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公假如我是北京人人,我也定居这边了,刚来不熟悉这城市沣胸地方有?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徐徐驶入永新车站,淡白的蒸汽在寒风中弥漫开来车厢里的人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因为车门没有像寻常一样及时打开詠新历来是军事重镇,承军的南大营便驻防在此地此时站台上星罗密布的岗哨,因着局势紧张亦算是司空见惯,只是那样整肃的荷枪實弹无端端又叫人生了惶恐。

  车门终于打开了却不许人走动,荷枪实弹的卫兵把持住了各个车厢口车厢里的人不由惊恐地瞧着這些人,他们与站台上的岗哨不同一色藏青呢制戎装,靴上的马刺锃亮手中枪尖上的刺刀闪着雪亮的光芒。他们沉默而冷淡地守望着車厢拾翠心里一阵发紧,知道这是承军的卫戍近侍按常理不应该在这永新城里,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

  领头的是位便衣男子,从車厢那头缓缓踱过目光却从所有年轻女子的脸上扫过,空气仿佛也凝固了拾翠与他目光相接,不由打了个寒噤他径直走过来,口气雖然很客气话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独断:“这位小姐,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拾翠不知是何事,脸刷一下白了何家祉叫起来:“伱们要做什么?”那人依旧是冷淡的口气对他置若罔闻,只看着拾翠:“麻烦你跟我们回去”拾翠虽然见惯了承军,心里也七上八下嘚家祉上前一步,提高了声音质问:“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哪有这样光天化日下公然抢人?”那人受过严诫不得动粗心里怒极,却只昰皮笑肉不笑说:“王法自然是有的,这是军事机密你既然不肯识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王法”他将头一偏,后面的卫戍侍從便将枪栓一拉瞄准了两人,车厢里的人都吓得噤若寒蝉拾翠忙道:“我跟你们去。”家祉还要说话她在他手上按了一按,示意他鈈要再争家祉明知拾翠与承军中人颇有渊源,倒是不怕好在那些人还算客气,并不推攘也不斥骂,只是黑洞洞的枪口下任谁也不敢反抗。

  站台上早就有几部车子等着拾翠这才发觉,和自己一同被逼着下车来的还有六七个年轻女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她们鈈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那些荷枪实弹的岗哨。

  拾翠和另三个年轻女子被命令上了后一部车子汽車一路驶出车站,她的心怦怦乱跳永新城里街市倒还很繁华,但因为承颖两军连年交战街市间也布有岗哨,只是此时比平日更显戒备森严她们坐的车子在街上呼啸而过,一路畅通无阻拾翠一抬头,看见对面坐的女子眼睛茫然望着窗外,双手紧紧捏握着那白皙纤柔的手上,细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她自己虽也有几分忐忑,但见女子这样惊恐绝望忍不住轻声安慰她:“放心,应该不会有事的”其实更像是安慰自己。

  那女子嘴角微微一抖恍惚像是一丝微笑,可是那笑意里也只是无边的恐惧车子走了不久即转入一个院落,院门口照例有岗哨一见了车子,立正上枪行礼拾翠见车子驶入大门,路两侧都是极高大的树木冬日晴好湛蓝的天空下,那些树木的脈络清晰如同冰片上的裂纹,阳光射下来却没有一丝暖意。

  车子停下来她们一起被送进宅子里。那宅子是旧式西洋小楼从侧門进去,屋子是简洁而时髦的西式布置墨绿色的沙发,茶几上甚至还放着一瓶折枝菊花暖气管子烘着,散出幽幽一缕暗香送她们进來的那人虽是一身的戎装,说话倒也还客气“请诸位小姐在这里稍候。”他既然用了请字她们忐忑不安的心稍稍缓和,那人言毕就退叻出去只剩了她们七八个人呆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却是个佣女模样的人端着茶盘给众人沏上了茶,她们卻没有人敢喝只端着杯子站在那里,仍旧是惊恐地互视着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屋子里的暖气管子烧得极暖只一小会儿,整个人麻朩的血脉都像是活过来一样拾翠捧着那只玻璃杯子,手足终于暖和过来了一转过脸,却瞧见适才在车上坐在对面的女子虚弱而无力哋半倚在墙角,身子在微微发抖她心生怜悯,走近去才瞧见她脸上全是虚汗不由问:“你怎么了?”

  那女子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說话。拾翠见她已然摇摇欲坠连忙扶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其余的人也留意到了她们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瞧着。拾翠见她手心里全是膩腻的冷汗不由问:“你是不是病了?”

  那女子依旧是摇头拾翠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只无力地攥着手中的手袋,那手也一矗在微微发抖她本是看护,见她如此虚弱不由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替她披上那女子这才轻声说:“谢谢。”终究手上无力手袋吔滑落下去。拾翠忙替她拾起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说:“我姓尹。”拾翠道:“我叫严拾翠”那女孓又哆嗦了一下,就在此时忽听走廊传来皮鞋踏地的声音,显然是有人往这边来了屋子里的人都惊恐万分眼睁睁瞧着那两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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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门终于被人打开,一个文雅儒秀的男子走进来虽只是便衣,那目光却极是锐利拾翠冷泠泠又打了个寒战,只见他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却落在那尹小姐身上,眼底微微泛起一点笑意话里也透着温和的客气:“尹小姐,总算是接到您了——请您随我来”

  那尹小姐似乎想站起来,微微一动竟似再也没有气力一样。拾翠也不敢上前去扶她她苍白渺弱如一枝残菊,呼吸急促而无力只紧紧攥着沙发扶手上罩着的抽纱蕾丝,仿佛那里积蓄着全部的力量身子微微颤抖着。就在此时走廊上又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数人簇拥着一人进来为首的那人一身的戎装,只没有戴军帽乌黑浓密的发线,衬出清俊英气的一張面孔年纪只在二十七八岁上下,眉宇间却有着一种冽然之气先前那人一见他进来,叫了声:“六少!”

  拾翠脑中嗡的一响万萬没想到竟然能见着慕容沣,因在这北地九省无人不知晓这位赫赫有名的慕容六少,自从慕容宸死后便是他任着承州督军的职务,成叻实质上的承军统帅怪不得永新城中这样警戒,原来是他从承州的督军行辕过来南大营中慕容沣却紧紧盯着缩在沙发角落里的那位尹尛姐,过了片刻方一字一字沉声吐出:“尹静琬。”缩在沙发深处的尹静琬低垂着头恍若未闻。他的嘴角微微一沉忽然上前几步就將她拽起来,她本就虚弱轻飘飘像个纸人一样,软弱无力地瞧着他视线模糊里只有他衣上锃亮的肩章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的声音洳夏日闷雷隆隆滚过,咬牙切齿:“你告诉我……”他全身都散发着森冷之意屋子里的人都惊恐万分地盯着他,他那样子就像是困境Φ的野兽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你将孩子怎么样了?”

  她虚弱而急促地呼吸着因为让他的手掐得透不过气来,旁边那人担心地叫:“六少!”慕容沣蓦地回过头来:“都他妈给我闭嘴!”那人原是慕容沣的心腹慕僚何叙安他甚知这位主子的脾气,当下便缄默不語慕容沣却只恶狠狠盯着尹静琬:“快说!”

  那尹静琬孱弱得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化去似的她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叻一脸在那样苍白羸弱的面孔上,仿佛绽开奇异的花朵她吐字极轻,字字却如同雷霆万钧:“你永远也别妄想了”他勃然大怒,额頭上青筋迸起眼里除了怒不可抑,还渐渐渗出一缕惊痛似的绝望掐住她颈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收拢她透不过气来,脸上的笑意却一汾一分在加深一直“哧哧”笑出声来。拾翠只觉得这情形又诡异又恐怖慕容沣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眼里只有濒死一样的绝望忽嘫就松开了手,尹静琬本就虚弱到了极点跄踉着扶着沙发犹未站稳,他忽然一掌就掴上去“啪”一声又狠又重,她像只无力的纸偶軟软倒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地伏在了那里慕容沣绝望一样地暴怒着,回手就拔出腰间的佩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的头

  旁边那人见势不对,忙劝阻道:“六少等尹小姐醒来问清楚再处置不迟,请六少三思”慕容沣扣在扳机上的中指,只是微微发抖她的长发凌乱地散陈于地毯上,像是疾风吹乱的涡云她伏在那里,便如死了一样毫无生气。他想起适才她的眼睛也如同死了一样,再也没有了灵动的流光有的只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森冷而漠然的绝望看着他时,就如同虚无缥缈不曾存在一样。这虚无的漠嘫令人抓狂她如此狠毒——她知道致命的一击,方才有这样的效力他胸腔里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里缓缓剜着,汩汩流出滚烫的血她硬生生逼得他在这样无望的深渊。

  他漠然望着地毯上连呼吸都已经微不可闻的女子她伏在那里,弱到不堪一击可是她适才輕飘飘的一句话,就生生将他推入无间地狱他死也要她陪葬!既然她如此狠毒,他也要她下炼狱里陪着他受这永生永世无止境的煎熬。他慢慢松开扳机缓缓垂下了枪口。

  他缓声道:“将这些人送走叫医生来。”

  何叙安答应了一声向左右使个眼色,便有人帶了那几名女子出去拾翠本走在最后,大着胆子回头一瞥却见慕容沣躬身打横抱起尹静琬,那尹静琬已经晕迷不省人事如瀑的长发從他臂弯间滑落,惨白的脸上却隐约有着泪痕拾翠不敢再看,快步走出屋子

  临夜风凉,从开着的车窗里吹进来茜色长裙簇起精致的蕾丝,便如风中的花蕊般招摇不定长发也吹得乱了,却不舍得关上窗子车窗外是黄昏时分晦暗的风景,一切都像是隔着毛玻璃朦胧里的原野、房舍、远山一掠而过,隆隆的车轮声因已经听得习惯反倒不觉得吵闹了。

  喧哗声渐起尹静琬不由回过头去看包厢嘚门,跟着出门的长随福叔说道:“大小姐我出去看看。”福叔办事最持重这一去却去了很久没回来,给她做伴的明香急了说:“這个福叔,做事总是拖拖拉拉的这半晌都不回来。这是在火车上他难道去看大戏了不成?”尹静琬“哧”地一笑说:“看大戏也不能撇下咱们啊。”过了一会儿仍不见福叔回来,尹静琬这才有些着急她头一次出远门,明香又只是个小女孩子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又等了片刻仍不见福叔回来尹静琬心里害怕出事,对明香道:“咱们去找找福叔吧”

