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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鼻子里进糖果会不会肺里面_百度宝宝知道托马斯·沃尔夫:&天使望故乡&(2)
那年春天他孤独得难受。自从伊丽莎离家去开客栈,甘特家固有的秩序崩溃以来,他跟他最初的几个邻居小伙伴就淡多了,像哈里·塔金顿和迈克斯·埃塞克他们,他现在几乎完全没有来往了。偶尔他们还会见面,过上一段时间,他也和他们玩玩,但他已没有固定的伙伴,只不过前前后后认识了一些"迪斯兰"的房客带来的小孩,还有经营对街布伦斯维克公寓那位奥道尔太太的儿子铁姆,和其他偶然结识的孩子。
  可是他对这些人却渐渐地越来越觉得讨厌;待上不久,就觉得他们的生活、思想和兴趣无聊得可怕,觉得自己陷进了乌烟瘴气的泥沼中而不能自拔。枯燥无味的人让他感到害怕,他不怕自己生活苦闷,倒是最怕别人的生活无聊。他很小的时候就讨厌佩蒂·潘兰和她那些老得发霉的姑姑婶婶。他隐约还记得她们在中央大街上的那所老房子,闷热的屋子里满是烂苹果味和浓浓的药味,门外风声的呼啸,和那些老妇女们在屋内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扯着谁家生病,谁家死人的话题。他对她们满怀恐怖和愤怒,因为在这个使他作呕的龌龊的气氛中她们倒可以生活,可以滋长。
  就这样,他整个生命的背景,他的整个物质环境现在都被他用自己的好恶给划分得清清楚楚,有好有坏、有明有暗。他这种主观和偏见,天知道是怎样形成的,是用什么微妙的思想情感和联想构成的。比如说,某一条街在他的眼里就是一条"好街"--那里有的是欢欣鼓舞、丰富明朗的生活;另外一条街,莫名其妙的,就是一条"坏街",也不知为什么就使他感觉惧怕、失望和沮丧。
  也许这是记忆中某一个冬天的下午,红色的夕阳冷丝丝地照在操场上,春意似有还无的时刻,家家亮起昏黄的灯光,一群野孩子邋里邋遢回家吃晚饭。大人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回到单调无聊却也暖融融的、监狱似的家中,回到煤油灯(他最恨的东西)旁,回到床上睡觉,也许正是这些情景在他胸中凝结成了对这个地方的厌恶感。直到现在,虽然当初造成这种厌恶的心理早已经被淡忘了,但胸中的郁闷一直还堵在那儿。
  也许,是某一年晚秋的时节,他从乡下步行回来,从某处幽谷里出来,鼻子上挂着鼻涕,靴子上沾着泥块,膝盖上面沾着烂柿子的味道,手掌心里留着青草和湿土的臭味,他去过的那地方好像有股臭味让他恶心,他在那地方遇到的人也叫他想起来就心悸。
  他特别喜爱照得雪白明亮的灯光,最讨厌单调昏暗的灯光、烟雾蒙蒙的灯光,和一切朦胧、阴沉的灯光。到了晚上,他一定要待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这之后,才进到黑暗里去。
  他各种体育游戏都玩不好,可是却对体育喜欢得要命。他对迈克斯·埃塞克这个人早已不感兴趣,可是对他当运动员却依然兴趣不减。迈克斯擅长的是棒球,他通常打的是外野的位置,他在场上灵巧轻快地飞来跑去。球要是向他打过来,他的反应有如黑豹一样敏捷,不管多险的球他都能从容不迫地接住。不过他也是一个凶猛的投手,他站在垒后看似轻松随便,但却很机灵,球来时他甩动宽阔有力的肩膀挥棒一击打个正着。尤金拼命想学他这准确而有力的动作,好能够把球一下子打出场外,可就是学不会。他击球时总是笨手笨脚地把球打到地上乱滚,被对方守垒的球员轻易封杀。轮到他做外野手时也是一样地蠢笨:他怎么也学不会在一个队里和大家一块战斗,做队伍中的一只臂膀。每逢分队打球,他总是紧张得要命,一再失误。所以他常常单独同另一个孩子,或者午饭后约了本,两人一来一往地掷球,一玩就玩好几个钟头。
他练得能投飞快的球,投出去时他那年青有弹性的瘦长身躯向前冲着,使出浑身力气,"砰"的一声把球砸中捕手手套的正中心,好不得意。要不然就漂亮地投一个弯曲球,只见球一溜烟从高处落下来。本冷不防球从高处急落下来,吃了一惊,使劲骂了两句,然后怒冲冲地把球扔回他的薄皮手套里。春夏两季,口袋里一有钱,他就去看地区联委组织的球赛,或者是别人请他。跟着去看球时,他总是疯狂地替本区球队和那些最棒的球员呐喊助威,脑子里还想象着自己正在球场上大显身手,于胜负关头力挽狂澜。
  实际上,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绝对受不了那种艰苦严格的训练,还有那种优秀运动员必须具备的坦然面对胜败的精神;他要么不玩球,要玩就总是要赢,而且他还要做将军,做冲锋陷阵的尖兵,大获全胜之后还要美人爱他。胜利与爱情,这就是尤金满脑子胡思乱想中看到的自己--战无不胜,被人爱着。可是他清醒时,他这一辈子的失败与痛苦便在眼前显示出来。他看见自己笨手笨脚丑八怪的样子,整天恍恍惚惚不能正对现实的面孔,像一朵幽黑的小怪花,根本没法使他的亲戚朋友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只会引起人家的不快,让人家难受、别扭。想到这儿,他痛苦万分地记起过去在家里、在学校以及在社会上所受的无数次的耻辱、挨打或是挨骂。想起这些事情,头上的胜利冠冕就会化为乌有,凯旋归来的喧天锣鼓也悄然消逝。雄鹰的形象飞得不见踪影。他在理智的那一刻,看见自己是个疯子,在僭称凯撒大帝。他羞得扭过脸去,用手把脸捂起来。
  烈奥纳德先生把粉白粗裂的手放在尤金肩上,亲昵地顺着他的后背抚摩下去,一直到腰的下面,所到之处,留下片片粉笔灰的印子。然后,他用肥胖的手搂住这孩子麻杆样的细胳膊。
  "这孩子值。"他说着,柔和地来回摇着,"值,先生!"
  尤金报以痛苦的一笑。伊丽莎继续撅她的嘴,她觉得和烈奥纳德之间有一种心理上的联系,两人都不慌不忙的。
  "我说啊,"她揉着高挺的鼻子,狡猾地说,"我原先也当家庭教师来着。这你不知道吧?但我从没拿到过你说的那个数。"她接着补了一句说,"我倒是觉得,要是我自己能有住的,每月再挣个20来块钱,那就美死我了。"
  "真的吗,甘特夫人?"烈奥纳德先生对此极感兴趣,"行啊,先生!"说着他似有若无地笑了笑,更用力地摇晃着尤金的胳膊,好像要把他胳膊拧断似的。
  "真的,"伊丽莎说,"我还记得我父亲。那时候早,还没有你呢,孩子。"
  她对尤金说:"因为那时候我连你爸爸是啥模样都还不知道哩,就像人家说的,你还不知是挂在天空上哪儿的一块洗碗布呢--那时候谁要是跟我提结婚的事,我准会嘲笑他一通。哎,你听我说啊(她撅起嘴,摇摇头,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我们家那时候穷得不得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前不久还想起过那时的事呢--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就像我常跟你说的(她对着尤金说),有一天晚上你外公回家来说--哎,听听,这是怎么说的?猜我今天看到谁了?--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他当时的样子--我觉得(她转向烈奥纳德,似笑非笑地),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说,不过想到这事总有点奇怪,是吧?--我刚帮助简姨摆好饭桌--她是从严息县大老远赶来看你外婆的--忽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跟你说(她转向烈奥纳德)我从来不往窗外看,可是我心里明明白白他回来了--哎哟,我叫出声来--他来了--你在叫什么哪,伊丽莎,大惊小怪的,你外婆说--我记得她还出门向门前的路上张望了一下--人影子也没有--他真来啦,我说,你等着瞧吧--谁呀,你外婆问--是爸爸嘛,还会是谁呀--他还背着什么东西呢--真的--我的话刚出口,他已经出现了,真真切切地从小路上走过来,背上是一大袋苹果--看他走路的样子,像是有什么事要说--嗯--还真是的--他连招呼也来不及打--我记得他后脚还没进门就开口说话了--啊,爸爸,我喊出来,你带苹果回来啦--那年我得肺炎差点死掉--那以后我一直在吐血--那是脑溢血--所以我让他带苹果回来--你好哇,先生,我妈对他说,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能看得出来--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奇怪的事哩--她就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嗯,他听了之后,态度非常认真,说--真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当时说话的神态--我猜他是看到我了。我当时不在那儿,可是我正打算走到那儿去。我有话对你们说--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这个,我--咳,是杜鲁门教授啊--他冲我跑过来,跟我说,喂,伊丽莎在哪?我给她找了个活儿,不知她愿不愿干。冬天到比佛丹去教书怎么样--是嘛,太棒啦,你外公说,她这辈子还没教过书哪--杜鲁门教授放声大笑起来,说这个不用担心--伊丽莎只要肯用心什么都会干得好的--就是这样的,先生,我就是这样走上讲台的。"她讲完若有所思,伤感地停了一会儿,她苍白的脸上显出此刻她的思绪飘回到以往的时间隧道去了。
