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背景里大家比较小攻一开始不喜欢小受攻什么发型

  文案  因为一个愚蠢的原因,身为专业设计师的张维轩,被台北总公司流放到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  只是乡下人根本搞不懂视察人员究竟是什么职务,因为他从台北来,竟然就从一介被下放的职员身份一跃而变成"老板"!?  阿福是在工厂里担任沙发制作的工人,也是他寄住房间的主人。  他的憨厚与纯真渐渐松懈了维轩的心房,他的热情令维轩陷入某种奇妙心里挣扎。  从完全不能习惯到逐渐爱上这块土地,他被这里清新自然的空气与热情没有心机的人们渐渐改变了......  幸福的滋味尝起来是怎样的呢?  虽然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喜欢上你,就是种幸福。  
第一章  幸福的滋味尝起来是怎样的呢?  虽然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喜欢上你,就是种幸福。  偌大的办公室,弥漫着细碎的人声。  「张维轩,课长叫你!」随着来人颇大的音量,维轩抬起昏涨的脑袋。  感受到无数遮掩的目光,他确定方才那音量足以使这楼层里的人都听见。  放下手中的工作,维轩朝那人喊了声:「知道了。」  用不着那么大声吧!一副看热闹的嘴脸。  甩了一个鄙夷的眼光,维轩丢下身后的窃窃私语。  这显然是那晚的事情延续,维轩有点后悔自己的轻率处理,没有安抚好那女人的确是自己不对,但,他万万想不到那女人骨子里的脾气如此恶劣。  握住开了点隙缝的手把,维轩轻敲了声门。  「进来。」果然是有点沉重的语气,想必课长也是相当烦恼。  「课长有什么事吗?」  出了点手汗的手心有点黏意,不过尚比不过课长满脸附着的冷汗。  「张维轩......你也知道的......」  有点难说出口的凝滞,维轩帮着说了。  「课长指的是最近的流言吗?」嗯,他一点也不紧张,这是可预知的结果,维轩流畅地接着说:「可是课长,你之前也教导过我们不要理会这些蜚短流长,我相信再过几天流言就会消失。」  「是这样没错,不过这次的流言实在是......」  实在是如何?说下去呀!维轩发现眼前这平庸的人竟是自己的课长,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课长,我知道了,我明天会递出辞呈。」说完转身离去,维轩觉得自己起码有魄力的多了。  「听说高部长的女儿怀孕了,喂喂,我还听说是上车不补票哩!」  「喔喔,那高老头一状告上去我们课不就完了。」  「是呀!想扯我们后腿也不用做得那么绝嘛!」  「喂喂,男主角回来了。」  「去,害群之马。」  ......  什么害群之马!这课会被裁也绝不会是因为自己,而是公司终于发现自己养了一堆米虫的缘故。  做完手边最后一项工作,维轩把明天要拜访的客户全让给了别人。  长丰集团主要生产各式各类家俱,以商品艺术化,艺术商品化,追求生活舒适为设计理念,强调气质高雅的目标,让长丰的家俱相当地受各国家俱商欢迎。原本待在沙发设计组的维轩,因为设计的点子不符商业化,使得他被外调,这段时间让维轩更加阴郁,想到明天即将失业,维轩反倒觉得轻松。  挥开桌上一叠纷乱的设计图,维轩想着辞呈该如何写以及日后的出路。  多久没画了呢?自从被降职后,维轩再也无法有新的创意,于是,他只能日夜涂改着过去所设计的失败草稿,一擦再擦,一画再画,直到画穿了,抹破了,他才能停止内心的烦闷。  ***  轰隆隆的工厂,闷热的气温封闭在这幢由铁皮屋搭盖成的工厂里,不时发出吵杂高分贝的机器运转声,犹如一只笨重的怪兽在怒吼。  一位身形高壮有着古铜肤色的工人,正将一只硕大的沙发基架扛在肩上,踩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往仓库走去。  「阿福,小心点。」  听到警告,阿福只好更细心地走着,深怕割破了一旁已完工的成品。  这工厂真热,放下基架,阿福将惟一的汗彬也脱了下来,被热意所蒸渗出来的汗水随着那健美结实的身材曲线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缓缓下滑,他打算下午打着赤膊上工。  「听说下星期总公司要派人过来视察耶!」  偷懒打混的工人闲聊着。  「不会吧!这么偏僻落后的工厂也要来呀!」  「是呀!好像是要看看这工厂还能不能继续设下去吧!现在新工厂都被大量的新型机械所取代,用的工人少了,像我们这家从头到尾,一手包办的纯手工旧工厂大概要关了吧!」  ......  不经意地听了两三句,阿福皱眉,随即又恢复平常的木讷表情。  虽只是一瞬间的担心,但,阿福却整个下午都挂念着。  如果这家工厂关了,那他要何去何从呢?自己的学历又不高,在乡下能混口饭吃的地方只剩这里了。  ***  「所以说呢,维轩,你不用辞职了,公司给了你新的职务了,只要好好做,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快就回来的。」  课长堆着满脸笑意对着维轩说着,仿佛是项不可多得的恩赐。  开什么玩笑!宛若被雷刷过般惨白的脸色,维轩将辞呈函握得吱吱作响。  这叫什么新的职务?这根本就是变相的流放嘛!  那女人就是不肯放过他吗?  维轩终于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了。  应该拒绝的,就在那天,那女人缠上他的时候,他真的应该拒绝的。  明知道她是部长的女儿还是把游戏玩了下去,现在真的一点筹码也不剩了。  不!他本来就没有筹码可言。  「就是这样了,你快点去收拾吧!那家工厂的地点应该知道吧!要是有问题的话,我会再帮你问问的。」  ***  为什么我要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维轩无奈地自问着。  根本就没有公司的专车接送,维轩只好自掏腰包往偏远的郊区乡下前进。  「可恶!为什么要把工厂设在这种鬼地方。」骂了一声,维轩站在大马路上发呆。  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了,竟然连一辆车经过也没有,顶上的太阳越来越炙热,晒得维轩头昏脑涨。  摸了一下头发还被烫了一下。似乎连汗都流不出来了。  维轩只好沿着滚烫的马路缓慢地走着,老实说他有点搞不懂东西南北,也不知道自己是走往哪里,也许是往回走也说不定。  「没有旅馆吗?太阳应该不会太快下山吧!」  「怎么连棵行道树也没有?这里不会是沙漠吧!」  真不该下公车的。幸好行李不多,否则现在就累瘫了。  好热,真的好热,维轩用手掌抹了抹脖子,只有干掉的汗渍与手心的冰凉。  大概都蒸发了。  维轩索性把冰凉的手掌放到脖子上,解开胸前的几颗钮扣,在燥热的前胸上游移。  「嗯,舒服,真的很舒服......」  远远地,仿佛有个海市蜃楼的晃动影子在飘浮,是辆老旧的小货车,渐渐地驶了过来。  维轩看着金光一闪的蓝色车子,是太阳光的反射,眼前一黑,他闭上了眼。  真的好热......  ***  应该是他没错吧!老板说的公司的视察人员,什么嘘的吧!  阿福笨手笨脚地把他抱上车,一看就知道是中暑了。  老旧的小货车里没冷气,工厂里又像火炉,看样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带他回家了。  「阿妈,把凉椅搬出来,有人中暑了。」阿福对着年长的长辈叫喊着。  「啊这人是谁?」  「老板的老板。阿妈,快去搬啦!」  「好好好。」  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凉椅上,骑楼下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是夏天的南风。  「啊、水、水。」阿福自言自语说着,钻进屋子里舀了一大碗的水出来。  硬是把他的嘴扒开,维轩活活地被呛醒。  「咳、咳、咳......你、你要、咳、杀人、呀!......咳......」  原本苍白的脸让这一阵长咳给咳得发红。  「你中暑了,要多喝点。」拍拍维轩的背,阿福对他说道。  「你才中暑咧,我好得很。」担心着自己的工作,维轩站起来就想走。  不料双腿一软又是坐倒,耳边还响了两声哀嚎。  真是奇怪?倒下的人又不是你们,叫什么叫?  「你们是谁?」还是顺从着对方的话,维轩接着碗公大口喝水问着。  「老板,我叫阿福,她是我的阿妈。」  还没听完,光是「老板」这两个字就让维轩把口中的开水喷了出来。  「什么?老板?」我可是被流放到边疆的职员,怎么在这儿摇身一变成了老板了?维轩满脑子纳闷。  「是呀!你不是要来管理我们这边的工厂吗?那就是我们老板啦!」  「喔!原来你的意思是这样呀!不过,我真的不是老板,你也别叫我老板,我叫张维轩,我只是一个小职员而已。」  阿福抓抓脑袋,好像不太懂维轩的意思,明明可以来管理工厂怎还是个小职员呢?  「你有听到吗?」  「呀,有有,那我是工厂里的阿福,你叫我阿福吧!」  「阿福?好像狗的名字喔!」  「嘿嘿,是呀!工厂外面养了两只看门犬,一只就叫来福,另一只叫贱狗,不过贱狗每次都跑出去乱玩,只有来福还算顾家。」阿福笑嘻嘻地说着。  真是个傻人,这样还笑,维轩有点受不了地看着眼前这个憨人,个子这么大竟然笑得跟小孩一样。  嗯?他打赤膊。  维轩像发现到奇怪的事般将眼光移开,真是太不礼貌了,乡下、乡下、乡下,忍耐、忍耐、忍耐。  顿时,维轩了解为何女人会有着争奇斗艳的心态了,遇上了同等级的美女总是互相瞅着瞧,仿佛要将对方的一切看穿,找出对方不够格的地方好好自个儿嘲讽一番。  于是,他也瞅了眼前这人一眼,一张老实人、老好人的脸,浓眉大眼的,还不难看。  视线再下移,颀长的曲线完美展露在那高挑的骨架上,搭上健康的褐色皮肤,与因长期做着笨重工作而锻炼出来的结实肌肉,好一幅接近健美先生的身材,维轩的视线随着阿福胸口上一滴淌下来的汗水跟着下滑移动。  不由得看呆了,这人的身材真好,内心有着短暂的欣羡与佩服,但,随即又让自己的自尊给支配。  哼!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  突然想起自己的衬彬之前因为热度而解开了扣子,果不其然,现在的胸口几乎是敞开的。  急速地拉好,维轩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倒在路上,所以我把你弄上车载来的,这里是我家啦!别担心,我不是坏人。」  「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只不过是傻子罢了。  「呀!我的行李呢?」  「你说这个黑色的吗?」  「对对,给我。」  维轩紧紧地擒着,就像抱住了宝物一般。  因为里面可是有着他宝贵的设计图呢。  ***  一个大幅度地急驰转弯后,阿福熟练地快速拉起手煞车,下车,接着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一切的动作是那么地顺畅而流利。  一只棕黄色的土狗正蹦蹦跳跳绕着阿福亲热地狂吠。  回到闷热充斥着噪音的工厂,老板正在里头等着。  「怎么去接这么久?人呢?」老板粗里粗气地问。  「在我家里,他热到了,我阿妈在帮他刮痧。」阿福笑笑地说着。  只听老板像吐了一口气,说道:「好了,没你的事了,去工作吧!」  越往里走,帮浦的声响越大,幸好已经习惯了,不然每次午睡时都会被帮浦突然运转充气的声音吓醒。  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离去前排好的基架仍整整齐齐地在眼前摊好,阿福低头在一堆皮革与强力胶筒堆里找着喷枪,他打算上胶黏上海绵。  另一边,一个工人扯着喉咙问道:「阿福,怎样?」  「什么怎样?」  「啊就是那个人呀!看起来怎样?我们工厂会不会倒呀?」  「......怎样......嗯......很厉害的样子吧!」  「什么厉害?」  「就是厉害呀!看起来念了很多书,很聪明的样子。」  「我不是说这个啦!唉,算了、算了,反正明天就会知道了。」问话那人叹了口气便埋首在自己的工作里了。  看起来怎样?阿福微笑地回想着。  看起来就是真的很厉害的样子。斯斯文文的。大概矮了自己半颗头,比自己白上很多,长得比隔壁村的春枝妹还漂亮,然后......抱起来很轻,比一只三人座的沙发还轻。  ***  痛、痛死了!  「阿婆,你轻一点!」  背上的痛楚有一下没一下地钻进脑袋,维轩整个人都快缩了起来。  「就快好了,忍着点。」  赤裸着上身,维轩乖乖地俯趴在凉椅上,随着某种尖刺的物品在背上刮一下的声音,维轩就不自觉地扭了一下身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平常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办公室里吹着冷气才是呀!为什么自己要受这种折磨?而且还是在这种鸟不生蛋、人烟罕至,偏僻到了极点的鬼地方。  与昨日如此大的差距让维轩觉得自己像在做一个恶梦,仿佛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啊!」痛楚使得维轩叫了一声,察觉这是真的现实。  丢脸死了,维轩羞愧地闭上嘴巴,安静忍耐地撑着。  「好了,好了,这么红就可以了。」阿婆笑呵呵地说着,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阿婆,那个阿福呢?」  「喔,他去工厂上工啦!晚上就会回来了。」  「晚上?那、那辆小货车呢?」  「阿福开去了呀。」  什么?维轩有点失望,看样子惟一的交通工具大概是无法快速地回来载他了。  「阿婆,那这附近有没有旅馆?」  「旅馆?我们这边哪有那种东西,人都往大城跑了,谁会来这里住。」  「......」  「不用想那么多啦!就住这儿,你是阿福的老板,晚上我烧顿好吃的菜给你吃,阿婆的手艺可是很好的喔!村里要有什么喜宴第一个可都找我帮忙呢。」  「住在这?」  是呀!为了避免夜宿荒郊,这里倒是不错的避风港。反正衰运已至此,维轩也不再多想了。先住下来,明天再去找个像样的地方。  「那就麻烦你了。」  ***  红砖所建造的平房,还是国小社会课本上的三合院建筑,谁说冬暖夏凉的,住起来可真是热。虽然外表古香古色,不过,内部还挺现代化的,还有像莲蓬头的现在卫浴设备呢。  「没有冷气吗?」冲了一个澡,维轩问道。  「没有耶,有电风扇啦!」阿婆将刚烧好的一盘菜端了出来,在桌上摆好,把电扇的开关压下,吱吱地转了起来。  「阿福还没有回来吗?」  看看天色虽还是亮着,但,维轩的表已经七点了。夏天的白昼还真是长呢。  怎么有人工作时间这么长的?一般人不是五、六点就下班了吗?  还在想着的时候,外头响起车子的声音,阿福回来了。  坐在饭桌前,阿婆兜给维轩一双筷子。  「快吃吧!不用等阿福啦!」  谁在等他?维轩只是不知该如何下筷而已。  很久没吃过这种合菜了,记得昨晚是一个难吃的便当。  「老板,有没有好一点?」阿福提着一颗青绿的椰子进来。  维轩差点把筷子给掉了,「我不是说我不是老板了吗?」有点严厉的语气,快生气了。  「阿福,快点来吃吧!你老板呀整个下午都一直问着你怎么还不回来呢,我看你真的有福了。」阿婆开心得把嘴都笑咧了。  哼!有福,要是裁员第一个砍了你。维轩投了一个不屑的眼光说道:「明天,你带我去找住的地方。」  「住这里就好了呀!人多热闹嘛!本来这里还住有两户人家的,只是前阵子刚搬了,所以房间多的是。」  维轩听听不再说话,乡下人还真是热情。把装满热腾腾白饭的碗拿起,维轩夹了一口青菜吃了。  「这间房间就给你住啦!凉被跟蚊帐都在橱子里,放心,阿婆可是很勤劳的,上次才扫过,很干净的。」阿婆亲热地拉着维轩的手腕,还叮咛着要是饿了阿婆可以再做点吃的。  好不容易送走了阿婆,阿福就跟着进来。  「有什么事?」  「老板,椰子汁,可以降火。」  果见阿福的手中捧着晚饭时瞧见的椰子,不同的是椰子上头的蒂已经切掉,插上了一根吸管。  「我不是说了好几次了吗?不要叫我老板!」  可恶!如果真是老板就好了。竟然被扔到这种鬼地方,自己要做什么也不晓得,真惨!  「那老板,我要怎么称呼你?」阿福腼腆地问着。  「张维轩,我叫张维轩!」受不了的维轩大喊着,怒气四溢。瞄见阿福脸上的惊愕才知道自己失态了。  「......张......维轩......别这么生气嘛!我不知道你是遇上了什么不如意的事,可是,这样生气只会把自己给气坏了,来,喝椰子汁吧!」阿福硬是把维轩的手拉起,递上那颗摸起来挺沁凉的青绿椰子。  「如果你是因为下午的事......那我跟你道歉好了,因为不知道你那么早就到了......」  手腕上有着粗糙的触感,那是阿福强而有力的手掌,迫得维轩接下了椰子,沉甸甸的感觉。突然察觉自己的心情也如这般的沉重,维轩静静地感受着。  「不如意」是吗?  好像一直都没有如意过似的,自从进入职场后再也没有如意的感觉了。  「张维轩,你就把来这儿当做休息的地方吧!反正是乡下嘛!我改天带你去散散心。」  休息?嗯,真是一个很好的提议。  「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笨重的铠甲是没有那么容易卸下的,维轩觉得自己的语气仍然是冰冷,不过,道德理智却明白地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应该向对方道谢吧!他是真的在关心着自己呢!  「我不需要散心,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请你出去吧!」  看着阿福离去的身影,维轩静静地坐在床缘上喝着沁凉甘甜的椰子汁。  第二章  真是奇怪的人,都市来的都是这样吗?好容易生气喔!  阿芬也是,现在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呀!等会儿拿蚊香过去好了,这几天蚊子特别多,大概要下雨了。  阿福边洗澡边想着,今天很难得会在脑里思考这么多的事,平常脑袋都是不用动的,因为没有动的必要,自己的工作是不需要用到大脑的,这种劳动的工作只要动作快就会赚得多,不需说太多闲话,老板还会欣赏这工人很乖巧安份又实在。  因为夏天的闷热,阿福习惯在家打光着上身睡觉,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好摸,早早上床了事。  吹干了头发,阿福到了厨房倒了杯水回来,阿妈老人家早就睡了,对面的房子还有一间发光的房间。  「还没睡呀!正好可以拿蚊香过去。」  匆匆地回到自己房里,却被房里的人影吓了一跳。  「张维轩,你怎么过来的呀?」  对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嘴唇微微地扯动,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呀!」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壳,阿福笑笑地说着:「我都给忘了,我们家每个房间都是相通的,你是从另外一边过来的吧!怪不得刚喝水没遇到你。」  「......」  「怎么?蚊子太多了吗?我正要拿蚊香过去给你呢。」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阿福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问说椰子汁好喝吗?还是还在生气呢?  沉默僵持了大约五分钟了,阿福只能呆呆地继续等着。  然后,维轩的头低了下来,双手快速曲起,搭上第一颗钮扣,竟然在阿福的面前开始解起扣子。  只是一瞬间,维轩的皮肤就完全曝露在微黄的灯光下。  阿福张大了嘴巴,摸不着头绪,满脑丈二金刚。  这人怎么了?怎么在我房里脱起衣服?  只见维轩赤裸着上半身朝自己走过来,递给自己一个圆圆冰凉的小盒子。  终于听到他说话了,还是一样莫名其妙的一句。  「帮我擦!」  「什么?」  低头看看那小盒子,是小护士的消炎药膏。  真是一个呆瓜,维轩张口就想骂。  好不容易挺起勇气来找他帮自己擦药,对方却还是像只呆头鹅一样傻愣愣地站着。  「我说,帮我擦。」口气不由得冷峻起来。  下午刮痧的结果虽然让身体感到轻盈不少,可是未刮过痧的背部此刻却不舒服得厉害。  大概是破皮了。  维轩洗澡的时候就感受到一股小小腐蚀般的痛楚,并不难熬,只是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刺刺的扰人入眠。  转过身把有着两条朱红显眼的痕迹映入阿福眸里,对方才恍然大悟地趋前一步。  「早说嘛!好,我帮你擦。」嘴角溢出和善的微笑,阿福像是对着邻居小弟一样亲切地说道:「趴着比较好擦。」  「趴哪里呀?」真是麻烦!维轩皱着眉问着,他不晓得连擦个药还得找地点摆姿势。  「这里。」阿福拍拍他的床,打开药盒,自己先一骨碌儿坐在床缘。  看到对方已经准备就绪,维轩只好听话地趴在床铺上。  有着乡下特有的稻草竹席味,维轩懒洋洋地嗅着窜入鼻腔里的自然香气,背上感受着凉凉又麻酥的触觉,还有听着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低沉声音。  舒服得快睡了。  「我家后面那厝人家也是有个小不点,叫小诚的,每次都找我帮他擦药,那个小不点成天就在太阳底下跑,不但热到了还直流鼻血呢。」  阿福俐落地再沾了点黄色的药膏,轻柔地抺上维轩的背,仿佛害怕太用力会弄疼了对方。  「他的爸妈都在梅子工厂里工作,无聊的时候只好陪着我阿妈聊天,不过,大多时候都是阿妈在帮他刮痧,谁叫那小不点喜欢到池子旁抓蝌蚪,那池子附近没草没树的,晒得水都发烫了......」  