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好的生活比得上冲锋陷阵粤语呢?他沉默了的意思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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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不过是一段感情
到了最后才知道
原来那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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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饭煲里有白腾腾的蒸气喷出,杭椒牛柳也炒好了,她挟了一筷子尝,他抗议:“不许偷吃!”她瞪了他一眼,只得挟了一筷子给他,真的是很好吃,很香,很嫩,牛柳细滑。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细滑的牛柳,只觉得好吃。
做了两菜一汤,杭椒牛柳、清炒菜心,还有西红柿鸡蛋汤。
他温了绍兴酒,说是朋友送的。佳期识货,用鼻子一闻就知道,哎呀了一声,说:“你这个是真正的三十年陈,你这朋友真不简单。这酒国宴上都没有,因为数量少,都是专供几位首长。”
他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家在绍兴东浦,我爸爸当时就在酒厂上班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叹:“真香。”
两个人喝掉半壶,阮正东没想到佳期这么能喝,差点不是对手。最后吃了很多菜,连佳期都吃了两碗米饭,吃得太饱,佳期靠在椅背上感叹:“买了一大堆东西,只做了这几个菜,真是太奢侈了。”
他也觉得奢侈,这一刻的时光,真奢侈。在薄薄的酒意微醺里,真奢侈。
点蜡烛许愿,佳期关上了所有的灯,屋子里只有蛋糕上烛光摇曳,她笑容甜美如同广告:“许个愿吧。”
他觉得有点上头,那三十年陈的绍兴酒,后劲渐渐上来了,在微微的眩晕里他哧一声就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
顿时一片黑暗。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渐渐可以分辨出她的轮廓,就在沙发的那一端,落地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许是月光,或许不是,淡淡的灰色,投进来,朦胧的让人能看见她的影子。眉与眼,并不分明,可是是她,明明是她。
佳期转过脸来向他笑:“许了什么愿?”但马上又说:“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没有作声,她不知为何有点紧张,说:“我去开灯。”
她从他身边经过,有一点淡泊的香气,不知是什么香水的味道,他分不出来。只是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淡淡的感伤。
灯已经亮了,她说:“生日快乐!”取出小小一只盒子,也许是刚才在超市买的,他在超市收银台排队等付款的时候,她走开颇有一会儿,他一直以为她当时去了洗手间,原来是去买礼物。
“是什么?”
她调皮的笑:“你拆开来看。”
是一对白金袖扣,十分简单的样式,她无比痛心:“花了我两千多,不许嫌不好。”
他试戴给她看,夸她:“眼光真不错。”
她老实告诉他:“我就直奔七楼专柜,告诉人家我要最贵的,人家就给了这个。”
阮正东的表情像是哭笑不得,她说:“哎,还有半壶酒,这么好的酒,别浪费啊。”
她去炸了一盘花生米来,就放一点点盐花,竟然出奇的酥脆好吃。她没有用筷子,阮正东也用手拿花生米吃,两个人哧哧笑,觉得这才像真酒鬼。借着花生米,不知不觉又喝了两杯酒下去,都有了一点微醉的薄醺,彻底的放松下来。佳期索性坐在了茶几旁的地板上,翻检他的DVD:“哎,这几部片子不错,借我看看。”
阮正东说:“好。”忽然提议:“我们来划拳吧。”
佳期笑咪咪:“行,赢了就讲笑话,输了要喝酒。”
阮正东不干:“讲笑话没意思,要讲一件真事,自己的真事,输的人出题。”
结果第一回合她就赢了,阮正东喝掉一杯酒,给她出题:“讲一件你最高兴的事情。”
佳期想了想,说:“最高兴啊,最高兴有一回去漂流,也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过都是啤酒,天气热得不得了,人都快晒脱了皮,那天的鸡翅很好吃……”她将头靠在沙发上,沙发上扔着那堆抱枕,抱枕绒面又松又软,靠在上面真叫人懒洋洋的,他问:“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
他笑:“你这个不算,讲出来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不能算。”
她说:“那个时候以为是最高兴的事情啊。”
仿佛有点唏嘘的样子,其实都已经过去了,还一直以为,时光那样美那样好,会一直停伫,在记忆里的样子。
第二次她又赢了,他给她出题:“讲一讲你最喜欢的人。”
她瞪他,他哈哈大笑:“别这样瞧着我啊,谁叫你赢的。”
她讲自己的父亲给他听,还是很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被关在家里,父亲去上班了,结果自己打翻了开水瓶,半边身子全被烫伤,自己哇哇大哭,连嗓子都哭哑了,隔壁的陈婆婆听见了,才喊人来翻窗子开门,把她送到医院去。
后来在医院里,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那样的一个大男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只叫她的乳名哄她:“囡囡,别哭啊囡囡。”
其实他比她哭得更厉害,医生上药的时候,他哭得就像是个做错事孩子,那样内疚,那样伤心,那样无助。
“爸爸也只有我,所以我尽量的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过得好,因为那样他才会高兴。可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做到……”
她低下头去,手里是一只越瓷酒杯,古朴的杯子却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小时候父亲教她背陆龟蒙的诗,背出来后可以得到奖励,其实也只是两块五香香干,但那时侯零食少,一块香干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因为爸爸很疼她,会花半个月的工资去杭州给她买一条最漂亮的新裙子,还会托同事从上海买巧克力糖回来给她吃。她曾经是最骄傲的小公主,哪怕没有母亲,可是父亲也给了她最完整的疼爱。她也曾经是父亲最大的骄傲,任左邻右舍谁提到她,都会夸赞:“尤师傅的那个女儿啊,又乖又听话,成绩又好。”
她考取那间大学的时候,整条小巷都轰动了,连小河对面的人家都晓得,尤师傅的女儿考取了最好的大学。酒厂的工会还特意奖励了她五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父亲高兴极了,因为她的优秀。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了用处。
他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爸爸现在呢?”
“不在了。”那样痛苦的事实,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没有障碍的说出来,轻描淡写,就像是终于认知了那个事实:“是脑溢血,两次中风,去的很快,没有什么痛苦。”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她拈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又酥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来再来。”
这回终于是阮正东赢了,她慢条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灯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动:“你要讲一讲你最爱的那个人,不许撒谎。”
他说:“没有。”
她不干:“骗人骗人,怎么会没有?小说里都有写,花花公子心底永远有一个秘密的最爱,所以才变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听听,听过我担保立刻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没有。”神情有点恍惚,嚼着花生米,又喝掉面前的那杯酒,其实不该他喝,因为他划拳赢了。佳期觉得他有点醉了,所以只是笑,他也只是笑:“如果我编个故事骗你,你也不知道对吧?”
她很大度的让步:“那讲一讲你喜欢过的人也行。”
他昂着头想了半天,才说:“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小了,十五六岁,喜欢过一个人,是同班的女孩子。”
她拍手:“这个好,青春之恋,那时候的喜欢才是真喜欢,最单纯。”
“可是那时候很骄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就只远远的注意她,还怕被她发现。”
佳期哧哧的笑:“我真想不出来,你这种人还会暗恋别人。”
他也笑:“有点傻吧,后来有次我跟我最好的一位发小喝酒,两个人都喝高了,说到这档子事,连他都十分惊诧,因为连他都不知道我喜欢过那个女孩子。”
她觉得好笑:“你当时怎么不告诉她啊?”
他微微一笑,低头转着那瓷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浓郁如蜜,芬芳扑鼻。三十年,岁月这样久,才酿成这样的香醇,那些堆积的心事如果发醇,也会慢慢酝酿出这种辛涩的香辣吧,饮进的时候不觉得,然后慢慢的如一线,从喉至胃,又难过又好受,灼热的感觉慢慢渗开去,会有微微的眩晕感,也许那就是命中注定。
“她不爱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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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实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后两个人都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佳期醒来是在沙发上,身上倒还盖着一床毯子,屋子里暖气正上来,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东睡在另一侧的沙发上,他大约昨天也实在喝高了,竟然没有回房间去睡,他连毯子都没盖,就伏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垂在沙发边,身上一件真丝衬衣早已皱得像咸菜,胡乱枕着一只抱枕,怀里还搂着另一只抱枕,他向来最修边幅,哪怕穿着睡衣也能气质倜傥,这样睡着看起来十分滑稽,仿佛换了个人。
佳期轻手轻脚的起来,阮正东睡得很沉,最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叫醒他。
厨房里还散放着昨天的碗碟,她打开洗洁剂把碗碟统统给泡上了,又煮了一锅粥,正忙碌着,忽然觉得光与影的细微明灭,一回头,原来是阮正东。
他还穿着那件皱皱的真丝衬衣,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佳期觉得很服气,一个男人外表凌乱成这样竟然一点也不难看,反倒让人觉得有一种不羁的风范。见她回头,他只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壳藏起来。”
佳期随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个月一千五,担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着最尽忠职守的钟点工田螺。”
他大笑,走开去洗澡,等他重新回来时,佳期正忙着,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过你得负责做早饭。”
佳期诧异:“你会洗碗吗?”
他的样子像是忍无可忍:“我当过兵!”
还真看不出来,她一时好奇:“你还真当过兵啊?”