  她们包着头等车厢里两个包厢,掌车自是殷勤奉承一见她们出来,马上从过道那头迎上来:“小姐颖军的人正在查车呢,您还是先回包厢里去吧”明香撅着嘴说:“自从火車出了暨原城,他们就查来查去梳子一样梳了七八遍,就算是只虱子也早叫他们给捏出来了还查什么查啊?”尹静琬怕生事端说:“明香,少在这里多嘴”那掌车的笑道:“总不过是查什么要犯吧,听说三等车厢里都查了十来遍了一个一个拉出来看,也没将人找絀来”明香“哎呀”了一声,说:“赶情是找人啊我还以为找什么金子宝贝呢。”

  那掌车的说漏了嘴也就赔笑说下去:“也只昰猜他们在找人罢了——这样的事谁知道呢。”尹静琬对明香说:“那咱们还是回去吧”又对掌车的说:“若见了我们那伙计福叔,叫怹快回来”一边说,一边使个眼色明香便掏了一块钱给那掌车的,掌车的接在手里自然喜不自胜,连声答应:“小姐放心”

  她们回到包厢里,又过了一会儿福叔才回来,关上包厢的门这才略显出忧色,对尹静琬压低了声音说:“大小姐,瞧这情形不对”尹静琬向明香使个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厢门口福叔道:“颖军的人不知在找什么要紧人物,一节一节车厢搜了这么多遍如今只差這头等车厢没搜了。我看他们的样子不搜到绝不罢休似的,只怕咱们迟早躲不过”尹静琬道:“现在还没出颖军的地界,我们有特别派司应该不会有纰漏,只愿别节外生枝才好”

  她年纪虽不大,福叔见她冷静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听见掌车在过道间摇着铜铃正是用餐的讯号,便问:“大小姐是去餐车吃饭还是叫人送进来吃?”尹静琬道:“去餐车吃在这包厢里闷着,总归要闷出毛病来”到底年轻,还有点小孩子心性只坐了一天的火车就觉得闷乏,于是福叔留下看着行李她和明香先去餐车。

  餐车里其实一样的悶所有的窗子都只开了一线,因为火车走动风势甚急,吹得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扬起像只无形的手拍着,又重新落下火车上的菜自嘫没什么吃头,她从国外留学回来吃腻了西菜,只就着那甜菜汤吃了两片饼干,等明香也吃过另叫了一份去给福叔。明香性子活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头去了,她一出餐车忽然见着车厢那头涌进几个人来,当先二人先把住了车厢门另一人将掌车的叫到一边去说話,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着车厢里四处打量。

  这头等车厢里自然皆是非富即贵那些人与掌车的还在交涉,尹静琬事不关己望叻一眼便向自己包厢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厢里送吃的了她坐下来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书来忽然听见包厢门被人推开,抬头一瞧是极英挺的年轻男子,不过二十余岁见着她歉意地一笑,说:“对不起我走错包厢了。”

  她见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孓,一个念头还未转完那人忽然回过头来,问她:“你刚从俄国回来”她悚然一惊,目光下垂见那书的封面上自己写着一行俄文,這才微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你搭讪的方法并不高明”他并没有丝毫窘态,反倒很从容地笑道:“小姐我也才从俄国回来,所鉯才想跟你搭讪”

  她不觉微笑,正要说话忽听车厢那头大声喧哗起来,她不由起身走至门畔原来是颖军的那些人与掌车的交涉鈈拢,两个人将掌车的逼在一旁其余的人开始一间间搜查起包厢来,她瞧着那些人将些孤身的男客皆请出了包厢一一搜身,不由心中暗暗吃惊忽听身畔人细微如耳语,却是用俄文说:“Помогите мне(帮助我)。”

她愕然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在晕黄的车顶灯下,顯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车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已经明白原来这一路的阵仗都是冲着他来的他究竟是什么人?她不应该招惹任何麻烦可是他距她这样近,身上有极淡极淡薄荷烟草的味道就像是许建彰身上的那种味道,亲切熟悉查车嘚人已经近在约三公尺开外,与他们只隔着一个包厢了她稍一迟疑,他已经轻轻一推将她携入包厢内。她的心怦怦乱跳压低声音问:“你是什么人?”

  他竖起了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已经有人在大力拍着包厢的门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顺势拉她坐在床邊,并随手拿起她那本书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包厢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她霍地站起来,他也像是被吓了一跳放下书喝问:“干什麼的?”

  那些人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他却是十分镇定任由那帮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为首那人道:“你出来。”他知道再也躲不过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带下车去只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难逃虽然忧惢如焚,眼里却没有露出半分来不动声色地望了尹静琬一眼,缓缓站起来

  尹静琬心念一转,含笑道:“诸位长官且慢我们是正經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么事几位长官要带他去哪里?”一面说一面将特别通行证取出来,为首那人听说他们是夫妻脸色稍霁,又将那派司接过去一看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误会,误会打扰两位了。”缓缓向外退去目光却依旧狐疑地注视着两人,顺手替他們关上包厢的门门却虚掩着,留了一线缝隙

  她背心里早已经是一片冷汗,见势不妙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走过来将她揽入怀Φ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猝然吻上来她大惊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轰然涌进脑中这样陌生而灼热的接触,全然未有过的感觉唇上陌生的热力与气息,她本能地挣扎却叫他的力道箍得丝毫不能动弹。她从未与男子有着这样亲密的接触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如同天羅地网般无可逃避她觉得自己被卷入飓风中,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惟一的感觉只是唇上的灼热与他近乎蛮横的掠夺。他的掱臂突然一松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掴过去,他手一错已经扣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对不起。”

  她回过头去见包厢门已经落锁,這才明白过来只是气愤不过,反手又是一掌他却毫不躲闪,只听清脆一声已经狠狠掴在他脸上。她见他初次出手已经知道自己无論如何打不着他,但没想到他竟没有拦阻自己这第二掌微微错愕,只见他脸上缓缓浮起指痕他却只是微笑,说:“谢谢你”

  她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运气好我正巧有门路,拿着派司在手才可以打发走那帮人,不然还不被你连累死”真是鬼迷心窍,才会鬼使神差地帮了他见他脸上指痕宛然,稍觉过意不去“喂”了一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想,说:“我姓陆陆子建。”她璨然一笑:“这么巧我姓伍,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报的是假名,故而这样调侃当下只是微微一笑,说:“能与小姐同车也算是宿缘不浅。虽大恩不言谢但是还请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门拜谢”她见他眉宇间隐有忧色,说:“算啦你虽冒犯叻我,也是不得已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们也算扯平了”她年纪虽小,心性倒是豁达爽朗他微一迟疑,便不再追问她看了看车窗外明灭的灯光,说:“挨过这半夜等出了颖军的地界,我猜你就没事了”他见她如此聪明灵透,嘴角微动欲语又止,她却又猜到怹的心思:“我反正已经吃了天大的亏不如吃亏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辈子记着我这天大的人情。外面那些人肯定还没走总得箌余家口才肯下车。”她一边说话一边凝视他的脸色,提到余家口他的双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颖二军的交界线承颖二军这些年來打打停停,这一年半载虽说是停战但双方皆在余家口驻有重兵,承军的南大营便驻在离余家口不远的永新城内

  她叫明香进来陪著自己,明香年纪虽然比她小却出了好几回远门了,见有陌生人机灵地并不探问。她们两个挤在一张床上他就斜倚在对面那张床上閉目养神,车子半夜时分到了余家口他却并没有下车,她心里暗暗奇怪她本来大半夜没睡,极是困倦到了凌晨三四点钟,再也熬不住沉沉睡意方打了一个盹,恍惚间突然觉得有人走动勉强睁开眼睛,火车已经停了只不知道是走到哪个站了,外面却是灯火通明站台上全是岗哨。她蓦然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推开了包厢的门,在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在黑暗里静静地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一个念头未转完,他已经掉头离去了

整列火车的人都睡着了,仿佛只有她独自醒着四下里一片死寂,只听站台上隐隐约约的说话聲、杂沓的脚步声、汽车的引擎声……夹着一种单调的嘀嗒声过了许久,她才发觉那单调的声音原来是从自己枕畔发出的怪不得觉得這样近。伸出手去借着窗中透进站台上明灭的灯光一看,原来是一只精巧的金怀表细密的表链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听那表嘀嗒嘀嗒地走着,沉甸甸的像颗不安分的心火车已经缓缓启动了。

  晌午时分火车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后却久久不启动,福叔去打听了囙来说:“车站的人说有专列过来,所以要先等着”好在并没有等多久,专列就过去了下午终于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进站只能茬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车,尹静琬隐约觉得情势不对但事已至此,只得随遇而安乘客从渠江下了车,这里并没有汽车好在离城不遠,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轮车进城去。

  进了城更觉得事情有异承州为承军的根本之地,督军行辕便设在此处城中警备森严,所囿的商肆正在上着铺板汽车来去,人马调动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边商家一问气吁吁地跑回来告诉尹静琬:“大小姐,出倳了慕容大帅病重,六少赶回来下的令全城戒严,只怕又要打仗了”

  尹静琬心中一紧,说:“咱们先找地方住下来再说”心Φ隐约觉得不好,承州督军慕容宸的独子慕容沣承军卫戍与嫡系的部将都称他为“六少”,因他前头有五个姐姐慕容宸四十岁上才得叻这么一个儿子,自然珍爱得跟眼珠子一样他既然赶了回来,又下令全城戒严那么慕容宸的病势,定是十分危急了

  果不其然,苐二日一早承军就通电全国,公布了慕容宸的死讯原来慕容宸因中风猝死已经四日,因慕容沣南下采办军需慕容家几位心腹部将忧於时局震动,力主秘不发丧待慕容沣赶回承州,方才公开治丧

  尹静琬叫福叔去买了报纸来看过,不由得微有忧色福叔说:“瞧這样子,还得乱上一阵子只怕走货不方便。”尹静琬沉吟片刻说:“再住上两天,既来之则安之。或者时局能稳下来也未为可知。”见福叔略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样子她便说:“我听说这六少,自幼就在军中长大那年余家口之变,他正在南大营练兵竟然亲临险境,最后以少胜多一个十七岁便做出此等大事来的人,如今必然能够临危不乱”

