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任 彼得罗维奇奇卡拉塔叶夫主要人物介绍

&&&&猎人笔记(精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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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 著
出版时间:
开 本:32开
页 数:353
印刷时间:
字 数:336千字
装 帧:平装
语  种:中文
I S B N:6
霍里和卡利内奇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
县城的大夫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
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
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
枯萎了的女人
树林和草原
屠格涅夫(),俄国小说家,散文家。生于俄罗斯奥廖尔省一个贵族家庭。先后入莫斯科大学、彼得堡大学读书。留学德国,长期侨居法国,一生反对农奴制。著作丰富,长篇小说有《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等,中篇有《阿霞》、《初恋》等,散文集有《猎人笔记》、《文学与生活回忆录》、《散文诗集》等。他是俄罗斯语言大师,对俄罗斯语言规范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张耳,1934年生,1956年从北京大学俄语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做编译工作。主要译作: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托尔斯泰的《黑暗的势力》,谢德林的《戈洛夫廖夫老爷们》等。
文学大师屠格涅夫成名作,影响了一代俄国作家
《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的成名作。全书以一个猎人的行猎线索,串起二十五篇自成起讫的故事,如一曲曲独立的乐章,奏响在俄罗斯广袤深沉的土地上。《猎人日记》不仅描绘出一幅充溢油画质感的俄罗斯风情画卷,展示大自然的深邃与伟大的安息,**的和解同无穷的生命;同时作为故事讲述者的屠格涅夫,老练甚至超然,用不多的人物、简单的情节,刻画出俄国独特而敦厚的世情民风,为读者打开极为辽阔的视野,同时使人感到深久的感动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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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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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是一部通过猎人的狩猎活动,记述十九世纪中叶俄罗斯农村生活的作品集。随着屠格涅夫充满优美调的叙述,俄罗斯的大自然风光、俄罗斯人民的风俗习惯、地主对农民的欺凌、农民的善良淳朴和智慧,像一首首抒怀歌曲在我们面前缓缓流淌出来,汇成一部色彩斑斓、动人心魄的交响诗。《猎人笔记》中有一种迷人的气氛,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感,一种让反复回味的东西。屠格涅夫笔下的俄罗斯大地是那样地美,那样地富有天然的灵性。无论是辽阔的草原,还是古老的森林;无论是宽广的河流,还是低矮的灌木,都被他写得令人神往,令人心醉。自然的一枝一节、一草一木、色彩的空灵变化、声音的高响低鸣,都被屠格涅夫的笔尖捕捉到了并给予最富于艺术色彩的放大,于是你不得不惊叹俄罗斯自然的丰富与壮美,灵动与秀丽。时至今日,《猎人笔记》仍是一部给人以无限美好的艺术享受和富有教益的不巧之作!《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的成名作,也是他的第一部现实主义力作,在他的整个文学创作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这是一部形式独特的特写集。其第一篇特写《霍里和卡利内奇》最初发表于俄国《现代人》杂志一八四七年第一期。后面的绝大部分篇章也都是陆续发表于同一杂志。直至一八五二年,作者将先后刊出的二十一篇特写汇编在一起,外加一篇未曾发表的新作《两地主》,以《猎人笔记》为书名,出版了单行本。至一八八零年,作者又加进了后来创作的三篇:《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一八七二)、《车轱辘响》(一八七四)、《枯萎了的女人》(一八七四),共计二十五篇,这便成了作者生前最后的定本。
译序伊·谢·屠格涅夫(一八一八—一八八三)是十九世纪俄国杰出作家。他一生四十余年的笔耕生涯中,创作了被誉为“艺术编年史”的六部长篇小说,以及大量的中短篇小说、特写、戏剧、抒情诗、、等各种体裁的作品,并撰写了相当数量的文学评论、回忆录、文学书简等等,他的创作极大地丰富了的宝库,为俄国文……霍里和卡利内奇■奥廖尔省人跟卡卢加省人有着气质上的明显差异,这也许会让那些从波尔霍夫县前来日兹德拉县的人大为吃惊。奥廖尔省的庄稼人个头不大,略显驼背,郁郁寡欢,老是愁眉不展。他们住的是窄小的白杨木屋,身服劳役,不事经商,饮食粗劣,穿的是树皮鞋;而卡卢加省的交田租的庄稼人可就大不一样了,他们住的是宽绰的松木房子,……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傍晚时分,我偕同猎人叶尔莫莱一道前去打“伏击”……我的读者大概不是人人都了解什么是伏击。那就听我说说吧,先生们。,当日落前一刻钟光景,您带上枪到小树林里去,不带狗。您就在树林边上找个地儿,观察一下周围,检查一下子弹火门,跟同伴交换交换眼色。一刻钟过去了。夕阳下去了,可林子里还是亮堂的;空……莓泉■八月初的炎热天气常常令人不堪忍受。在十二点到三点这段时辰里,即使最坚决最迷恋打猎的猎人也无法出去行猎,连最忠心的狗也“蹭起猎人的脚跟”,就是说,一步一步地跟在猎人的屁股后边,难受地眯起眼睛,把舌头伸得老长,对于主人的呵斥,它只是委屈地摇摇尾巴作为回答,脸上露出一副,但不往前头跑。我有一次就是……县城的大夫■秋天的时候,有一回我从很远的野外打猎归来,途中着了凉,病了。我发起烧来,幸好这时候已到了县城,在一家客店住下了。我打发人去请医生。半小时后来了一位县城的大夫。此人个头不大,瘦巴巴的,头发乌黑。他给我开了普通的,要我贴上芥末膏,挺麻利地把一张五卢布钞票塞进他那翻袖口里,而同时干咳了一声,瞧了……我的邻里拉季洛夫■秋天里常常栖息在那些老椴树园里。在我们奥廖尔省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园子。我们的先人在选择定居必定辟出两三俄亩好地用来营建带椴树林荫道的果园。经过五十来年,多则七十来年,这些庄园,即所谓的“贵族之家”渐渐从地面上消失了;房子倒塌了,或被卖掉后给拆运走了,石建杂用房也变成了一堆堆废墟。枯……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亲爱的读者,有这样一个人,他身材魁梧,年约七十,脸有点像,双眉低垂,眉下有一双明亮睿智的眼睛,器宇轩昂,谈吐稳重,步履迟缓,这就是我要向诸位介绍的奥夫夏尼科夫。他穿的是一件大大的长袖蓝外衣,衣扣直扣到脖下,脖子上围有一条淡紫色绸围巾,脚登一双擦得锃亮的带穗子的,从大体上看,很像……利戈夫村■“咱们去利戈夫村吧,”那个已为读者所熟悉的叶尔莫莱有一次对我说,“那边的鸭子可多了,够咱们打的。”对于一个懂门道的猎人来说,虽然野鸭算不上是什么特别诱人的野味,可是眼下一时没有其他野味可打(这时候是九月初,山鹬尚未到来,在野外追猎山鹑我已厌烦了),所以我便听从我的搭档的建议,前往利戈夫村去了。……别任草地■那是一个美好的,只有天气长久稳定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好日头。从一大早起便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早霞没有像火般的燃烧,而是泛着柔媚的红晕。太阳不像酷热的干旱时候那样火烧火燎,也不像暴风雨前那样暗淡发紫,而是显得明亮璀璨——在那狭长的云彩下冉冉上升,放射出鲜丽的光芒,随之又淹没在淡紫色的云雾中。……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在一个多云的夏日里我坐着一辆颠簸的小马车打猎归来,那种闷热天气(大家知道,这样的日头有时热得比大晴天更够人受,尤其在没有风的时候)使我沮丧极了。我打着盹,身子颠得东摇西晃,郁闷地耐着性子,听任那燥裂得直响的被辗得坎坎坷坷的大路上不断扬起的细白灰尘来侵蚀我的全身——蓦地里我的车夫神色变得……总管■在离我的田庄十五六俄里的地方,住着我的一位相识,他是个年轻的地主,曾当过近卫军军官,现在已退伍在家,此人叫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佩金。他家领地有很多很多的野禽。他的住宅是照法国建筑师的设计盖的,仆人们穿的是英国式服装。他非常讲究饮食,待客亲切热情。虽然如此,你仍然不大乐意去登他家的门。他是个通……办事处■那是秋天里遇上的事。我扛着猎枪在野外已逛了好几个小时,若不是下着凄冷的濛濛细雨,我也许在傍晚之前也不会回到大路旁有我的马车等着我的那家旅店去的。那细雨从一大早就下开了,像老处女似的叨叨没完、毫不怜惜地纠缠着我,终于逼得我只好就近找一个哪怕可暂时避避雨的地方。我正在思量朝哪个方向走,我的视……孤狼■傍晚我打完猎,独自驾着一辆赛跑马车回去。距家还有七八俄里路;我的马儿是匹脚力矫健的好,它在飞尘滚滚的大路上欢腾地奔驰着,时不时地打着响鼻,晃着耳朵;那只疲累了的狗在车轱辘后边步步紧跟,仿佛有绳子牵住似的。大雷雨就要来了。前面有一大片淡紫色的云从树林后面徐徐地升起;在我的头顶上空,有一条条长长……两地主■知音的读者们,我曾荣幸地向你们介绍过我的几位地主乡邻;现在请让我顺便(对于我们这些当作家的人来说,什么都是顺便说的)再向你们介绍两位地主,我常在他们那边行猎,与他们相识,他们都是极可敬、极善良的人,在附近几个县里深受普遍的尊敬。我先来为你们描述一下退伍陆军少将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赫瓦……列别江■亲爱的读者们,打猎的主要一种好处,就在于它让你时常坐着马车一处又一处地东奔西跑,这对于一个清闲无事的人说来,确是一种莫大的乐趣。当然,有的时候(特别是在雨天)就不那么愉快了,比如在乡间土路上彷徨,或者在荒野里完全迷了路,这种时候随便遇到一个庄稼人,就只好叫住他问:“喂,老乡!去莫尔多夫卡怎么走呀……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亲爱的读者,让我们携着手,一块儿乘车去游玩吧。天气好极了;五月的天空蓝莹莹的;爆竹柳光滑的嫩叶仿佛冲洗过似的,亮亮闪闪;宽阔平坦的大路上长满了带红茎的小草,那是绵羊最可心的食物;在左右两边山冈的长长的缓坡上,轻轻地荡漾着绿葱葱的黑麦;一小片一小片的云影在黑麦上晃动着稀稀落落的斑点。放眼远眺,可看……死■我有一个邻里,是一个年轻的地主,也是一个喜好打猎的年轻人。在七月里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骑着马去找他,约他一同去猎松鸡。