「池子?」维轩挪了一下自己的手,改抱着枕头打哈欠地说。  「是呀!就在村外有个很大的池子,以前那里住满乌龟,听说半夜还会爬出来偷吃人家种的菜,睡在骑楼的屋檐下呢,然后半夜出来上厕所的人还会踩到遍地的大小乌龟。」  「听起来还真好玩,以前?那现在没有吗?」  维轩听出兴趣地转了转眼睛,有点难以相信遍地都是乌龟的壮阔情景。  「我小时候还见过几次,不过数量不多,早上上小学时会经过,我总是在路上看到五、六只在晒太阳......」  维轩藉着阿福的说明在脑里描绘了一幅类似电影鲁冰花的景象,不过,随着浓厚的睡意,脑袋里的想像越来越模糊了。  「然后我跟阿芬就会把它们拎起来,再丢回池子里,噗通一声,很好玩的,不过现在想想好像挺残忍的,对了对了,乌龟可是很重的喔!比一颗大西瓜还重,我要丢的时候还得卯足了劲呢,阿芬则是挑小只的丢。」阿福嘿嘿笑了两声,停下手上的动作。  「......张......维轩?」  再轻喊了一次,阿福确定对方已经睡着了,屋外的虫鸣似乎显得特别大声,偶有几声蛙叫伴奏。  拉上蚊帐,将凉被轻盖维轩的脚,阿福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没想到今晚的话这么多。  阿福有点小惊讶,大概是因为难得有客人来吧!就觉得好像是远方的朋友一般想待对方亲切点。  『改天一定要带他好好去玩玩。』  阿福在内心暗自忖度,虽然这个小村庄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乡下有乡下的一番乐趣在。  『希望张维轩能觉得有趣、喜欢,那就太好了。』  回想着对方的表情跟态度,有时冷冷的,但有时却莫名地生气,更有时则是露出相当疲累的神情,他真觉得维轩该好好休息了。  『啊!对了,工厂!』  维轩的视察身份提醒了他,阿福像是想起重要的问题似的中断了其它思绪,他诚心祈祷着令他赖以为生的工厂能继续经营下去。  但,这些烦恼皆不是他能预测的,端看维轩的作为了。  希望工厂不要倒,希望维轩是个好老板,希望维轩喜欢这里,希望......  ***  套上前天熨烫好的洁白衬衫,拉上领带,再穿上笔挺的西装外套,维轩一番亮丽的打扮令自己满意。  不过,这样正式的穿戴在这个零乱的工厂里立刻显示自己的愚蠢来。  他听着俗称工头的老板的解说,一面与老板走了进来,就连老板也是穿着沾满了污渍的老旧恤。  仿佛有那么点威风。  工人们无不用着畏惧的眼光偷偷瞅着,深怕得罪了总公司所派来的视察人员。  知道自己的唇边大概扬起了讥讽的微笑,笑他们也笑自己,维轩轻哼了一声。  「张先生,这个工厂还有二楼,是专门堆放比较小型的沙发组合,要上去看看吗?」  「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  说话还真是有点费力,他真想把工厂里这个直钻入耳朵的吵杂音量关掉。  这些人竟然能忍受这种环境,维轩还有点佩服了起来。  「你去工作吧!我先自个儿瞧瞧。」  工头听话地去了,维轩打算逛逛这个偌大的工厂。  老实说,他还没来过这种地方呢。  自己学的是设计,完全不同的阶层,而这些工人们则是将设计师手中的图稿转化成实品来。  一个步骤、一个程序,每个工人负责了不同的部份,分工合作,到最后一张融会所有人的智慧与精力的沙发就呈现在眼前,非常地奇妙、非常地不可思议。  就像面前这张快完工的水蓝色沙发。  从挺立的扶手与靠背,就可以知道内部海绵的填装是多么地饱满与确实;绷紧的皮革与隐不可见的车缝纹路,就可以知道师傅的剪裁是多么地精确与不差分毫,还有车工师傅的工夫与眼力是那么地高超美妙,转弯处的缝法更是一弧顺畅的弯成,如抹明月的弦;最后则是那张椅子所展露的完美平衡感,也就是完成这张漂亮椅子的最大功臣,完全是端看这人组合的用心了。  维轩知道这个人真的很用心,因为他有着一只精巧的手,那双手昨晚还温柔地在自己背上游走。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维轩不冷不热地问着,只因这人已经看了他好久,从早上一起搭车出来的时候。  「没有,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好看。」甩了甩手中拿的装钉气枪,阿福腼腆地说着。  搞什么鬼?  维轩听过女人间的相互称赞,但,倒是没听过男人间也可这样地相互称赞。  如果阿福说今天怎么这么酷倒还可以理解是在调侃自己,就像朋友一般,不过......  「你眼睛有病吗?」  只见阿福揉了揉自己的眼,手指上满是灰黑的污垢。  「你的手怎么那么脏?」绝对不是担心他把细菌揉进了眼里。  「脏?」  「还好吧!我刚才洗过呢,把沙发弄脏可是会被骂的很惨。」  维轩的英眉皱了一下,随即调头离开。  自己没有严重的洁癖,但维轩已决定绝不再拜托他帮自己擦药了。  工厂有二层,先是以砖块和着水泥盖起地基,再以钢架与铁皮搭起。  维轩在一楼巡视,喔!不,是随意观看。  工厂真的颇大,记得工头说员工约有三、四十个人。  以铁卷门来趋分,可以分成三个区块,一开始进入的区块有间客厅,是招待客人光临的地方,最里层是裁皮师傅与缝纫师傅们工作的平台,中间是负责快完工沙发的组装,外层则是工人们上弹簧、皮带,黏海绵、泡绵的场所。  至于木头基架的切割装订则是在工厂外围的另一小间板模工厂进行。  上二楼的铁梯还挺多个的,维轩挑了一个旁边有小门的走去。  一阵凉风从小门吹了进来。很凉快。  维轩在风中享受了一会儿,一抹尼古丁的香烟气味飘了过来。  竟然有人在上班时间打混抽烟。  维轩想探出头去把人瞧个清楚,却被一股迫力给压了回来。  原来不只一个,两、三个人姗姗走进,当头一人更是把维轩给推开。  跟阿福差不多高的体型,比阿福还黝黑的皮肤,一张十分粗犷的脸孔,不过,眉间却有着阿福所没有的狂妄之气。  非常年轻的人呐。  「闪开。」相当没有礼貌的语调。  天!这工厂里的工人全是怪物不成,怎么个个都这么高壮。  在都市认为自己的身高是在合格范围内的正常,在此,反倒成了瘪三。  这些家伙肯定是流氓。  虽然身高比不上,维轩仍是用着冷峻的眼光盯着对方。  「为什么抽烟?你们都还没有成年吧!」  对方毫不客气的反瞪,仿佛不知维轩是什么人。  「走啦!工头要开骂了!」  同伴拉走了他,维轩只能对着背影干瞪眼。  ***  看着二楼小隔间里的办公桌上有着一堆文件。  「这些是什么?」  工头打着腰说:「这些是这间工厂三年来的营运资料,只是......只是没有整理的很好。」  原来这间工厂会倒不是因为业绩不佳,也不是因为产品不良,而是因为缺了一位会计秘书呀!  维轩可以想像桌上绝对找不到一本完整的员工资料。  叹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终于有工作做了。  「好吧!我看看。」维轩挥挥手,工头听话地走了。  没想到自己也有手一挥下命令的时候呢。  不到一个小时,维轩就把工厂给绕遍了,上午的时光还挺漫长的,索性就坐下来好好把眼前堆成一座小山的资料翻翻,顺便帮这间工厂记记帐。  翻着翻着,闷热的暑气从铁皮屋顶渗了进来,脱掉外套把袖子也卷了起来似乎没什么多大效用,汗水仍然不听使唤地从额上冒出,维轩终于可以理解这边的工人为何大多都打着赤膊了。  光是坐着就这么地热,更别说那些在出力工作的人了。  突地猛一抬头,阿福的身影竟在眼前。  「怎么进来不敲门?」老实说还真吓了一跳。  「我敲了,不过马达的声音太大都盖过去了。」阿福递上一杯水,「十二点了,该吃饭了。」  这么快呀!忙碌时刻的指针总是走得特别地快。  原来客厅隔作了两间,另一间成了厨房。  一张圆形的大桌,就摆在正中央,上头正放满了蒸着热烟的琳琅菜色。  「这些菜都是凤姨一手烧的喔!她同时也是我们这里最厉害的车工师傅。」阿福介绍着说。  果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又端上一盘菜,和蔼地说道:「老板,多吃点,吃饱了好有力气上工。」  「这样位子够吗?不是有三、四十几位工人?」维轩疑惑地问着。  「哈,当然够,别说三十几位了,一天能来个一半的人就不错了。」凤姨笑笑地盛饭去了。  什么意思?  工人陆续地来了,吃饭皇帝大,大家都不分职位礼数地大剌剌坐下,很快就将圆桌给围了起来。  就连工头也粗里粗气地坐在维轩一旁,挽了一堆饭菜在碗里。  像这样子吃饭倒是挺温馨的。  维轩的目光巡一圈,大多都是生面孔。  方才那群不和善的小伙子不在这群人里。  「对了,为什么这个工厂有雇用未成年的人?」对着吃了满脸油腻的工头问着。  维轩虽然对劳基法不是很了解,但也知道雇用未成年的工人是有风险的,更何况这种工作场所一点也不适合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来赚钱。  「喔!你是说阿昆那些人吗?」工头咋了咋嘴,「他们国中毕业就来做了,阿昆的母亲死得早,父亲跟我有点交情,小孩子不想升学嘛!来这里学点技能也不错啊!他们都还挺勤劳的。」  这是什么样的道理呀?维轩听了直摇头。  难道他们当真在这边当学徒就可以一辈子靠这个活下去?  而且勤劳不是用说的,维轩可以想像他们窝在外头抽烟聊天的打混模样。  边想边吃,一双斜来的筷子夹了一片盐水鸡肉大方地放到自己碗里又不急不缓地抽走。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自己会夹。」瞟了阿福一眼,维轩冷冷地说着。  「没关系啦!我看你筷子都没动,那边的菜比较远还是让我来帮你吧!」  说着说著作势又要夹了某样菜过来。  「我的手没那么短!」  把自己的碗护在怀里,瞥了一眼阿福有点失望的神情。  可惜,挡掉了阿福这边,未料工头也掺了一脚,带着乡下人的热情满满地在自己碗里放了一堆。  只差没有把啤酒给叫了出来。  离下午开工还有段时间,维轩撑着肚子爬上二楼,靠着扶手下望,工人们大都在地上捡块干净的地方拉着草席睡了。  这么又闷又热也睡得着?  维轩只想好好地吹吹凉风。  对,冷气,他急需一台装在凌乱的小办公室里。  二楼也有个小门,是为了方便海绵卸货存放而设的,算是一个小小的阳台吧!  那里的风劲挺大的,十分凉爽,维轩走了过去,没想到有人已捷足先登。  只见那人慵懒地坐在铁皮地面上,愉悦地吹着风。  双手反贴在身后的地面,头颅轻轻地往后仰,仿佛哼着民谣小曲,颈子上的喉头舒适地上下移动,似乎相当满足凉风的吹拂,眉梢、唇角都漾着飞扬的神采。  这种悠哉清闲的景致宛如会传染,维轩也想坐下来和他一般。  「阿福,怎么没去午睡?」  一道高兴的笑容在阿福的脸上逸出,维轩只觉得可笑。  「我带你去看看有趣的东西,跟我走吧!」  好不容易才爬上来的,左手被阿福一拉,维轩又被扯下楼去了。  热烈的语气让人升起了一股期待,但,转念一想,乡下地方能有什么有趣的,尤其是经过昨天炽热太阳的酷晒,把维轩对这里的希望全烧得干干净净之后。  还是别抱着冀望比较好,维轩警告着自己。  「这边。」  出了工厂,阿福拉着维轩往马路另一侧走去。  