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没装好怎么办头上装什么静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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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电机静子吊装作业指导书要点.doc 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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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电机静子吊装作业指导书要点
(适用于液压提升装置吊静子)
1. 工程概况及工程量
1.1工程概况
简明扼要的将发电机静子吊装所包含的作业项目、大型设备的结构特点和组件划分情况,以及作业环境和施工机械的配置等情况进行介绍。
1.2工程量和工期
1.2.1工程量
描述发电机静子的外形尺寸、重量、加固方式、场外运输方式(火车、船舶、汽车)、厂内运输方式等相关技术数据。
设备统计表
序号 名称 规格 材质 单位 数量 重量 备注
1.2.2 施工工期
本内容为完成此项工作所需的绝对施工工期。从设备清点、检查开始,到组合、安装、验收结束进行工期计算。
2. 编制依据
目的:说明本作业指导书是根据哪些文件、规定和要求编制的。
序号 资 料 名 称 编 号 备
1 《施工组织总设计》
2 《汽机专业施工组织设计》
3 《电力建设安全工作规程》
4 发电机静子设备图纸及说明书
5 发电机静子安装图纸
6 汽机房相关图纸
7 《起重与运输》 (水利电力出版社)
8 XXX型液压提升装置使用说明书
9 配合用机械(M-250或CC-1400履带吊)使用说明书
10 自制吊装架安装图
11 以往类似静子吊装的施工技术资料
3. 作业前的条件和准备
3.1技术准备
施工技术准备应包含:施工图纸会审、施工方案的确定审批、施工措施的设计审批、施工材料设备预算编制、外委外购件的委托、作业指导书编制、施工技术交底、上道工序具备的技术条件等,以及其他相关的技术准备工作。
针对施工具体情况提出要求和达到的标准。
3.2作业人员
3.2.1 作业人员配置、资格
序号 作业人员
工种 数量 资格要求 资质
能够审清本项目施工图纸,领会吊装意图,掌握吊装施工工艺,熟悉施工质量和安环要求。
熟悉静子吊装作业的工艺流程,能有效组织好施工人员按照作业指导书的要求施工,熟悉施工质量和安环要求。 中级工
熟练掌握静子安装的技术、工艺要求,知道施工质量、安环要求。 中、初级工
熟悉焊接工艺及相关要求,具有与焊接项目相符合的焊工合格证书 持证
熟悉掌握吊装技术、要求,了解静子吊装特点,具有起重作业的施工经验。 具有安监局颁发的上岗证书
专业技术熟练、了解静子吊装作业的施工特点 具有安监局颁发的上岗证书
7 吊车司机
熟悉所操作吊车的机械性能,技术熟练,有吊车的操作经验 具有安监局颁发的上岗证书
8 汽车司机
熟悉现场作业环境 持证
表中各类作业人员的工种、数量、资质,应根据项目的作业内容、工作量大小、工期、作业难度等条件进行相应的配置。
3.2.2 作业人员职责分工和权限
序号 岗位名称 职责分工和权限
员 1. 全面负责静子吊装的技术工作,参加相关图纸会审,设计临时吊装设施,编制施工作业指导书、施工预算、技术、安全措施,并主持技术交底工作。
2. 深入现场指导施工,及时发现和解决施工中的技术、安全隐患,按照指导书的要求指导施工。
3. 配合班组长进行施工验收的自检工作。
4. 记录、整理施工记录和验收记录。
5. 对违章操作,有权制止,严重者可令其停工,并及时向有关领导汇报。
长 1. 负责组织安排施工人力,物力。严格按照作业指导书的施工工艺要求,质量要求和安全环境要求进行施工。全面负责质量、安全工作。
2. 做好静子吊装的质量、安全自检和工序交接工作。
3. 施工过程中,图纸不清不施工,材料不合格不施工,技术、安全不交底不施工,上一级工序验收不合格不施工。
4. 发生安全事故立即上报,同时组织本班组职工按照“三不放过”的原则认真分析。
员 1. 严格按照作业指导书的施工工艺要求、质量要求和安全环境要求进行施工。
2. 爱护施工所用工器具,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作业。
3. 发生质量、安全事故应保护好现场,并迅速告知有关领导,做好处理工作。
4. 有疑难问题有权向技术人员、班组长请示解决办法,对自己的施工质量全面负责,对不正确、不明确的指挥有权不执行。
员 1. 熟悉相关图纸内容和有关质量标准,参加图纸会审,技术交底。
2. 深入施工现场,掌握吊装准备进度及质量情况,按照质量标准进行吊装设施的验收工作,配合项目部质检师,监理完成吊装前的准备工作验收。对工作要一丝不苟,不殉私情。
3. 对不能保证施工质量的方案提出否决建议,请有关领导部门处理。
4. 整理、汇总质量验收记录。
员 1. 全面负责静子吊装工作的安全。
2. 参加对指导书的审核工作,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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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的诗人
凌叔华 作品集
凌叔华 作品集
&&&& 中国文坛有一句趣话:“嫁君要选梁实秋,娶妻先看凌叔华”。凌叔华(--)生于文化古城北京的一个仕宦与书画世家,是其父第四位夫人所生。古城的灿烂文化和环境启迪了她的天资才华,使她在文学创作和绘画方面都有优异的成就。她既善工笔,又善写意,墨迹淡远,秀韵入骨,被国内外的名家所称道。莫罗瓦说她是一位多才多艺"心灵剔透"的中国女性。而她的小说多以吟咏自然风物,神往于古代的高人雅士,融诗、画艺术于小说之中,具备传统写意画的神韵。
疯了的诗人
  在初春的一个早晨,银丝似的细雨,乘着料峭的斜风,飞快的抛着梭, 织出一层银灰的薄绡,罩着天泰山的纡曲小路。  这时有个少年戴着雨笠,穿着雨衣,骑了一条小黑驴,缓缓在山路上走。 他面上露出惘惘的神色,口中断续的哼哼着几句古诗:衣上征尘夹酒痕,漫 游何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他反复的念,前两句中的字,大约不甚确实,时有改易的。 “怪不得放翁觉得在细雨中骑驴得意,其实有意思。幸而没有听和尚们的话,等天晴了再下山。” 驴子很驯顺的提起着它的小蹄子,一步步的轻轻踏下去,幽静的山谷中,只听见雨的飒飒微吟和驴子一步步得得的响声,这迟速调和的节奏,好象大 自然的主人在那边指挥着一样。  转过山腰,拐上一片石的山坡,只见一整块两三丈大的石头,斜嵌着在 山顶上,石面平日被来往行人起坐得已经很平滑,此时被雨水细细冲洗更显 得粼粼光润,附近石头旁一些杂树也没有,只有三四棵一丈多高低不齐的松 树欹斜的靠在一堆,初春的松针绿得比江南三月的稻秧还可爱。因为石面光 滑牲口到了此处都得主人牵着才走得过去,觉生的驴子,到石面前便也站住 了,等背上的人下来牵它。“小东西很聪明,我正想下来。这样地方不歇一歇真可惜。”觉生一边说着就拖牲口带到松树底下拴好了,自己带着画箱走到石坡上眺望。 原来对面是连亘不断的九龙山,这时雨稍止了,山峰上的云气浩浩荡荡的,一边是一大团白云忽而把山峰笼住,那一边又是一片淡墨色雾气把几处峰峦渲染得濛濛漠漠直与天空混合一色了,群山的脚上都被烟雾罩住,一些 也看不见。“山万重兮一云,混天地兮不分。”他一边吟咏着这两句,觉得方才胸中的惘怅都消散了,轻轻坐在石坡上,“今天眼福真不浅,米氏父子偷摹的 云山真样本和王摩诘诗味的烟士披里纯都给我找着了。”痴望了一会儿,手触到画箱,正欲打开取出画具,忽然抬头一看,目前云山已经变了另一样。他自语道: “拿这样刷子画这云山够多笨!况且这缥缈轻灵的云山那能等你对写呢?他一分钟里不知变多少次,纵使你能够赶快的擒着东边的一角,西边已经不同了。这色彩浓淡也因雨云的厚薄,天光的明暗变化的,这天地迅速的 化工那能让你凡眼追随呢?即使我们的眼象电影照像一样,一张紧接一张的 连续着一厘不能错,我们的注意力和思想能够那样听命令吗?”他不觉嗤了 一声,“即使它们能那样听话,可是一个常常可以叫它停止的思想,自然是 带些机械性质的了,这机械性质的脑子那里会有什么空灵缥缈不平凡的出品 呢!”  雨已是止了,松丛中忽然飞出几只黄色的小鸟呖呖的叫着斜飞下山去, 因为它们一动弹,松针上的雨水洒了驴子一身。“唏呵!唏呵!呵!”驴子 摇着身子振着长耳朵伸诉它受了小鸟的气,雨水也抖出了一些。  “他们欺负你了吗?”觉生说着,起来把驴子牵到没有树阴的地方,“站 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大约也不早了吧,我自从到山上来表也不着,什么时候差不多都可以 猜得到。牵着驴子慢慢的走着看山也不错。”他捡起了地下的画箱背在身上, 拉着驴走下坡去。  转下了石坡,天色渐渐的光亮起来,九龙山的云雾渐渐聚集成几团白云, 很快的刮着微风向山头飞去。天的东南方渐渐露出浅杏黄色的霞彩,天中青 灰的云,也逐渐的染上微暗的蔚蓝色了。忽然温润的岩石上面反闪着亮光, 小路上的黄土嵌着红砂颗子使人觉得一阵暖气,山坡下的杂树里吱喳吱喳的 闹着飞出两三群小麻雀来,太阳渐渐的拥着淡黄色的霞彩出来了。  太阳一出,九龙山的横轴清清楚楚的挂在目前。山峰是一层隔一层,错 综的重重垒着,山色由灰黛紫赭色一层比一层淡下去,最后一层淡得象一层 玻璃纱,把天空的颜色透出来。这重重的山影,数也数不过来了。  山脚下可以看得很清楚,那绕着山脚发白亮的一长条是河吧,沿着河的 长树林,上边缀着暗红淡粉的不知是桃是杏的花,近山脚下是几堆嫩黄的柳 树掩映着几墩黄土房屋,有几家房上起了雪白的炊烟,直冲上去,迷糊了远 些的树色与岚光。  觉生看迷了,站住不走,“想不到西山里还有这样地方,这不是桃花源 吗?”