"不错,先生,"烈奥纳德先生含糊地说了声,搓着下巴,"你这个小坏蛋,你哟。"他推了尤金一下,没理由地哈哈笑起来。
  伊丽莎慢慢撅起了嘴。
  "好吧,"她说,"我送他到你那儿去上一年。"她做生意就是这个样子的。
  就这样,千百万个选择中,碰巧遇上了这么一次,命运又一次落到他头上了。
  烈奥纳德先生早已租了一间战前盖的房子,那房子是南北向,坐落在山上的一大片树荫中,能看到山下的比特本区。笔直下去是南区--这一带黑人住的房子,一直延展到车站那儿。9月初的一天,他带着尤金到那儿去。他们从城里走过,谈论着政治大事,他们穿过广场,走过哈顿大道,来到城南的教堂,然后转向西南,沿着一条弯曲的道路直走到山上的学校前。
  他们走进校园,耳畔响着大树间奏起的秋的哀歌。走进那座狭长的房子,在宽敞的大堂里,尤金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烈奥纳德。她正拿着一把扫帚、围着一方围裙。尤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她竟这么虚弱。
  玛格丽特·烈奥纳德34岁,她生有两个孩子,儿子6岁,女儿才2岁。她站在那儿,细长的手指拨弄着扫帚把。尤金发现,她右手食指的指尖是扁平的,像是被铁锤砸伤了好不起来了。尤金不免冒出一阵冷汗。过了几年以后尤金才知道,肺病会把人的手指弄成这样。
  玛格丽特·烈奥纳德中等个头,约有5英尺6英寸高。尤金从一开始的害羞缓过来后,发现她的体重不会超过80到90磅。他已经知道他们有孩子,这会儿便想起他们来了。他顺便想到了烈奥纳德那结实强壮的身躯,一种恐怖的感觉涌上来,他敏捷的思路马上想到性交的事情上去了。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令人恐惧。
  她穿着一件浆洗得整洁的灰色方格布衫,周身不显得松垮,刚好遮住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
  他脑中还在茫茫然摸索,忽然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只好带着一种羞耻的感觉,抬起头去看她的脸。那张脸上是这样安详而又热情,菜色的皮肤上面一层死灰色,下面包着额角的面颊线条分明,还没有绷得像骷髅那样紧。好像是一个病人已经复原到某种程度,不好也不坏,可是她一举一动都需要非常小心。
  她的鼻子很直,连同下颔秀而长的线条,使她瘦小的脸庞上显出精明果断的神气。她两颊和嘴边蜡黄的皮肤不时微微地抽动,似乎表示神经有点衰弱,但这却无损于她内心永不枯竭地涌现出来的那份平静的美。她的脸差不多总是安详的,但也能看出她的内在不断地和疲劳进行的神经交战,努力战胜这个可怕的敌人,不让它瓦解自己。她的脸上无时无刻不书写着一部伟大的史诗,赞美她以体内隐藏的伟力进行斗争得来的胜利--他每次见到她总有这种感觉:她的两手永远紧紧握牢她那千头万绪的心弦,因为她一放手,这许多紧张的破坏情绪就会使她四分五裂。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一旦她体内这巨大的勇气流失出去,她就会立刻崩溃。
她好比疆场上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名将,虽然伤势致命,却仍用手一直堵着血流如注的创口,指挥若定,继续作战。
  她的头发相当粗厚,深棕色略带灰白,中间平分,一把梳到脑后紧紧地打了一个髻。她周身干净整洁,像一块刚刷过的厨房的工作台。她握住他的手时,他觉得她的手指敏感而有力,同时注意到她那双操劳过度的手擦洗得多么干净。如果他在这时已经注意到了她身体的衰弱,那完全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她的那股纯洁。他觉得他所接触到的不是疾病,而是从未见过的健康。她的形象在他胸中涌起了崇高的音乐,使他的身心大大升华。
  "这位,"烈奥纳德先生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腰部说,"就是尤金·甘特先生。"
  "好啊,先生!"她说,声音低低的好像是充满活力的乐弦在弹动,"我很高兴认识你。"她的话音里有一种安静的惊讶,就像有些人遇到或听到什么新鲜的事情、或偶然的巧合时所发出的声音--一种超越了人生和大自然的一切、坦然接受的声音。忽然间他意识到:生活中的一切对于这个女人都具有永恒的神奇。她能正视任何人内心里的美、神秘和悲剧,她认为他这个孩子也是美好的。
  她的脸有一种奇怪的、热情的生气,虽然无形无迹,却是活生生的。两个眼珠注视他时由棕色变成微暗,好似一只鸟刚飞过而留下来两翼的阴影。她看见他一张生气勃勃的小脸很不自在地安在又长又瘦的身躯上;她看见他细得像杆子似的两条腿,一双内八字的大脚,膝盖底下的长袜子上几块脏兮兮的补丁,和他那件蹩脚外套的袖口上别别扭扭伸出来的一大截手腕和手臂;她看见他那瘦削微驼的肩背,和乱麻似的头发--可是她并没有笑。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就好像囚犯重见天日、久困在黑暗中的人一旦沐浴在清凉的早晨中、一个瞎眼的人忽然眼翳尽除,所见的只有光明。他全身都吸吮着她的光彩,正如饥民久旱逢甘霖。他闭拢双眼让自己沐浴在她的光彩中,等到再张开眼睛时他看见她的眼睛也闪亮地湿润了。
  随即她放声笑出来。"啊呀,烈奥纳德先生,"她说,"这是怎么回事!他差不多有你一样高啦。来,孩子。站到这里来让我量量看。"她手指灵巧地把他们两人拉过来背对背站着。烈奥纳德先生比尤金高两三英寸。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啊呀,这个小坏蛋,"他道,"这个小家伙。"
  "孩子,你多大啦?"她问。
  "下个月我就满12岁了。"他回道。
  "啊呀,你还不懂啊!"她惊奇地说。"可是我要告诉你,"她接着说,"我们得想法子在你骨头上加一点肉。你不能总是皮包骨头。我不喜欢看你这个样子。"她边说边摇头。
他感觉不舒服,也有点不高兴。他觉得不好意思,而且害怕被人说得如此"单薄",这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她把他带到左首一间现在装置成为起居室兼藏书室的大屋子。她注意到他一看见书架上摆着的多本书,饥渴的脸上马上高兴地光亮起来。他笨手笨脚地在桌子旁边一张藤椅上坐下来。待了一会儿她回来端了一盘三明治和满满一大杯酸牛奶,这东西他以前从没喝过。
  等他吃完了,她拉了一把椅子靠近他坐下。刚才她把烈奥纳德差去农场上取什么东西,只听见他在外面不时地用他那相当威严的乡下口音向他养的牛吆喝着。
  "好啦,说说看,孩子,"她说,"你都读了些什么书?"
  他机警地在他所知道的白纸黑字的荒原里东挑西选,拣出几本他认为她会赞许的书来,说是他爱读的书。城里公共图书馆所有的书,不论好坏,他都读遍了,因此他现在说出来的数目也相当可观。有时他提到一本什么书,她问起内容,他就把书里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令她大为满意。她又兴奋又热心--她立刻看出来她可以充分地帮助满足这个孩子的求知欲望。他呢,也忽然领略到了听人教诲原来是一件快事--以前盲目地摸索,毫无目标地追求,现在有人替他领航、引导和控制。怎样才能航海到印度,以前他一无所知,现在有人替他把路线画出来了。临走之前她给了他一本900多页的大书,里面从头到尾都是活灵活现的插图,画的是恋爱与战斗的场面,是他最爱读的历史故事。
  那天晚上他一直读到午夜,深深沉浸在猎熊者的命运里,还有火烧风车、抢杀掳掠、中古时代驿车的仆仆风尘和旅店夜宿,以及伊雷斯玛士之父、天才种子、勇敢英俊的遮拉德等等。尤金觉得这本《寺院与家庭》是他读过的故事书中最好的一部。
  阿特蒙预备学校是烈奥纳德夫妇一生最大的尝试。烈奥纳德青年时梦想的所有未能实现的成功,他都希望这次可以实现。对他来说,这所学校象征着独立、自主、权力,他也希望这是财富的象征。对于她,仅仅教书本身已经是她最大的满足--这是她的音乐、她的生命,教书使她将好材料塑造成最完美的精灵,教书是她身体的主宰,使她的心灵永生。
  这孩子的心就像无情的火山,以往轻易崇拜过的偶像投入其中就像飞蛾一样,一个个顷刻之间烧为灰烬,他过去心目中的英雄豪杰跟着无情的岁月一个个先后消逝。有什么能满足他的期望?有什么能经得起成长和记忆的考验?为什么曾经金光闪闪的,现在都变得黯然失色?他这一辈子好像注定了,他最尊重崇拜的人到头来都不过是偶像;他最仰仗的生命却在脚下溶化瓦解;向脚下看去,只剩下一堆石雕像的碎块。但是在他的阴影笼罩的心坎上唯有她是永恒的、真实的胜利--是她最早以她自己的光芒照亮了他迷茫的双眼,是她让他那无可归依的心灵得到温暖的巢。她就在那儿。
啊,人生活着等于死亡,把血肉之躯化成木石!啊,一度奉为神明的现在变为粪土!假如人能永远活着,超越了过去岁月的灰烬,那么从尘土中岂不能复苏,已死的信心岂不能再生,在清晨的山顶上见到的天神岂不能重现?是谁与我们同行于山上?
