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阳,主要看描述太阳的句子

阅读《阳光(2015年9期)》 - 免费试读 - 手机阅读 - 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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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大干事梁歌不怎么会唱歌,顶多是哼哼。他能哼哼的歌也不多,人们能听得懂的也就那么一两首,断断续续的,好像是阿尔巴尼亚的哪一部电影的插曲。现在矿上出了事故,他有不少时间必须在梦阳山上的殡仪馆和公墓区工作,这回他可有机会哼“赶快上山吧勇士们”了。  梦阳公墓坐落在梦阳市南边二十里之外的梦阳山的西坡上。岚山煤矿工会机关的老人几乎都去那里操办过向遗体告别仪式或者工亡矿工的安葬什么的,唯独梁歌没有去过。为此他有些遗憾。他常常眯缝着眼睛从矿上向南边那郁郁葱葱的梦阳山一边张望一边哼他的歌。  四一一绞车放大滑事故突然就出了。三名携带风镐等劳动工具的鲜活的矿工有说有笑地走进罐笼,打过点,走了钩,罐笼就轰的一声落下去了。用来维系罐笼的钢丝绳如四条火蛇直扑井下。千米大井,罐笼从上到下的平稳降落本来需要三分多钟,可这回下井,它两秒多钟就落到了底。准确地说是落到了井底两三米之下。两吨多重的罐笼加上三名矿工的重量,加上炮弹出膛的速度还有地球引力什么的,总之,它把混凝土浇灌的井底砸了个大坑。  因为出了事故而停产的岚山煤矿极其安静。停产。追查。学习。整顿。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悄无声息。  人不能总在嚎啕。从矿上招待所里不时传来一阵阵凄凄嘤嘤的哭声,像柔弱的风声从远处飘来,又随风而逝。  机械设备全部停止作业。六名救护人员由矿工会大干事梁歌带着,背着三名工人的躯体,一步一步地从二十五度倾角的万米西斜井爬上来,安放在从殡仪馆开来的车里。身高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梁歌身材矫健,现在却像一只少气无力的大虾。  这会儿梁歌真像一个大干事了。平时大家叫他大干事,是因为他身高马大人缘好,工作起来不惜力。现在人们叫他大干事,因为他担当了与他的职务和年龄都不相符合的重任。绞车放大滑之后,矿上有头有脸的干部们几乎都到梦阳大酒店追查事故去了,工会、团委每参与一次事故的处理就会胖一圈的几个有经验的干事也跟到梦阳大酒店为各级领导各种媒体服务去了。领导在离矿前跟梁歌反复交代,在处理事故期间,你一定要与工资科的韩思乐那几个老油条密切配合,负责对工亡家属的体恤安抚,联系安排殡仪馆的向遗体告别仪式和在公墓的安葬,等到遇难工友被安葬之后,再组织全矿职工认真学习煤矿职工《安全操作规程》。这是组织上的信任,也是全面考验你工作能力的时候。  工资科的几个老油条特别不满的是,参与追责的各级领导和媒体记者每人已领到一块名牌手表,而工作人员们则全部配齐了新款苹果手机。他们就把冷面孔甩给梁歌。你见到过煤矿的光闪闪的乌金是怎样从高高的煤仓哗哗地流进火车的车皮吗?矿上的钱也是这么花的,这是何等的气派!而梁歌这边钱是有数的,得省着花。所以大干事都被他们难为的要哭了。  老油条们工作起来自有老油条的本事,对于工亡家属提出的种种要求甚至刁难,解释的都十分老到、油滑,绝不违反原则,又不让他们暴跳如雷节外生枝。有一次几个工亡家属抓住梁歌的衣领子推来搡去: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就你们几个不当家的烂干事能处理得了吗?你把矿长给我们找来!在我们农村死一个人还得请一大帮子人办理丧事呢!你一个三十岁都不到的小屁孩带几个老油条能处理好这惊天动地的大事故?  躲在一边打扑克的老油条们听到有人小看他们了,立马赶到了。  这伙人说出话来牙茬子刮地,有时又假装语重心长,谁都缠不了。几个老油条中被公认为最油的老油条是五十一岁的老干事韩思乐。韩思乐挤过来说:你们想找矿长啊?好啊,咱们想一块儿去了!矿长姓刘,叫刘金宇。你们找他算是找对了人了。我们还想找他呢!可我们暂时还不敢去呀!刘金宇那个真油条早就被公安逮起来了。你们想啊,这样的事故,连省里都惊动了,不逮几个人能拉倒吗?你们嫌梁歌大干事的职务小看不起他是不是?其实我们也看不起他。走!梁歌,我们不跟你干了,你也别在这儿丢人了,让他们找有权有势的真油条去吧!你为他们准备的那些钱可得掖好喽啊!  二  著名的美女记者余力开着她的香槟色奔驰进矿了。  她谁也不用打听,只是在办公楼下稍微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马尾辫儿一甩一甩地来到矿招待所,把梁歌提溜了出来。  当她与梁歌面面相觑时,竟然怦然心动了。平日里,她说话虽然不多,但从来也不曾结巴过,当年的电视主播嘛!这会儿却结巴了。  你就是,梁歌?你就是这次,事故处理的负责人?这不是岚山煤矿吗?怎么你也在这矿上工作?我是梦阳日报社的,我叫余力……  梁歌一惊:她就是余力!她怎么长得跟著名的美女柳岩一模一样?她好像比电视里的柳岩要高出许多?是谁把这小姑奶奶招来了?惹不起啊!  梁歌有些害怕了。  这余力不仅是《梦阳日报》的首席记者,特别重要的是,这个美丽的姑娘还是一位远近闻名的猎狼能手。只要是一匹狼,不管他有多么疯狂,只要余力高兴了,一定会把他挑落马下。  我是梁歌。可我哪儿是处理事故的负责人呢?姐,我只是矿工会一名普普通通的文体干事,我就是干杂活儿的呀!  余力说小伙子你不要紧张,听说你们这次放大滑事故是由于机械设备使用劣质备件造成的,问题的确严重。他们都说你们矿领导就是一群土狼。  眼前这位身材高挑光彩照人的姑娘,说话并不张扬,语气黏黏的,让人亲近,让人愿意向她倾吐。  梁歌定了定神说,余力姐你那么实在,面对真人,我不能说假话。人家梦阳矿务集团采购设备材料,早就实行了比质、比价、招标采购。而我们这地方煤矿却在听从一个市领导的老伴的摆布。矿上所有的设备、材料都是由她把持并长期供应的。母老虎,能打吗?它离公老虎能有多远?姐,你又不是武松,我想,还是不惹吧?  看来不好采访下去了,但余力一点儿也不感到失望。因为她觉得她今天见到了一个很不错的青年人。那么高大,那么谦和,眉宇间透出英气,但又温暖如玉。岚山煤矿,一个产煤的地方,怎么会有这等一表人才?  她羞涩地笑着说,谢谢你啊梁歌!我只是试探试探,我也觉得应该如此。只要有虎,且不管公母,我自然要撤了,再见!  余力说完,又诡异地笑了笑,然后优雅地上了她的奔驰,摁一下喇叭,走了。  眼前这位有教养、有风度、表情专注而又知性、爽朗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一个小三呢?  安抚工亡家属的工作仅用了五天,第六天就开始到公墓下葬了。  梦阳公墓位于梦阳市南面二十里路的梦阳山西面的山坡上。它北边十里是岚山矿,再向北十里是梦阳市。梁歌代表矿方在公墓的第六区以总共三万元的价格为死亡工友买下了三个墓穴。  工亡家属问梁歌,大干事啊,你们在第六区为他们买公墓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拣最便宜的?不会就像你们矿工们偎在市郊居住的棚户区吧?  梁歌一时语塞。心里说,可不是吗,最便宜的就一墓一万了。  老油条韩思乐连忙解围:这公墓的第六安葬区,是公墓里风水最好的了。  糊弄谁呀?便宜的就风水好了?  你们别急呀,这样咋咋呼呼的,倘若你们这样信口开河把风水破了,亏不亏呀?这些墓,是我们请高人看的,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千万不可往外传。如果说出去了,倘若人家都来抢购,好风水不是又轮转给了别人?这儿可是我们矿领导专请中国最顶尖的风水先生专门来看过的。它头枕梦阳山,脚蹬梦阳湖,左青龙,右玄武,一时半会儿我也讲不清楚,你们也听不明白。它的好处,你想都想不到啊。  真能有那么好?  嘁,还真那么好?告诉你们吧,你们千万别向外透露啊!凡是有幸安葬在第六区的,保证下辈子就没有一个下井的!他们全家,包括他们的沾亲带故。  那,他们将来都能干些什么?种地?大棚菜?  你们种地没种够啊?下辈子他们全部都是国家公务员。有警察,有税务,有银行,有城管,个别的也有进市委市政府的。  那?好吧,就埋这儿吧!我们还有个要求,这三个人要分开日子埋。  梁歌与老油条们在一旁窃窃私语,装作一本正经的合计着。有些话故意让工亡家属们听得见,以显得通情达理。是啊,上了奈何桥,喝了孟婆的汤,他们就各奔前程了。就依了工亡家属们分日子安葬的要求。反正梦阳大酒店那边的追查事故和其他工作没有一个月下不来,咱闲着也是闲着。再说,跟着大干事顿顿吃成桌的,也行啦!当然跟大酒店那边没法比,怪咱级别不大够啊!  事后,司机老叶回忆道,梁歌在那段日子里好像有些晕,又有些怪。从岚山矿到殡仪馆,再到公墓,光我拉着他一个人单独跑,就跑了二十多趟。他好像对公墓情有独钟,每次去公墓,他都流连忘返,不舍得下来。他在那儿总是跟一个脏兮兮的戴着宽边眼镜的守墓人拉呱,拉的很近乎。他怕老叶埋怨他占用的时间太长,就在回来的路上反复诉说公墓那儿真好啊,安泰、纯洁、空气又清新。他说如果有闲钱,真想买个墓地搁着,将来用。  