“是在海军,当时我们舰队司令员是我姥爷当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的治一治我,把我给管得啊,太惨了,我这辈子还没那么惨过。”他不胜唏嘘:“那时连我妈都不敢给我打电话,真是众叛亲离的日子啊。”
她被他逗得笑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明净清澈,像她的眼睛。
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条,佳期说:“要有一碟咸菜就更完美了。”
阮正东微笑:“已经很好了。”停了一停,说:“太完美的事情,强求不来。”
他已经换了衣服,休闲的白T恤白长裤,很少有人穿白能像他这样好看,所谓的玉树临风,很俗的一个词,但佳期想不出来别的形容。
这天是周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顺便载她一程,结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电话,临时有状况让她去加班。
阮正东送她到公司楼下,正好被刚下出租车的周静安看见。进了电梯只有她们两个人,周静安便对着她笑逐颜开:“行啊,这么快就住一块儿了,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无端惊破鸳鸯梦,还得爬起来当司机,啧啧……”
佳期白眼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跟他同居了?”
“那他最近这么殷勤,隔三岔五就来接你,你看看他看着你笑的样子,只差眼里没滋滋滋冒电弧了,我就不信你一点没觉得。何况今天一大早还开车送你来上班,看看你们两个那满脸的春色,你们两个人要是没情况,只怕连进哥哥都能成杨过,打死我也不信。”
一番话倒说得佳期怔了一下,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与阮正东走得太近了,这样下去终究无益,终于找了机会,对阮正东说不要再见面。
他不是没有风度的人,虽然最后买礼物的事情触怒了他,让他有些失态,他强吻她的时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气那样大,她几乎以为,永远也挣不开了。但最终,他放了手,只是看着她,喃喃的说:“怎么会是你?”
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疲倦,眼中只有一种空泛深切的伤感,望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的陌生人。
她眼眶里有泪,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漱漱的落下来。
再然后,终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见,直到她去了医院。
佳期觉得不真实,跟孟和平在医院的那一次重逢,并不真实,总觉得其实没有发生过,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这么多年,她已经想过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见到孟和平——如果能够再见到他。
因为想过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后真的再次见到他,反而仿佛时空倒转,一切恍如梦境。
而她几乎开始害怕再见到孟和平,他离开了她太久,不再属于她,却重新走进她的生命里,这样残忍,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不想当驼鸟,但又强迫不了自己。
周静安问她:“怎么不去医院了?有钱人当初对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没良心。”
佳期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再一次到医院去看阮正东。
医院门口堵车厉害,的士焦糊的尾气味道熏得人难过,还夹着急救车尖利的鸣笛,仿佛尘嚣滚滚。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间花店门前,店主趁机大力向她推荐:“去看病人吗?买束花吧,送鲜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鲜。”佳期想起那半走廓的花束花篮,不由觉得好笑。在一片姹紫嫣红中间,突然看到一点点娇嫩的白,于是伸手一捞,很细的一把花,长长的梗越发显得花朵伶仃。
她问:“多少钱?”
店老板却说:“看病人您甭挑这个啊,这个花不适合送病人。买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气。”
她愣了一下,但还是说:“我不拿这个送病人,这花多少钱?”
“十块。”
总有好几年没有买过姜花了,原来常常买,跟和平到菜场买菜,顺便带一把花回去,两块或是三块一把,没想到现在要十块钱了。
没想到阮正东见到花倒是很高兴:“送给我的?”
她没好气:“想得倒美,我自己带回去插瓶的。”
“真小气。”他生起气来也会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来,真好意思!”
“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给你的花,还不嫌多啊。”
门口有人在叩门,不轻不重的三下,其实门是开着的,阮正东一回头,原来是阮江西站在门口,她身材本来就高挑,远远站着仿佛一枝荷箭,有一种净直匀称的美。可是笑容甜美,看着两人只是微笑。
阮正东问她:“你怎么来了?”
“张秘书说妈妈下午要来看你,所以叫我也过来,我看看还早,就先来了。”阮江西跟佳期打招呼,依旧浅笑盈盈:“佳期,”她已经十分熟悉的直呼她的名字:“这花真漂亮,是什么花?”
“是姜花。”
“啊,家里花园里好像种了一点,不过是红色的,像蝴蝶一样,倒是真好看。”
阮东子说:“家里那是虞美人,哪是姜花了。”
江西说:“明明是姜花——你到底有多久没回家了?只怕你连家门朝哪边开都忘记了。”
正说着话,电话响了,阮正东听完电话后望了佳期一眼,告诉江西:“张秘书陪妈妈就过来了。”
佳期觉得不方便,因为阮正东的母亲要来,不知为何她有点隐约的不安,说:“我只怕得走了,公司还有事呢。”
下楼后出了电梯,正碰见别的人搭另一部电梯上去,跟着好几位穿白袍的医生,仿佛是众星捧月簇拥着,正好跟佳期迎面撞见。佳期当时也没有太注意,因为手袋里手机正响,她还捧着花,只顾忙着腾出一只手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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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佳期和周静安去吃涮羊肉,这间店她们常常来,因为味道好,人永远多得要命。热气腾腾的涮锅,羊肉香韭花香,还有甜蒜特有的香气……氤氲着好闻的细白汤雾。周静安最喜欢这家店,说哪怕不吃,看着就暖和。佳期也喜欢这里,最重要的是气氛热烈,像周静安说的,看着就暖和。天花板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新闻,店堂里人声鼎沸,讲些什么也听不清。佳期挟了一筷子羊肉,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那电视,羊肉太烫,她被烫到,皱着眉头直嘘气,问周静安:“哎,电视上那个人是谁?”
周静安瞥了一眼电视,说:“那不是谁谁的老婆吗?”又问:“怎么了?”
佳期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认错了人。”
晚上接到阮正东的电话有点意外,因为已经很晚了,他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佳期有点累了,靠在床头就着壁灯翻着小说,听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闲扯,说哪个护士漂亮。佳期不由觉得好笑,他连在医院也不肯闲着,还忙着泡小护士。
阮正东说:“谁说我泡小护士了,都是她们在泡我。”
佳期被他逗笑了:“你怎么说话跟白杨似的?”
阮正东问她:“白杨是谁?”
佳期说:“不告诉你。”
他静默了一下,又问:“是个男人吧?”
佳期说:“是啊,还是个挺不错的男人。”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来:“是电视里的人,你别乱七八糟的想。”
说了这句话她又后悔,果然他高兴起来:“谁乱七八糟的想了啊,我从来不乱七八糟的想。”又问:“你在干什么?”
佳期后悔说错了话,口气重新淡了下去:“我在看书,就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你是病人别太晚睡,就这样了啊。”不等他说什么,匆匆就把电话挂掉了。
其实她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找了本《西班牙语词典》背单词,学生时代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旦睡不着就拿砖头样厚的词典来背单词。希望能背着背着就会打瞌睡,夜里很安静,她盘膝坐在床上念念有词,觉得自己像唐僧,不由好笑。背到“bailar”这个单词的时候手机又响了,她一看来电又是阮正东,不由觉得奇怪,但还是接了。
他问她:“你还没有睡?”
“能不能下来一趟?”
她满脑子还是弯弯曲曲的字母,有点转不过来,傻乎乎的问:“下来哪儿?”
“到楼下来。”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跳下床拉开窗帘,初冬深夜的寒风里,连路灯的光都是萧萧瑟瑟的,照着孤伶伶一辆出租车停在公寓楼前。
太高,看不清人,只看到黑乎乎的影子。
她匆匆忙忙套上大衣就下去了,进了电梯才发现自己除了握着手机还穿着拖鞋,可也顾不上了。出了公寓楼就看到阮正东斜倚在出租车上,他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开司米大衣,双手斜插在衣袋中,倒真是一幅浊世翩翩佳公子模样,那样子就像是靠着他的迈巴赫一样悠闲。
她气急败坏:“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怎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冲她笑,口中呼出大团白雾:“上车再说吧,好冷。”
确实冷,上了车后,驾驶座上的出租司机乐呵呵:“姑娘,有话好好说,人家小伙子深更半夜的跑来,可有诚意了。”合着以为他们是吵了架的情侣啊?佳期郁闷极了,司机说完就下车抽烟去了,车子没熄火,发动机嗡嗡响着,暖气咝咝的吹在脸上,她问:“你来干什么?”
阮正东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浪漫,换了别人,我这样半夜突然带病来访,谁不感动的死去活来啊?”
佳期觉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好不好,真出了事我负不了责任的。”
他又笑起来,狭而长的丹凤眼,斜睨仿佛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只是一闪:“怎么,你打算对我负责呢?”
佳期真的无力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他仿佛理直气壮:“我从来都很正经啊。”
佳期觉得被彻底打败了:“医院怎么肯让你出来的?你快回去行不行,你还是病人呢。”
阮正东说:“医院就是不让我出来,我还是使了美男计蒙蔽了值班的小护士,才偷偷溜出来的呢,你还一脸的嫌弃,我容易吗我?”
佳期哧的一笑,但马上又收敛了笑容:“你还是回去吧,这么晚了,又这么冷,别冻感冒了。”
他问:“你这是关心我呢?”
佳期再度非常有挫败感:“是,是,我十分关心你呢。有什么话明天给我打电话,你先回去行不行?”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十分坦然的说:“不行。”停了一停,又说:“我来就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完我再回去。”
车厢里仿佛一下子静下来,车前端的空调口,咝咝的暖气吹拂的声音都清晰入耳,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勉强笑了一下:“你要说什么?”