一间去了半边屋顶的颓圮建筑渐渐跃入眼帘,好奇怪的建筑喔!  比三合院的护龙还长,从外头看去,墙壁只搭了一半,里面是一格格的隔间。  外围杂草丛生,宛若无人居住。  「这地方哪里有趣?」维轩不耐烦地说着。  「嘘。」阿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往里走,有股沁凉,大概是因为连地上都是泥土的关系。  「喂,这里是哪里呀?」  总觉得阿福这傻人很可能会把什么凶恶可怖的东西藏在这里。  听说乡下很多蛇,不会是蛇窝吧!  「这里很久前是养猪场,老板签了六合彩大发后就到国外去了,所以现在没人管,就成了来福跟贱狗的家。」  阿福对他招招手,「你瞧,可不可爱?」  是小狗,不,不对,是小猫。  七、八只巴掌大的小猫,有黑有白、有黄有褐,花花绿绿的,全窝在一只大狗怀下睡觉。  真是好特别,猫狗不是自古到今都合不来的吗?  怎么眼前的景象是如此地和睦,如此地安祥。维轩蹲了下来,细细端看它们安稳的睡姿。  大犬的怀抱是只安全的摇篮。  再流连一眼,顿时感觉四周好静好静,伴着从头顶屋瓦破洞洒泻下来的金黄色阳光,它们所在的睡眠时空仿佛是静止的,时光不再流动,空间不再变幻,光线里的泛白烟尘粒子也舞得如白雪般梦幻不已。  像是可以听见它们微弱的呼吸与精致的心跳。  第三章  一只纯白的小猫转了个身,滚落到一旁,只见它圆灵的眼一张,又半眯着爬了回来。  突地乍看,这幅祥和的情景真让维轩的心头有股暖意。  它们的身体好小好小,感觉好像很软很软。  维轩不由得伸出了手,想摸摸那只刚刚滚落的白色小猫。  「诶,等一下!」阿福捉住了维轩方伸出去的手。  「贱狗会认人的,小心把你咬伤了。」  「哼!」甩掉阿福的手,维轩毫不留恋地站起。  「母猫前几天被车撞死了,幸好贱狗不讨厌它们。」瞧见维轩忽变的脸色,阿福有点战战兢兢地问着:「很可爱吧!」  「嗯,很可爱。」紧抿着唇,努力挤出这句别扭的话,「走吧!该回去工作了。」  这种女孩子家玩的东西,只是让维轩感到一时新奇而已,不久就会忘记了。  瞥了阿福一眼,维轩开始怀疑起这家伙的年龄了。  「你到底几岁?」竟然对这些小猫小狗有着浓烈兴趣,如果是公司里的女同事倒可以理解,可眼前的人是个堂堂六尺的大男人呀!  好吧!不然说他天生有着慈悲的菩萨心肠。  「十九,看不出来吧!我阿妈也说我这张脸跟阿爸一样快老。」  「十九?」一丝惊讶,天呀!这家伙竟然小自己这么多。  还以为只差个一、两岁而已。  是少年老成呢?还是长期的劳苦把人给变了?维轩忆起工厂里的人们,也许这就是工人们的悲哀......  十九岁的自己是在大学里玩乐的时候吧!  毛茸茸的感觉碰触了自己脸颊,一股温暖传了过来,维轩轻颤了一下。  是那只白色的小猫。  阿福正用双手轻盈地掬着它,「怎么表情又变得这么严肃?呐,给你。」  接下那只小巧的猫,仿佛主宰了一只生命。  真的很可爱,维轩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很喜欢养宠物的,老是央求着爸妈让自己买一只小猫或小狗,怎么长大后对这类的自然生命再也不感兴趣了?  他摸摸掌中的小猫,只听它轻轻地喵了一声,然后对着维轩的纤细手指磨磨蹭蹭,顷刻,小猫还弹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似乎有什么扰动了内心,想更贴近这个微小的生命,维轩笑着把脸庞贴近。  微微地磨擦那绵柔的娇小身躯。  好柔、好软。  好开心。  ***  笑了,他笑了。  那是没有经过修饰的笑容,天真、朴质,就像刚学会如何牵动脸部肌肉去拉扯嘴唇,而所展现的宝贵笑靥一般。  带了点生涩却又十分自然。宛若婴儿降世般的第一个笑颜。  如大理石般坚挺的轮廓染上了笑意,五官更是柔和许多。  眉梢微扬,嘴角流露与以往不同的韵味,不再是冷讽般的笑容,彷若朵绽开的清莲。  真想多盯着瞧一会儿。怪不得阿妈也一直称赞说自己的老板很英俊。  笑起来的维轩令人看起来好舒服,感觉从他身上所散发的气氛不再如此僵滞凝重。  「你终于笑了。」阿福比对方还百倍开心地说:「一直以为你想家,心情不好呢。」  「开什么玩笑!」维轩扬起鄙夷的剑眉嗤鼻地说。  「你真的跟阿芬好像,她也是一下子生气一下子笑的,令人难以捉摸。」  阿福陷入回忆里的景象,阿芬的身影此刻正活脱脱地在脑里跳跃着。  「阿芬?」  「是呀!她......」  打断阿福的话,「算了,我对你的事没兴趣,该回去了。」  放下手中的小猫,维轩往来路走去。  「对了,我要问你点事,关于那个叫阿昆的。」维轩转头问道。  「喔!你说他呀!」阿福脸色一沉,肃穆道:「维轩,你别去理那个人比较好。」  「呀?为什么?」  「呃......他们都是附近的小混混,我阿妈也说不要太接近他们,所以......」  「那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在工厂里白吃白喝?白领薪水?」  「也不是这个意思啦!」  阿福停下脚步,因为维轩正不满地盯着他。  「你这人呀......还真是好呢。」  阿福当然听得出维轩话里明显的讽刺,不过,他也不想反驳什么,道人长短本不是他所长,他一点也不想再解释下去,更何况......何况这事......  心脏某处隐隐传来某种警讯,那是一个被埋藏的痛楚。  「走吧!下次我再带你去看看更有趣的东西。」  越过维轩的身侧,阿福领头走去。  ***  夜晚,夜深人静。  阿福躺在木板床上,一天累积下来的疲惫很快就要将意识拖入深沉的睡眠里。  窸窸窣窣的声响细细地钻入耳中,阿福不由得撑开千斤重的眼皮。  有人?  不会是小偷吧!  听说邻长家不久前丢了几条金链子、三只玉镯,就连神明厅上的神明也遭了殃,挂在神祗脖子上的金牌全都没了。  阿福想着这小偷今个儿可偷错地方了。  自个家里可没那些闪闪动人、价格高昂的金饰银饰。  若说玉镯子阿妈手腕上倒是有一只。  蹑手蹑脚地起了身,漆黑的屋内只有几丝微薄的月光从窗缝溜进,阿福眨了眨眼,确定屋里的一小角真有动静。  不慌不忙地接近,一个飞扑,竟轻易地钳制住对方,结实的手臂涌现平日磨炼出的气力,如钢,如铁,弹指间不费吹灰之力架起桎梏,阿福紧紧地从对方后背给予束縳。  比自己小一点的体型在怀里挣扎。  双手再一缩,怀里的人激动得更是厉害。  一股熟悉的香气刺激着嗅觉,是自家浴室里的洗发精。  啊!原来是他呀!  小腿一阵吃痛,对方竟毫不留情地往后踹了一脚,不过,阿福还是没有放开钢钳一样的手。  「你玩够了吧!放开我。」冷霜语调夹着怒意。  假装没有听到,阿福感受对方传递不同频率的心跳,与自己满身厚硬的肌肉不同,维轩的身体稍微柔软了许多,有着与夏季一样的高热温度。  万籁俱寂的夜里徒留维轩奋力挣扎的喘息。  将自己的下巴往对方的肩膀上一靠,阿福可以感受维轩身躯一个大幅度的震荡后霎时静止了下来。  一刹那间,仿佛两尊修长的石雕伫立在静寂的夜里。  「你不热我热,听到了没?」维轩咬着牙说,腹底真是满肚子气,抱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你睡糊涂了呀?」  总觉得怀里有个活生生的生命给人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  没错,拥抱是种安心。  「你跟来福一样好摸耶!」阿福恋恋不舍地放开维轩,想起很久没有跟来福一起嘻闹游戏。  「我不是狗。」冷冷地抛下这句话,维轩找寻电灯开关,按下。  「怎么一开始不开灯?」难不成是怕吵醒了自己,瞬时觉得对方真贴心,「害我把你当成了小偷,差点就要给你几拳。」  「哼!要是对方有武器我看你现在就躺下了。」言下之意若维轩手上有根木棍肯定狠狠地反击。  「找我帮你......」擦药吗?  还没问完,维轩飞快地说:「你醒得正好,帮我搬个桌子吧!」  拍拍阿福房里的老旧木桌,维轩的眼神透露着:快一点!  「那这张化妆台就麻烦你啦!」  阿福听着维轩的指挥将自己房里的桌子搬了过来,才刚放好又接到了下一个命令。  「咦?为什么要这样搬?」阿福大惑不解地续问:「你是要写字吗?化妆台也可以写不是吗?」  「我不是要写字。」维轩的眼底似乎闪过一抹悲伤,短暂而快速,「对着镜子怪怪的,而且也太低了。」  阿福疑惑地斜着头,「那你要作啥?」  「画......」只说了一个字,维轩的勇气顿时消失无踪。  「画画?」没想到维轩的身份这么厉害,「你是艺术家?」  「哈,艺术家?你有看过流落到这里来当会计的艺术家吗?」维轩有点自暴自弃地说着,「我本来是负责设计沙发样式的,以前,在学校里,我的点子总是最新颖、最突出的,就连同学也对我称羡不已,好比时装界的YSL,我自己也是这么地认为着......」  维轩拉了椅子坐下,阿福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我很喜欢画画,尤其是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出我的点子,就算是草稿也好,只要画出来了,我就可以开心得很久很久。」  望了一眼维轩,阿福从他的眼中找出了一丝迷惘与落寞,维轩那种虚弱的语调,宛如在说着哄小孩入睡的床前故事。  「是呀!与其说我在设计沙发样式,倒不如说我在画画,哈,怪不得现在我会在这里。」  「......」  「好了,你快去睡吧!」别再来打扰我了。遇上了阿福,感觉总是特别地脆弱。  不理会阿福还倚在门边,维轩自顾自地把一堆纸张从黑色的行李袋掏出。  「可以借我看看吗?」  一声不吭,像是没有听到阿福的请求,但,维轩仍是顺从地把设计图一张一张地在桌面上摊开。  浅蓝色的细小方格早已磨灭,就连纸张也经不起时光的折磨显得泛黄斑驳,有些铅笔线条甚至涂改得太过严重,把底纸都给拭破了。  阿福轻轻地翻动着,上头的设计样式真的很别致,与现今的市场走向有着很大的不同,熟悉制作的阿福一看,大概有点知道为什么了。  这样的设计可需要功夫高深的师传才做得来的,机械化的工厂怎么可能着重在这些细致的步骤,太不符合经济成本了,但,这真的不是缺点呀!  「这些是我两年前画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新的构想了,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了,不,就算画出来了也没啥路用,公司根本就不会采用,可是、可是......我还是很想画,所以,我只好修改,不停、不停地修改......」  「......」  「我抱着我愚蠢的梦在活,真的很可笑吧!」  有那么一刹那,阿福真以为维轩要哭了。  「一点也不可笑呀!」很想很想安慰他,可是却想不出什么话,「你一定是太累了,后天放假,我带你去钓鱼、散散心,只要休息够了你一定可以再画出新的,到时候你挑皮选色,我请工头帮你裁剪,请凤姨帮你车缝,基架我帮你钉,弹簧海绵帮你黏,帮你把梦想组起,你说,这样子好不好?」  望着维轩吃惊圆睁的双眼,阿福还真有点害怕把话说得太满了。  有着微妙的沉默,维轩感动似地开口:「......