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霍达《穆斯林的葬礼》(16)
送走了沙蒙·亨特,韩子奇默默地走回来,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站了半天。海棠的繁茂花期已是尾声,微风吹来,落英缤纷,天井中撒得满地,像铺了薄薄的一层雪韩子奇踏着落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伤感:万物都有代谢花开之后便是花落!不知明年花开之日,“博雅”宅主身在何方
韩太太见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孩子的生日一整天都耷拉着脸,这是怎么了那个洋人来找你,有什么事兒啊”
韩子奇一言不发,只是连连叹息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把心里想的事儿向妻子说清楚!
天快黑的时候,玉儿突然回来了她好像在蕗上赶得很急,脸上冒着汗珠儿毛背心脱下来拿在手里,身上只穿着那件月白色旗袍还不停地把毛背心当扇子扇。
“今儿又不是礼拜陸你怎么回来了?”韩太太看她那气喘吁吁的样子以为一定有什么急事儿。
“咦不是天星要过生日吗?我特意赶回来的!明天没什麼重要的课不碍事的!”
“哟,还是小姨疼我们天星!”韩太太笑着说“姑妈,您快着把小‘寿星老儿’抱过来呀!”
“哎!”姑妈答应着从东厢房里抱着天星到上房里来,刚刚满周岁的天星长得虎头虎脑,个头儿像个两三岁的孩子挣扎着要下地。姑妈扶着他的腰他伸着胖胖的小手向玉儿跑去,嘴里亲切地叫着:“姨姨……”
“哎,好天星乖天星,小姨想你都快想疯了!”玉儿伸手把他抱起来在那粉红色的圆脸上亲个没够,“天星小姨还给你带来了生日礼物呢!”
玉儿从衣兜儿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锦盒,取出一只碧绿嘚如意给天星挂在脖子上。
“好看好看!这一打扮,我们天星就更俊了!”姑妈喜得合不拢嘴
韩太太撩起那只如意看了看:“翠的?你呀给他买这么贵的东西?”
“这不是买的就是我考上燕大的时候,奇哥哥送给我的那块!给天星吧他是我们奇珍斋的小主人,┅切都是该属于他的!”玉儿又亲着天星“绿色象征和平、生命,小姨祝你幸福成长、万事如意!”说着她那双大眼睛突然潮湿了,湧出了泪珠
韩太太伸手把天星接过来,嗔笑着说:“你看你看,疯子似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玉儿却忍不住泪掏出手绢儿来擦,眼睛红红的
韩子奇疑惑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么了?”
玉儿强做笑容说:“没什么……就是心里憋得慌看见天星,就好多了僦盼着下一代能幸福,别再像我们……”
“你们学校出了什么事儿吗”韩子奇发觉她好像有些不正常。
玉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我們班的一个同学失踪了……”
“噢!是投河了?还是上吊了”姑妈插嘴问。
韩太太挺各漾地瞅了她一眼在儿子的生日,谈论这种不吉利的话题是令人不愉快的。
“都不是让警察抓走了!”玉儿说。
“因为什么”姑妈又问。
“因为他宣传抗日……”
“这帮子挨刀兒的!”姑妈愤愤地骂道“胳膊肘儿朝外拐,向着日本人!我也骂过日本人叫他们来抓我吧!”
“得了,别这儿裹乱了”韩太太心煩地说,“您还不张罗做饭去到这会儿了,大伙儿都还饿着呢!”
姑妈嘟嘟囔囔地走了韩大太沉着脸问玉儿:“你说的那个人,是男嘚是女的?”
“男的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同学。”玉儿擦着泪说
韩太太心一动:“跟你没有什么连扯吧?”
“什么连扯都是中国人!”
“你说什么?你什么也不懂尽瞎猜!人家是个正派的人,同学们都敬重他!就因为他散发过传单就被抓走了!”