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把你给吓得,不会以为我是来找你借钱吧?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帮忙,给我弄几条烟来。医院里不让我抽烟,江西也不肯帮我弄,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你说肝炎怎么偏让人戒烟,又不是肺炎,这些大夫,一个比一个能胡扯。”
她真被他给吓着了,到这时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微笑:“那可不行,医生说戒烟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帮你弄这个。”
他气愤的指责她:“不讲义气,亏咱们还朋友一场,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
她搪塞他:“那你平常抽什么烟?我明天去买。”
其实她知道他抽什么烟,也曾经见过几次,白纸包装,商标什么的都没有,这种烟由云南特制特供,当年孟和平也曾送过两条给她的父亲。所以每次看到阮正东抽烟,她总会有一种茫然的伤感,可是都过去了。她也知道,这烟外面不可能买得到,所以才这样随口敷衍他。
果然,他想了一想:“我抽惯了的一种,外头只怕没有,你得帮我找人弄去。容博你认识吧,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明天你找他拿去。”
容博?她想起来,就是第一回打牌说自己“前所未有”的那位容总,上次一笔业务也多亏了他帮忙,自己老总称他为“容少”,倒是很有风度一个人,人长得也帅,阮正东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人中龙凤,衣冠楚楚,无一不妥。她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别抽烟了,就算没病,抽烟也不好,何况现在你是病人,医生既然叫戒烟,就戒了吧。”
他突然翻脸:“不愿意就算了,我找谁帮忙弄不着?你给我下车,你别以为我缺了你就不行。”
佳期怔了一下,没有吭声就推开车门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无常她都可以原谅的,也不跟他计较。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这是头一回,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在树后避风抽烟的司机看到她下车,把烟蒂扔了,走过来冲她笑:“话说完了?”
她点了点头,笑得有点勉强,其实是因为冷,她没穿毛衣,大衣里头空空的,风一吹直往脖子里头灌,冷风呛得人想咳嗽,忙忙的就进公寓里去了。
刚进电梯电话就响了,她看了是阮正东,真有点不想接,可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长久的寂然无声,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还有隐约呼啸的车声,想必已经在路上,可他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来?最后还是她忍不住:“有什么事?”
他说:“佳期,对不起。”
她忙忙的道:“没事没事,我都已经忘了。你心情不好,冲我两句是应该的。”
他说:“不,我错了。”
她极力的安慰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真没在意,就一句话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啊。”
他说:“不是,我说错了,佳期,我错了。我今天来,其实不是为弄烟的事,我就想见一见你。佳期,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假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样跟我装,你就那样在我面前装傻。我就受不了……”
他停了一停,语音凄凉:“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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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睡得不好,梦到医院,病房走道外头半夜还有人在低声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轻的女孩子,也许只有二十岁,伏在那里低声的哭泣,哭得很伤心。她想走过去,问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吗,可不知为何腿却迈不动,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后来那女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来,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摸索到厨房去倒水喝,一杯热水喝下去,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跳着。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着,阖上眼睛仿佛就在医院里。
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吧。
钱像流水一样的花出去,父亲那点微薄的积蓄根本就如杯水车薪,医院每天下午都会下催款通知书。
很薄的纸,拿在手里粉脆粉脆,淅啦作响,密密麻麻列着用药明细,各种费用,她心急如焚,嘴里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觉得痛。几乎没有了知觉,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胃里空空的,像塞着一块大石头。嘴唇全都干枯起皮,裂出细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妈妈留下的银行卡里有五万块钱,好几次她终于把银行卡插进提款机,又抽了出来。
她死命的重重磕在提款机上,尖硬的台角磕得头破血流,一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红色,缓缓凝固。单臂攀着提款机冰冷的台面,终于慢慢软溜下去,像是整个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抵在胸前,彻心彻肺的寒冷贴在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流泪。
深夜无人的提款机前,她一个人坐在那里,默然流泪。
终于还是把钱取出来了,第二天去银行柜台取的,很厚的几沓,粉色的钞票,半旧的,经过无数人的手指,带着可疑而肮脏的气味,交到医院的收款处的时候,收款员用点钞机点着,嗤嗤啦啦的响声,每一张都快速的翻过,连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泪光里,这一生,就这样,从眼前刷刷的翻过。
可是父亲没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风,比第一次更严重,脑溢血,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撒手,从此永离。
第一次手术之后,他曾经短暂的醒来。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经无法说话,佳期把耳朵贴近了,才能听见微弱的呼气音。
他说的是:“不……”
只有一个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颗眼泪,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浅灰色的湿水印,就那样缓慢的洇开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但清晰,说:“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亲一直很瘦很瘦,插着花花绿绿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压。
上小学的时候她被班上的几个女孩子欺负,因为她成绩好,那几个女孩子说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还骂她妈妈是破鞋。她
跟她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不敢回家。拎着书包东游西逛,坐在桥栏上看河里的船,狭窄的乌篷船堆满了米,一袋袋垒得老高,从桥洞下穿过去。河里的水是很深的绿色,漾着白色的泡沫,缓慢而无声。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温柔的夜风里她听见附近人家的电视机,新闻联播的声音,熟悉可是遥远。
最后父亲寻来了。
并没有责骂她,一路上父亲都只是默然,进门之后给她打了热水洗脸洗手,也没有问一声她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回家,只拿棉签给她擦碘酒。
很疼,渗到伤口里,她一直紧紧咬着嘴角,不吭一声。
父亲也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提了开水瓶下楼去,走到门口才回头对她说:“吃饭。”
桌子上罩着绿纱厨罩,她手背上伤了一大块,钻心一样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开纱罩,里面竟是一盘她最喜欢吃的炒虾仁,雪白的虾仁已经冷了,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一个端着碗坐在桌前,默默的扒着饭。
父亲终于走上来了,站在她身后看她吃饭,过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桔子给她。
那个桔子很大,很红,颜色明亮。
当父亲把桔子轻轻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时候,她握着筷子的手终于开始忍不住轻微的颤抖,然后,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梦见父亲,梦见自己还很小,早上起床上学,寒冷的冬天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裤,手都僵得不听使唤,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柜门上嵌着椭圆一面镜子,照见她,吃力的系红领巾,父亲在楼下生炉子,从窗子就可以望见。她背着书包下楼去,小小的天井里飘散着青烟,父亲拿火钳夹着木炭引燃蜂窝煤,一边扇着一边咳嗽,熟悉的咳嗽声。她走下楼梯,从那些呛人的烟雾里穿过去,父亲却不见了。
很心慌,总是从梦中立刻醒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妈妈,到底曾经跟父亲说过些什么。
那年夏天的时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贵州做项目去了,荒无人烟的边陲小镇,连手机讯号都没有,打一个电话要走很远去邮局。很辛苦,但是补助高,孟和平一直想买房子结婚。因为做项目,他们没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老是流鼻血,打电话来时鼻子里又塞着棉花,说起话来嗡声嗡气,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隔着细细的电话,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泪,说服他不要再做了,回来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说:“再过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就回来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个人太孤单了。”
因为孟和平拿不到户籍所在地证明,他们一直没有办法领结婚证,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的擅自结婚,她并不想伤孟家父母的心,他们毕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们反对也仅仅只是因为爱他。
可是佳期没有想到孟和平的妈妈会到浙江来,那是长假的第三天,父亲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说是几位老战友聚会。到了晚上很晚他还没有回来,佳期没有睡,心不在焉的看着电视,隔一会儿就跑到窗前张望,后来终于看到父亲回来,佳期不由自主叫了一声“爸爸”,尤鸣远并没有抬头,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的慢慢穿过天井,那时在下雨,刷刷的雨声轻响着,楼下邻居家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子,照见细银如针的雨丝,织出父亲孤伶伶的身影,他没有打伞,花白的头发在晦暗的光线中一闪,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因为他已经走进黑洞洞的楼道里去了,楼下住的张家阿姨已经尖着嗓子嚷起来了:“佳期!佳期快下来!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几乎是冲下楼去的,眼泪哗哗的往外流,楼下的孙伯伯帮忙把父亲扶起来,她只会哭,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父亲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湿了大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那是五万块钱。
佳期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张卡拿了回来。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当父亲最后终于离她而去,她嚎啕大哭,抱着父亲那渐冷的身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给唯一的亲人,带来这样深重的伤害。他终其一生,视作骄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却给他带来最后的羞辱与难堪。
当他最后说出那个“不”字,她的眼泪漱漱的落下来,她懂得,她懂得父亲的意思。
不要让人看不起他们父女,不要再让人羞辱他最爱的女儿,不要再让人伤害到他最爱的女儿。
再深的爱情,也无法弥补这种失去。
她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最敬爱的父亲。
她是不能不放开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开手。
她所执信的一切,最后却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那样一份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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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告诉孟和平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又过了一个多月才从贵州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去接他,他头发乱糟糟,脸颊上褪了皮,脸颊上甚至还有高原红,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号,空荡荡的,远远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泪,他瘦得骨头都硌着她了。她慢慢伸手环着他的腰,想起当年初遇时分,那样神采飞扬的孟和平,在舞池旁点一枝烟,闲看歌舞升平。人生于他是那样的天高海阔,他本不应该爱上她。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过得很幸福。
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必这样辛苦。
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饭给他吃,他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鸡汤,慢慢替他吹冷了,晾着。他拿起勺子一口气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肉羊肉,什么别的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疯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越发显得瘦,瘦得可怜。
佳期忍住泪,笑:“你就光想着吃啊?”
