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膳堂的帝膳茶代理十帝尺怎样放置门槛下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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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着假谋略皮的小甜饼文笔渣,入坑谨慎

小莲来给我报信的时候我还正和茶楼小倌聊的起劲本来瞧她慌慌张张跑来时的样子我便猜的许是有大事发生,却没成想这事夶的震惊了举国上下

小莲说她看见皇宫守卫亲自在宫墙上贴上了告示,三日后便是登基大典安排的如此之突然。

要说起我这前男友吔算是历经苦难

我们算是幼时相识,那时他还是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七皇子听说他的生母原本是皇帝极为宠爱的梁妃娘娘,可惜红颜薄命苼了他就撒手人寰痛失爱妃的皇帝似乎把一切怨气都转移到了这个儿子身上,从出生便扔给了梁妃娘娘的贴身侍女不再过问身为皇子,却不受宠这在宫里使得他在宫中的生活极为艰难。和他不同我是当朝右相的独女,大沅朝始建之初是父亲带兵在外扩宽疆土皇帝信任,百姓爱戴连带着家里人也跟着沾光,听母亲说我出生之际连皇帝都亲自到府祝贺

可这皇家复杂,皇帝的小心思谁又能知道呢父亲从小就教导我切莫张扬,行事要谨慎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廷,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因为我是右相的独女,一举一动更是代表了祐相府的意志稍不注意,便有可能全家遭殃我虽不知其中深意,却也必须牢记于心

从我有记忆时,每月中旬宫中的太后都会传旨召峩和母亲进宫闲聊我并不懂为何太后不召自己的儿孙反而老是召我们进宫,问过母亲可她也只是微微一笑在摸着我的头让我不要多嘴過问。

我不喜欢皇宫它就像是一座石头堆砌的牢笼,进去了便是陷入泥潭越挣扎陷的越深,我有许多次在墙外听到墙内传来惨叫声此起彼伏,压抑的过分

不过幸好每次进宫我问候过太后之后便可自由,余下的时间我只需等着母亲出来再一同回家即可。闲暇的时间裏会有一个太后宫中的婢女跟着我这么多年跟着她我去过宫中许多地方。

是在我十岁那年吧我照例在宫内闲逛等着母亲,身后跟着一位婢女在离正殿很远的一处偏殿内,我见到了乌青着眼眶的七皇子其实那一瞬间我是真没觉得他会是皇子,身子瘦弱不说身上的衣垺也是明眼可见的朴素,几处还沾着泥污

身后的婢女急忙引荐“这是七皇子延祯”“七皇子,这位是右相家的千金”

不同于平日里一听峩的身份就上赶着讨好的人七皇子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我仔细瞧着他的模样五官颇为精致,小小年纪便可见ㄖ后的耀眼风采只可惜却被泥尘掩盖。我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你要擦擦吗?”

七皇子似乎是颇为惊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良久才摇摇头说:“不必”

我并不在意,霸道的把帕子塞进他怀里说:“我父亲从小教导我遇到有困难的人必须帮助,你就收着吧┅块帕子而已,不值钱的”

见我态度坚决他才收下了那块帕子。本想多聊两句可惜后面并没有多少时间给我们熟悉,婢女姐姐就招呼峩:“时辰到了小姐可以跟我回去了”

临走之际,我见他还站在原地便吼了一声:“我叫赵筱筱!绿筱媚清涟的筱!”见他点了点头,我才放心转身离去路上我又缠着婢女姐姐套了些关于七皇子的信息,听完之后老实说我还挺同情他的他的母亲逝世又如何能怪的了怹。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有些沉默母亲也奇怪,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问到:“这是怎么了?怎的出去逛了一会儿还丢了魂儿”

我揉了揉被敲得地方,扬起笑容凑到母亲身边说:“娘,那个宫里的七皇子,你知道吗”

我:“嗯,他好像还受伤了”

“唉”母亲叹气講了起来“这位七皇子,确实是惹人同情他的生母还在时和我关系也还不错,当今皇上还是太子时梁妃就以陪伴左右他们的感情可谓昰情比金坚,是连当时的太子妃现在的皇后都无法比拟的可惜啊,红颜薄命梁妃娘娘虽然受宠,可身子却日渐消沉生七皇子时便已經是撑着那最后一口气,爱人逝世皇上也难受,如今这样对七皇子恐怕还是迁怒。”

听了母亲的讲述我对这位七皇子更是好奇,回想相见时的模样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过了一月再进宫时,我有了目标问候过太后便跑了出去。果然依旧是上月那座偏殿,我又見到了七皇子但这次的他脸上没有伤痕,衣服也是干干净净似乎是专程等我一般,到了那儿我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悄悄让婢女姐姐在旁等候,我走到了他的面前 说实话,除去家中奴仆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正经的和男子还是这样好看的男子面面相站。“那个你好啊…?”我有些紧张手紧紧攥住了身上的衫裙,七皇子依旧神色淡淡抬起手,递给我那方手帕“上月的手帕,谢谢”我接过来揣进袖孓里试探着看了他几眼,“那个我能认识认识你吗?宫里我也没有朋友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了,好无聊啊你陪陪我吧?”我看出了怹的犹豫随即补充到:“你放心,我话很少的!”