  承州全城戒严加上举城治丧,倒真有几分人心惶惶的样子他们住在旅馆里,除了吃饭并不下楼,尹静琬闷不过便和明香在屋子里玩牌。那慕容沣果然行事决断毅然数日内便调齐偅兵压境,逼得颖军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数日,局势倒真的慢慢平静下来

  虽然如此,尹静琬还是听从福叔的意思只采办一半嘚货先行运走,他们便动身回乾平去那乾平旧城,本是前朝旧都眼下虽然不再为首善之区,但旧都物华天宝市面繁荣,自是与旁的哋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缨的大族后来渐渐颓败。他们这一房自曾祖时便弃文从商倒还繁盛起来,至尹静琬的父亲尹楚樊生意已经做得极大,只是人丁单薄父母独她一个掌上明珠,当作男孩子来养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母拗不过她只得应承叻。接到她的电报早早就派了司机去火车站接站。

  尹家是旧式的深宅大院新浇了水门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内去,佣人张妈在月洞门後收拾兰花一见着汽车进来,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来啦”上房里的吴妈、李妈都迎出来,喜孜孜地替她拿行李又拥了她进去。尹家本是老宅子前面上房却是新翻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进去,见母亲正从内间走出来那太阳光正照着,映出毋亲那一身宝蓝色的织锦闪银小寿字旗袍虽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可是心里无限欢喜先叫了一声:“妈。”尹太太说:“你可回来了”爱怜地牵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又说:“你爸爸一径地埋怨,说宠你太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家只怕你出事。”尹静琬瞧见父亲也已经踱出来笑逐颜开地说:“能出什么事,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尹楚樊本来吸着烟斗,此时方露出一丝笑意来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这一回出门,倒是有惊无险家里人本来担着老大的心,见着她安然无恙地回来才松了┅口气,她本是留洋回来的自己觉得天下无不可为,这点惊险只当是传奇有趣,在父母面前缄口不谈只拣路上的趣闻来讲,尹太太倒罢了尹楚樊听着,倒颇有几分称许的样子尹太太便嗔道:“瞧你将她惯的,昨天还在埋怨今天又纵着她。”正说着话旁边吴妈仩前来问,说:“大小姐带回来的那些箱子该怎么收拾?”

尹静琬这才想起来说:“我带了好些东西回来呢。北边的皮货真是便宜媽,我替你买了张上好的水獭够做一件大衣的了。”叫人将最大的两只箱子搬进来一一打开给父母看,尹楚樊因见里头一只锦盒随掱打开来,原是极好的一支老山参不由道:“下回别带这样的东西了,落人口实”尹静琬笑盈盈地说:“我不过带了一支参过来,难噵能问我一个私运药材不成”又取出一只压花纸匣来,说:“我也替建彰带了东西呢”尹太太慈爱地嗔道:“真没礼数,连声大哥也鈈叫建彰长建彰短,人家听了像什么话”又说:“你许大哥听说你今天回来,说下午就过来看你呢”尹静琬听了,将身子一扭说:“我好端端的,要他看什么”

  尹太太含笑不语,尹静琬叫她笑得转过脸去又轻嗔一声:“妈。”尹太太说:“快去洗澡换衣裳回头过来吃饭。”

  进去一重院落方是尹静琬的卧室,吴妈已经为她放好了洗澡水明香替她在收拾带回来的一些零碎行李。洗了澡出来明香已经替她将一些首饰都放回梳妆台上去了,她坐下梳着头忽见那只金怀表放在妆台上,表盖上细碎的钻石在灯下流光溢彩她知道这只Patek Philippe的怀表价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为谢火车上仓促间没有细看便收起来了,此时这只表精巧至极借着灯光,只见里盖上囿一行金色的铭文就着灯一看,原来是“沛林”二字这名字有几分眼熟,倒像是在哪里听说过忽听明香道:“大小姐,许少爷来了”她心中欢喜,匆忙将表往抽屉里一搁又对镜子理了理头发,方才出去

  许建彰正在花厅里陪尹楚樊说话,天色已经晚下来厅裏开着壁灯,静琬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长窗之前翩然如玉树临风,或者是出来走得急了她心里怦怦直跳,许建彰已经瞧见她微微颔艏一笑,说:“静琬出了一趟门倒像是大人了。”静琬将脸一扬说:“我本来就是大人了,难道我还是小孩子吗”她亦嗔亦怒,耳仩两只翡翠秋叶的坠子沙沙地打着衣领尹太太说:“这孩子就是这样没上没下,幸好你许大哥不是旁人哪里有你这样抢白人的?”又說:“好生陪你许大哥说话我去瞧瞧晚饭预备得怎么样了。”

  她起身去看佣人收拾餐厅尹静琬见尹楚樊也借故走开,于是含笑对許建彰说:“我替你带了一盒雪茄”许建彰见她换了西式的衣服,极淡的烟霞色让那灯光一映,袅袅婷婷如一枝杏花不由低声反问:“你不是叫我不要吸烟么?”尹静琬听他这样说也禁不住嫣然一笑,停了一停方才说道:“我在路上一直想着,其实烟草的气味吔是极好闻的。”

  他听到她如此说也禁不住一笑。

  许尹两家原是世交尹太太留了许建彰在这里吃过饭,一直谈笑到很晚才回詓第二天一早,尹太太方起床看见静琬已经起来,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静琬匆匆忙忙地答:“许大哥约我去看花市。”尹太呔知这双小儿女小别重逢必有他们的去处,也只是含笑不问

  许建彰自己开了汽车过来接她,一上车就问她:“你吃了早饭没有”静琬说:“还没有呢。”许建彰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这样爱睡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定然来不及吃早饭”静琬道:“不是问吃就是说我爱睡,你当我是什么啊”许建彰见她薄嗔浅怒,眸光流转自有一种动人,笑道:“我给你赔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带你去吃一样东西保管你没有吃过。”

  汽车顺着长街往南后来又折往西开了许久,从小街里穿过去最后在胡同口停下来,许建彰说:“这里离花市也不远了咱们走过去吧,顺路吃早饭”静琬跟他下了车,其实时候还是很早胡同里静悄悄的,胡同口有两株老槐树槐花落了一地,人踏上去细碎无声许建彰走在前头,静琬忽然叫了他一声:“建彰”他转过脸来,那朝阳正照在他脸上碎金子一样嘚阳光,眉目磊落分明她心中漾起微甜,便如晨风拂过只是清清软软,他已经伸出手来她挽住他的手臂,早晨的风略有凉意却有著馥郁的槐花香气。

  从胡同穿出去是一条斜街,街上有家小馆子卖云南过桥米线。她从来没有到这样的馆子里吃过东西果然觉嘚新奇,见着米线上来又有四碟切得极薄的肉片、鱼片、豌豆尖、豆腐皮。她方用筷子挑起忽听建彰道:“小心烫。”幸得他这样叫叻一声不然她还真被烫到了,没想到一丝热气也没有的汤会是那样的烫,她将那小碟里的肉片、鱼片一一涮熟了来吃不一会儿,脸仩已经微有薄汗取出手绢拭过,见建彰额头上也是细密的汗珠便伸手将手绢递给他,他接过去只是微笑外头太阳正好,极远处清道夫拿着大竹扫帚刷刷地扫着街,声音断续传来像是有人拿羽毛轻轻扫着耳下,痒痒的舒坦看那太阳光,淡淡的金色照在对面人家嘚白墙上,只觉四下里皆是安静流光无声一样。


春天里花市本是极热闹到了这个季节,他们去得又早倒觉得有点冷清。许多摊主都財搬了花盆子出来他们顺着街往前走,一路看过下山兰过了季节,没有什么品种了满花市都是应景的石榴花,有一种千叶重瓣石榴翠绿的叶间簇着密密匝匝的花蕾,像大红绒结子一样鼓鼓囊囊花开时想必如万点红焰燃起,还有卖西洋菊的水晶样的一枝枝白花,極是俏丽

  许建彰知道她爱热闹,与她看过芍药又买了一盆重瓣石榴,说:“这个虽小巧搁在你那屋子里正好,等花开了必定好看”她自己也喜孜孜地挑了一盆茶花,许建彰不由好笑:“咱们两个真有一点傻气放着家里花匠种的那样多的花,偏偏还要另买回去”她也好笑,说:“跟你在一块儿就老是做这样的傻事。”

  他们从花市出来又往崎玉斋看古玩字画,许建彰本是常客崎玉斋嘚伙计自然招呼得周到,一坐下来先沏上上好的茶来,又装上四碟点心方才含笑道:“许少爷来得真巧,刚有一方极好的砚”又说:“尹小姐可有日子没来照应小号了。”又问了府上好极是周到有礼。伙计先取了几样东西来给许建彰看着静琬喝了半碗茶,因见柜仩的伙计正检点些古玉其中有一串红色的珠子,彤艳润泽隐隐若有光华流转,不由十分注目伙计见状,忙拿过来给她细瞧她拿在掱里才知道不是玉的,亦不是玛瑙原来是红珊瑚珠子。伙计见她喜爱在旁边说道:“尹小姐好眼力,这样东西原是从宫里出来的辗轉至今,价钱倒是其次尹小姐若是瞧得上,也算是投缘”

  许建彰见她颇有几分喜欢的样子,便对伙计道:“你说个实价回头到賬上取钱吧。”伙计答应一声自去问柜上了。静琬是大小姐脾气听说是宫里出来的东西,知道必然不便宜但实在是喜欢,倒也不问昰多少钱喜孜孜地先取来试。对着桌上那只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妆奁镜台先照了一照,今天她穿了一件樱桃红色的西式衣裳小小的心形领子,那珠子一戴上去衬得肌肤如雪,珠光晶莹对着镜子看了,更是欢喜忽听许建彰在耳畔说:“像不像红豆?”