他还是笑:“我还想你啊。”
他确实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当午夜时分他终于沉沉睡去,佳期这才慢慢的坐起来,默默的抱膝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长,睡着了像个孩子,胡乱的蹬着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头,他的脖子上手臂上还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无意间跟她说过,那里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痒好几天,痒得人实在受不了,一抓就会破皮溃烂,更痛,然后就会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伤痕累累,只是因为她。
他为了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吃了这样多的苦,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
如果可以重头再来,她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让他,单纯而幸福的,继续着他那个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而他已经睡着了,从今后,他都不知道了。
从今后,她将离开他,她有多爱他,他将再也不知道了。
她开始慢慢的不回家,跟他说要加班,或者说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么久见不到她,他忍不住给她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她说:“晚上我要加班,就不过去了。”他语气可怜:“那我晚上来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证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来天没见着你了。”她忍住眼泪:“同事叫我,我等会儿给你回电话。”挂掉电话,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对着哗哗的水龙头哭到眼睛全部肿掉,然后关掉手机。
她找到徐时峰帮忙,徐时峰诧异极了:“佳期,孟和平很爱你,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么误会,你不妨跟他谈一谈。”
她疲倦极了,声音里透着沙哑:“没有误会,只是太辛苦——我觉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没有办法,我不愿意这个样子,我不想再继续了。”
徐时峰的目光里错综复杂,或许是了然,或许是怜悯,最后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年轻时我们放弃,以为那不过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后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么,可是她没有办法。在模糊的泪光里,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叶子落下去,秋天来了,叶子再也不能呆在枝头,即使它再眷恋,也只能决然的跌下去,永远的跌下去,离开。
这一生,她再不舍得,她也只能眼睁睁的放手,因为,她要不起。
所有太美好的东西,她都要不起。
就让一切的沉痛都由她来背负,她只要他幸福。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已经让父亲失去了幸福,最后父亲走得那样急,她根本没有办法弥补半分,可是孟和平,她还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让他重返本该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后是怎样说完了那番谎言,关于保研,关于徐时峰,孟和平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最后,他只是说:“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她不再爱他,他不相信她要离开他。
而她铁石心肠,一字一句的,将那些最伤害的人字句,全都慢慢的说出来,每个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着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扎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经没有了心。
他一直追问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并不笨,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横下心来,把一切都生生斩断。
当最后,她和徐时峰并肩出现在他面前,她甚至当着他的面挽着徐时峰的手臂,他终于崩溃,再也无法自制,狠狠对着徐时峰揍出一拳。
正正打在徐时峰眼眶上,徐时峰顿时痛得弯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只顾去看徐时峰的伤势,徐时峰捂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就大骂:“孟和平你给我滚,我永远也不要再见着你!”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半旧的风衣,越发显得人又高又瘦,单薄得像是一道影子,他紧紧抿着嘴,目光里透着她无法正视的愤怒,可是她不能不正视,一步也不能退缩,他的目光渐渐似悲哀,最后他终于转身走掉了。
她一直哭了很久,最后徐时峰将她送回去,他并不劝说她,只是任由她哭泣。
那样难,像是将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从体内剥离。
她在楼道里坐了很久,最后才站起来,站起来才看到孟和平站在远处树影的黑暗里,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眼神悲凉,仿佛绝望。
在那一刹那,她几乎心软。
他向她走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佳期,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没有你。”
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永远也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硬起心肠,把他割舍掉的自己。
最后她终于令他绝望,把他赶走之后,她一个人蹲在人行道上,嚎啕痛哭,把所有的伤心,几乎都在那一刻哭尽。
掏心掏肺一样,哭得她几乎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她自己放弃,放弃这一生,放弃今后,所有的幸福。
将一切从自己的生命里剔除,然后红着眼眶,慢慢去遗忘。
而一年一年的过去,就真的以为,已经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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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给阮正东发一条短信。
“好好养病。”
四个字,用拼音,一点一点,拼得极慢,最后一个病字有没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会有这样的尴尬。正迟疑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闪亮,号码十分陌生,她原以为是哪位客户,谁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问:“有时间吗?”然后稍作停顿:“能不能出来见面?”
佳期觉得膝盖发软,因为没有睡好,整个人浑身软绵绵的,仿佛是在发烧,可还是答应了。
她下班比较迟,手里一点零碎的事情仿佛永远也做不完,周静安临走前就问:“你怎么磨磨蹭蹭,还不下班?”一句话说得她有点发怔,也许她下意识是想逃避,迟得一刻是一刻——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与她,早就应该是路人。
走出大楼看见孟和平的车时,她反而镇定了,他来找她,或许并没有其它的事情。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一家新开的潮州菜馆,明炉烧响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酱滋味地道,鸳鸯膏蟹更是色香味美。点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前他并不是这个样子,从前她炒一碟青菜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多年,许多事情早就变了吧。
佳期没有胃口,对着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镂雕着精美的图案,筷头还系有细银链子,仿佛旧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种家常的奢华与馨软。银链在掌心摇动漱漱有声,像是秋天里的一点急雨,清薄凉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样子,终于把餐巾撂开,却只问:“你怎么不吃菜?”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脸上的微笑:“我减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么话,你说吧。”
他反倒有点发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阮江西订婚了。”
一个字一个字溜进耳朵里,佳期有些吃力的将这些字拼起来成句子,脑中仿佛有短暂的空白,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才明白过来。
她缓缓微笑,说了句:“恭喜”,随手就舀了一勺碧绿碧绿的护国菜,刚刚入口才知道,这看起来没有一丝热气的羹汤,竟然奇烫无比,烫得人喉头发紧,几乎连眼泪都要烫出来了。
幸好手边杯子里有冰水,她默默的饮啜,很冷,冰凉一线入腹,已经觉得胃在隐隐作痛。
“东子的情况很不好,”他慢慢的说:“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尽快结婚。”
她手袋里的电话在响,她说了声:“对不起”,从手袋里翻出来手机,一闪一闪的屏幕:“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有点恍惚的看着那行字:“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最后她还是接了,向孟和平说了对不起,然后起身离开餐桌,到走廊里去听。
走廊里空无一人,电话里阮正东起初有点迟疑,叫了一声“佳期”,她倒是跟从前一样,信口就问他:“哟,是你啊,今天见到漂亮小护士没有?”东扯西拉净讲些旁的事情。于是阮正东似乎也放松下来,顺势讲旁的事,他向来是这样无所事事,从没有一句正经。
佳期隔很久才嗯一声,表明自己在听。她一直走来走去,一趟一趟,两侧都是无数包间的门,磨砂玻璃透出门后的一点光晕,还有隐约的笑声与歌声。热闹极了的餐馆,偶尔有侍者端着盘子从她身侧经过,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侧着身子避让着她,手中盘内菜肴有诱人的香气……佳期突然觉得饿,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顿的冲动。
只听着阮正东在电话里胡扯——走廊里贴着银灰色的墙纸,墙纸上头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灯光一映,每一瓣银色的花瓣都似凸出来,佳期拿手指去摸索着,才知道其实是平的。她摸索着那些花儿,小小的一瓣一瓣,银灰底子银色花,她认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挤挤,开在墙上。她又一时疑心,倒觉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过阮正东的电话,他也不曾说过那句话,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最后终于打断了他,问:“晚上想吃什么?”
阮正东怔了一下。
她接着说下去:“我过会儿就来医院,给你带点宵夜来吧,你想吃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是在家吗?”
她说:“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给你做点馄饨。”
他静默了良久,才说:“我要吃荠菜馅的。”
佳期终于笑起来,只说:“这个季节,我上哪儿去变荠菜给你裹馄饨?”
他立刻好脾气的答:“那白菜馅的也行。”
佳期说:“你傻啊,哪有白菜馅的馄饨,只有白菜馅的饺子。”
他迟疑了一下:“佳期?”
“你在哭?”