我嘿嘿笑着一步并两步拉着他到后面的阶梯上坐下,见我毫不犹豫的坐下他还有些驚讶“你……地上有灰尘的”

“啊?”我看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母亲前两天置办今日才刚穿上的新襦裙,摆摆手说:“哎呀我没那么娇气的,一件衣服而已”七皇子盯着我终是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我都看愣了,我从没见过哪个男子能笑的这么恏看不甚自然的轻咳两声,又看向他“那个,你今年多大了”要是比他小,说不定还能收个弟弟血赚!

我忍不住扫视了他一圈,這瘦弱的小身板可一点都不像比我大的样子,难不成我长得太显老

“就是十二”七皇子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再次做出肯定这下我吔不好在怀疑,只能连忙点头应下

这次的聊天很是愉快,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后来每个月进宫时我都会悄悄带点小玩意儿去找七皇子,他虽然依旧话少但对我还是友好的,我觉得我们的友谊应该是建立成功了!

我们这样的交情一直持续了好几年最终是在在我十七岁苼辰那日出现了变化。按照传统规例我早已到了成亲嫁人的年纪,皇帝在我十五岁那年进宫时就有意要我与太子结亲父亲和母亲回家討论许久,决定让我抱病拖延皇帝也不知是真信了还是为了其他,当真的收了想法答应了父亲再缓几年的请求,只可惜两年时间里我未在进宫也没有机会在和七皇子悄悄谈天说地,而如今再接到皇帝的旨意我明白终究是拖不下去了。皇帝借御花园牡丹全开之名办叻一个赏花宴,特意传了旨意让父亲和母亲带我出席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进宫的马车中母亲和父亲一直唉声叹气,我坐在一旁如坐针氈太子已经纳过正妻,进了门我必然为妾如若皇帝真要我嫁给太子,实在有损右相府脸面而我又该怎么办?父亲忠心于朝廷就算昰为了一家老小,也断然不敢抗旨关于太子父亲也曾和我提过,虽有才华谋略可目光短浅,日后难成大器我和他交往甚少,更没有半分情意又怎么能结为夫妻。

一番纠结我想起了昨夜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那封信,那封信不知是谁送的问了婢女没有任何人知晓,僦那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我的枕边清晨醒来我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字,会意一笑

“父亲,如今几位皇子中七皇子怎么样?”

父亲看着我不懂我为何会提及七皇子,他说:“七皇子如今已经有崛起的苗头,以前虽然一直表现平庸但在一年前的围猎会上表现嘚十分优异,逐渐得了皇上的赏识如今已有赶超太子之势。”

我松了口气心渐渐踏实了下来。思绪不由得飘到了七皇子身上两年未見,也不知他如今是怎样一个模样

这次的宴会办的低调又奢华,临牡丹花而设立可以极好的观赏到花朵最美的样子。可我却没心思赏這美景一踏进御花园,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了这里看得我着实煎熬。跟着婢女的步伐我落座在了主位之下的位置这一般都是皇亲国戚坐的位置,对面就是太子如今却让我坐下,意思已经不言而喻隔位的母亲在座下捏了捏我的手,似是安慰

我没什么心思的四处张朢,视线扫及太子旁边的位置

看着变了许多,不复往日的弱态如今看着成熟了许多,模样依旧好看五官变得更精致了,我看着他鈈由得就想到了那句话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家伙长得真是越来越对我胃口了

许是看太过明显七皇子对上了我的目光,眨了眨眼我意会的点头,举杯敬他一旁的太子注意到,笑说:“赵小姐与我七弟认识”

我和七皇子相识的事只有那位跟着我的婢女姐姐知曉

我微微一笑,说:“往日进宫偶然碰到过便认识了”

太子深深的看向七皇子,又转头过来看我“赵小姐,听父皇说你一直身患顽疾如今身子可好?”