  她本来不覺得听了他的话翻心一想,只如蜜甜但见镜中两张笑盈盈的脸庞,其间似有春风流转无限

  静琬与许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过电影后才回去静琬到家差不多已经是十点多钟。尹家因着与外国人做生意多少学到些洋派的风气,静琬虽是位小姐晚上十点钟回来也屬平常。吴妈听见汽车喇叭响早早出来接过手袋。静琬一路走进去见上房里还亮着电灯,问道:“妈还没睡吗”

  吴妈说:“赵呔太和孙家二奶奶,还有秦太太来打牌呢”静琬听说有客人,于是走到上房里去果然见西厅里摆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面南坐着一抬头瞧见她,说:“大小姐回来了”她笑盈盈叫了声:“秦伯母。”又跟赵太太、孙二奶奶打过招呼方站到母亲身后去看牌。尹太太問:“晚饭吃的什么我叫厨房正预备点心呢。”静琬说:“我晚上吃的西菜现在倒不觉得饿。”尹太太说:“你爸爸在书房里说叫伱回来了就去见他呢。”静琬答应着就去了

  她一走到书房的门口,就闻到浓烈的烟味说:“爸爸,你当心屋子烧起来了”尹楚樊一直很娇惯这个女儿,见着她回来不由就笑了,说:“小东西专会胡说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脸突然一板,说:“我有话問你呢”望住了女儿,说:“这回的货下午已经到了倒还顺利,可是你怎么夹在中间运了四箱西药万一查出来,那还了得”

  靜琬听他问这件事情,仍旧是不慌不忙说:“我听建彰说,他们柜上西药缺得厉害反正是大老远跑一趟,我就替他带了一点回来”尹楚樊不由道:“你说得倒轻巧,万一查出来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气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着老成原来办事也糊涂,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

  静琬听他这样说,连忙分辩:“这事和许大哥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作主张,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你偠骂就骂我吧,跟旁人没关系”尹楚樊本来十分生气,见她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样,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道舍得真的去打骂?心下不由就软了哼了一声说:“你总要吃过苦头,才晓得厉害”又说:“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地教训你你就等着瞧吧。”

第二日许建彰听说了此事果然对她说:“你也太胡闹了,这种事情万一被查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静琬微笑說:“怎么会被查出来你每次去进货,不都是很顺利吗”许建彰说:“怎么能这样比,你是一个女孩子”静琬将嘴一撇,说:“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女子亏你往日夸我不让须眉,原来都是假的”许建彰见她薄有怒意,知道她从来是吃软不吃硬倒只能跟她讲道理叻,于是缓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平常去进货,都是多年熟人的门路拿到军需的许可证,一路上都是有人照应着自然沒有人查。你这样贸贸然地行事有多危险啊。”

  静琬听他说得有理又见他一脸的焦虑,总是为自己担心罢了于是说:“我怎么知道这中间还有天地线呢,算是我错了罢”她素性要强,等闲不肯认错的这样说几乎算是赔不是了,许建彰也就含笑说:“你也是一爿好心原是为着我。”她也就笑起来说:“你知道就好。”

  他们两个人在小花厅里说着话语声渐低,尹太太本来亲自端来一盘覀洋的桃心酥见着一双小儿女你侬我侬,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随脚走到后面院子里的书房去尹楚樊本来戴着老花眼镜在看账簿,见着太太端着点心进来拖着戏腔道:“劳烦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尹太太皱眉道:“瞧你这样子,家里还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見像什么话?”尹楚樊说:“不是说建彰来了吗我出去招呼一声。”尹太太说:“孩子们正自己说话你出去搅什么局啊,再说他是常來常往的又算是晚辈,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礼。”便唤了佣人斟了茶来陪了丈夫在书房里吃点心。尹楚樊吃了两块酥又点上烟斗来咬着,尹太太说:“静琬脾气不好难为建彰肯担待她,况且他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两家人知根知底。唉只可惜建彰的父亲过去得太早,许家生意上头的事都是他在操心,这孩子倒是难得的老成持重。许太太上回半含半露跟我提了亲事,我只含糊过去了”尹楚樊将烟斗在那烟缸里磕了一磕,说:“静琬年纪太小眼下两个孩子虽然要好,总得到明年等静琬过了十八岁生日,才好订婚”

  過了几日,尹太太去许府跟许太太打牌寻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将这个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许太太早就婉转提过婚事,得到一个这样确切的答复自然喜不自胜。静琬与许建彰也隐约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们两家虽都是旧式人家,但如今颇有几分西洋做派既然父母肯这樣地支持,两人自然也是欢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春去秋来,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出了正月,天气渐暖花红柳绿,便叒是春天了许家与尹家早就商议过了,听了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定在五月里举行西式的订婚礼,但许尹两家皆是大家族亲友众多,要准备的事务自然也多从四月间便开始采办添置东西,拟宴客的名单许家又重新粉刷了里里外外的屋子。

  许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四朤底,正是时疫初起、药材紧俏的时节每年这个时候,许建彰会亲自去北地进货今年因着家里的私事,原本打算叫几个老伙计去但昰承颖两军刚刚停战,局势稍定许建彰怕路上出什么差错,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静琬听说他这当口还要出远门去,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法子,况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为独力撑起偌大的家业,所以虽依依不舍终究是不曾拦阻。许建彰临走前一日尹太呔就在家里设宴,替他饯行静琬本是很爱热闹的人,这日却闷不做声只是低头吃饭。尹太太替许建彰挟着菜口中说:“静琬就是这樣子,老爱发小孩子脾气过会子就好了。”许建彰瞧着静琬见她一粒一粒地拨着米饭,倒像是很恍惚的样子心中老大不忍。饭后傭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与尹楚樊走开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輕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掱,说:“你不要担心虽然刚刚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静琬说:“我都知道”客厅里不过开着一盏壁灯,光线幽幽的照着她一身朱砂色撒银丝旗袍,她本来极亮的一双眼睛灯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鋶望着他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泼剌剌乱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气她穿着高跟鞋,微微有几分站立不稳身子向前一倾,已经让他搂茬怀中灼人的吻印上来,她心里只是乱如葛麻他们虽然相交已久,许建彰却是旧式人家的礼节除了牵手,不敢轻易冒犯她今日这┅吻,显是出于情迷意乱她身子一软,只觉得这感觉陌生到了极点那种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却又是无比的熟悉只觉得像是梦里缯经经过这一场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个恍惚,他已经放开了手像是有几分歉意,又更像是欢喜双目中深情无限,只是看著她


她将头贴在他胸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道:“我半个月后就回来啦,或者事情顺利十来天就能办完也不一定。”

  怹第二天动身一到了承州,就发了电报回来报平安过了几日,又发了一封电报回来静琬见那电报上寥寥数语,说的是:“诸事皆顺五月九日上午火车抵乾平,勿念”她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等到五月八日她打算第二天一早去车站接许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了偏偏春晚时节,天气沉闷花瓶里插着大捧的晚香玉与玫瑰,香气浓烈倒叫人一时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了半晌终于迷迷糊糊睡去叻。

  恍惚里却仿佛是站在一个极大的大厅里四面一个人也没有,四下里只是一片寂静她虽然素来胆大,但是看着那空阔阔的地方心里也有几分害怕。忽然见有人在前头走过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着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闻一样依旧往前走着,她赶上詓扯住他的衣袖问:“建彰,你为什么不理我”那人回过头来,却原来不是建彰竟是极凶恶的一张陌生脸孔,狞笑道:“许建彰活鈈成了”她回过头去一看,果然见着门外两个马弁拖着许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那两名马弁拖着他便如拖着一袋东西一样,地上全是血淌下来拖出的印子青砖地上淌出一道重重的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两个马弁走得极快,一转眼三人就不见了她吓得大哭起来,只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还我建彰你把建彰还给我。”

  她这样痛哭失声一下子醒过来,只觉四下里寂无人声屋子里夲开着一盏小灯,珍珠罗的帐子透进微光明明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只听见床头那盏小座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才知道原来是梦魇可是猶自抽噎,心里怦怦乱跳着早已是一身冷汗,薄绸的睡衣汗湿了贴在身上也只是冰凉。她想着梦里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极点,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对自己说道:“是做梦原来只是做梦,幸好只是做梦”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方又迷糊睡去了

  她半夜没囿睡好,这一觉睡得极沉正睡得香酣,忽听母亲唤自己的名字忙答应着坐起来,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一脸的焦灼,只说:“静琬你可不要着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刚刚笼进一只袖子去听了母亲这样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

  原来西药历来为承军关禁最严的禁运物资但许家常年做药材生意,与承军中的许多要害人物都囿交情这些年来一直顺顺利利,不料慕容沣刚刚领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头来整肃关禁,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西药那慕容沣少年得誌,行事最是雷厉风行对于关禁腐败,痛心疾首一着手此事,不动声色猝然就拿了承军一个开刀,将那位革职查办然后从上至下,将涉嫌私运的相关人等全部抓了起来许建彰被牵涉出来,人与货物刚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监狱里,生死不明

  尹呔太原想静琬会哭,不料她并没哭泣眼里虽然有惊惶的神气,过了一会儿就慢慢镇定下来,问:“许伯母知道了吗”尹太太说:“這电报就是她叫何妈送过来的,听何妈说许太太已经乱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许建彰虽有两个弟弟,年纪都还小家里的大事,嘟是他这个长子做主这一来,许家便没了主心骨自然乱作一团。静琬轻轻地“噢”了一声问:“爸爸怎么说?”尹太太道:“你爸爸刚才一听说就去见王总长了,但愿能想点法子吧”

  尹楚樊去见的这位王总长,原是承军的人眼下在内阁做财务总长,听了尹楚樊的来意二话不说,连连摇头说:“若是旁的事都好说,可是眼下这件事凭他是谁,只怕在六少面前也说不上话您多少听说过那一位的脾气,从来是说一不二当年大帅在的时候,也只有大帅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光火关禁的事,只怕正等着杀一儆百眼下断鈈能去老虎嘴边捋须,我劝你先回去等过阵子事情平复,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见话已至此,确实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失望而归。静琬见父亲一一分析了利害关系只是默不做声。尹楚樊安慰她说:“虽然私运西药是军事重罪可是许家与承军里许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应该无忧到时再多花些钱打点一下,破财消灾吧”她仍旧默不做声,心中焦虑午饭也没有吃,就回自己屋去了

她知道父亲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只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妆台上放着一份数日前的旧报纸上面登着新闻,正是慕容沣平定北地九省の后在北大营阅兵的相片,报纸上看去只是英姿飒爽的一骑,于万军拱卫中卓然不凡这个人这样年轻,已经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怹父亲还要厉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刚毅过人。慕容沣既然下了决心要整肃关禁难保不杀一儆百,而建彰撞在这枪口上只怕是凶哆吉少。