  数学和历史两门课的教师是约翰·陶塞的妹妹艾米。她是个壮实的女人,足有5英尺10英寸高,体重185磅。她的头发又黑又厚,梳得直直的油光发亮,一双乌黑的眼睛,整个脸庞非常性感。她结实有力的前臂露出来半截,上面长着一层细细的汗毛。她人并不算胖,但里面穿得非常紧,弄得她一双粗壮的膀子和肩头在她薄纱的白衬衫袖子里圆鼓鼓地显现出来。天暖时她浑身出汗,两只衬衫袖子的腋窝下汗湿了一大块。冬天,她站在炉边烤火时,周身发出一种令人兴奋的粉笔气味,混着一身健康好闻的气息。冬季有一天尤金在冷风呼吼的后走廊上走过她的房门,正好她的侄女儿开门走出来。尤金一眼瞥见她刚洗完澡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正在穿袜子,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红彤彤的宽厚的肩膀,粗壮的身体洗得干干净净还在冒着热气。
  她生性喜欢火光和温暖,常常坐在炉旁,懒洋洋的可是又精神饱满,两腿叉开着吸收热气,浑身有力,比她的哥哥更要肉感。她身子烘得热热的,眼睛眯眯地一视同仁地看着她的学生。没有男人来找她,她像是甘泉一样渴望着有嘴唇凑上来。她不去找谁,她只是像只温暖的懒猫,向世界上所有人都微笑。
  她是一个很好的数学教师,天生熟悉数字,她懒洋洋地把学生们的练习簿拿过来,懒洋洋地替他们算出答案来,和颜悦色地笑着但也略带藐视的意味。在她背后,杜兰·贾维斯坐在他的位子上装做痴恋的样子向尤金呻吟着,同时两手紧握桌板,身体使劲扭动,做出猥亵的姿势来。
  第二年快结束时,希芭跟她那个害肺病的丈夫来到他们的学校。这位先生瘦得像骷髅一样,嘴唇上带着一丝血痕,年纪已有73岁,有人说他只有49岁--是因为生病才显得老。他长着高高的个子,有6英尺3英寸,两撇长胡子,面孔蜡黄、瘦削得活像一个中国的满大人。他是个画家--画印象派的那种大团色块--一团团的羊在荆棘满地的山坡上,几只渔船在码头边,后面一大堆红砖房子做背景。
  古老的格劳斯特镇、云石村、鳕鱼角那边的老乡、一帮勇敢的小船长们--这些带着海水咸味的名字都涌上来,渗着柏油沫的绳索、在太阳里晒干了的鳕鱼头,在水面上荡漾着装满了破了腹的鱼的平底船、腥气扑鼻的海港臭味、一个水手沉思遐想、毫无表情的面孔,那上面刻着他一生与大海结下的姻缘。春天清晨的海水是什么样子?冰冷的海鸥睡在风上,云朵冉冉上升。
他们看见那位面色蜡黄的"满大人"颤巍巍地在路上前后走了三趟。因为是春天,南来的风在树丛中吹着,他摇摇摆摆、一只肺病病人泛青的手扶着拐杖行走。眼珠是浅蓝色的,好似海水里淹过一般。
  他跟希芭养了两个孩子--两个女孩。她们长得像奇花异卉,黑头发、黑眼睛和乳白色的皮肤,像春天那样新奇而可爱,惹得男孩子全都好奇地胡思乱想。
  "你不要看他这鬼样儿,他还有两手儿呢,"汤姆·戴维斯说,"这两个丫头只不过两三岁大。"
  "他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老,"尤金说,"他显得老是因为他有病。其实他只有49岁。"
  "你怎么知道的?"汤姆问。
  "艾米小姐告诉我的。"尤金天真地回答道。
  "阿伯"莱因哈特歪头用眼瞟着尤金,舌头轻巧地把嘴里的烟膏换到另一边去。
  "49岁!"他说,"孩子,你赶紧去看医生吧。他老得跟老天爷一样老了。"
  "她是那么说的嘛。"尤金抵死不服。
  "她当然这么讲!""阿伯"回道,"你看他们会泄露这种秘密吗?他们到底还要维持这个学堂啊。"
  "小孩子,你真是傻瓜!"杰克·坎勒忽然悟过来,也顶他这么一句。
  "他妈的,他们都宠你。他们知道你一切都乖乖听他们的。"裘里厄斯·阿瑟也说。"阿伯"莱因哈特把脸凑上来仔细端详了他一下,然后摇摇头,好像他是无可救药的样子。他们都大声讥笑他有那么深的信心。
  "那么要是他那么老,为什么拉梯墨老太太会嫁给他?"尤金反过来问。
  "为什么,还不是找不到别人了呗。""阿伯"不耐烦地解释给这个笨蛋听。"你们猜她是不是得养活他?"汤姆提出这个疑问来,大家都静静地揣想。尤金呢,当他看着那两小孩像花朵一般匐伏在她们母亲丰满的胸口上,当他看着那位蜡黄的老画家脚步蹒跚地朝着坟墓一步步靠近,当他听着希芭的高嗓子开始跟人谈话并大发议论而越说越响时,他不由地再一次对人生解不开的神秘大惑不解--从死亡中再孕育出生命来,从毒草丛生的野地里再生长出鲜花来。
  他的信心也改不过来。令他失望的事太多了,弄得他心里不由地赌气和怀疑,有时也去讥笑人家,老实不客气地谩骂或是尖酸刻薄地讽刺,越骂得痛快自己心里越难受。不知不觉地,他在自己肚子里编造了一大组神话,他明知都是胡说八道,可是正为了如此他更觉得宝贵。渐渐支离破碎、不清不楚地,他感觉到人--那些有创造性的人--不是为了真理而是为了虚伪活着的。有时他的脑子就那么把一切事物活生生地、贪得无厌地吞下去,他简直无法支配,就像一头怪鸟,鸟嘴在他心坎里,可是鸟爪却在他的肚肠里不停地乱抓。这个昼夜不息的怪物在空中飞翔,从空中向下俯冲,盘旋,围绕着一件事物,一会儿飞走,忽然间又飞回来,趾高气扬一副凶相,把他早先视为灿烂神奇的东西剥得一丝不挂,只剩下又丑又贱的原形。
可是他也看出来,这也是他的希望所在--他永远也学不会这些--他身上保留下来的,仍是闪光的金子般的东西。他的一张嘴学得尖酸刻薄,正因为他的那颗心仍然充满了赤子的信心。
  无情的脑子像毒蛇一样蜷伏在那儿伺机而动,把他四周的一举一动,每一种眼光的投射、骗人的架构都看在眼底。可是这班人的世界与他隔得很远。他把自己心坎上的窗子向玛格丽特打开了一扇,他俩一同从这里进入了诗的神圣境界。但是他私下所有不可告人的欲望,梦中所见的美妙的胴体,以及他家庭生活中所有痛苦、紊乱和酗酒的事件,他都恐怖地闭口不谈,唯恐他的同学们听到,他简直不敢想同学中有多少人已经听到过。还有,纠缠着玛格丽特使她降到凡人的生命之中,把她也从生命的清泉拖入现世的泥沼,这对于他都像噩梦中的遭遇。
  事实上,她因为肺痨病几乎死去。那位脾气暴躁、整天饶舌的希芭嫁了一个老头子,养了两个小孩,现在也快寿终正寝了。他们这个团结坚强的小家庭,私下忍受了多少创伤和痛苦,现在还要在这班多嘴多舌的小学生面前撑面子,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一切现象使他变得周身麻木,如入幻境。
  尤金所相信的是灿烂的光荣和黄金。
  这个阶段他多半住在"迪斯兰"。自从开始上烈奥纳德的学堂以后,他跟伊丽莎比较接了。甘特、海伦和卢克对私立学校都看不上眼。他的姐姐和哥哥是出于嫉妒,他们对他说话时往往毫不掩饰地刺他一下。他们会说:
  "去上私立学堂可真是把他毁了。"或者说:"他现在不上公立学校,一点事都不肯动手做了。"
  伊丽莎自己也绝不会让他忘记他的本分。她时不时提起为他张罗学费是多么费力,她的景况是多么穷困。她叮嘱他要努力用功,有空闲的时候要尽量帮她的忙。整个夏天放暑假他也应该到火车站去向刚下车的旅客们"兜生意"。
  "你这个家伙!你干吗?"卢克笑着骂他,"你现在怎么回事,做一点正经工作都觉得丢脸吗?"
  "来吧,先生,住'迪斯兰'吧,伊丽莎·E·甘特夫人是经理。喏,先生,离市中心只有几步路。现代居室设备,应有尽有。一切糕饼甜食,地方风味,你在家乡还没吃过呢。"
  这小家伙一张嘴巴真会拉生意。
  尤金念完了烈奥纳德学校第一年之后,伊丽莎告诉约翰·陶塞她付不起学费了。他跑去跟玛格丽特商量,回来说明同意让孩子继续学业学费减半。
  "他可以帮你们兜生意,招一些新学生。"伊丽莎建议说。
  "不错,"烈奥纳德表示同意,"这样正好。"
  本买了一双新皮鞋,浅黄色的,花了6块钱。他买东西总是挑上等质地的,但是穿上这双鞋他的脚底心就痛。他面带怒容,进到房里把鞋子脱下来。
"他妈的!"他骂了一声,使劲把鞋子向墙上扔过去。伊丽莎来到他房门口。
  "孩子,你这样拿钱不当钱花,永远也富不起来。不是我这么说,这样子不行啊!"她满面愁容把头摇来摇去,嘴巴撅得老高。
  "咳!我的老天!"他咆哮道,"你又来了!凭上帝说,你从来没听我问别人要过任何东西吧,是不是?"他大发雷霆。
  她接过鞋子,递给尤金。
  "好好的一双鞋扔掉多么可惜,"她说,"孩子,你拿去穿穿看。"
  他把鞋子拿过去穿上试试,他那双脚比本的脚已经大了一些。他穿着新鞋小心地、痛楚地试了几步。
  "鞋子觉得怎么样?"伊丽莎问他。
  "还可以吧,"他有点犹疑不决,"稍微紧一点。"
  他心里倒也蛮喜欢这双鞋子,干干净净的、又有韧力,满是新皮革的味道。他还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子。
  本跑进厨房来。
  "你这个小鬼!"他说,"你这双脚跟骡子脚一样大。"他皱着眉蹲下来用手捏一捏尤金被皮鞋绷得紧紧的脚趾头,痛得尤金把脚一缩。
  "妈妈,"本气得直叫道,"看老天爷的面子,鞋子太小就不要逼着他穿嘛。你要舍不得花这个钱,我会另外再去替他买一双。"
  "干吗,这双鞋有什么不好?"伊丽莎说。她用手指在鞋面上按了几下。"你瞧瞧看!一点儿都没问题。新鞋子刚上脚总不免觉得紧一点,这双鞋子不会不舒服的。"
  穿了六星期之后他不得已只好放弃。那个硬邦邦的皮鞋丝毫没有穿松,他的脚却越穿越痛。他一天到晚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到后来每走一步都只能小心翼翼地把脚放下地来,好像踩高跷似的。他的两只脚已经麻木了,脚掌心痛得彻骨。有一天本一怒之下把他摔在地上,硬把鞋子给脱了下来。过了好几天以后他才能自然地走路。可是已经太迟了:他从小长得又直又壮的脚趾现在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脚骨都弄弯曲了,脚趾甲也变得灰死了。
  "真是可惜,那么好的一双鞋子扔掉了。"伊丽莎还叹息。
  但是她也有出人意料的慷慨之处,有时弄得他迷惑不解。
  有一回一个大姑娘从西部来到阿特蒙,她说她家在一个山城叫赛维尔。她长得像印第安种的切诺基族人,头发和眼睛都是漆黑的。
  "你记着我说的,"甘特说,"这个姑娘一定是切诺基混血儿。"
  她租了一间屋子住下来,一连几天坐在客厅炉火前不停地摇来摇去。她的举止像乡下姑娘一样,很本分,有点害羞、胆小、不言不语的。除非你跟她说话,否则她从来不出声。
  有的时候她身体不舒服,睡在床上不起来。伊丽莎在这种情形下就送饭去给她吃,待她非常之好。
整个寒风飒飒的秋天,日复一日,这姑娘就坐在摇椅上摇来摇去。尤金只听见她那双大脚踮在地板上,一拍一拍地摇个不停。她叫摩根夫人。
  有一天,他送煤去,正在把大块煤加在"噼噼啪啪"的火炭上时,伊丽莎也来了。摩根夫人还是呆头呆脑地坐在椅上直摇。伊丽莎在炉火前面站了一会,两手安安静静地交叉在肚子前,嘴唇若有所思地撅着。她朝窗外望望阴霾的天空,又看看被风扫得净光的街道。
  "你晓得吗?"她说,"看样子今年冬天又要苦了穷人了。"
  "是,夫人。"她绷着脸说,还在不停地摇着。
  伊丽莎不声不响地又过了一会儿。
  半晌她问道:"你的先生在哪儿?"