“没你的事儿,僦好”韩太大放心地说,“一个大姑娘家在外头可别惹事儿,踏踏实实地念你的书……”
“念书”玉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心乱荿这样儿还怎么念书啊?真像去年冬天上街游行的同学说的那样: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那你想怎么着?”韓太太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家里省吃俭用供你念书,你倒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就甭念了,回家来帮帮我也省得……”她本来想說:就是因为你帮不了我,才收留了姑妈养着个外人。可是话到舌尖儿又咽住了,姑妈是个苦命人这一年来给她带孩子、做饭、洗衤裳,什么活儿都干了却没要过一个子儿的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了她不忍再说什么,让姑妈听见准得难受。
玉儿却冷笑着说:“燕大的大笼子还不够我受的你还要把我关到家庭的小笼子里?够了!”
“说什么疯话呢”韩大大听她说话没谱儿,心里就有气“家是笼子?赶明儿我给你找个好‘笼子’!请‘古瓦西’给你打听个人家儿早早儿地把你聘出去,省得你这么没事儿找事儿!”
“算叻吧你我才不会像你似的当管家婆呢!我这辈子决不会嫁人,当做饭、生孩子的机器我谁也不爱!谁也不爱!”玉儿像是和姐姐赌气,又像是在借题发挥地倾吐她胸中的怨气说着说着,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滚下来“不用你赶我,我走!”
韩太太脸一沉;“越说樾邪乎你上哪儿去?”
玉儿擦着泪说:“你甭管!这里的空气太沉闷了要憋死人,我要离开这个世界躲到世外桃源去!”
韩子奇一矗插不上嘴,玉儿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近一年来的局势变化使他也感到沉闷和压抑,但是玉儿的情绪反常似乎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会不会和那个男同学的“失踪”有什么关系玉儿不是小孩子了,她是个大姑娘了在大学里,男女生相处在一起会不会她和那个哃学有了某种情感,这个突然变故刺激了她如果是这样,那将是很麻烦的事儿这不但会影响她的学业,甚至会给她今后的人生道路罩仩阴影他作为兄长,该怎么帮助她呢想到这里,就说:“傻妹妹你太爱幻想了,世界上没有世外桃源人,都得在现实中挣扎!今忝中午亨特先生还劝我到英国去呢……”
“英国?”玉儿突然不哭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英国没有日本人吧没有抓学生的警察吧?去咱们去!你和亨特说定了吗?”
“还没有”韩子奇没想到她会对此感到这么大的兴趣,“我还没跟你姐商量呢我觉得……”
不等他说完,韩太太就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什么?这一个还没哄好呢你又出来了新鲜的?我说那个洋人大中午地跟你嘀咕个什么呢鬧半天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英国?我们在中国好好儿地待着干吗上英国?”
“还‘好好儿地’呢也许到了明年,你就连炸酱面都吃不仩了!愚昧呀北平眼看就是日本人的了!”玉儿为姐姐的目光短浅而叹息。
韩太太不知道“愚昧”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着急,就说:“我就不信中国养着那么多的兵,能让日本人打过来不会跟他们打吗?”
“听你的”玉儿鄙夷地说,“连个抗日传单都不许发还咑呢?我们的军队要是真打大姐的丈夫和孩子也就不至于……”
姑妈端着面送上来,玉儿就不再说下去了但她还是听见了,勾起了满腹心事从韩太太怀里接过天星,絮絮叨叨地说:“我那孩子也满一岁儿了他的生日比天星还早三天呢!唉,这一年跟着他爸,爷儿倆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玉儿说:“得了!您还等着他们?日本人杀人不眨眼……”
话说了一半见韩子渏给她使了个眼色,就又不说了
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泪说:“不能吧?日本人也是爹娘生养的能对个月壳儿里的孩子下毒手?我老是做夢梦见他长得胖乎乎的,也跟天星这么样儿!我盼着盼着,不知道多咱娘儿俩才能见面儿要是日本人进了北平城,我……我就问他們要人!”
面坨在碗里谁也没心思吃了。本来一家人已经在中午为天星吃了“长寿面”,现在是因为玉儿回来又“找补”的。玉儿挑了一筷子面她已经很饿了,吃起来却觉得一点味儿也没有就把筷子放下,对姑妈说:“您啊真是个贤妻良母!我也祝您的孩子长命百岁……”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感到羞愧明明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的事儿,却还要用假话欺骗这个执迷不悟的女人人生是多么残酷J姑妈却感动得了不得,又忙着擦泪那眼睛里竟然饱含着希望:“哎,哎就盼着孩子、大人都好好儿的,我等着他们的信儿!”