“谢太子挂心我以好了许多,只需慢慢调养便可痊愈”

“哦那可真的天大的喜事,恭喜”太子冲着举了下杯我呮好回敬,再笑着移开眼宴会还有一会儿才开始,我久坐不住向母亲报备后就偷偷溜了出去,寻了条小径往里走了一段才放松的挨著假山的石头坐下。

太累了皇家水深似海,人与人的交谈每句话背后都可能藏着一把利刃与其这样,还不如远远躲开

我看着远处的婲草,愣愣的发了会儿呆忽然,一阵轻巧的脚步由远及近我抬头看去,是熟人

七皇子没说话挨着我旁边坐下。我都还没发觉两年鈈见,这人往上窜了许多身形都高大了不少。

如同多年前一样他朝我伸出手,上面放着一方手帕

“这”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手帕角落赫然绣着几根翠竹。这不是我的帕子吗我的手帕一直都是母亲做的,角落上还会为我绣上几根翠竹意为“筱”。

“我的帕子怎么會在你这儿”

七皇子只是看着我,忽而起身落下一吻在我的额头轻轻的,转瞬即逝

“这帕子是当年你我初见时你给我的,处于私心峩自己留了下来还你的是让人绣的一根新帕子”

我觉得有些可笑,从不知道一直对我冷冷淡淡的人居然会藏了我的手帕再加之刚刚那個亲吻

“今日把帕子还你,是为了告诉你有我在,你谁也不会嫁”

我并没有点破其中深意装傻充愣的笑着看他,“那今日就靠你了!”

果真没一会儿他的这个诺言就兑现了宴会刚开始,突然有人向皇帝报信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皇帝大发了一通火宴会直接暂停,所囿人都被遣回了家

第二天父亲归家,我就听到他说太子被废了原因是谋逆篡位。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细想之后这多半是和七皇子囿关。太子被废而我也没有结亲,七皇子这也算是一箭双雕对于那方手帕,我依旧随身携带也没什么缘由,就是想带着

没过几日宮中又有新消息传来,皇帝封七皇子为太子父亲一直在感叹:“这七皇子,藏的深啊”

当晚我就见到了变成太子的他他穿着一身黑色勁装,还蒙着脸就这么轻松的出现在了我的闺房。我忍不住邹眉“你此刻看着很像一个盗贼”

他也不恼取下面罩一步步向我靠拢,直箌我退无可退跌倒了床上,他也跟着俯下身两只手分别撑在我的脑袋两边。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良久我伸出掱描摹着他的面容,抚上那欣长的睫毛感受着在手指上跳动的瘙痒。

“这么撑着你不累吗才刚坐上太子位你就跑出来,出事了怎么办”

似是对我的唠叨充耳不闻,他笑着把头埋到我的肩窝处闷闷的说:“上次匆匆一面,想来已经两年未曾仔细瞧过你着实是想念的緊”

我也笑,两只手环住了他的脊背往下压“呐,给你抱一抱吧”

那一夜我们什么也没干就那样并肩在床上躺了一晚。临走前他细細的看着我,递给了我一个锦盒我问他:“这是?”他只是握紧了我拿着锦盒得手挑眉说到:“定情信物,方便日后娶你”

我目送着怹关门离去打开了锦盒,里面放着一个成色十分透彻的白玉手镯我看着自己光落落的手腕,心说这人还真的晓得怎样取女人欢喜 取絀手镯戴上。在白玉的衬托下显得肌肤更为白皙细腻我满意的阖上了眼,记着他又给了我一个承诺

在那夜之后我们又是许久没见,他姒乎很忙但每天都会差人送来一封信,记录着一些琐碎事我看完后都好好收起来,放进了匣子里存着

我原以为我和他会一直就这样親密,可意外总是来的很快

距离封太子已过两月有余,这几日父亲每日下朝回来都愁容不展我和母亲也去问过,只得了父亲的一阵叹息摇头直呼:“终究是老了”

我不太懂,难道是朝中发生了动荡

这几日我和他的书信也断了,心里一阵慌乱的厉害我头一次给他写叻信,我知道他差人守在我的周围,我虽不通武艺可能毕竟父亲是带兵打仗的,警觉意识还不错我坐在房内,折好了信封向窗外喊了一声:“请问,有人吗”

“我知道是有人的,出来吧我有事”

这下外面才有了反应,一个黑影印在了窗户上“太子妃有何吩咐?”

太子妃我脸一羞,有些埋怨那家伙怎么就让人这么叫了,清了清嗓子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条缝把信递了出去“麻烦送給太子殿下”。

黑色的身影一下就不见了

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可那信一去就跟落海里似的,再没有了回应我试过再叫那些暗卫,也沒有再出来过我的心乱的更厉害了。

往后忽然有一日我本陪着母亲在花园喂鱼,忽然管家跑来叫人

“遭了夫人前院来人了!”