在公司里从没遇过像你这样的......你真的......是个好人......」  瞧着维轩露出羞涩的微笑。  阿福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维轩这样说他了。  ***  梅雨季,这几天都下着雨。  阿婆煮了堆甜地瓜,厝前厝后分着吃。  「张老板,趁热吃吧!不用等了,阿福不会那么快就回来的。」  望着外头绵绵细雨,维轩在心底说了句:我没有等他。  今早一起来就不见阿福人影,听阿婆说工厂的屋顶破了、漏雨了,一些做好的沙发淋到水,工头把人叫去帮忙了。  把地瓜盛了满满一碗,有点像外面卖的蕃着饴,小小的地瓜都剥好了皮,和着红糖一起熬。  维轩咬了一口,好甜。  阿婆对维轩笑了笑,钻进厨房里一会儿手上用塑胶袋装了一些地瓜出来。  「张老板,帮我个忙吧!这天气又把我的关节痛给挑了起来。」把袋子兜给维轩续道:「帮我拿给小诚吃吧!他爸妈为了多赚点连假日都去打零工,肯定又把小诚一个人丢着,今天下着雨我看小诚中午一定饿肚子没去买吃的。」  维轩点点头,借了把伞往屋后的小径走。  头顶上有架着低矮的竹棚,维轩不得不弯着腰通过,撑着伞险险将邻居种的丝瓜给勾下来,只好再把身子给蹲低点。  脚下踩的是与都市水泥地截然不同的泥泞,雨里有种自然的清新,维轩大口大口地吸着爽朗空气,越觉得心肺脑袋异常舒畅。  来这里不过住了几天就喜欢上这里的宁和静谧,都市里的喧嚣污浊仿佛已在记忆里淡去,那些车水马龙的交通、灰色高耸的方格大楼、过份拥挤的人行道好像离自己的印象很远。  绕过一大丛细枝的翠绿竹林,又是一厝同样格局的三合院,只差这边的屋瓦是红顶的。  大雨下,艳红的屋顶仿佛让霪雨浸得更加温润,古色典雅,屋子外围还有一片仿青竹镂雕的墙,可见得古早时住的是个大户人家。  「小诚。」维轩叫着不久前才认识的乡村小孩,活蹦乱跳挺可爱的。  大而乌黑的眼睛搭上迷人的笑容,第一眼看到就惹人喜爱,维轩特别喜欢他童稚的嗓音,有点高但又不尖锐,听起来相当地甜腻可人。  唤了几声,确定不在。  「这小不点跑去哪了?不会又去捉蝌蚪吧!下着雨呢。」  照着记忆往村外走,维轩搜寻着阿福对他说过的大池子。  其实,来这里几天,维轩还没把整个村子绕遍,平常的活动范围不过就在阿福家附近以及工厂里移动而已。  改天好好地走走吧!这里的气氛还挺讨喜的。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经过了不少给雨水冲刷得更加碧绿的农田,有种稻子的、花生的、甘蔗的,还有不知名的药草,每块田地都映着不同的绿,当然也有怕雨浸坏而提早采收的西瓜田,只剩下蜿蜒的茎脉还有多角形的叶子,以及铺在地上那层防止果实溃烂的黑色塑胶膜。  再走了一会儿,地上的土更加地松软,维轩在上头烙了一排整齐的脚印。  看见池子了。  这应可算是个小湖泊了吧!如果说村子是个巴掌大,那么这个池子是拇指的前半截,如果巴掌大的村子可以盖五十个三合院,那么它就是里头的十几个三合院。  岸边,无草无树,一支五百万的七彩大伞把小诚的身子都给遮住了,远远一看宛如一朵大开的花。  淅沥的规律雨声伴着阴沈光线,有种催眠的效果,令人想窝在屋里头睡。  池面黑压压的,很深的感觉。  「小诚。」  大伞转了过来,露出了一张六岁大的稚气脸庞,只见小诚咧嘴笑喊着:「张叔叔!」丢下伞雀跃地跑了过来。  叔叔这称呼听起来颇不习惯。  「要撑伞呀!」这笨蛋。  「阿福哥咧?」  「他去工厂,马上就会回来了。」维轩拉着他的小手往池边走去,「阿婆煮了地瓜要给你吃。」  「哇!好棒好棒,小诚最喜欢吃了。」  摸摸他的头,将尚余点温热的地瓜递给小诚,看着他蹲在地上开开心心地打开来吃。  「下雨天怎么又来这里?很危险的。」  「抓蝌蚪呀!养大了就变成可以吃的青蛙。」小诚高兴地描绘蝌蚪演进史。  池岸湿漉滑腻,维轩瞥了一眼池水,仿佛就要满溢出来。  脚下有两个缺了角还带点裂痕的小碗,一看就知道是小诚用来装他的收获的,可惜今天好像没有蝌蚪让他抓,里头只有带点藻绿色的水,大概是下雨天的关系吧!池里的生物经不起水面的波动都躲起来了。  不一会儿,降在水面上的雨滴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湖面涟漪遍布,相互干扰撞击。  「好啦!雨又要变大了,我们回去吧!」  维轩帮着小诚把大伞拾起,等着他站起身来。  然后,静静看着小诚把碗里的水倒掉,弯着娇小的身躯,贴近着池缘,把水倒进漆黑的湖里。  声音响得比动作还慢,维轩半拍后才听到一声扑通。  他总觉得脚滑的是自己,可是却看到小诚滑了下去,滑进黑漫漫的池里。  这么小的小孩子就在如此宁静的池畔被水吞蚀,维轩感到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头皮发麻,心脏的跳动特别用力。  脑袋里好像有什么在急速地转动着,慌张、焦急、恐惧。除了空白只剩下情绪。  动弹不得,感官全部封闭,视网膜上残留的是刚才的危机,是吓懵了吗?还是双脚让惶恐给麻痹?  直到小诚浮了上来发出了声音,维轩才解除咒语般的挪动身躯。  急遽地往前一扑,胸膛贴上了泥地,手一构,可是小诚下一瞬间又被水淹没。  与水奋力的挣扎形成了距离,小诚离岸边越来越远。  耳里只听得到自己呼唤小诚的沙哑声音。  维轩只好什么也顾不得地往水里一纵。  他要把小诚拉回来,把小诚拉回来......  池水很冰,原来下过雨后的湖水这么冰。  真的很冷,身体在水底扑朔朔地抖着,一点也不听使唤。  水里头好像还有什么其它的东西盘据,把手脚给缠得紧紧的,是水草吗?  这水真不干净,睁开眼什么也看不清,漆黑一片。  对了!这里面会有乌龟吗?阿福说以前有很多很多的乌龟住在这里。  不知道会不会让自己遇上几只。  不过水这么脏大概也都死光了吧!  呀!这村叫什么山来着的,应该改成有湖字的才对。  小诚,你在哪里呀?别怕,叔叔马上拉你上去。  怎么又有东西勾着手了?  第四章  「维轩!」是阿福的叫声。  「咳,阿福,小诚、小诚呢?小诚呢?」维轩被拉出了水面,咳了几口水慌乱地问着。  「小诚在岸上,已经救起来了,没事了,不用找了。」阿福的声音传进维轩灌满水的耳朵,听起来有点朦胧,「没事了、没事了,我们上去吧!」  好像被水浸湿的海绵,维轩觉得自己的身体好沉重。  回岸的这段距离全凭着阿福的拖拉把自己弄上岸去。  对岸的池边有堆人围着,大概惊动了村民。  维轩疲累地坐在岸上,双目找寻小诚的身影。  突地,对岸几声欢呼鸣起,高叫着:「活了、活了,水吐出来了。」  「还是快送医院吧!他的身体好冰呀!」  「祖先保佑喔!这小鬼还真是命大。」  七嘴八舌地,一群人把小诚给抱上了发财车,急急地驶去。  维轩缄默地看着,终于有股放心,只是内心隐隐有着小小的自责,轻松不起来。  如果自己早一点行动,如果自己再小心点......明明小诚就在自己的眼前,可是却没有顾好他......  真的好可怕。  「小诚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想太多。」阿福伸出手来,打算把维轩拉起,「站得起来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的脚抽筋了。」怎么上岸才抽筋,真是不中用,「好糟糕!」  紧抿着泛白的唇,脸色苍白的厉害,刚刚在水底所遗失的体温似乎一下子还回不来。  细雨仍在下着,额上流得不知是雨水还是池水。  维轩虚脱地不知该想些什么,思绪仿佛停止了运转,只好等着腿上的痛楚逝去,静默地感受着背后传来的和煦温暖。  阿福看着维轩尚未有站起的意思,索幸也就跟着坐下。反正两人全身都湿透又沾了一堆泥巴,也就不计较维轩是否会反抗,一把从背后抱住对方,他只想让对方不要再抖得如此厉害。  「脚很痛吗?」阿福柔声问着。  顿时体悟有人淹死在湖里的感觉相当可怕,他从小就在这池子附近玩耍,完全忘了湖边是多么危险的地方。  要是没有发现,要是自己再晚上个一步,维轩跟小诚,这两人不就再也看不见了。  一股惊惶不安不自觉地令阿福搂紧对方,他想着最感到害怕的人应该是维轩了。  眼睁睁看着小诚落水,维轩是最接近死亡、最了解死亡会带来怎样恐惧的人。  维轩苍白的侧脸看不出一丝感情,弯长的睫毛沾黏了无数细小的水珠在漆黑的眸里落下阴影,扇贝般的眼皮轻颤着。  如碧石坚挺的轮廓覆上了层水膜,脸上满是水痕蜿蜒流下,俏立的鼻子就如同他的自尊般高挺,抿成一线的薄唇也同样细细地颤动着。  这是张令众人为之动容的脸庞,完美无瑕,有着成年男性的帅气,又有着柔和的斯文,两者揉在一起成了一种特殊别致的气质。  阿福头一次这么近观细看,两人的呼吸仿佛交叠,他可以再次闻到维轩所散发出来的体味,只是这次是湖水里的土味。  因为比以往还贴近的距离,维轩的气质给了阿福一股惊心动迫的奇异。  倏地,一抹微妙掠过心头,阿福慌张地松了手。  瞬间离逝的温度令维轩打了一个哆嗦,他微微侧转头。  「我脚不痛了,回去吧!冷死了。」维轩独立地站了起来,缓缓往回走。  「对,快点回去洗个澡,然后找村尾的洪师公收收惊。」  「不用了,我睡个觉就好了。」  维轩的步伐有点蹒跚,有点像是拖着走,应是在水底把体力给耗尽了。  阿福追上前去,内心竟觉得有些不忍,仿佛有某种东西揪着无法舒坦。  不忍什么呢?  阿福答不出来,他只想扶着维轩好好地走。  拨了通电话,确定小诚在医院里平安无事后,阿福洗好澡,换掉满身泥腥的衣杉,他再次回想那抹刺进心坎里的奇妙。  像是在平静的生活里滴上了一滴蜜,有点甜甜的,霎时引来了无数只觊觎的蚂蚁,弄得他心头里痒痒的。  露出浅浅的微笑,他缅忆起一份与如今相同的感觉,那是他对阿芬的感觉,儿时玩伴的阿芬,在他小三的时候转了进来。  阿芬很美,带着都市来的聪颖与高贵,她不很活泼,但,她也不文静。笑的时候可以笑得花枝乱颤,畅怀开心,生气的时候可以嘟着尖尖的翘嘴三、两天不说话,玩的时候可以跟你在太阳底下跑上一整天,晒黑的面庞却遮不去她那与生聚来的隽永高洁。  她的皮肤白惛,她的五官精致,她的动作灵巧,她的态度大方,完完全全有别于乡村女子的纯厚羞涩。  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引人注意,就连老师也夸赞不已。  她的一频一笑可以让全班的男同学目不眨、眼不闭,只因她特别、她美丽。  她对阿福来说是个新奇。  阿福喜欢和她玩在一起,他很少见她哭泣,惟有那一次瞧见了她的晶莹泪滴,他才意识到青梅竹马是个少女。  阿福在脑里勾勒出阿芬的容颜,对他来说那些仍是心中的美好回忆。  只是现在的心,所悬系的却是另一个人了。  一个比阿芬还摸不透的人。  几十天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几十天后成了阿福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他是他的老板,沙发工厂里的老板。  他是他的房客,住在斜对面平房下的房客。  他是他的朋友,总是不经意勾起阿福关怀的朋友。  