三  中午一点半,从酒桌上刚刚下来的矿党委书记老杨走回大酒店里自己的套间,就接到老油条韩思乐打来的电话。梁歌闯祸了。这祸闯得不轻,把老杨吓出一身冷汗。  这时,刘金宇矿长推门进来了。刘金宇伸手用食指指着老杨说,你,赶快向矿区公安局报案,把梁歌这小子给我抓起来!  看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想必他也接到了电话。老杨不知道的是,自己只接到了一个,而矿长却接到了五个。韩思乐告诉他,在梁歌带领我们组织全矿职工学习《安全操作规程》期间,工人们越学心越烦、越学越有气,事故的缘由大家都清清楚楚的,明明是你们矿领导的问题,你们明摆着的问题不去追查,却让我们工人把《操作规程》都背的滚瓜烂熟有用吗?为了避免工人们的厌烦情绪,大干事梁歌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搞了一个名为“我最厌恶的人”的评选,不设候选人,无论古今中外均由自己提名。全矿四千多职工踊跃参加,兴致很高,过去没搞过啊!看着怪热闹的。谁知道,评选之后当场验票当场公布结果,一看评选结果,要命了,咱们刘矿长金不光榜题名,且名列第六,排他前边的那五个人,除了第四名秦桧和第五名汪精卫之外,前三名,你想也想不到呀!  梁歌……他在现场宣布了吗?  秦桧和汪精卫,都现场宣布了。工人们真能捣,怎么想起来这两个王八蛋呢!包括矿长在内的那四个人,梁歌就秃噜嘴了,秃噜着,就咽回去了。梁歌也怪机灵的,他急中生智,立刻宣布评选无效!可是,我们压不住阵脚啊,前排的眼尖,唱票的嘴快,计票的心细,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谁第一,谁第二,都议论开了,都吵吵嚷嚷,嘻嘻哈哈,跟过年的一样。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刘金宇恶行满矿,应该无所谓的,可其他的不好说呀!杨书记,梁歌可是好心啊!这场事故明显的就是由于绞车的刹车备件不合格,才导致了坠罐事故。矿上却要我们组织职工反复学习《安全规程》,驴头不对马嘴呀!明明是你们矿上设备配件零件和大宗材料的采购都有问题嘛!你们糊弄谁呀?你们躲在大酒店里好酒好菜伺候着追查个鬼呀?出了那么大的事故,你们都不觉着难过,大家当然有厌烦情绪。大干事搞这评选活动,本来就是缓解工人情绪的好意嘛,对工人也是某种安抚嘛,他又没有指定候选人,谁能想结果会是这样的啊。这回我们终于体会到不能搞公开个人财产的伟大意义了。搞个民意评选都吓得屁滚尿流,这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杨书记啊,咱们都是老伙计了,你在咱岚山矿也二十多年了。大伙儿还是信任你的。我们就怕有人利用这个机会陷害梁歌。你到时候可得挺直腰杆为梁歌说话啊!给你打电话,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外人。我给你出个主意,除非是你,一般人我还不愿意告诉他。在这个问题上我估计有人要跳出来借机整人,到时候你就敲打他是什么余孽,他立马就煞气了。这玩意儿特灵。你应该知道啊,余孽们都是这么玩儿的!  老韩,说句实话,前六名,你都选的谁呀?  纯属巧合,英雄所见略同,我也选的这六个人,他妈的顺序也一样。反正是无记名投票嘛!我是用左手拿着笔写的,你把李昌钰叫来破案,也查不出我老油条来!  你还是没说啊!梁歌投票了吗?  没有啊,大干事是干大活儿的啊,组织人发票、收票、唱票、计票……  你们为什么只评选我最厌恶的人而不评选我最喜爱的人哪?  评选我最喜爱的人?那是一件喜庆事儿,与咱们刚刚发生恶性事故的氛围有点儿挨不上。底层的人实在,没有养成把丧事儿当喜事儿办的习惯。  现在,老杨看也不看刘金宇那张酱黄色的尖脸,而是轻蔑地看了看他那根指向自己的又粗又长的手指。刘金宇每当气急败坏时,就用这手指指人。  刘矿长,不用生气嘛!怎么回事?你先把手指收回去,慢慢说。  我没法干了。我被梁歌他们弄成了第六!我前面是汪精卫、秦桧,再往前就不知道了。你一向看中的大干事梁歌,闲得蛋疼,搞了个民意评选,评选谁是“我最厌恶的人”,无记名投票。我,得了两千多票,被评了个第六!  他公布你是第六名了吗?  他也没敢公布啊!  你能不能榜上有名,就看你的实力了。可你动不动就跟我竖一指禅,挺恶心的。既然梁歌没有公布,又是谁公布给你了?八成有人想气气你玩儿?  我这么忙,哪有闲心跟他们闹着玩儿?这样一来,我在全矿的威信不是出溜一下就下来了?我今后怎么带领全矿职工一道工作啊?我老辈儿上也没被人评为第六啊!  刘矿长你不要生气也不要泄气。你我都吃住在大酒店里,怎么可能知道矿上的情况?还不是有人给你打小报告了?我觉得,是打小报告的人绕了你。那都是你的伙计,你就更没必要当气生了。都是闹着玩儿,何必当真?  实话告诉你,有五个人给我打了电话,都是支部书记,都气得呼呼的。  我也告诉你,那都是装的。这些人啊,见了你就哭,离了你就笑,表演系的。  杨书记,反正我不能轻饶了他!你不处理我处理。  你不要张口处理闭口报案的,你以为是报着玩儿的呢!报谁的案?公安管我们这些屁事?梁歌他没指定你是候选人吧?全矿干部职工都填写选票了,就梁歌一人没写是吧?再说了,不管评的谁,梁歌他没有公布吧?这样行不行,我现在就回矿上了解了解情况,回头再跟你商量这事儿该怎么办。你晚上在这儿也少喝点儿,喝多了,嘴上没有把门的,人家梁歌没公布,你却把屎盆子扣自己头上了!  四  半个小时之后,杨书记回到了岚山矿。  矿上的秘书不小心把刘金宇得罪了,一个月前被罚到井下采煤去了。本来老杨想把梁歌提起来当秘书的,还没来得及跟刘金宇商议,矿上就放了大滑。他就先让梁歌负责处理这次工亡家属的安抚等问题,锻炼锻炼,回头就提。谁知这孩子这么快就惹了事。现在,他想叫文书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召开矿属各单位支部书记会议。可是,二十多个支书看到老杨的小车回来了,便一齐向他的办公室拥来。差不多都到齐了。老杨看看自己的办公室有些挤,就来到了小会议室。寒暄之后,老杨想了解一下工人的情绪,了解一下他们学规程的情况,主要想了解一下所谓评选的问题,但又不好明说。得到的回答却是,情绪稳定,一切都好,就等着矿党委一声令下恢复生产,把事故损失尽快夺回来。老杨想现在可完了,人与人之间,两个人说话还好些,多一个人就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什么话了。即使只有两个人说话,说的也不一定是实话。他告诉你我实话对你说,你一定要警惕了,他告诉你的那些实话也一定掺了假。  老杨笑着说这样吧,没什么事儿你们先回去,谁想起什么需要探讨的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今天就不回大酒店了。  看上去都粗粗拉拉的支部书记们开着玩笑走了。这情绪,既不像在刚刚出了恶性事故之后,又不像在什么案件之中。  老杨想把梁歌叫过来,就打了电话。一个小时之后,梁歌才磨磨蹭蹭的来到书记的办公室,这就叫老杨起了疑心。  怎么回事啊?这么磨叽?  杨书记对不起,我……刚从公墓回来。  又去公墓了?你怎么跟公墓干上了?  梁歌笑笑。今天,工亡家属他们烧二七,我去看看他们。之后,在下边的酒店里请了他们三桌。我是觉得在处理事故时我们有些急躁,说话真真假假的,太不靠谱了,有时候连讽刺带打击的。有些对不住他们。  这个,你就不要多想了,真真假假是赶快处理掉的需要。俗话说,烧的纸多,惹的鬼多,放的时间越长,生的事儿越多,影响也就越大。参与事故处理的要是陪着掉泪,那还有个完吗?老韩他们那些老油条有的是经验。你请家属们吃饭,事前没安排这项开支啊?  我跟工亡家属们说明了,我跟这几个工友差不多年纪,出于对工友的感情和对家属的同情,我自己出钱请的。他们都深表谢意,以后烧三七烧四七,说什么都不要我来了。接到了你的电话我就告别了他们,在路口等公共汽车,等了将近半个小时。  你这孩子就是心重,你的性格随你爸爸。那是哪一年啊?对了,工业学大庆那会儿,那时候还没有你。你爸爸在家里歇探亲假,快到期的时候发大水了,从你们家回矿的公路被冲断了好几截儿,长途车的班次本来就不多,路又断了。他担心超假会耽误工区的工作,就一步一步走着回矿了。从你们家到矿上有二百多里路吧,他走了三天两夜,提前两天回矿,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这个铁打的汉子,皮肤黝黑,又澎了一身泥,远远看去,活像关帝庙里的那尊丈二关公进矿了。你请了烧二七的工亡家属的客,开票了吗?  没开,我不报销。杨书记,有个事儿得向你汇报……我可能惹祸了。  老杨咂咂嘴,我知道了。哎呀,你怎么能搞民意评选呢?谁还敢搞这个?我问你两件事儿,你真的没有设候选人?评选结果真的没有在现场公布?  我都吓坏了,在工人们的吵吵声中,没法子了,我只公布了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是公认的坏人呀!一个秦桧,一个汪精卫。如果这两人都不能公布,也太那个了。  杨书记叹了一口气。梁歌,你怎么想起来的啊?你记住,咱们工人是干活吃饭,厌恶谁都有风险呀!对了,那些选票,你是怎么处理的?  梁歌低下了头:事后,我都烧了。  烧了就对了。