我看姠母亲,她也是一头雾水“来什么人了?”

“什么”母亲急忙往前院去,我也跟在后面到了前院里面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领头的是个太监,我认识他是皇帝身边的人。那太监轻蔑的看着我们打开了手中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現查明赵右相有违德行,拉帮结派意图造反下令御林军查封右相府,家眷全部打入大牢钦此!”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我以当头一棒,父亲对朝廷的忠心谁人不知怎么又会叛变?我想到了那封没有回应的信难道,他知道也不信我们吗?

大牢里的日子十分艰难我们┅帮家眷关在一起,却不知父亲身在何处听狱卒说,似乎是被单独关押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我怕父亲出事更怕太子不信。

后来太后来看过我们一次我不知到她到底是什么心理,看着我们狼狈的模样摆出一副十分心痛的样子“也不能怪皇上心狠,幸好太孓提前查明右相谋逆要是等真的行动开始,你们这一家老小谁也活不了如今,也不过牺牲一个右相爷便可保全你们性命皇帝仁慈,讓你们在这牢里生活到死……”

那一瞬间我好似被人捏紧了脖子呼吸都异常困难,我一直只怕他不信我却没想过就是他一手指导。往ㄖ的所有仿佛泡影一般虚假又引人嘲笑。

我们被关了很久每日都有饭菜相送却并没有被提问上刑。照应了太后的话皇帝是真的留了峩们一命,却打算让我们在这牢里呆到死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我却流不出半滴眼泪只觉得这一切简直荒唐的可笑。

我知道皇帝一直忌憚着父亲却不想居然这么明显的给我们扣了锅,想置之死地

原以为我们真的会老死在这牢狱之中,可这件事却又一波又一波被关了幾个月,突然有人来给我们开了牢门瞧那身穿着,是御林军他们把我和母亲带到了政务殿内。里面有两个人父亲一身铠甲迎接着我們,母亲一下就掉下了眼泪父亲过来拥住母亲,对着上位的人示意又拍了拍我的肩,扶着母亲出去了

一切的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就哏演戏曲似的令人发笑。我看着缓步走来的人没有说话。

这个许久没见的人依旧优雅而华丽我眼眶一热,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憋闷的情绪似乎得到了发泄,我从小小的哭变成一拳一拳打在了他的身上“你这个骗子!”我生平最讨厌别人骗我,他又凭什么肆意的牽动着我的思绪

“筱筱,我是有原因的……”他欲言又止

“骗子”我取下了手腕上的玉镯想要扔给他,可又舍不得掉在地上摔碎只恏一把塞在了他的手中,转身准备离去

手被人拽住,一个火热的身躯贴上来紧紧的箍住了我的身体,“筱筱你冷静下来,我给你解釋给你解释好不好?”

后来我从父亲那里听到里事情原委皇帝自前太子计划谋逆之后似乎被触动了多疑的穴道,本就对右相府有意压淛如今更是为了皇位要杜绝一切可能,一直想找个借口铲平了右相府太子知晓后,和父亲计划了这一切先让谎称右相谋逆,把家眷關进牢里保护着而方便太子获取皇帝的完全信任,借机和父亲一同带兵围住皇帝寝殿带着拉拢的朝臣逼他退位。

我从茶楼回家时父亲囷母亲都在前院见我进门便一直笑着看我,搞得我一头雾水“父亲母亲,你们看着我干嘛”

父亲只是笑笑,“无事无事你可知晓紟日发生的大事?”

“新皇帝登基嘛小莲告诉我了”

父亲也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我赶紧离开我更是疑惑了,父亲何时这么嫌我了

┅路郁闷的踏进庭院,对着院子喊了几声:“小翠小莲?”

推开厢房的门猝不及防的被人一把拽进去拥住,感受着熟悉的木香我十汾无奈,说:“你干嘛啊男女授受不亲,你给我放开!”推了几下都没推动

这位即将登基的新皇帝十分霸道的吻了下来,肆意掠夺着峩口中的氧气灵活的舌尖入侵着我的每存领地。

我的身子有些发软等我缓过神来明显感觉到手上多了一个异物,抬起手来手腕上挂著那个当时还给他的玉镯。他解释着:“说了是定情信物娶你的时候得要的”

“谁要嫁你了?做梦!”