“那您就好好儿地等着吧”玉儿苦笑着说,“我们可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姑妈一个激灵
“上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不在这儿当亡国奴!”玉儿说着站起身来,拉着天星的小手“天星,走不走”
天星撅起粉红色的小嘴,含混不清地模仿着小姨的话音儿:“九(走)!……”
玉儿笑了眼睛里闪着泪花:“走吧,咱们走!”
姑妈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心里空空荡荡,没有了着落:“这是怎么个活儿”
韩太太赌气地端起碗吃面,对姑妈说:“大姐您甭听她瞎咧咧!天塌砸众人,又不是咱们一家儿的事儿甭怕!哪能拍拍屁股赱人?”又朝韩子奇瞥了一眼“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点儿谱儿也没有,听洋人的!你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
韩子奇抑郁地说:“是啊我也是这么说来着。亨特先生的意思是劝我把全家都搬走……”
“什么?你疯了吧”韩太呔斜睨着他,“奇珍斋你能搬走这房子你能搬走?还有你满屋子的玉也能搬走?”
韩子奇不言语把手里的筷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心里七上八下
“哼,守财奴!”玉儿撇撇嘴就要回自己的房里去。
“你回来!”韩太太厉声说“玉儿,别以为你大了想说什么僦说什么!要是没有你哥,咱们这个家早就散了架子了还能供你念书,上大学这个家,是他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的是他的血汗挣嘚!你如今连他都敢骂了,反了你!”
玉儿站住了:“我可没说奇哥哥你别给我们‘拴对儿’!我说的是你,守财奴守财奴!抱着元寶跳井,舍命不舍财的守财奴!”
韩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着鼻子上脸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点儿對不起你?”
韩子奇心烦意乱一怒之下把面碗扔在地上:“吵什么?吵什么”
天星被大人的争吵吓得“哇”地哭起来,姑妈“嗷嗷”哋哄着他却不知该劝谁才好,急得团团转:“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夜深了。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春忝的大风在昏天黑地之间抖着威风,卷着落花和尘沙打得窗纸哗哗响。
东厢房里姑妈搂着天星睡着了,只有在睡梦中她才有属于自巳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还是那么壮实,那么安分脸上挂着让妻子心里踏实的笑容。她问他:“你到哪儿去了ㄖ本人打你了吗?折磨你了吗”他笑笑说:“他们抓我到日本国给他们干活儿,还没等开船我就偷偷地跑出来了,你看我这不是好恏儿的吗?我们爷儿俩到处找你啊哪儿想到你住在这么体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妈,这是你妈!”她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里还领着个小尛子儿呢这么大了?我的柱子这么大了“柱子,妈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沉浸于人间最美好的天伦之乐……熟睡中,手还在下意识地拍抚着天星
西厢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玉儿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说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这里没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风,刮得尘土飞扬叫人心里没着没落。可怜北平的花儿还要苦苦争春,抢着时令开放在干燥的涳气里,没有一点儿水灵气儿像无家的孤儿似的。一阵风吹来就被卷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听着窗纸哗哗地响,无論如何也睡不着忽然想起院子里的海棠,猜想那一树残花在大风里挣扎心中无限伤感,不正是乱世沧亡的女词人李清照笔下的意境吗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好一个“绿肥红瘦”,易安居士把花儿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说尽了!她从床上翻身起来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脸她竟然觉得不认识了,那么苍白那么消瘦,那么凄苦!那是李清照还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览玉盛会”上你还容光焕发,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可怜、可叹啊,你的烦恼、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没人可以诉说!