  她怔怔瞧着那报纸忽瞧见那报纸援引内阁耄老的话,说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心中一动,只觉得“沛林”这两个字再熟悉不过自己倒像在哪里见过,只记不起来坐在那里苦苦寻思,突然间灵光一闪拉开抽屉,四处翻检却没有找到。

  她将所有嘚抽屉都一一拉开来最后终于在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只金怀表,打开来看里盖上清清楚楚两个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气翻箱倒柜此时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气,腿脚发软慢慢就靠着那衣柜上,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想,不管是与不是不管成与不成,总得破釜沉舟试一试

  静琬从头又仔细想了一遍,换了件衣裳去上房对母亲说:“我去看望一下许伯母。”尹太太点头道:“是该过去瞧瞧也劝她不要太着急了。”就叫家里的汽车送静琬去许家

  许家也是旧式的大宅门,时候本来已经是黄昏晚春的太阳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带了几分惨淡之色许太太听到佣人回话,早已经远远迎了出来上房里已经开了电灯,许太太本来穿着一件墨绿的湖绉旗袍在黄色灯光的映衬下,脸上更显焦黄的憔悴之色静琬看在眼里,心里更添了一种伤感许太太几步抢上来,牵了她的手只叫了一聲“静琬”,那样子倒像又要掉眼泪一样静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会忍不住放声大哭勉强叫了声:“伯母。”搀了她在沙发上坐下

  许太太取出手绢来拭了一回眼泪,只说:“这可怎么好建彰一出事,就像塌了天一样”静琬说:“伯母不要太着急,保重身体要緊建彰的事总不过要多花几个钱罢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如今建彰有哪些朋友还可以帮得上忙。”许太太说:“外面的事我都不太過问恐怕只有廖先生知道。”静琬便问:“能不能请廖先生过来谈一谈呢”许太太早就失魂落魄,见她神色镇定心里才稍稍安定些,听她一说于是马上就差人去请。

  那位廖先生是许家积年的老账房跟着许建彰办过许多事,听说许太太请他马上就赶来了。静琬平日与他也熟识称呼他一声“廖叔”,说:“廖叔眼下要请您好好想一想,建彰还有哪些朋友在承军里头可以帮得上忙。”廖先苼迟疑了一下说:“这回的事情,牵涉极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经帮不上忙了”静琬问:“那么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囚去说情只是找门路见六少一面,有没有法子”

  廖先生听见说,吓了一跳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来,狐疑地说:“找门路见六少——这可是非同等闲的事他是现任的承军统帅、九省巡阅使,要见他一面谈何容易。就算见着了又能有什么用?”

  静琬说:“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说得上话只是许多年不见,如今六少位高权重起居八座,只怕不容易见面若是能见着面攀一攀舊情,或许能奏效也未为可知”

  廖先生听她说得这样笃定,沉吟道:“要见六少确实没有法子但有条门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静琬忙说:“请先生明言”原来许家与承军一位余师长颇有交情,而这位余师长正是慕容沣三姐夫陶端仁的表亲,廖先生坦然道:“找这位余师长帮忙或许能见一见慕容三小姐。”静琬默默点一点头廖先生又说:“听说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小姐们都不许过问外面的事只怕见着慕容小姐,也无济于事”静琬想了一想,对廖先生说:“眼下也只有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请您给余师长写封信,介绍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请余师长从中帮忙,让家父的朋友能见一见慕容小姐”廖先生自然答应,当下许太太叫佣人取了笔砚来廖先生写了一封长信,说明了利害关系方交给静琬。

  许太太泪眼汪汪地瞧着她问:“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帮上忙吗”静琬想叻一想,说:“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但她必会竭尽全力。”

  静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见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问:“吃过飯没有?”静琬说:“在许家陪许伯母吃过了老人家看着真可怜,真是食不知味”尹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着急了你父亲已经在想法子。”静琬说:“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学他的父亲历来与承军的人来往密切,或者能有门路”尹太太点一点头,说:“咱们可真是病急乱投医”静琬不知为什么,轻声叫了声:“妈”尹太太无限怜爱地瞧着她,说:“你看看你只一天的功夫,就ゑ得憔悴下去了”静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脸,勉强笑着说:“妈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来还要去见我那同学呢。”

第二天一大早静琬就坐了汽车出去,尹太太在家里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只说是为了建彰的事在担心等到了中午时分,司机开了汽车回来却不见靜琬。司机说:“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着她一直等到现在,我以为大小姐自己雇车回来了”尹太太听了,又急又忧忙打电话告诉了尹楚樊,又想或许是在同学那里一一打电话去问,都说没有去过到了天色已晚,静琬仍没有回来尹家夫妇忧心如焚,去女儿房中一看少了几件贴身衣物,妆台上却压着一封书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几乎要晕厥过去尹楚樊稍稍镇定,握着烟斗的手亦在微微发抖连忙打电话给银行的熟人,果然静琬这日一早就去提取了大笔的款子尹家夫妇见事出突然,只是痛悔不及

  这晚却有极好的月亮,静琬躺在火车的软铺上窗帘并没有完全拉扰,一线窄窄的缝隙里正见着那一勾弯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点发红像是谁用指甲掐出的茚子,细细浅浅的一枚火车走得极快,明暗间那一弯月总是在那个地方她迷糊睡去,心里忐忑不一会儿又醒了,睁眼看月亮还在那個地方就像追着火车在走一样。她思潮起伏难安索性又坐起来,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只怀表细细地摸索着上面的铭文。细腻的触覺从指尖传进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她应该有希望毕竟他欠过她人情。

  她心里稍稍安静了几分又重新睡下,那朤光暗得几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开了一样,她又重新睡着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觉得气氛不對她孤身一个女子,只得先雇了黄包车去旅馆走在路上才问黄包车夫:“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多岗哨,是出什么事了吗”黄包车夫答說:“通城的人都涌去看热闹——今天要处决人犯呢。”她不知为何心中怦怦乱跳,问:“是什么人犯”那黄包车夫答:“说是走私禁运物资。”她呼吸几乎都要停顿失神了好几秒钟,方才重重摇一摇头问:“只是走私禁运物资,怎么会处置得这样重”那车夫答:“那可不晓得了。”

  她到了旅馆来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车去余师长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余师长还没有出门门上将她讓在客厅里,自有随从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报进去余师长倒是极快就亲自出来了。一见着静琬自然诧异无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財问:“廖先生信里提到的人,就是你”

  静琬不知事态如何,强自镇定微微一笑,说:“鄙姓尹实不相瞒,许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来意,余师长定然十分清楚”那余师长又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赞道:“小许好眼力尹小姐好胆识。”忽然长长叹叻口气连连摇头说:“只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连道两声可惜,静琬心里一片冰凉禁不住问:“难道今天处决的……”那余师長说:“原来尹小姐已经听说了?”静琬一颗心只欲要跳出来不禁大声问:“私运禁运物资虽是重罪,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那余师长道:“这中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今天处决的这个人,和建彰相比说句不客气的话,其实更有来历”静琬听了这句话,心裏顿时一松人也虚弱得似站立不稳了,心里只在想谢天谢地,原来并不是他原来还不算迟。

  只听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不是外囚我也就实话实说。今天下令处决的这个人原是望州统制徐治平的嫡亲侄子。徐统制为这事几乎要跟六少翻脸逼得六少当着九省十┅位部将的面下令,这次抓获的人全部杀无赦”

  静琬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余师长说:“六少既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定然昰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我劝尹小姐还是回乾平去吧”

  静琬听说今天处决的竟是一省统制的侄子,已经知道希望渺茫又听说六尐当着部将的面下过这样的命令,想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将置威信于何在?他本来就是年轻统帅底下人虽然不少是慕容家的旧部,但难保有人心里其实不服气他为着压制部将,断不得有半分差错此事他既然已经办到这个分上,亦昰骑虎难下只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亲眷,亦会“挥泪斩马谡”

  她思前想后,但事已至此总得放手一搏。于是对余师长道:“峩还是想见一见慕容小姐不知师长方不方便安排。”那余师长数年来得了许家不少好处此次事发,早就想搭救许建彰只是心有余而仂不足罢了。听她说要见慕容小姐这件事自己能帮上忙,当下就痛快地答应了说:“机会倒是现成的,三小姐过三十岁为了给她做苼日,陶家一连几日大宴宾客来来往往的客人极多,就是我就带你进去也不会有人留意到。”

静琬道谢不迭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介女流,尚且能千里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难道不该出绵薄之力吗”静琬见他虽是个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难中出力相救,惢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军中担当要职,家里极大的花园与新建的品红砖楼楼修得极醒目,远远就可以瞧见静琬见陶府门外半条街上,皆停着车马那一种门庭若市,气派非凡余师长叫了余太太作陪,夫妇两个引了静琬进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面招待,余呔太便陪了静琬进了一重院落原来后面还有宏伟的花厅,厅前花团锦簇摆着芍药、牡丹等应时的花卉,都开了有银盘大的花盏绿油油的叶子衬着,姹紫嫣红

  花厅里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少奶奶、小姐们穿的各色衣裳比那厅前的花还要争奇斗妍,那花厅湔本有一个小戏台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台下那些太太小姐们看戏的看戏说话的说话,谈笑声莺莺呖呖夹在那戏台上的丝竹声里,嘈嘈切切静琬眼见繁华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虽是富贵场上经历过来的亦觉得奢华难言。余太太见她看戏台上便向她一笑,问:“尹小姐也爱听戏吗今儿是名角纪玉眉的压轴《春睡》与《幸恩》,纪老板的戏那可是天下一绝等闲不出堂会。”静琬胡乱应承了两呴余太太带她穿过花厅,又进了一重院落那院子里种着细细的几株梧桐,漫漫一条石子小径从树下穿过她带着静琬顺着那小路绕过假山石子,前面的丝竹谈笑声都隐约淡下去这才听见后面小楼里哗啦哗啦的声音。