他答应了。“不过,”他说,“咱们就顺着我家那片小树林去到祖沙;我要顺便去瞧一瞧恰普雷吉诺;您知道我的那个橡树林吧?我正让人在那边伐树呢。”“那就去吧。”他便吩咐备马。他穿上一件带……歌手■托夫卡是一个不大点儿的村庄,早先属于一个女地主(她由于性子又凶又泼而被邻近的老乡取了外号叫“刁婆”,她的真名倒无人知晓了),而如今已归的一个德国人所有了。这个小村庄坐落在一个寸草不长的小山坡上,那小山被一道可怕的山沟从上到下割开了,这道山沟是急流猛冲猛刷而成的,它像深渊似的张着口子,蜿……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大约是五年前的秋天,我在从莫斯科去图拉的途中,由于搞不到马,只得在驿站的房子里瞎呆了几乎一整天。我是打猎回来的,我太粗心了,竟然事先就把自己的打发走了。驿站长是个有大把年纪的人,脸色阴沉沉的,头发耷拉到鼻子上,有一对昏昏欲睡的眼睛。我向他左诉苦右请求,而他只是断断续续地拿气话来回答,愤愤然……幽会■秋天,九月中光景,我在一个小白桦林里歇息。从一早便下起濛濛细雨,不时地交替出现暖烘烘的阳光;这是一种变幻莫测的天气。有时天空布满一层散淡的白云,有时几处豁然清朗,从散开的云层后面呈现出一片蓝空,明亮而亲切,宛如一只迷人的眼睛。我坐着,观赏着周围,倾听着。树叶在我头上低声喧闹;从它们的喧闹声里便可……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我一次在外地打猎和游玩时,一位富有而又爱好打猎的地主亚历山大·米海雷奇·格×××邀请我前去他家赴宴。他住的村子距我当时所在的小村约有五六俄里地。我穿上燕尾服(凡是外出,即便是出去行猎,最好都穿上它),便前往亚历山大·米海雷奇的府第。宴会原定于六点钟开始;我于五点钟到达,那里已经来了好多穿礼服的、……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有一次我打过猎坐马车回来,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叶尔莫莱坐在我身边,昏昏然地打着盹儿。两只狗躺在我的脚边死死地睡去,随着车子而颠颠晃晃。车夫不时地用鞭子驱赶马儿身上的。车子后面扬起一阵阵白蒙蒙的尘土,飘若浮云。我们的车子进了灌木丛。道路更加坎坎坷坷了,车轱辘常常蹭着树枝。叶尔莫莱振了振精神,朝……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一我那次访问切尔托普哈诺夫之后约过了两年,这位仁兄便开始多灾多难了,确确实实地多灾多难了。在此之前他曾遇上过一些不称心、不顺遂、甚至倒霉的事,可是他对这些事全没在意,依然如“帝王”似的过他的日子。最先令他大为震惊又令他大为伤心的灾难乃是玛莎跟他分道扬镳。玛莎在他家里似乎已过得非常习惯了,究竟是什……枯萎了的女人■长期忍受苦难的祖国——你这俄罗斯人民的国度!费·丘特切夫法国有一句俗话说:“干渔夫、湿猎人,一副倒霉样”。对于捕鱼我历来不感兴趣,所以,渔夫在晴朗的好天气里会有什么感受,在阴雨天气里捕到大量鱼时的快乐能消除几分被雨淋湿的不快,我就无法评判。可是对于猎人而言,下雨确实是一种灾难。我同叶尔莫莱……车轱辘响■叶尔莫莱走进小屋对我说,“我向您报告件事,”这时候我刚吃过饭,躺在行军床上。这次猎松鸡倒相当顺利,可是很累人,所以想稍稍休息一下,再说,又正是七月中旬,天气热得可怕……“我向您报告件事:咱们的全用光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霰弹用光了!哪会呢!咱们从村子里出来时,不是带了大约三十来俄磅吗……树林和草原■……他渐渐地想要归去:回到村子里,回到深幽的花园,那儿椴树树大叶茂,遍布浓荫,铃兰又是何等的纯洁芳香,那儿有一丛一丛的爆竹柳,从堤岸边成排地俯向水面上,那儿有沃土供橡树繁茂地生长,那儿的大麻和荨麻香气袭人……回吧,回吧,回到辽阔的田野上,那儿的土地黑得如天鹅绒一般,那儿的黑麦……文档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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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介绍:
草原与边地①: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与艾芜《南行记》的叙事结构比较
摘要:前人研究艾芜时多从小说主题和人物形象方面下手,或采用传统的阶级分析法对两位作者的阶级属性大做文章。本文拟从文体学的角度,借助叙事学和接受美学理论,探究艾芜在叙述结构方面对《猎人笔记》的借鉴。
关键词:自传式小说文体学叙述结构
《猎人笔记》是一部享有世界声誉的作品,屠格涅夫用浓浓的抒情笔法细腻生动地描写了俄罗斯中部广袤的草原和幽秘的树林风光。他的创作在中国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沈从文曾经谈到他散文创作的主导思想,他要尝试运用“屠格涅夫写猎人日记的方式,糅游记、散文和小说故事而为一,使人事凸浮于西南特有明朗天时地理背景中”。②郁达夫在《小说论》里提出,“风景描写对人物的作用有‘调和和反衬’两种,俄国的杜葛纳夫(屠格涅夫),最善用这两种方法……”③现代作家艾芜16岁便踏上了文学之路,尽管如此,如艾芜自己所言,“这时,我对文学还是注重内容,不留意文体和描写的”。④1931年,艾芜在上海偶遇沙汀,之后在两人同住的期间,两人“不断地讨论、阅读契诃夫的小说(赵景深译本)、莫泊桑的小说(李青崖译本)、屠格涅夫《猎人日记》(即《猎人笔记》,耿济之译本)等等”。④
截至1935年底8单篇的《南行记》刊印之时,艾芜的文学创作翻开了新的一页。建国后周良沛为艾芜《南行记》的《书前》所作的序文中,对单篇《山峡中》则认为
“是篇‘技艺圆熟的作品’,对于还没有多少创作经验、属于试笔阶段的艾芜,短篇人物、故事的完整、结构的匀称,是熟读了不少名著,是可以大段大段背诵《猎人笔记》的回报”。⑤它一共8个单篇,均为游记式的短篇传奇小说,以作者个人亲身流浪生活为蓝本,建构了一个独特的滇缅边地生活图景。
卡顿认为:“文体是散文或诗歌中特殊的表达方式。文体分析包括考察作家的词语选择,他的话语形式,它的手法(修辞手法和其他方面的)以及他的段落形式――实际上即他的语言和使用语言方式的所有可能的方面”。⑥文体就是文学作品的话语体式,是文体的结构方式。文体是一个揭示作品形式特征的概念。小说的结构形式、叙述方式和语言传达都被认为属于小说文体研究的范畴。以下从叙事结构进行分析。
在普罗普的代表作《民间故事形态学》中,提出叙事功能是叙事结构的基本要素,正是叙事功能的相互关系,构成了基本的结构类型。⑦他全面梳理了俄国民间故事,归纳出俄国民间故事的三十一种叙事功能。今天套用此法,可以发现《猎人笔记》和《南行记》中,由于两个文本叙事功能的相似性,也导致了叙事结构的类似。
《猎人笔记》有着明显的叙述分层,在文本当中,叙事结构的层面可以从文本中分离出来。它以猎人的游猎为主线,以接触到的人物作为故事的主人公,里面通常都会有一个故事,但作家又没有刻意追求故事的曲折和完整,故事仿佛是作家漫不经心地讲出来;它里面都有一个或几个主要人物,但似乎是作者顺手牵进来的,而且作者并没有对他们的形象进行精雕细刻,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猎人笔记》根据各篇章的叙事结构,可分为两个类别。这一类(《?泉》、《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和她的侄儿》、《两地主》、《列别强》、《美人梅奇河的卡西央》、《孤狼》、《里郭甫》、《霍尔和卡里内奇》、《歌手》、《活尸首》、《车轮子响》、《叶尔莫来和磨坊主妇》、《事务所》、《白净草原》、《幽会》)该类故事开始的“最初情景”是一段抒情性的风景描写,交代故事发生的场景。如《叶尔莫来和磨坊主妇》最初情景讲的就是太阳落山前树林间的色彩和气息,这是作者在“守击”时观察到的美妙情景。
紧随“最初情景”就是下述功能:
(1)介绍游猎过程中主人公的姓名、身世或某一家庭的各个成员等等。在《叶》篇中,介绍叶尔默莱的外貌、打扮、它的猎狗华列特卡和自身的古怪特性。
(2)讲述主人公的故事或者是通过他而引出的他人的故事。通常有两种表现方法,一种是主人公自己讲述自己或他人的故事,或者是叙述者“我”在偷听的状况下听到了有关主人公的故事。在《叶》篇中,“我”和叶尔默莱夜宿于磨坊主的干草棚时,“我”小寐期间,听到了叶尔默莱和磨坊主妇的对话。由于对话,叙述者才又道出磨坊主妇与其前主人夫妇的故事。
第二类的篇目有:《县城的医生》、《我的邻居拉其洛夫》、《独院地主奥夫谢尼科夫》、《总管》、《事务所》、《死》、《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希格雷县的哈姆雷特》、《且尔托泼哈诺夫和聂道比斯金》、《且尔托泼哈诺夫的末路》。
这些篇目则以讲述故事为主,最初情景都是开篇就交代人物的全貌、职业、婚姻、爱好等等。作者用语言、动作描写来刻画人物,除了作者自身能参与其中之外,通常还会让故事中的一个人物牵出另一个人物的故事。如《希格雷县的哈姆雷特》,“我”最初到富裕地主亚历山大的村庄里做客,作者介绍了宴会上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和举止。晚宴结束到就寝时间了,同住的房客“希格雷县的哈姆雷特”讲述了他自己的故事――家世、求学、婚姻……《县城的医生》的体例和这篇也非常的相似。
《南行记》篇目众多,依据表现出来的文体特征,划分为两类:《人生哲学的一课》、《山峡中》、《乌鸦之歌》、《松岭上》、《边寨人家的历史》、《野樱桃》、《群山中》为第一类;第二类有:《在茅草地》、《洋官与鸡》、《我诅咒你那么一笑》、《我们的友人》、《我的爱人》、《森林中》、《左手行礼的兵士》、《快活的人》、《流浪人》、《荒山上》、《月夜》、《瞎子客店》、《山中送客记》、《偷马贼》、《私烟贩子》、《寸大哥》、《玛米》、《卡拉巴士第》、《海岛上》、《红艳艳的***花》。
第一类作品表现出强烈主观意绪色彩,有“写意”小说的特色。艾芜散记式的小说是一种主要通过对事件过程的讲述,利用自身的内容特征传递叙述者某种情调或意绪的小说。它将叙述者的情调或意绪潜藏于事件的讲述中,利用讲述的“行进”逐渐“发散出来”。往往是借助于对某一特定事件的描述以及对某一人物或道具的刻画,制造出一定的艺术氛围,在具体的描写对象中寄托其情调或意绪。这类小说写法上的特点是:一,具有一定的事件过程;二,在对事件的描述过程中抓住某一特定的描写对象;三,描写对象具有隐喻性的特征;四,结构上具有大致的叙事框架。景色描写是其中不可缺的一个部分。与《猎人笔记》的15篇随笔相对应,通常也以风景描写为开始情景,以《乌鸦之歌》为代表,小说的开头写的就是有关自然场景的描绘
“林里突然起着可怕的呼啸……原是静寂的山,淡淡抹着向晚烟霭的,也在谷里反送出强烈的回声……”接着的叙事功能有如下的部分组成(以《乌鸦之歌》为例): (1)“老汤哥”偶遇中间人(年轻猎人询问寄宿的地方)。
(2)故事某个触发点(入睡时,听到了令人惊恐的乌鸦般的叫声)。
(3)中间人讲述背后的故事(同住的猎人讲述了乌鸦般叫声的发出者的故事)。