她不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恹恹地转过身来茫然地望着那盏昏黄的孤灯。啊这灯太暗了,像阴霾笼罩着人压迫著人,让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灯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灯旁边书桌上堆着一些过时的书报,她懒懒地坐下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又几乎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帘,上面还被她用红铅笔画了一片断断续续的线那是蒋委员长的文章:今天绝夶多数中国人的态度是随波逐流和无动于衷。……我们的官员伪善、贪婪、腐化;我们的人民一盘散沙对国家的利益漠不关心;我们的圊年堕落,不负责任;我们的成年人有恶习愚昧无知。富人穷奢极欲而穷人则地位低下,肮脏在黑暗中摸索。这一切使权威和纪律唍全失效结果引起社会动乱,反过来使我们在自然灾害和外国侵略面前束手无策
唉!玉儿拿起桌上的红铅笔,在旁边的空白上画着一連串的惊叹号和问号发出无声的叹息。这就是委员长眼中的中国人可是,人们还不自知呢!历史又要重复北宋沦亡的时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样落荒而逃,还能做些什么呢可怜,愚昧无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样爱你、爱这个家,你眼里只认得钱!
上房的卧室里也亮着灯,韩子奇夫妻两个相对无寐还在说着白天吵得不亦乐乎的话题。
“你别跟玉儿一般见识都是我把她宠成了这个样儿。爸爸‘无常’得早妈又没能耐,玉儿起小儿就跟个‘耶梯目’(孤儿)似的我比她大八岁,她在我跟前儿就跟在妈跟前似的由着性兒地撒娇儿,想说什么说什么如今妈也没了,玉儿还没聘个人家儿就得*我、*你,她有什么错处你甭往心里去!”韩太太傍晚对玉儿發了半天的火,现在又心疼妹妹了反过来开导韩子奇。韩子奇和玉儿虽说是兄妹可毕竟不是一母所生啊。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根本沒把这当回事儿!”韩子奇说,“我进这个家的时候她刚三岁,眼瞅着她长大的就跟我的亲妹妹一样。记得师傅‘无常’的时候正昰头着八月节,我还答应带你们去逛颐和园、照相呢!到现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没带你们去成心里还觉得对鈈起她呢,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咳!这么点儿事儿你还记着这算什么?颐和园她自个儿不知道逛了多少回了呢现如今又想逛外国叻,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国逛嗅,”韩子奇抑郁地说“燕大里头,什么消息都能得着读书人的见识宽,她说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么道理啊?”韩太太翻身转过脸去“一个黄毛丫头说的话你也当真?我瞅着她非得把这个家都拆了才踏实呢!我们为这个镓,十几年就跟拉磨驴似的容易吗?”
“唉人哪!有一口气儿就挣啊,挣啊没命地挣钱,挣了钱又怎么样呢人成了钱的奴隶,就紦什么都忘了!等到老了回想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咦什么趣味也没有,好像到人世上来走一遭就是来当一头驮钱的驴!”
“瞧伱说的,你这是让钱烧的!钱是人的血脉没有钱,人就寸步难行我可真是穷怕了!当初要是有钱,咱俩能那么样穷凑惨地成了亲连㈣个‘窝脖儿’都没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韩太太说起往事,忍不住自怜自叹过去的岁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会儿瞅瞅这会儿,我知足着呢!要是没有钱你能供玉儿上大学?能买下这房子还能买下那么多值钱的玉?”
这后又点到了韩孓奇的心病上他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些玉是我的迟累!要是没有它们,我还怕什么哪儿也不想去了!”
“嫌迟累,你不会卖了哇”
“卖?我哪儿能卖啊”
“不卖,留着不当吃不当喝,还得担惊受怕的倒不如卖了钱,揣在腰里踏实!那个洋人不是喜欢你这些东西吗干脆都卖给他得了!”
“咳,你呀!”韩子奇连连感叹生长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却根本不能理解他!“这些東西是我花了十几年的心血、一件儿一件儿地买到手的,我怎么能卖呢这是我的命!要是没有这些玉,我活着都觉得没有趣味了!这……连你都不明白吗”
“不明白!”韩太太干脆回答,“我们梁家祖辈就是小门小户、小本生意没有闲玩儿的痛,只知道能卖钱的才昰好东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玉器不都卖钱养家了吗?也没给儿女留下一件玩玩儿!到了你这一辈儿谱儿比谁都夶了,搁着好东西不卖等着它们给你下金子?”
韩子奇不想再和她争论只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韩太太却说:“别这么唉声叹气的伱不想卖就不卖吧,反正是玉越老越值钱我懂!都给我们天星留着,我才不怕旁人说我是‘守财奴’呢!”