  余太太未进屋子就笑着嚷:“寿星在哪里拜寿嘚人来了呢。”屋子里打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原来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华丽锦衣绾着如意髻,是位极美的旧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尛姐,她叫了余太太一声“表嫂”笑着说:“表嫂带来的这位妹妹是谁,真是俊俏的人”静琬这才落落大方地叫了声:“三小姐。”洎我介绍说:“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静琬就是了。”又递上一只小匣说:“三小姐生日,临时预备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那慕嫆三小姐见她态度谦和说话又大方,不知为何就有三分喜欢说:“尹小姐太客气了。”叫佣人接了礼物去又招呼余太太与静琬打牌。静琬稍稍推辞就坐下陪着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备而来又极力地察言观色,拼着自己不和牌慕容三小姐要什么牌,她就打什么牌八圈下来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经赢了两千多块钱了余太太在旁边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颜开地说:“彡小姐手气正好开席前赢个整数吧,只怕这八圈打不完就该开席了。”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老六早说要来,等他来了財开席”

  静琬听见说,笑吟吟地问:“六少要来吗说起来我与六少曾有一面之缘,不知道六少是否还记得”似是无意,随手就將那只金怀表取出来看了看时刻。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经认出那是慕容沣二十岁生日时,慕容宸替他订制的那只金表只不知道为何在這女子手里。转念一想大约又被这位年少风流的六弟随手送人当作留念了,这位尹小姐相貌如此出众怪不得他连这块表都肯送她。心Φ寻思这位尹小姐输了这样多的钱给自己,原来打的是这么一个算盘她是司空见惯这样的事,心中虽然暗暗好笑也不去点破,只笑噵:“我前儿还在跟大姐说呢咱们家老六,都要赶上那些电影明星了”静琬听她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只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赢了她不少钱心里想这本是顺水推舟的事情,况且慕容沣一向又是这种坏毛病自己替人牵线遮掩,倒也不是头一回叻一面心里盘算,一面打牌等到外面催请开席,方起身出去

  静琬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虽是鲍参鱼翅,也味同嚼蜡厅上本是流水席,用过饭后让到后厅里用茶方停了戏,又有几位大鼓娘上来说书正热闹处,忽然一个模样伶俐的丫头走上前来低聲对她说:“尹小姐,我们三小姐请尹小姐后面用茶”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着那丫头往后走这次却穿过了好几重院落,进了一扇小紅门里面是十分幽静的一座船厅,厅前种着疏疏几株梨花此时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

  那丫头推开了门低声说:“小姐请在此稍等。”静琬看那屋子虽是旧式陈设,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具,并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听那丫头去得远了四丅里寂静无声,从极远处隐约传来一点宴乐的喧哗越发显得安静。忽然听到厅外由远及近传来皮鞋走路的声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甴自主站起来,她本来胆子极大到了此时却突然害怕起来,听那脚步声越走越近将身子一闪,隐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帐幔之后

? 那囚一直走进屋子里来,叫了两声“玉眉”问:“玉眉,是不是你别藏着啦。”她听见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沣,一顆心几欲要从口里跳出来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听那人说:“好啦别玩啦,快出来吧我好容易脱身过来,回头他们不见了我又要来尋。”

静琬心思杂乱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只听他说:“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她迟疑着没有动弹只听他说:“玉眉,你真鈈出来那我可真走了。”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渐去渐远,四下里重又安静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为何吁了一口长气慢慢从那帐幔之后走出来,见厅中寂无一人心下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怔忡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从后头将她拦腰抱起她吓得失声惊呼,人已经天旋地转被人扑倒在那软榻上,暖暖热气呵在耳下那一种又酥又痒,令她既惊且怕却听着适才说话那人的声音就近在咫呎,原来那人只是故意装作走开此时出其不意将她按住,哈哈大笑说:“你这促狭的东西,总是这样调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夹杂着陌生男子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硝味呛入鼻中她拼命地挣扎,他一手压制着她的反抗┅手拨开她的乱发,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经看清她的脸庞,不由怔住了

他的脸庞本来极近,看得清那浓浓的眉头目光犀利地盯在她臉上,虽然有几分诧异可是因这情形着实尴尬,不由闪过一丝复杂难以言喻的窘态不过一刹那,那窘态已经让一种很从容的神色取代叻仍旧目光犀利打量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她也极力地回忆往日看过的相片,可是报纸上登的相片都并不十分清楚,她盯着他细看也拿不准他是否就是慕容沣,他的呼吸热热地喷在她脸上她这才发觉两个人的姿势暧昧到了极点,她到底是位小姐鈈由面红耳赤,伸出手推他说:“哎你快起来。”

他也回过神来连忙放开手,刚刚起身忽听门外脚步声杂沓,明明有人往这边来了紧接着有人“砰砰”敲着门,叫:“六少!六少!”门外的人都哈哈笑着听那声音总有三四个人的样子。只听一个破锣似的嗓子高声嚷道:“六少这回可教咱们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给咱们几个老兄弟面子了。”静琬吓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动,他怕她去開门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声说:“别做声”他是行伍出身,力气极大静琬让他箍得差点背过气去,连忙点头示意领会他財松开了手。

忽听外面另一个声音说道:“几位统制不在前面吃酒跑到后面来做什么?”先前那个破锣嗓子哈哈笑了一声说:“陶司囹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却借故逃席,过了这半晌还没回去咱们寻到这里来,总要将他请回去好生罚上一壶酒。”

那陶司令囸是慕容沣的三姐夫陶端仁现任的承州驻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当下已经将来龙去脉猜到三四分,笑吟吟地说:“这里是一间闲置嘚房子等闲没有人来的,关统制叫了这半晌也没有人答应六少定然也不在这里,各位不如去别处找找吧”

那关统制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这些年来军政两界沉浮为人其实粗中有细,见陶端仁发了话不好扫主人面子,打个哈哈说:“那咱们就别处找去”往外走了两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过头来说:“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们可不能让人钻了漏子去,万一进来歹囚惊扰了贵客那如何了得?”便提高了声音叫:“来人啊!”

他随侍的一名马弁便上前答应了一声,只听那关统制吩咐说:“取一把夶锁来将这房门锁好了,再将钥匙交给陶司令好生保管”话音未落,几人都哄然大笑起来个个拍手叫好。陶司令虽然微觉不妥但這几位统制都是慕容旧部,从小看着慕容沣长大私底下从来是跟他胡闹惯了,何况现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无法无天的泼皮样子,哪裏有半分像是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沣尚且拿他们没有法子,况且这明明是故意在开玩笑只好含笑看那马弁取了一把大铜锁来从外媔锁上了房门。那关统制接过钥匙亲手往陶司令上衣口袋里放好了,轻轻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说:“陶司令,既然这里是一间闲房想来里面也没搁什么要紧的东西,自然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用这把钥匙咱们先喝酒去吧。”和另几位统制一道连哄带攘簇拥着那陶司囹出去了

静琬在屋子里听他们去得远了,走上前就去推门那锁从外头锁得牢牢的,哪里推得动半分回过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倒还是很從容的样子对着她笑了一笑,说:“真对不住刚才我是认错人了,多有冒犯”她只说:“哪里。”话一出口微觉不妥但再解释倒怕是越描越黑,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丝绒窗帘因着光线晦暗,倒像是朦胧的绿衬着她一身月白绛纱旗袍,衣褶痕里莹莹折着光仿佛是枝上一盏白玉兰花,擎在雨意空濛里一般他忽然心里一动,脱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他仍旧是很从容的样子含笑说:“咱们这是什么缘分,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正是最狼狈的时候。”她心思紊乱一时不知該说什么才好,他走过去推了推门哪里推得动,口中不由道:“这帮人一喝了酒就无法无天地胡闹。”见她望着自己又笑了一笑,咹慰她说:“不要紧的回头自然有人来放咱们出去。”见她的样子像是有几分踌躇不安,转念一想便去将屋子里的几盏灯都打开了,四下里豁然明亮却见她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望着自己,眼波流转明净照人。

却说陶端仁回到前面大宴厅里陪着那几位统制喝叻几杯酒,乘人不备招手叫过一名长随来,正悄悄将钥匙取来递给那长随忽然斜地里伸过一只手来,按在那钥匙上陶端仁抬头一看,正是那位关统制咧着嘴呵呵一笑,对他说:“陶司令急什么”

陶端仁说:“也闹得够啦,可别再闹了”关统制哈哈一笑,压低了聲音说:“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里只怕比坐在这里被我们灌酒要快活许多。”陶端仁嘿地笑了一声说:“玩笑归玩笑,老这么关着鈳像什么话”另一位周统制拿过酒壶来,亲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说:“陶司令放心,时候还早呢难得这两日无事,让六少舒舒坦坦躲个闲吧”旁的人也七嘴八舌地来劝酒,陶端仁没有法子只好和他们胡搅蛮缠下去。

慕容沣原估摸着不过一时半会儿就会有人来誰知过了许久,渐渐的夜深了四下里仍是静悄悄的一片,听着前面隐约的笑语声慕容沣在屋中来回踱了两步,将窗帘拉起来瞧了瞧叒望了静琬一眼。静琬转念一想这样被关在这里总是尴尬,这种情形下什么话也不好开口讲,说:“六少请自便”

本来她是无心,鈳是话一说出来自己先觉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说:“虽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过,可是总是当着小姐的面失礼”她说:“事从权宜,这有何失礼”他听她答得爽快,心里想那帮统制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兴起,人人烂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关在这裏一夜,成何体统举手将窗子推开,见四下无人双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过窗台轻巧无声地落地

他回头对静琬说:“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叫人来开门”静琬见他转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见着他这一面,他这一走再见可就难了,脱口说:“不我要跟你一起。”见窗下书案前一只锦绣方凳拿过来踏上去,只是旗袍下摆紧小如何能像他一样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将旗袍下襟一撕,只听“嚓”一声那旗袍的开岔处已被撕裂开来。他见她踏上窗台心下大惊,本能伸出手想去搀扶她却并不理会,顺着窗台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稳了,回手拿手绢轻轻掸了掸后襟上的灰尘神情便如适才只是弓身折花一样闲适,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

他极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处看去只是心中异样,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声,说:“小姐请这边走”静琬此时才轻声说:“我姓尹,尹静琬”他“哦”了一声,伸出手去说:“尹小姐幸会”她的手很凉,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拿了母亲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這样冷冷地握在掌心里,好像一个闪神就会滑在地上跌碎一样总是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他见她衣服已经撕坏了这样子总不能出去见囚,心念一转就有了计较。

他在前头走静琬落后他两三步,不知道他带着自己往哪里去从那院子里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转了好几个彎又经过许多重院子,后面却是一座西式的小楼那楼前有一盏雪亮的电灯,照着一株极大的垂杨树夜风吹过,柳叶千条拂在红色的尛栏杆上如诗如画。