此种叙述结构均为大故事套小故事的模式,叙事功能(2)较有深意,通常都在该环节牵出另外的故事。山峡中的老货郎的故事、松岭上一干人的故事……都是通过“老汤哥”的参与其中,以及与主人公或与主人公有关系的旁人讲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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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是一部通过猎人的狩猎活动,记述十九世纪中叶俄罗斯农村生活的随笔集。随着屠格涅夫充满优美笔调的叙述,俄罗斯的大自然风光、俄罗斯人民的风俗习惯、地主对农民的欺凌,农民的善良淳朴和智慧,像一首首抒情歌曲在我们面前缓缓流淌出来,汇成一部色彩斑斓、动人心魄的交响诗。对二十一世纪的读者来说,它仍是一部给人以无限美好的艺术享受和富有教益的不朽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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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本序
  霍尔和卡里内奇
  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
  县城的医生
  我的邻居拉其洛夫
  独院地主奥夫谢尼科夫
  里郭甫
  白净草原
  美人梅奇河的卡西央
  事务所
  两地主
  列别强
  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和她的侄儿
  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
  且尔托泼哈诺夫和聂道比斯金
  且尔托泼哈诺夫的末路
  活尸首
  车轮子响
  树林和草原
霍尔和卡里内奇
  凡是从波尔霍夫县来到日兹德拉县的人,对于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的性质的显著差异,大概都会惊讶的。奥廖尔省的农人身材并不高大,背有点儿驼,神气阴郁,蹙着眉头看人,住在白杨木造的蹩脚的农舍里,服着劳役,他们不做买卖,吃得很不好,穿着草鞋;卡卢加省的代役租农民就不然,他们住的是松木造的宽敞的农舍,身材高大,眼色勇敢而愉快,面孔清爽而白皙;他们贩卖牛酪和柏油,每逢节日总穿长统靴。奥廖尔省的村庄(我们现在说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大都位在耕地的中央、草草地改成污泥池的溪谷的旁边。除了随时准备效劳的几株爆竹柳和两三株消瘦的白桦树之外,一俄里【一俄里等于1.067公里】内周围连小树也看不见一株;屋子紧靠着屋子;屋顶上盖着腐烂的麦秆。……卡卢加省的村庄就不然,大部分都围绕着树林;屋子的位臵较为疏朗而整齐,屋顶上盖着木板;大门紧闭,后院的篱笆并不散乱,也不向外倾倒,不会招呼过路的猪进来作客。……在猎人看来,卡卢加省也较好。奥廖尔省再过五年光景,最后的树林和灌木丛林势将消失,沼地也将绝迹,卡卢加省就同它相反,林地绵延数百俄里,沼地有数十俄里,珍贵的松鸡尚未绝迹,温良的山鹬也还栖居着,忙碌的鹧鸪突然飞起,使得猎人和狗又欢喜,又吃惊。
  我有一次到日兹德拉县去打猎,在野外遇见卡卢加省的一个小地主波鲁德金,就和他相识了。他酷爱打猎,因此是一个出色的人。他的确也有一些弱点:例如,他曾经向省里所有的豪富女郎求婚,被人拒绝了,不准上门,便怀着悲痛的心情向所有的朋友和熟悉的人诉苦,一方面照旧把自己果园里的酸桃子和其他未成熟的果子当作礼物送给女郎的父母;他喜欢重复讲述同一个笑话,这笑话尽管波鲁德金先生自己认为极有意义,却实在从来不曾使任何人发笑过;他赞扬阿基姆·那希莫夫【阿基姆·那希莫夫(),俄国十九世纪初叶的诗人,讽刺诗和寓言的作者。】的文章和小说《宾那》;【《宾那》,俄国的一个凡庸作家马尔科夫()的小说。别林斯基曾经在他的一篇论文里严厉地讥讽这小说,称它为呓语。】他说起话来口吃,他把他的狗称为天文学家;他把但是说成但系,他家里采用法国式烹调,这种烹调的秘诀,据他的厨子的理解,在于使每种食物的天然滋味完全改变;肉经过这能手的烹调带有鱼味,鱼带有蘑菇味,通心粉带有火药味;不过汤里面放的胡萝卜,全都是菱形的或梯形的。然而除了这些为数不多而又无关重要的缺点之外,波鲁德金先生,如前所说,是一个出色的人。
  我同波鲁德金先生相识的第一天,他就邀我到他家里去宿夜。
  到我家里大约有五俄里,他说,步行是太远了;让我们先到霍尔家去吧。(读者谅必会允许我不照样传达他的口吃。)
  霍尔是谁呀?
  是我的佃农,……他家离这儿很近。
  我们就到霍尔家去。在树林中央整理过并耕作过的空地上,孤零零地耸立着霍尔的庄园。这庄园包括几间松木构成的屋子,用围墙连结起来,正屋的前面有一个用细柱子支撑着的敞棚。我们走进去,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身长貌美的青年小伙子。
  啊,菲嘉!霍尔在家吗?波鲁德金先生问他。
  不在家。霍尔进城去了,这青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微笑着回答。要准备马车吗?
  是的,阿弟,要马车。还要给我们拿点克瓦斯【一种清凉饮料】来。
  我们走进屋子里去。圆木造成的清洁的壁上,一张苏兹达尔的图画【苏兹达尔,乌拉基米尔省里的一个县份,其地出产简陋的木版画。】也没有贴;在屋角里,在装着银质衣饰的沉重的圣像前面,点着一盏神灯;菩提树木的桌子是不久以前刮洗干净的;圆木条中间和窗子的侧框上,没有敏捷的茶婆虫钻来钻去;也没有沉思似的蟑螂隐藏着。那青年小伙子很快就拿着一只装满出色的克瓦斯的白色大杯子、一大块小麦面包和装着一打腌黄瓜的木钵子走出来了。他把这些食物统统摆在桌子上了,身子靠在门上,然后带着微笑不时地向我们看。我们还没有吃完小菜,马车已经在阶前响动了。我们走出去。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头发鬈曲、双颊嫣红的男孩子坐在车上当马车夫,很费力地勒住一匹肥胖而有斑纹的公马。马车的周围,站着相貌十分相像而又很像菲嘉的六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都是霍尔的孩子!波鲁德金说。都是小霍尔,【俄文霍尔(хорь)是黄鼠狼的意思】菲嘉接着说,他已经跟着我们走出来,到了台阶上,还没有到齐呢,波塔泼在林子里,西多尔跟老霍尔进城去了,……当心啊,华西亚,他转向马车夫,继续说,要跑得快啊:载的是老爷呢。不过,开上土堆的时候要当心,走得慢些;不然,弄坏了车子,震坏了老爷的肚子!别的小霍尔听到了菲嘉的俏皮话都微微一笑。把天文学家载上去!波鲁德金先生神气地喊一声。菲嘉兴匆匆地把那勉强含笑的狗高举在空中,把它放在车子里了。华西亚放松了马缰绳。我们的马车开动了。这是我的事务所,波鲁德金先生指着一所矮小的房子,突然对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好吧。这事务所现在已经撤消了,他说着,爬下车来,可还是值得一看。这事务所包括两个空房间。
  看守人,一个独眼的老头儿,从后院子里跑出来。
  你好,米涅伊奇,波鲁德金先生对他说,水在哪儿啊?独眼老头儿走了进去,立刻拿着一瓶水和两只杯子回来了。请尝一尝,波鲁德金对我说,我这水是很好的泉水。我们每人喝了一杯,这时候老头儿向我们深深地鞠一个躬。唔,现在我们可以去了吧,我的新朋友说。在这事务所里我卖了四俄亩【一俄亩等于1.093公顷】林地给商人阿利鲁叶夫,得到好价钱呢。我们坐上马车,过了半个钟头,已经开进领主邸宅的院子里了。
  请问,晚餐的时候我问波鲁德金,为什么您的霍尔跟您其他的佃农分开住呢?
  是这么一回事:他是一个聪明的佃农。大约二十五年前,他的屋子给火烧了;他就跑来对我先父说:‘尼古拉·库齐米奇,【波鲁德金的父亲,全部姓名是:尼古拉·库齐米奇·波鲁德金。这里尼古拉是名字,库齐米奇是父称,波鲁德金是姓。仅称名字及父称而不带姓,是表示尊敬。所以农人可以这样称呼自己的主人。】请您允许我迁居到您林子里的沼地上去吧。我会付高价的代役租给您。’‘你为什么要迁居在沼地上呢?’‘我要这样;只是您哪,尼古拉·库齐米奇老爷,请您不要派我做任何工作,至于多少代役租,由您决定好了。’‘每年五十卢布!’‘好吧。’‘我可是不准欠租的!’‘当然,决不欠租……’这样,他就迁居在沼地上了。从这时候起,人家就给他取个外号叫霍尔。
  那么,他现在发财了吗?我问。
  发财了。他现在付给我一百卢布的代役租,我也许还要涨价呢。我几次三番对他说:‘赎了身吧,霍尔,喂,赎了身吧!……’可是他这个滑头,咬定没有办法;说是没有钱,……其实不见得是真的呢!……
  第二天,我们喝过了茶,立刻又出发去打猎。经过村里的时候,波鲁德金先生吩咐马车夫在一所低低的农舍旁边停了车,大声地叫唤:卡里内奇!马上来了,老爷,马上来了,从院子里传出声音来,我在缚草鞋呢。我们的车子就慢慢地开了;开出村子以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身材瘦长、小小的头向后仰起的人赶上了我们。这就是卡里内奇。他那和善的、黝黑的、有几处麻斑的脸,使我一见就喜欢。卡里内奇(我后来才知道)每天陪主人去打猎,替他背猎袋,有时还背枪,侦察鸟在哪里,取水,采草莓,搭棚,跟着马车跑;没有了他,波鲁德金先生一步也走不动。
  卡里内奇是一个性情最愉快、最温顺的人,嘴里不断地低声唱歌,无忧无虑地向四处眺望,说话略带鼻音,微笑的时候总是眯着淡蓝色的眼睛,又常常用手去摸他那稀薄的尖胡子。他走路不快,但是步子很大,轻轻地拄着一根细长的拐杖。这一天他同我谈了好几次话,伺候我的时候毫无卑屈的态度;但是他照顾主人,象照顾小孩一样。当正午的难堪的炎热逼得我们不得不找寻荫庇处的时候,他引导我们到树林深处他的养蜂房那里去。卡里内奇替我们打开了一间挂着一束束干燥的香草的小屋,叫我们躺在新鲜的干草上,自己头上戴了一只有网眼的象袋一样的东西,拿了刀子、罐子和燃着的木片,到养蜂房里去替我们割蜜。
  我们和着泉水,喝了透明而温暖的蜜汁,就在蜜蜂的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的叨叨的絮语声中睡着了。——一阵微风把我吹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卡里内奇:他坐在半开的门的门槛上,正在用刀子雕一个瓢。我对他的像傍晚的天空一般温和而明朗的脸欣赏了好一会。波鲁德金先生也醒来了。我们并不立刻起身。在长久的步行和沉酣的睡眠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觉得很适意:浑身舒服而疲倦,脸上发散出轻微的热气,甘美的倦怠使人睁不开眼睛。终于我们起来了,又去散步,直到傍晚。晚餐的时候,我又谈到霍尔,还谈到卡里内奇。卡里内奇是一个善良的庄稼汉,波鲁德金先生对我说,一个勤恳而殷勤的庄稼汉;但系他不能够好好地务农,因为我老是拖走他。他每天陪我去打猎,……怎么还能够务农呢,您想。我同意了他的话,我们就睡觉了。
  下一天,波鲁德金先生为了和邻人比朱可夫打官司,必须进城去。邻人比朱可夫耕了他的地,而且在这耕地上鞭打了他的一个农妇。我一个人出去打猎,傍晚以前到霍尔家去弯弯,在门口看到一个秃头的、矮身材的、肩胛宽阔而体格结实的老头儿——这就是霍尔本人。我带着好奇心看看这个霍尔。他的相貌很像苏格拉底:高高的有疙疸的前额,小小的眼睛,翻孔的鼻子,都同苏格拉底一样。我们一同走进屋子里。前天见过的菲嘉拿出牛奶和黑面包来给我吃。霍尔坐在长凳上了,异常沉着地抚摩着他的鬈曲的胡须,同我谈起话来。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身分的优越,说话和行动都慢吞吞,有时在长长的口髭底下露出微笑。我同他谈到播种,谈到收获,谈到农家的生活。……他对于我的话似乎一直表示赞同;只是后来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觉得我说的话不恰当。……我们的谈话似乎有些异样了。霍尔说话有时很奥妙,大约是小心的缘故。……下面便是我们的谈话的一例:我问你,霍尔,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向你的主人赎身呢?