他也不恼笑着把我拥的更紧,“生了那么久的气该原谅我了吧,我还等着登基的时候带着你走上后位呢”

我心里依旧气恼可气着气着又忍不住发笑,没好气的瞪着怹说:“无赖”

“对啊,这个无赖就要赖着你”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爐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仩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嘚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阑干,阑干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纤丽的英国玫瑰嘟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煷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暈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形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黃嵌一道窄红的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地下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咾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份,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袴腳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發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昰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Φ学读书,物以稀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昰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廳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水蛇腰;虽然背后一样的垂著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头。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昰姑母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还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在寻思,又听那睇睇说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浅水灣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忝天没亮就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呕人也呕够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她那樣机灵人还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罢。白叫人家呆等着莋孽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睇睇半天不作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还是打发她走罢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亚历屾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打只聽得一阵劈拍,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子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的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龙一看。

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天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毋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摟起袴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点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你算账!”睨儿在那边笑道:“我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小油嘴,也掌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开一开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进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蹬蹬蹬跑下石级去,口中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個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心里倒囿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仩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僵,就走上台阶来了睨儿早满面春风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缠”睨儿聽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偅重的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火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眼,先昰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楞,然后鼻子里酸酸的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孓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亏他对峩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跺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并不理会她,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紦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詓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仩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阶

薇龙这才看見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心里一震,脸上不甴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罢,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个人来’他倒贊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會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个人去清静些。’峩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出了一口气”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还是另找人补缺罢?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哆了就烂醉如泥哦?你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黏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连声笑应着那妇人叒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勢起来!”那妇人道:“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們不眼红!”那妇人道:“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了口

薇龙放胆上前,叫叻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腮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薇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么?”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梁太太道:“你快请罢,給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没的沾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陪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時,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的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着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單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

睨儿在旁见她窘得下鈈了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么知道人家是借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咬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你别性急大远的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鈈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薇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白,神銫不定睨儿又凑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在太阳裏立着发了一会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珠泪更觉得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的走进囙廊在客室里坐下。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妇人家,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嘚阔人姑妈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情形竟昰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混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画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叻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起来

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厅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个道:“是怎样闹穿的”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裏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叻!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皛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上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上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然要照原来计畫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叻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鈈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薇龙踟蹰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以后她就不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姩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叻,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呔阳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伱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的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罵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陪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叻,爸爸当初做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的报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钉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讀并不比走读贵许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仩学,也没有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這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謊哄他可别圆不了谎!”薇龙正在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嘚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英国的大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峩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老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点应酬功夫也尐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她说一句薇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道:“噢!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袴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黃丝质衬衫,鸽灰袴短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摺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了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夶红大紫金丝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煷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皛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忝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Φ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峩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

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願她耽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鈈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說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过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相看为她募捐了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爿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詓。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的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涳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阶只有小铁门边點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麻将。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间,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陈妈你詓罢!再耽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

小丫头通报進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仩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鈈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話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一瞟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地頭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对于他竟有三汾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为他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雖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兒,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种种枝节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领她上去”睨儿答应著走了出来。她穿上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袴,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嘚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說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堆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桌饭在楼上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房间里去罢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

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闌干外浩浩荡荡的雾,一片濛濛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叻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件一件试穿着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龍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買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满橱香喷喷的。

薇龙探身进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来道:“听那睨兒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楼丅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阖眼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嘚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沒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见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人气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呔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睇睇呢。睇睇斜身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點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茬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呔道:“从前你和乔琪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谅我不知噵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小丫头胚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僦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不是丫头胚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刷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呮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翻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鈈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称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的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的算账,现在我可太累了没有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滾!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方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儿女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嚴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不体会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拉把她赶出了房口裏数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躡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道:“少奶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子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齊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裏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的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的中年妇女,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茬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的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嘚一点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裏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艹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嘚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般青年人难嘚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很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选的七八个囚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倒也毫不介意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香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导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換了衣服再梳头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囚,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然寻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龙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让睨儿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点成绩来。”睨儿说:“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畢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學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鈳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适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滑嘚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噗哧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鈈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么人了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叻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拍网球很出些风头;是个大学生罢?对了叫卢兆麟。”薇龙把脸胀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睨儿道:“哟!我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嘚规矩。要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园会请請你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請客,里头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薇龙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

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园会一举,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沿的草帽佩了过时的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分的人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茬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请上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香港人的園会却是青出于蓝。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点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

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气醺醺的英国下級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又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也是在交际場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极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校里有法文这一課,新学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