耳边似乎有人向他念着桃源行的诗句。他想如果今天,不是为着赶回 去看看双成的病,一定立刻从这山爬下去游一游这武陵源样子的地方了。  他想着懒懒的骑上驴子,偏着身子望着面前的九龙山,昨夜忧郁懊恼的 浓雾又笼罩上心来。“世上那里有桃源呢!即使有了桃源,谁同我去偕隐?妈妈不会喜欢那人地生疏的地方,双成——她这次的病还不知是怎样,妈妈信上又不说明。” 想到这里,他觉得一阵难过。脑中同时浮出一个细条身材,苍白长脸的年青 女子,她的一双长长的永远不看人的眼和说话就发抖的淡红小嘴,倒是很动 人怜,可是望见她的直直的从来不曾斜转过的脖子和她的走路不动衣角的端 庄,自然而然叫人肃静起来。“这次的病自然是因为天天哭死去的妈妈积出来的啦,其实才到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不幸被哀伤淘成了一个毫无兴趣的老婆婆一样。” 他路上想到了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转过狮子窝的后山峰,天又阴起来,一阵细雨乘着东南的微风飒飒的下着,对面山谷里满开着的千百株粉白山桃花,花瓣被吹得散落了一地,忽然一阵斜风,卷起地下的千万片花瓣乱飞,在细雨中望去,这景致比隔着水晶 帘看上苑花飞还要奇美。  近桃花林子旁边,有三四间黄泥作壁麻秸盖顶的土房,忽起斜风的时候, 有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太婆跑出来收了树上晾的小红棉袄子,后来又赶柏树下 一群小鸡进鸡窝避雨去。  觉生看到了忽然觉得这是在那里看过的风景,画上呢,诗里呢?一时想 不起来了。驴子慢慢的走着。  转过一个山腰,雨已稍止,前面是一排三四丈高古柏,笔直的树身中间 垂着润泽的墨绿色扁柏叶子,树顶差不多都是桠杈的枯枝,那曲直分明的枝 子好似宋元人山水上画的古拙的线条一样有力气有神采。从柏树林中隐隐露 出几段旧朱砂色的短墙,墙头上显出一座黄琉璃瓦的佛塔,塔旁杂树着花, 粉白相映,此时雨已止了,几对粉蝶儿穿过柏树林飞度庙的墙里就不见了。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送到一种向来未闻过的,似柏之馨,若兰之芬的异香, 一阵阵从庙里吹出来。这是什么花之香味?觉生想到了,加了一鞭,小驴儿 飞跑过柏树林,到山门前站住。  庙里前门听不见一个人声音,走过韦陀殿后面小过道院子,只有一群蜜 蜂嗡嗡乱叫的绕着一棵经雨才开的探春乱飞,走上一层八九级高的石阶,过 了一重垂花门,一种似水莲不觉得带苦味似玉桂不显得浓腻的香味直冲进鼻 孔里。  “原来就是这木笔花!”觉生过了垂花门望见藏经阁前的一株二三丈高, 枝上满着白花的木笔,不觉的住了脚对着它。  木笔花说不上是怎样好看,不过它的香气是很清馥的。可是树旁看不见 一只蜂蝶,花朵儿笔直着在枝头,没有一些阿娜姿态,花瓣儿虽没有粉色, 但有玉兰的嫩白,枝子虽没有叶子陪衬,但是这枯枝着花却有寒梅的风格。 他绕了花默默的走了几圈儿,禅房仍然寂寂不见人影,正殿的琉璃灯, 藏在长幡底下稍微露出一点光来。殿门坎上有两只白点脖的喜鹊,一跳一跳的伸头往里面窥望。 不知何时,大士池里千百朵白莲,褪了粉妆,涂了姚黄的淡彩,含了兰蕊的清芬,偷了丹桂的馥郁,冒着春寒,飞上菩提树,微风过处,吹落九天 奇葩的消息。这些不成形的诗意,此时在他脑子里打转儿。西院忽然跑出两个人,一个是庙里的小和尚,一个是头发苍苍的老王。  “少爷,您怎样现在才到这里呢,我们家里跟您预备的饭,都要凉啦。” 老王见了主人面说道。“现在就去你那里吧。”觉生笑答着同老王出山门,拉着驴子走向左边的山谷去,一边问道:  “这庙里的那棵木笔花开得很好,城里有没有这花?”“咱们那里就有 两盆,少奶奶前些日子托人买的,大概现在还在她屋里。”主仆两人走下坡去,面前一片四五丈宽略平的山地,上面有三四株发绿芽的大树,四围是酸枣棘子作篱笆,里面有两间半泥半瓦的小屋,顶上的瓦 是各种形状的瓦片盖的,他想起老王曾讲过他的爷爷很孝母亲,因为母亲叹 一生没有住过瓦房,她无事到各处收拾碎瓦,或用小钱叫野孩子代捡,足足 十五年才盖满了房顶,盖满了瓦那一年老太太也死了。“这就是你们家吧?”  “对了,少爷记性真好,您认识这房顶吧。”老王笑着让他主人进篱笆 里去,把驴子拴在院子里一棵大树上。  院子倒也收拾得洁净可爱,左边一排是四五株大树,右边是一片二丈来 宽大的打麦场,象拍球场的地一样平,场旁有一个大石磨,近树下有一条长 石预备人歇息的。“喂,少爷来了。”老王喊他的老妻。 一只黑白相间小巴狗从树下穿出来颈上发哑声的铜铃响着,跑向屋后报信去。“少爷,您好呵。”老王的妻子满脸堆笑赶紧出来迎着往里让。 里面房子虽然费了她一早晨工夫收拾了的,但是少主人却不肯进去,他喜欢院子爽亮。 一会儿饭开出来,虽是粗食,但主人在旁殷勤侍候,所以也忘了味了。  “听说少奶奶不大舒服,老太太一定很焦急。”老王的妻皱了眉露出关 心的样子。觉生说了一声是的,仍旧用饭。  “本来少奶奶生得太单薄了,一个月差不多总生几回病。向来生得俊的 姑娘常是多灾多难的,从前就有人跟亲家太太说过象这样美的小姐前生一定 是天上仙女,去庙堂里挂个名就可以免些灾难了。亲家太太因为自己病没有 好所以总没有去。  “我在城里王公馆做事十多年了,太太小姐们不晓得见过多少,可是没 有一个比得上少奶奶那样俊的。就是王四小姐,她们全仗着打扮才显得不错, 少奶奶不打扮的时候,人人已经看她成观音菩萨似的,若打扮起来真是不知 怎样美了。”  觉生只勉强应了两句,他脑中现出一个清服素妆,又羞怯又高贵的少妇, 不知怎的,她的面目神气象古物陈列所陈列的白玉观音一样整齐完美,看去 总是那样儿毫无情感的样子,她的一种高贵冷傲的神情,世人见了除了敬畏 之外,很不易发生别的情感。一会儿饭已用完收下去,倒上水揩面漱口,觉生一边洗着手说: “什么时候让老王来接你下山去走走吧,我们老太太一定也很想你去同她谈谈散散心。” “我天天念道去看老太太去,”她很感激的样子说,“老太太给我们王家的恩典下辈子也未必报得完,她老人家真是个老佛爷,老二老三去一趟总问家里怎样,常常还赏东西让他们捎回来。为了少奶奶,我也得去一趟,她 待人的心肠同老太太一模一样,去年我们大姐儿出门,她静静的叫我去给我 四件新的,一回还没穿过的衣服,她说自己用不着穿了,给了大姐,省得我 们找钱做了。”觉生还未答话,老王走回来说:  “西北边又起了黑云,我看今天得早些赶路吧,省得走到三里河边那儿 碰了雨,就不好走了。”于是主仆二人收拾收拾,说了几句话,骑上了驴缓缓的下山。  早晨本来已经可以静静心赏玩山景,此时无端的懊恼着,心里总是满满 的,脑中惝恍着一些懊恼的、梦影一般的往事,母亲的寂寞烦闷,妻的孤僻 冷淡,自己的无聊漫游,到什么时才算了呢?这撇不了的亲情,这没法补的 爱情,这甩不下,抛不掉的人生!正在想吁气时老王忽在后面指道:“少爷,那条道也可以上香界寺,半道里经过秘魔崖,听说那里很有些古迹可以看。” 他回头望了望那条纡徐的小径,一路是一些新长绿芽的大树。听了香界寺的名字使他想起那棵木笔花,由木笔花又联想到双成,这惝恍惆怅的网子, 又轻轻的套住了他的心。咳,木笔花的幽清的丰格,爱寒冷的禀赋,不惹蜂 蝶的异香,倒有些象她。怪不得她爱这样花。他想到老王方才说的话,对于 她不觉发生的一种奇想。  主仆两人默默的转了几个山坡,到了山脚已是太阳要落的样子,往南行 了一里看见流势汨汨的浑河,附近河边的是一些插了秧儿没有几天的稻田, 望去一点一点韭苗似的新绿缀在杏黄色肥沃的地上,河岸上一排不过一丈高 的柳树,薄薄的敷了一层鹅黄,远远的衬上淡紫色的暮山,河的对岸有四五 个小孩子,穿着旧红的袄子,绕着一棵大柳树捉迷迷玩,可爱的春昼余辉还 照在他们小圆脸上。    “春水白于玉,春山淡若烟,闲乘书画舫,撑上蔚蓝天。”觉生悠然的 记起这一首诗,念着上东边的桥走去。  走了两里路,望见柳庄。这时一群群乌鸦高低的叫着飞回老树去。家家 的炊烟,加添了暮色,把这高高短短的瓦屋茅舍笼罩起来,显出一种静寂迷 离的梦境。望着一座青灰瓦背的房子,觉生又欢喜又惘怅的催着驴子快走进 村子去。  可喜的是母亲还是往常一样清健,不过她脸上的皱纹比他走时深些,这 使他感到十分不安。他搀了母亲走进厅堂里。  他们的房子是庄里第一讲究的大四合房,中间的厅子也是他们起居会食 的地方,此时已掌了油灯,屋里倒不大亮,可是微冷的春宵有了灯火的亮暖 和多了。母子都到炕上坐,外孙小姐静子,才是八岁,挨在老太太腿边睁着 大眼看着他们说话。  “山上饭食想还不错,你脸上的颜色很好。若不是二嫂生病,你倒可以 多住些时。”老太太一线的小眼里露出慈和的光射在爱子脸上。“双成是什么病?”觉生端了茶一边问。 “她的病叫人看不清楚。这孩子平常就多病,她怕给人找麻烦,老是不肯说出来。这回起病大约已经过了二十多天,说起来倒也不象什么了不得的 大病,不过她病得有些奇怪,愈是这不象病的病倒难治——我怕写信说不清 楚,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就打发老王接你回来。”“是不是发旧病?医生说什么?”觉生问。  “倒不是旧病,”老太太稍微蹙了额答,“附近医生都看过了,谁也说 不出是什么病来,他们开的方子都是一些参茸玉桂等等补品,大约是因为病 人瘦得很,所以开这些药吧。“她的病来得也奇怪,打正月底你走了没两天,她就爱睡觉,无论什么时候我走过她窗户总是她拿着书本睡着了,到吃饭总得叫醒她,吃完又去睡 了。我以为她闷得难过,所以整天要困,还吩咐底下人不要吵醒了她,谁知 这样一来,她常常早饭午饭都不吃,白天也睡起来了。这种光景过了二十来 天,直到这个月初十,她晚上就不睡了,常常半夜一个人出来院子里,走来 走去,有时还念着书,后来不知怎样,还跑到后园玩,有一次还拉了静子一 同到后园里又跑又跳的玩了好久。我悬心得很,春天风色不正,吹着了就容 易招凉。可是这也只好干着急,同她说是不中用的。她近几天简直有些不清 楚,同她说东,她答西的。”觉生的脸色渐加郁晦。静子在旁见他们不说话,便说:  “舅舅,前天晚上舅母拉我陪她到后园玩,她唱了好几个歌给我听,还 折了柳条枝子给我编了一顶大帽子,摘了许多许多花儿插在上边,好看极了。 她唱的歌儿真好听,等我同她学好,回家给妈妈唱。”  