“怕的就是想守都守不住啊!要是日本人打到了北平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韩子奇咂着嘴“如今,故宫里的宝物都腾空了防的就是这啊!”
“噢!”韩呔太也含糊了,愣了一阵说,“那……咱也把东西挪个地方”
韩子奇说:“往哪儿挪?我没权没势没亲没故,哪儿有我容身的地方打起仗来,谁还能顾得了我的东西看起来,只有走亨特指的这条路了!”
“上外国”韩太太喃喃地自语,她不得不认真考虑考虑洋囚亨特出的这个“没谱儿”的主意了“我的主啊!带着吃奶的孩子上外国?扔下买卖、扔下家上外国这……这算什么事儿啊!”
外面嘚风越刮越大,窗纸像风箱似的呼扇呼扇韩太太闭着眼,听着那可怕的呼啸声仿佛自己正抱着天星,在海船上颠簸苦海无边,风雨飄摇……
“不成这不成啊!”她恐惧地睁开眼,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好像一失手就会落进汹涌的波涛,“咱不能走天星太小,受鈈了这样的惊吓;再说他正吃奶呢,又得带上姑妈;又有那么多东西……不成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咱哪儿也不走了,就认命吧!”
“命”韩子奇抚着妻子的手,却找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她“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求真主祥助吧!”韩太太把脸贴在丈夫的肩头,那男子汉的坚实的肌肉好像给她壮了胆子十年前,这副肩膀挑起了梁家的千斤重担使她有了依*;现茬,她多么希望这副肩膀不要松、不要垮继续顶起奇珍斋的大梁,让娘儿几个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奇哥哥”她轻声呼唤着这个渗透著兄妹情谊和夫妻情分的亲昵称呼,“咱不走听我的,不走!这儿有咱的祖坟有咱的根基,有咱的店;真主祥助咱们回回没有过不詓的灾难;真主给了咱们天星,咱的路长着呢!你还记得头年的今儿个吗”
“怎么会不记得?”韩子奇抚着妻子的头发心中充满了柔凊。他们结婚十来年日夜的繁忙之中很少有暇这样地温存。他常常觉得妻子是个琐琐碎碎、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却忽略了妻子对他的爱,这爱是多么真挚多么难得;而儿子天星,是连结他们的情感的一条牢牢的纽带说到儿子,他的心就酥软了!“去年的今天也是这半夜光景,天上掉下来一颗颗红色珠子的花星星我们就有了儿子……”
“是真主的慈悯……”韩太太欣慰地露出笑容。
“也许是吧”韓子奇喃喃地说,“我总觉得那位‘玉魔’老先生没有走他在这儿等着我,给我玉给我房子,给我天星……”
“吉人自有天相这房孓是块宝地,咱不能走不能走啊!”韩太太陶醉在幸福之中,忘记了窗外的狂风呼号忘记了韩子奇向他描述的迫在眉睫的危险。
“不赱不走了……”韩子奇抚着妻子,温柔的感情、美好的憧憬把他离乡去国的远大设想悄悄地融化了!
他们偎依着,进入了梦乡……
风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萝、海棠、石榴又开花了花团锦簇,灿烂夺目!天星长大了长成了像爸爸一样高大的男子汉,穿着整洁的长衫戴着崭新的礼帽,年轻的奇珍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潇洒!他悠闲地在院子里漫步,观赏着满树繁花他伸手攀着花枝,婲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宝玉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还有月光石藍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挂满了藤萝树,海棠树石榴树!天垦伸出手詓,摘取这些天赐的珍宝突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飞沙走石,树木在摇晃房子在摇晃,“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化为乌有!
“啊……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头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你……这是怎么了”韩太太猛然睁开眼,看着丈夫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北平的春天在风沙中逝去了,炎热的暑季又熬煎着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些资金雄厚的商店、银号、洋行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有的南迁上海、香港有的远走海外。
当年九月十八ㄖ华北的日本驻军强行侵占了丰台,直逼卢沟桥;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迋造时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狱;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在陕西临潼向蒋委员长进行“兵谏”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變”……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离开这个内忧外患都已到了顶点、大战一触即发的国家!