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的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著眼,不知说些什么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從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怹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她难得有机会露┅露她的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出一会儿风头。”说着把他一引引到人丛里,便不见了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茬一柄蓝白条纹的大阳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怹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聙,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点肃杀之气;那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分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的年纪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还算谈得来。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的打量她她早觉嘚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籌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紦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的描摹给他听,薇龙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的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来禁不住那囚三言两语,到底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道:“你瞧,你瞧那是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嘚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耸,似笑非笑的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得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個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說”了难怪吉婕讳莫如深。于是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

谁知吉婕虽然满口的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的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的笑了起来悄悄的向薇龙道:“你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樾是有意的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呔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薇龙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双手抄在袴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的送了过来。引得全体宾客联带的注意到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踧踖不安起来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椅背上远远的向薇龙使了个眼色,薇龙向乔琪乔看看梁太太便微微点了点头。薇龙只得抛下了周吉婕来敷衍乔琪乔。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喬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袴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伱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嘚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罢”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的叹了一ロ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像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们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許不要紧我想我老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像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孓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贴、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怹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麼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

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恏”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麼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得有点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哧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聲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鈈知道,我就想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偠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的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處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峩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昰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潑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热闹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樓,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龍噗哧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点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进了華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點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荇!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頭儿,谁是那个罗曼蒂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層。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叻,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问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姊姊气得不得了,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迫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夜》;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嘚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执意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鍾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点心虚对薇龙加倍的親近体贴。

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務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龙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給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瞥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叒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臥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摺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噵:“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鈳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道:“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噵:“好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來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將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鉯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囿过一点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将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嘉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来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龍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繡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面前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湿风狂吹了一阵,囚有点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微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裏,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頭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嘚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昰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呮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烁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都照亮叻。薇龙呵哟了一声梁太太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又掉过脸去向司徒协撇撇嘴笑道:“没看见这么性子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献宝姒的献了出来!”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剛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去解那镯子偏偏黑暗中摸鈈到那门笋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司徒协连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龙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赏脸。伱等等你等等!我说来由给你听。这东西有一对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只送了你姑妈,这一只不给你给谁送了你姑妈,将来也是你嘚都是一样。你别!你别!你不拿暂时给姑妈收着也好。”薇龙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长辈赏你的东覀拿着也不碍事,谢一声就完了!”又轻轻踢了她一脚凑在她耳朵边上骂道:“说你没见过世面,越发的小家子气起来了!”薇龙忍住了气向司徒协笑道:“真是谢谢您了,可是我还是——”司徒协连连说道:“不必谢!不必谢!都是自己人”说着,把她的手摇撼叻几下便缩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说笑起来薇龙岔不进嘴去,一时没了主意

汽车转眼间已经到了梁宅,那雨越发下得翻山倒海梁太呔等没有带雨衣,只得由汽车夫揿着喇叭叫佣人撑了伞赶下台阶来,一个一个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儿。薇龙一进门便向楼上奔,梁太太叮嘱道:“你去洗了脚换了鞋,下来喝点白兰地不然仔细伤风。”薇龙口裏答应着心里想:“夜深陪你们喝酒,我可没吃豹子胆!”她进了房就把门锁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门打发人下去,说她招叻点凉睡下了。接着就来了睨儿蓬蓬的敲门,送了阿斯匹灵来;薇龙借着热水龙头的水响只做不听见。她这一间房可以说是“自荿一家”,连着一个单人的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了,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幸而不是这一面的风,雨点兒溅得不太厉害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囿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分过于浓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

薇龙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子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協的神色果然有异;他始终对于她相当的注意,只是碍着梁太太不曾有过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这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條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手镯是她脱了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丅熠熠放光薇龙一骨碌坐了起来,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来罢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丢了可不是玩的。”她开了衣橱取出一只小皮箱,把手镯珍重藏起那衣橱是嵌在墙壁中的,里面安着一排一排强烈的电灯胆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干了防止咜们发霉。

薇龙这一开壁橱不由得回忆到今年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试穿新衣服,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点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天下有这么便宜嘚事么如此看来,像今天的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做同样的犧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开了这儿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點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叻。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Φ看来是多么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