  "在赛维尔,"摩根夫人说,"他在铁路上做事。"
  "什么?什么?"伊丽莎紧紧追问,很滑稽的样子,"铁路上的人,你是说?"
  "是,夫人。"
  "我看这个情形可不妙,他怎么一直没来看你?"伊丽莎怨气冲天地说,声音却是平和的,"这样的男人我看是很不对的。"
  摩根夫人也不言语,她那对漆黑的眼珠映着火光亮晶晶的。
  "你身上有钱吗?"伊丽莎问。
  "没有,夫人。"
  她两脚牢牢地站在那里烤着火,嘴还是撅得高高的,忽然间又问:"你想你的娃娃什么时候养呀?"
  摩根夫人一时不出声,继续一前一后地摇着。
  "我看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了。"她回答。
  这阵肚子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大起来。
  伊丽莎弯下身把裙子拉起来,露出她的腿来,腿上穿的是棉纱袜子,里面还鼓鼓地塞着厚法兰绒的裤管。
  "哎哟!"她装腔地叫了一声,见到尤金在旁边睁着大眼在瞧。"孩子,你把头掉过去!"她带玩笑地命令一声,同时用手擦擦鼻子。她的袜子里有一卷暗绿色的钞票塞在那里,她把钞票掏出来。
  "唔,我看你总需要一点钱吧。"伊丽莎说,一面取下两张10元钱的钞票递给摩根夫人。
  "多谢您哪,夫人。"摩根夫人把钱接过去。
  "你在这里住下去好了,住到你能去工作再说,"伊丽莎道,"我可以替你介绍一个好大夫。"
  "妈妈,我的老天!你从哪里去找来的这帮房客?"海伦气愤得不得了。
  "老天爷啊!"甘特也跟着吼道,"你真是把什么样的人都搞来了--瞎眼的、瘸腿的、疯子、婊子、私生子,什么样的人都来这里。"
  他话虽这么说,可他每次遇到摩根夫人却总是鞠躬,同时还毕恭毕敬地打个招呼:
  "太太,您好!"转过身来他还低声向海伦补上一句:
  "我说--这姑娘人长得倒很标致。"
  "哈哈哈!"海伦故意尖声怪气地打趣他,"你把她讨过来怎么样,不会推辞吧?"
"我的天哪,"他咂咂嘴,嬉皮涎脸地向伊丽莎挤挤眼说,"她那对奶子倒真不错呀!"
  伊丽莎对着灶上的油锅笑笑。
  "哼!"她发出轻藐的声音说,"他搞多少女人,我才不在乎哩,人要真老了才是可怕呢。可是你不要太神,有一种把戏是要两个人玩的哩!"
  "哈哈哈!"海伦笑得有点不自然,"你瞧,她火了。"
  海伦常把摩根夫人带到甘特那边去,给她烧许多好吃的。她还上街去买糖果和香皂带回来送她。
  孩子生的那天他们把麦奎尔医生请到家来。尤金在底下只听见楼上房间里大家脚步忙乱的声音,这个女人哼哼唧唧的声音,后来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伊丽莎一直兴奋得不得了,在煤气灶上早已煮好一大壶一大壶的滚水。她时不时匆匆忙忙送一壶滚水到楼上去,一会儿又慢慢地下楼,走一走听一听,凝神听着楼上房里的响动。
  海伦局促不安地在厨房里把开水壶碰得"乒乒乓乓"地响。"怎么讲我们也没人晓得她的底细。谁敢说她没有丈夫呢?谁敢说?还是小心点好!那种人没权力说这种话。"她大声埋怨,也不知道她是指什么人在说坏话。
  夜深人静,尤金走到外面的凉台上。雾霭笼罩,空气清新,却并不很冷。在远处东山之上,苍穹之中,亮晶晶的星星像珠宝般闪烁。左右邻居家里灯都点得刷亮,亮得像钻石里琢出来的,隔壁人家穿过后院传来一阵洋葱煎汉堡牛排的香味。本一人站在凉台上抽烟,翘着一条腿,伏身在栏杆上,一大口一大口把烟深深地吸到肺里去。尤金走过去站在他哥哥身边,他们听见楼上产妇的呻吟。尤金仰头看看他哥哥那张惨白瘦削的面孔,忍不住要笑。本猛抽出一只雪白的手来要打他一巴掌,但又住了手没打下去,只轻蔑地低吼了一声,脸上微微一笑。他们极目远眺,看得见"鸟瞰山"顶那个犹太富翁的堡垒里灯光明亮;在他们近处的街坊里,薄雾中,听得见别人家晚餐桌上彼此交谈的声音。
  深深的娘胎,一朵阴暗的花,无人知晓处隐藏着私生的果实,血红的、由印第安人的血液滋养的。娘胎里的黑夜偷偷开出了生命之花。
  孩子生下来两个星期之后摩根夫人就离开了。婴儿是棕色皮肤的小男孩,头上一小撮黑毛,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珠,活像一个小印第安人。临走之前伊丽莎又塞了20块钱给她。
  "你这会子上哪儿去?"