你脑子里那根搭错的神经又搭上了。  五  一大早,余力又过来了,她是在篮球场上找到梁歌的。  梁歌住在矿上的单身矿工宿舍楼里。宿舍楼下面不远处,有一个灯光球场。球场的对面是矿上的大食堂。没有吃早饭的梁歌正在球场练习双手扣篮。三三两两的单身矿工有的拿着饭碗向大食堂走去,有的正端着饭碗从食堂走出来。  余力把她的香槟色奔驰停在球场外,叉着腰,风姿绰绰的样子。她笑吟吟地看着梁歌。等着梁歌的球什么时候滚过来,好为他接过去。球没有滚过来,梁歌却笑着过来了。余力说明了来意。她想让梁歌详细地谈一谈正在疯传的岚山煤矿民意评选的事儿,她觉得这事儿非同儿戏。民意评选一结束,矿上的人就把它当成笑话传出去了,传得神神秘秘沸沸扬扬的。人们对外只公开了四五六名,前三名都保密。出于新闻职业敏感的余力大吃一惊,感觉到了问题,以致于一夜辗转反侧。  梁歌,告诉我,前三名都是谁呀?怎么都能做到自觉保密啊?  我还真忘了。就是没忘,也不该说的。  我明白了。忘了好。谁来问,都是忘了。梁歌,我觉得这事儿不小,矿上什么态度?  矿党委书记昨天专门回来了,看样子要捂下来……  应该捂不住的。余力说。有人捂,就有人戳。梁歌,我发觉你这人不错。大家都为你保密,就说明你这人不错,同时也说明这事儿不小啊。好好干你的工作,如有麻烦,找我吧。到时候我一定帮你。  说着,余力递过来一张名片。  梁歌接过名片,有些感动,也有些茫然,他把它放在了球衣的口袋里。你很忙啊,这么早,你就赶来了。余力,我叫你的名字好吗?  余力笑了。你不已经叫了吗?我不忙的,只是意外听到了你惹的祸格外新奇,出于好奇和担忧,就过来看看。我不坐班,没人给我下达硬性的任务,只要全年能发三、四条打狼的稿子就行了,两三条也可以。  余力开车走了。  望着余力的奔驰,梁歌好像闻到了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是的,余力分明有着与众不同的气息。他不知道众人的气息是何种味道,他只感觉到她的气息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而这种味道从见她一开始就钻到了梁歌的心底。挥也挥不散,赶也赶不走!不知为何,梁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一个月之后,事故处理完了。各级领导钻进自己的小车回去了。全矿像模像样的干部们以及又胖了一圈儿的工作人员也都跟着刘金宇矿长愉快地回矿了。  杨书记走出梦阳大酒店,笑着跟大家招了招手,挤上公交车直接回家了。矿上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总得有人担当。四十六岁的老杨被免去职务,提前退休了。  当天下午,矿上召开全矿机关干部的四一一事故处理大会。  在容纳三百人的大会议室里,工资科老油条韩思乐与梁歌坐在了一起。  刘金宇矿长开始讲话了。当刘金宇宣布杨书记免职并提前退休,岚山煤矿党委书记由我矿长刘金宇同志兼任时,会场内响起了零落的掌声和哄哄的议论。  梁歌问韩思乐,杨书记是不是太冤了?  你拿的是买白菜的钱,操的是买白粉的心。冤什么冤啊?他虽然看上去不贪,可党委书记当了近十年,百万年薪也拿了近十年,玩了多少钱了?不过你可要小心了,小六子党政大权一把抓了,只要他想起来,就不会饶了你。  小六子?  才几天就忘了?  哦?想起来了。  记住我那天送给你的两个字,坚强。还得记住我现在新送给你的一句话,多少个字来?我数数。十三个字,标点符号也算:去他妈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笑了吧?笑了就对了!没点熊事儿我数它多少字干什么?因为它本来就只能是哈哈一笑的事儿!过去你爸爸在井下采煤面上撅着屁股干了一辈子,现在我韩思乐在矿上当干事或者老油条当了一辈子,都没觉得比杨书记矮,比刘金宇这小子差!我们干我们的良心活儿,他们拿他们的冤枉钱,本该是他们心里不太踏实、不大好受才对!  梁歌这时忽然想到了鲁迅笔下未庄的阿贵,看了看老油条,没敢吱声。  身材矫健的梁歌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被武警部队招去了。他在那儿干了将近三年。家里父亲突然得了重病,梁歌便离开了武警,被安排到家乡县城的城市管委会工作。有些事情是很奇怪的。梁歌一回来,父亲的病情慢慢好转了。这让梁歌喜出望外。  梁歌的工作没有干好。因为一开始他就被一个同事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那个同事在日益纷乱的强拆中虽然成绩斐然以拼命三郎著称。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在回家时找不着自己的家了。原来他的家刚刚被友邻部队强拆了。他一时气急,犯了命案。  不久,在一次强拆失败之后,梁歌也被指认了。同事们深刻反思了自己虽然武装到牙齿但终究没打得过农村老头和妇女们的原因,是有人在慌乱中向我们伸了别腿,出了黑脚。这个内奸不是别人,就是在强拆时总是不声不响满面通红的梁歌。  父亲说,梁歌我的儿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会儿全县都知道你是好孩子了。是我这副病身子影响了你的工作,耽误了你的前程。有句老话我不知道对还是不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父辈干电业的,闺女儿子还干电业,父辈干税收的,闺女儿子还都是税务。家乡这边又没咱什么人,我在北边梦阳岚山煤矿干了一辈子。你不如也到岚山煤矿去,谋一份工作,讨一个生活。那儿又不远,我的身体又越发好些了,我和你妈又都能干些农活,我月月还有千把块钱的退休金,搁在农村,咱们算是好户了。我想你还是去吧!  说到这里,父亲的肩头微微抖动了几下,显现出某种豪迈与不甘。  于是,梁歌来到了岚山煤矿。  接待他的是工资科的韩思乐。韩思乐看到来了一个那么英俊剽悍的大个子,那么真诚厚道的小伙子,乐得咧着嘴:武警?  梁歌点点头。  会打架吗?  梁歌摇摇头。  不会?哎呀,说不会的肯定会,说会的肯定不会。我年轻时就会,可我从来都说不会。上过大学?  梁歌再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到咱煤矿来了?  我父亲,就是从这个矿退休的。  你父亲?我再看看你的家庭住址……哦!梁劳模的儿子!  三年过去了,梁歌成为矿工会的宣传文体干事了。  零落的掌声,哄哄的议论声停了下来。  因为人们看到主席台上矿长兼党委书记刘金宇从文件夹里取出来一张纸,展开来。接着他用笃定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大声念道:在全矿停产学习期间,工会干事梁歌同志,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和动机,煽动群众,制造混乱,破坏大好的工作秩序,在广大职工干部中造成恶劣影响。经慎重研究决定,对于梁歌同志予以除名。注意了,除名!并勒令其最晚明天早晨离矿。散会!  除名?就意味着自己要离开这个矿了……  散会了。人们簇拥着刘金宇离开了会场。有些人却慢腾腾的从座位站起来寻找大干事梁歌的身影。寻找到了,便慢腾腾地向他聚拢而来。  此时的梁歌有些意乱神迷。  他觉得很搞笑,就微微笑了一下。就在他笑的时候,他感到从喉头到鼻腔甚至到嘴角都涌起一股悲凉。  百多名科员围着他议论纷纷不愿离去。有的气鼓鼓的不说话,有的从嘴边露着急笑眼睛里射出恨恨的光芒。有几个姑娘提议大家行动起来,现在就跟刘金宇矿长讲理去!  一直陷入思索的老油条突然缓过神来,用胳膊肘碰了碰梁歌,小声调侃道,梁歌你小子人缘不错啊。特别是女人缘。  突然,老油条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话了。  老油条一正经,人们自然就吓一跳。  那天民意评选,大家都参加了。祸,是四千人一起闯的。现在刘金宇拿梁歌祭刀,好像也没什么大错。刘金宇气急败坏是常有的,假如刘金宇被我们闹急了,岂不把咱们的大干事推到更坏的境地?  机关干部们一下子愣住了。  老油条忽然提高了声调:那么,我们只有等!你们看吧,梁歌这小伙子,这么年轻,这么有朝气,等,还不行吗?还不能等嘛!我还就真不信了!  六  当天晚上,老油条请了几个老伙计在矿外小酒店里为梁歌送行。  梁歌的人缘不赖,刚下班就来了三四十人,男男女女,都是机关各科室的干事。好在矿外的小酒店多,一排溜有七八个。来人被老油条张罗着分坐在三个酒店里了。老油条在张罗的时候,心中本来就越发慌张乃至浑身冒汗,奶奶,谁买单呀?就在快开席的时候,忽然又进来了十几个机关科室的科长。而这十几个科长又都是年纪大一些,有些小权力又能撑些事儿的。  党群部长刘小亚没来。二十三岁的刘小亚是刘金宇的女儿,没人愿意招呼她。  保卫科长窦邦银没来。今天下午窦邦银到刘金宇的家乡刘集镇招保安去了,他遵照刘金宇的命令,把刘金宇的不愿外出打工又不愿进矿下井的在乡间为非作歹的十二名亲戚招来先到梦阳大酒店喝一场开工酒,酒足饭饱之后来矿上班。让外界看一看,咱刘金宇不是闹着玩儿的,咱家里有人。  看到科长们一下子来了十几个,老油条韩思乐忽然咧着大嘴笑了:我正黄着脸呢!