她说:“没有啊。”这才觉察到冰凉的眼泪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颗一颗晶莹透亮,原来自己真的是在哭,举手一拭,结果眼泪涌出来的更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难过,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泪,索性蹲下来,只是默默无声。
他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佳期吸了口气:“我等会儿就过来。”
匆匆关上电话,到洗手间补了妆才走回包间去,孟和平正在抽烟。包间里灯光晦暗,淡白的烟雾围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她慢慢的走近,像是怕惊动什么。
烟盒被他随手搁在餐桌上,云烟,紫红色的包装,她想起当年烟盒上的那朵茶花。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种烟,她都会忍不住张望。可是后来这种烟渐渐少了,最后停产退出了市场。
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的东西,最后都会渐渐失落在时光里,被人遗忘,不再记忆。
他对她说:“对不起”,将手里的烟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说:“没关系的。”
这样客气,彬彬有礼的相敬如宾,而中间隔着数载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从前。
最后他开车送她回去,佳期远远望见路旁灯火通明的超市,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我得去买点菜。”
他说:“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解释。
她买了芹菜与肉馅,还有面皮,打的回家后洗了手,就开始拌馅包馄饨。
摊开面皮,放上馅,然后对折,再将两角交错对折。一只只元宝型的馄饨,整整齐齐排列在盘子里,数了一数已经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烧了开水,没有鸡汤,只得用了鸡精调味,放了紫菜,最后馄饨都熟了才放了一点点翠绿的芫荽,拿
保温桶装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门去。
到医院已经十点多了,走廊里静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门,总觉得自己样子有点傻,还拎着保温桶。
门后无声无息,她又敲了一遍门,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值班的护士悄声告诉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这么晚去了哪里?不是不滑稽,他还是个病人。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已经翻到了阮正东的名字,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拨出键。于是坐在走廓的椅子上等,抱着保温桶,像抱着一只猫,暖暖的。这层楼没有别的病人,所以安静得出奇,护士站那头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人语,过得片刻,又重新岑静。
走廓里也有暖气管道,就在长椅旁边,暖暖的烘得让人倦意顿生,她几乎要睡着了。可是意识刚刚一迷糊,头就不知不觉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怀里的保温桶盖上。“砰”一声,疼得她雪雪呼气。不远处仿佛有关门声,她人还有点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护士换班了,于是把保温桶随手搁在长椅上,一只手揉着下巴,抬起另一只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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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从医院出来,午夜的空气寒冽,冻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幸好还有的士在门口等客,上车之后才想起来保温桶被自己忘在长椅上了,匆忙对司机说:“师傅,真对不起啊,我忘了东西。”幸好司机倒是和气:“没事没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从大门到住院楼有颇长一段距离。晚上走起来,更觉得远,幸好上楼还有电梯可以搭。出了电梯顺着走廓转个弯,老远已经看见长椅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走廓两侧隔很远才有一扇门,几乎每扇门都关着,唯一一扇虚掩着,从门的缝隙间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
从两三寸阔的缝隙里望进去,窄窄如电影的取景,阮正东整个人深深的陷在沙发里,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他一定坐在那里很久了,因为他嘴里含的那枝烟积了很长的一截烟灰,也没有掉落下来。她几乎不敢动,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着她那只保温桶,鹅黄色的桶身,上头还画着两只绒绒的小鸭子,在落地灯橙色的光线下,温暖如两只小绒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来,佳期以为他会站起来,但他只是掐熄了烟头,重新拿了一枝烟,划火柴点燃。
一点小小的火苗,照着他的脸,幽蓝的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触摸那保温桶外壳上画的两只小鸭子,动作很轻,仿佛那是两只真正的小鸭,指尖顺着那小绒球的轮廓摸索着,小心翼翼。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来,自顾自微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角深斜飞入鬓,唇线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将头抵在门侧,忽然落泪。
谁知阮正东竟然会回头:“是谁?”
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声,声音还是哑哑的:“是我。”
门被完全推开,她整个人沐浴在橙色的细细光线中,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仍是侧面对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慢慢的走近,说:“我没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语。
她没有再说话。
最后,他说:“何必要回来呢,很多时候其实永远也等不到。”
佳期固执而轻声:“可是你一直在这里。”
他终于微笑,却转开脸去:“也许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觉得凄惶,心里空空的,空得叫人难受,让她不能不说话,她又咳嗽了一声,说:“吃馄饨吧。”低头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馄饨焖得太久,早已经糊了汤。面皮都散开来,馅全浸在了汤里,汤面上一层浮油,连细碎的芫荽都已经发黑,汤面上微微的震动,细小的涟漪,原来是自己又掉了眼泪。她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捧着保温桶转过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给你做吧,明天我再来。”
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回头。
他突然几步追上来从后头抱住她,那样猝不防及,那样大力,保温桶从她手里飞出去,骨碌碌滚出老远,汤水淋漓狼籍的泼了一地。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狠狠的吻她,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吻她,将她死死的箍住,那样紧,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就仿佛来不及,只是来不及。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
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仿佛凝结。他说:“请你原谅我。”
他说:“请你原谅我这样自私,我不想再放开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很大的一颗,哧得一声落下去。他狼狈的转开脸,她缓慢而固执的将他的脸转过来,迟疑的、犹豫的踮起脚尖。
湿漉漉的泪痕在温软的唇下洇干,他慢慢的低下头,他的唇很烫,佳期觉得像是烙铁,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热,都会让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的落响在暗夜里,试探又迟疑。他重新拥抱她,深深的,用力的,两人只顾着唇舌纠缠,这个吻那样深切而长久,带着甘冽的烟草气息,他身上的药水味道,她身上的温软芳香,一寸一寸将两人点燃。仿佛烟花盛开,明明知道会是化为灰烬,却尽力燃烧尽力绚烂,盛开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终于用力推开他,他的眼中还有迷乱的茫然,胸口在剧烈起伏,似乎还想要再次拥她入怀。
她用手抵住他,小声说:“护士来了。”
护士早就来了,端着血压计与药杯,年轻的脸庞上全是窘意:“我过会儿再来。”转身几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厉害,连忙关上门,沉默了片刻,他终于笑起来,先是无声微笑,然后笑出声,最后放声大笑。
她又恼又窘:“你还笑!”
他只是笑:“哎,把馄饨拿来我吃,我饿了。”
佳期说:“全洒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气的承认:“都怪我。”出奇不意,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开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喃喃说:“我好饿,要不我们出去吃东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该睡觉了,还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饿了一定睡不着,我们出去吃宵夜。”
他不讲理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块糖不可。
最后两个人终于还是溜出去了,蹑手蹑脚,走过护士站的时候,几乎是慢动作,活像是做贼。
那位的士司机竟然还在等她,把车停在车道边,自己在车里打盹,佳期觉得十分感动,的哥却呵呵直笑:“没事没事,反正这下半夜了,也没别的生意。”从后视镜里望了阮正东一眼,说:“哟,原来是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怪不得回去找了这么久。”
佳期哧得一笑,觉得这城市的出租车司机都是名不虚传的好口才。
去吃麻辣烫和烧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廖廖几个人,阮正东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只顾打量油腻腻的桌子。桌子中间挖了一个圆洞,嵌进盆子里嘟嘟煮着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东西,乍看上去有海带豆皮之类,还有的像是什么肉串。一桌上围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大冷天的还喝着啤酒,划拳吆喝,自有他们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对情侣,很年轻,都没有二十岁。女的也许是哪个酒吧的招待,刚下了班脸上还有浓妆没有卸,幽蓝的眼影涂满眼圈,一笑却显出孩子般的稚气,跟男朋友吃着羊肉串,男朋友体贴的替她搅凉滚烫的八宝粥,再放到她面前去。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讲话,时不时笑得前俯后仰。
炭火架拿上来滋滋响着,一股香气膻气烟火气,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呛人的烟,佳期又点了臭豆腐,阮正东狐疑:“这种地方吃这种东西会不会拉肚子?”
佳期极力安慰他:“我吃过很多次了,一定没事,你试一试,保证比鱼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来后,阮正东微微皱着眉,一幅敬而远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强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颐。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你吃完这个,甭想再亲我。”
因为辣,她直吸气,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谁想要亲你了?”
他凑近她,笑得很坏:“我想要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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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太长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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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事务所位于所谓的CBD黄金地段的写字楼,全玻璃幕的走廊与开放式的办公区,大丛大丛的绿色植物。徐时峰的办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放眼望去一览无余的繁华市景,所谓万丈红尘。
佳期每次来都嫉妒:“你这办公室简直可以当花房。”
徐时峰不以为然:“高处不胜寒。”
其实他只在办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宝贝,那颗仙人球还有一个名字叫“如如不动”。佳期觉得这名字真的很合适,因为养了这么多年,那颗仙人球还是老样子,都没有长大过半圈。真难为他留着这颗刺儿头这么多年,这中间他还搬过两次办公室,每次搬办公室都是他亲自抱着这颗刺儿头先进去,才算是安身立命。
从徐时峰的合伙人、历任秘书、助手、下属到事务所负责打扫卫生的欧巴桑统统都知道,徐大律师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绝不能碰,谁要敢无意间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师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杀死你。于是业内同仁纷纷传说是一位神秘的风水大师指点,教他在桌上放这样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驱恶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时峰才可以这样手到擒来,大小官司都打得扬眉吐气。
只有佳期知道,其实那盆仙人球是当年安琪送给徐时峰,所以才被他当宝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师那颗心肝宝贝长长的尖刺,口中还念念有词:“刺儿头刺儿头快开花,开花就娶你回家。”
徐时峰觉得郁闷:“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动。”
佳期叹气:“如如不动,那岂不一辈子开不了花?”
徐时峰瞥了她一眼:“又怎么啦?”
佳期想了想,还是说了:“阮正东你认识吗?”
徐时峰说:“能不认识吗?说起来我跟他还都是四中出来的,不过他比我低一届。他爹那会儿还在放外任当省委书记呢,家里都没人管他。当年在学校也是个人物啊,好事坏事净出风头,听说他们那届还有女生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华,没想到高中读完,他竟然跑去当兵了。把人家给伤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没准真追到部队上去了。”
佳期气馁:“怎么历史就这么不清白?”
徐时峰这才生了警惕:“你问他干什么?那帮高干子弟你最好别跟他们搅和,就没一个好人。”
佳期不觉好笑:“我跟你搅和了这么多年,也没瞧出你是一坏蛋啊。”
徐时峰随口就反驳:“少在这里信口开河啊,谁跟你搅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叹气。
徐时峰又批评她:“小小年纪,怎么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声:“大哥?”