觉生拉了她的小手,那柔腻肥满的手儿握在手里如同一团暖丝绵,她的 漆黑的大眼珠,和那小薄嘴唇,说起话来动作非常快,愈看愈象她的母亲。 他抚着她的前额刘海短发,问道:“你同舅母玩了多少时候?她同你说什么?” 静子含笑摇头说不记得了。 过了一会儿觉生问:“现在她还没醒转来吧?”  “方才我才去看了一遍,睡得正熟。”老太太呆了一会儿轻轻的叹了一 口气,“咳,好好一个人,忽然变成这样儿,也是我们家没有福,承受不了,  她还没满十八岁,心儿比几十岁的还清楚,进门一个月后,里里外外,大大 小小的事都没有让我操过一回心,亲戚说起来谁不羡慕我的福气。我从小就 爱她那不言不语,静板板的神气,永远不用怕她会同人顶撞一句半句,同周 妈她们说话是多和和气气的,没有高声使唤过她们一回。”说着老太太声音 有些咽哽了。  “我看明天还是进城去找两个医生再看看吧。”觉生心下也非常难过, 躇踌了一回儿说:  “她这病象是中了什么邪。我看光吃药不会有多大效验吧。前几天大伯 妈老姑太太他们都劝我赶紧找了有道行的和尚或是道士来念念经清清房子也 许可以赶掉了邪气或是找个醮香的来拜拜斗,也是个法子。可是我后来一想, 这无缘无故叫这些人到她房子念经拜斗,她不生气也不大好,若生了气更不 好了,亲家太太又过去了,舅老爷又不在这里,不然大家商量商量也好想出 个办法。”她脸上皱纹比方才更多了。  “城里有个翁大夫,治好了许多人的,不知现在还住在城里不,等我打 听打听叫他瞧瞧吧。”老太太听了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  “她从小心事就重,亲家老爷过世那年,她才八岁,天天陪母亲在孝帏 里哭,满了孝以后,什么人劝她都不肯穿红衣服,辫子上也不肯扎红头绳。” 她惘惘的追想前事,“去年只怨我心急,应当等她满了亲家太太的孝再办事, 这样也许她不会常常难过闹出病来了。”这些话触动觉生的多时的懊恼,望见老母忧愁的颜色,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开释,过了些时起身说道: “可以开饭了吧,我去瞧瞧她就来。”双成还迷糊向床里睡着,看不见她的脸。一进屋子,就闻着各样花卉的香气,因为太浓了,使人只闻着一些草青的异味。里面一些也不象以前那样 整齐;书呢衣服呢桌椅上都是,最触觉生眼的是书桌旁的花盆架上摆的两棵 木笔花,一棵只有一朵花开着,那一棵还有几个花苞没有开,在黯淡的灯光 中,露出凄寂可怜的颜色,妆台上书案上所有盘子瓶子等陈设品都装了水养 了生花。象草地上常见的黄的蒲公英,紫的二月兰,白的野菜花,红的野石 竹都有。床前茶几上摆了一个新柳条编好的花篮,帐钩子上挂了一顶柳条编 的花冠,只是上头缀的各色小花已经枯萎了,所以只是一个花冠罩子。看来 这屋子好象是八九岁小女孩子住的。  觉生又可怜又烦闷的叹了一口气,走近床边,脚底下忽踏着许多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有十几本新体装订的书,乱乱的散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鞋上, 觉生捡起书来一边想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我这些书来,大约看完随手 就掷在这一边吧。”  这时一阵晚风由窗外吹进来,吹得人身上冷冷的。他赶紧去把窗上卷纸 放下来,惘惘的回到厅子上。  “少奶奶的窗子敞着,睡着吹了风可不大好。”觉生向两个女仆说,想 叫她们以后注意她的窗子。  周妈在旁答道,“少奶奶要卷起来的,上回我替她下了纸窗,她埋怨了 我好几天,她说房子里的花,不见生风就活不好,她的一棵白海棠因为那晚 下了纸窗闷了气,花姑朵都软了。”    “花在晚上本来要拿出去,可是她又不让拿,我看,若是把窗户纸卷起 来,就在她身上再盖上一床被也就不碍了。你大姊那时在城里上学回到家里 就开窗户睡,多盖些被窝就不会吹着风。”老太太说。  吃过晚饭以后,随意谈了一会儿,老太太恐怕儿子骑驴乏了,叫他早些 休息。他出来去看双成,她还蒙着头酣睡。他怏怏的走出来。  经过双成的窗口,窗棂素纸上印出漆墨色的木笔影子,花朵已经落了, 只是扶疏有姿致的枝影,觉生心上忽觉得一阵难过。  慈爱的母亲早已把书房收拾得非常整齐,书桌摆在向后园的窗户前,躺 在床上可以望见两边窗户外的花木,有月亮时可以望月,其外一张大沙发, 两盆鲜草花也放得恰好,地扫得露出分明的砖缝。觉生此时穿了件厚的旧棉 袍,趿了一对旧鞋,歪在沙发上看一些来往信件。看到朋友催诗稿的信,便 怨道:“我那里享什么艳福?他们还来开我玩笑!” 这时指甲印一般的新月悄悄的躲在书房前面的两枝白杏花里,天空青青的好象才擦过的古铜镜一样净,西北角上有几堆密密的小星儿在闪动,园中 非常沉静,西边一带灰粉色墙上淡淡的印着一些枝子影儿,映着月光,露出 可怜的颜色。书房内的主人默默的望了一会,懒懒的打了个呵欠,又想到病人,心下便懊恼起来。 微风吹过,可以听得见窗前杏花一朵一朵落到地上的声音。书房的主人差不多象是听见了一声,吁一口气。  他倒在大椅上随意翻书看,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有细碎脚步声直向书房 走来,这轻俏的步法不象佣人的,别就是双成出来夜游吧?想到这里,窗前 忽然闪过一个苗条影子。果然是,忽然门开了,双成走进来。  她还似往日一样清瘦,只是腮上添了一层向来没有的桃红色。望见觉生, 她满面惊喜的嫣然笑说:“咦,你回来了!”  这一笑实在出觉生意外,自从结婚后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呢。他一时不 知怎样好。说什么话呢?他也想不出。只好含笑站起来。她似乎没有看出他的神色,她嘻嘻的笑出了声,没有等他答出话来,便说:  “早知你在这里,我轻轻的跑进来,吓你一跳。”说着斜倚书案立着。 她穿了件浅杏黄的又宽又大的袍子,愈显出消瘦的腰肢。他跟着她笑,好容易想出一句话来,“外边很冷,你的衣服太薄了吧?” “穿了这件袍子到园子去,那里的树精花神才向我点头行礼呢。”她憨笑的答。 灯光下映出她细长的脸儿,腮上新睡起的海棠红晕还未褪去,这红色一直连上眼皮。她的眼也不象以前那样疲倦睁不开的样子,说话时一双明眸象 星星一般闭动,花蕾般的嘴唇边旁,添了稚子特有的娇憨的笑涡,从前高贵 冷淡的神色消失尽了。他含笑让坐,还是想不出说什么话。 她倒在大椅里,抚着腿叹道,“跑得都发酸了!” “这样黑,你去那里来,不怕吗?”他说完回转了身子坐在一张近旁的椅上。  “我喜欢黑。外面有弯弯钩的月儿,你看见没有?方才我想抓住了它, 可是它真是淘气,怎样也抓不到。我跑了好久,末了不知它藏到那里去了。”  觉生看她说得起劲,莫明其妙的笑望着她,等她住了声,问道:“你抓 它干什么呢?”“玩,我挂在这里多好!”她指着胸口说。 说着她撩起她身后散着的长头发编着玩。 “你的头发原来这样长,从前梳鬈儿倒看不出来。”他说。“你看看垂到脚后跟没有?”她立起来叫他看。“再长一些,我跑到前面山顶上,披散 了让风吹着,你同我画一个象这样的画?”她站起指着墙上挂的画。  “你还得光了脚,披上一块又宽又大的布,只是光了脚出去恐怕有人要 笑话。”  “对了,它是光了脚的。”她高兴的说,一边伸了脚脱去袜子,自己看 看,“象这样干净的脚,谁笑话呢。”“穿回袜子吧,不要冻了脚。”他笑了笑又道。 “你一个人到园子去不冷清吗?” “有一对小乖乖陪我。”她答。 “什么小乖乖?”“这一对小乖乖,”她很得意的笑着说,“没有妈妈,没有窝儿,不怕冷不怕热,除了花园,别处还没去过。” 说着她站起来望了望窗外,喊道,“花儿,黑儿,进来。”黑地里见一只身子很粗胖,腿很短的小狗跑到门前,用嘴撞门。“来了!”她走向门前望着窗外喊,“黑儿呢!黑儿!” 门开后,一只黑白相间的又肥又脏的狗先窜进来,尾后跟着一只身子臃肿、毛色乌黑的小狗。  双成看见了便蹲下来,一手抱起一只,她微笑着眯了眼望它们,象小女 孩装小娃娃的妈妈那样有趣的亲切与可笑的得意。小狗也知趣,花的把头爬 在她肩上,黑的贴着耳伏在她胸前。  觉生站在旁抚着小狗的毛。忽然花儿似乎身上发痒抖了抖身子,洒了他 们俩一脸的水珠子,同时黑儿的头乱撞起来,双成赶紧松手,一双小宝贝便 溜下来。  “淘气鬼!”她噘了嘴骂了一声,便倒身坐在椅上,她穿的葛绉袍子, 襟上肩上满是狗爪的深灰色的蹄子印。“它们弄脏了你的袍子了!”他指给她看。 她低下头看了看,忽转嗔为喜的笑道,“这象开了一半小菊花的样子!” 不知是因为物主人的原故或是狗爪子印不难看的原故,觉生看了看也与双成同意,笑道,“这件衣服印上淡墨的菊花,很幽雅的,你到那面镜子前 照照去。”她在镜子前立了一会儿,正容向他道,“你可以给我这幅画吗?” 他不大明白,还未答,她接下说道: “这是我顶喜欢的画你摘下来给我行吗?” 他走过去,她拉他近前指给他看。镜子里照着东边纸窗的玲珑的窗格,青白的纸上面,印着一条枒槎老树枝,有一团象小鸟挨靠在一起的影子,枝 上挂着几片破叶,高低的迎风摇摆跳宕。“这倒是好画,可是拿到别处就不是这一幅了。” “为什么不是这一幅画呢?”她不相信的问。 “这是镜子,拿走就照出别的东西来了。” 她还不相信,停了一会又问,“什么是镜子?” “那就是。”觉生真窘了。 “谁叫他照出东西来的呢?”  他这时简直没法答她的话,幸亏她虽问了却不一定要人答,过不一会她 又转到别的事上了。“他们说你病了,可是精神倒不坏。”  “我那回生病,妈妈抱着我的头喂我药吃,喝一口药,吃一口糖,我同 妈妈说,我喜欢生病,妈妈掩了我的嘴不许说。”  觉生怕她提到死去的妈妈伤心起来,故意说些别的话好岔开了,“你看 月儿走到正中间,比方才光亮了许多似的。”  “亮了,”她伸头往窗上看了一看,说,“月儿太亮不好,天上的星星 都吓得躲起来了,窝里的鸟也照得睡不安神。”“可是明月照着开着花的树或是倒影在河水里是多美呀!”  “照在露珠上面也好看,吹着风,它们就闪闪的跳动,那里一定有一群 小仙女跳舞呢。”“这露珠的小仙女可怜得很,一边舞着,一边就不见了。”他忽然感叹的说。 “一边舞着一边不见了很好玩的!”这时那双小狗蹲作一堆,四只小眼,却向灯光瞪着,不时摇动着身子,搔耳朵,抓痒痒,显出不耐烦的样儿。 双成望见这样子。站起来开了门叫唤道,“出去玩吧,这屋里没有地方给你们跑。”  这一对小东西摇着尾巴跑出门去。