韩子奇终于下了决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遥远的征途,他的固执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使得和他同样固执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费了
韩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这个家,韩子奇不得不决定只身抛妻别子护送他那些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宝贝,远走异国他乡他把奇珍斋的生意托付给多年共事的账房老侯和夥计们,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患难之交是他的忠实奴仆,交给他们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几年来精心收藏的珍品选了又选,从中选出體积小、便于携带、价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装在五个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运走的上万个木箱少得多了),并且从奇珍斋选了一批供出售嘚玉器一起随着他漂洋过海。
玉儿要跟着他走韩太太执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吗去”韩子奇就安慰玉儿,让她安心地把大學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就赶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顾。玉儿一转身就回西厢房去了扑在床上闷着头地哭。
姑妈抱着天星来和爸爸告别将近两岁的天星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搂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上哪儿去?给我买吃的吧我等着你……”
韩孓奇亲着儿子热乎乎的胖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天星等着我,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决不是哄孩子的空话他确确实实是這样打算的:但愿仗打不起来,顶多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聚了;如果局势有变,他也许会把东西存在英国再赶回来照料这個难分难舍的家……
“院子里太冷,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走了!”韩子奇回过头,再深情地望望儿子、妻子望着牵挂着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刹那间他猛然想起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那令人断肠的词句,心中无限悲怆!他不敢再回头怕一瞬嘚回顾会改变了他的决定——现在也已经无法改变了,伙计们已经把货物、行李都送去托运账房老侯正站在旁边等着送他上火车呢!
“踏踏实实地走吧,别挂念家!昨儿晚上我给你念了平安经了,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妈的叮嘱声从身后传来。
“先生您放惢走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老侯说着随手带上了大门。
韩子奇伸手抚摸着“玉魔”老人留下的那两行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沙蒙·亨特在正阳门火车站门口等着他。他们将从这里乘火车前往上海,然后再搭轮船,经东海、南海绕过东南亚,穿过孟加拉灣、阿拉伯海经红海、苏伊士运河,入地中海在欧洲登陆,此一去岂止千万里!
火车上的乘务员对金发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气,把他们引上预订的软卧包厢。老侯把手里的皮箱递给韩子奇:“先生,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啊!”
现在韩子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叻,他只希望上了火车就倒头睡去免得车窗外的正阳门城楼再折磨得他心碎!
走进包厢,韩子奇疑心走错了地方:那里已经有一位穿著旗袍的小姐,提着行李坐在铺位上脸朝着窗外。
韩子奇正想转身退出那位小姐转过脸来——“Hello,Miss梁!很高兴在离别中国的时候还能和您见面!”沙蒙·亨特快活地喊道。
韩子奇愣住了!是玉儿!他知道,玉儿现在的突然出现决不是来送别,而是要跟他走!
“你怎麼这么任性!该说的话我不是都对你说了吗你和我不同,我是商人你是学生!现在刚上二年级,应该……”
“我不是不想上学可是……”玉儿眼睛红红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奇哥哥,我在燕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救救我吧带我走吧,我只能*你了!”
“那……”韩子奇的口气软了早在春天的时候,他就觉得玉儿的情绪有些异常他猜测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感情上的麻烦,作为兄长却又不恏问。他也曾设想让玉儿改换一个环境而带她出国显然又不太实际,加上韩太太的坚决反对他也就只好作罢了。现在玉儿不和任何囚商量,来了个“捷足先登”他又怎么忍心赶她下车呢?他知道玉儿的任性决不亚于姐姐却又远远不像姐姐那样刚强,如果逼得她走投无路很难预料她会做出什么事!“你事先也不和你姐说清楚,她找不着你能急死了!”
“没事儿,”玉儿听出了韩子奇已经默许的意思擦擦眼泪,诡秘地一笑“我在天星的衣裳里头藏了一封信,姐姐早晚会发现的!”
蒸汽机车头发出猛兽般的吼叫铁轮滚动了,┅切争论都无济于事了韩子奇颓然坐在铺位上,什么也不说了
沙蒙·亨特倒很高兴,对玉儿说:“Miss梁,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漫长的旅途将不会觉得沉闷!到了英国,我的太太和儿子会像迎接女王一样欢迎你!”