他也很美,但,那是跟女孩子不同的美,仍然带着都市来的优雅与高贵,有着属于男性的英挺迷魅、翩然俊雅。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路边,见到那么大的人因为中暑而晕倒在路边。  他喜欢瞧着他的脸,尤其是他那宝贵的笑颜,只是他常常扳着脸。  没错,没有人不喜欢笑的,微笑、呵呵地笑、开怀大笑,阿福明了他也是顶喜欢的,他只是忘了怎么笑而已。  他也跟自己一样喜欢小孩与小动物,所以,阿福知道他深藏不露的体贴及温柔。  那一幕,手里抚摸着白色小猫的那一幕,阿福记得实在清楚,深深地令人难以忘怀。  就在对方轻轻展颜一笑时,仿佛连眉梢都染上了云彩,那感觉像自己中了大奖发了大财,做了一件天大好事,他巴不得将这幅景象完完全全锁在眼瞳里,铭刻在心上。  越是回想越发清晰,那是幅宁和的美,忘了身份,忘了性别,那样的维轩竟让阿福觉得可爱异常。  阿福想到此,不由得笑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喜欢上维轩了。  同时,好似有什么东西悄悄地降临在阿福的贫乏生活中、在他的身上、他的四肢百骸,还有,他的灵魂深处与心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雏型,名为幸福的小小雏型。  ***  隔天,维轩搭上小货车到村外医院看小诚。  一进门就看到小诚的妈。  「伯母,小诚没事吧?」阿福先打了招呼。  顺便拉了维轩一把,他才从怔忡里反应过来。  「他在睡,有点小发烧,大概吓得不轻,等他出院再带他去收收惊。」小诚的妈和蔼地说着,不过,眼角挂了点担忧。  「伯母,我很抱歉,如果那时候我再注意点就好了。」维轩满是歉疚地说着,怎样也轻松不起来,鞠了一个重重的躬再说了句:「真的很对不起。」  「千万别这么说,这全是小诚那小子皮太厚,我也常警告他别到那池子玩却还给我不听,我看呀!这下子他一定会学乖了。」小诚的妈经不常维轩这样的大礼,显得有点慌张应对,「快别这样,我还得跟你道谢咧!这小鬼命大,还好有你们在......」  伸手探了探小诚的额头,有点热度,维轩帮他把额上的发丝拨了拨,露出了圆嫩小巧的洁白额头。  再问了点小诚的身体状况,两人把带来的水梨交给小诚的妈离去了。  「好一点了吗?」阿福问着。  维轩坐在助手席上撑着脸颊吹着风。  「什么?」眉间打了几个折,这是什么没头没尾的问句呀!  「心情有没有好点?」  「还是有点不自在。」好难得,自己竟然会说得这么直爽,来这里真的有点变了,不,应该是越变越多了。  「那不是你的错,别想太多了,我们村的哪一个不是没掉进池子、大龙沟里过的。」  「你也掉过不成?」白了阿福一眼,维轩淡淡地续道:「小诚......小诚他那时候一定很怕的吧!」  「嗯,我是掉过,不过自己又游了回来,这算吗?」阿福傻笑着,「你放心,小诚过不了几天一定又会活蹦乱跳的。」  「......」  「真的,不是你的错,别再担心了。」与平常不大相同的语调,沉稳的语气从阿福的口中流泻出,像道洗涤伤痕的清流,直直地灌入维轩心里,浇灭了内心的自责与厌恶,阿福望着自己的笑意又更深了。  「喂,开车看前面啊!」维轩赶紧给了一个紧张的警告。  真是一个乐天派的家伙,这算哪门子的安慰呀!维轩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了。  不过,心情的不自在似乎减轻了些,真的有点奇妙呢。  维轩瞥了瞥阿福的侧脸,这个一开始就异常关心自己的老好人,应是乡下人热情之故吧!维轩下了如此的注解,但,隐约还是有着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仿佛从心底缠了上来,一丝一线地缓缓萦绕起。  也许,这感觉从那时就有了吧!  当自己卸下满身刺的盔甲,不再觉得身心疲惫而不如意的时候。  就在自己屈服在那只小猫的可爱,而忘记张开保护网的时候。  或是在那晚放下心防倾诉自己梦想的时候......  嗯,那这感觉是什么呢?怎么命名呢?  啊!是了,这应该是友谊的温暖吧!  收回视线,停止思维,再度正视现实,维轩只希望这次的事件不会让小诚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  ***  愈加闷热的工厂,外头的夏蝉正愉悦地高唱鸣叫,可惜那天籁的歌声却赢不了工厂里头的喧嚣、帮浦运转的吵杂以及空气枪不时发出钉上木头的咚咚撞击声。  「工头,麻烦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维轩大声地朝最里层唤了唤,正在裁皮平台工作的工头只好歇下他的动作往二楼走去。  「张先生,有事吗?」  「其实是这样的。」先前堆成一团混乱的业务资料,已在维轩的整理下成了一番整齐有条理的面貌。  维轩作势地翻了翻,说道:「我发现这工厂的营运额以这样的规模及生产量来看其实是很不错的,可是,支出却太多,相对的整个盈利剩的就少了,我想,这就是总公司不想再投资这家工厂的最大原因吧!」  「还有,这个。」维轩从里头抽了一个小本子出来道:「这是我这个月来的观察,我把所有工人的工作状况都记在上面了,有些工人一个月只来个一星期,有的来了半天就跑了,更甚者根本就没有出现,我不很清楚你们工资是如何给的,但是,我觉得这应该是拖垮这家工厂的最大原因。」  维轩简单地说着,期望工头能明了他的话。  「如果你们还想这家工厂继续营运的话,一定要采行一些必要的手段,不知道工头有没有其它的想法呢?」  「张先生的意思是......要裁掉一些工人吗?」工头有点惶恐地反问着,要是真的这么做,那么对村子里的人来说势必是个大恶耗。  「也不完全啦!只是希望能把认真的工人留着,把一些失职的工人置换掉就是了。」  「这个嘛!其实我们这边的工人都很勤劳的,只是......」工头真找不出话来反驳,毕竟维轩观察得比他还仔细的多,「如果这样做可能太突然了,能不能给工人们一些时间,我会好好地跟他们说说的。」  「好,就等你,如果情况还是没有改善,我就得跟总公司说一声了。」  维轩再跟工头说了些话后,便想到楼下晃晃。  很直接地朝最靠近中间地方的楼梯下去,那里是通往阿福所在最方便的捷径。  方才那个决定,裁撤工人的决定似乎需要点勇气。  维轩知道,这个决定对在此工作的村人们很残忍,仿佛逼他们上梁山,赶走了他们等于让他们没有饭吃,可是,若这个工厂要是倒了,那么对村民们来说才是最糟糕的后果,大家可以挣个钱糊口饭的地方才是真正没了。  所以,只好牺牲掉一小部份的人了,也许多则十几人,少则五人不到,维轩想尽量做到最好,把牺牲压到最低。  倚在铁梯的栏杆上下望,未见阿福的影子。  「阿福呢?」朝着一旁的工人问着。  「在外头黏海绵呢。」  觉得自己向外走的脚步有点匆忙、有点迫不及待,维轩知道自己内心的重大决策定会引得阿福不快。  『那个呆瓜一定会讨厌我这样做吧!』  奇怪?我干嘛管他讨不讨厌,他又不是我的谁!  一股淡淡的化学药味传了过来,那是强力胶的味道,止住自己脱轨的思绪,阿福手里握着喷胶气枪的高挺身影落入维轩眼里,很认真、很确实的举动,只见阿福谨慎地为基架上胶,每一寸、每一角都精心地照顾。  有着粗厚关节的手指轻压,一片绵密浓雾即从枪口迸出,洒落在即将铺上海绵的区块上,身子跟着缓缓地游移一下又一下地喷胶,动作相当俐落干净。  瞬间,眼前一排的木头基架全喷好了胶,阿福拾起一旁纯白的海绵调了调方向,目测了距离,相当熟练而自信地将它放下去,双手不断地轻压调整,犹如给予手下物品高级的按摩,像是轻柔抚摸,又像是微压摩弄。  弯着腰,一块又一块地放,结实的背部淌着细密的汗珠,浑圆的肩头随着手臂摆动耀着光。  突地,专注工作的人影转了头,维轩彷似吓了一跳,心跳时钟漏了半刻,忽地又规律地摆动起来。  阿福对他微微一笑:「很无聊吧!每次我都快黏到睡着,你不会也看到睡了吧!」  「才、才没有!」维轩有着小小的震惊,真是有病,自己竟看得如此专心,「我来帮你吧!看起来挺有趣的。」  「你确定?」  不理会阿福的讶异,维轩仿着阿福的动作拿起海绵黏上基架。  「歪了,要拿起来重用。」  「哼!」维轩照做了,但,试了几次仍不成功,手上反倒沾上乳黄色的强力胶,黏稠稠的感觉很不舒服,「没有尺,你怎么能这么精准?」  「用看的呀!凭感觉吧!摸久了就摸惯了。」阿福接下维轩的摊子不到两秒就黏好了,「接下来要黏另一种的海绵,这个比较简单。」  指导了一会儿,维轩总算笨手笨脚地做出了一个成品。  当自己开心地望向阿福露出有点炫耀意味的笑容时,维轩仿佛感受到对方的眼光有点不同,那眼神变得深邃,好似有什么东西埋在里面,那是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有点炽热。  迅速地收回自己的目光,维轩轻轻拨弄手指上的强力胶,干掉的强力胶黏上了一些脏污成了一块块黑色的薄膜,维轩一片片地将之撕下。  突地,了解阿福的手指为何总是脏兮兮的。  维轩不得不同意阿福的话,这真的是一个很枯躁又无趣的工作。  继续帮着,漫长的下午时光就这么度过。  ***  一下班,回到阿福家里等着的是两只可爱的小碗,碗里,数十只蝌蚪悠悠地游着。  「看来那小子还真淹不怕呢?」阿福把小碗递给维轩,微笑道:「你看,小诚送你的。」  「真是的,离上次落水还不到一个星期又跑去了。」  幸好维轩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那个漆黑的池子没有成为小诚的梦魇。  维轩兴致地盯着灵动活泼的蝌蚪一会儿,耳边传来阿福雀跃的声音:「太好了,太阳还没完全下山,维轩,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又是猫不成?还是夕阳?」该有所期待吗?  「去了就知道了。」  有点半拉着,两人向着村外走去,外头的光线愈发橘黄,维轩朝后一望,整个村庄皆淋浴在夕阳的昏黄光线下,宛若泛黄的陈旧照片,若不是自己也身处在这情境中,维轩大概直觉认定这是在画里,有点朦胧,有点不切实际。  不经意地与都市里的黄昏做了一个比较,都市的黄昏相当短暂,竟未曾在维轩脑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好离谱!  越往西走,半融化的太阳越红了,眼前仿佛烧红了一片。  「就是这里。」  这里?这不是那个令小诚吃水发烧的罪恶之渊,那个令自己困扰自责好久的深黑池子。  咦?有点不大一样......水面似是浮了什么......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还以为又有什么特别的,白期待了。」维轩不满地嘟囔一声,催促着:「走啦!又没什么......」  「等一下嘛!」往前的脚步不停,阿福的声音徐徐地传了过来:「下完大雨后,这个池子就会开始长出这个,而且是一大片的,长得很快,整个水面全布满了,然后它们就开始开花,开出一大片的花。」  露出一个黑人牙膏的招牌微笑,定眼问道:「看到了吧!」  