她忽然喊道,“花儿,黑儿,等一等, 我也去。”“外面冷,不要去吧。”觉生拉着她道。  “我不去,这时小东西就会给大狗欺负,昨天黑儿给隔壁的黄狗吓着了, 饭都没有吃。”  “那么我同你去,等我一等。”觉生拿了自己一件外套,同她披好,两 人一同走向园子去。花儿打头走着,小黑儿的肚子贴到地面,虽是摇晃着身 子想跑,但走都象走不动的样子。园子里虽然有微明的月色,可是还看不十分清楚。双成说: “花儿,来,来上小园子去吧!” 两人搀了手走着,他觉得象方才拉了静子的手一样愉快,不过一只是肥短,一只是纤瘦的不同。她此时直象七八岁的小女孩子新得了好朋友一般, 津津不倦的告诉他许多园中遇到的事;有一回天亮的时候,忽然飞来一只头 上带绒毛黄冠子的,身子花白的鸟,爬在大柳树身上,伸了嘴只啄树干子, 忽然树底下爬出一只白蛾子,振了翅子飞向近旁开得正好的杏花树上去。黄 冠鸟飞过来张了嘴要吃它。她想在白蛾子看花去的时候,遭了难,心里觉得难过,就拾起一块石头打过去,这只鸟远远的飞去,以后永远没有再来。还 有一晚月儿好极了。园子里象点着多少的纱灯一样亮,树上小鸟儿都醒转来 又飞又叫的赏月,她想到厨房里一窝新养的小猫是还没有开眼,这样好月亮 它们看不见多么可怜呵。她跑到厨房抱了小猫到园子去,用手慢慢替它们把 眼拨开,还没有拨完大猫找来了,乱嚷乱叫,把小猫衔回窝里去,她不叫大 猫衔去。大猫抓破了她的手,“这真是冤枉,它当我要剜小猫的眼睛呢!” 她说。  她在园子里曾做过许多工作,说起来非常得意。她用柳条编过许多花篮, 把春天所有的花和草都摘了盛在里面,天天烧香供它们,那样就成了仙,不 会死了。她编过一顶花冠,上边插了许多花朵,好看极了,她想供这花冠给 晚上出来游逛的神仙,等了几天也没等到,花冠上边的花都干了。有一晚她 梦见一个神仙从天上飞下来,她想到花冠的花干了不能献给她,心里难过哭 了,神仙拍着她的背,叫她抬头看看,原来自己做的花冠,已经戴在她头上, 上边的花,一些也没有干,象摘下来时一样好看。“你说这个梦好不好?”她的笑声中显出天真的可爱。 觉生笑着点头,仍往前走,一会儿花儿黑儿忽然蹲下不走了。 “到了吗?小园子呢?”他问。 “这里就是,我天天来的。这是两个小乖乖的家。”她说着拉他一齐蹲下。  乘着微白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出面前一片七八尺见方的地上象小孩子玩 的一样,似乎垒着山,插了树,盖了房,搭了桥,映着月光发亮的一片水算 是河池。“你来这边看看我新做的小亭子。”她拉他过去,又说,“我看人家的亭子都有名字,你来起个名字好不好?” 这亭子是稻草做的顶,树枝做的柱子半歪半斜的支在一个小土山上,四面插满了盛开的杏花枝子,山下是一个水池子,有一条硬纸剪成曲曲弯弯的小桥,桥过去的地方插了几棵粗的松柏枝子,旁边有整块砖头堆起来的一个 台,她说这是读书台。“你早上起来走上这台,放大嗓子念书吧。”她说。  他听着笑了道,“这比书房痛快多了!”看到了亭子旁的杏花,他想到 晨间的杏林斜雨,“这亭子叫杏雨亭好不好?”“好。你看这小杏花树好看吧。”她接着说,“这个读书台,给你吧。”她抓了地上一个小泥人放在台上,说,“这个是你,在这上边一边走一边唱。” “我是种地的,”她又抓起一个小泥人放在地上,“这片地种瓜,那边种枣,枣树熟了,你来打枣我来捡,这后面种菜,我们天天来摘。” “再养些鸡鸭,再盖一所住房,一间厨房,这就是我理想的家了。”这小园子在他的心里也活了起来。 忽然她跳起来,在四围树下找看,一边嚷,“花儿,匣子呢?” 花儿伸了鼻子,摇着尾巴在地上嗅,忽然扒开土,衔了一个满沾黄土的盒子来。 “你猜是什么?”她说着掀开盖子递与他看。  匣子里躺着十来条绿的黄的二寸来长臃肿的蛹子,一摇匣子,就蠕蠕的 蠢动,看着有些令人难过。“要这样笨虫子做什么?”他问。“喂,别吵醒了它们,”她郑重的小声说,“它们现在还没睡够。它们睡够了换上五彩的花衣裳才出来游逛呢。” “这是蝴蝶吗?你在那里要来的?” 她点了点头,说,“我费了很多气力才找了这一点儿。” 觉生叹道,“有了这些,园子里可要热闹了。” “它们都是哑巴,闹不起来。可是它们到了园里,树上的小鸟儿都要唱歌了。”她说完不一会儿,忽然跳起轻轻叫道,“莺儿来了!” 说着她拉了他到大柳树下。 似乎有一只鸟在枝子高处呖呖的啭了几声,他们俩用脚尖点了地走到近旁一张板凳上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几声。夜气渐凉,他打了个冷噤道,“冷了!” 她一把拉他过去,拿自己披的外套,分一半替他披在肩上,手触到他身上带潮湿的衣服,说道,“你的衣服湿了。” “露水湿的。” “这是天上星星的眼泪吧,莺儿哭得太可怜了。”  “对了,你看它们现在还挤着眼,还要掉泪呢!”他仰起面向天上看着 说。过了些时,听不到夜莺叫了,忽然枝上象有一只鸟振翅掠过去,两人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只尾巴长长的小鸟很快的冲着月儿飞去,到了中天,“嗬——珈嗷,嗬嗬——珈嗷,”叫了几声,影子渐渐淡漠到看不见。 他渐渐身上觉得温暖起来,同时微风吹过一阵杏花的馥郁,接着是一阵新草鲜绿的清香。春宵的歌谱,漫然在诗人的心琴上奏着。“夜莺叫得这样好听,我是第一回听见。”他靠前握紧了她的手。
“我爱听它飞起来叫的几声。” “只叫几声可惜些!” “就是几声好听。” “如此春宵!”他说着仰面望着远处。白围墙外面的树木已经给夜雾迷糊了,只是一片漠漠茫茫紫灰色的影子,风一漾动,这影子便要探头入墙来,夜已深了。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觉生立起来。 双成挽了他的臂,绕过杏花林子。月儿此时更加清光了,小径上面印着两团又矮又圆的人影儿。 “你瞧那来的一对胖子呀?”她指着地下影子嘻嘻的笑。 “这象一对小孩子。”他答。 “嘻嘻我们是一对胖孩子。”接着是娇憨的笑声。 “一对胖孩子!”他学她的声说。 轻软的东风,在蔷薇夜雾里,吹出银弦清脆圆润的回响。 从此以后,觉生总不离开双成,书房里,后园里,不用说时刻见他们双双影子,听见他们的声音,就是柳庄附近的河边田野也常常见他们搀着手走 过,有时他们跳跃着跑,象一对十来岁小孩子一样神气,附近的村童乡女起 先偷偷跟着他们,后来竟敢同他们俩拉了手在草地上捉迷藏了。老太太看见儿子愉快的神色,也非常欢喜,可是忽然想起他们奇突的改变,不觉又很担心,她的多皱纹的脸上一会儿很平润,一会儿又变了。 柳庄的人差不多天天说这件事,许多关心的亲戚乡邻说起来还咨嗟叹息的说张老太太真可怜,起先媳妇疯了还罢了,现在儿子也同媳妇一样疯起来, 这可怎么好呢?(初载 1928 年 4 月 10 日《新月》1 卷 2 号)
 小刘那时我在中学二年级,同班的差不多都是十四五上下的女孩子。 天气暖和了,午饭后同学们都三三五五的在院子里牵着手扶着肩的走来走去说笑,或是坐在台阶上编手工谈话。下午没有要预备的功课,谁那么傻 不及时行乐,闹一个死用功的名儿。“凤儿,过来。”我正走着听见小刘声音喊我。 “么——事?”我学她的湖北口音问,回头望见她拥着四五个同学在游木那边坐着。 “好事!”她圆扁得有些象荸荠的脸儿上一对漆黑大眼珠溜了我一下,粉红的腮儿鼓着笑意。 “有什么好事,左不过玩贫嘴!”我嘴里说着不屑听她的话,脚下早走到游木前了。 “你做什么又来了?”小刘问,装着生气,噘起小嘴,上下唇许多皱褶凑到中间,眼圆睁着,眼睑上的长睫毛清楚得可爱。  我伸手抓着她的嘴唇,笑道,“这里一个烧卖,谁吃?”大家只一笑, 还没人答话,不意小刘把我绊倒了,一跌正好躺在她身上。我就势把头枕在她的臂上,抱着她的胸膛,装出小儿索乳的样儿来,嘴里叫着“妈,妈咪——” “小牛儿,不害羞,喂孩子,嗬——呵!”小周也是出名淘气的,这时大声叫起来,左右几个人都嘻嘻哈哈的一阵笑。  “起开,倒霉鬼!”小刘急得脸儿飞红拼命推开我,我被推不过,只好 站起来,笑说,“起来了,你得告诉我方才你们讲什么有趣的事。”我一边 怕她躲开,立刻挨她坐下伸手圈着她的肩膀。“忘了!”她赌气答。  “好小牛儿,”我摇着她的肩叫道,我们几个南方人高兴时口顺常易刘 为牛。“你说完吧,你才起头讲了一点儿,怪闷人的。那鸭子到底??”小周眯着她的小眼笑央着小刘。 “快讲,什么鸭子。”我捏了小刘一把,问道。“鸭子都不晓得,一会儿上动物,叩头先生还要问呢。”小刘板着脸说,叩头先生是理科教员的花号,因他念蝌蚪同叩头故。 “瞎说,别闷人了。”我重新捏她一下。 “你这孩子真笨,老大一只鸭子摆在眼前都看不见,”她说着掩住口笑起来却小声的装作背书的样儿念道:“鸭之为状,前挺后撅,行路时脚尖相 对,一摇一摆,也不是迈方步,也不象??”小刘没形容完,大家笑得听不见下文了。 “少做些损事吧。人家怪可怜的,你们还拿人家开玩笑。”李慧生笑够了才说正经话。 “说正经话,到底‘鸭子’是谁的新花号?”我低声问。  “那个新来的——”小刘低声说,“你看,叫她‘鸭子’绝不委屈她不 是?”    我顺眼望到廊下,那个姓朱的旁听生正独自挺着胸脯,撅起臀部,一对 棕子脚儿,塞在放脚鞋里,对对着走倒看的八字步,身体又胖又短,倒是没 冤枉这花号。“倒也可怜,谁都不去同她说话。”我说。 “这算什么,最可怜的是,才坐过花轿就来坐讲堂,耳朵里还闹着吹打声,那里听得见讲书呀!”小刘说。 “她是个新娘子吗?”我问。      “没瞧见里头袄子今天大红,明天大绿的吗?”小刘冷笑答,随接下低 声说道:“不但是个新娘子,还是半个??”说到这里忽然止了。 “怎么不说了,存心别扭人!”两三个声音笑骂着央求。“什么半个一个的?”不大爱说笑的老吴也催了。 “你们也不是三岁孩子,难道还不懂?”小刘还是板着面孔。 到底小周机灵,第一个想着了呵呵笑道,“这‘半个’用得好,小刘,是不是这意思?”她附在小刘耳上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小刘只是轻轻的点一 点头。  这时慧生也呵呵的笑喊明白了,却瞪着小刘问道:“你怎么晓得的,别 是胡诌的吧?”“谁胡诌呢,索性告诉你们好了,今早我下车的时候听见一个车夫在那里嘟囔‘车垫子都吐脏了,闹喜闹到街上,真是新闻。’我仔细一瞧,原来 是‘鸭子’的拉车夫。”小刘道。“脏死了!”小周吐了一口吐沫。我及其余的人都默默的望着小刘。