我这会儿是麻虾顶门干使劲儿呢!本来想好的,送梁歌这一桌酒,我老韩说什么都要自己掏腰包。可是谁承想这事儿闹大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我眼看着掏不起了!现在好了,能买单的贵人该来的都来了!我们都知道的,你们这些科长们啊,哄刘金宇签字报销都有两下子,今天不报,明天不报,不定哪一天找个由头就报了!就没我什么事儿了!科长大人们都自觉点儿,别坐在一起,分到各饭店各酒桌去,方便买单,省事儿!别叫人嚷嚷着,难看。  谁也不曾想到,本来送梁歌这场酒应当像当年舞台上《十送红军》那样悲悲切切,却让老油条韩思乐当笑话闹了。可是,内心沉重的梁歌却难以高兴起来。  忽然长大了许多的梁歌,脸上挂着无奈的笑,他手举着酒杯,跟着老油条到各房间各酒桌转了一圈儿。他站在他们的酒桌旁,几乎说着同样的一段话:各位长辈和师傅、老师,你们对我的感情我永志不忘。我知道你们此刻很关心很惦记我的去向,我暂时还不能回家。父命不可违。父亲规定的,我要像他当年在矿上那样,一年只能回一趟家。大礼拜和节假日也不能回去,他让我多学点儿知识多干点儿工作。三月份我才回的家歇的年休假,所以我现在不能回去,还因为我不想让父母知道我已被矿上除名的消息。你们差不多都知道,我在家乡干城管的时候已经被除名一次了。我准备到一个我觉着还不错的地方去,到一个这段时间老是想着的地方去。如果人家留我,我会马上与你们联系报平安的。人家不留我,我还要前行,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一旦找到了,我仍然还要与各位通报。你们放心就是了。韩师傅总觉得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我也有同样的预感。反正我是真不想离开岚山煤矿,真不愿离开你们……  梁歌动情了。每到一桌,总要落泪。这时,酒店里就会静一会儿。  每到这时,人们就会用疑惑的目光询问韩思乐。站在梁歌身后的韩思乐总是默默地摇摇头,人们看到,这会儿老油条又像今天下午那样一本正经了。  七  当夜,梁歌没了心事,他终于把民意评选的事儿放下了。因此睡了一个好觉。  早上六点多一点儿,老油条就上了二楼,敲了他宿舍的门,叫他快点儿起床。老油条一夜没睡。老油条老是想着刘金宇在机关大会上说的勒令其最晚明天早晨离矿这句话有杀机。因为老油条想到了为什么刘金宇突然叫窦邦银把保安招来。招来了,是不是要开杀戒?这想法他没跟梁歌透露,只要保证他尽早离矿就行了。  梁歌当然明白韩思乐的心思。他感激地笑着,笑着穿衣,笑着刷牙,笑着洗脸,最后笑着问韩思乐,韩师傅你不是会打拳吗?  我哪儿会啊,小时候跟人蹦跶过,早忘了。  韩师傅您老担心我吃亏,不会的。我带他们一边儿练去,你离远点儿就行了。我得让刘金宇丢人。如果他今天用他的保安打我,赶我离矿,那实际上是给全矿人一个下马威,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我得打他的脸。四千多人的大矿,哪儿能由着一人胡作?  不行啊,梁歌,好手不敌双拳,要是十二个保安一起上呢?  韩师傅放心,我虽然三年没练了,实际上天天练在心里。我不打伤他们,只让他们丢人现眼就行了……  你还是走吧,孩子!你走了,我慢慢收拾他。我保证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让他乖乖地把你请回来。现在虽然我手里攥着他的一个卵子,但是还不能攥紧,攥疼了怕他把评选的事儿捅上去,捅上去了怕你出意外。到时候,我攥疼他又不消灭他,叫他老老实实的把你请回来就行了,叫他乖乖地当好矿长,不再祸害人就行了!  正当梁歌迟疑之中,楼下想起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响地上楼了。  梁歌说了一句韩师傅你多保重,就从房间出来迎了上去。  梁歌一看便笑了,这一群乌龟王八蛋哪儿找的呀,怎么全都歪歪的?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崭新的保安制服,每人手持一根哭丧棒,那么多人,怎么还胆战心惊的?  看到梁歌迎了过来,刘金宇亲戚们的脚步慢了,有人甚至在人群中原地踏步。梁歌想,在这狭小的地方自卫,没多少观赏价值,他拿定主意,用手按了按宿舍门前的栏杆,一纵身跳了下去。二楼,其实并没有多少高度,仍旧引起不少工友夸张地为他叫好。  梁歌漫不经心地抬头向二楼张望,这群人以为梁歌要逃了,反而鼓舞了斗志,都嗷嗷地拥挤着下楼。当他们挤下楼来,梁歌漫步到了球场的中央,就像每天早晨练球那样。他们便追了过来,把梁歌围上了。  岚山煤矿坐西向东,坐落在从梦阳市区通往梦阳公墓的半路当中,宽敞的矿门总是面对东方的旭日。院内,一条大道由西向东铺向纵深。大道南北依次排列着办公大楼和二十多个下属单位的办公室、会议室,接着便是单身职工宿舍楼。与单身宿舍楼一路相隔是矿上的大食堂。而在大食堂的前面,便是职工篮球场。可以想象得到,篮球场若是在晚上打灯光的时候,可以听到从球场上发出的呐喊和一阵阵夸张的惊呼。而在那时梁歌还不能上场表演,他一上场各单位篮球队都认为这不公平就不能让他参加比赛了。你原先是武警总队篮球队打后卫的,你跟咱矿工弟兄们瞎闹啥?所以平时梁歌只能是一个组织者和吹哨子的。今天好了,今天是他的告别演出,在他钟爱的球场上,他得露一小手。  梁歌看看周围,工友们和不少机关干部来的差不多了,他笑着对刘集镇来的那些人说,动手啊!转什么?我又不跟你们练八卦!  一个年长的保安挥着橡皮棍朝梁歌打来,梁歌一闪,橡皮棍打在一个保安的头上,保安不经打,应声趴在了篮球场上。众人喝着号子大叫,大干事——还手呀!大干事——扣一个!梁歌笑了,人们也一阵放怀大笑。  老油条原本绷得紧紧的心此刻放下来了。  亲戚们举着橡皮棍,虚张声势地喊着,一起打过来了。  球场中央,梁歌突然放低了身子,他的长腿却显得格外的轻灵、格外的敏捷,它在人群间见缝插针、伸来别去,一会儿,十二名亲戚全都趴下了。哪一个先爬起来,必定是再倒下去。摔得一定比刚才更惨。梁歌开始卸他们的大腿了。他跨步蹲裆,一手按着保安的大腿根部,一手掐住某个关节,轻轻一拧,咯吧一声脱臼了,人就老实多了。又过了一会儿,十二个保安如同十二个大肚子蝈蝈,在球场上哼唧哼唧的爬来爬去。  当老油条韩思乐把梁歌的包裹扛来,老叶也把面包车开到了球场一边,敞了车门。  梁歌弯下腰来向韩思乐和老叶鞠了一躬,接着再向围观的人们鞠了几个躬,接过了包裹,上了面包车。  在人们的掌声中,面包车缓缓驶出了岚山煤矿的大门。这时老叶从倒车镜里看到,英武的梁歌已泪流满面了。  其实他在跟他们鞠躬时就流泪了。  老叶这个人很轴。出了矿门,就往南拐,他坚持要把梁歌送回家去。  当老叶的面包车出了矿门向南拐的时候,余力驾着她的香槟色奔驰进矿了。她是刚刚接到报社的一个电话过来的。电话里说,接到举报,岚山煤矿派来一队保安要把一个年轻的干部打将出去。这是一个重大新闻,肯定有狼。  在球场的周围,在嘻嘻哈哈、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她眯缝起美丽的眼睛四处寻觅。她那迷茫的目光,那么忧郁而柔弱,那么急切而失望。她在寻找昨天清晨在这里给了他一张名片的那个小伙子。梁歌,跟你说过的,倘若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找我。昨天下午你就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人群中,老油条韩思乐看出来了,这位被人称作专打恶狼的美女记者,她的内心并不见得有多么坚强。女孩子嘛,无论如何,梁歌不应该对她抱有多大希望。  老叶知道梁歌的家在南方二百多里,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梁歌现在也很轴。他坚持让老叶把车停下来,说自己还没想好到哪儿去呢,如果想好了,长途公交车多得是,招手即停,方便得很呀。叶师傅你不要管了,你把我放下来吧!谢谢你了!  老叶不听,觉得不把梁歌送到家,有些对不起他。不料,老叶的手机响了。电话是窦邦银打来的。窦邦银说老叶你的车呢?现在得用你的车把金宇矿长的十二个亲戚们拉到市北郊的推拿医院去。这些龟孙孩子不知怎么搞的一个个跟折了腿的蝈蝈一样在球场上爬来爬去,一边爬一边哭,都哭得嗷嗷的,口水鼻涕拉漏多长。看热闹的围得人山人海,把金宇矿长恼得回到办公室里谁叫都叫不开门。金宇矿长说不能用好车拉他们,用你老叶的面包车就满了面子了!腿,不给拿上不行啊,他的乡亲们不来矿上闹吗?  老叶接过电话,把车停在路旁,两手趴在方向盘上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仿佛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愉快地颤抖。笑的告一段落了,才说梁歌真对不起啦,窦邦银这王八蛋来电话了,让我带他们去梦阳城北的推拿医院。推拿医院能帮他们拿上大腿吗?你小子真逗啊,看你不声不响的,干的活儿却是大快人心呀!  梁歌这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儿过,只顾图让刘金宇难看了,也太不把他的乡亲们当回事儿了。梁歌说到推拿医院肯定行的。