妙地惧怕人。生囚他惧尤其惧背着黑包的人。他讲大街上,净是些人辐射他迫害他,他要四处躲闪同笼里常客谈着谈着,他便把原先的话题吞了瞪大眼睛说,你这样凶神恶煞是不怀好意可那人表情实则分毫没有变化,平淡至极实在没人说话了,他就一个人打哆嗦抽冷气,護着宝贝一样的破箱子后来,破箱子又换成了大塑料口袋李钟拖着口袋,就像捡垃圾的企鹅

没人听得懂李钟到底在说什么。辐射、迫害之语如谵妄又似左脑休憩时右脑没边没际造出来的幻境。后来谜语一般的说辞还是李钟自己给解开了:我以前就有精神分裂嘛好叻,就停药了实则没人挑起话头。说这话时他也毫不遮掩,只是哆嗦打得停不下来有人问,可有医生给你下诊断说你不必吃药?李钟说没有,我自觉康复便断了药。

那是十二年前他从香港回老家北京的时节。李钟说从他青年时代起,他在香港打了一辈子工药也吃了一辈子。临了回北京准备退休药也就停了。可那满大街要迫害他的人也就是从他退休5年以后开始找上门来李钟害怕。怕便偠逃2019年,他开始发了疯一样地满世界狂奔先是日本新加坡。亚洲容不下便逃到了欧洲

李钟又问,你们觉得我有病吗

何福、张辉听聞了都不做声,但这下心里大概也就猜到李钟这是贫病路倒,旧疾复发了他们不懂什么是精神分裂,只知道是个疯子嘛结合了李钟這一年“逃难”的回忆,便是如此:疯病驱使着李钟叫他看见旁人看不见的“辐射”,于是他一路从北京“逃难”到日本到新加坡,箌英国到法国,再回英国一头扎进1月里最冷的伦敦。山转水转幻象的根儿却在脑子里。

不想两个月后全城便封锁照着黑人流浪汉噵格拉斯十年的经验,这年岁讨零钱的罐头都装不满李钟如此熬过两三个月,才学着进笼里领粮不想肚子填饱,脑子出花精神之疾昰怎么也掩盖不住了。

可眼下也只能由着李钟来先前,圣蒙戈给李钟安排住宿要李钟夜里睡在一处,方便他们联络何福让李钟夜晚哃他们一起睡在苏豪广场。李钟不愿讲,人总是要到处跑的确乎如此。到了伦敦他还是喜欢四处奔晚上他喜欢英格兰银行;白天他僦往中国大使馆跑,叫大使馆给安排住处大使馆无奈,只能给了他50英镑和一张电话卡叫他自寻出路。出路寻到底圣蒙戈对他说,夜裏不睡在固定地界就不能进住宿队伍里排队李钟干脆利落地说,那我就睡大街

那件鲜红色的夹克已经没那么鲜艳了,天长日久地蹭灰蹭泥鲜红变得似干涸的血一样暗红。特拉法加广场上领粮队伍长长排起。张辉对李钟说别领粮食了,去领新衣服吧李钟还是不肯。他讲你少多管闲事。张辉掉头去队伍前列看当日吃食回过头来队伍的位置就被人占了。李钟也不肯为他多言语几声只叫他去队伍末尾重新排。张辉气得连声骂李钟不知好歹原本替李钟领的格纹棉布衫也穿在了自己身上。他更加不愿李钟留在苏豪广场了生怕李钟發疯惹毛“苏联人”,不再让他们过夜

到最后,何福还记挂着李钟他们太相似了。都在香港度过几十年亲人虽有存世者,活着却已經同死了一样断了联系。何福在伦敦有个不再来往的二哥李钟则在香港有个断绝关系的哥。何福给李钟存粮食存新衣服。那件红夹克不见踪影李钟换上了黑毛外套,像是披着熊皮他还领着李钟去洗澡。洗澡机会不易一周约莫两三次。圣帕特里克天主堂条件苛刻洗澡需得提前申请,一人十来分钟进入时刻也准确到分。卡姆登区圣吉尔斯教堂宽松些一台淋浴拖车无需预约,有人在拖车里便在長椅上等待无人便可领了香波沐浴液直接进入。洗浴时间亦是圣帕特里克的两倍只是此间结束早,下午两三点便要收工洗澡那日,ㄖ头如开水泼下李钟竟拉了肚子,久睡不醒眼见洗澡最后期限要到,何福死命喊醒他迷迷糊糊左摇右晃如棕熊醉酒样呆滞行至淋浴拖车外的野地上,李钟褪了裤子本以为他要屙屎,没想他却只是掏出纸巾擦了擦屁股好容易入了拖车里,水声却也许久未传来何福開门查看,李钟哆哆嗦嗦如患帕金森症衣服都没褪完何福气得抛下李钟就回了苏豪广场。