  "我在赛维尔还有些人。"摩根夫人说。
  她沿着街往前走,手里提着一只鳄鱼皮的箱子。小娃娃的头在她肩上摇晃着,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珠笑眯眯地朝后瞧。伊丽莎向他招招手,嘴角微颤地露出笑容。她转身回到屋子里,眼睛湿润地擤着鼻涕。
不知她为什么到"迪斯兰"来?尤金肚里很纳闷。
  人生有聚散离合。在伊丽莎搬到"迪斯兰"之后的几年中,甘特一家的生活也渐渐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尤金也从海伦的看护下转由本看管,他与海伦的疏远是避免不了的。海伦给予他无限的疼爱并不是由于他们在德、智、体几方面有什么深切的共识,而是源于她的一种伟大的母爱,她把她像泉水一样温柔而凶猛的爱倾泻在这个稚嫩、脆弱、任人摆布的生命上。
  现在不同了。以前她能够把他摔在床上揉作一团,疯狂地打他、吻他、压着他、抚摸他、连咬带吻地亲他脸上的嫩肉。现在他的长相并不讨人喜欢--没有了儿时圆润的轮廓,身子像野草一样长起来,四肢瘦长难看,下边一双大脚丫,上面两肩瘦骨头,一颗大头和细长的脖子极不协调,重得像要往前垂似的。不但如此,只见他一年一年愈来愈沉湎于自己的秘密生活里,他那又怪又野的面部神情,像是一朵开着的阴暗的奇葩。她跟他谈话时,他的双眼总是失神,不知在想什么乘风破浪、海市蜃楼。
  他的这种秘密的生活,是她永远无法涉入,也永远不能理解的,为此她气得要命。对她来说人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需要她用那双红红的、骨节粗壮的大手牢牢地握住,连打带骂、既疼又抚、紧紧抓住不放。她以沸腾的热情和充沛的精力迎接太阳底下的万物,一切她都要把持、控制。她的一切优点--诚信助人、乐善好施、看护、逗乐--都缘于她要将所有自己接触到的人把持在自己的力量之下的那股欲望。
  然而她自己却是个毫无自制力的人,凡是她管不了的她都讨厌。在他孤独的时候,他甚至心甘情愿地想回到遥远的童年,只为了能换取她的那份爱。他现在不好告诉他的姐姐他心花怒放,他整个的生命都被阴暗而不可告人的幻想所束缚了。她最恨这种隐私。那神秘的神气,那知而不言的机智,那超脱世俗的深沉都会惹得她火冒三丈。
  盛怒之下她会耻笑他,学他嘟着嘴、垂着头,像袋鼠走路的样子。
  "你这个小怪物。你这个小浑球,你简直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个狗娘养的。你根本就不是甘特家的人,谁都看得出来,你身体里就没有一滴爸爸的血,怪物!怪物!你简直是格里利·潘兰的翻版。"
  总之,她就是这样--是个狂热的派系制造者,她把一家人分成互不相容的两派:一派属于甘特,另一派属于潘兰。她把史迪夫、黛西和尤金归为潘兰那边,这是冷酷而自私的一派,这样把大姐和小弟与家中的败类归为一类,她特别高兴。如此,她自己与弟弟卢克的联盟就更坚强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有他俩才像甘特家的人--为人宽厚、热情、忠实。
卢克和海伦的友爱是值得一写的,他们彼此都认为有同样的美德:永远乐观、充实、愉快、舍己为人,这些是生命的全部,尽管有时他们也为意见不一致闹别扭,但这种斗气绝不会影响他们的友爱,他们互相称颂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想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他,"她会这样气势汹汹地说,"我有这个权力,但我绝不允许别的任何人批评他。他是个宽厚、善良的孩子--我们全家最好的孩子,这谁都得承认。"
  全家人中好像只有本没党没派的。他是家中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他超然于家中激昂的派系之争,所以她用"宽厚"来形容他。总之,她认为他像"甘特家"的人。
  尽管海伦和卢克如此痛恨潘兰家,可他们都还是继承了甘特为人处世的虚伪。他们认为为人最要紧的就是保护面子、讨人喜欢、广交朋友。在交往中,不是对人家左谢右谢就是赞不绝口,或是令人肉麻地恭维。有时他们过分的恭维令人家和自己都感到不舒服。可是一到家中,他们就把所有的坏脾气、神经质和暴躁的性情一一展现。要是见了吉姆·潘兰或威尔·潘兰两家人,他们就和蔼可亲甚至奴颜婢膝,金钱对他们魅力无穷。
  近些时期,家中接连发生了几桩事。一两年前史迪夫讨了个老婆,是从印第安那南部的一个小镇上娶来的。她已37岁了,长他12岁,祖籍德国,身矮体壮、鼻子过大、脸相丑却温和。有一年夏天她同一位从小认识的老处女结伴来"迪斯兰"度假,就在这时她心甘情愿地让史迪夫勾引上了。就在那年冬天,她那位开小烟厂的父亲病故了,她分到的遗产是9000元的保险金,一幢住宅,银行里一小笔现款,还有烟厂1/4的股份。工厂由他的两个儿子接管。
  女人名叫玛格丽特·洛茨。次年早春她又回到"迪斯兰"来了。一个懒洋洋的下午,尤金回到甘特那边时,发现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俩脸朝下并排躺在甘特的床上,手相互搭在另一个人的屁股上。尤金见他们一动不动地躺着都气糊涂了。满屋子都充满了史迪夫熏臭的烟味,尤金气得像疯子一样直抖。窗外春光明媚,轻风拂着花香,还掺杂着一种溶化了的柏油的气味。他原本心情舒畅地回家,想领略屋里那份恬静、阴凉而散发着的霉味。他正打算在这个无人打扰的下午享受几卷软面大书,可是眼下他的美好世界已被这丑恶所侵占了。
  无论什么只要一经史迪夫触到都会被污染。尤金恨他,因为他满身恶臭,他接触过的东西也一样会变臭,所到之处都会带来恐怖、羞耻和恶心,他的亲吻比诅咒还污秽,他的哀鸣响起来比恫吓还可怕。尤金看到那女人的头发正被他哥哥难闻的呼吸轻轻吹动。
他冲口大喊道:"他们在爸爸床上干什么?"
  史迪夫笨拙地爬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女人也坐了起来,瞪着朦胧的眼,两条短腿叉开着。
  "你还打算去打小报告?"史迪夫用十分轻蔑的口气向他挑衅道,"你要马上跑去告诉妈妈,是不是?"说着,用他那发黄的手指箍紧尤金的胳膊。
  "滚下爸爸的床!"尤金一边气急败坏地喊,一边挣脱开来。
  "老弟,你不会去报告我们的事,是不是?"史迪夫改变了口吻,口臭迎面扑来。
  他要吐了。
  "让我走,"他嘟哝着说,"我不会。"
  事隔不久,史迪夫和玛格丽特结了婚。在"迪斯兰"客栈,每天早上尤金一看见他俩双双从楼上下来吃早点,从前的那种羞辱感便油然而生,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史迪夫却恬不知耻、得意扬扬、招摇过市,逢人便暗示自己鸿运将至。据说他可以当个1/4的百万富翁。
  "咱俩拉拉手,史迪夫。"哈利·特格曼使劲拍拍他的肩膀说,"上帝可以作证,我说过你会发财的。"
  看到这些,伊丽莎总是满脸笑容,她自豪、幸福也掺有忧郁,这是她的长子啊。
  "史迪夫从此不用发愁啦。"他自己这么说,"他可以坐在家里享清福了,那些精英们现在见了他都说,'我可没有这么说过你'。他走在街上时人家都主动对他满面笑容,主动跟他握手。人有两副面孔,这话真不错,真不错。"
  "你猜我会告诉你什么,"伊丽莎自豪地笑着,"我的这个儿子才不傻呢,只要他肯动脑子,谁都比不上他。"比谁都强,她心里这么想。
  史迪夫开始打扮起来了:浅黄的皮鞋,丝绸的条纹衬衫,红、白、蓝三色镶边的阔边草帽。他现在走起路来两个肩膀一摇一摆,神气十足地打着响指。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便报以屈尊降贵的微笑。见他这样,海伦又好气又好笑。她一面禁不住嘲笑他的那副神气十足的德行,一面又很可怜玛格丽特·洛茨。她亲热地叫她小蜜人,一见这个好脾气、任人摆布、胆小怕事的德国女人,她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润湿了。她把她拥在怀里抚慰她说:
  "你不用担心,我的小蜜人。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告诉我们,我们来整治他。"
  "史迪夫对我没什么,"玛格丽特说,"只要他不喝酒,只要他不醉酒,我对他没什么说的。"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那是老天惩罚他,给予他这么个怪癖,"伊丽莎惨兮兮地摇着头说,"惩罚他嗜酒如命,最可恨的是这个鬼东西不知破坏了多少好家庭。"
  "再说,她也不是什么大美人,绝对不是。"海伦私下对伊丽莎说。
  "这话一点不假。"伊丽莎应道。想了想又接着说:"他干吗非要讨这样一个老婆,至少要比他大10岁。"
 "我倒觉得他能讨这样的老婆就该心满意足了,"海伦厌烦地说,"老天,妈妈!依你说他还是什么大人物了,这儿谁不知史迪夫是哪号人啊?"她的话语中一半是嘲讽,一半是气愤,"说实在的,占便宜的还是他,玛格丽特是个规矩女人。"
  伊丽莎还是满怀希望地说:"噢,也许这次他真要振作起来改过自新,他答应过我要奋发向上的。"
  "哼,但愿如此,"海伦话中带刺,"但愿如此,也该如此了。"
  她天生就讨厌史迪夫,她把他算在潘兰家一派。实际上兄弟姊妹中,史迪夫可以说是最像甘特的。他继承了甘特所有的缺点,可没有继承一丁点儿他的干净利落、精干、改过自新的优点。正是如此,她更加讨厌史迪夫。她和她父亲一样对这个不肖兄弟水火难容,但她的这种感觉像其他感觉一样,有时也会被友好、慈善和容忍所替代。
  "史迪夫,你今后怎么打算?"她问他,"你现在是个有家室的人了。你应该明白啊。"
  "小史迪夫无须发愁了,"他很惬意地笑着,"他让别人去发愁。"边说着边用熏黄的手指捻住嘴里衔着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的老天,史迪夫,"她的火气上来了,"你就不能振作起来做一次男子汉?玛格丽特毕竟是个女流,你难道指望她养活你一辈子不成?"