叶师傅,还得麻烦你一个事儿,我的手机刚才在球场上不知被他哪个亲戚给顺去了。当时我也觉着了一点儿,可是我大意了!心想谁能这么临危不惧顺手扑蚂蚱?我还真是碰上高人了。手机不值钱,问题是那里面的的电话号码没了。叶师傅你动员动员,看看能要回来不?要回来,我好跟你们联系啊!  试试吧!看看你的钱包还在吗?  我没有钱包,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多少钱。我的钱没丢,你看就这么几张。  八  据说,这儿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穿上一件黄马甲,梁歌就成了守墓人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梁歌悠闲地在青松翠柏掩映的公墓间走来走去。五月的梦阳山公墓,正是花红柳绿的好时节。  眼镜班长介绍道,深秋时节的柳兰才是这儿最神妙的植物,它跟我们最常见到的蒲公英一样,飘舞在漫山遍野之上,青青黄黄,婀娜多姿,清纯无比。它与蒲公英不太一样的是,倘若你在一边静静地站着,当微风吹来,它们会围着你打旋儿,看上去有些含情脉脉,又让你忽然想到了某种幽灵。它并不是园林工人专门种植的。  谁种的?  风知道。  梁歌断定,班长的文化水平高出自己许多。  无论如何,这儿比在家乡干城管,比在岚山煤矿当科员都悠闲多了,清净多了。梁歌的心情不错,虽然时常忧郁。  他常常向远处看去。父亲跟他说过,过去自己休班没事,常与工友一起爬上矿南边十里的梦阳山往南眺望,能看到二百里之外的家乡。现在阴霾连天,应该是看不到了。梁歌想,当时也肯定是看不到的。父亲说能看到,反映了父亲年轻时的某种情感和思念。  他的耳边突然飘过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的一句话:革命者还玩吉他?  他停下脚步,循声寻找。他知道找不到什么,可是他的耳边依然想起了那段从鼻腔哼出的画外音的音乐,顿时,他的眼光迷离起来。  那个鼻梁上架着一副不怎么清洁的近视镜的中年人,是守墓班的班长。与所有的成员一样,都是临时工。班长告诉梁歌,阴雨中,冤气重的墓地以不去为好。  梁歌问哪几块墓地冤气重啊?  就是在夜间或者阴雨天常常使我们感到头皮发麻的地方。  几天来,梁歌把梦阳山西坡四千亩公墓转得差不多了,细雨中,他要到那块特一级墓地转转。一个月前,有位矿难家属在这里问他,你们为这三个人买的墓地,差不多就是你们矿上的棚户区吧?还真让那位家属说着了。这里,真好比梦阳市郊矿工跟家属居住的一片片棚户区。前天夜里,雨下的大些,花圃里落下不少鲜花。梁歌都捡了起来,送到工友的坟下,刚摆放好,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来他们是烧六七来了。梁歌躲在远处默默的看着他们。谁知,自己添上去的几圈鲜花,却引起一片格外昂奋的恸哭。  有人哭着念叨,莫非,是阎王爷显灵了吗!  松柏下,梁歌苦笑道,还阎王爷呢,我就是一个小鬼啊!  梁歌终于找到了特一级公墓区。  此刻,他不仅想到了城外的煤矿工人的棚户区,也想到了城里高耸云天的商品房。眼下这些既豪华又别致的墓群就像是达官贵人们的别墅。特一级公墓与众不同的是,它因人的需求而设计,花样繁多,造型各异,等级森严。就跟城里别墅区内一样,有花园式,有叠加式,有欧陆传统贵族式,还有北美风情式。  梁歌的嘴角撇了一下,他对几乎所有的等级都不以为然。  忽然,在特一级墓地里,梁歌看见了一座奇异的墓。  通常,一座墓只设两个相连的夫妻墓穴,而这座墓却有三个墓穴,除了丈夫与妻子,还有谁将来与他们葬在一起?老夫妻均已下葬,第三个墓穴仍在等待着主人。墓碑的背面,无字。碑的正面隽刻着:亲爱的爸爸妈妈,再见!您的女儿,徐丽。  梁歌大吃一惊:再见?怎么用这个词?  回到值班室,等来了眼镜班长,梁歌说了见闻,提出了异议。  眼镜班长说,那座墓是在四年前修建使用的。三个联通墓穴,是根据主人的要求专门建的。那个叫徐丽的,便是墓主,也是两位逝者的女儿。这女儿孝得很,孝的少见,孝的出奇。在每月的第一天,徐丽都来上坟,风雨无阻,哪怕遇上大雪或寒流的天气。她格外的年轻,格外的漂亮,举止文雅,谈吐得体。每次来上坟,她马尾发的发根总是系着洁白的绸缎质地的蝴蝶结。从这墓穴的设计和碑文上可以看出,这女子大约准备终生不嫁了。她每来上坟,若是遇到我们,必从包里摸出几包好烟送出,必定对我们一再鞠躬致意。若是遇不到我们,她一定要静静地等一会儿。对了,她长得就跟电视娱乐节目里的柳岩差不多。四月一日,徐丽来上坟了。清明节那天,她又来了。当时我们守墓的正与一家烧纸的因他们差点儿引起山火而大声争执,看到她手捧鲜花远远地走来了,争吵的双方顿时脸红了,相让了。文明,其实很有魔力。  每次上坟,就她自己?  孑身一人。开一辆香槟色奔驰。  听了眼镜班长的描述,梁歌忽而吃惊忽而疑惑。开一辆香槟色奔驰?长得像柳岩?莫非是余力吗?  他看了看值班室里的挂历,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日,再过一周,六月一日,她就要来上坟了。眼镜班长有事,让梁歌替几个夜班。  夜间,你怕吗?比如鬼。  不怕。这个世界之所以这么无聊,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没有鬼啊!  九  在四一一事故工亡的三人当中,有一人梁歌认识。那位仅有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参加过梁歌在矿上组织的篮球赛,他们被安葬在这里,就在这里住下了,梁歌认识的这位是采煤四区的一个挺好的小伙子。他的儿子还在咿呀学语。他的家住在梦阳正西方向七十余里一个村庄,他每天夜里下班后都要赶回家去,看看媳妇和儿子,然后帮媳妇洗洗衣服,再洗尿布,展开来,晾在家院里。他要安安稳稳地干下去,多挣一些钱,将来好供儿子上学,再帮他买房子。  他们匆匆去了。  梁歌不知道也不会想到,就在这时,老油条韩思乐已从市里的家里骑自行车来到了办公室。他睡不着啊!  昨天上午,矿上宣布,无论干部还是工人,只要男满五十岁,女满四十岁,一律提前退休。理由是煤价下滑,矿上深化改革、减员提效。提前退休的待遇是:工资正负零,两不找。比方说,你上缴的三金如果是三百元,工资账里就为你做三百元,你上缴的三金如果是二百元,工资账里就为你做二百元,正好够上缴三金,开你的工资当然为零。  年满五十岁的驾驶员老叶提前退休了,年龄已足五十一岁的老油条韩思乐不仅没有提前退休,反而被突击提拔为工资科的科长了。这不仅叫全矿干部职工感到奇怪,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老叶恍然大悟,卧底!见到韩思乐就挖苦道,整天装的跟好人一样,潜伏在我们革命群众的队伍里,谁知你老油条还是个地下工作者呀!  老油条的长脸刷地红了。  老叶不依不饶,暴露了好啊!我们群众队伍更纯洁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也不跟老婆报喜,默默地做了几个菜,开了一瓶酒,喝起来。喝着,乐着,心里念着,刘金宇你个狗小子你不行啊!你的道业还浅啊!你还是有所畏惧啊!怪不得人家说跟领导一起做一百件好事不如做一件坏事,真理啊!你若是利用这次所谓改革的机会把我老人家弄下去,我倒只能松了这只薅着你的卵子的手了呀!你想啊,我退了以后再去找你的茬,谁能相信啊?你刘金宇还是不行啊!你提拔我,我就一定会顺你的杆子爬吗?两股道上跑的车,挤一块儿,岂不撞架追尾?  七年前,还是刘金宇在掘进项目部当经理的时候,生产上需要一台反井钻机,因为矿上知道老油条认识一家专门生产这种钻机的工厂的领导,就让他跟老油条一道去南方某地去购买。对方要价二十七万,老油条好讲歹讲,把价格压到了二十万,在付款开票的时候,刘金宇付了二十万,但开票时还是开了二十七万。刘金宇要分给老油条一半,老油条说什么都不要。我不是不爱钱,实话告诉你,我每月开千把块钱工资,总是使劲攥着,舍不得花。谁不想拿得多一些?可是,我老婆孩子都鲜鲜亮亮的,我可不敢作那个孽啊!我劝你也别拿,把这七万元老老实实地交到矿上,咱活得踏实。  刘金宇不听劝,嬉皮笑脸地说,老韩你坐在工资科里都坐郁魔了!把这七万交给矿上?矿上还怀疑咱们没交够呢!你只要不操我就行!  于是,老油条只拿了厂家赠与的茶叶,跟着吃了几顿大餐。  老油条想:买一台反井钻机你都能明睁大眼的贪去那么多。职务上去了,年薪拿到了,如今又党政一把抓了,你还不见钱就抓吗?得得,只要你小子给矿上给工人办点儿好事也好啊,我韩思乐都可以既往不咎。可是,巴望你们干点儿好事咋那么难呢?你把购买机械设备、大宗材料拱手让给市领导的亲戚去做。你老婆当上自建办主任之后,几年来在矿上建了拆拆了建,这当中图了多少利?现在煤价下滑,上级要求你们自觉减少一点儿年薪,你却对工人来一个减员提效,千难万苦由工人们扛着。你既然打上了改革的旗号,尽管民愤大,我还是干看着。再说那么多人的事情,我带头闹起来,出了问题谁都兜不了。但好就好在你一鼓作气砸了二百多口子的饭碗,连同他们的家属现在至少有六七百人都在咬牙切齿的骂你。听说,被提前内退的人员已经分好了工,定下了日期,要在一个月之内向各级领导各个部门投寄五十封人民来信,非把刘金宇拿下不可,非回矿来上班不可!刘金宇呀,大家一起操你,你就乱套了,已顾不上你的民意评选第六名了,我工资科长韩思乐又是管理人事工资的,现在我只好趁火打劫了!  