徐时峰扬起眉,他表示疑惑时总是这个小动作。
佳期终于问:“你怎么不去找安琪,这么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后冬日的阳光,薄薄的像一层纱,虚虚笼在人身上,他的脸一半在阳光的明媚里,另一半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过了好久,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于是整个脸都在背光里,才仿佛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着咖啡杯,低头呷着又苦又涩的咖啡,不再追问。
他却长长吐了口气:“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点儿。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会发狂。我就宁可当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一日复一日,相信她只是离开我,不再记得我,而我终有一天也会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不会像爱她一样爱别人了,而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它给找回来。就是这样子,明明知道,所以不愿去面对。我做错了许多事情,才会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运,以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争取,狂妄自大得几乎可笑。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很脆弱,无法弥补,无法重来。”
他脸色平静,声音也是,但佳期觉得很难过。
他说:“所以有很多时候要学会珍惜。”
佳期只说:“大哥,我们去喝下午茶吧。”
吃饱了,她的心情就会比较好。
事务所附近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咖啡馆,佳期爱吃它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两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冰激淋,一时嘴馋,于是又点了黑樱桃与朗姆酒的双球吃掉,结果终于胃痛。
徐时峰拿她无可奈何:“你怎么就这样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气无力的跟他开玩笑:“真要没办法的话,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谢不敏:“谢谢,求婚这种事,我比较喜欢自己来。”
佳期笑,徐时峰想了想,问她:“你跟阮正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佳期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声说:“他病得很严重。”
徐时峰说:“不能吧,不听说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该从何讲起,颠三倒四,最后也不知有没有将事情讲明白,反正一番话拖泥带水终于是说完了,捧着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时峰沉默。
她也不作声。
音乐声很低,是那首《In love again》,女声音色纯净,仿佛自言自语的吟唱:“Take me to far away ,Away to your secret place,Take my tears my fears ,Take all my pain for which,I'll repay someday ,With a kiss and say,Can't believe that I'm in love in love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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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细微低密,就像是耳语。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佳期看着窗外,隔着大玻璃窗子,外头是蜿蜒的街,车河无声流淌,在这样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点晴暖。
最后徐时峰才说:“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怜悯他?还是觉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发白,有一点虚汗,因为胃痛,隐隐约约,总像是在心口。
徐时峰说:“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阮正东是什么人,他有多骄傲你知不知道?当年他跟他爹赌气,竟然自己申请到加州理工的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就这样一个人,他要知道你是觉得他可怜,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佳期心里乱,拿手挡住脸。
徐时峰叹了口气:“你不要误人误己。”
佳期放下手来,说:“我并不是可怜他,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是的,我目前并不爱他,可是我想帮助他,让他在生病的时候也能过得比较快乐。我没有想过其它,我只是正在努力的尝试,也许这辈子我真的不能再爱别人,也许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单纯想让他高兴一点。你骂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过去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让我觉得很感动,让我觉得,我要尽我所能。”
徐时峰连连摇头:“你怎么想得这样简单?你这样陪着他,能有什么将来?即使将来他病好了,你们也没有希望真能在一块儿,阮家是什么样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佳期静静的说:“我知道。”
她说:“有次我到医院,结果碰巧遇见他妈妈。我看过几次新闻,后来认出她。”
徐时峰一时无语:“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时候真是叫人无法可施,你明知前头是个火坑,你还往里头跳。”
佳期垂下头去:“大哥,随便你怎么骂我,我就是这样一根筋。我希望他能快乐,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钟,我都会陪着他。如果他能好起来,将来让我离开他,我也高兴。如果万一……那么我更应该陪着他。”
徐时峰狠狠的扫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还有几年能耽搁,你将来还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没想过将来,反正我一个人习惯了,我只要对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时峰终究问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给放下了?”
佳期仍旧微笑:“是啊,我已经忘记了。”
她打车去医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实在疼得受不了,于是到了医院之后,就顺路先去门诊挂了个号,正排队等着,忽然看到前面的人,模样好像是大学时代的室友绢子。
佳期以为认错人,因为绢子毕业后跟着男友常剑波回了上海,后来又出国,渐渐断了联络。所以她虽然觉得像,但连望了好几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后还是绢子一转头看见了她,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小弹弓!”
没想到真是绢子,两个人只差没在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拥抱热吻了。
绢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人,见着她,冲她乐。
佳期连胃疼都忘了,简直爱不释手:“绢子啊,你怎么能生这么可爱的小家伙,真叫人羡慕死了。”又问:“什么时候回国的,都不打声招呼。”
绢子笑:“八月份才回来,还没三个月呢。才刚把房子安顿好,乱糟糟的,哪里顾得上联络老同学们。”又问:“你呢?你们家和平还好吗?”
佳期怔了一下,才轻描淡写的说:“我们分手好多年了。”
绢子也怔了一下:“真没想到……”
佳期低头逗小女孩玩:“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吴叮叮,不是钉子的钉,是叮咛的叮。”奶声奶气,可是表情可爱极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绢子说:“我跟常剑波离婚了,我带孩子回国来,女儿跟我姓吴。”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觉得怅然,当年绢子与常剑波也是一对佳偶,金童玉女,人人羡慕。
没想到不过短短数载,已经劳燕分飞。
看完门诊出来,佳期坚持请绢子吃饭:“回来了怎么样也该请你吃顿饭。”
绢子也笑,眼睛弯弯:“行啊,我也不会放过你。”
下班高峰医院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叮叮大约已经觉得肚子饿,扁着小嘴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佳期不由有些着急,看到有汽车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驶出来,突然想起来,说:“我有个朋友的车这两天停在这儿,我找他借车用用。”
掏出手机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他满口就答应了,说:“我把钥匙给你拿下来吧。”
佳期说:“你是病人你别到处乱跑啊,我上来拿就是了。”
喘吁吁的跑到病房去,阮正东把车钥匙给她,又问:“老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佳期逗他:“当然是男的,不然能这么急吗?是我们当年的校草呢,帅啊,这么多年还帅得惊人。”
阮正东嗤笑一声,说:“那你快去吧,我的车绝对能震慑住他。”
佳期哧的一笑:“你倒挺自信的,我不跟你多说了,人家还抱着孩子呢。”急匆匆转身就往外走,阮正东突然想起来:“等一下。”
她以为他忘了什么要紧话,于是停了脚,他已经追上来,俯身。
温软的唇从她唇上擦过,他说:“我今天还没亲你呢。”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安慰说:“我晚上来看你。”
他觉得委屈:“你为什么不说你晚上会来陪我?”
倒叫佳期啼笑皆非:“你还是病人呢,思想健康一点行不行?”
见到那部迈巴赫的时候,绢子果然被震憾了一下:“小弹弓,你这朋友够有钱的啊。”
佳期十分很小心,因为她技术一般,开这样的车上街需要勇气,所以安排绢子与叮叮都坐后排。
绢子就想着母校西门外的小馆子,于是佳期先把车开到一家西饼店,去给叮叮先买了份蛋糕压饥。叮叮果然喜欢,捧着一口口吃完,绢子笑:“没想到你对孩子比我还细心,快快嫁人生一个吧。”
佳期但笑不语。
黄昏时分堵车正堵得厉害,简直是一步步在往前挪。两个人在车上说起当年学校里的旧事,都十分感叹。绢子说:“那时候真以为将来的人生是可歌可泣,没想到这一路下来,再寻常不过。”
生、老、病、死……谁少年时都曾意气风发,以为无可不为,渐渐才在岁月中磨灭了棱角。
绢子自嘲:“你看我,连眼神都钝了。还是你好,佳期,你都没有变。”
佳期微笑,其实每个人的心间,都是沧海桑田。
等红灯,人流熙熙攘攘从眼前走过。
忽然有人从车阵里绕出来,伸手敲后座右边的车窗玻璃,向车里头的佳期和绢子打手势。
佳期只看到那人在比划,一个劲指着车胎,像是说她们车胎出了什么问题。绢子也听不到他在嚷着什么,佳期于是按下车窗,谁知车窗一开,那人突然伸手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佳期放在副驾驶车座上的背包,撒腿就跑。
绢子完全还没反应过来,佳期叫了一声:“抢包!”打开车门就下去追。绢子急得连声大叫,也要追下车去,但抱着孩子。信号灯又已经变了,后头的车全在按喇叭,她使劲叫:“佳期!回来!别追了!佳期……”抱着孩子慌张下车,眼睁睁看着在震天响的汽车喇叭里,佳期越追越远。
佳期一鼓作声就追了上去,横穿街面,紧追不舍,追了足足有三百米,那人看到胡同口,刷一声就蹿进去了,佳期没想太多,紧追进去,一口气又追出三四百米,累得她直喘气,那胡同越来越窄,那抢包的人怕是条死胡同,跑着跑着一下子停下来,突然一下子转过身来,狠狠瞪着她。
佳期这才觉得害怕,那人恶狠狠的道:“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教教你!”蹭一下拨出柄尖刀,将她的手腕一扭,抬脚就踹在她小肚子上,她只觉得疼得满头冷汗,眼前一黑,刀子已经划过耳畔,火辣辣的疼。心里只在想,完了。只是本能举起手来护着头,那人以是一刀划过来,这次正好划在她手腕上,鲜血直流,手上那串菩提子佛珠线断了,顿时骨碌碌滚了一地。那人又飞起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佳期伏在地上只喘气,那人走近几步又逼上前来,佳期心里又急又怕。那人正踩在一粒佛珠上,移开脚去,低头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却突然停下来。佳期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不知他想干嘛,那人却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目光盯着她,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恐惧。佳期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人眼中的恐惧却越来越深,佳期眼尖,看到他身后有人影一晃,想必是有人来了,立刻放声大叫:“救命啊!”