  我为什么要赎身?现在我和我的主人相处得很好,我的代役租也能照付,……我们的主人很好。
  可是一个人总是自由的好,我说。霍尔斜看我一眼。
  那当然,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赎身呢?霍尔摇摇头。
  老爷,你叫我拿什么来赎身呢?
  唉,得了吧,老头儿……
  霍尔要是作了自由人,他低声地继续说,仿佛是自言自语,凡是没有胡子的人,【霍尔所指的是剃掉胡子的绅士们、主要是官吏们。在屠格涅夫所描写的时代,根据尼古拉一世的命令,是严禁他们蓄须的。】就都管得着霍尔了。
  那么,你也可以把胡子剃掉。
  胡子算得了什么?胡子是草啊,要割掉也可以的。
  那还说什么呢?
  也许霍尔还是索性做了商人;商人生活过得好,而且也留胡子。
  怎么,你不是已经在那里做生意了吗?我问他。
  那不过是稍微贩卖些牛酪和柏油。……怎么样,老爷,要不要准备马车?
  你这个人说话好谨慎,心里很狡猾呢,我这样想。
  不,我说,我不需要马车;明天我想在你这庄园近旁走走,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在你的干草屋里过夜呢。
  很欢迎。可是你住在干草屋里怕不舒服吧?让我吩咐娘儿们替你铺床单,放枕头。喂,娘儿们!他站起身来,叫道,娘儿们,过来!……菲嘉,你和她们同去吧。娘儿们都是蠢货。
  过了一刻钟,菲嘉提着灯笼领我到干草屋里去。我投身在芬芳的干草上了,狗在我脚边蜷做一团;菲嘉向我道了晚安,呀的一声,门就关上了。我有很久睡不着。一头母牛走到门边来,大声地喷了两口气;狗威严地向它狂吠起来;一只猪一股心思地哼着,从屋边走过;附近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匹马嚼起干草来,打着响鼻,……我终于打起盹来。
  清早,菲嘉叫醒了我。这个愉快而活泼的小伙子我觉得非常可爱;而且,据我所见,他也是老霍尔的宠子。两人常常很亲睦地互相搭讪。老头儿出来招呼我。不知道是我在他家里过了夜的缘故,还是另有别的缘故,霍尔对待我比昨天亲切得多了。
  茶炊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他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去喝茶吧。
  我们坐在桌子旁边了。一个强壮的农妇,是他的媳妇当中的一个,拿来了一罐牛奶。他的全班儿子一个个走进屋里来。
  你真是儿孙满堂!我对老头儿说。
  嗯,他咬下一小块糖,说,他们对我和老妻倒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他们都跟你住在一起吗?
  是的。他们自己都要跟我住在一起,也就住在一起了。
  都娶亲了吗?
  就这一个,顽皮东西,还没有娶亲,他指着菲嘉回答我说,菲嘉又照老样子靠在门上了。华西亚,他年纪还小。可以不忙。
  我为什么要娶亲?菲嘉回驳他,我还是这样的好。我要老婆做什么?要来同她吵架,是不是?
  嘿,你这东西,……我知道你的!你戴上银戒指,……只想一天到晚同那些丫头们鬼混。……‘好啦好啦,不要脸的!’(老头儿模仿丫头们的口气说。)我知道你的,你这懒虫!
  老婆有什么好处呢?
  老婆是劳工,霍尔认真地说。老婆就是庄稼汉的仆人。
  我要劳工做什么呢?
  不用说啦,你是喜欢不劳而获的。你们这种人的心事我们都懂得。
  既然这样,那你就给我娶亲吧。咦?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开口?
  唉,得了,得了,你这顽皮家伙。你瞧,我们把老爷吵得心烦了。我会给你娶亲的,别耽心。……老爷,请你别生气。孩子年纪小,还不懂得规矩。
  菲嘉摇摇头。……
  霍尔在家吗?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卡里内奇走进屋子来,手里拿着一束野莓,这是他采来送给他的好友霍尔的。老头儿殷勤地迎接他。我吃惊地望望卡里内奇,我实在料不到农人也有这种温情。
  我这一天出门打猎,比平常迟了大约四个钟头;此后的三天,我都住在霍尔家里。我这两个新相识引起了我的兴味。不知道我凭什么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都毫无拘束地跟我谈话。
  我津津有味地听他们的话,观察他们。这两个朋友毫无一点类似的地方。霍尔是积极的、实际的人,有办事的头脑,是一个纯理性的人;卡里内奇同他相反,是属于理想家、浪漫主义者、热狂而好幻想的人物之类的。霍尔能理解现实,所以他造房子,积钱财,跟主人和其他有权势的人和睦相处;卡里内奇则穿着草鞋,勉强度着艰苦的日子。霍尔有一个人丁兴旺、驯服和睦的大家庭;卡里内奇曾经有过老婆,可是他怕她,而且孩子一个也没有。霍尔看透波鲁德金先生的为人;卡里内奇则崇拜他的主人。霍尔爱卡里内奇,常常庇护他;卡里内奇爱霍尔,并且尊敬他。霍尔很少讲话,脸上现出微笑而肚子里做工夫;卡里内奇说话带着热情,却并不像伶俐的工厂人员那么花言巧语。……但是卡里内奇有种种特长,这是霍尔也承认的;例如:他念起咒来,就能止血、镇惊、愈疯,他又能除蛆;他养蜜蜂容易成功,他的手是吉利的。【照迷信的说法,有些人的手是吉利的,会给人带来幸福和成功;因此常有人请他们用吉利的手来把新买的马牵进院子里、马厩里去,或者请他们安臵新的蜂房等等。】霍尔当我面前要求他把新买来的马带进马厩里去,卡里内奇就诚恳地、一本正经地履行这老怀疑家【怀疑家,指多疑心的人,凡没有证实的事他都不肯相信】的嘱托。卡里内奇接近于自然;霍尔则接近于人类和社会。卡里内奇不喜欢议论,盲目地信任一切;霍尔则眼光很高,甚至有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见得很多,知道得很多,我跟他学得了不少知识。例如:我从他的叙述中知道,每年夏天割草以前,必有一辆样式特殊的小马车开到各个村子里来。这马车里坐着一个穿长襟外衣的人,在卖大镰刀。倘是现金,每把收一卢布二十五戈比【一卢布等于一百戈比】至一个半卢布的纸币;倘是赊账,则收三卢布纸币,一个银卢布。当然,所有的农人向他买镰刀的时候都赊账。过了两三个星期,这个人又出现,来收账了。农人刚刚收割燕麦,所以都能够付账;农人同这商人到酒店里去,就在那里付清账款。有些地主想自己用现金把镰刀买进,然后赊售给农人们,取同样的价钱;哪知农人们很不满意,甚至没精打采。因为本来他们可以用手指弹弹镰刀,听听声音看,把它拿在手里翻来复去,无数辫地质问那奸猾的贩子:喂,小伙子,这镰刀不大好吧?——向地主买便丧失了这种乐趣。在买小镰刀的时候,也有这同样的把戏,所不同的,这时候还有女人参与其事,有时弄得那贩子没有办法,不得不用拳头教训教训她们。但是最使得女人们吃亏的,是下面所说的事:造纸厂的原料采办人委托一种特殊的人去收购破布,这种人在某些县里称之为鹰。这种鹰从商人那里领得了大约两百卢布的纸币,就出门去找求获物。但是他和他被称呼的那种高尚的鸟完全不同,并不公然地、大胆地来袭击,反之,这种鹰却运用狡诈和奸计。他把他的车子停在村庄附近的丛林里,自己走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门口去,装作是一个过路人或者只是一个闲散人的样子。女人们凭感觉猜测到他来了,就偷偷地出去同他会面。交易匆匆地完成。女人为了几个铜币,不但把一切无用的破布卖给这鹰,又常常连丈夫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也都卖给他。近来女人们更发见一种有利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家里的大麻、特别是雄麻偷出来,用同样的方法出卖。这么一来,鹰的业务就大大地扩展而改进了!但是农人也学乖了,略有一点儿可疑,稍微听到一点鹰来到的风声,他们立刻敏捷地从事戒备和预防。事实上,这不是可耻的事吗?卖大麻是他们的事,——而且他们的确在卖它,——不是到城里去卖(到城里去卖要亲自去),而是卖给外来的小贩,这些小贩因为没有带秤,规定四十把作为一普特【普特是俄国重量单位的名称。一普特等于16.38公斤】计算——可是你们都知道,俄罗斯人的手掌是什么样的,什么叫做一把,尤其是在他卖力的时候!——像这样的故事,我这阅世不深、对乡村生活不老练(像我们奥廖尔省人所说)的人,实在听到了不少。但是霍尔并不只是自己讲,他也问了我不少话。他知道我曾经到过外国,他的好奇心便勃发了。……卡里内奇也不比他差。但是卡里内奇所最感兴味的,是关于自然、山、瀑布、特殊的建筑物、大都市的话;而霍尔所感到兴味的,是行政和国家的问题。他总是有条有理地发问:他们那里也同我们这里一样,还是两样的?……喂,请告诉我,老爷,是怎么样的?……啊!哦,天哪,有这种事!我叙述的时候卡里内奇这样惊叹;霍尔则不开口,锁着浓眉,只是偶尔说:这在我们这里行不通呢,这倒是好的——这很合理。我不能把他的一切问话都传达给你们,而且也没有这必要;但是从我们的谈话中,我得到了一个信念,这恐怕是读者怎么也预料不到的,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本质上是俄罗斯人,正是在他的改革中看得出他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那么确信他自己的力量和坚毅,连折磨自己都情愿:他很少留恋过去,而勇敢地向前面看。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这是从哪里来的,他一概不问。他的健全的思想喜欢嘲笑德国人的枯燥的理性;但是照霍尔所说,德国人是富于好奇心的小民族,他准备向他们学习些。霍尔凭借他自己的地位的特殊性和实际上的独立,跟我谈了许多在别人是农人们所谓压也压不出、挤也挤不出的话。他的确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我和霍尔谈话,才第一次听到了俄罗斯农民的纯朴而聪明的言语。他的知识,就他的身分而论,是非常广博的,但是他不识字;卡里内奇却会。这浪子会识字呢,霍尔说,他养蜜蜂也顺利,从来不死的。你的孩子们你都给他们识字吗?霍尔沉默了一会,说:菲嘉识的。别的呢?