姓刘的我问你,人家梁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孩子,那么能干,那么规矩,你说除名就把人家除名了。你丧不丧良心?不行!你必须让梁歌复工!  老油条韩思乐夜不能寐,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天一明就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满怀激情,写了个谈话提纲,精心修改,像领导人那样把稿子倒背如流。稿子能背了,他要郑重其事地与刘金宇谈一次话。这辈子他还没有跟谁郑重其事的谈过话。第一次谈话,他准备大获全胜,切实起到引导人帮助人教育人的作用。上班的时间到了,他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向矿门张望,看到接送刘金宇的大奔在办公大楼下面停住了,矿长兼党委书记刘金宇威风凛凛地走进了大楼。老油条赶紧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用座机给刘金宇打了电话。刘金宇接了。当老油条提出想见一见、谈一谈的要求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时间!就撂下了。  嗨嗨,我老人家不揪一下你的蛋弦还真跟你说不上话了!  十  清晨,在坟墓间转来转去的梁歌突然有了写诗的冲动。先打个腹稿吧!……你在我的生命里很特别,就像一阵风轻轻吹过;又像一缕阳光,细细洒下。追逐那阵清风,寻找那缕阳光,眼前却是青烟缕缕,墓碑座座……这,也叫诗吗?  接班的守墓人来到了,梁歌回到住处,脱下黄马甲,洗了把脸,慢悠悠地走下公墓。山下有个丁字路口,路口有两个小饭店。上次陪工亡家属吃饭就在这大一些的小饭店里。这段日子梁歌认识了饭店老板。  就在他吃饭的时候,老板很便宜的卖给了他一部来路不明的手机。坐在饭店里,梁歌想把他本来很熟悉的几个电话号码输进去。想了半天,只能准确地输进自己家里的和余力的以及韩师傅的号码。怪了,怎么只能记住这三个呢?余力,我又没给她打过电话,只是看了她的名片上印的就记得这么清楚!  五天过去了,又一个清晨。梁歌吃过早饭,来到了公墓的特一区。  昨晚没有睡好,梁歌老是想着那个名叫徐丽的如果就是余力,自己该怎么办。最后想定了,如果徐丽就是余力,也没法办,只有远远的干看着。人家是首席记者,我只是一个守墓的。人家去了两次岚山煤矿,一次是为了打狼,另一次是为了一个看似蹊跷的新闻。与我有什么事儿呀?  九点多一点儿,一辆香槟色奔驰上来了。  车主和三穴墓的主人正是余力。  她默默地上坟。五针松下,梁歌默默地看着。梁歌昨天又一次演练一遍视角视线,如果一个人坐在五针松下,三穴墓前的人是无法看清的。即使看到了,也想不到他是谁。梁歌看着她默默地回到小停车场,回到了她的车里,开走了。总共不到一个小时。  奇怪的是,离那么远,梁歌怎么又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那种甜丝丝的气味。  后一个多月里,韩思乐在电话里又与刘金宇约了几次,刘金宇仍旧没空。  其实刘金宇不搭理老油条也在情理之中。你韩思乐五十多岁了,这次本该提前退休的,人家刘金宇没让你退,还提拔你为科长,已经满了面子了,已经还清了人情了,一矿之长,还有闲心搭理你?  可是老油条火燎眉毛了。他拿定了主意,准备给他发一条短信。老油条在心里笑道,我的短信一发过去,你小子准就有空了!  老油条躲在办公室里,吭哧半天,一条短信,一按键,刷——刷——刷——  他写道:  亲爱的金宇矿长,不知用这词寒碜不?我因不慎在一个月之前把你买反井钻机时拿回扣的事说给梁歌了。他被你除名那天晚上,我有些气愤,喝高了,就单独对他说了。这几天急于找你,可你日理万机不给我告密的机会。梁歌的亲叔是纪检干部。他对梁歌说,这熊事儿怪了,那些人啊,不管他原先是什么样的角色,只要一到纪委,全是蜡蜡的黄脸。金宇矿长,为了你的乌纱帽及至少七八百万的家财,你只有赶快把梁歌请回来。在发短信的时候,我意识到了自己串供的错误,决定不再与你联系了。五十多岁了,熬个科级干部不容易,我还想多干几天。  短信发过,手机一关,老油条关上办公室的门,随即上了锁。  很快地就有人敲门了。敲了几下,又喊了几声,声音怯怯的,当然是刘金宇。  看到刘金宇突然这样礼贤下士而又有些慌神的样子,大家都很诧异,不敢多说。人们都知道的,自从刘金宇当了矿长之后从不到别人的办公室去,他要有事情找你就摸起电话叫道,窦邦银你过来!窦邦银就撇拉着两条叭狗腿跑来了。  难道,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刘金宇无奈地再看看工资科长办公室的门,只得走了。  老油条开了房门,立刻有人出来搭话。老油条微笑着应付着,转身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刘金宇又来了。又敲门,又把人引出来搭话,矿长啊,刚才你走后我们见他跟他说了,他应该找你去了。  刘金宇又走了。  老油条开门出来,看着走廊的尽头,淡淡地说,妈的,跟我玩儿!  很快,岚山煤矿都知道老油条的厉害了。  脸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窦邦银也赶过来献好了。韩科长啊,过去你小弟我愚钝不知情啊,谁知道你与咱们金宇矿长原来是早年拜过的?老资格啦!听说你是老大,咱们金宇矿长只能屈居老二呀!  老油条说,听说,你亲自遣送金宇矿长的十二个亲戚回刘集,有几个小子不听话,被你打了一顿?  哪有啊,这一回你弟弟吃亏了。我被梁歌给操了。梁歌那小子那天在球场上卸他们的大腿,根本就没有全部卸下来。有几个精猴装作被卸下来了,也跟着满地哼哼满地爬。送他们回乡的时候,那几个小子一上车就欢蹦乱跳的。我就感觉到出了问题。谁知到刘集镇后刚一下车,他们就噼里啪啦的把我办了。  你的王八拳呢?没用上呀?  咱觉得跟金宇矿长不外,都自己人,用绝招合适吗?韩科长不要取笑,小弟练的那套不叫王八拳,叫长拳。几耳光子一扇,还被扇忘了,没用上。  刘金宇敲老油条的门一天都没敲开,老油条办公室的座机也干响了一天。  当天晚上,刘金宇提着烟、酒、茶一大包,打个的来到了老油条的家。两个人应该谈得很投机,天快亮了才离开。  老油条对自己在谈话中对刘金宇的破口大骂很得意。  老油条骂道,刘金宇,我训你是帮你进步,我不能骂你妈,我只能训你。我问你,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你扔了,把胎盘养大了?  妻子埋怨韩思乐,都这么大年纪了,你玩儿人家干啥?  老油条苦笑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太俗了,没办法。我挖苦他训他,是想把他训晕骂改。晕了,他的阵脚就乱了,就想不起来加害于梁歌了。  现在他刘金宇是被你吓晕了,等到他犯过想来,不认了呢?你岂不落个诬陷?  老油条笑了。他笑着往沙发底下伸手摸出录音机,一按,刘金宇说的话全在里面呢。  十一  公墓的电子大门慢慢敞开了,上坟的人们就要进来。除非清明前后和农历十一那天,平时来吊唁、上坟的人都稀稀拉拉的。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九点多了,余力该进山了吧?  这是梁歌守墓的第二个月。  七月一日。梁歌不知道党费该缴往何处,心有不安。便跟眼镜班长打听。  班长抱怨说我自己还没有找到组织呢。  余力驾着她的香槟色奔驰上来了,她这次带来的鲜花更多更艳丽。她手捧着鲜花在父母的墓前跪下。墓碑上虽然没有镶嵌父母的照片,可是她每次都能看到他们,也只有在这儿能看得到。  一辆破旧的奥迪在公墓门外的停车场停下了,从破车里走出两个人来。  梁歌说班长你看,他们就是向我们这个方向来的!步履匆匆,慌里慌张,直奔这特一区过来了!  眼镜班长示意梁歌不要说话,忽然听到了咯啪咯啪的声音,他循声看去,这声音来自梁歌的拳头。眼镜班长本来一直塌拉下去胸脯立刻挺了起来。  当两个歹人把徐丽扯倒,当眼镜班长大喝一声时,梁歌就像一只冲出了兽笼的豹子,几步就奔跳过去了。只几下,那场景就惨不忍睹了。  不仅缩在地上的两个歹人浑身都在筛糠,连旁边的眼镜班长也在颤抖。  眼镜班长后来绘声绘色的告诉他的同伴,见过打人的,没见过打成这样的呀!李连杰?那花架子,跟在后边拾鞋吧!  一阵惊恐之后,余力慢慢地平静下来。两手抓住梁歌,你?不是梁歌吗?你?你就是梁歌呀!你?怎么搞的啊?原来你就在这儿呀!  梁歌想解释一下,但讷讷的不知从何说起,黄马甲也没来得及脱,就被余力扯进了她的奔驰里开走了。临走,余力跟眼镜班长打了招呼,梁歌连招呼也忘了打。  十二  早上七点多一点儿,刘金宇就把他的专用大奔派过来了。  老油条向妻子借了一千元塞进衣袋,又从储藏室拿出刘金宇昨晚带来的大包小包放进大奔。  一个多小时,老油条就来到了梁歌的家。  当然,他没见到梁歌,就跟梁劳模夫妻俩拉了一会儿呱。好在梁劳模还记得这位在工资科工作的韩思乐,老大哥亲得眼泪哗哗的。  老油条没有向他透露梁歌已被除名的消息,只说“七一”到了,岚山煤矿不忘梁劳模当年的辉煌业绩,自己受矿党委的委托,专门看望梁劳模来了。