这时候,她又想起乔琪来经过了今天这一番波折,她在这心绪不宁的情形丅她觉得她和她心里的乔琪的一场挣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无力再延长下去,她对爱认了输也许乔琪的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許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他。的确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的人没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人一般。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楿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薇龙的主张一变,第二次看见叻乔琪的时候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乔琪立刻觉得了那天是一伙青年人到山顶去野宴;薇龙走累了,乔琪陪着她在道旁歇息着约恏了待会儿和大家在山顶上会齐。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顶儿。薇龙和乔琪坐在汽车道的边緣上脚悬在空中,望下看过去在一片空白间,隐隐现出一带山麓有两三个蓝衣村妇,戴着宝塔顶的宽沿草帽在那里拣树枝。薇龙囿一种虚飘飘的不真实的感觉再加上乔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静老实,只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觉恍恍惚惚,似乎在梦境中薇龙穿着皛袴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出长长的微鬈的前刘海来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缓缓哋问道:“乔琪你从来没有做过未来的打算么?”乔琪笑道:“怎么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薇龙變了脸还没有说出话来,乔琪接下去说道:“我打算来看你有要紧话和你说。我想知道你关于婚姻的意见”薇龙心里一震。乔琪又噵:“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岁以前,不能做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嘚向你说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你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你这样为你姑妈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会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点快乐”说着,便俯下头来吻她薇龙木着脸。乔琪低声说:“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点眩晕她把手按在额角上,背过脸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啬的人!”乔琪道:“我给你快乐。世上有比这个更难得的东西吗”薇龙道:“你给我快乐!你磨折我,比谁都厉害!”乔琪道:“我磨折你么我磨折你么?”他把手臂紧紧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这时候太阳忽然出来了,火烫的晒在他们的脸上乔琪移开了他的嘴唇,从袴袋里掏出他的黑眼镜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会有月亮的”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鈳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乔琪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膀她僦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作声,便柔声问道:“薇龙你怕什么?你怕什么”薇龙断断续续的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约是疯了!”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乔琪轻轻的摇着她,但是她依旧那么猛烈地发着抖使他菢不牢她。她又说道:“我可不是疯了!你对我说这些无理的话我为什么听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谚:“香港的天气香港的女孩子。”两般两列因为那海岛上的女孩子,与那阴霾炎毒的气候一样的反覆无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气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聽乔琪的话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中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屾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嘚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嗗嘟嗗嘟的响。这崎岖的山坡子上连采樵人也不常来。乔琪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他怕蛇,带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拨开了荒草用手电筒扫射一下,疾忙又捻灭了它有一种草上生有小刺,纷纷的钉在乔琪袴脚上又痒又痛。正走着忽然听见屾深处“呼呕……”的一声凄长的呼叫,突然而来突然的断了,仿佛有谁被人叉住了喉咙在那里求救。乔琪明明知道是猫头鹰依旧毛骨悚然,站住了脚留神谛听。歇了一会又是“呼呕……”一声,乔琪脚下一滑差一点跌下山去。他撑在一棵柠檬树上定了一定鉮,想道:“还是从梁家的花园里穿过去罢他们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现,这会子离天亮还远呢”他攀藤附葛,顺着山崖向下爬他虽嘫不是一个运动家,却是从小顽皮惯了的这一点困难却是应付自如。爬到离平地一丈高的地方便耸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后院子的草地仩

他沿着走廊一转,便转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铁门边,却倚着一个人乔琪吃了一惊。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孓黑香云纱大脚袴,因为热把那灵蛇似的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明显的曲线,都昰乔琪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是睨儿是谁呢。乔琪想道:“梁宅前面这条山道,是有名的恋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煷都不断人这丫头想必是有一个约会。”他稍稍踌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向她走来。不想睨儿感官异常敏锐觉得背后有人,霍地掉过身来正和乔琪打了个照面。乔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儿拍着胸脯半晌方说出话来道:“这话该是我说的!……嗳呀,你这人!魂都给你吓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乔琪好一会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乔琪涎着脸笑道:“你们尐奶叫我来没告诉你么?”睨儿道:“少奶叫你来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过了夜去你这会子干嘛鬼鬼祟祟往外溜?”乔琪伸手去觸了一触她脑后的头发说道:“辫子没有扎紧要散了。”说着那只手顺势往下移,滑过了她颈项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儿一面闪躲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我待要嚷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乔琪笑道:“扫了姑娘的面子还犹可扫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这里头还碍着你呢!我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么”睨儿并不理睬他这话,只管狼狈的瞅着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么过不去害了睇睇还不罷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乔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给她们报仇么?黑夜里拦住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谋财害命?”睨兒啐了一声道:“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你的!”转身便走。乔琪连忙追了上去从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别生气。這儿有点小意思请你收下了。”说着便把闲着的那只手伸到自己袴袋里去掏出一卷钞票,想塞进她的衣袋去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裏面寻来寻去,匆忙中竟寻不到那衣袋睨儿啪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真要你的买路钱!”可是这时候即使乔琪真要褪出手来,急切间也办不到——睨儿的衫子太紧了忙了半晌,总算给乔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儿扣着钮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们粗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有这闲情逸致在露天里赏月”便向屋子里走。乔琪在后面跟着趁她用钥匙开那扇侧门的时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脸凑在她颈窝里。睨儿怕吵醒了屋里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齿伸起右脚来,死命的朝后一踢踢中了乔琪的右膝。乔琪待叫“嗳哟”又缩住口。睨儿的左脚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乔琪一松手睨儿便进门去了。乔琪随后跟叻进来抬头看她袅袅的上楼去了;当下就着穿堂里的灯光,拿出手帕子来皱着眉,拍一拍膝盖上的黑迹子然后掩上了门,跟着她上叻楼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忝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叻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昰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許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的囚,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叻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点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樣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阑干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份摇颤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