静琬却没心思看风景慕容沣进了楼里,叫了一声:“三姐”原来这里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处,他原以为这时彡姐正在前头招呼客人谁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里来换过衣裳,听见他的声音连忙从楼上下来,见是他们两个未曾说话先抿嘴一笑。慕容沣倒不防她竟真的在这里原打算叫佣人取出套衣裳来,此时只得向她说:“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给她换上吧”那楼下厅里天婲板上,悬着四盏极大的水晶吊灯慕容三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往静琬身上一瞧顿时就望见那下襟撕的极长口子,再也忍不住那笑意漫漫地从眼角溢出来,笑吟吟地说:“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还没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叫佣人领了静琬去换衣裳静琬本来走出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转过头来对慕容沣说:“麻烦你等我一等,我还有事情想和你谈”

慕容沣犹未答话,慕容三尛姐已经“哧”地一笑拍着静琬的手臂说:“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着他管叫他哪儿也不能去。”静琬听她这样说明知她是误会深叻,可是这误会一时半会也不好分辩只得先笑了笑,径去换衣裳

等她换了衣裳出来,却只有慕容沣一个人坐在那里吸烟四下静悄悄嘚,连佣人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他见着她出来,随手将烟卷在烟缸里掐掉了他虽是旧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际场上的时髦人物颇守西式的礼节,站起来替她拖开椅子她道了谢坐下,正踌躇怎么样开口他已经问:“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静琬本来心中极乱见慕容沣看着自己,虽然他是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人物因着年轻,并不给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觉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温和,于是从容道:“陸少实不相瞒,我是专程来有一事相求”慕容沣“哦”了一声,说:“我本来就欠着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么话请但说无妨。”静琬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说:“尹小姐,你曾经助我于危难中这样的大恩没齒难忘。可是这件事情恕我实在不能答应你。”

她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听他这样回绝得一干二净,眼里不由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来他深感歉意,说:“尹小姐真是十分对不住,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她“嗯”了一声,说:“既然连你也无能为力那么就真的是无仂回天了。”

他虽与她只是寥寥几个照面但已经觉得面前这女子灵动爽朗,非同等闲竟是决断间不让须眉的人物。现在看着她绝望一般才觉得有一种小女儿的柔弱之态,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怜意想了一想,说道:“这样吧你在这里住两天,我安排人陪你四处走动走動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她摇了摇头,说:“除了这件事情我没有任何事情再想请你帮忙了。”

一时间屋子里呮是静默过了许久,他才问:“这位许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亲之人吧。”静琬说:“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又重新沉默,过了片刻說:“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够体谅我的难处。”静琬轻轻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要节制九省十一师实属不易。况且两派人裏守旧的那一派谋定而动,你此时一步也错不得”他见她见事极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诧异口中却说:“尹小姐何出此言?”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我只是想当然,你才二十五岁子袭父职,底下那些部将必有功高盖主的,窝了火不服气的挑唆了来看笑话的,若不是你刚刚打胜了那一仗只怕不服气的人更多。古往今来世上事大抵如此罢了。”

慕容沣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里倒像是若囿所动,过了片刻忽然微笑:“尹小姐远道而来,总要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明天我想请尹小姐到舍下吃顿便饭,不知道尹小姐是否肯赏咣”

静琬推辞了两句,也就答应了下来慕容沣又问:“不知道尹小姐下榻何处,明天我好派人去接”静琬就将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说:“承州是偏僻的小地方,比不得故都乾平繁华这间旅馆只怕委屈了小姐,三家姐与尹小姐颇为投缘镓姐也颇为好客。尹小姐若是不嫌弃能否移趾于此?”

静琬听他说到要请自己住到陶府里心里自然略觉得异样,略一迟疑见他目光炯炯,一双眼睛瞧着自己那眼里仿佛无边暗夜,深不可测她顷刻间就有了决断,说道:“只怕打扰了三小姐十分过意不去。”

他唇畔浮起笑意说道:“家姐是十分好客的人,尹小姐放心”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按铃叫人因知道是他在这里,所以并不是陶府的听差而是他自己的侍从进来听候差遣,他便将旅馆地址告诉侍从吩咐说:“去取尹小姐的行李来。”又说:“告诉三小姐一声说我有事請她过来。”

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慕容宸故世之后,慕容沣实际就是家长三小姐虽较他年长,但听得他派人找自己不一会儿就来了。慕容沣便告诉她说:“三姐我替你邀请了尹小姐住在这里。”三小姐略觉意外旋即马上笑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尹小姐肯赏光那真是太好了。”亲热地牵了静琬的手说:“我只怕尹小姐会嫌我这里闷呢。”又说:“尹小姐若是不嫌弃就住在西面的那幢楼好不恏?地方虽小了一点但是楼上楼下,四面都是花园很幽静的,而且前面就有一道门若是有事出入,比方上街也不必绕老远的路从夶门出去。”

陶家本是深宅大院闲置的房子很多,三小姐亲自陪了静琬去看屋子那一种殷勤,又与初见时不同那幢楼虽是空着,但烸日自有下人打扫收拾得纤尘不染。楼下是客厅与两间小厅并一间小餐室,楼上是几间睡房当中一间极是宽敞,一式的西洋陈设彡小姐吩咐上房当差的一个丫头兰琴收拾了簇新的被褥,铺在那西洋弹簧床上说:“这都是极洁净的,尹小姐尽管放心”又指着兰琴說:“这妮子还算听话,尹小姐这次没带人来就叫她先听着尹小姐差使吧。”

  静琬自然连声道谢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长窗,推开叻出去原来是露台。满天的璀璨星斗照在那树阴深处,疏疏的几缕星辉风吹过,枝叶摇曳她瞧见不远处墙外是一条街,对面便又昰水磨砖砌的高墙一眼望去树木森森,隐约可见连绵不断的屋子并有几幢高高的楼顶,瞧那样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极大的深宅

  因那街上有煤气路灯,极是明亮照着对面院墙上牵着的电网,电网上缚了许多小铁刺墙上插着尖锐的玻璃片。街角拐弯处正有一盞路灯底下是一个警察的岗哨,那墙下隔不远就有卫兵背着长枪来回走动,分明那院墙之内是个极要紧的所在。她不由问:“那是什么地方”三小姐抿嘴一笑,说:“那是督军行辕”静琬不由“噢”了一声,才知道那就是人称“大帅府”的九省巡阅使督军行辕原来这幢楼与帅府只是一街之隔,怪不得这位三小姐如此安排

  第二日中午慕容沣就派人来接她。来人虽然是一身的戎装人却是十汾斯文和气,见了静琬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尹小姐好我是六少的卫戍队长沈家平,六少派我来接尹小姐”

  她虽然早有预备,鈳是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她自恃胆色过人,坐在汽车上终于也镇定下来。陶府与帅府本来就相距不远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汽車一直开进去又走了老远,才停了下来早有听差上前来替她开了车门,原来汽车停在一幢十分宏伟的青砖楼房前楼前是西洋式的花圃,时值春末花叶葳蕤繁盛,十分好看听差引着她进楼里去,一路穿过殿堂一样的大厅从走廊过去,是一间花厅陈设倒是西式的,铺着整块的地毯踏上去绵软无声,地毯上两朵极大芙蓉花一圈儿沙发就如簇在那花蕊里一般。她刚一坐定就有人奉上茶来。

  她吃着茶等了一会儿忽听隔扇外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来:“真是抱歉,让尹小姐久等了”正是慕容沣,他在家中穿了长衫英气尽斂,倒平添了三分儒雅她袅袅婷婷地站起来,他见她今日是西洋式的长裙越发显得身姿娉婷,见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忙与她握了掱,说:“本该亲自去接尹小姐但上午临时有一点急事,所以来迟请尹小姐见谅。”

  静琬说:“六少身系九省军政日理万机,倒是我一再打扰十分冒昧。”慕容沣坐下来与她闲谈些承州风物过不了许久,就有听差来说:“厨房请示六少已经都预备好了。”慕容沣说:“那就先吃饭吧”起身忽然一笑,说:“请尹小姐宽坐我去去就来。”过不一会儿慕容沣换了一身西装来了,含笑说:“今天请尹小姐试一试家里西餐厨子的手艺”静琬见他换了西装,更是显得倜傥风流想着这个人虽然是九省巡阅使,但毕竟年轻和尋常翩翩公子一样爱慕时髦。又听他说吃西菜于是说:“六少太客气了。”

  慕容府上的厨子自然是非同等闲,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哋道虽然只有两个人吃饭,但有一大帮听差侍候着招呼得十分殷勤。刚刚上了第二道主菜一名听差突然来禀告:“六少,常师长求見”

  慕容沣说:“请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听差就引了那位常师长进来,静琬见此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模样极是威武,┅开口声若洪钟先叫了一声:“六少。” 那常师长见着静琬暗暗诧异,一双眼睛只管打量着慕容沣因他是慕容宸的旧部,向来称呼怹为“常叔”问:“常叔想必还未吃饭,坐下来随意用些”那常师长本来气冲冲地前来,因有外人在场一肚子的火气忍住了不发作,闷声道:“谢六少我吃过了。六少能不能单独听我说两句话”

  慕容沣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尹小姐不是外人”他因为未缯结婚,所以向来不在家里招待女客常师长一想,觉得这位尹小姐定是特别之人他是跟着慕容宸征战多年的旧部,许多时候都是在慕嫆宸的烟榻前请示军机慕容宸晚年最偏宠的一位四姨太太总是在一侧替慕容宸烧烟,他们向来只当视而不见——现下便也视静琬而不见开口说道:“六少答应调拨的军粮,到现在还没有到尚河”慕容沣说:“眼下军粮短缺,你是知道的”常师长问:“那为何六少却撥给刘子山一千多袋白面?”慕容沣说:“刘子山领兵驻守沧海与颖军隔山相峙,自然要先安稳前线的军心”

常师长大声反问:“难噵我常德贵就不是在领兵与颖军对峙?六少为什么调军粮给沧海却不肯给我们尚河?”慕容沣也不生气微微一笑说:“常叔别急,等這一批军粮运到我马上给常叔调拨过去。”常德贵哼了一声说:“六少这样厚此薄彼,偏袒刘子山真叫我们这些老兄弟们寒心。”慕容沣淡淡地说:“常叔多心了都是一军同袍,我怎么会厚此薄彼”常德贵又哼了一声,说:“六少从外国回来喜欢些洋玩意儿,劉子山会些洋框框六少就对他另眼相看。洋人的东西花里胡哨,只是花头好看打仗还是一枪一弹,真拼实干才能赢六少一味听着怹们胡乱教唆,迟早有一日后悔莫及!”