  "这干你屁事?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恶声恶气地骂道,"谁叫你来指责我的?你们大家总是反对我。以前我史迪夫倒霉时从没有人为我说句话,现在见我走红了又愤愤不平。"他一直深信大家联合起来欺负他--在家里,他把所有的失败都归咎于家人怀恨他、嫉妒他、不支持他;在外边,他把所有的失败都归罪于所谓的"全世界"对他的怀恨和嫉妒。
  "对了,"他又把咬湿的烟卷狠狠地吸了一口,"请你别替史迪夫操闲心了。他无需你们任何人的帮助,你没听他说过这话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亮出几张20元的钞票,"喏,我这里还有的是。还有,我想告诉你,不久小史迪夫就要跟那些大人物们有生意往来了。他现在在做两宗生意,成功之后就请小城里的小气鬼们来看看,史迪夫怎么样?这一点你懂吗?"他骄傲地说。
  本这半晌只是坐在琴凳上怒目注视着琴键,一只手指不经意地弹着一个调子,嘴里跟着哼来哼去,他忽然转身对海伦努努嘴,点点头道:"听说大富豪范德标先生让人眼红了。"
  海伦哑然失笑。
  "你以为你自己绝顶聪明,是吗?"史迪夫气冲冲地回敬道,"我怎么没见你有什么大能耐。"
  本转眼瞪着他大哥,不由自主地嗤之以鼻。
  "好极了,我只希望你发财之后不要忘了老朋友,洛克菲勒先生。"说话时他细声细气又带奉承,"假若你公司的副总裁的位置还空着的话,我一定肯高就。"他又收回长而瘦的手指去找琴键。
"好,好。"史迪夫说,"你们尽管笑好了,你们两个,如果你们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但你们至少可以看出小史迪夫并不是那小报馆里10元钱一周的小职员吧?而且他无需到剧院里去卖唱谋生。"他又话中带刺地补了一句。
  海伦一听,那张颧骨高高的脸涨得通红,因为最近她刚好开始与那个马具厂东家的女儿一同公开演唱。
  "史迪夫,你还是免开尊口吧,等到你找份工作,不再东游西荡的时候,你再说别人,"她说,"你就只会讲白话,一天到晚就知道呆在弹子房、杂货店里,全靠你老婆的钱过日子,真是岂有此理!"她越说越气。
  "算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本转过身不耐烦地说道:"听他胡扯什么呢?他摆明就是个神经病。"
  这个夏天炎热而漫长,史迪夫又开始酗酒了。同时他多年被虫蛀坏了而没补的牙齿也痛了起来。牙痛再加上酗酒把他弄得焦头烂额。他竟把自己遭受的这份罪怪在伊丽莎和玛格丽特身上--他就知道盯着她们俩,一见没旁人就冲她们喊叫,咒骂她们,说是她俩毒害了他的肌体。
  半夜两三点时,他就会醒来满屋乱跑,哭爹喊娘以求得解脱。伊丽莎只得派尤金送他去找住在旅馆里的斯坡医生或上门求助麦奎尔医生。医生们都是半睡半醒地爬起来,极不高兴地卷起史迪夫的袖子,打上一针吗啡。打完后他才得以安静,回家再睡。
  一天晚上,快要开晚饭的时候,他跑回"迪斯兰"来,两手托着疼痛难忍的下颚。他一见伊丽莎正弯着腰在油花四溅、火苗喷吐的灶上做饭,便骂开了,骂他母亲不该生他,骂他的母亲不该让他长牙齿,骂她没有同情心,没有母爱,连起码的仁慈都没有。
  她气得发白的脸在火焰中无声地闪动。
  "你给我滚开,"她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一喝那该死的烧酒就这样蛮横无理。"说着就哭了起来,用手不停地揩着那又红又大的鼻子。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我亲生的儿子这么骂我。"一边说着,她一边用食指用她惯用的姿势狠狠指着他。
  "得了,我告诉你,"她说,"我不会让你再这样下去的。如果你不马上从这里滚开,我立刻就喊38号带走你。"38号是附近的警察局。这唤起了史迪夫不愉快的回忆,他曾有两次被关的经历。听了母亲的话,他火上浇油,骂着一句粗话,还做了个要打的姿势。就在这时,卢克进来了,他正准备去甘特那边。
  卢克和哥哥之间结怨很深,两人这些年来一直是死对头。他一见到这种情形,气得直哆嗦,马上过来保护妈妈。
  "你这个无……无……无耻的败……败……败类,"他气得直发抖,口气不觉有点像做父亲的,"应该用鞭子来教训你这个畜生。"
 卢克已是一个身强体壮的19岁小伙子了,但是碍于手足之情,根本也没想到史迪夫还会跟他动武,史迪夫恶狠狠地朝他扑过来,仗着酒性,两手不停地擂他的脸。他被打得踉踉跄跄地退到厨房的那头。
  不讲理的永远恃强。
  尤金看到这些既害怕又气愤,却听到本在那边若无其事地哼着小调,悠闲地用钢琴伴奏。
  "本!"他大叫一声,气得直跳的他抓到了一把钉锤。
  本像猫一样飞快地进来,卢克在那里鼻子流血。
  "过来呀,过来呀,你这个大浑蛋。"史迪夫神气十足,摆着一副花架子的拳击姿势,"现在轮到你了,本,你根本就不行。"他用蔑视的口气不停地叫唤着,"你小子根本就不堪一击,以我的本领能把你的头拧下来。"
  本两眼一动不动地瞪着他,脚在地上轻轻地来回跳着,像警察杂志上那样举起双拳。忽然间积蓄着的怒气像火山爆发似的冲了出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轻轻一拳就把这位所谓的业余拳师击倒在地,史迪夫的头碰在地板上传出了悦耳的声音。尤金欢叫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而本还在那边低声地怒吼着,骑到躺倒在地的哥哥身上,将他带伤的后脑壳往地板上撞。本这一睡狮猛醒的怒吼,真是精彩极了--不问情由,打了再说。
  "好样儿的,本。"尤金乐得直嚷嚷,笑得前仰后合,"好样儿的,本。"
  伊丽莎一直在大喊救命,叫警察,叫路人来劝解,最后终于在卢克的协同下拉开了本,不让他再打躺在地下不吱声的倒霉蛋。她痛哭起来了,哭得好伤心。卢克忘却了流血的鼻子只是由衷地后悔不该闹得兄弟相残,赶忙过去把史迪夫搀扶起来。
  兄弟三人都觉得内疚了,彼此不敢正视。
  本瘦削的脸此刻变得苍白,周身发颤。他瞥了一眼目光呆滞的史迪夫,忍不住喉咙里发呛要吐。他跑到水槽边喝了一杯子凉水。
  "这一家人针锋相对,怎么维持得下去?"伊丽莎哭诉着。
  海伦从城里买了一纸袋刚出笼的面包和蛋糕回来了。
  "怎么啦?"她很快弄清楚刚才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伊丽莎还在抽噎着,摇摇头,半晌才说出话来,"好像上帝要责罚我们这家人似的,我一辈子就这样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只求能过一点安静的日子。"她一边啜泣,一边用手揩着哭得模糊的、老花的眼。
  "算了,就当没发生这事,"海伦很平静地说,语气很随便、疲倦、忧郁。"史迪夫,你现在好些了吗?"她问。
  "海伦,我从不随便招惹别人的,海伦。"他满怀委屈地呻吟道,"没有过,从没有过啊,"他不停地诉苦,"他们总是冲着我来,都欺负我,合伙揍我,海伦。我的亲兄弟们趁我生病合伙揍我。我走,也不会记仇,史迪夫绝不记恨任何人,我天生就不会这样,兄弟们,拉我一把。"他转向本作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伸出他那熏黄的手,"我愿意与你们握手言和,你们今晚揍我的事,我史迪夫决不往心里去。"
"噢,我的上帝!"本用手抚着肚子,有气无力地弯腰到水槽边又喝了杯水。
  "我不会,我不会的。"史迪夫反复哀嚎着,但海伦已听得厌烦了,便毅然打断了他的话:
  "好了,算了吧,兄弟几个,人生短暂,这样又何必呢?"
  人生的确短暂。就在刚才短短的几分钟里,一场武斗、一场混乱、一场对立以及一生所有的斗争和仇怨就在这刹那间爆发出来又即刻消逝。后面的时间让他们平平静静地各自扪心自问吧。他们就像沙漠中迷了路的人,拼命往前奔,无暇回头仔细看看自己在这无垠的沙漠中留下的足迹。或者说,疯子疯狂一阵子之后,还是会疯狂的,现在只是片刻的平静、清醒,像一觉醒来对着镜子忧愁的一瞥。
  他们都面带愁容,一个个像长大了许多,他们恍然意识到他们人生道路的崎岖和漫长,他们肩负的重任。他们此刻共享这短暂的友爱和悲壮的团结,它把每个人像小火焰一样聚在一起来抵御这空虚的人生。
  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她的眼还是红红的,这个结实的德国女人的脸吓得苍白,满脸泪痕。那边一群被惊动的房客,聚在弄堂里交头接耳。
  "你们这么一闹会把房客们闹走的,"伊丽莎悲伤地说,"上次就这样走了3个,一个多星期就损失我20多块,我的钱又这么紧张,真不知道我们这家人怎么啦。"说着又哭了起来。
  "哎呀,看在上帝的分上,"海伦不耐烦地说,"别一天到晚只惦记着房客好不好。"
  史迪夫重重地把自己摔在长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口中不时自言自语可怜自己。卢克很腼腆,满面羞惭地站到哥哥旁边,很体谅地问这问那,还替他倒了杯水。
  "给他弄杯咖啡,妈妈,"海伦没好气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这点你该为他做。"
  "这就来,这就来,"伊丽莎赶忙到灶边生火,"我没想到--马上就好。"
  玛格丽特坐在凌乱不堪的桌子那头,双手捂着脸仍在哭,眼泪在画着浓妆的脸上流成两条小溪。
  "没事了,小蜜人,"海伦一边安慰她,一边自己笑了。"圣诞快乐。"海伦抚慰地拍着她那宽厚的背。
  本推开弄坏的纱门,跨上后面的阳台。这是八月的一个凉爽的晚上,繁星满天。他点着一支烟,手在找火时直抖。四周的人家在外纳凉,不时传来女人们的笑闹声,还有某家跳舞的音乐声。尤金也来到了他身边,抬头望望哥哥,目光中掺杂着惊讶、欢欣和忧郁。他半喜半惧地用肘子碰碰他。
  本回身轻轻地对他吼了一声,蓦然举起手像要打他,又放下了,他嘴边的烟火闪了一下,又继续抽他的烟。