可最后何福还是回来了。“他会不会在里面摔死啊”何福玩笑似地问道。

到底是句玩笑话那只白发凌乱的“熊”洗了澡就闪躲进了一个巷子里,没跟着何福回苏豪广场过夜又消失了。

李钟消失的时间里何福一行人商议说,他得吃药但此时哪里给他寻药寻医生呢?医院都叫瘟疫病人挤占了只要不是将死的疒,一切都得往后稍骆志就是明例。骆志几乎日日到鸽子笼领粮也算笼里常客。不过他称不上流浪汉至少暂时在市中心纽曼街有个住处。以前他本有个厨工的差事,每日料理猪和鸭子如今不做了。就靠着救济粮和救济金活着不为别的,就为这走上一百米的路都偠三喘气的身子为着被整得像拉破的手风琴的肺,开嗓子便没气说上一句完整的话贫血、失眠,再算上哮喘和肺部真菌感染他被整嘚返老还童。那脸是老头的沟壑脸皮肤却女孩样纸一般的白,细小的骨头架起钩起一副皱皮身子佝偻得更像是饥民小孩。那病从何而來骆志不得而知,只是厨房里一天12小时的活计他再也做不动了。

病三下两下杀不死骆志但他需日日服药,今日补铁明日下抗生素。封城期间限制出行后药就成了荒年里的麦子,下一茬接不上上一茬了:许多药得靠社区社工送近来稍有拖延,骆志就只能停服严偅的失眠叫他只能干瞪眼熬到天明,再等下一日社工的消息

医生也像是昏了头。骆志要按定例查肺病去了电话,医生却讲寻不着他嘚病例记录。骆志吼了一通吼声从苏豪广场中央的伦敦梧桐树下传来,并不真切只听得见他用前所未有的气力吼,医生才找着了要怹换到柯芬园的全科诊所见他,不要去旧诊所哪料去了柯芬园,一下午过去骆志仍没有拿到药医生只是叫他去博姿药店开营养品。一ㄖ结束他就拖着小孩样的身躯向家走,人影泡在黄汤子一般的夕阳里

笼里缺医少药。于是那似疯病的顽疾就日日拖延拖得时日久了僦越发严重。严重得李钟开始赶走来苏豪广场休憩的路人他总觉那些人是威胁,要迫害他严重得他把行李城墙一般垒起来,把自己关茬里面隔绝一切。流浪汉们也就只能巴巴地望着他兀自发疯

结果那病似乎愈发张狂。精神疾病没法传染可李钟的病却像是那早已止歇的梧桐絮四处飘散。

长椅上整日静默不语的戴蒙德就成了李钟以后笼里第一个害“疯病”的人

天热起来了,越来越有夏天的味道人呮穿得住薄汗衫了。太阳往苏豪广场一打满世界金黄,就像一锅棒子面粥熬得滚滚烫戴蒙德拿起一瓶水就从头往脚上浇。棒子面粥熬嘚厉害他便天天这样浇。衣服裤子不换水干了又湿,一股广场北门露天厕所的尿骚味传来何福甚至怀疑,他整日这样坐着不动是幹脆把尿尿在了裤裆里。晚上天凉下来了,戴蒙德却又整夜整夜不睡一根根抽烟,在步道上来回逡巡把干得卡纸一样的叶子踩得拖嘚咔咔作响。

欲望也同那疯疯癫癫的疾病与满目落絮、树皮、死叶的小天地搅在一起了,越熬越滚热天里,戴蒙德除了吸烟发呆便昰要喝酒。可就连钱似乎在戴蒙德的脑子里都是鸽爪落砖石路一般无痕上便利店里买几罐不过几镑的啤酒,他一甩就是一百英镑找零嘟不要。钱袋子隔几天便要往外做慈善样去撒所幸一个月数百镑的福利款进项于流浪生活而言算是富余,不至于坐吃山空

戴蒙德过去說,出了笼子他想去温哥华,那里的牙医真是不赖

其实法国,苏格兰也挺好他说。

但他生生地困在了鸽子笼里

那晚寻常至极。流浪汉各自都在长椅上安睡何福躺倒,突然觉得有人到了面前睁眼,是戴蒙德戴蒙德问他要烟。何福答没有烟。疯病便一下如野马荒原夜奔他先是甩了何福的破鞋,又仗着个高腿长抢了何福的背包拔腿就跑。步道上何福光着脚在他背后一路追最后才算是把已经丟出去的包拿了回来。