  别的都不识。为什么呢?老头儿不回答,把话头转到别处去了。然而,不管他多么聪明,他也有许多执拗和偏见。例如,他从心底里看轻女人,而在他心情愉快的时候就嘲笑和侮辱她们。他的妻子是一个喜欢吵闹的老太婆,一天到晚不离开炕上,不断地发牢骚,骂人;儿子们不去理睬她,但是她使得媳妇们像敬神一样怕她。怪不得在俄罗斯的小曲里婆婆这样唱:你怎么做我的儿子,你怎么做当家人!你不打老婆,你不打新妇。……我有一次曾经想庇护媳妇们,企图唤起霍尔的怜悯心;但是他坦然地回驳我说:你何苦管这种……小事,——让女人们去吵架吧。……劝解她们反而不好,也犯不着自讨烦恼。有时这凶恶的老太婆走下炕来,从穿堂里叫出看家狗来,喊它:过来,过来,狗儿!就用拨火棍殴打狗的瘦瘦的背脊;或者站在敞棚底下,对所有的过路人——如霍尔所说——骂街。可是她怕她的丈夫,他发一个命令,她就回到自己的炕上去了。但是特别有趣味的,是听卡里内奇和霍尔谈到波鲁德金先生时的争吵。哼,霍尔,在我面前你不要议论他,卡里内奇说。那么他为什么不给你做靴子呢?那一个反驳。嗨,靴子!我要靴子做什么用?我是个庄稼汉……我也是个庄稼汉呀,可是你瞧……说到这里,霍尔就举起脚来,把那双仿佛是巨象皮制的靴子给卡里内奇看。唉,你是和我们不同的啊!卡里内奇回答。那么,至少草鞋钱总得给你,你是陪他去打猎的呀;大约一天要一双草鞋吧。他给我草鞋钱的。是的,去年赏了你一个十戈比银币。卡里内奇恨恨地把脸扭开去,霍尔放声大笑起来,这时候他的一双小眼睛完全消失了。
  卡里内奇唱歌唱得很悦耳,他还弹了一会三弦琴。霍尔听他弹,听着听着,忽然侧转了头,跟着他唱出悲哀的声音来。他特别喜欢《我的命运啊,命运!》这支歌。菲嘉不放过取笑父亲的机会。老人家,你怎么感伤起来了?霍尔管自用手托着面颊,闭着眼睛,继续诉说他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别的时候,没有人比得上他的勤勉:他不绝地摸摸索索——修理马车呀,支撑栅栏呀,检查挽具呀。然而他不大保持清洁,有一次我提到了,他回答我说:屋子里应该有住人的气味。
  你看,我回驳他,卡里内奇的蜂房里多么清洁。
  蜂房里倘不清洁,蜜蜂就不肯住了,老爷,他叹一口气对我说。
  请问,又有一次他问我,你有世袭领地吗?有的。离这儿远吗?大约一百俄里。那么,老爷,你住在自己的世袭领地上吗?是啊。大概弄枪的时候多吧?的确是这样。那很好,老爷;你就打打松鸡吧,可是村长得常常调换。
  第四天傍晚,波鲁德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跟老头儿分别,觉得很可惜。我和卡里内奇一同坐上马车。再见了,霍尔,祝你健康,我说,……再见,菲嘉。再见,老爷,再见,别忘记我们。我们动身了。晚霞刚刚发出红光。明天准是好天气了,我看看明朗的天空,这样说。不,要下雨了,卡里内奇回驳我,因为那边的鸭子在泼水,而且草的气息很浓烈。我们的车子开进了丛林。卡里内奇坐在驾车台上,身体颠动着,嘴里轻轻地唱起歌来,一面不绝地眺望着晚霞。……
  下一天,我离开了波鲁德金先生的好客的家。
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
  ……傍晚,我同猎人叶尔莫莱出去守击。……可是什么叫做守击,恐怕我的读者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那么诸君,请听我说。
  春天,在太阳落山前一刻钟,你背着枪,不带狗,到树林里去。你在靠近树林边缘处给自己找一个地方,向四周探望一下,检查一下弹筒帽,对同伴互相使个眼色。一刻钟过去了。太阳落山了,但是树林里还很明亮;空气清爽而澄彻;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嫩草像绿宝石一般发出悦目的光彩,……你就等待着。树林内部渐渐黑暗起来了;晚霞的红光慢慢地沿着树根和树干移动,越升越高,从几乎还未生叶的低枝移到一动不动的、睡着的树梢。……一会儿树梢也暗起来了;红色的天空开始发蓝。树林的气息浓烈起来;微微地发散出温暖的湿气;吹进来的风在你身边静息了。鸟儿睡着了——不是一下子全部入睡的,因为种类不同,迟早也不同:最初静下来的是燕雀,过一会儿便是知更鸟,接着是鵊白鸟。树林里越来越暗。树木融合成黑压压的大团块;蓝色的天空中羞怯地出现了最初的星星。鸟儿全都睡着了。只有红尾鸟和小啄木鸟还懒洋洋地发出口哨似的叫声。……
  一会儿它们也静寂了。又一次在你头上发出柳莺的响亮的叫声;黄鹂在某处凄惨地叫了一阵,夜莺开始歌唱了。你等得心焦了,忽然,——但是只有猎人才能了解我的话,——忽然从深沉的静寂中传出一种特殊的喀喀声和咝咝声,听见急促而匀称的鼓翼声,——就有山鹬优雅地斜着它们的长长的嘴,从阴暗的白桦树后面轻快地飞出来迎接你的射击了。
  这就叫做守击。我就同叶尔莫莱出去守击。但是对不起,诸君,我得先把叶尔莫莱给你们介绍一下。请想像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人,身材高而瘦,鼻子长而细,额骨狭狭的,眼睛灰色的,头发蓬松,嘴唇宽阔,带着嘲笑的神气。这个人无冬无夏,穿着一件德国式的黄色的土布外衣,但是腰里系着一根带子;穿着蓝色的灯笼裤,戴着一顶羔皮帽子,这是破落的地主高兴的时候送给他的。腰带上缚着两只袋:一只袋在前面,巧妙地扎成两半,一半装火药,一半装散弹;另一只袋在后面,是装野味的。至于棉屑,叶尔莫莱是从自己头上那顶万宝囊似的帽子里取出来的。他卖了野味所得的钱,本来很可以替自己买一只弹药囊和一只背袋,但是他根本从来不想起买这类东西,只管照老法装他的枪。他善于避免散弹和火药撒出或混杂的危险,其手法的敏捷,使得旁观者都吃惊。他的枪是单筒的,装着燧石,又有猛烈地后坐的坏脾气,因此叶尔莫莱的右颊常常比左颊肿大。他怎样能用这支枪来打中野味,连机敏灵巧的人也想不出来,但是他竟会打中。他还有一头猎狗,名叫华列特卡,是一个极奇怪的东西。叶尔莫莱从来不喂它。我才不喂狗呢,他断言说,况且狗是聪明的动物,它自己会找食物。果然,华列特卡的过分的瘠瘦虽然使得不相干的过路人看了也吃惊,但是它照样活着,而且活得很长久;不管它的境遇如何不幸,它却从来没有一次逃走过,也从来没有表示过想离弃它的主人的意思。只是它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为恋爱所迷惑,离去了两天;但是这种傻气不久就消失了。华列特卡的最优秀的特性,是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的神秘的冷淡。……倘使现在所讲的不是狗,那么我将用悲观这两个字。它通常把短尾巴蜷在身子下面坐着,蹙着眉头,身体时时颤抖,而且从来不笑。(大家都知道,狗是会笑的,而且笑得很可爱。)它长得极其丑陋,空闲的仆役,只要一有机会,就毒辣地嘲笑它的相貌;但是对于这一切嘲笑甚至殴打,华列特卡都用可惊的冷静来忍受;它给厨子们以特别的快乐:当它由于不仅是狗所独有的弱点而把馋嘴涎脸插进暖香逼人的厨房的半开的门里去的时候,厨子马上放下了工作,大声叫骂着追赶它。在出猎的时候,它的特长是不知疲劳,又有相当灵敏的嗅觉;但是,如果偶然追到了一只被打伤的兔子,它就远远地避开了那个用一切听得懂的和听不懂的方言怒骂着的叶尔莫莱,在绿丛林下阴凉的地方津津有味地把它吃得一点骨头都不剩。
  叶尔莫莱是我的邻居中一个旧式地主家里的人。旧式地主不喜欢鹬鸟,而偏爱家禽。除非在特殊的情况下,例如在生日、命名日和选举日,旧式地主家的厨子才备办长嘴鸟,他们陷入了俄罗斯人当自己不大懂得怎样做的时候所特有的狂热状态中,便想出一种奇离古怪的调味法来,使得大部分客人都好奇而出神地观望端上来的菜,却决不敢尝一尝味道。叶尔莫莱被命令每月送两对松鸡和鹧鸪到主人的厨房里,主人却不管他住在什么地方,靠什么过活。人们都不要他帮忙,把他看作一无所长的人——好像我们奥廖尔地方所谓的废物。火药和散弹当然都不发给他,完全依照他不喂他的狗的规律。叶尔莫莱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像鸟一样无心无思,很喜欢说话,样子散漫而笨拙;酷爱饮酒,到处住不长久,走路的时候拖着两条腿,摇摇摆摆,——这样拖着两条腿,摇摇摆摆地走,一昼夜可以走大约五十俄里的路。他经历过极多样的冒险:在沼地里、树上、屋顶上、桥底下过夜,不止一次地被关闭在阁楼里、地窖里、棚屋里,失去了枪、狗、最必需的衣服,长久地被人痛打,——然而过了不久,他又穿着衣服,背着枪,带着狗回家来了。他的心境虽然差不多常常是很安闲的,但是不能称为愉快的人;一般说来他像是一个古怪人。叶尔莫莱喜欢跟好人聊天,尤其是在喝酒的时候,但是并不继续长久,往往站起身来就走了。你这鬼东西上哪儿去呀?已经夜深了呢。到恰普里诺去。你到十俄里外的恰普里诺去干吗呀?到那边的庄稼汉索夫龙家里去过一夜。在这儿过夜吧。不,不行。叶尔莫莱就带着他的华列特卡,在黑夜里穿过丛林和水洼而去了;可是,庄稼汉索夫龙也许不让他走进自己的院子里去,而且说不定会打他一个耳光,对他说:不要打扰清白人家。然而叶尔莫莱有一些巧妙的本领,没有人比得上他:他能在春汛期间捕鱼,用手捉虾,凭感觉找寻野味,招引鹌鹑,驯养鹞鹰,捉住那些能唱魔笛、杜鹃飞渡【爱好夜莺的人都熟悉这些名称:这是夜莺歌声中最美妙的曲节。——原注。】的夜莺……只有一件事他不会,就是训练狗;他没有这种忍耐力。他也有老婆。他每星期到她那里去一次。她住在一间极坏的、半倒塌的小屋里,勉勉强强地过着艰难的日子,从来不晓得明天能不能吃饱,总之,一直过着苦命的生活。叶尔莫莱这个无思无虑的、好心肠的人,对待她却残酷而粗暴,他在家里装出威武而严肃的态度,——他的可怜的妻子不知道怎样去讨好他,看到丈夫的眼色就发抖,常常拿出最后一个戈比来替他买酒;当他大模大样地躺在炕上酣睡的时候,她就卑躬屈节地替他盖上自己的皮袄。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地亲眼看到他无意之中露出一种阴险的凶暴相,我不喜欢他咬死打伤的鸟时脸上的表情。可是叶尔莫莱从来没有在家里住过一天以上;一到了别的地方,他又变成了叶尔莫尔卡——一百俄里以内大家都这样称呼他,有时他自己也这样称呼自己。最下级的仆役对这个流浪人也感觉到自己的优越;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对他都很亲热。农人们起初都喜欢追逐他,像捉田野里的兔子一样捕捉他,但是过后又放了他,一知道他是一个古怪人,就不再同他为难,甚至给他面包,跟他谈起话来了。……我就是拉了这个人来作猎师,和他一同到伊斯塔河岸上一个很大的桦树林里去守击的。