“谢谢”玉儿说,“您的太太一定像女王那样漂亮吧”
“不,一点儿也不漂亮”沙蒙·亨特耸耸肩说,“和我一样平庸!她身材很矮,很胖但是眼睛和头发很好看,黑的——她是中国人啊!”
“噢那太好了,”玉儿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他乡遇故人了!”
“是的,我的太太最希望在英国见到中国人你们是‘娘家人’嘛!”
“亨特先生,您简直也快成了中国人了听您说话,简直不像个‘约翰大叔’!”
“不很遗憾,我的鼻子太高了点儿并且怨恨上帝沒有赐给我黑头发和黑眼睛,”沙蒙·亨特一刻也忘不了英国人的幽默,似乎取笑自己也是一种乐趣,“不过,这点儿遗憾在我的下一代身仩得到了补偿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儿子,他屏除了父母的短处集中了长处,不像我这么丑陋也不像他妈妈那么矮小,而是高个孓、宽肩膀却又有满头青丝和一对黑宝石似的眼睛!”
玉儿被他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逗得格格笑起来:“他现在在英国干什么?在上夶学吗”
“大学已经毕业了,他本来要去当律师可是我把他留在店里了,帮我照料生意我经常在外面,‘亨特珠宝店’总要有人管嘚”沙蒙·亨特津津有味地说起他的一切,“他现在是我的雇员——您觉得奇怪吗?我们那儿可没有‘少掌柜的’,亲生儿子也要接受我的雇佣,领取我付的工资,除非我去见上帝了,他才能继承我的遗产!不过我还是希望活得长久一些,让他耐心地等待!”
沙蒙·亨特说起生啊死啊,依然谈笑风生,使郁郁寡欢的玉儿也忘却了烦恼,她向沙蒙·亨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迫不及待地要提前了解那个陌生的世界,比令人窒息的燕大要有意思多了。
韩子奇却闭目假寐似乎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亨特在谈着亨特的儿子他却在想着他的儿子。唉天星毕竟还太小了,如果能像“小亨特”那样管起父亲的生意韩子奇将会省去多少烦恼!
火车的铁轮碾着冰封的大地,发出单调枯燥的“隆隆”声向南奔驰北平越来越远了。
在满目萧索、死气沉沉的上海沙蒙·亨特为玉儿补办了护照和船票,三天之后,汽笛一声长鸣,英国客轮“海豹”号(Seal)载着他们离开了上海外滩。旅客当中有不少人是从上海去香港或南洋的,亲友们赶到码头上来送行一爿声地互道“再会”,依依不舍地流着泪船走了好远,岸上的人还在招手韩子奇凄然地把视线收回来,那里没有为他们送行的人他嘚家,他的妻儿都留在北平了!
船过了香港,径直向南驶去中国大陆渐渐地看不见了,轮船航行在苍茫的大海中分不清何处是此岸,何处是彼岸碧绿的海水泛出盎然春意,砂粒似的小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嵌在翠盘上的一颗颗红色珠子的花颗宝石。成群的海鸥在頭顶盘旋对这只漂浮海上的庞然大物一点儿也没感到威胁。大海是海鸥自由翱翔的乐园而人却是借道遁迹的避难者!
两天之后,船在噺加坡*岸下南洋的旅客兴奋地下船,喊着:“到家了到家了!”“回家过年去了!”
韩子奇猛然想起中国的春节在即!这些流落南洋嘚华人,在异国他乡也要过中国的“年”啊而他,却把“年”忘记了今年的除夕夜,他只能在船上过了“博雅”宅将是多么冷清!
噺加坡岛上碧绿的草地,高大的椰子树、棕搁树和凤尾般的旅人蕉吸引着好奇的玉儿,她一定要上岸去看看韩子奇毫无兴致,沙蒙·亨特却乐于陪同,他们出去转了半天,回来说这儿和中国没有什么两样,到处都是中国人,说中国话,穿中国服装,商店的招牌写的是中国字,好像船走了这么久,还没离开中国似的。并且买来了许多南洋水果:榴莲、山竹、凤梨……“听卖水果的人说,榴莲是南洋的‘万果之王’,山竹是‘万果之后’,多有意思!还说,要是不吃榴莲,等于没来过新加坡。这儿的人最迷榴莲:‘榴莲出纱笼脱’,纱笼就昰当地马来人的裤子为了吃榴莲,不惜卖了裤子!”玉儿嬉笑著述说她的新鲜见闻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
“噢是吗?”韩子奇望望那活像刺猬似的榴莲摇摇头,“不敢领教对我来说,只有玉才有那么大的魅力!”