当然看到了,维轩的眼睛健康的很,只差没去开飞机,放眼望去,那么大片的紫色花海,宛如一大块的紫色地毯,与天边的云霞融成了一体,橙、红、橘、紫、蓝,相互辉映,缤纷不已,上头的五彩落了下来,下头的颜色便丢了回去。  忽幻忽实,壮阔波澜,光线流转,琉璃璀璨,凉风轻拂,摇曳生姿。  再望去,夕阳下还点缀着背光而呈现墨黑的房子,一层千变万化的夕阳,一层漆黑穆肃的平房,再一层灿烂耀眼的紫色花圃,层层叠起,层层相衬,美景异常。  像幅豪放的油画,又像张感情浓烈的摄影,就这样毫不遮眼地撞进眼里,钻入内心。  仿佛有了一个小小的震撼,在维轩心里来回摆荡。  「这是什么?」  「它的名字很俗,叫布袋莲。」  「喔!我知道,就是凤眼莲嘛!」努力平息内心的憾动,维轩静静地问着:「你怎么确定我会喜欢这种花花草草还是小猫小狗的东西,不会让我觉得你是敝屣自珍?」  阿福抓了一下头,缅腼说道:「以前教我手艺的师傅告诉我,做我们这一行的颜色很重要,要是一个配色不对这只沙发就完了,有时候一些皮革的颜色很相近,分不大清楚,所以眼睛要很利,哈,不过,我们都不管这些啦!用不太到,现在的沙发都单一色的,我们做起来也轻松多了。」  宛似方才的震荡还在,维轩听得哑口无言,接不下话来。  「所以,我对这些鲜艳的颜色挺喜爱的,我想你也是有相同的感觉吧!」  是呀!以前修的一些关于色彩的知识在脑里浮起,维轩对着眼前的景色点了点头。  「这里很不错吧!其实这个池子没这么可恶的,你看,小诚也不讨厌它呀!所以你就别在意那件事了。」  维轩轻轻一笑:「那件事我早就释怀了。」  没想到他还关心着这件事,维轩不由得感到一股窝心,这个外表看似粗犷的汉子心思竟是这般细腻缜密。  「那真的太好了。」阿福笑得比维轩还开心。  忽然发觉两人的身影又靠近了些。  「我可以抱你吗?就像抱来福一样。」阿福突然如此问道,听得维轩一番莫名。  「因为夕阳看起来有点寂寞,会让我想到你刚来的时候......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连回答都还来不及反应,阿福的动作早已缠了上来,维轩全身一阵僵硬。  热度,傍晚的夏季高温,从地面蒸散的湿闷热度,透过阿福的宽阔臂弯一层层地围笼过来。  安静,四周仿佛没了声音,耳朵成了装饰品,白天那群高唱的夏蝉像是都睡了,静静地伴着夕阳入眠。  自然,就如同日头东升西落般自然,阿福的拥抱成了非常自然的举动,维轩竟忘了推开。  是还沉浸在刚才的撼动中?还是因为阿福的贴心而不忍拒绝?  「阿福,你希望工厂继续营运吗?」维轩轻描淡写地问了。  「当然希望呀!它要是倒了,我就没饭吃了。」  「是吗?那就好。」  倏忽,阿福的温热气息洒落在维轩脸上,那样的接触非常地轻微,只是在唇上轻轻地一掠,犹如蜻蜓点水。  静静地,心里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变质了。  东边的宝蓝天空镶上了星星,夕阳发出最后一丝微光。  第五章  「下次要再这样,小心我杀了你!」狠狠地挥了一拳,将阿福霍然推开,维轩怒吼着。  这家伙疯了不成?男女不分。  用袖子抺了抺自己的嘴唇,维轩逃命似地离去,身后,留下一道被余日映红的人影。  搞什么鬼呀!一阵惊骇,维轩止不住喘息地大口吸气。  阿福的喃喃低语仍在耳朵回荡着:「维轩,我喜欢你耶。」  你喜欢,我就让你喜欢?开什么玩笑!  不,不对,不是这个问题,维轩的思绪纷乱,头脑浑沌。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一回想,接二连三的惊讶接踵而来,维轩直奔浴室打开冷水猛冲。  可恶!这家伙分明就是心术不正,自己竟被他的朴实外貌给骗了。  维轩有点气恼,想着连日来阿福对待自己的态度就感到一阵寒心。  仰天拨了拨浇湿的头发,维轩无力地说着:「我是男的啊!」  设计图,木桌上摆了一张新的图,纸张不再泛黄斑驳,也未有任何痕迹磨损,是一张全新的、空白的草稿纸。  维轩坐在桌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气。  治疗烦恼的最好方法就是画画,维轩打算专心地画、用心地画。  他想把黄昏时刻看到的感动画出来,那样旖旎多采的风光,那样璀灿多变的景致,还有那鲜艳明媚的色泽,无一不触动着维轩视网膜内的每一角,每一颗眼球细胞。  藉由脑细胞的转化,他想设计出一款令人感动的沙发,有着那时的美丽与舒适。  笔尖的移动在纸张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颤抖得有些厉害,但,维轩几乎是快高兴地淌下泪来。  他终于能画了,画出新的东西,画出新的创意。  他很专注,每下一笔他都斟酌很久,然后慢慢地在上头刻、在上头描绘自己的欣悦。  很努力地回想,把当时的感受全融了进去,屏气凝神埋头地画着。  不觉间,一张奔放的草稿便完成了。  至上的欣喜让他全身颤栗,他感到欢喜。  突地,他想与人分享他的喜悦。  与谁分享?  维轩问了自己一个笨问题。  黄昏时的轻轻一吻犹如孩童般儿戏,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过剧烈了呢?  维轩再度叹气。他应付过女人,但,却没应付过像这样的人。  外表像个大人,内心却只有十九岁的大男孩。  维轩知道自己还不难看,可没想到对男生也有魅力存在。  以往交往过的女友总是留下一堆恶评后离开,维轩知道自己的个性不怎么惹人爱,处处得罪人,女友给的评价是不够贴心、傲慢无人。  怎么?阿福是眼花了不成?  又丢给自己一个可笑的问题,维轩哈哈地笑了起来。  「怎么变成了自贬身价,反省起自己来了?」  笑了大半天,眼泪都快掉出来。  那时,维轩的确吓了好大一跳。  阿福的举动对他而言真的太突然了,先是呆愣后直觉地给了对方一拳,不过,好像没造成对方损伤,大不了逼退对方而已。  「喜欢?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维轩感到哑然,玩了无数场爱情游戏的自己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抚着自己的下唇,维轩忆起当时唇上的湿热轻触。  就跟女人接吻一般,只差没了口红香水之类的化妆品香气,取而代之的是......健康刚毅的男性气息。  他的拥抱有点强硬,可,他的亲吻却是十分地小心翼翼,只是一个轻拂而已。  那张瞬间放大的脸孔带着愉悦,他的眼神有着清澈流波,他的双唇有点厚实,他的气息相当灼热,他的怀抱有着万分安全......  维轩回忆着这些片断,想从中找出所谓的喜欢。  仿佛有什么被挑动了,一股奇异的热度从唇上窜烧到下腹,维轩感到无比惊骇。  是太久没做了吗?维轩有点羞愧地止住思绪。  「这是怎么回事?」  竟然对个男人有感觉,一定是疯了、疯了,定是这地方女人太少的缘故。  维轩发泄般地拍了拍发烫的双颊,想到脑筋都快打结了。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跟他一样眼花了吗?  唉,以后要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呢?  ***  真糟糕,他生气了。  阿福有点伤脑筋,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想起当时的情景阿福就一阵脸红,心脏的节奏更是不听指挥。  这是他的第一次亲吻,他仿着过去所学到的举止以及照着自己当时的心情所印下的亲吻。  很笨拙,很生涩,可是,阿福觉得那样的举动最能表达出自己的情感了,所以他做了,然后呢?  被拒绝了。  维轩打在他身上的一拳并不怎么痛,但,却令他感到非常失落与沮丧。  他真不想惹对方生气的,更不希望对方会因此而讨厌他。  对,去道歉吧!  他若不喜欢自己这样的举动,自己以后绝不会再这么做了。  阿福反覆地思考着,觉得去道歉才是最好的方法。  想起晚餐时没见到维轩,阿妈去叫他吃饭也没过来,他现在应该肚子饿了吧!  阿福绕至厨房拿了堆食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维轩房前,紧闭的房门似乎将一切气息都关了起来,只有木门底部有着微光透出。  望着地板上的余光,阿福知道他还没有睡。  抬起握拳的右手,阿福踟蹰了好久才敲了下去。  清脆的响声仿佛惊扰了里头的人,虽然隔着门,阿福也可以感觉对方和自己一样摒气凝神。  那样的话,我的情感你能感受得到吗?这种叫做喜欢的情绪,这种叫做幸福的感觉,你也能感受得到吗?阿福不禁呢喃地自问着。  再敲了几声,见这扇门始终没有开启的倾向,阿福只好开口:「维轩,你还没睡吧!我想你肚子应该饿了,所以拿了点吃的来给你......」  仍然没有任何动静,阿福只好放大音量继续说着。  「......其实......其实我是来道歉的,下午的事情,我......」  还没说完,门倏地被打开了。  「进来,你的声音会把阿婆吵醒。」  是维轩,维轩开门了,阿福喜出望外,差点儿又因为感动抱住了对方,直看到维轩表情的凝重,他才止住内心的雀跃。  他的眼神有着当初的冷冽,如刀锋般锐利地刻在阿福身上。  心里有点痛、有点难受。  原本与他的距离似乎被这淡漠的眼神给拉远了。  别讨厌我、别防着我,拜托,阿福也望着对方,期望自己的请求能藉由眼神传递过去。  对望的时间一秒不到,阿福却觉得渡了一世纪般漫长,随着维轩转身,阿福跟着进门。  『维轩,下午的事我很抱歉,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以后我不会再那样了。』原本是要这样说的,可是阿福的脑子就是不听使唤,一踏进房里,劈头就是一句:「我喜欢你。」  「你确定你自己在说什么吗?」维轩仍是与黄昏那时般地惊讶反问着。  「当然确定,我说我喜欢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感觉,阿福又重覆地说了一次。  「你有搞清楚对象?」  阿福眼中的维轩皱起了眉头,他好想伸出他的手将它抚平舒展开来。  「没错,我喜欢的就是你。」阿福坚决地说着。  「你看清楚了?我是男的呀!」  「我看得一清二楚,维轩,我喜欢你。」  只听到维轩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指揉着额角,「你来就只是要说这个吗?」  经由维轩的提醒,阿福才想起自己的手里有堆要给他吃的食物。  「啊,还有这个。」  是晚餐时剩下的炸芋头,阿福用盘子盛了一些。  「我想你晚餐没吃,现在应该饿了。」将盘子递了出去,维轩却一动也不动,毫无接下的意思,「是阿妈多炸的,很香很好吃喔!」  停格了许久,阿福只好将盘子放在一旁的桌上,眼光正好瞥见了一幅崭新的设计图,正待问出口,却被维轩下了逐客令。  「谢谢你的食物,我想一个人慢慢吃,可以请你出去吗?」  「你慢慢吃吧!吃完盘子就放着,我明天再来收。」  