那人浑身一哆嗦,把手中的背包和尖刀一扔,转身撒腿就跑。
佳期这才觉得手臂与耳侧都疼得钻心,用手一摸全是血,走进胡同来的是位老大妈,也被眼前这情形吓坏了,半晌才直嚷嚷:“快来人啊!快救人啊!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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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经历,伤的并不重,耳廓上划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虽然伤口长,但是极浅,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满面所以吓人。被及时赶来的110民警送到附近医院,医生十分仔细的检查了伤口,说不必缝针,消毒包扎就可以了。
一旁的警察同志说:“那些抢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胆子也忒大了,一个女孩子,竟然敢下车去追。”
佳期想想也后怕,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脑门一热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医院里来,她还没忘把自己的包拣起来带走。
警察问:“包里有不少钱吧?好在追回来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报个大概的数字,我们好写报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声说:“不是,除了手机只有不到一千块钱,还有两张卡,但包里有我的钥匙。”
警察同志听得直摇头:“什么钥匙值得这样拼命,换把门锁不就得了?以后再遇上这种事,首先打110报警啊,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单枪匹马去追抢匪,太不注意自我保护了。”
训得佳期唯唯喏喏,突然之间想起来,自己把绢子和叮叮还有那部值好几百万的迈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惨叫了一声。
旁边的护士还以为碰到她的伤口,吓了一跳。
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说别的,绢子还带着叮叮,小孩子被吓着可不得了,何况还有迈巴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拿什么去赔给阮正东?
佳期急得脸都白了。
刚才跟绢子只顾着说话,也忘了问她新的手机号,现在可怎么办。
警察同志还挺同情她的,说:“打个电话叫家人里来接你吧,我看你也实在给吓着了。”
不能打给阮正东,没得让他担心,于是她拨徐时峰的电话,谁知是已关机,再打给徐时峰的秘书,才知道他临时有个要紧的案子,半个钟头前的航班飞上海了。正想打给周静安求援的空档,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看了一下号,还是接了。
“佳期?你没事吧?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我没事。”
几秒钟后换成了绢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佳期你还好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你跟叮叮都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我拿的英国驾照,你那车是左驾驶的,我都不敢开。后头的车全堵那儿了,人家司机都快开骂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开车经过,才帮忙把车停到路边。”
电话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说:“我们到医院来接你。”
佳期有点发怔,从前他从不用这种口气,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点令她发怔,偌大的城市,数以千万的人口,怎么就还是兜兜转转,偏又还要遇上他。
护士刚给她包扎完,孟和平他们就找到了她。
绢子看佳期包的满耳朵纱布,都吓坏了:“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没事,你看看你这样子——到底要不要紧?”
佳期强打精神跟她开玩笑:“怕我变成一只耳啊?其实就被刀子划了一下,医生都说可以不缝针,你别吓着叮叮。”
孟和平问过了医生,又跟警察去交涉,最后才回来她们身边,说:“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衬衣,深浅不同的灰,配银灰领带,并不触目。医院里暖气太暖,所以脱了大衣,随便搭在手臂上,侧身与主治大夫交谈,声音低沉悦耳。
佳期在笔录上签了字,他才说:“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声问:“那个……车……”
孟和平正倒车,眼睛注视着雷达屏幕,随口告诉她:“车我帮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车场了,你放心,他的车有全球定位,丢不了。”
佳期有点讪讪,绢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慌了神。”
佳期说:“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丢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极了,佳期故作轻松,对绢子说:“我好饿,都八点了吧,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西门外吃小馆子吧。”对孟和平说:“麻烦你送我们去停车场,我自己把那车开回去就得了。”
她和绢子都坐在后排,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孟和平的下半张脸,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颌因为嘴紧紧抿着,曲线看上去十分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那手不能开车。”
绢子也说:“是啊,都伤成这样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着车窗一盏盏不停跳过的外路灯光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点,鹅黄色的大衣点点滴滴斑斓淋漓的黑,看上去触目惊心。而且耳朵上裹着纱布,手臂上包着纱布,狼狈得要命,这样子去吃饭肯定不妥。于是说:“那还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对不住,今天害你也够担惊受怕的了。我这模样真是乱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请你吃饭了。”
绢子说:“还好你没事,咱们还说这样的话干嘛?我都快担心死你了。”
正说着话,电话又响了,佳期用一只手在包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结果是阮正东。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开口就问:“怎么样?跟抱着孩子的校草吃完饭了没有?”
佳期吱唔了一下,说:“还没呢。”
他突然笑了两声:“今天让你吃了点亏啊,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堕云雾中,只觉得莫明其妙:“什么?”
“我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没爬起来。还好护士进来听到了,把我给扶起来了……你男友我当时可穿得有点少,你岂不是间接吃了亏?”
佳期半晌才听明白过来,完全没心思在意他的说笑,只问:“怎么摔的?要不要紧?”
“没事,就膝盖擦破点皮,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脑子一迷糊,脚下一滑就摔了,医院这浴室的地砖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铺的德国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砖,一定差了很远很远。佳期手臂一阵阵疼,没法子只得又换了左手拿电话。他说:“你晚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来吧,我想吃你包的馄饨,上次就没吃着。”
佳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迟了,来不及做,再说还得去买菜。”她觉得自己样子太狼狈,到医院去阮正东看到自然要问,他是病人,没得让他担心总是不应该。她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做了送来,今天只怕吃完饭会有点晚,我就不去医院了。”
他明显怔了一下,才慢慢的说:“也好。”
佳期把电话挂断了,绢子向她微笑,低声问:“迈巴赫?”
佳期心乱如麻,胡乱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绢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车,孩子已经睡着了。绢子怕孩子着凉,正思忖间,孟和平已经下车,拿自己的大衣给孩子裹了,绢子十分感动,连声道谢。他从来是这样细心,对朋友十分照顾,佳期在心里想,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今天还肯插车管自己的闲事吧。车外夜风如割,冷得说话都大团大团呼出白气,绢子匆匆对佳期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的伤口要注意,记得去医院换药。”
车门重新关上,狭小的空间重新温暖起来,他问:“你住在哪里?”
她报上地址。
他没有再说话,将车掉头重新驶入主路。
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一盏盏流动的车灯,汇成流淌的灯河,静静蜿蜒向前。而他们的车夹在中间,只是两个小小的亮点,顺着街的弧光,瞬息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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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等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她望着车窗外出神,他突然问:“我能抽枝烟吗?”
很绅士的问话,她点了点头,想起来自己坐在后排他看不见,又赶紧说:“可以。”
他含上枝烟,然后划火柴,划了好几下没划着,他似乎有点不耐,把烟取下就手揉了。
信号灯变幻,他换档,车子重新汇入车河,两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佳期不自觉松了口气,说:“就这里了,谢谢。”
他将车子熄火,说:“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对,但他已经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长步子大,她差点要小跑才跟得上,进了电梯她还微微有点喘。他拿着她的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心怦怦跳,只好胡乱找话题:“江西还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个“好”,就又重新闭上嘴巴,仿佛十分不愿与她交谈。
佳期觉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着控制板上的数字,1、2、3……变幻下去,终于到了,电梯叮一声滑开双门。
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努力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事情真得谢谢你。”
他说:“不必客气。”将手袋还给她,然后将车钥匙拿出来:“这个是给你?还是我替你把车停到医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合,他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她十分努力的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一样直压过来,她觉得眼前发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醒来的时候耳朵里犹有蜂鸣声,天花板上的灯亮得刺眼,佳期阖了阖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沙发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发前面,衣襟前有银白色的细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么。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挣扎着坐起来。
他递给她一杯开水,声音尽量镇定:“我没找到糖。”
她有一点贫血和低血糖,累着的时候容易眩晕,他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说:“我没事。”
空气渐渐似滞涩,她觉得窘,喝一口白开水,最后还是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去,一眼看到厨柜上放的调味盒被他翻得乱七八糟,还弄洒了盐,雪白的一道弧线洒在厨柜台面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衣襟上粘的是盐。她踮起脚去开柜门,他不作声,从旁边伸过手来替她打开吊柜的门,里面有一只瓷苹果,她拿下来打开,原来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柜底下有一盏灯,幽幽一点橙黄的光,照见银色的不锈钢勺。这盏灯原本没有,是她搬进来后,向房东打了招呼然后自己请人装的。晚上她常常将这盏灯开着,偶然醒来,看到厨房亮着那点温暖的橙黄,总会觉得心安。
从前她睡了,他经常还在加班做事,在外间屋子开小小一盏橙色的台灯。夏天的夜晚又长又深,窗式空调嗡嗡响着,她在汗流浃背间醒来,睡眼惺松,总是能看到那点橙黄色的灯光,有无数的小虫蚊蚋在绕着台灯飞舞,清凉油与花露水,他拿起来往胳膊上抹,灯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的印在墙上。
梦里一直有花露水的气息,淡薄清凉,他睡得很晚,那盏灯一直一直的亮着,亮在她的梦里。
他终于出声:“佳期?”