末了慧生开口, “学堂现在也是太随便了,什么媳妇儿,奶奶儿都收了。”“可不是!愈来愈含糊。收一份学费还饶半份,这倒便宜!”小刘笑道。  “话儿真损!”慧生接着道,“怪不得前天我表妹说她们的同学给我们 学校起花号叫做‘贤妻良母养成所’呢。”“其实去年一个白小姐,一个屈小姐,就够人说的了。哼,一个老爷送夫人送进里院来,一个少爷天天来接妈,当谁是瞎子吗?就是校长先生的耳 朵聋,竟一些不理会。”小刘说。“我们大家去同校长评一评这理。”小周有些气愤了。“得他听呀!上回行毕业礼,他还演说什么贤妻良母呢。”小刘说。 “我们也是太老实了,现在那个学堂的学生不闹风潮。” 慧生比我们大两三岁,外头事她会留心到了。 “我们也是太老实了!”这一句话有两三个声音吧。 “太‘三从四德’罢咧!倒是贤妻良母。”小刘冷笑道。 大家默默的都觉得有些气不平,小周忽然跳起来说: “我们现在就去同校长说一说,告诉他这与我们名誉有关系的事不能不管。”大家还踌躇着,小刘冷笑道: “说是白说,他老人家多滑头,那会认真答应我们。” “难道我们随他这样下去吗?”小周瞪了眼了。 “我说你是个草包不是?其实我们不让太太奶奶们来上学也不难,哼,给她们一个‘坚壁清野’,比上校长那里说灵验得多了。” 因为上学期历史考题上有“坚壁清野”,大家一听就明白这意思是学俄国对待拿破仑的故事,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运用到目前事情上,经小刘的口说出来,大家都觉用得俏皮。 “对了,给她一个‘坚壁清野’,小牛儿,你做先锋。”小周兴致得很。 “连题目都没弄清,‘坚壁清野’是不用打仗的!”小刘道。“倒是得有人做军师,大家听他号令行事。” 我们大家不期异口同声的嚷,“举小刘做军师。” “不要嚷,姐姐们!”小刘皱眉笑道,“这事还得大家同心做去。”  都是十多岁的孩子,谁不喜欢看热闹,平常没事都恨不得变出事来,何 况真有了题目。于是大家交头接耳的议了许多方法,军师分派我们去运动别 的同学,日期愈早愈好,所以准定了那天下午上缝纫时施行“坚壁清野”政 策。象是算好了的,等到这事打发得有些眉目,就打上课铃了。 上博物时谁还有心听讲,大家递字条,挤眼,歪嘴还不够,远些的还掷纸团儿。幸亏那先生是出名的“善人”,学生答不出立刻就替说了,永远没 叫我们红过一回脸,瞪着眼多站过几分钟。学生们怎样淘气,他都装看不见。 好容易混够了五十分钟,一听见下课铃声,我们几个人的面上蓦然罩了一层喜色。先生下台后,大家一哄的挟着包儿跑到楼上缝纫教室去。 缝纫先生是极好脾气,举止端庄而且年青守寡的人,所以给她起名叫“李宫裁”,因为这外号并不含恶意,有时我们说顺了口,竟至上缝纫谈话时也用这个名,先生听见几次,并没着恼。 平常上缝纫本来就不安静,今天楼板格外响,连玻璃窗都震动了。楼下三年级学生吵得耳朵痒,好事的早跑到院子前仰着头喊,“楼上跑野马了吗?”  我们今天有比这拌嘴有趣的事占去了,谁也不理会楼下的叫骂,只有小 刘精神足,她答了一句“跑天马了这是诸神朝天!”缝纫先生常常迟到十分八分钟的,但是我们因为今天预定好计划都早早的坐齐了,那“鸭子”也随大家坐了等。 正在吱吱喳喳象众鸟开巢一样吵着,忽然小刘跳进来大声说道:“告诉你们一件新闻,方才我到李妈房打浆子,一个老婆子抱着包衣服进来说是找朱少奶奶的,我回说这里是学堂,那来什么猪少奶奶狗少奶奶,叫她到别的 公馆找吧,她赖着不肯走,只央求我问一问去。我说‘我们难道会藏起你的 少奶奶吗?’她答得倒怪可怜的,她说‘这是唔家二爷怕他奶奶回家着凉, 巴巴的催我送了来,若送不到,回去还不挨骂吗?’”  “在座诸位都听见了吧?”小周接着高声问,“谁有这样多情多义的‘黑 漆板凳’没有,请到前面认人拿东西。”  “别忙呀,还没讲完呢。我听老婆子说得有趣,就想领她上楼玩玩,谁 想到她望着楼梯,两条脚只发抖,她叫我最好替她问一问,我说,‘老实告 诉你吧,这里没有什么奶奶儿,媳妇儿来上学,别找挨骂吧。二爷要孝顺二 奶奶回家再孝顺好了,这里姑娘脸皮嫩,听了都要脸红。’”“到底老婆子走了没有?”小周笑着问。 “你这样注意她,别是来找你的吧?”小刘说。 “呸,倒霉鬼!”小周跳起啐道。大家哄堂一笑。 “老婆子还说什么?”我是被派作可以插口说一两句话的一个,所以说了,可是这句话说得太笨,小刘的眼不满意的溜了我一下。不过她也答下去了。  “我见她赖着不走,真是怪可怜的,就问她:‘你的少奶奶是怎么样儿 的,我好替你找去。’”小刘仍笑容满面的说,“她说,‘不高不矮,一张 福福气气的新开鸭蛋脸儿,一双不肥不瘦粽子样的小金莲儿,一对又尖又细 的巧手儿??’”“这不象老婆子说话的口气,你加上去的。”慧生在众人笑声中嚷道。 “别打岔,老婆子还说什么?”老吴也是派作可以插一两句话的一名,插得也如我一般板而笨。 “不说什么了!”小刘装作赌气样儿,“一些人要听,一些又骂我瞎诌,反正都是管闲事罢咧,那里有什么猪儿奶奶狗儿奶奶掷下了家跑到这乱烘烘 的学堂来呢,”说完坐下了。“哼,她们要来也得我们答应呀!”小周高声说。  “其实在家里好好的服侍公婆,打点家务,有孩子的哄孩子,没孩子的 哄丈夫,也就够忙的了,何必出来摆什么上学念书的臭架子,到考试时,忙 不过来,没得现眼现世!”慧生拿出她的发议论本领来说这一套话。我们正愁找不到起哄大笑的话,可巧小刘插口道: “你听她的话多逗笑。丈夫也同小孩一样,得人哄呢。”大家嘻嘻哈哈的又笑起来。  “今天你们怎的了,女孩子家口口声声说什么丈夫,不害羞!”小周嚷 着一转身坐在桌子上,眼却向四围一瞟,又道,“这是女孩子上的学堂,好 意思的说这些!”大家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太露骨了,只低低的笑了笑,我偶尔回头望了那“鸭子”一下,她正低头装做东西,那圆敦敦双腮红得象烤了火一般。 这时恰好“李宫裁”挟了包进来,小刘连忙咳嗽了一声,大家嘻着嘴笑着立起。  “先生——”大家刚坐下,小刘含笑叫着,这是一时习气,见了好脾气 先生,都要拉长声音喊。“什么事?”  “我们每人想做一件小孩子用的东西,请先生下次给我们出样子。”小 刘方说完,大家扑嗤一笑。“多大小孩用的?”先生问。“大约送满月用的。”小周笑得差点说不出这一句。 “怎么每人都得做一件么?”先生问着,照常下来闲走,看学生做活。 “先生还不晓得我们快要做阿姨了。”小刘娇声娇气说。 “别太拉亲了,姐夫的脸儿还没见过是长的是圆的,就自称阿姨?”慧生冷笑一声。大家又笑起来。“姐夫的脸当然是长的,谁不知道呵!”小刘话没完,笑声又起来。 “长的就长的罢了。脸儿还有当然不当然的吗?”不记得谁打一句岔。 “我们的姐夫天没冷就忧虑到天冷,那么多情多义,他的脸一定不会是圆的。”小刘答完,大家正待要笑,见小刘接下去,就暂且压下笑声。 “其实我们都是瞎忙,”小刘装出正经脸来,“正经说,姐姐的脸儿是圆的是扁的都没有认清楚,倒晓得姐夫的?好笑的很,送那家子的礼呵!”  听完这话,大家放下手里活计,笑着转头乱望,小刘笑着说,“要认一 认吗?”  我也学大家一样故意乱看,自然许多不能藏事的女孩子们的视线早就集 中在那个旁听生了。只见她的脸儿更比方才红,做着活计的手,似乎有些抖 嗦,虽然装出不理会的样子,可是低垂眼睑,始终没敢把我们看一下,口角 虽咧着似乎陪过笑,但分明在那里现出呼吸困难的颤动。李宫裁不知要拿什么下楼去,小周趁机会跳起喊叫了。 “不用瞎看,那一个脸儿顶红就是了。” 我们不约而同的一齐偷眼盯着那小媳妇,她的手抖得更利害,头又低了些。“小周真不通,怎么脸儿红的就算是呢。”小刘假正经的说,“常言道‘脸儿红红,喜气重重,’那能指定脸红的就是你的姑奶奶?” “姑娘们什么叫做喜气重重,还不是‘拜了天地’就‘连生贵子’罢咧,你更不通。” 我们大约听她们对答得痛快,很得意的笑起来,不由得都想看一看那小媳妇怎样,便都转头向她看,谁也不管什么难为情。  忽然小媳妇抬起头来,把手中做开的针线往地下一摔,声音急促的说道, “有什么看的!”眼中扑簌簌的掉下白豆大的泪点来,涨红了脸,溜出教室, 格登格登跑下楼去了。她这一走倒把我们怔住,一时脸上笑意都消了,却默然了一会儿。还是小刘冷笑先开口。 “小周,她去校长那里告你呢。”“得了,我小周岂是怕人告的!”小周大声道,“小刘,你别怕,有祸大家当。” “我会怕?我们‘坚壁清野’政策,正是要这样结果,要怕就不要做。”小刘很得意的说。“我们那么傻,怕她?”慧生笑道,“她还好意思去先生那里告!” 这时我们大家已经怔过了,正得意的想着己党计划成功,不知谁忽然大声叫起来,“‘坚壁清野’政策成功了!”“小刘军师万岁!”小周跑过去抱着小刘的肩膀嚷。 “小刘军师万岁!小牛儿万岁!”许多声接着欢叫。 我们一边喊一边望着小刘,她此时好看极了,胖胖的有些象娃娃的腮愈加红得鲜妍,两个小酒涡很分明的露出来,一双大眼闪着异常可爱的亮光。 离那时大约有十二三年了吧,我住在武昌。 一天吃过午饭,即照样匆匆的上课去了,我在家里闷闷的收拾房子,忽然邮差敲门送了一封信来。原是旧同学老吴的,她在中学毕业又同我上一家 大学,所以我们还常常通信。  她的信的末一段说,“你的寂寞我早已想到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方才在人家吃饭,遇到一位女士,说起话来她原是小刘的小姑子,她说小刘 现住在武昌,大井前街四号金宅,与你只隔一条街呢。你们住得如此近,太 可朝夕谈心。呵,有她这样一个活泼的可人儿从今你不会烦闷了!我倒羡慕 你们。”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近来我实在是闷得慌。除了一星期去教两点钟浅易不要预备的外国语外,其余时光都蹲在家里,武埠高墙浅院的房子我又是初 次住,静坐时偶尔抬头一望,只觉得黑漆的四面都是高墙,有一回我睡醒午 觉时忽然疑惑起来,“这别是犯了什么法来坐监牢了吧?”  我既没有那登临黄鹤楼的风雅,又没有过江逛洋行的豪兴,到街上去吧, 路是又窄又硬,并不好走,过一辆两辆车,就得腆着脸钻进一间毫不相干的 铺子内回避,那些伙计们冲着你笑那毫不相干的笑,一个不留神,衣服上还 会被水烟袋吹出来的烟壳烧一个窟窿,留作纪念。  连收到信到我出门去访小刘,大约还不到五分钟吧,想到我的枯闷愈加 想起那伶俐活泼的小刘来了,我想起许多的话要同她谈,想到她的小鸟般的 轻灵举止,想到她言辞的俏皮风致,那怎都是熔化烦闷的阳光呵。  