悄然退了出来,阿福仍是不舍地瞧了里头一眼。  回到自己房里,阿福才赫然想起自己根本就忘了向维轩道歉,反倒是自己一个劲地说着自己喜欢他,这样肯定让维轩更烦恼。  完了,维轩会不会更讨厌自己?  这一晚,阿福只能抱着满心的懊悔入眠。  ***  虽然冷了,但,尝起来又松又软,维轩用筷子又夹了一块炸得香酥的芋头送入口中。  头一次看到这样直接又死缠烂打的人,那时揍他的举动不是警告了他吗?怎么还有脸皮主动地跑过来再次告白。  要是处理不好是不是会变成那个女人第二,然后自己的下场又会更惨?  如果说上次是被流放到乡下,那么这次呢?会掉到哪儿去?地狱吗?  维轩懒洋洋地吃着炸芋头,脑中不忘胡想着。  真是不懂为何阿福会看上了自己?哼,而且还十分伟大地超越了性别,维轩讥讽地嗤了一声。  对了,他不是有个女孩子叫阿芬来的?怎么目标转移了呢?  蓦地,维轩又想起方才的对话,简直就是跟台坏掉的录放音机对谈般,阿福一直重覆着那句让他头更疼的话。  揉揉太阳穴,一股莫名的不耐烦油然而生。  维轩拿着筷子用力地搓着炸芋头,筷子碰到盘子叮叮咚咚地直响,数个滑溜,芋头都掉到地上,可是内心的烦躁却无法像炸芋头一样掉出心里这个盘子,心一横,把一旁自己所画的设计草稿给揉成了一团废纸。  似乎这个残忍的举动终于抑制住内心的烦躁,维轩心疼地把设计图轻柔地摊开。  可恶!都是阿福害的,好不容易才画出来的。  边咒着阿福边后悔地努力将设计图恢复成原状。  ***  爱情果然是种自我催眠,但,维轩知道自己的感觉还冠不上这么高昂的称谓。  他只是变得比以往还要注意对方而已。  自从上次那个接吻事件以来,两人的相处模式仍是如往常一般。  早上,阿福当司机,然后一起坐车到工厂上班,中午的时候一同吃饭,偶而两人还会到废弃养猪厂,带着吃剩的饭菜喂小猫,下午闲来无事时,维轩总是坐在楼梯口瞧着阿福工作,有时也会帮帮忙,不过,维轩讨厌强力胶附着在手上的黏腻触感,大部份只是在一边盯着一面与阿福聊天。  然后,下班的时候......这样想来,两人在一起的相处时间还真长呢。  真是太不公平了,维轩忿忿地想着。  阿福再也没有下个举动,一切彷如从未发生过,可是自己的内心却是受到对方的影响而愈趋烦躁。  不自觉地望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视线飘移好像失去了准头,明明与别人说着话,网膜焦点却越过对方肩头聚向那人所在的另一端。  不自觉地听着对方的一声一语,耳朵收纳宛若固定了频道,那人的嗓音总是在众多声音中显得特别大声、特别清晰。  不自觉地、不自觉地、不自觉地......在意着。  不该如此的,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对方。  到那时就完蛋了,因为这根本就是场毫无结果的开始呀!喜欢上对方或是对方喜欢上自己都是不被允许的,他不能偏离轨道常理。  况且,恋上比自己小上六、七岁的大男孩,这真不是自己头脑所能分析理解的景象。  加上自己早已不是谈这种愚蠢恋爱的年龄了,所以,这一切都是只自我暗示、自我催眠,而下了这个指令的人就是那个罪亏祸首──阿福。  维轩抱头痛想,他明了自己该中止这奇怪的情况。  尤其是他讨厌现在这种暧昧不清的感觉,非常诡异,困扰着他原有的思绪,搞得自己神经兮兮。  既然如此,维轩打算主动说个清楚,解除指令。  走下楼,找寻阿福的身影。  「阿福人呢?」  「耶,他没在中层那里组沙发吗?早上他也不在这边耶。」工人纳闷地说着。  「谢谢,我去找找。」  跑去哪了?维轩问了好几个工人仍是没找着,他知道阿福不是那种会偷懒打混的人,但,工厂内部几乎是问遍了,维轩只好往那些工人们常纳凉休憩的地方走去。  又是人赃俱获,眼前正有几个小伙子蹲在一起抽着烟,大剌剌地有说有笑。维轩真不知该如何劝导顿时哑口无言,只能厉色地俯瞰这两、三个人。  工头真是的,到底有没有好好跟这些人说说,为什么还是没有改善呢?那样就别怪我狠心了。  维轩语气尽量平缓地问着,期望能与他们沟通。  「你们几个,现在是工作时间,为什么聚在这里?」  话一出口,有两个人识相地把烟捻熄,而另一个却仍慢条斯理地吐着气,维轩认得他叫阿昆,是上次很没有礼貌推开他的人。  「张老板,我们只是休息一下,现在就去工作。」一个打着滑头的嘴脸说着,很快就拉起他的同伴们作势要离去。  「等一下,我希望你们以后能注意一下自己的休息时间,这里是你们来工作赚钱的场所,我诚心地希望你们懂得珍惜这个地方。」否则你们真的要被列入裁员的名单里了。  「会的、会的,我们下次一定注意。」  「对了,你们有看到阿福吗?」  「他在板模工厂那边。」  竟是阿昆回的话,这令维轩有点惊讶,怎么问了这么多人没人知,阿昆这人却知道,而且听着他的语气,又冰又冷,仿佛有仇似的。  「谢谢。」  道了谢,往另一间小工厂走去,还没到达就瞧见阿福走了出来。  「阿福,你来这边做什么?」平时的工作内容不在这边,又未见阿福搬出新的基架,维轩好奇地问着。  「没什么,只是在做件新的,试验看看。」阿福咧嘴笑道。  真的是非常廉价的笑容,维轩总是能在阿福脸上发现这样平凡又普通的笑容,宛如他随时随地都在笑着,也因此,维轩并不认为这样的笑颜珍贵或难得,以往的他只是觉得可笑,这人还真是容易满足,他是个傻子等等的想法。  但,此刻,阿福的笑容给了他一种耀眼的感觉,相当灿烂好看,他的四周像是洒满了光,好温暖。  这个想法让维轩有点不知所措,他真害怕自己突地脸红,若是让阿福察觉了,维轩打算当场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一定是太阳光太刺眼的关系,维轩收起自己的慌张,咽下一口唾液,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  踌躇着,维轩忘了开场白要怎么提才好,只好继续逗弄着怀里的小猫。  呼,快说吧!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这个养猪场不会有人来的,你大可放心大声地拒绝对方、大胆地喝斥对方,然后中止这奇怪的相处局势,使自己别再心烦。  摊牌吧!维轩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转身,认真严肃地盯着阿福说道:「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阿福一个怔忡,呆愣了好一会儿。  「嗯,我还是喜欢你。」阿福仍是笑着说,散发出太阳光般的热量,照得维轩心头有点暖洋洋。  听见有人说着喜欢自己内心实在喜悦,可惜眼前这人真的不是维轩理想中的交往对象,领略的瞬间,喜悦的心情倏地转为郁卒。  「可是......我不喜欢你......所以......」  「我知道,没有关系的。」阿福仍旧微笑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这样我就觉得幸福了。」  只是这样?太容易满足了吧!  「是吗?嗯嗯,好,我已经知道了,那么,希望你记得我真的不喜欢你,日后也别奢求我会喜欢上你,我们的关系就是员工跟老板,拜托你以后别用对待来福的方式来对待我,就是这样,你明了了吗?」维轩一口气讲完,叫他这么大的人说出像高中女生这样丢脸的话可是费了他大半的精力,维轩顿感疲惫萎靡,低下头抚着猫,静待阿福的反应。  「我了解了,上次的事真的很对不起,我不会再做出你讨厌的事了,不过,你能知道我喜欢你真是太好了。」  耳边听着对方离去的步伐,维轩迅速地抬起头来望见阿福转身中的侧脸,看着他从自己眼前渐行渐远。  那一刹那,维轩的心仿佛被另一种无形的东西给填满了,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僵,连表情也称不上。  被拒绝的人心里应该会很难过吧!为什么他还笑得出来呢?  为什么不是跟以前的那些女人一样作势给我几个巴掌呢?  因为他是男的吗?所以看得开、放得下。是这样吗?  好失落。毫无任何愉悦的心情。  难不成自己对他有所期待?希望他很失望、希望他很伤心、希望他很难过......然后证明他真的是喜欢自己?  赶紧摇摇头,维轩止住这可怕的想法,放下怀中的小猫,离开这个布满奇异气氛的地方。  第六章  真是奇怪,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  阿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怀疑是平常笑了太多把脸皮都给固定住了。  这时候应该要伤心才是吧!阿福又笑了两声,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湿热,用手抺了抺才知道自己掉眼泪了。  真糟糕,原来自己这么不成熟,阿福责备着自己,怎么这样就掉泪了,维轩不过是说不喜欢自己而已呀!  这感觉就叫做『失恋』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会比第一次还难过?  阿福觉得比阿芬离开自己时还伤心,有股酸酸的味道涨满了整个心里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突来的情绪,阿福只好让眼泪直流。  因为维轩跟阿芬,他喜欢维轩比较多吗?不,这是不能比的,阿芬是阿芬,维轩是维轩,是不一样的。  『就算你没办法喜欢上我......我还是喜欢你。』  阿福真的很希望维轩也能喜欢自己,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地希望。  突地觉得六、七年的时光是个很大的差距,如果自己年纪再大点维轩是不是就可以喜欢自己呢?或是自己跟维轩一样是都市来的,念很多书,比现在再聪明一点就可以了呢?还是......  阿福拼命用着跟了自己十九年的脑袋,尽力搜寻着让自己别伤心难过的理由。  ***  算算来这个村庄将近两个月半了,早晨唤醒自己的蝉鸣声又多了点,台风也扫过了两、三个,维轩认识的附近村民也越来越多。  好几天前就听阿福兴高采烈地对自己说,村里的庙会就要到了,今年的庙会是五年来的盛况,到时村子里会有很多人从外地回来,白天有拜拜、绕境的活动,夜晚则是摊贩聚集、家家办桌宴客,十分热闹。  因为在都市长大,很少能亲自体验乡村的习俗庆典,尤其是像这类的全村大活动,以往只能透过电视媒体观看基隆放天灯、盐水蜂炮等等的节庆,现今能实际参与让维轩有种莫名兴奋。  维轩回想着阿福对他说时的眉飞色舞、欢天喜地,于是,自那天起,他也跟阿福一样一直期待着这日的到来。  把话讲明后,维轩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掉进阿福的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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