他了解到梁劳模夫妻俩的身体还不错,了解到他们的儿子梁歌前几天还寄来五百块钱。老两口再三委托韩科长帮他们带好梁歌,还请韩科长多多费心,帮已满二十八岁的梁歌在矿上讨个老婆。老油条自然是一一答应了。临走,掏出一千元交给梁劳模,说这是矿上为梁劳模发的慰问金。  回来时,车依然开得很快。老油条让慢一些,再慢一些。  他要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没见到梁歌,又不能跟梁劳模打听。一打听,梁劳模知道了,反而吓着了。好在梁歌依旧给家里寄钱,又是从那小邮电所寄出去的,那就可以断定,梁歌没有走远,他是在梦阳的某个地方落脚谋生了。对了,梁歌那天晚上端着酒杯说,我还不能回家,我要到一个自觉着好的地方去。好的地方?又是个什么地方?  找不到梁歌,老油条担心的并不是如何跟刘金宇交代。他刘金宇算什么东西呀!怎么都能应付,而且想什么时候让他筛糠就能什么时候让他筛糠。随便跟他说一句,已经打听到了,梁歌正忙于和律师一起准备起诉他的材料呢!  车过公墓的丁字路口,转脸看着上山的路,老油条在心里念叨,四一一之后,你常常在那里转悠,你说的好地方总不会与公墓有关吧?  这个时候,在老油条坐的大奔前头十里的地方,在公墓特一区刚刚经历了一场惊恐一场战斗的梁歌和余力,正路过一个拐向岚山煤矿的丁字路口。  当然,余力的大奔不会往里拐的,她只是放慢了速度,慢得就像一部治丧的灵车,缓缓地从矿门前驶过。她料到身边这位有情有义的汉子一定在用他那双忧郁的目光透过车窗向矿内深情地张望。  那天清晨,余力接到了报社总编的电话,说有人举报岚山煤矿组织了外来保安准备在今天早上要把什么人打出去,请你到现场看一看。当余力开车赶到,被除名的梁歌已经扬长而去。直到几天前她托人打听到了近来与梁歌走得较近的韩思乐,得到的却是,那人反被韩思乐追究,你是不是知道了梁歌的下落?  进了梦阳市南区的三环路,余力一直沿着梦阳湖的南岸往西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香槟色奔驰绕着湖西岸驶进了一个别墅区。  梁歌突然冒出一句,又是特一级啊!余力笑了。  进了余力的小院,来到居室的门前,余力把他推了进去。梁歌满脸通红,站在那儿四处打量,目光呆滞。余力把她摁坐在沙发上,不由分说的帮他脱掉了运动鞋,脱掉了黄马甲。  姐,来你家,我干嘛?  啥也不干,快中午了,说话,吃饭。再说话,再吃饭。别跟我说上班,你是下了夜班专门在那儿等我的。你要困了,不想说话了,你就睡。你这些日子都把我急死了。搞了民意评选,立马砸了饭碗,刘金宇为了显示他的威风,还组织一伙人把你打出去,我看他是不想好了!我必须管。  我与你,算这次,才见了三次。  话不能这么说,跟我一起工作了几年的不一定是熟人,跟我只开了一个会或者只吃了一顿饭的可能处的就不错。  送外卖的来了。刚才在车上余力给送餐公司打了电话。她要的食物全都香喷喷的上来了。  梁歌觉得饿死了,但吃的时候却斯斯文文,细嚼慢咽。  在公墓,你把我吓死了。梁歌,你那身手,嗨,武打片里也难得一见啊!我看你还是不要纠结于回煤矿了,除了煤矿,以你的条件,干个公安、法院、检察院什么的哪点儿不好?想干的话,我有可以帮忙的朋友。好好想想,不干煤矿,好吗?  不……就干煤矿,就回岚山煤矿。  吃过中饭,坐了一会儿,梁歌执意回去。余力只好送他。  路上,余力说近期我会经常去公墓找你的,接你来家里坐坐。你不要自己来,有事儿先打电话,我再去接你。实际上住这里不方便的,不像商品房那么好找。我老家的一个弟弟来找我,进了别墅区找不到家了,他还是来过两次的,我也是在这儿住了十几天之后才摸清的。  你老家?你不是梦阳人?  我老家在梦阳北二百里,你老家在梦阳南二百里。  我知道你是哪儿的人啦……说完,梁歌的脸有些热。  你知道什么了?你是不是想到了我那位?是的,他是在我老家当县委书记的时候我们认识的。当时我是电视台的主播。我不好意思跟你多说什么,等混熟了再坦白吧!  余力第二次来公墓接梁歌的时候,她换了一部车,大奔变奥迪了。眼镜班长想到了换车的缘由,是不是嫌那大奔被一些人看着太熟啊?眼镜班长告诉他,从你的经历上看,你在这儿干不长的,你很快就能回矿上上班。梁歌对他说,如果真能回矿,班长我真的对不起你了。眼镜班长笑了笑,其实咱们这儿过去不缺人的,自从那一批守墓人被抓了,一直没有配齐。那一伙人做得太过分了,守墓两年多,监守自盗,把特区的骨灰盒盗去三百多个卖了。你曾说这儿是一个清净而圣洁的地方,不跟你说,是我不忍心为你这美好的寄托泼冷水。  十三  老油条回到了矿上,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想点子。也不与心急火燎的刘金宇复命。  刘金宇打来电话,老韩回来了?我看着我的大奔回来了呢!一会儿咱弟兄俩到食堂小餐厅坐坐,我为你接风。辛苦啦辛苦啦!事儿办得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要黄,听天由命吧!  老油条没说完刘金宇就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就跑来了。  看着怪可怜的,老油条把情况好生说了。刘金宇慌乱中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票子,数出一千交给了老油条,试探道:让梁歌回来干秘书行不?大干事变成大秘书,他有那个才!哎呦,这家伙当秘书,还能保卫我们矿领导呢!老韩,你说话呀!  我说什么?人是你打出去的。我又不是探子,我即使是个探子,你也得给我时间让我探探吧!不要急。梁歌没走多远。他给家里寄信、寄钱,还是从咱矿南边的小邮局寄的,我什么事儿都不干,拿个马扎坐那儿看上一个月也给你看来了!刘金宇满头满脸的虚汗。他向韩思乐进一步请教,韩科长,我现在怎么办啊?他要是已经举报了呢?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抓好安全,保证不出事故;时刻准备着,跑路!  每次跟余力回家,每次都满怀希望。可余力从来不说他回矿的事情。梁歌相信她肯定给办了,肯定会办成的,但不知现在办到什么地步了。  坐在余力家的单人沙发上看电视、想心事,是一种享受。她的花样翻新的高级水果永远吃不完。送餐公司送来的食物更是品种叠出。这个美丽的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的女人总是细心地削好或者剥好水果不断地递给他,常常惹得他苦笑。  梁歌算计过,她大致比自己大两三岁吧?但看她那风韵,那举止,那俊俏模样,应该比自己小四五岁。她在县电视台干主播的时候,也就是大学毕业不久。她遇到了她那位。在六年之前,她的那位就来到梦阳当市委副书记了,而后当了市委书记。就在她离开家乡到梦阳工作不久,年纪不老却命运多舛的父母先后得了脑溢血和冠心病,匆匆离她而去。她知道,父母的早逝,无论如何都与自己的选择有关,因此而将抱憾终生。  她的那位在前年,也就是梁歌到岚山煤矿的第二年,就被提拔到了省委工作。梁歌在电视新闻里偶尔能看到他。他有四十七八岁,高大伟岸的身材,说着很好听的省城普通话。他到省城工作不久,省电视台派人来梦阳邀请余力赴省城工作,被余力婉言谢绝了。他那位来电话表扬了余力。从这次表扬中,余力隐约听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怎么处理才好的画外音。她对他说,以后你不要牵挂我,牵挂也是连累。  余力又像一个不出闺门的小姑娘了,撞见梁歌,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说心里话的。这个当过主播又在当记者的小姑娘说起话来缠缠绵绵滔滔不绝。她忽然问梁歌,你以为小三儿都一定是一塌糊涂的吗?  啊?显然,梁歌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真不知从何说起。  十四  矿财务科长严良玉被矿区检察院带走了。  严良玉是刘金宇矿长的女婿,刘小亚的男人。就在他当科长第二个月,梦阳市煤炭局嘉奖岚山矿八十万,让全矿职工过一个祥和愉快的中秋节。严良玉到外地只用三十万元买了中秋食品运回来发给大家,另五十万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这只是严良玉的一宗罪,据说还有三万五万的小罪十来宗。严良玉进去了,刘金宇自顾不暇不敢去捞,急得刘小亚在刘金宇的办公室里龇着龅牙指着爸爸的鼻子瞎骂胡嚼。  那些天,矿上的人都笑死了,会吸烟的乱扔烟,会喝酒的乱敬酒。此刻,大家都想起了严良玉的一句名言,他对下属各单位的会计说过,别忘了,你们在做工资账、奖金账的时候,吃蚂蚱都不能少了我一根大腿!  一天早上刚上班,刘金宇又来到了老油条的办公室。他怀疑姑爷的落马似乎与梁歌有关。因为老油条说过梁歌的亲叔是纪检干部。老油条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为了吓唬刘金宇顺口编了这么一句。自己都忘了,刘金宇却牢记在心。老油条说我分析过了,这事儿不是梁歌和他叔叔干的。火车跑线,各管一段,他叔叔是他们家乡的纪检干部,管不了咱梦阳的事情。梁歌只知道你拿了七万回扣,你姑爷这乱七八糟的那么多,连你都不可能完全清楚的。  室内空调开得呼呼的,刘金宇却一头大汗。  