她回过头。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里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渐渐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她微微又觉得眩晕。
他的呼吸浅而轻,暖暖的拂在她脸上,温软的唇终于落到她唇上。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紧紧抓着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哽咽。
隔了这么久,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记得,还记得她曾拥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他紧紧箍着她,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只是近乎贪娈的汲取着她的气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无力挣扎,再无力抗拒,只是沉湎于无可自拨。
杯子被她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飞一地,有几滴溅在她足踝上,隔着袜子,那一点湿暖渐渐凉了,是冷的。
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她。
佳期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
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陌生而遥远。
他说:“对不起。”
佳期觉得凄凉,这么多年,隔着山长水阔,当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这三个字。
这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的爱过,曾经那样辛苦的割舍过。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可以遇见,如果可以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而这样的辛苦,却是越来越远,哪怕再次接近,中间却是不可逾越,她无法,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头。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他们也再回不到从前。
他终于走了。
橱柜上洒落的那一弯雪白的盐粒,在灯下仿佛一泓积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抚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迟疑的、试探的放到口中去,是咸的,抿进嘴里去,咸咸的,咸得发涩。
他抱着她进屋时一定十分慌乱,因为他没有脱鞋,地砖上有他的脚印,淡灰的,一枚、二枚……凌乱而杂沓。佳期蹲下来,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那足迹,擦不掉,手上的伤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她只是固执而顽强的擦拭,一点一点,固执而顽强的抹去。
最后还是去阳台拿拖把进来拖干净,洗过拖把又进了厨房,拿抹布把橱柜擦干净,所有的调味盒放回原位,一一盖好,收起糖罐。厨房里本来地方就狭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户,房东在玻璃上面贴着磨沙的贴纸,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里窗子结了霜花。
现在也已经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厅,给阮正东打电话。
他还没有睡,接到她的电话,仿佛有点意外。
她唤他的名字:“正东?”
他问:“你怎么了?”
她一口气说下去:“我今天倒霉死了,遇上抢包的劫匪,笨头笨脑追下去,结果被刀子划伤了,幸好后来有人来了,抢匪才跑了。”
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她含着泪笑着说下去:“我晚上没敢来看你,是因为我怕我这样子你担心,可是现在觉得,如果瞒着你不太好,所以想想还是告诉你。你放心,我没事,就是划了两个口子,一处在耳边,一处在手臂上,伤口都很浅,医生说不必缝针,包扎换药就可以了,也不会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现在就来医院让你看看。”
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她一声:“佳期。”
她嗯了一声,他问:“你怎么又在哭?”
她说:“没有啊。”举手拭一拭眼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不知为什么,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泪,他都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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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说:“我过来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应:“太晚了,再说你自己又刚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别到处乱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给你带馄饨。”
他没有再坚持。
第二天佳期还是照常去上班,因为她们小组正跟一个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个小组都忙得人仰马翻,她不太好意思请假给同事增加负担。
同事们都很关心她的伤势,因为看起来十分吓人。吃午饭的时候周静安批评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这伤,你说你这种行为,到底该叫勇敢,还是该叫愚蠢?说你笨吧,你有时侯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弯弯,说你聪明吧,你常常又蠢得无可救药。”
佳期说:“徐时峰也经常这样说,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静安就像是吃到姜一样直皱眉头:“拜托!少在我吃饭时提起那种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次佳期在徐时峰面前提到周静安,徐时峰就说:“你那个毒牙闺蜜”。
而一提到徐时峰,周静安就说他斤斤计较、小气刻薄。
他们三人曾经在一块儿吃过一顿饭,结果只有佳期一个人埋头大吃,徐时峰与周静安则你一言,我一语。从柠檬汁应不应该加糖一直争执到现代社会男女权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绵里藏针,明枪暗箭枪林弹雨,起承转合冷嘲热讽,佳期吃甜点的时候,两人已经就美国在韩的军事部署问题激辩到白热化的程度,战况之烈实在令佳期叹为观止。徐时峰倒罢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饭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谈,最擅长把证人绕晕了套词。而周静安那天的表现实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时峰斗嘴而旗鼓相当完全不落下风的女人,佳期还是第一次见。结果周静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想当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们学校代表队的一辩。”
佳期越发崇拜,只差没要求周静安给自己签名。
下午的时候佳期忽然请假去派出所辨认嫌犯,周静安十分惊诧:“电视上不是说这种案子近期频发,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吗?这才第二天呢,办案效率这么高了?”
佳期说:“派出所打电话说,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静安更意外:“这么穷凶极恶的嫌犯,会突然良心发现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佳期的警察同志很热情,先请她坐,又倒了茶给她,最后取出证物:“你认一下,这串佛珠是你的吗?”
佳期认出正是老麦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当时散落了一地,此时竟然一颗不少的被装在透明的证物袋里,连那根断掉的绳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谢谢你们这么细心,一颗颗帮忙找回来。”
警察同志笑了一声,说:“这是那嫌犯自首的时候带来的——这串珠子,他敢不一颗颗找回来吗?”
佳期有点疑惑,总觉得他仿佛话里有话。
认人的过程就像电视上的镜头,是隔着玻璃指证哪个是抢劫伤人的嫌犯。佳期觉得纳闷,因为不过一夜之间,那嫌犯竟也受了伤,耳朵上包着纱布,手上也缠着纱布,竟然跟她伤的一模一样。嫌犯的面貌特征明显,佳期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个抢匪。
认完人出来后,警察又特意告诉她:“等案子了结,佛珠才可以还给你。”
佳期说:“没关系。”
那警察倒又笑了一下,才说:“你放心,重要物证我们一般保护的很安全。”
佳期这才觉得那佛珠可能不寻常,一时却也没深想。从走廓出来正好经过一间大办公室,几个警察在一块儿说话,中间那人捧着茶杯口沫横飞,正说到:“你们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线菩提,就那四颗莲花象牙记子,全城你就找不着第二串来。但凡稍有点见识的,没一个敢不认识那珠子……”
佳期不由放慢了脚步,只听那人讲得绘声绘色:“他们讲究的是三刀六洞,但听说老麦传下话来,说自己这个妹妹道上原本没人认识,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贾猴子照样划了他自己两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后就叫他上咱们这儿自首来了……”
佳期如听天方夜谭,没想到那粥店的老麦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怪不得总觉得他举止之间气度不凡,颇有旧时侠风,没想到竟是隐于市井的传奇人物。而自己这条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给拣回来的。
她侥幸了半晌,从派出所出来,就给阮正东打了个电话。原本想请他帮忙替自己向老麦道谢,谁知阮正东的手机关机,又打病房的电话,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她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或许是做治疗去了,也没太在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去超市买了菜,又回家包了馄饨煮好,才提着保温桶拦了部的士往医院去。
那层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敲门没有人应,试着扭了扭门锁,也是锁着的,于是走回护士站去问:“请问1708的病人是做治疗去了吗?”
护士小姐抬头看了她一眼,认得她是常来的,于是说:“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复了一遍:“出院了?”
护士小姐说:“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坚持要出院,专家组的几个教授都不同意,最后管业务的赵院长出面协调,才签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问:“那他是回家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里乱七八糟的,提着那沉甸甸的保温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茫然的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医院大门口,黄昏时分马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腾出手来再试着拨他的手机,还是关机。挂上电话佳期觉得十分茫然,这才仿佛知道,现在自己除了他手机号码,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络到他,可是他连手机也关了。
到了晚上,她已经拨了无数遍阮正东的手机,仍旧是那句请稍后再拨。佳期不由着了急,只担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么变化,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为何突然执意要出院,而且还这样匆忙。
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东的电话仍然关机,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后终于打电话去电视台,辗转周折,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阮江西的电话。
阮江西远在云南出差,接到她的电话十分意外,听她说阮正东出院,更觉意外:“什么?你等一等,我打电话回家问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打电话回来,语气里已经有隐约的焦虑:“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工作人员说他没回过家。我打电话到他公寓没人接。西山和密云两边别墅的人也说他没回去过。这几天我妈陪我爸出国去了,我哥肯定是瞒着她办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觉得害怕。
下班的时候,佳期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搭地铁,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经有许多年不再搭这条线,没想到短短数载,这条线路已经如此拥挤。空调车上仍是摩肩接踵,挤得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天气太冷,车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朦胧的车窗外,城市的黄昏一分分暗下来,而她夹在拥挤的人潮里,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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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上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里空气不好,佳期觉得透不过气来,终于下了车。
下车后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玉渊潭。
天气很冷,许多公汽正在离站,一辆接一辆,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动了归思,唯有她一个人孤伶伶站在隆冬的寒风里,仿佛无所适从。
她把手插在衣袋里,走到公园大门去,门口的管理员有点狐疑的看了她,提醒她:“已经快闭园了啊。”
她进公园后,顺着路走了很久,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
这公园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最后一次来,是跟孟和平。樱花节人很多,为了抢一个好位置拍照,等了许久,合影又央另一对情侣帮忙他们拍。
那些照片后来都没有了,在落英缤纷,飞红成阵的花雨里,他拥着她含笑。
是青春的、憧憬的镜头里,露出幸福的笑颜。
有老人慢跑从她面前经过,笃笃的步声,很有节奏。风很冷,冻得她脑子发僵。她掏出手机,翻到电话簿的阮正东,准备按下拨出键,可是迟疑着,终于还是关上滑盖。
她一直坐到闭园,肚子很饿,于是从公园出来就走到必胜客去,就着热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辣得唏嘘不己,最后将披萨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觉得自己余勇可嘉。
吃饱了,人就会比较快乐。
周静安常常这样说。
可是她现在吃饱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就这样浑浑噩噩直到周末,因为忙,人倒有点麻木,阮正东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迹。起初她还每天拨好几次他的手机号,可是永远是关机,渐渐她不再拨了,她也想过是否再给江西打一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伤口的时候,正好下了一场小雪。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响。
医生说:“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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