  俄罗斯有许多河同伏尔加河一样,一面的岸是山地,另一面的岸是草地;伊斯塔河也是这样。这条小小的河非常曲折,蜿蜒如蛇,没有半俄里是直流的,有的地方,从峻峭的山冈上望下来,可以看见约十俄里的流域内的堤坝、池塘、磨坊、菜园,周围都是爆竹柳和繁茂的果园。伊斯塔河里的鱼是无量数的,大头鱥尤其多(农人们热天常在灌木丛底下用手捉这种鱼)。一些小小的沙钻鸟啾啾地叫着,沿着到处都是清冷的泉水的崚嶒的河岸飞过;野鸭浮游到池塘的中央,小心地环顾着;苍鹭屹立在水湾里峭壁下面的阴影中。……我们守击了大约一小时,打着了两对山鹬,想在太阳出来以前再来碰碰运气看(早晨也可以守击),就决定到附近的磨坊里去过一夜。我们从树林里走出来,跑下山冈去。河里荡漾着深蓝色的水波;空气由于夜雾弥漫而浓重起来。我们敲门。院子里有几只狗叫起来。是谁?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瞌睡懵懂的声音来。是猎人,让我们借宿一夜吧。没有回答。我们会付钱的。让我去问问主人,……嘘,可恶的狗!……还不给我死掉!我们听见这雇工走进屋里去了;他很快就回到门口来。不行,他说,主人不让你们进来。为什么不让呢?他害怕,因为你们是猎人,说不定会把磨坊烧掉,你们带着弹药呢。
  真是胡说八道!我们的磨坊前年就已经烧过一次,有几个牲畜贩子来过夜,也不知他们怎么一来就烧起来了。
  可是,老兄,我们总不能在外面过夜呀!那由你们了……他说着,竟自进去了,靴子在地上发出得得的声音。
  叶尔莫莱咒了他种种不好听的话。我们到村子里去吧,最后他叹一口气,这样说。但是到村子里有两俄里光景。……在这里过夜吧,我说,就在外面,今天夜里很暖和;给一点钱,磨坊主人会送麦秆出来给我们的。叶尔莫莱不加反抗地同意了。我们又敲起门来。你们要干什么呀?又传出雇工的声音,已经说过不行的了。我们把我们的要求对他说了。他进去同主人商量了一会,就和主人一同回来。边门呀的一声开了。磨坊主人走出来,他的身材高大,面孔肥胖,后脑像公牛一样,肚子又圆又大。他答应了我的要求。离开磨坊百步之遥的地方,有一个四面通风的小小的敞棚。他们替我们送麦秆和干草到这里来;那个雇工在河边的草地上安放了茶炊,蹲下身子,使劲地吹起管子来。……炭着了火,清楚地照明了他的年轻的面孔。磨坊主人跑去叫起他的妻子来,终于自己提出,请我到屋子里去过夜;但是我倒喜欢宿在露天。磨坊主妇拿出牛奶、鸡蛋、马铃薯、面包来给我们。茶很快地煮沸了,我们就喝茶。河面上升起水汽来,没有风;四处有秧鸡的啼声;水车轮子的周围发出微弱的声音,这是水点从轮子的翼上滴下来,水通过堤坝的闩渗出来的声音。
  我们生起一堆小小的火来。当叶尔莫莱在火灰里烤马铃薯的时候,我得暇打了一个瞌睡。……轻微而小心的絮语声使我醒过来。我抬起头来,看见火堆面前,在倒放的木桶上,坐着磨坊主妇,正在和我的猎师谈话。我早先从她的服装、行动和口音中就已经看出她是地主家的女仆——不是农家妇女,也不是小市民家的女子;但是现在我才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容貌。她看来大约有三十岁;消瘦而苍白的脸上还保留着绝色的痕迹;我尤其喜欢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她把两肘支在膝上,一只手托着脸。叶尔莫莱背向我坐着,正在把木柴添进火里去。
  瑞尔图希纳又有兽疫流行,磨坊主妇说,伊凡神父家的两头母牛都病倒啦……天可怜哪!
  你家的猪怎么样?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之后问。
  活着呢。
  能给我一只小猪就好了。磨坊主妇沉默了一会,后来叹一口气。
  您同来的是谁?她问。
  科斯托马罗夫的老爷。
  叶尔莫莱把几根枞树枝丢进火里;树枝马上一齐发出哔剥声来,白色的浓烟直冒到他脸上。
  你丈夫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屋里去?
  他害怕。
  嘿,这胖子,大肚子,……亲爱的,阿丽娜·蒂莫菲叶芙娜,拿一杯酒出来给我喝吧!
  磨坊主妇站起来,在黑暗中消失了。叶尔莫莱低声地唱起歌来:我为找情人,靴子都踏穿……
  阿丽娜带着一个小瓶子和一只杯子回来了。叶尔莫莱欠身起来,划了一个十字,一口气喝干了酒。好滋味!他说。
  磨坊主妇又坐在木桶上了。
  怎么样,阿丽娜·蒂莫菲叶芙娜,你还是常常生病吗?
  常常生病。
  怎么搞的?
  一到夜里就咳嗽,很难受。
  老爷大概睡着了,叶尔莫莱略略沉默了一会,这样说。
  你不要去看医生,阿丽娜,看了反而不好。
  我是没有去呀。
  到我家里来玩玩吧。阿丽娜低了头。
  到那时候我就把我家里那个,把我那老婆赶出去,叶尔莫莱继续说,……真的。
  您还是把老爷叫醒了好,叶尔莫莱·彼得罗维奇,您瞧,马铃薯烤好了呢。
  让他睡个够吧,我的忠实的仆人淡然地说,他跑路跑得多了,睡得很熟。
  我在干草里翻起身来。叶尔莫莱站起来,走到我旁边。
  马铃薯烤好了,请吃吧。我从敞棚里走出来;磨坊主妇从木桶上站起身,想走了。我就跟她谈起话来。
  你们这磨坊租了很久了吗?
  从三一节租起的,已经第二年了。
  你丈夫是哪儿人?阿丽娜没有听清楚我的问话。
  你丈夫是什么地方人?叶尔莫莱提高了声音,重复说一辫。
  是别廖夫人。他是别廖夫的小市民。
  你也是别廖夫人吗?
  不,我是地主的人,……以前是地主的人。
  谁的?
  慈费尔科夫先生的。现在我是自由身子了。
  哪一个慈费尔科夫?
  亚历山大·西勒契。
  你不是他太太的丫头吗?
  您怎么会知道?——是的。我带着加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望阿丽娜。
  我认识你家老爷的,我继续说。
  您认识的?她轻声地回答,低下了头。
  必须告诉读者,我为什么带着这样的同情心望望阿丽娜。
  当我滞留在彼得堡的时候,偶然和慈费尔科夫先生相识了。他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以博学和干练著名。他有一位夫人,长得胖胖的,神经异常敏感,好哭而凶狠——是一个庸俗而顽固的女人;还有一个儿子,是一个十足的少爷,娇生惯养而又愚蠢。慈费尔科夫先生的相貌不扬:宽阔的、几近于四方的脸上,像老鼠眼睛一样的一双小眼睛狡猾地向人窥看,又大又尖的翻鼻孔向前突出;剪短了的斑白头发像鬃毛一样直立在多皱纹的额上,薄薄的嘴唇不绝地颤动,作出过于甜蜜的微笑。慈费尔科夫先生站着的时候总是叉开两条腿,把两只肥胖的手插在袋里。有一次我同他两人坐了马车到城郊去。我们谈起天来。慈费尔科夫先生算是一个老练而能干的人,开始指导我真理之道了。
  请允许我给您指出,最后他尖声尖气地说,你们所有的青年人,对于一切事物总是不加思索地判断和解释;你们都不大懂得自己的祖国;先生,你们对于俄罗斯并不熟悉,的确是这样的!……你们读的都是德国书。譬如说现在,您对我谈这个,谈那个,谈到关于那个,喏,就是关于仆役的话。……很好,我没有异议,这一切全都很好;可是您没有理解他们,没有理解他们是怎样的人。(慈费尔科夫先生大声地擤鼻涕,又嗅了嗅鼻烟。)譬如说,让我讲一个小小的趣话给您听,这也许会引起您的兴趣。
  (慈费尔科夫先生咳嗽一下,清一清嗓子。)您是知道的,我太太是怎么样一个人:比她更善良的女子,恐怕很难找到了,您总该承认吧。她的婢女们过的简直不是人间的生活,而是天国实现在眼前了。……但是我的太太给自己定下一条规则:不用已经出嫁的丫头。这的确是不适宜的;生了孩子,这样,那样,这丫头怎么还能够好好地伺候夫人,照料她的日常生活呢?她已经顾不到这些,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这是人之常情。喏,有一次我们乘车经过我们的村子,这是哪一年的事,让我仔细想想,哦,这是十五年前的事。我们看见村长那里有一个小姑娘,是他的女儿,相貌挺可爱的;而且,您知道,态度也很讨人欢喜。我的太太就对我说:‘可可,——您知道吗,她是这样称呼我的,——我们把这个女孩子带到彼得堡去吧;我喜欢她,可可。……’我说:‘很好,带她去吧。’村长当然感激得五体投地;您可知道,这种幸福是他所梦想不到的。……那个女孩子么,当然无端地哭了一阵子。这在起初的确是难受的:要离开父母的家,……总而言之,……
  这原是不足怪的。可是她不久就同我们搞熟了;起初让她住在婢女室里;当然教养她。您知道怎样?……这女孩子显示了可惊的进步;我的太太简直偏爱她,赏识她,终于撇开了别的人,把她升为贴身婢女了,……您瞧!……可也得替她说句公道话:我的太太以前还不曾有过这样好的丫头,从来不曾有过;这女孩子殷勤、谦逊、顺从——简直一切都好。可是,老实说,我的太太也过分宠爱她了;给她穿好衣服,给她吃和主人一样的菜,给她喝茶,……真是无微不至!她这样地服侍了我的太太大约十年。忽然,有一天,请您想像,阿丽娜——她名叫阿丽娜——没有禀告就走进了我的书房,——扑通一声向我跪下了。……这件事,我坦白告诉您,在我是不能忍受的。一个人决不可以忘记自己的身分,对不对?‘你有什么事?’‘亚历山大·西勒契老爷,请您开恩。’‘什么事呢?’‘请允许我出嫁。’老实告诉您,我吃了一惊。
  ‘傻子,你可知道太太没有别的丫头啊?’‘我会照旧服侍太太。’‘胡说!胡说!太太是不用已经出嫁的丫头的。’‘玛拉尼亚可以代替我的。’‘别打这种主意吧!’‘听您的吩咐……’老实说,我简直发楞了。告诉您,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敢说,对我的侮辱,没有比忘恩负义更厉害的了。……不必再告诉您——您知道我太太是怎么样一个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善良是难以形容的。
  ……即使是恶人,也会怜惜她的。我把阿丽娜赶出房间去。我想,她也许会回心转意的;您可知道,我不愿意相信人家会有忘恩负义的恶德。可是您猜怎么着?过了半年,她又来对我提出同样的请求了。这时候我实在动怒了,我赶她出去,威胁她,说要告诉太太。我愤慨得很。……但是请您想象我是多么吃惊:过了一些时候,我的太太流着眼泪来看我,她激动得很厉害,简直吓了我一跳。‘出了什么事?’‘阿丽娜……’您可知道,……我说出来也难为情。‘不会有的事!……是谁呢?’‘是听差彼得路希卡。’我气坏了。我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喜欢马虎!……
  彼得路希卡……并没有罪。要惩罚他也可以,可是据我看来他没有罪。至于阿丽娜,唉,这,唉,唉,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然喽,我马上吩咐把她的头发剃掉,给她穿上粗布衣服,把她发送到乡下去。我的太太损失了一个好丫头,可是没有办法,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总是不能容忍的。烂肉还是割掉的好!……唉,唉,现在您自己去想吧,——您是知道我的太太的,这岂不是,这,这……简直是一个天使!……她对阿丽娜真是依依不舍,阿丽娜知道这一点,可是竟不知耻,……啊?不,您说,……啊?这还有什么可说呢!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了。我呢,我自己为了这姑娘的忘恩负义也伤心气愤了很久。无论如何,在这种人里面是找不到良心和人情的!你无论怎样喂狼,它的心总是向着树林的。……这是对将来的一个教训!不过我只是要向您证明……
  慈费尔科夫先生没有结束他的话,便转过头去,勇敢地抑制着不由自主的激动,把身体更紧密地裹在他的斗篷里了。
  读者现在大概已经懂得我为什么带着同情心望阿丽娜了。
  你嫁给磨坊主已经很久了吗?最后我问她。
  两年了。
  怎么,难道是老爷允许你的吗?