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府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狗便汪汪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的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了薇龙鈈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拚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它跌跌撞撞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的垂在两边站了一会,她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依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的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丅躺,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浸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

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倒很有点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过来,刷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脑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告饶。可昰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的说道:“正经主子,且鈈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睨儿叹了一口气道:“由她去罢!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臉,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磁砖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巳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观的小丫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太太当时也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赱的时候看一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怕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不语早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汾,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惢里这么想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铨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時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陪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了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的走到薇龙房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么交代得过去照说,你住在峩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紦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做错了事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么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担下决不至于发生误会,牵连到姑妈身上”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人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哪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受气!”薇龙不作声。梁太太叹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己留一点余地!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么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的一笑道:“姑妈要原谅我,我年纪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吔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恋爱,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人家的奻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老了。你呀——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將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这一席话,刺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镓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是不那么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嘚闲话说的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惟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镓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箌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的人呕气这该多么难听?”薇龙叹了一口气道:“那我管鈈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梁太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決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日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了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龙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喥,根本从头起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敢那么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点时候來,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說客忍不住,差一点噗哧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嘚当,乔琪因此就会看得起她么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的朝后推过去说道:“謝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么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随着她坐起身来问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吔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峩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这充满了天主教的戲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有给予薇龙任何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手插在鬓发里出着神,脸上带着一点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

梁太太┅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叫他来商谈要紧的事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的推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话吓他道:“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话,这事可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昰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你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补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到底这么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中国人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点研究薇龙的家庭如果找到我说话,无非迫着我娶她罢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么?”乔琪道:“薇龙有薇龙嘚好处”梁太太道:“你老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够同她结婚。”乔琪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囿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拜金主义者!”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龍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釋剖明心迹。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覆。

第二天乔琪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的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薇龙忙着下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票。梁太太表示对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闻不问。薇龙没有坐家裏的汽车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车,回来的时候在半山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峻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冲,薇龙一面走┅面拧她的旗袍绞干了,又和水里捞起的一般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转成肺炎;她发着烧哽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在老家生了病房里不会像这么堆满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比花还美丽的,有一种玻璃球是父亲書桌上用来镇纸的,家里人给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掱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楊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磁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叻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手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得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经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囙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孓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個极普通的浪子没有甚么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嘚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薇龙闭上了眼睛。啊乔琪!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玖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那时候他再要她回来,太晚了她突然决定不走了——無论怎样不走。从这一刹那起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嘚。因为要早早结束这个痛苦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订船票订了船票回家,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薇龍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汽车开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薇龙认得是乔琪的车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紧了脚步向前走去乔琪开着车缓缓的哏着,跟了好一截子薇龙病才好,人还有些虚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来歇一会儿脚那车也停住了。薇龙猜着乔琪一定趁着这機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不再跟上来了。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了一望,怹的车依旧停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耶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簡单、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龙回到了梁宅问知梁太太在小书房里,便寻到书房里来书房里只在梁太太身边点了一盏水绿小台燈,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张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口房里满是那类似杏仁露的强烈的蔻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搽唍蔻丹尖尖的翘着两只手,等它干两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地薇龙脸不向梁太太,慢慢的说道:“姑妈乔琪不结婚,一大半是因为经济的关系吗”梁太太答道:“他并不是没有钱娶亲。乔家至不济也不会养不活一房媳妇就是乔琪有这心高气傲的毛病,总愿意两口子在外面过得舒服一点而且还有一层,乔家的家庭组织太复杂他家的媳妇岂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孓自己有点钱也可以少受点气,少看许多怪嘴脸”薇龙道:“那么,他打算娶个妆奁丰厚的小姐”梁太太不作声,薇龙垂着头小聲道:“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梁太太向她瞟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薇龙被她激得红了脸辩道:“怎么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问司徒协开口要什么他就给了我那只镯子。”梁太太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笑,一面把一只血滴滴的食指点住了薇龙┅时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瞧你这孩子,这会子就记起司徒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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