到了前街,面前仍然立着一垛一垛高得望着脖子会痛的墙,我数到第四 个大门抬头一看,正是四号金寓。我赶紧敲门。  敲了一会儿,手都有些痛了,才听见拖鞋答拉答拉声来到门边,我报了 姓名,大约女子声占些便宜,没听完,门就开了。  门内女仆,一边问我话,一边打呵欠,在往常我也许看不惯,不过这时 正在高兴上头,一些也没觉得,反笑着同她讲。“哦,找太太的,请到厅上坐吧。” 我跟她只有四五步便进了厅子,那里正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同一个相仿的女孩共抢长桌上的一盘花生。男孩是连皮带衣的放到嘴内,大概吃得太忙的原故,吐花生衣时连花生肉也吐出来,青灰的砖地上,很分明的载着一小 堆一小堆象痰又带花生衣脏样子的东西。孩子们见了我,都瞪了乌漆的大眼, 倒有些象从前的小刘,我心想,难道这是她的孩子不成。“太太就来,你请喝茶吧。”女仆递给我一杯茶。我接着,啜了一口,觉得有一股药味,只得放下。 看着女仆进了右手挂着一张带油泥手印的浅绿花布帘子房门,听着主仆唧唧说话,忽然哇哇几声,象是几个月的孩子哭罢。接着拍孩子声,帘子撩起,一个三十上下,脸色黄瘦的女人,穿了一件旧青花丝葛的旗袍,襟前闪 着油腻光,下摆似乎扯歪了。这是小刘,我知道,但是我的记忆却不容我相 信。“对不起,让你等!”这女人面上堆了不自然的浅笑。“好久不见了,”我想不起接什么话,笑得也很不自在。 难道面前这女人真是小刘吗?苹果一般的腮怎会是这黄蜡色的呢?那黑白分明闪着灵活的双眸怎会是这混浊无光的眼儿呢?咳,那笑容,那苗条身材??这样我想着只怔怔的对着目前的人。 “你几时来武昌的?”她被我盯住也不会脸红了,有气无力的问道。 “半年多了,”我觉得自己太过呆了,想吐口吐沫,解一解目前窘困, 咳了一声,回过头去想吐在痰盂里,不想盂内的气味直冲上来,薰得我真要吐,只好赶紧走开。 “我是今天才知道你也在武昌,还是我们班的老吴来信告诉我的。”本来底下还想告诉她我怎样急急赶来,不过说到这里,一望到对面坐的并不象 我想看的那个人,就不好意思多讲。“那个老吴?”她微蹙眉想着问。 “就是吴玉清,她在上海遇到了你们金先生的令妹,说起来,才知道你在武昌住。”“哦——就是我们的四小姐。”她说着却拿眼瞟着吃花生的两个孩子。 “我们不见已经十一年了吧,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说。“他,”指着那男孩,她说,“上头还有两个姊姊。” “你那年出阁的,怎么也没通知我们。”我笑问。 “十七岁出阁的吧,”她算着说,“大宝今年七岁,对了,正是出阁的第二年添她的。” “现在共有几个宝宝了?” “四个女的,一个男的。”“小周听说也出嫁了,你知道她在那里吗?”我问。 “她早死了,死得很惨,听说是怀了个怪胎,生不下来,开了肚子,受不了就死了。这还是我们亲戚亲眼看见的。” 大约因为分别已久,事也过去来,所以不觉得怎样伤悼,不过沉默了一会儿。 “慧生有给你通信吗?”她追想往事问道。  “只头一年慧生给过我几封信,后来听说她出嫁了,这两年简直没消 息。”我说完不觉叹了一口气。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我在路上想同她说那些话都上那里去了,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这时那男孩撩起小长袍喊。 “妈,拉屎。” “孙妈,来同少爷拉屎。”她叫道。女仆应声进来,把方才吐过吐沫的痰盂往里拉一步,抱孩子坐在上面。  “坐好了,我去拿纸去。”孙妈说完正走出去,却被太太唤住道,“装 两碟子来。”孩子蹲坐在痰盂上,唔——唔——的呻吟着,屋内立刻充满了臭味。  我惘惘的望着痰盂上的孩子,他的荸荠脸儿,薄片嘴儿和漆黑的大眼珠 子都还可爱,如果那鼻子不是那踩扁了面团似的,腮上再红些,倒是一个很 好缩小的小刘了。“他长得有些象你,一定聪明吧?”我说。 “唉,淘气得利害,一家人又宠他。” “也是因为他会哄人,所以大家惯得他淘气吧。”我笑说。 “他上头一连两个都是女的,所以大家都宝贵他一些。” “两个姊姊已经上学了吧?”我望了望说。 “跟奶奶上街去了,来武昌后还没有空儿去找学堂。”她说着耸了眉。 孙妈一手端着两个碟子,一手拿着几张草纸走进来。孩子望到碟内糖果,嚷着要吃。 “拉完再能吃,宝贝。”母亲柔声道,“不要嚷,客人要笑话你了。” “我要吃——”他张开了小嘴喊。 “起来再给你,一边拉,一边吃,人家要笑话的,宝贝是听话孩子。”母亲仍然和声哄着。 “我要一边拉一边吃!”孩子怒声嚷,小脸涨得通红。 孩子说出蛮话,她并不生气,只是不作声。 “给我呀——妈,讨厌鬼!”孩子又吼了一声。母亲仍不作一声,脸上并无丝毫怒意,反起身哄着孩子擦屁股。 “我要这个!”孩子跳到茶桌前伸手去抓碟子。 妈立刻跑过去,把碟子推到桌心,一边说,“客还没吃呢,我给你,不要自己抓。” “要多多的,不给我,我打你!”他叫着喊,妈又多抓了两把给他。孩     子一边闹着,一边把糖塞到口里,吃得太忙,只听见他鼻孔呼吃呼吃的响, 一会儿鼻涕流下来直滴到唇上,他一把抓着就抹在妈的袍子上。 “怎的抹在我身上!”妈轻轻说了声,一边替他擦。  “擦得我鼻子多痛呀!”孩子嚷着一拧身走到门边,使劲儿把门一摔, 只听砰砰一响,房里的娃娃就呀呀哑哑大哭起来。母亲赶忙走进里房,拍着哼着,抱了娃儿出来。 “也许要吃奶了吧?”我见娃儿还哭不止,这样问道。 母亲点了点头,一边喊孙妈拿牛奶瓶来。 “她不吃自己奶吗?”我问。 “自己那里有奶,末了四个都吃牛奶大的。”  “你身子不大好吧,找医生看过没有?”我望着她异常黄瘦的面容,问 道。“我倒没有什么病,只是身子太虚了。去年年底小产了一个,今年七月就添她??”她底下的话被手里娃儿哭声吵得听不见了,末了,她急叫道, “孙妈,快拿牛奶来呀。孩子急死了!”“牛奶瓶子给小少爷摔破了。”房外孙妈回道。  “这怎办呢,真淘气!”母亲望着男孩子叹了口气,一边拍着哭的娃儿, 叫道,”孙妈,快把牛奶拿来吧,不用瓶子了。”娃儿一边委屈的哭泣,躲在妈的怀里,不肯吃小匙子喂的奶,妈却不厌烦的一小滴一小滴硬灌进娃儿口中。 男孩子趁这机会跑到茶桌前,索性整碟核桃糖端到边沿,一把一把抓到嘴里去。“看呛着,慢慢吃,我们不要,都留给你吃。”我忍不住说他。 这时放在外边玩刚会走的小女孩慢宕宕的走进来,向妈嚷饿,妈叫她等一会儿,她坐在门坎上很可怜的偷望着茶桌。我抓了一把核桃糖送过去,她正要送到嘴里吃,不意小哥哥跑过去恨恨的一把夺了过来,她抵抗不了,只 张了嘴呜呜咽咽的哭。  “你这孩子,怎么还抢妹妹的糖!给她,明天再给你买好的。”母亲看 着不忍说道。“不给!哭,叫爸爸打你。”男孩瞪了眼对女孩看着。“仗着爸爸痛,不是欺负姊姊就欺负妹妹。”母亲向我说。 “在家里他怕谁?”我笑了笑问。 “谁也不伯。他爸爸一向不管孩子,我呢,身子又不好,今天起来,明天躺下的,那来精神管他们!”她说着有些气喘。 “现在都还小,大一些就好了。”我只好这样说。 “这孩子蛮是蛮一些,倒长得比那几个机灵,好起来很会哄人,只是身子不大好,所以常常爱闹脾气。”她说着眼是很慈爱的看着那男孩。我心下想,到底是“母亲”的话。 好容易小妹妹被老妈哄走了,娃儿不哭了,母亲把她送到里屋去。男孩跑过来拉我一把,歪着头向我笑。 我笑着逗他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便拉了我手,满屋子打转儿走。 偶然望到一张放了笔墨,却摆了许多像片的写字桌,我便站住了要看,他用手指着一个年青女子戏装的像片说,“这是比云霞,你看,”随又指一 张时髦打扮似乎电影员的,指道,“这是杨爱花!爸爸说这是什么星星?” 他说着抽了抽鼻子。“这个呢,是谁?”我指了又一奇怪时装的像来问。 他摇了摇头,接着道,“那天爸爸去看电影,杨爱花出来唱歌。” “你去看了没有?” “爸爸不肯带我们去,大姐哭,妈打她。”他说着提起外面单布袍子擦鼻涕,露出里面更脏的小袄儿。 我正想赏玩一下其余女性的玉照,忽然他撒了手跑向门边去,一边高叫,“爸爸回来了,爸爸买香蕉来了——” 我顺眼望到大门边去,果然走进一个三十多岁,面貌枯黄身材瘦小的男子来,手中拿着一个包。孩子看见抱着腿要夺那包东西。 小刘走了出来,向男人介绍道,”这是林女士,我们老同学。” 男人微笑点头,转身时隔着眼镜仔细盯了我一下,那看的神气,令人极不舒服,我忽然想起有时在街上因为避车跑进面生铺子里,柜台上伙计,就这样盯过我。我也明白这看法,只是看女人用的,虽令人难过,却不含什么 歹意吧。“这不是香蕉!”孩子推了纸包儿,急了喊,一边缠着爸爸不依起来。  “别弄脏我的袍子,你的手多脏呵!妈,给他点什么吃吧。”爸爸推孩 子到妈身前,自己转身进里屋去了。“刚吃了一碟子糖,那里还要吃东西!”妈扶着孩子说,孩子跳着只闹要香蕉,不要别的。 见香蕉闹不出来,孩子跑到中间条桌前把上面盛着小金鱼的玻璃缸推下来,缸碎了洒了一地水,小金鱼在地上翻腾身子打滚。母亲怔怔望了一下,叹道: “把姊姊顶喜欢的金鱼缸都打了,她们回来又有得闹!” 我已经拿好手袋在手,说道,“我要去了,你几时有空儿请到我家去,就在后街十号。”“坐一会再走,还早呢。”她慢慢站起说,“等孩子们好些我去看你。” 我走向大门去,她母子二人跟着,到了门口,我告了别,听她教孩子说,“阿姨,再会!” 这阿姨两字的声音,又清脆,又娇嫩,分明什么时听见过,我惘惘的一边想着一边走。(初载 1929 年 2 月 10 日《新月》1 卷 12 号)