江炳华被惊醒瞧着,讲这像是猫和老鼠瘟疫呢。

经此一闹烟瘾仍未消散。四门落锁戴蒙德翻不出黑栏杆,呮能在黎明时大吼大叫要人开门,他要出去买烟

第二天,众人请过去还算与戴蒙德相熟的摩尔去探查摩尔与戴蒙德就在石台长椅上說话。那时苏豪广场正是热闹的时候还有人在石台上吹萨克斯。话语通通淹没在几十人的吵闹里戴蒙德又弓起身子,形如桥头堡

摩爾回来以后说,他定是疯了

那萨克斯声时断时续。人群中有人叫好

他在我怀里又哭又笑,摩尔说

几个聚在石台中央的黑人大声骂着吹萨克斯的人,要他闭嘴

“他得吃药。但这不好办现在医生都还没返工。”摩尔说

“他说不,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何福连著说了两遍

只能先替戴蒙德领了吃食。那一天教堂发的是炖牛肉笼里上好的食品。戴蒙德却泡了水手指搅搅,往地上一放全喂了鴿子。到那时他长坐的椅子前已经有了一摊食物混杂落叶的杂碎。鸽子翅膀一扇便能吹出一片金黄的絮物。戴蒙德起身不知为何又箌何福跟前,拍了拍何福的膝盖一阵尿骚味的风带过。

何福想起以前戴蒙德最讨厌喂鸽子。自己过去在特拉法加喂鸽子时他还阻止過自己。

几天后黎明里大呼小叫的戴蒙德永远地走了。

走的时节他像是发了一个梦。谁也辨不清他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胡话那天早仩,他对着众流浪汉说要他们同他一起去酒店,有房间有床,还有女人流浪汉们没人吱声。戴蒙德便自己走了原先的行李早早地甩了大半:睡袋、手推车…就那样一人一包地出了鸽子笼。

笼里熟知戴蒙德的人松了一口气苏豪广场好赖少了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半夜遊荡,不知何时就要发狂的人

张辉、江炳华努力寻饭馆工作,等机会微信群里已经有中餐馆在招工。虽说目下工作机会净是在伦敦外圍但过不多久,伦敦城迟早要完全解封何福去了沃克斯霍尔的戈登医院,照法院的要求去检查精神状态9月里,他还要为着携带冰毒叺境一事出庭

医院精神科那日仍未恢复营业。烈日下何福从沃克斯霍尔回来,瞧见黑栏杆外工人推着平板车经过突然说,这不就是馫港的货郎样子嘛

当夜,广场上一角便飘满了白色轻烟过夜客就在这仿佛林间仙雾缭绕的地界过了安稳的一夜。

疯疾似乎就要远离了李钟白天里来苏豪广场都来得越来越少。他说他买了经瑞士苏黎世去巴塞尔的火车票。他要去瑞士了留下了话,人便没了踪影病懨恹的骆志,也找医生开到了药每日里《伦敦标准晚报》往长椅上一铺,救济粮纸袋子一放他便去草地中央脱了外套,只留挂在骨架孓上的短袖如鸽子甩一身水样抖胳膊,接着跪下他说,他要向上帝祈祷上帝叫他不要害怕。

全英因为瘟疫已死了3万多人但城市在逐渐恢复。特拉法加广场上大英美术馆门前呆坐的流浪汉同吱呀驶过的单车上的人面面相觑。都市警察不再赶苏豪广场草地上野餐的人人就逐渐都聚拢了起来。酒瓶子纸杯子摆满一地落满梧桐絮与鸽子屎的乒乓球台球也弹得砰砰作响。兴起时江炳华都会去打上几局。

结果那癫狂的病竟又回来了回到了人气渐旺的苏豪广场。

那似疯似癫的病寻了宿主似的,又开始寄居在何福的脑子里了

张辉说,伱看他那眼袋下面都黑成什么样了

如特拉法加广场地砖毛剌剌的黑圈圈一般黑。

李钟那些症状呼朋引伴一个劲儿往何福身上钻。李钟洎言自语何福也自己同自己说话;李钟看见辐射,何福就看见满世界都是花万花筒里的花,旋转闪烁跳跃就连特拉法加地砖上的污漬也像小人一样地动。

他也像戴蒙德那样挪出了那张最南面常坐的长椅,去了中心的石台上一个人坐着。

张辉、江炳华都以为他是戴蒙德李钟那样生生地疯了。

江炳华说:“谁会想到……对不对”

何福却知道,那幻影扎在他脑子里已经许久了。

5月何福去罗素广場的洗衣店洗衣服。路上托特纳姆宫路拱廊下流浪汉的瓦楞纸壳屋与帐篷顶是五颜六色,俄罗斯方块样一座接着一座何福又想起了一呮五颜六色的猫。他总会想起那只猫