  是出钱赎身的。
  谁出钱的呢?
  萨维利·阿历克谢伊契。
  这人是谁?
  是我的丈夫。(叶尔莫莱独自微笑一下。)是不是老爷对您说起过我?阿丽娜略微沉默一下之后又这样问。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话。阿丽娜!磨坊主人在远处叫唤。她就站起来走了。
  她的丈夫人还好吗?我问叶尔莫莱。
  还不错。
  他们有孩子吗?
  有过一个,可是死了。
  怎么,磨坊主看中了她,还是怎么的?……他赎她出来花了很多钱吗?
  那倒不知道。她识字的;在他们的行业上,这一点……这个……是很宝贵的。所以他看中了她。
  你跟她早就认识的吗?
  早就认识。我从前常常到她主人家里走走。他们的庄院离这儿不远。
  听差彼得路希卡你也认识吗?
  彼得·华西里叶维奇吗?当然认识的。
  他现在在哪儿?
  当兵去了。我们静默了一会。
  她似乎身体很不好?最后我问叶尔莫莱。
  身体真坏呢!……明天的守击多半是很好的。现在您不妨睡一会儿。
  一群野鸭啾啾地叫着,在我们头上飞过,我们听见它们在离我们不远的河面上降落了。天已经完全黑了,而且渐渐地冷起来;夜莺在树林里响亮地叫着。我们把身体埋在干草里,就睡着了。
  八月初,天气往往炎热难堪。在这时候,从十二点钟到三点钟,最果断而热心的人也不能出猎,最忠诚的狗也开始舐猎人的靴距了,这就是说,痛苦地眯着眼睛,夸张地伸出舌头,一步一步地跟在主人后面;主人责备它,它只是委屈地摇着尾巴,脸上露出狼狈的神情,但是决不肯走在前面。有一回,我正是在这样的日子出去打猎。我很想到某处荫凉地方去躺一下,即使一会儿也好,然而一直忍耐着;我的不知疲倦的狗照旧在灌木丛中跑来跑去探索着,虽然它自己明知道这种热狂的行动不会发生什么效果的。窒息的炎热终于逼得我考虑到保留我们最后的体力和能力。我好容易来到了我的仁慈的读者所已经熟悉的伊斯塔河边,走下峭壁,踏着潮湿的黄沙,向着以莓泉闻名于附近各处的泉水走去。这泉水从河岸上那条渐渐变成狭小而深邃的溪谷的裂缝中涌出,在离此二十步的地方,带着愉快的滔滔不绝的潺湲声流入河中。溪谷的斜坡上,长着茂密的橡树丛林;泉的四周是一片短短的、天鹅绒似的青草地;太阳的光线几乎从来不曾照到过它的清凉的、银色的水面。我走到了泉水旁边;草地上放着一个桦树皮制的勺子,这是过路的农人为了大家便利而留下来的。我饱饮了泉水,躺在荫处,向四周眺望。这泉水流入河中时形成一个水湾,因此那地方经常是一片涟漪;在这水湾旁边,坐着两个老头儿,背向着我。其中一个体格十分结实,身材高大,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整洁的上衣,戴着一顶绒毛便帽,在那里钓鱼;另一个身体瘦小,穿着一件打补丁的波纹绸外衣,没有戴帽子,捧着一罐头鱼饵放在膝上,时时用手抚摸自己的白发苍苍的头,仿佛是要不让它晒到太阳。我更仔细地向他凝神一看,认识这人是舒米希诺的斯交布希卡。请允许我把这个人介绍给读者。
  离开我的村庄几俄里的地方,有一个舒米希诺大村,在那里有一座为圣科齐马和圣达米安建立的石造礼拜堂。这礼拜堂的对面,曾经有一所宏大的地主邸宅在这里显赫一时,这邸宅周围有各种附属建筑物、杂用房屋、作坊、马厩、地下室、马车库、澡堂、临时厨房、客人住的和管理员住的厢房、温室、民众用的秋千,和其他或多或少有用的建筑物。在这邸宅里曾经住着一家豪富的地主,一直过着太平的日子,忽然有这么一天,这些财产全部付诸一炬。主人们迁住到别处去了;这院落就荒废了。广大的焦土变成了菜园,处处堆着砖头——从前的屋基的遗迹。他们用幸免火灾的圆木草草地钉了一间小屋,用十年前为了要造哥特式亭台而买来的船板作屋顶,就派园丁米特罗方带着他的妻子阿克西尼亚以及七个小孩住在这屋子里。主人命令米特罗方把青菜野蔬供给一百五十俄里外的主人家食用;指派阿克西尼亚看管一头提罗尔种的母牛,这头母牛是出了重价从莫斯科买来的,但是可惜丧失了再生产的任何能力,因此自从买来以后,不曾有过牛奶;还有一只有冠毛的烟色的雄鸭——唯一的老爷家的家禽——也交给她照管;孩子们因为年纪还小,不指定他们任何职务,然而这使得他们完全变成了懒惰人。我曾经有两次在这园丁家宿夜;路过的时候我常常向他买黄瓜,这些黄瓜天晓得是什么缘故,夏天就已经长得特别大,淡而无味,皮厚而黄。我就是在他家里第一次看到斯交布希卡的。除了米特罗方一家和托庇寄住在兵士的独眼妻子的小星里的、年老耳聋的教会长老盖拉西姆以外,没有一个家仆留在舒米希诺,因为我所要介绍给读者的斯交布希卡,不能把他看做一般的人,尤其不能把他看做家仆。
  凡是人,在社会里总有不论怎么样的地位,总有不论怎么样的关系;凡是家仆,即使得不到工钱,至少也会得到所谓口粮;斯交布希卡却实在从来没有受到任何补助,他并无一个亲戚,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这个人简直没有来历;没有人谈起他;户口调查中恐怕也没有他这个人。有一种不明确的传闻,说他曾经在某时当过某人的仆从;然而他是谁,什么地方的人,谁的儿子,怎样会作了舒米希诺的居民,怎样会获得那件波纹绸的、从开天辟地以来就穿在身上的外衣,他住在哪里,靠什么生活,——关于这些,绝对没有人知道一点儿,而且,老实说,谁也不关心这些问题。只有知道一切家仆的四代家谱的特罗费梅奇老公公有一次说,他记得已故的老爷阿历克塞·罗马内奇旅长出征回来时用辎重车载来的土耳其女子,是斯交布希卡的亲戚。
  在节日,照俄罗斯旧俗用荞麦馅饼和绿酒普辫地布施并款待众人的日子,——即使在这些日子里,斯交布希卡也不走到摆设好的桌子和酒桶前面来,不行礼,不走近老爷去吻他的手,不在老爷面前为了祝老爷健康而一口气喝干管家的胖手注满的一杯酒;除非有好心肠的人走过他旁边,把一块吃剩的馅饼分送给这个可怜的人。在复活节的日子,他也参加接吻礼,但是他不卷起油污的衣袖,不从后面的口袋里取出他的红蛋,不喘着气,眨着眼睛,把这蛋呈献给少爷们或者竟呈献给太太。他夏天住在鸡埘后面的贮藏室里,冬天住在澡堂的更衣室里;严寒的时候,他在干草棚里过夜。人们见惯了他,有时甚至踢他一脚,但是没有一个人同他谈话;而他自己,也好象有生以来不曾开过口似的。火灾之后,这无用的人栖身于——或者象奥廖尔人所说,耽搁在——园丁米特罗方家里了。园丁不理睬他,不对他说你住在我家里吧,可是也不撵他出去。斯交布希卡其实也并不住在园丁的屋子里,他住在菜园里。他来往动作,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打喷嚏和咳嗽的时候,害怕似地用手掩住嘴巴;他老是像蚂蚁一样悄悄地张罗奔忙;而一切都是为了糊口,只是为了糊口。的确,倘使他不是这样从早到晚为自己的食物操心,我的斯交布希卡一定饿死了。所苦的是每天都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来糊口!斯交布希卡有时坐在围墙下咬萝卜,或者啃胡萝卜,或者俯身剥着一棵肮脏的白菜;有时杭唷杭唷地提着一桶水到一个地方去;有时在一只沙锅底下生起火来,从怀里取出几块黑糊糊的东西放进锅里去;有时在自己的贮藏室里用一块木头来敲敲,钉上钉子,做成一个放面包的架子。他做这一切事都静悄悄地,仿佛是秘密的:你向他一看,他就隐藏起来。有的时候,他忽然走开了两三天;当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不在。……一转眼,他又出现了,又在围墙旁边偷偷地把劈柴塞进铁架子底下去了。他的脸很小,眼睛发黄,头发一直挂到眉毛上,鼻子是尖的,耳朵很大而且透明,好像蝙蝠的耳朵,胡子仿佛是两星期以前剃掉的,永不更短或更长。我在伊斯塔河岸上遇到的,就是这个斯交布希卡和另一个老头儿在一起。
  我走到他们跟前,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就同他们并排坐了。斯交布希卡的同伴原来我也认识的:这是彼得·伊里奇伯爵家的已经解放的农奴米海洛·萨维里叶夫,绰号叫作雾。他住在一个患肺病的波尔霍夫小市民——我屡屡投宿的旅店的老板——那里。在奥廖尔的大道上经过的年轻官吏和别的闲人(埋在条纹羽毛褥子里的商人顾不到这些),到现在还可以看见离开特罗伊茨基大村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完全荒废了的、屋顶倒塌而窗子钉死了的二层木造大楼房突出在路旁。在阳光明丽的晴天的正午,比这废墟更凄凉的东西是想象不出的了。在这里,曾经住过以好客著名的、旧世纪的豪富的达官贵人彼得·伊里奇伯爵。有时往往全省的人都会集到他家里来,他们在家庭自备乐队的震耳欲聋的乐声中、在花炮和焰火的噼啪声中跳舞,尽情地行乐;到现在,经过这荒废了的贵族邸宅而叹息并回想过去的时日和过去的青春的老妇人,恐怕不止一人而已。伯爵长时间地举行宴会,长时间地在许多献媚的宾客中间往来周旋,和蔼地微笑;但是不幸他的产业不够他一生的挥霍。他完全破产之后,到彼得堡去给自己找职位,没有等到任何解决,就死在旅馆里了。雾在他家里当管家,在伯爵生前就已经获得解放证。
  这人大约有七十岁光景,相貌端正而愉快。他差不多经常微笑着,在现今只有叶卡捷琳娜时代的人能作这样的微笑:温和而庄严;说话的时候嘴唇慢慢地突出来,慢慢地缩进去,和蔼地眯着眼睛,说话略带鼻音。他擤鼻涕、嗅鼻烟,也都从容不迫,好像做一件大事情。
  喂,怎么样,米海洛·萨维里叶夫,我开始说,钓了很多鱼吧?