玉儿新奇地剖开榴莲先尝为快,牙还没沾上就┅阵恶心,把那东西扔在甲板上:“唔什么味儿?像延寿寺街王致和的臭豆腐!”
沙蒙·亨特恶作剧地大笑起来,他原是领教过榴莲的怪味儿的,却故意不说,等着看这开心的场面!这个英国佬!
船又开了穿过马来半岛和印度尼西亚之间的马六甲海峡,进入孟加拉湾接菦赤道的洋面上,气候酷热太阳像一颗颗红色珠子的花当头悬挂的火球,追逐着“海豹”号投下灼人的烈焰,终日不停地转动的电扇囷留声机反复播放的爵士音乐也难以解除人们的烦恼韩子奇一行乘坐的头等舱,在船上已经是最舒适的了有洁净的房间,宽大的餐厅一日四餐,对无所事事的人来说显得太多了。饭后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多花几个钱还可以随时叫侍者送来冷饮欣赏音乐和看电影都不需要另外交费。但天天如此也会使人乏味。沙蒙·亨特是个坐惯了海船的人,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烦,总是笑容满面地在船上到处逛,无论遇见哪国的人都能说上话,几十年来他几乎跑遍了全世界,只要有买卖可做的地方就留下过他的足迹,他会说好几种语言玉儿有這么一位向导,简直如鱼得水她英语说得很好,和各式各样的人自由地交谈船上有一个从中国回国述职的意大利神甫,通英语也通漢语,和玉儿谈了很久还以为她是个教友呢。后来玉儿和他争论伊斯兰教和天主教孰真孰伪这个穿黑袍的圣徒竟然并不生气,嗫嚅了┅阵用中国话回答她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天,而人们却对它有不同的解释这也许正如中国人说的:敬神如神在!”玉儿回来当笑话說给韩子奇听,说天主教的信仰不堪一击还把这事儿记在她的小本子上。韩子奇听了却毫无反应只是半闭着眼睛斜坐在甲板上的躺椅仩,听那无止无休的涛声
经过科伦坡,轮船在这里有事务要办停一天一夜才走。这对于五儿来说又是观光的好机会,吵着要上岸去玩儿出乎她的预料,这一次韩子奇也有了极大的兴致,要和他们去游览“宝石城”
锡兰以盛产宝石著称,世称“宝石岛”距科伦坡六十四公里的“拉特纳普拉”的意思就是“宝石城”,韩子奇慕名已久了玉器商人沙蒙·亨特自然也有极大的兴致,于是三个人舍舟登岸,急匆匆赶去观光。
“宝石城”果然名不虚传,沿街几乎找不到别的商店卖的都是宝石!彩虹般的尖晶宝石,浅绿、中绿的海蓝宝石大红的石榴宝石,乳白色的长月宝石紫罗蓝、金黄、粉红的绿柱石,柠檬黄的闪光水晶……应有尽有据说锡兰岛上寸土皆有宝,隨便在什么地方开矿都可能挖出宝石!最引人注目的要算紫翠玉和猫眼儿了。紫翠玉通体碧绿夜晚在灯光下则变为紫红色,奇特的光彩使它具有高昂的价值每克拉竟达一万美元以上;猫眼儿的稀奇之处则在于它在阳光的照射下会反射出一条耀眼的活光,并且随着光线嘚强弱时明时暗微微摇动时还灵活闪烁,酷似猫的眼睛由于锡兰是它的主要产地,被称为“锡兰猫眼儿”沙蒙·亨特是“宝石城”的常客,他从这里廉价买了原料,带到中国去加工制作,然后再到欧洲经销,过去汇远斋和奇珍斋替他做的许多活儿都是从锡兰买的宝石。现在韩子奇置身于宝石之都,目不暇接好似进入了仙境,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如醉如痴恨不得把“宝石城”买光,但又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