李先生  “又是星期了!”李志清,C 女中学的学监这天照常坐在写字台前含笑 对来写外出簿的学生打招呼。“淑英,”她叫住一个学生道,“你没有写上那儿呢?” “要去地方太多,格子里填不下了,”淑英回到台前一边说一边嘻嘻抿着嘴笑,笑声有些妖媚,象是新学来的,还不自然。“我想先看了舅母,再 到二姑妈,三姑妈家,末了到堂嫂子家再去找玉贞一道买东西,一大串字不 是吗?”  “你这一大串倒不容易写,末了到那家就写那家吧。不是学校爱管你们 闲事,不过有时或者会发生意外的事,要找你们的,写清楚了于自己方便。” 她说完恐怕淑英多心,笑着又补一句,“若不是为学生方便,其实这样簿子 都可以不要。”  淑英也笑着过去填簿子。她穿着一件金红色镶白花边的袍子,身上搽了 喷香的香水,志清见了不觉又要说话,但她不肯直说。  “那天什么副刊上有一篇文章议论我们校风奢侈,这自然是那些恨我们 的人造的谣,可是我们顶好自己仔细些,定堵那些人的嘴。”她说完不觉盯了淑英一下。此时室中并无第三人,所以淑英虽知是挑她的妆束,却没着恼。她仍旧眯眼笑道: “嘻嘻,您也瞧这件袍子照眼不是吗?方才我就不肯穿,都是表姊叫我穿的,她说出去看人去穿件鲜亮衣服要什么紧,现在不穿,留到脸皮打褶做老姑娘时穿吗?” 末了的话是故意说的,志清也明白,她仍含笑答道: “本来也是,为的要穿才做新衣服,放在箱子里做什么呢?”“对了,不过那些爱造谣的人,嘴是关不住,倒是有些可怕。”淑英觉得方才的话有些过分,所以这样说。“想换过一件也不行,表姊把钥匙带走 了。”“偶然穿一次还不要紧。”  隔着窗志清望到淑英穿着那件花袍子,象鸟一样轻轻跳着跑出去,脚上 穿的一双高跟鞋,鞋上的金花迎着日光一闪一闪的。“这样高兴!”她不觉这样吁一口气。  一个正当十七八的姑娘,脸上学得那样妖媚表情,穿着这样艳丽,谁都 会想到她是去会恋人吧。十几年前,就是志清年轻时,女学生有了恋人比做 了贼还可耻,家里知道,有辱门楣的闹,学校还要给她挂一个行止不端,有 玷学风的开除牌子。现在呢,新潮流到了,是青年人所说的恋爱神圣时代了。 神圣的东西谁也干涉不得,主持全国教育的当局也不敢哼一个字呢。  她想到无可奈何的事,总是说一句“都是这样!”便算完了。今天有些 奇怪,照样说了这一句,可是心里总还象有什么堵着。她坐在那里,脸上还 是往常一样堆着笑同来写簿子的学生打招呼,眼里却见来的人都有些象淑 英,她望到迎门挂的大镜内映出一双女孩子装老太婆,脸上却装出咧嘴哭的 样子。  她们是什么意思?淘气!她惘然自语着,好容易挨到十一点半,她懒懒 的踱到休息室。    学校休息室,只陈设七八张轻便的木椅和两张可以放茶具并吃饭的桌 子,虽有休息室之名,可是谁也没有在那里歇过多少时间。她想起最近有个 女友来,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临走时笑说,“有空你还是到我们家玩去吧, 这样椅子坐得人骨头怪痛的。”这话是不错,自然住家的人不要这样硬板的 椅子了。若是她有一个家,至少应当有两三张带弹簧的软沙发或几张精巧的 铺上棉垫子的藤椅了。办完事时,歪在上面,沏一壶热茶,慢慢的喝着,旁 边坐着一两个自己的人,不拘是大人或小孩子说些听了不用存心的话,那怕 是无聊的,荒唐的都不碍,只要是一种自己爱听的声调,呵,那才是休息呢! 她想着就不坐下,走到窗前想望望新种的草花,忽然一阵笑声吹来,使她又想起淑英来。 想到方才淑英的样子,使她感到做管理员的一日比一日难了。正在闷闷时,女仆送进一大捧信来。 这些是全校中各人的信,照例得经她检查过方插到存信板上,等各人认领。她做学监已有五年,校内学生,谁的信多信少,谁的亲友姓张姓王,她 都清楚。有时见到一些粉红淡碧的信封,是否情书,她大约也猜得到,并非 拆过信看,不过她是心绪特别清晰的人,学生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意想之中 罢了。每逢星期日,一堆信内,情书大约占多数。“也难怪,这些孩子也是到了爱写情书的时候了。”她有时这样笑向一个老女仆说着就把信交了出去。 今天不知为什么,望到一些娇艳颜色的信皮,就有些懒得看了。“把这些拿去吧。”她默默的抽出自己的几封来,其余的看也不看就推到女仆身前去。  她先把外边来的三封拆看,一封是一个同事的女儿结婚的帖,一封是朋 友招吃满月酒的,一封是教育局召开中学教职员会议,内有关于管理与学潮 的问题。“又开什么会议,白糟塌工夫!”她折了末了的一封,同时她又想起上回会议时她提出女生制服改正议案,那教育局长面上显出不耐烦,可是经那 教唱歌的女教员何丽卿起来解说一下,他那面容立刻变了,连忙也起身发表 意见。“亏得他意见来得那样快呀!”她叹了一口闷气,把那两封信挟在一 块儿,“又是不相干来撒网子的玩意儿,其实我十多年都不曾惊动人家做一 次什么人情,他们一个月里倒叫我做好几次。”末了的是二哥二嫂的请吃晚饭,短短两三句话的信,这该是一封含着情感与慰安的了。不过心绪清楚的她,比旁人看得不同些,她是一个什么都要 弄得清清楚楚的人,她想受了人家半斤就应还人八两,这才是人情往来,世 上都如是公平交易,感情就不会变了。  她共有三双哥嫂,大的二的都在本地住,这几年除了年节生日或孩子满 月的时候,哥嫂们邀她去吃一顿饭外,余时很少来往。那样饭在她近一两年 看来也不容易吃,因为每去一处,至少得给侄子们捎些礼物,想到选择礼物 的繁琐,觉得吃一顿饭也无味,有时她竟推事不去了。  这次二嫂请吃饭虽没说明为什么,大约不会没事吧。她记学校的学生十 分清楚,可是记哥嫂的孩子们,永远弄不清,因为生得不少,夭殇的也多, 却都是偶然问起才知道。“这也许是那个宝贵孩子的生日吧?”她想到的哥嫂宠爱的大宝或三妞儿,“不,大宝是夏天,三妞是年假时的,??小兰要订婚了吧,上个月就 听说有人家来提,可是若是订婚的大事,为什么不明说呢?也许二嫂又生了 孩子,不想大规模请酒,所以没说明。”  可是她知道二嫂是喜欢应酬热闹的人,有了机会,还不告诉她吗?她又 是不会白吃,一定有一份象样的礼送去的。上次我到她家时,还只象有三四 月的身孕,绝不能经过三四个月就生出来吧。  想了一会儿,还不明白。打电话去问吧,碰着二哥,她又要讥笑她拘礼 得很了,不问清楚,就不能办礼物,空着手怎好去呢?  愈想愈不妥当,上次已经托事不能去,这次再不去,不但嫂子见怪,连 哥哥恐怕都说自己有意和他们生分了。可是,怎能这样去,明知他们没事不 会请吃饭的。“写封信问大哥还来得及呢。”她想到便写,立刻打发校役送去。 已到午饭时了,星期日的饭,常常只是她独吃,对于饮食,她向来看作一种义务,端到来就该吃,吃过了好象就算完了一桩事。 用过饭后她照例洗一洗脸,醒一醒神,张妈想到今天星期她也许要整齐点出门看人,所以把镜子蜜水都拿出来,不料镜子滑下地,捡起来幸而还没 有破损,她擦干净了笑着递与志清查看。她平时几乎不用镜子,每天早上顶多对着那面办公室模糊长水锈的古镜拉直衣裳,弄顺了头发。现在接过镜来,偶然一看,镜里人面几乎不认识了。 镜中人,确是有些年纪了,额前眼角满了细细的皱纹,皮肤一些都不存 从前的红润壮实了,只冷冷的露出一色黄褐,几乎令人疑惑这里头装的血也不会是红的了。  其实才四十三岁的人,不应该这样衰老,二嫂比她大一岁,还天天拍粉 抹胭脂,穿长着短的一时一套呢。“这简直象妈的样子了!”她忽然想到妈临死两年的样子,便不能再看下去,心里只觉一阵惘怅,支持不了,丢了镜子就往床上歪着。 这是她近几年做成的一种习惯,每逢想到母亲,就往床上一躺,闭了目把过去的日子都搬回来,细细的咀嚼,想到伤心,起先还要流泪,这几年才不哭了,不过叹气之时,胸部常隐隐作痛,第二天的饭就吃不下。 张妈看她躺下,笑着走出去道,“今天小姐们都出去了,清静得很,您正好多躺一会儿。”“不,还有三个没出去,你们要留一个在里头才好。” 志清话刚说过,三个没出去的学生来了,她们叫道: “李先生,我们簿子写好了。” “好吧,早些回来。”她照例说这么一句话。 “今天我们要吃过饭才回来,吴美玉的妈给我们煮饺子吃呢。”一个笑道。“李先生,你不嫌我们饺子不好,也请去吃吧?”美玉笑问。 “谢谢了,我今晚也出去吃饭。” “吃过饭我们还要买许多东西,我们早回不来,李先生。” “李先生一个月都不出一回门,老蹲在这里,若是我,早闷死了。” “没事就不要出去了。”志清答。 三个女孩子说着,嘻嘻哈哈的走出去。“闷死了?若叫她做到我,也不会想到出门怎样有趣吧。妈还活着的话,我也早就回去了。谁愿意总蹲在一个地方早晨盼天黑,到了天黑又盼天亮的 过?”她想着,不觉的又想到过去的事了。 在十七八那年,有个亲戚来同她说亲,男家大约是她的伯房中表,人才很不差,两方大概都中意了,可是媒人临走时向她妈笑说,小姐眼下之痣不 吉,他们想能除去才好。  第二天她妈要带她出门除痣,给二哥说了句把笑话,因羞变恼,她拼死 不肯去除,并宣言不出嫁了。  自此以后,什么人来提亲,她都一口回绝了,母亲是体谅儿女的人,所 以也不勉强她。父亲死后,家计一日比一日困难,她二十岁在中学毕了业, 就做小学教员,一月虽挣二十多元,倒也帮了家中不少忙。三个哥哥虽在大 学毕了业,做事收入极微,娶了亲之后,每人又不断的轮流生儿育女,年青 的父母,照顾不来,这祖母的义务一年比一年加重了。这时尚未分家,母亲 当家,时感入不敷出的苦,幸而她的薪水加了些,又是都交出来,这常使母 亲叹息,幸而她还没出嫁,不然,这日子不知怎样过呢!  这几年内虽也有好几个相当人家来与她提亲,有两处因为人材很好,母 亲还苦苦劝过她将就应允,她可是不忍丢下母亲去熬,她想帮得一时算一时, 竟平白的拒绝了。她到了二十九岁,两个哥哥的薪水都加了,二哥也带了妻儿去外省做事,家用就不须添补了。哥嫂们渐渐也露出不愿她不嫁的意思,母亲尤为着急, 两人坐到一处,母亲总是提起这事,什么话都说尽了,她总是笑的开解,有 时妈急出泪来,她还会逗回她笑。整三十那年,妈在病床上一边呻吟,一边叮嘱她不要错打主意,年青人想不到那是??话还没完,就咽了气了。这光景什么时想起都象是昨天的一 样。过了母亲的百日之后,她谨守不吃家饭的主意,就搬到学校住,哥哥们也各立门户的过起来了。她为了手足情份,头一年常去看他们,不过没了母 亲,十分乏味,后来除了有事,或年或节才去走走。近年呢,她非但想不起去,连请都有些踌蹰了,她是不喜欢做无聊的酬应,所以哥嫂们也常想不起她来了。 想到这里,觉得心口有些作痛,近日校医告诉她好些次,心口痛时,千万不可躺在床上想事情,最好觉着有些痛立刻就站起来走走。记起这话,她长长的呼一口气就起来了。 抽屉内满月和结婚的请帖重新拿出来看一看日子,不做人情就要得罪人,她决定一会儿大哥回信来,立意买什么礼物,一齐买了算了。 “满月的是一件小绸料子或一顶花帽子都使得,结婚的一盒添妆吧。”她计划着,“二嫂处,小孩们生日呢,一盒洋点心,一包洋糖,若是小兰订 婚呢,照例是送一个生花篮或是几盒花也就可以了,只是二嫂向来是看价钱 评定东西的,光送花,不知她挑不挑眼?”  “若是大哥也不晓得有什么事,便怎好呢,空手去,没那个理,虽然我 向来没缺过礼,可是二嫂也没有一次忘过给我做生日??”正在没主意,校役回来了,他说李先生李太太都出去了,没有回信。 终不成空手就去吗?她走来走去的想,可是看看钟已经三点半了,收拾一下,雇得车来,就四点多,到那里也许五点了。