  喏,请往鱼笼里瞧一瞧:已经钓着了两条鲈鱼,还有大头鱥,大概是五条吧。……斯交布希卡,拿来看看。
  斯交布希卡把鱼笼递给我看。
  斯交布希卡,你近来过得怎么样?我问他。
  没……没……没……没……没什么,老爷,平平常常,斯交布希卡讷讷地回答,仿佛舌头上压着重东西似的。
  米特罗方身体好吗?
  身体好的,可……可不是,老爷。这可怜的人把脸转过去了。
  不大肯上钩啊,雾说起话来,天太热了;鱼都躲在树荫底下睡觉了。……替我装一个鱼饵吧,斯交布希卡。(斯交布希卡拿出一个虫来,放在手掌上,拍拍地打了两下子,装在钩子上了,吐上几口唾沫,递给了雾。)谢谢你,斯交布希卡。……老爷,您,他向着我继续说,打猎吗?
  是啊。
  唔,……您的猎狗是英国种呢,还是纽芬兰种?这老头儿喜欢乘机卖弄才能,仿佛在说:我们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种,可是很好。
  唔,……您也有会捕野兽的猎狗吗?
  我有两队。
  雾微笑一下,摇摇头。
  的确是这样:有的人喜欢狗,可是有的人送给他也不要。照我的粗浅的见解看来,养狗主要可说是为了体面。……一切都要漂亮:马要漂亮,看狗的人也应该漂亮,一切都要漂亮。已故的伯爵——祝他升入天堂!——其实根本不是个猎人,可是他养着狗,并且每年出门打猎一两次。穿着有金银镶带的红外套的看狗人集合在院子里,吹起号角来;伯爵大人走出来了,他们就把马牵给伯爵大人;伯爵大人上了马,猎师头目把伯爵大人的脚放进马镫里,脱下帽子来,把马缰绳放在帽子里呈上去。伯爵大人抽起鞭子来,看狗人齐声吆喝,走出院子去。马僮跟在伯爵后面,用绸带子牵着老爷的两只宠狗,就这么照料着。……这马僮高高地骑在哥萨克马鞍子上,红光满面,一双大眼睛骨溜溜地转来转去。……那时候当然还有许多客人。又是娱乐,又有礼貌。……啊哟,给挣脱了,这家伙!他拉一拉钓鱼竿,突然这样说。
  听说伯爵一生过得很阔气,是吗?我问。老头儿在鱼饵上吐几口唾沫,抛出了钓钩。
  自然,他是一位达官贵人。常常有可说是第一流的人物从彼得堡来拜访他。他们往往系着浅蓝色的绶带坐在桌子面前进餐。伯爵真是招待客人的能手。有时他叫我去:‘雾,’他说,‘明天我要几条活鲟鱼,叫人替我办到,听见吗?’‘听见了,大人。’绣花的外套、假发、手杖、香水、上等的花露水、鼻烟壶、大幅的油画,都是直接从巴黎定购来的。伯爵举行起宴会来,——天啊,真不得了!焰火冲天,车水马龙!有时甚至还放大炮。单说乐队,就有四十个人。用一个德国人当指挥,可是这德国人傲慢起来;要和主人家同桌子吃饭,伯爵大人就下令把他赶走,他说,我家的乐队没有指挥也懂得奏乐的。自然喽,这是老爷的权威。一跳起舞来,就跳到天亮,跳的都是埃柯塞兹【埃柯塞兹,一种四组或四人之男女舞蹈】和玛特拉杜尔【玛特拉杜尔,一种西班牙舞蹈】。……嗳……嗳……嗳……好家伙上钩了!(老头儿从水里拉起一条小鲈鱼来。)
  拿去,斯交布希卡。——老爷毕竟像个老爷的样子,老头儿又抛出钓钩,继续说,他的心地也很善良。
  有时候他打你,——可是过了一会就忘记了。只是一件事:就是养姘妇。唉,这些姘妇,天晓得!就是她们搞得他破产了。要知道她们大都是从下等人里挑出来的啊。其实她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可是不,哪怕你把全欧洲所有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她们!
  按说么:为什么不可以如意称心地过日子呢?——这本是老爷份内的事,……可是搞到破产总是不应该的。特别是其中有一个人,叫做阿库丽娜;现在她已经死了——祝她升入天堂!她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西托夫的甲长的女儿,可真是一个泼妇!
  常常打伯爵的嘴巴。她完全把他迷住了。她把我的侄儿送去当兵,为了他在她的新衣服上倒了些可可,……送去当兵的还不止他一个人呢。嗳,……可是无论怎样,那时候真好!老头儿深深地叹一口气,补说了最后这句,然后低下头,不说话了。
  照我看来,你家的老爷很严厉吧?略微静默了一会之后,我开始说。
  在那时候这是风尚呀,老爷,老头儿摇摇头,反驳我。
  现在没有这种情形了,我注视着他,这样说。他向我瞟一眼。
  现在当然好些了,他含糊地说,把钓钩远远地抛了出去。
  我们坐在树荫底下;但是树荫底下也很闷热。苦重而炎热的空气仿佛停滞了;火热的脸愁苦地等候着风,但是风不来。太阳在蓝得发暗的天空中火辣辣地照着;在我们正对面的岸上,是一片黄橙橙的燕麦田,有些地方长出苦艾来,竟连一根麦穗都不动摇一下。稍低的地方,有一匹农家的马站在河里,水齐着膝,懒洋洋地在那里摇动湿淋淋的尾巴;有时在低垂的灌木底下浮出一条大鱼来,吐出泡沫,慢慢地沉到了水底,在身后留下些微波。蚱蜢在焦黄色的草里叫着;鹌鹑懒洋洋地啼着;鹞鹰平稳地在旷野上面翱翔,常常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很快地拍着翅膀,把尾巴展开成扇子形。我们被炎热所压迫,一动不动地坐着。忽然从我们后面的溪谷里传出声音来:有人正在向着泉水走下来。我回头一看,看见一个年约五十岁的、风尘满面的农人,穿着衬衫,踏着草鞋,肩上背着一只柳条筐子和一件上衣。他走到泉水边,贪馋地畅饮了一顿水,然后站起身来。
  啊,是符拉斯!雾向他一看,这样叫起来,你好,老兄。从哪儿来?
  你好,米海洛·萨维里叶夫,那农人走到我们跟前,这样说,我从远地方来。
  你到哪儿去过了?雾问他。
  到莫斯科的老爷那儿走了一趟。
  为什么事?
  去请求他。
  请求什么?
  请求他把代役租减轻些,或者把我改成劳役租制,迁一个地方,也行。……我的儿子死了,现在我一个人对付不了。
  你儿子死了?
  死了。农人略略沉默了一会,又补充说:他从前在莫斯科当马车夫;实在是他在替我缴代役租的。
  难道你们现在是出代役租的?
  是出代役租的。
  那么你的老爷怎么说呢?
  老爷怎么说?他把我赶出来!他说,‘你怎么敢直闯到我这里来?这些事有管家在管啊,你呀,’他说,‘先得呈报管家,……叫我把你迁到哪儿去啊?你呀,’他说,‘先把你欠着的代役租还清了再说。’他简直动怒了。
  那么,你就回来了吗?
  回来了。我本来想打听一下,我的儿子死了之后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来,可是没有弄得清楚。我对他东家说:‘我是菲利泼的父亲。’可是他对我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呢?况且你的儿子什么也没有留下来;还欠我债呢。’于是我就走了。
  农人带着笑把这一切讲给我们听,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可是他那双皱缩的小眼睛里噙着泪水,他的嘴唇抽搐着。
  那么你现在怎么办呢,回家去吗?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当然只有回家去。我的老婆恐怕现在已经在挨饿了。
  那么你可以……那个……斯交布希卡忽然说起话来,可是又发窘了,不说下去了,他开始用手抓弄罐头里的鱼饵。
  那么你要到管家那儿去吗?雾继续说,不免诧异地向斯交布希卡看一眼。
  我到他那儿去干吗?……我还欠着租呢。我儿子死去以前生了一年病,他自己的代役租都没有付。……可是我并不怎么耽心,向我要不出什么来。……嘿,老兄,无论你怎样狡猾,没有用,我是不会负责的!(农人大笑起来。)无论他怎样自作聪明,金齐良·谢苗内奇,总归……
  符拉斯又笑起来。
  怎么样?这件事不妙呢,符拉斯老兄,雾慢吞吞地说。
  有什么不妙?不……(符拉斯的音声中断了。)天好热啊,他用衣袖擦着脸,继续说。
  你的老爷是谁?我问。
  伯爵伐列利安·彼得罗维奇·×××。
  是彼得·伊里奇的儿子吗?
  是彼得·伊里奇的儿子,雾回答。已经故世的彼得·伊里奇在生前就把符拉斯的村子分给他的。
  他怎么样,身体好吗?
  身体很好,谢天谢地,符拉斯回答。红润润的,简直是满面血色。
  啊,老爷,雾向着我继续说,派在莫斯科附近倒还好,可是他被派在这里,还得付代役租。
  一份要出多少租金呢?
  一份要出九十五卢布,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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