他哭丧着脸哀求道,老韩你不要老骂呀,我是非常非常地纳闷,过去矿上的人向上反映了那么多问题,上边都一如既往地反馈给我们。这一回矿区检察院翻脸不认伙计,招呼都不打,直接办人。小亚才二十三岁,孩子四岁了。严良玉这小子要是被判一二十年,小亚怎么过?严良玉既然不是梁歌举报的,我再想别的办法啊!  我看你还是老实点儿,别把自己搭进去。小亚怎么过?你们老夫妻俩帮着过。日子都是自己挑的。不行就离婚,再嫁。我早就看出那狼羔子不是什么好鸟!我还有个建议,你老婆那个矿自建办公室主任赶快撒手吧!那也不是什么安稳的差事。你们心里应该最有数了。咱弟兄俩不错,我建议矿上赶紧下个文件,让被你五月份裁掉的那二百多人复工。假如那二百多人再带着他们的老婆孩子到市政府门前扑通一坐,你这当矿长的立马就被坐回到你姥姥家去了。在我们这个采掘机械化程度低的衰老矿井,很多工作依靠的还是人力。减员怎么可能提效?你们的做法从根本上就不符合上级的要求。请回来上班,不可耽搁,越快越好。这是你刘金宇抓紧自保的最有效的办法,不要再想那些没用的了。  刘金宇拿过韩思乐递过来的毛巾,擦掉了满头大汗,又冒出来满头大汗。哭丧着脸盯着韩思乐说,这么着老韩,严良玉的事情确实管不了,我也别找那个麻烦了。现在,你工资科全力以赴,到上次被裁掉的职工家里去,请他们回来上班。前两月的工资照开给他们。不过,矿上不能下文件,下文件传出去容易产生负面影响。  尽管老油条对刘金宇不能下文件的说辞不以为然,老油条还是郑重地离开座椅站了起来,认真地说,金宇矿长你放心,我这就把全科人员召集过来开个小会,马上分头到棚户区和各小区寻找我们的职工,争取让他们明天一早就返矿上班!  十五  工资科的老油条们还真有些战斗力,三伏天里撒网式的连跑带找加上打电话,无故被裁的二百多人全部通知到了。其实工人好找,他们几乎全都住在棚户区里。少数几个当干部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干部,家住几个破旧的小区。大部分表示明天回矿上班。另有二十几个人经受不了阵痛的考验得了急病在医院里躺下了。还有几个笨蛋到梦阳湖里偷鱼卖,被拘留了,还得三五天才能出来。有几对矿工夫妻本来关系就不怎么和睦,下岗后没法过了,正抓紧时间闹离婚。当韩思乐他们到家里通知回矿上班时,两口子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决计先凑乎着过。  第二天一早,将近二百人回矿上班了。  当晚,老油条想打个电话汇报一下通知职工返矿的情况。可是刘金宇的手机却关了。  严良玉被带走只两天,矿长兼党委书记刘金宇的妻子、矿自建办主任就被矿区检察院的人带走了。不同的是严良玉被带走时没用刑具,刘金宇的妻子被带走时却戴上了手铐。  当天下午,老油条自以为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如果刘金宇按照这个主意办,就可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继续当矿长。他若继续当,总比新来的饿皮虱子好些。他想到,在岚山煤矿这种重体力高危行业,工人的收入一年只有三万元上下,而科级干部们,年薪是二三十万,矿长们明摆着百万年薪,实际上不知有多少。这巨大的差距,工人们早已憋屈得狼咬着蛋,谁还有闲心与你同舟共济、共度时艰?  他破天荒地主动来到了矿长办公室。  刘金宇的办公室在二楼正中间,坐在座位上,也能清楚地看到矿门口。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刘金宇却呼地站起了。他跟着刘金宇的目光向矿门口望去,进来了一辆警车。他看了看刘金宇,可怜的刘金宇正两手伏案,身子塌了下来,两眼放出弱弱的光。  老油条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向下看去。  矿门口附近及办公大楼前面已有好多人驻足,交头接耳。肯定的,这时大家想到了同一个人。该是他了。可不是吗?跟打牌一样,该掀老底了。  那辆破旧的警车开到办公楼下停了下来,车上只下来一个人,就开走了。这又叫大家狠狠的失望了,无精打采地散去了。  老油条认清了来人是职工教育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也不忙着告诉刘金宇,就先给自己的部下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职教办来了个人,来了解四一一事故之后矿上的职工安全教育情况的。下属说你得亲自接待啊,老油条说你就说我到外边办事去了,职教办都什么熊孩子啊,自己没有车,也不该搭一辆破警车啊!  刘金宇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了,眼睛里重又有些光亮。一转身,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提着裤子出来了。脸上还有些苍白,汗水依然稀里哗啦。他擦净了汗,坐回到他的皮座椅上,盯着老油条问:来的真不是公安?  真不是。上午职教办打了电话的。  老韩,你说,人,能吓破胆不?  你的肚子汆绿了?不知道能不能吓破胆,一般不会的,你的胆破了?不会的,可能你空调开的温度太低,受凉了。不过金宇矿长,我今天有些佩服你了。搁着我,不由分说,早就跑了。  说实话老韩,要跑早跑,现在跑也晚了。  老油条跟他谈了关于自动减薪争取解困自己的想法。  十六  余力驾着她的奥迪把梁歌从公墓接进了自己的家。路上,梁歌看到了一个骑着电动车的熟悉的身影。梁歌说他不是我们矿提前退休的杨书记吗?余力说可能是他,听说这个人每天早上都来梦阳湖边钓鱼,挺悠闲的。  余力的家院在这别墅区里应该是最小的,连居室带院落总共二百多平方。它深入到梦阳湖西岸的一角。  余力把梁歌推进自己的浴室。当梁歌在里面洗澡的时候,她把他在公墓穿的不成体统的衣服掖起来,又从衣柜里取出一身男士夏季穿的衣服。一条米色的名牌裤子,一件异常华丽的名牌T恤。一双更为著名的意大利皮鞋。  要上班去了,得收拾得像样一些。  梁歌红着脸穿上了。  就在梁歌弯下身子穿鞋的时候,余力说话的声音越加微弱:鞋,是新买的,裤子和T恤,他只穿过一次。也干洗过了的。都合适吗?  余力又拿出一部新款手机,帮他输上了仅能记下的三个号码。  梁歌就用新手机给韩思乐打了电话。  突然接到梁歌的电话,老油条十分惊奇而又兴奋。  老油条告诉他,我正在金宇矿长的办公室里,月初的时候,金宇矿长就主动让我把你找回来重新安排工作。今天,就是现在,金宇矿长又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这个决定啊,是一个爆炸性新闻,都能把全市震得嗡嗡直响,他跟我谈了好一会儿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的百万年薪是上级批准的,可是,在煤价不断下跌企业面临困境的情况下,金宇矿长毅然决定,为了保证职工的正常收入,把自己的百万年薪减为三十万,了不起呀!我正在起草这个新闻稿。可是我没写过啊,不会写啊,弄得驴唇不对马嘴!金宇矿长正在念叨着呢,要是大干事在就好了,要是梁歌在就好了。梁歌,你小子在哪儿待着了?  梁歌感到了意外,又有点儿慌张。回答说,我在我想待着的地方待着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就在这时,梁歌发现看上去比自己小三四岁的余力忽然涨红了脸。  一会儿,梁歌接到了韩思乐发来的短信:这几天,刘金宇的姑爷和妻子先后被捕!我料定,这些日子你和余力在一起。现在,为了全矿职工的利益,刘金宇也需要援助!  韩思乐正在刘金宇的办公室内,这种内容打电话显然不太合适,他只能发短信。  梁歌他把电话和短信内容跟余力复述一遍,已经沉静下来的余力有些意外,她想到了韩思乐一定在中间做了不少工作。便沉吟道,还记得那天你在公墓把那两个家伙打得有多惨吗?现在刘金宇及其两匹狼就被有关方面打得有多惨。今天把你接来就是想直接送你上班去的。刘金宇自动减薪,实际上是他断尾求生的重大举措。在全国煤矿行业都不景气的情况下,如果矿领导都能像刘金宇那样自动减薪,别说由一百万减到三十万,哪怕减到五十万也是好的啊!这无疑可以提振工人的士气。只要刘金宇不继续作恶,我看我们就可以罢手了。  不再打了……可以吗?记得杨书记跟我说过,舍弃,也是一种高度。  说到了杨书记,我也正想跟你说他呢,你们杨书记这段时间活跃得很呢!他表面上优哉游哉骑着电动车每天到梦阳湖畔垂钓,收了竿子之后,不是到市纪委就是跑检察院,上周还陪着市委书记到省里去了一趟。  梁歌静默了一会儿,盯着余力的眼睛:既然这样了,我还是去上班吧!余力,我不想让你送去了,自己打个的去。  打的?嗯,我想是对的。不然我把你送到矿附近再打的?对了,送到附近,快一些。  就在这一刻,梁歌站起来,注视着仍然坐在沙发上的余力,不由分说,就把她抱了起来。  余力的就势身子向上一缩,缩蜷在了他那宽大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李其珠: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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