二哥信上嘱她早些去,去了就吃饭,有些太见外,所以还得早去。 “送礼也可以用红封标??”她忽然想到一包上写富贵寿考,一包写花金,孩子生日用上一包,订婚用下一包,带起来也方便,受的人也没有什么 不如意吧。  校役买了红纸封,写好时入了银票,换了身衣裙,揣了这轻便的礼物, 走出校门。  坐在人力车上,她得意的自笑一向都未曾想到这样简便送礼法,过年想 到了就不用听侄子们说谁的糖好吃些,谁的盒子好看些,姑姑有意把那好看 的帽子把谁的话了。若是一律的给放一块钱的封标,不是省事多了吗?  一会儿她又踟蹰这两封内的钱不知合式不合式,生日应当比花金少,可 是花金四元也许少些,这是二嫂的第一个女儿,薄了也许不高兴。经过两三条街,到了十字路口。忽然望见对面洋车上坐着她的大哥。“大哥,等一等。”她急叫道。 两辆车都停下来,她问二哥家今天有何庆事,邀她去吃晚饭。“他们今天做了好多菜给妈上供,所以邀我们都去吃饭。”大哥答。 “哦,妈的忌日!他们今年怎做起来了?”她的哥嫂虽然供了祖先神位,可是多年没有在忌辰上供了,她忽然想到不觉说出来。  “因为他们新搬的房子有神堂,所以把祖先神位让给他们供了,上个月 才搬去的。我说着玩说现在有了象样的神堂,将来上供,我们到你们家可以 好好的吃一顿了。今天二嫂就做了许多菜,这是她心细的地方,你大嫂就 不??”大哥见她不作声,就上车说,“我们一道去吧。”  大哥的车拉起去了,她的车夫也催她上车,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阵作痛, 勉强上了车,痛得更厉害,车夫提了脚跑了半条街,忽然车上人颤声叫住道:“喂,拉回去,回去??”(收入短篇集《女人》,1930 年 4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小哥儿俩  清明那天,不但大乖二乖上的小学校放一天春节假,连城外七叔叔教的 大学堂也不用上课了。头一天爸爸早就打了两次电话催七叔叔早些回家过 节;妈妈出门买了许多材料,堆满了厨房的长桌子,预备做许多菜。  这一天早上的太阳也象特别同小孩子们表同情,不等闹钟催过,它就跳 进房里来,暖和和的爬在靠窗挂的小棉袍上。  “二乖!还不起,太阳都出来了。”大乖方才醒了照例装着大人口吻叫 弟弟起来,其实他还未满八岁比弟弟大两年。  二乖一些没理会哥哥说什么话,现在不晓得做了什么可怕的梦,只顾把 他的胖胖的圆脸往被窝里藏。  这样一来,哥哥可看不上眼了,跳下自己的小床,披了墙上晒暖和的棉 袍,走到弟弟床前,摇他几下,摇不醒,他叫起来:“妈妈,你来看看二乖,他又把脑袋放在被窝里睡觉。” 这一喊没把妈妈喊来(妈妈早就上厨房去了,不在隔壁)倒把二乖惊醒了。他的小喇叭嘴,老是那样笑呵呵的样子,他忽然坐起来搓眼问道: “哥哥要去了吗?”“去那里?今天放假!”  放假两字特别响亮,这响亮声直窜进小心窍里,使他们想起快活的事来。 二乖一边穿衣服说:“妈妈说今天有好东西吃。”  “七叔叔今天回家,上回他答应给我们带一只象表叔家那样的百灵来。” 大乖说着好象已经看见七叔叔象上回一样骑了一头黑驴手拿一个鸟笼子的样 子。他一边跳着跑出房门,一边唱道:“七叔叔,八叔叔,七个八个小秃秃。”二乖一边洗脸也跟着唱“七叔叔,八叔叔,七个八个小猪猪。” 妈妈从前院走进来喝道: “怎么好拿七叔叔唱着玩,他听见要生气呵。” “七叔叔来了吗?”大乖急问道。 “刚才到,快洗干净脸才许出去。” “怎么没有听见小毛驴铃铛响?”大乖说着赶忙的擦脸。“你猜他总得骑驴才能回来吗?这回他坐汽车回来的。”妈妈说着,一边替二乖拉正了领子。 “二乖,咱们跟七叔叔要鸟儿去。”大乖放下洗面巾拉着二乖就跑。 前院子一片小孩子的尖脆的嚷声笑声,七叔叔果然带了鸟来,还是一只能说话的八哥。 “把笼子摘下来让我细细的看看他怎样说话。”二乖推着七叔叔的手央求道。  笼子放在一张八仙方桌子上,两个孩子跪在椅上张大着嘴望着那里头的 鸟。那鸟的全身羽毛比妈妈的头发黑得还可爱,那只滴溜转的圆眼睛不住的 向着孩子们凝视,一会儿把黑滑的小脑袋一歪,圆眼珠子一转,象想什么心 事似的,忽然它的蜡黄色的长嘴上下张开了娇声叫道“开饭,开饭。”  孩子们欢喜得爬在桌上乱摇身子笑,他们的眼,一息间都不曾离开鸟笼 子。二乖的嘴总没有闭上,他的小腮显得更加饱满,不用圆规,描不出那圆  度了。他一边叫着,一边用手指伸进鸟笼子缝里,“小舌头多小呀!” 大乖他用的最宝贵的新式自来铅笔插进笼子逗鸟玩,也喊道: “八哥,八哥,再说一遍。” 这只鸟似乎非常懂事,一些也不认生,望着小孩子又叫道:“开饭,开饭,小秃子叫开饭!” 这声音简直象是从一个小女孩子的嘴里出来似的,不但孩子们听了乐得起劲,连七叔叔同爸爸都围到桌子来了。 “它从前的主人家一定也有小孩子的吧?”爸爸同七叔叔说。 “是学校的花匠卖给我的,他家有五六个小孩子。”七叔叔说。 “五六个小孩子把它喂大的是不是,叔叔?”大乖赶紧问。 “他们喂大了它,还教它说话。你们天天下课回来象先生教学生那么教几次,它更会说许多话了,我还看过会背出一首长诗的鹦哥,这没有什么出 奇,只要肯耐烦教,一遍不会,教两遍,教一百遍都不嫌麻烦就行了。”  七叔叔末了讲的什么孩子们简直没听见,他们俩又都目不转睛的呆向着 笼子看,他们想到自己要做先生,这是多好玩的事,大乖还在那里想要那里 做讲堂,上课下课打钟或是摇铃,他想到小学校是打钟,幼稚院是摇铃的。 大乖正想同二乖说好就在今天实行这大计划了,恰在这顷刻间妈妈来喊大家去吃春卷。  孩子们本来不肯离开八哥去吃早饭,要求妈妈把鸟笼子提到饭厅去看着 吃,无奈妈妈向来不大轻易答应孩子的要求,要求最成功的也不过是折中办 法,这回也不外这样,允许了一半,只许把鸟笼子挂在饭厅前面的桌上,吃 点心时隔着玻璃窗望得见。大乖的眼总是望着窗外,他最爱吃的春卷也忘了怎样放馅,怎样卷起来吃,他差不多吃过一两卷后,都只吃包卷的粉皮,忘了放馅了。二乖因为还 小,常傍妈妈坐,都是妈妈替他卷好的,不过他到底不耐烦坐在背着鸟笼子 的地方,一吃了两包,他就跑开不吃了。二乖离开饭桌便向廊下跑去,大乖也在后跟了来。  “孩子们,吃这一点不吃了吗?一会儿嚷肚子饿,可没有东西吃,听见 没有?”妈妈看着孩子的入迷,这样从背后喊住问。孩子不约而同的回答,“吃饱了,不吃了。”七叔叔叹着笑道,“糟了,孩子们都着迷了,是叔叔害他们的!” 叔叔把花儿匠交给他的用鸡蛋炒的小米交给大乖,留着喂鸟,又说最好只给它凉开水喝,随便喝别的水恐怕会生病。  大乖叫二乖拿着小米的口袋伺候着八哥吃完再添,自己却一手拿一个茶 杯,在那里很小心的把热开水倒来倒去要把水弄凉了给鸟喝。“哥哥,你说要那里做讲堂?”二乖问。 “草亭子做讲堂顶好,那边没有人吵。”大乖常装出大人的气派来说话,脸色非常郑重。 “我要教它念会第一册国文,要它背得一个字都不错,比你还强得多。” 二乖也没觉得哥哥的话不好听,因为爸爸常当他面说过几次他念书不行,比大乖差得远了。大乖也说惯了一些瞧不起他的话。他还是笑嘻嘻的望 着哥哥说:“哥哥,我教它唱‘先生早呵’?朱先生昨天夸我唱这歌顶好。”“你做唱歌先生好了,可是教唱歌的时候,不要笑。” “我们什么时候开学呢?” “愈早愈好,今天早上吧。”大乖很有把握的样子说了。 好容易妈妈允许了可以把鸟笼带到园子里,这一早上,可把两个孩子忙透了。  想到了学校的国文先生带眼镜,抱着一个皮书夹来上课的,大乖就跑去 把妈妈的避风眼镜从抽屉里翻出来了自己带上,又把爸爸出门用的皮包也夹 起来。卧房的闹钟也搬到亭子上来,因为找不着铃子,上课下课只好播一回 闹钟就算摇了铃了。  哥哥上去摆出正经面孔来,教了一课国文,这八哥学生不知是认生害羞 或是真笨,一句句子教了十几回都念不出来,只会向先生溜眼歪头,先生末 了没法子望着它,它就提高了声象小孩子撒娇似的喊一声“开饭,开饭!” 这两个孩子听是八哥又出声说话,高兴得叫起来,等到他俩围着笼前逗它,它怎样都不开口了。 “这学生还认生害羞吧。”大乖说。  “它饿了吧,”二乖拿了小米放在手掌上喂它吃。八哥啄一口小米,歪 一歪头望孩子一下,那样子比洋娃娃好玩多了。“这样子好玩!”大乖喂八哥水喝。  “哥哥,它晚上跟谁睡觉?”二乖问,他心里先想今晚上怎样放它在床 上,把自己的新棉被给它盖,明早上它若不醒,他就学妈妈来叫自己一样, 把它整个抱起来,不管它醒了没有。“你真傻气,那见过人同鸟睡的呢。”哥说。  到吃午饭,他们还要求把八哥挂在廊下,二乖留了一小碟自己爱吃的炖 肥肉,吃完饭带去给八哥,给妈妈止住他,惹得大家都笑了,他还说怎么鸟 不吃肉呢?饭后爸爸同叔叔要去听戏,因为昨天已经答应带孩子们一块去的,妈妈就同他们换衣服。 小哥儿俩要带八哥去,可是他们只坐池子又不是包厢,那能带个鸟笼去呢。“舍不得离开八哥就别去好了?”爸爸带笑的说。 “今天可有李万春做黄天霸呀!”七叔叔提醒他们。 大乖脑子里浮出李万春的小身子,穿上闪闪亮的花袍,头上戴的满是颤巍巍的大绒球冠子,拿了带穗的花马鞭,跳着跳出台来,一手扯起一幅袍子,两眼瞪大了才喊一声黄天霸——台下大家立刻就喝彩,那是多么好玩! 二乖听见李万春黄天霸的名字,立刻就掀起一幅袍子喊道,“黄天霸呀!”杏核样的大眼学哥哥样斜瞪了一下。 忽然大乖想出要去看戏的道理了,说: “二乖,我们也放八哥儿假吧,今天谁都放假。”  二乖自然同意。于是雇了三辆人力车上戏园去,爸爸一辆,叔叔一辆, 大乖同二乖坐一辆,妈妈向来不爱听戏,上姥姥家谈天去。  两个孩子坐在车上还不断的谈起八哥。大乖这时又有很深远的象大人样 的主意。  “我说,二乖,”他郑重的说,“它的声音那么好听,我们把它送到音 乐学堂去,把它做成一个音乐家吧。”  “什么家?”二乖不大懂。 “音乐家都不懂;前些日子我们在青年会不是看见张姑姑站在上面唱歌,我们大家都拍手请她再唱,她就是音乐家,听说她在音乐学堂学来的。 将来我们的八哥成了音乐家,也站在台上唱歌,多好呵!”大乖同无知的弟 弟说话,虽然不大痛快,但是他想到了八哥成了音乐家,心里就充满了希望 的愉快。“八哥上台去唱歌,我们俩坐在底下拍手呵!”二乖满脸笑容的 “那时候我们也象张姑姑的先生一样坐在台上看,不坐底下了。让听的客人拍手了。等唱完了歌,我们还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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