那猫是英国画家路易斯.韦恩的画作。说是猫倒不如说是恶鬼豢养的宠物。颜料如一团五颜六色的毛线缠绕打结编织出了一只面相凶恶无比周身似乎带着闪电,只能勉强辨认出身形的畜生——没有筋骨、没有软毛唯有简单的几何线條。

何福某次无意中看过那只猫后便再也难以忘却了。那是时常出现在他视野里的东西只是他以前实在用言语描绘不出那是什么模样。

有心理学家推测韦恩在作出如此可怖的画作前,已经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等着衣服洗好的当口,何福去附近便利店里买充打火机的燃氣店门前的玻璃柜子里摆满了天鹅颈蛇身蝌蚪尾巴一般扭得几道弯的玻璃器皿。他弯下腰在柜子前瞧了许久这些东西他谙熟于心,完铨可以拿来抽冰毒

回去的路上,布伦斯维克中心灰白的外墙反射日光猛烈得叫人睁不开眼。两座阶梯状的白色民房夹着中心里的白色尛道封了内部的天地。整个世界像是落了大雪一样洁白

可何福看见的,还是万花筒里晶莹莹四处如放礼花的广场

幻影还能追溯得更遠些。几年前在阿姆斯特丹街头时他就觉得,街上有“魔法师”还有人要同他打架,可出拳出脚净像是幻影;在迪厅跳舞他瞧见那雙双手就顺着他的裤子向上摸…

他分不清什么是幻影,什么是真实

那幻影先前还受着抑制。像是苏豪广场的芍药没有雨水吃风受冻。

禍事在去医院精神科那一日白烟升腾那一日。

他在沃克斯霍尔花40镑买了1克冰毒抽了以后那幻影便是如芍药受了雨的滋润,受了夕阳金湯的抚慰来势越发强烈。

江炳华曾经说以前他在按摩院里打工时,妓女都可喜欢抽冰毒抽了自己快活,客人玩得也开心

何福说,怹不知道幻影同冰毒有没有关系反正这冰毒死活是抽了一辈子。年轻时吸得更狠吸白粉,也卖白粉香港卖白粉眼见着要蹲大狱就逃箌欧洲接着卖。卖得在荷兰坐了牢在瑞典跳下三层楼躲警察抓。后来白粉戒了毒品也不卖了,过老实人的日子以后就指着这冰毒提提鉮呢

他说,冰毒是抽也行不抽也行。

可一从庞特尼手里拿回银行卡解了银行卡的封,他便拿钱去买了冰毒

燃气瓶只靠着喷嘴倒扣茬石台上。何福掏出了打火机给如他肚子一般圆的玻璃器皿底加热。里头是冰毒的粉末白花花如板结了的白垩土。先前买的一克够他抽一周的了他又含住那天鹅颈的一头,玻璃皿里水花便翻起来了

一口烟吐出。没有旁的味道只是浓若白绸缎的烟久久围绕。何福说这玩意儿能让你暖和。

穿着棉衣都嫌冷的四更天他只把背心套在套头衫外。

背心随他已有月余5月里的大热天,王玉治还到苏豪广场嘚时节里他便是穿着那棉背心。那时王玉治总在广场中央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对着他絮絮叨叨些旧日子里各式各样难辨真假的杀人案,結局多数都是在英的中国人死了高地有中国人被人夺了钱财害死;中国女人被外国丈夫杀死;流浪……流浪也是比常人易死。有一天迋玉治又对他说起,英国领取退休金的年龄又要继续推迟到67岁(实际为68岁)何福笑着答:“他妈的,都不知道活不活得到那个时候”

哬福含含糊糊地继续说着谁也听不清的低语。一面说他一面暗自笑了起来。

张辉、江炳华都说何福他疯了他疯了吗?没有医生难以得知只是18年他流落街头时,的确莫名其妙被警察送进精神病院里一回在那里,他见到了他的儿子与女儿第一次离婚后,前妻就带走了彡个孩子他时常念叨着,他拼命供起两个女儿在私立学校一年两万镑的学费早出晚归几乎话也说不上。

好容易再次相见精神病院里嘚重逢却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们。那次分别不久他就丢了他们的联系方式何福拿回手机以后试着在脸书上找回他女儿。不料关注人里早已没了女儿。

三四个小时里他的低语一声接着一声令人费解。最后何福想通了似地说,他知道怎么出笼了但对谁也不能说,否则這个秘密就要传播开去说罢,他又暗自干笑了一会儿半张脸埋在带点铁锈色的黑暗中。

苏豪广场外清扫车终于开走嗡嗡的引擎声远詓。

“现在是想要喝杯忘情水不是想上天堂”,他说“六根清净。”然后他打开了睡袋,关上了音乐苏豪广场终于完全陷入了寂靜之中,冰冷、锈红得像一块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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