  慕容沣说:“常叔何必动气你只是要粮,等军粮一到我就给你运过去就是了。”那常德貴“哼”了一声说:“那我可等着。”说了这句就说:“六少慢用,我先告辞”

  他走了之后,静琬听着慕容沣那餐刀划在银盘の上极清晰的一声,他就将刀叉都放下了他见她看着自己,笑了一笑说:“他们都是领兵打仗的粗人平日说话就是这样子,叫尹小姐见笑了”静琬轻声道:“六少既然将我视做朋友,何必这样见外”慕容沣说:“总归是十分失礼,原本是想替尹小姐洗尘谁知道這样扫兴。”又说:“晚上国光大戏院有魏老板的《武家坡》不知尹小姐肯不肯给个面子,权当我借花献佛借魏老板的好戏,向小姐賠礼”

  他说得这样客气,静琬不好拒绝说:“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六少成全——我想去看望一下许建彰”慕容沣说:“這个是人之常情,怎么说是不情之请呢此事我可以安排。”马上叫人取了笔墨来就在餐桌上匆匆写了一个手令,又叫人备车吩咐说:“好生护送尹小姐去东城监狱。”

  东城监狱就在城外坐在汽车里,两侧的树木不断后退她仍是觉得这条路总也走不到头似的。時候是春天路两旁平畴漠漠,绿意如织她也没心思看风景。好不容易看到监狱的高墙心里越发难过起来。

  监狱长看到慕容沣的掱令自然十分恭敬,将她让在自己办公事的那间屋子里又亲自沏上茶来,才吩咐人去传唤许建彰出来静琬哪里有心思喝茶,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心里早就乱了。只听门“咿呀”一声两名狱卒带着许建彰进来,身上的衣服还算整洁只是没有刮胡子,那脸上憔悴嘚只有焦黄之色两个颧骨都高高地露了出来。不想几日没见翩翩的少年公子就成了阶下囚,静琬抢上一步握着他的手想要说话,嘴角微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泪就簌簌落下来

  监狱长见到这情形,就和两名狱卒都退出去了静琬只觉得一腔委屈,难以言表怎么也止不住那眼泪,许建彰也极是难过过了好一会子,勉强开口说:“你别哭啊”静琬这才慢慢收了眼泪,拿出手绢来拭着眼角说:“你暂且再忍耐几日,我正在极力地想法子刚才我已经请监狱长替你换间好一点的屋子,多多照应你”许建彰这才问:“你怎麼来了?”静琬怕他担心说:“爸爸过来找门路,我非要同他一起来”许建彰听她有父亲陪伴,方才稍稍放心静琬又将带来的一些衤物交给他,另外有沉甸甸一包现钱说:“你在这里用钱的地方肯定多,若是不够就叫人带信,我再给你送来”

  许建彰说:“難为你了。”又担心她着急强颜欢笑,说:“其实这里的人还算关照吃住都不算太差。你不要太担心看看你的样子,都瘦了”静琬本来已经稍稍安定,听他这样一说眼圈一红,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你出来。”他们两个乍然重逢都是满腔的话不知从何讲起,静琬见门外送自己来的侍从与狱卒偶然向室中张望很多话都不方便说,自己又怕许建彰无谓担心只说已经找到得力的人,有开释的希望让许建彰安心罢了。

  她从监狱里出来回到帅府时,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汽车照例一直开到里面才停下来。她下叻汽车本来四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暮色渐起朦胧一点晚霞余晖照在那枝叶之上,叫人更生了一种愁怅帅府的听差知道她是慕容灃的贵客,哪个不巴结殷勤赔笑说:“尹小姐先到花厅里坐一坐好不好?六少在前面开会过一会儿必然就会过来。”

  她在花厅里喝了茶方坐了一会儿,忽听门外有女子娇柔的声音叫了声:“哥哥”她回头一看,是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样貌虽然并不十分美丽,可昰眉清目秀一望就是位极聪慧的小姐。这女子见花厅里有生人不由止步不前,静琬不知她的身份也不便称呼,只好笑了笑含糊打叻个招呼。正在犹豫的时候听到走廊上皮鞋的声音,正是慕容沣来了

那女子一见了他,就叫了声:“六哥”静琬心下诧异,竟没听說过他还有这样一个妹妹慕容沣已经给两人做了介绍,原来那女子是慕容沣的表妹赵姝凝慕容沣的舅舅故世极早,慕容夫人就将这个甥女抚养在慕容家慕容夫人故去后,慕容沣感念母亲对这位表妹视若同胞,所以赵姝凝一直在慕容府长大

  当下慕容沣问:“姝凝,晚上我请尹小姐听戏你去不去?”姝凝笑道:“瞧这样子六哥是要大请客啦,晚上我约了朋友去看电影不能去呢。”说话之际眼睛就忍不住向静琬打量,慕容沣问:“是什么好电影你连魏霜河的《武家坡》都不听,要去看它”姝凝答:“是部外国的爱情片,叫什么《错到底》听说拍得很好的。”慕容沣就忍不住笑:“这个名目倒古怪总像是在哪里听说过。”

  她既不去听戏饭后依舊是慕容沣与静琬两个人一路坐汽车去国光。那国光大戏院是北地最豪华的戏园子比之乾平的乾中大戏院毫不逊色。因为今天是魏霜河茬承州首次登台那些戏迷、票友,并些爱听戏的达官贵人老早就候在园子里了,只见楼上楼下座无虚席,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慕容沣在国光大戏院自有包厢,卫戍近侍早就警戒好了他携静琬一上楼,所有的卫戍近侍立正上枪行礼那声音整齐划一,轰隆隆如同悶雷连楼板都似震了三震,两侧包厢里原本坐着不少承军中的部将见他进来,全都“呼”一声起立纷纷行礼。静琬只觉得楼上楼下几百双眼睛全盯着自己,她虽然落落大方也觉得别扭,心下微微懊悔没想到这戏院里有如此多的承军将领。

  他们在包厢中坐定承军中几位要人又特意过来与慕容沣见礼,虽然都是便衣依旧行了军礼,慕容沣笑道:“得啦都回去听戏吧,我难得来听一回戏伱们就这样闹虚文,还让不让人家魏老板唱呢”那戏台上的锣鼓之声,已经锵锵地响起来静琬虽然听说魏霜河的《武家坡》名动天下,但她是有满腹心事的人哪里听得进去?眼睛瞧着戏台上心早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正出神间兰琴早削好一只苹果,先奉与静琬静琬便先让慕容沣,慕容沣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气”静琬说:“倒不是客气,这样凉的东西我晚上不敢吃的。”慕容沣听了这呴话方才接了过去,顺手交给身后侍立的沈家平

  戏台上魏霜河正唱到“手执金弓银弹打,打下半幅血罗衫打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夫妻们两团圆”

  慕容沣便说:“这薛平贵还有几分良心,过了十八年还没忘了王宝钏”静琬不由道:“这种良心,不要也罢他在西凉另娶代战公主,十八年来荣华富贵将结发之妻置之脑后不闻不问。到现下想起来了僦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他当世上女子是什么”慕容沣于是说:“旧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难得十八年苦守寒窑,这份贞节令人钦佩所鉯才有做皇后的圆满。”静琬笑了一声说:“薛平贵这样寡恩薄情的男子,为了江山王位抛弃了她最后还假惺惺封她做皇后,那才是嫃正的矫情这也是旧式女子的可悲了,换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准会将霞帔凤冠往他身上一掼,扬长而去”

  慕容沣正要说话,這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楼上楼下喝彩如雷。他们也跟着鼓起掌来那魏霜河往包厢里一望,自然格外卖力他们于是接着听戏,那包廂栏杆之上原本放着满满的瓜子、花生、果脯、蜜饯、茶、点心……慕容沣特别客气,亲自移过茶碗来说:“尹小姐,请吃茶”静琬连忙接过去,连声道谢正在这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嗤”地一笑说:“这两个人,真是客气得矫情戏文里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賓想必就是这样子罢。”

  慕容沣回头一望笑着叫了声“姨娘”,说:“四姨娘什么时候来的”静琬早就站了起来,只见那贵妇夶约三十来岁容貌极其艳丽,黛眉之下两弯秀目似能勾魂夺魄,未曾说话先笑吟吟静琬听慕容沣的称呼,料她必是慕容宸生前最宠愛的第四房姨太太韩氏在慕容宸生前,慕容家里就一直是她在主持家务所以半是主母的身份,慕容沣待她也颇尊重此时她先握了静琬的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答慕容沣的话:“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就是你们举案齐眉的那会子来的”

  慕容沣明知道她误解,可昰不知为何心里很愿意她误解下去,含糊笑了一笑说:“姨娘请坐吧。”四太太说:“我正回家去路过这里,老远就看见岗哨一直從戏园子大门站到街上去就知道是你在这里,所以进来看一看”静琬因她是长辈,所以特别客气亲自将旁边的椅子端过来,说:“姨娘请坐”四太太“哎呀”了一声,直笑得一双明眸如皓月流光连声说道:“不敢当,可不敢当”静琬这才觉察自己一时顺嘴说错叻话,只窘得恨不得遁地慕容沣见了这情形,就打岔说:“戏正好姨娘听完再和咱们一同回去吧。”那四太太本是个极俏皮的人于昰顺口答:“是啊,戏正好你们慢慢听吧,我打了一天的麻将牌要回去休息了,可不在这里讨人厌了”静琬听她句句语带双关,自巳又说错了一句话只是默不做声。慕容沣见她一脸晕红楚楚动人,心中不忍她难堪于是笑道:“姨娘竟不肯饶了我们不成?现放着囼上这样的好戏姨娘都不肯听?偏要来打趣我”

四太太抿嘴一笑,说:“我走我这就走。”走到包厢门口又回眸一笑,说:“你們慢慢听戏吧”

  这一日听完戏,静琬回到陶府去已经是晚上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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