  史迪夫跟他的那位德国女人到印第安纳去住了。起初那边来的消息说的尽是家裕悠闲、轻车肥马(并附有照片),后来又提到跟她的那些老实的兄弟们争吵,闹离婚,又和好如初,相处融洽。他时常在护着他的两个女人--玛格丽特和伊丽莎之间来来去去,每个夏天他都会来阿特蒙过上一阵子吸毒和贩酒的生活,走时还总要干上一架,然后呢,不是被关进监狱就是被送进医院治病。
"只要他一回来,我们这儿就成地狱了,"甘特咆哮道,"他是上帝赐给我们的诅咒,卸给我们的包袱,他是世间最卑鄙、最恶毒的东西。就是你这个女人养出的怪物。他不把你治死不甘休。这个凶残、恐怖、该死的囚徒。"
  伊丽莎却总是时常在信中夹点钱寄给她的这位长子。她对他抱有复苏的希望。实际上按天理、人情、常规来说这都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她在家人面前不敢公开维护他或者承认他在她心中的与众不同的地位。只要有他吹嘘自己如何成功,下次如何改过自新的信,她都会读给这些对他根本就没有兴趣的家人们听。
  这都是些胡编乱造、愚弄别人的信。通篇字迹写得龙飞凤舞,而且时不时加上引号,喜欢套用些陈词滥调。但她却引以为自豪,觉得她这个儿子的确有出息。
  初夏的一天傍晚,甘特靠在栏杆上跟简那德聊天。他快65岁了,曾经腰板挺直的他,如今却有些佝偻了。和人拉起话来,常说自己老了,手也硬了,一阵牢骚、责难声中,还会伤心落泪,似乎满肚子的委屈。他给自己总结道:"人老多病不中用了,还得要挣钱养家。"
  年老懒散,甘特比过去迟一个钟头起床,但他到自己的店铺上班一直是准时的。只是到了店里以后,他要么躺在那张长沙发上半天不起来,要么就跟简那德闲聊天,跟满口淫词秽语的老头里德尔、卡的亚、法格·斯路德闲扯。这个斯路德是个有钱人,他投资建设了小城中心的两座大楼。到了傍晚的这个时刻,在消防队的门前,他正翘着腿,安逸地坐在椅子里,热切地与他所资助的棒球队的队员们聊着。时过5点,当天的球赛刚结束。
  几个黑人工匠浑身沾了白乎乎的水泥,正收工回家,从甘特的店铺前走过;车夫们也完工散去了。一个懒洋洋的警察,一边用什么剔着牙齿,一边从市政厅的台阶上晃悠下来。广场那一边,从高大的铁栅栏窗户后面不时传来黑女人喝醉了酒发出的狂笑和叫嚷声。看到了吧,生活就像只苍蝇,不慌不忙地飞来飞去,嘤嘤嗡嗡,嗡嗡嘤嘤。
  红日渐渐地沉下去,凉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劳顿了一天的大地,在这傍晚时分又清新地舒展开来。茫茫夜色里,正孕育着人们的某种想望与欢欣。喷泉汩汩地往上冒,又哗哗地洒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溅在池子里。一架拉货的车正歪歪扭扭、吱吱嘎嘎地辗过鹅卵石路面。远远地,几个消防员的身后,杂货店老板布赖德正用他吱吱作响的旋转杆卷起店门前的篷布。
  在广场的另一边,东城来的女孩们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地谈笑着,轻松愉快地往家走。她们在下午4点钟左右赶到城里,在街上来回逛上几趟,进店买几样小东西,然后就去小城里最大的一家杂货店。这儿是小伙子们聚集的地方,是俱乐部、酒馆,也是异性朋友聊天交往的场所。浪荡哥们三三两两地泡在这里。他们不时地东瞧西望,笑嘻嘻地起身离开同桌伙伴,晃到里面的雅座间里。
  这几年甘特最疼爱的两个子女--海伦和卢克时常不在家,他也就不固定住在一处了,有时在家里,有时到伊丽莎那边去。他害怕、憎恶过孤单的生活。他是不情愿离开自己舒适的家而搬到伊丽莎那个冷清的客栈里去的,但他养成的习惯又是那么根深蒂固。伊丽莎也不要他来,养着他倒没什么,可他一味地撒怨气挑毛病,时不时夜里到外面乱跑,一混就好久不归,本来就令人讨厌--现在因女儿不在家,就闹得更频繁了,她真是受不了。
  "你有自己的地方,"她又气又恼地对他发火,"干吗不呆在那里,我可不要你在这儿给我添麻烦。"
  "叫他滚!"他怨愤道,"你叫他滚蛋吧。这把老骨头,他是个没人要的讨饭花子。啊,天哪,老马拉车,到了尽头,不中用了。一脚把他踢出去吧,弯腰驼背,不能挣钱养家了,就该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好没心肝啊!"
  话虽那么说,可他仍然呆在"迪斯兰"不走,只要有人愿意听他东拉西扯。他的故事对冬日里三三两两、冷冷清清的房客们很有魅力。他坐在客厅的大摇椅里,对着壁炉熠熠的火光,一边摇着晃着,一边侃侃而谈。他一遍又一遍地大谈特谈自己心中的奇闻轶事,见大伙听得来劲还会禁不住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有情有调。他的故事听起来颇像神话,听众们一个个全都听得聚精会神。
  南北战争时,名将费茨·李勒住战马,向一农家小儿要水喝,将满满一桶水一饮而尽。然后将军细细地问询哪儿是通往葛底斯堡最好的道路、他有没有见过敌兵,最后将军在一个小本儿上记下了小孩的姓名,便策马前行,同时对部下说:"这个小孩将来准会显声扬名的。"面对能培养出这样的小孩的敌手,要想打赢当然不容易。
  他曾经骑着一头毛驴深入新墨西哥沙漠腹地,去探寻一座古堡。路上,他遇上了印第安人,开始他们显得友善和好,随后却飞马追赶上来,居心歹毒,吆喝着要割他的头皮。他策驴狂奔蹿过好几个印第安村落,村中的红人喊叫不停。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两个牛仔搭救了他。还有一次在新奥尔良,夜深人静时,一个小偷溜进了他的房间,掳走了他的衣服。他跟那个小偷狠命地扭斗了一番,并光着身子沿运河路一口气追过14条街(先说是5条)。小偷还是跑掉了。
  一个星期,他要看好几次电影、戏剧。他带了尤金到里面坐下来,弯着腰,伸着头,全神贯注,一连看两场。l0点半或11点才走出影剧院,来到寒冷、冰冻的街上。城中死一般寂静,店铺早已关门,窗户上拉起了窗帘。时装店的橱窗里,戴头饰的和穿奇装的模特儿依然是那副温柔欢欣的模样。
 广场上,喷泉那儿滴水成冰,凝成了厚厚的冰柱子。在夏天的时候,泉水喷出散落下来形成一扇蓝色的水帘,煞是好看,一旦泉水被关小了,这水帘也便像花一样萎缩了,那也是喷泉的一景。喷泉这儿一丝风也没有。
  甘特的眼睛盯着白净的水泥路,一边踏步前行,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追述着影片的故事情节。朦胧的光亮中,簇新、冰冷的缝纫机隐约闪亮。"辛歌大厦,世界最高。"伊丽莎在缝纫机的轧轧声中一不留神被针戳了手指,不禁一缩。他们走过广场拐角处的"斯陆德大厦",然后往左拐。单收办公楼的租钱,每月就是700多块。拐角的橱窗里放满了橡皮喷水器以及热水瓶胆。"可口可乐"饮料牌子,有人说这饮料的配方是他从山里老太婆那里偷来的,现在要值5000万元。瓮中的老鼠。英德店里的饮料更好。这里的生意太清淡了。他近来喜欢上这种饮料了,一天要喝四五杯。
  街拐角那儿的那幢旧屋子原是第斯顿的,他住了20年的时间,后来法格把它买了过去。那地儿原属柏斯登的产业,第斯顿一定是廉价买来的。他现在成富人了,搬到北大街去了。这犹太人很有钱,靠占小便宜发了财。"财运好财运好,随处捡来都是宝。"要是有闲功夫,真想做首押韵诗。13个孩子--她一年生一个,个个和她一样,又矮又胖。家里人人都干活挣钱,儿子们要向老子讨饭钱。我儿子才不呢,我向你保证。犹太人就那样。
  那个驼背--他们喊他什么来着?老天也真是残酷,让他天生残疾。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我倒是挺喜欢他的影片的。对了,他已经死了。影片末尾,当他吻她的时候,那一幕是那样的纯洁,尤金仍在想着。随后--更热烈一些的高潮。她长长的睫毛垂掩住那含泪的双眸,不敢睁眼与他对视。她欲火炎炎,香唇微颤;他强健的臂膀揽她人怀,俯下身来,压住她柔顺的娇躯,如饥似渴地吻她甜甜的嘴。"天宇破晓,旭日",这时是不是陌生人也就无所谓了--他们脸上都覆上了一层黄色。此时此刻,在古老的英格兰,他们会互相说些什么呢?我猜他们该是运气不错的人。
  一阵别样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闪过。另一幕要更好些。
  他脑子里尽想着陌生人:铁灰色的眼睛,一脸镇静,拔枪速度比最快的还要快1/8秒。双枪手比尔·哈顿、爱森耐的安德生,都是英武沉默的好汉。
  "啪",他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屁股上,伸出指头,当做杀人家伙。对准街边的垃圾桶、路灯柱、理发店门口的旋转招牌,砰砰几响,他打断了甘特的思绪,老家伙瞟了他一眼,两人继续往前走。
  大地回春,百花怒放--不,不,不是那样的一片黑暗。而后,又是一幕:一朵百合花被蹂躏在土里。这意味着他把她的肚子弄大了。艺术处理嘛,给她一个美丽的小娃娃。你这下不能离开我了,为什么,因为--因为--她双目低垂,两颊绯红,羞得抬不起头来。他打量着她,迷惑不解(哦,天哪)--他一眼瞥见了她手上紧张捏着的那个小东西,心中有了几分明白。她满脸羞红,把那小东西往身后藏。啊!他茅塞顿开了。是真的吗?她向他凑过来,娇嗔一声,把她火热的脸颊偎在他的脖颈上。傻小子,当然是真的(你这个坏蛋)。还有小舞娘的故事。法罗·吉姆色迷迷地盯着她,嘴里叼一根湿渍渍的雪茄,一边翻洗扑克牌,一边猥亵地微笑着。锃亮的皮靴上插把短刀,花边的袖口里有三张"A"王牌和一把小型手枪。他心存杀机,但不露凶想。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又如何能逃过陌生人那双灰色的眼睛。陌生人不动声色地在一边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从镜子边一个转身,手起枪响,比法罗这个赌棍快1/6秒,法罗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时"三Y"大厅里鸦雀无声,众人一个个呆若木鸡。贝德·比尔和两个墨西哥同伙吓得面色如土。最后,那个警长开口了,望望倒在地上的法罗,转过身来,肃然敬畏,脱口称赞:"天啊,您这位异乡客!我从没见过比法罗拔枪更快的人,请问您尊姓大名?"
  陌生人操着南方口音,拉长声调道:"伙计,听着,在我家谱上记的是姓甘特,名尤金,这一带的人都管我叫'南国大侠'。"
  众人一个个惊叹,欷着。
  "我的上帝,"不知哪位轻声道,"果真是大侠降临。"
  "大侠"不动声色,转身去喝完他的威士忌,不料竟与那小舞娘正正打了个照面。她那两潭秋水似的双眸里涌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啪嗒落在他古铜色的手上。
  "今生今世,我怎样才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呢?"她啜泣道,"宁死不失贞,是您使我身子保住了清白。"
  再看这"大侠",虽然身经百战,杀人不眨眼,此时,却不敢正视面前这双棕色的大眼睛。他摘下头上的墨西哥大呢帽,放在大手上转动着,羞怯地不知如何是好。
  "啊,夫人,本该如此,"他吞吞吐吐道,"能为女士效劳,倍感荣幸。"
  当下,两个伙计已用台布把法罗·吉姆的尸首蒙上,抬到里屋去,以后又回到酒吧间照应顾客。众人三三两两散在酒吧间,有谈有笑。过了一会儿,琴师在一架旧钢琴上叮叮咚咚地敲出了一支曲子来,大家踩着音乐节奏,跳起华尔兹舞。
  在那个时代,在美国荒野的西部,人们性情粗野,随时随地想要杀戮、复仇。
  嫣然一笑,一对甜甜的酒窝伴着姑娘乳白的牙齿:"大侠,和我跳一曲好吗?"
  深知爱的神秘、清纯和热烈。确实,不能从外表看她,那些污秽的谣言。她虽是在一家妓院做事,但她的心是纯洁的。除此之外,还能说她什么不好吗?他想着,心里充满杀掉坏蛋的快慰。以孩童的眼光与方式,来处决自己的敌人。电影里的男人们都死得热烈而干脆。砰,砰,再见吧,伙计,完蛋了。子弹穿过头颅或心脏--一个窟窿,干干净净,没有血。他保持着童心。枪弹打中了,人会脑浆迸裂、肝脑涂地吗?打掉了下巴,脸会像个什么样儿,像是涂满了果子冻吧。要是打中了下部--他两手在空中旋舞,身子扭着,仿佛极痛。要是那玩意儿给打掉了,那就完了,死定了。他卡住喉咙,痛苦难当。
  由一条广场东北角伸出的小街向右拐,他们踏上了向东延伸的"学院大街"。这时尤金的脑海中活跃着一连串的意象。它们一个个闪烁如珠、千转万变。生活是影中影、剧中剧。他成了剧中的英雄、主人公--演员--明星、剧院的老板、美丽影后的情人,要多英勇就多英勇。赋予每个剧情以超级的真实性。他是"大侠"的原型,同时又扮演"大侠",是他把想象变成了事实。
他就是自己所敬佩的那些英雄,能真正代表美好与高贵去战胜那些他所蔑视的家伙。哼,那些人居然总是胜利者,总是既美又好,总是能博得女人的欢心。他才是英雄,国际级的佳人爱恋着他,还有清纯、甜蜜的女孩子,一个个肌肤丰腴、金发碧眼。他所向往的美妙,她们全有,无需任何欺哄、引诱,她们也会使自己神驰魂荡。每次她们纯情的双眸凝视他,总是呈半睁还闭的羞媚状,他会轻柔地亲吻她们柔顺的双唇,直到冲突结束、罪恶杀绝、美德再现。英雄汉又开始远行了,带着他的"美人儿"步入永恒、无限美好的落日余辉中。
  尤金脸庞发烧,他扭转痉挛的颈项,迅速地抬头瞅了甘特一眼。
  街对面,拐角的那盏灯射出白色光,冷冷地照出"奥菲亚剧院"的新砖门面。"本周隆重推出格思·诺蓝和他的《桃花女》,彼德蒙特喜剧之四和鲍比·杜肯小姐。"
  剧院关门,第二场已经结束。他们好奇地看着街墙上的海报。如此的寂静、寒冷。"桃花女"会在哪里呢?广场上是雅典大酒店,散场后他们老是去那儿的。甘特看了手表,11点12分。大比尔·米斯勒正在旅店门外,一边转弄着手里的棍子,一边望着他们。柜台边上坐着十几个浪荡青年,一个个眼睛骨碌碌地四处乱转。门外,有部小车,开来开去没有停处。随后,他到"自由路"上的吉纳维夫旅馆。他们都呆在那儿--窃窃私语,脚步杂沓,突遭搜查。
  这里边有一些姑娘是好人家出身的,甘特心里想。
  在洗礼会教堂对面的戈拉姆殡仪馆门前,停放着一辆灵车。一盏恍惚不明的灯,光线从蕨叶间映照出去。会是谁呢?他心里想。安妮·帕登重病缠身,危在旦夕。她80多岁了。纽约来的患肺结核病的人,尖嘴缩腮的小犹太人。随时随地,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早晚谁也躲不了。噢,老天爷!
  饥饿感消失以后,他便常想起殡仪馆和殡仪馆老板,尤其是那个戈拉姆先先,一个头发浅黄、眉毛白乎乎的人。
  就要跟她结婚了,还打算婚后一块到哈瓦那去度蜜月呢,可那个富有的古巴青年却突然死了。
  他们从洗礼会教堂拐到了春天街。真像一座死亡城,尤金想。整个城盖上了白霜,僵硬地躺在寒夜的星光下。生命的律动凝悬住了。一切都不老、不腐、不死,时间被征服了。宛若一位神通广大的巨魔弹指间终止了世间的一切生命,而他这弹指一瞬,竟是人间100年。可谁又能辨得清楚?每个人都是"睡美人"。如果你醒了,早点喊我,早点喊我,亲爱的母亲。
  他竭力寻出路边墙壁后面的生命和活动。但是看不到,他和甘特便是唯一的生命。有房子遮盖着,什么也看不出来,平静的外表下面,可能就藏有杀戮。他想特洛伊城应该是这样的--完好无损,一如赫克托战死的那天,丝毫未变。不幸,那些希腊人纵火焚毁了它。古城不毁,原封不动,那景象令他着迷。"遗失的阿特兰提斯"、"Y城",这些古城湮没了,沉在海底。他孤零零的脚步踏在寂静空洞的大道上,一阵阵回响声。他出入于宽广的长廊,径直步人中庭,行在庙宇的石板上,咚咚直响。
他美美地幻想着,也许会单独一人,身边围着美女。在那个城里,男人们都逃走了,躲避瘟疫、地震、火山爆发或者其他什么天灾人祸,仅自己一人幸免于此。舔嘴咂舌,想象中他看到自己沉湎于精美的糖果食品店里,狼吞虎咽地饱食到口的美味佳肴,俄罗斯、法兰西和萨丁尼亚的精美鱼虾,英格兰的特产烟熏火腿,还有熟透的橄榄,白兰地酒浸的桃脯以及酒心巧克力。他会跑到古老的地窖里去,痛饮勃根第地区的名产红、白葡萄酒。"叭"地一声,砸碎瓶颈,仰天狂饮。晌午干渴,他便打开盛慕尼黑黑啤酒的大木桶的盖子,一阵痛饮。衣服上沾了泥灰,再全身上下换上新的丝质内衣和精制的衬衫。应当每天换一顶新帽子,随时高兴了就换穿一套新装。
  每天换一幢新房,每晚睡不同的床,再挑选一座最豪华的建筑作为自己的永久宅邸。搜集城中各大图书馆的珍藏品,统统运过来。最后从那几位出色的丽姝中挑出一位,到他身边来殷勤献媚。按预约的信号,敲响市政府的大钟,召她过来。
  他要过富裕而宁静的生活,憧憬着海底王国、岩崖上历经风雨的古堡和幽深莫测的小矮人世界。他竭力探寻着无门的仙境,寻它百度,不着边际,却可能门户骤启,就隐藏在某一片树叶或石块底下。绝境无鸟鸣。
  再具体些,他想象着地底下富丽堂皇的邸宅,深山中的洞天福地,空阔的黄土洞穴,贮藏着八方掳来的财宝。有冷藏空气的储蓄池供他使用。山崖旁有望孔,他能窥见下面弯曲山径上的武装士兵,正在搜捕他,还可以听到他们在头顶上四处寻找,却摸门不着,毫无结果。他可以从洞穴深处的池塘里抓到肥美的鲜鱼,多少个大地窖里为他贮藏着陈年佳酿。尽掳世界财宝、美女,却从不被人发觉。
  所罗门国王的宝藏、女人、蛇、阿里巴巴、俄耳浦斯与欧律狄斯夫妇。我赤裸裸地从娘胎里出来,又赤裸裸地从大地上离去。让大地母亲裹住我吧。人,赤条条,一个勇武而脆弱的生命,就这样被大地黄土裹住。
  走近伊丽莎客栈的那条街口,尤金忽然注意到他们走得越来越快,他几乎要连走带跑才赶得上老父甘特一拐一扭的大步子。
  他发觉父亲走着,一边喘着气,一边轻轻地呻吟着,一只手按住身上疼痛的地方。儿子忍不住好笑。甘特掉转头来瞪他一眼,目光中充满怨怒与苦楚。
  "哎哟--哟--哟,仁慈的上帝!"他哼哼着,"可真是痛死我了。"
  陡然间,尤金动了恻隐之心,第一次觉察到老爸甘特真的老了。灰黄的脸已变得煞黄,面色惨淡,无精打采。薄唇紧抿着,一副动怒的样子。枯萎、衰败的迹象明显。
不行了,无法逆转了,尤金看得出甘特日趋枯朽。以前他那巨大无比、用之不竭的精力现在找不着了,庞大的躯体正像一只搁浅已久的木舟,在眼前一块块破碎。他老朽了。
  甘特患的是老年人常见的前列腺增大症,多半由于长期纵欲、生活不检点而致。这也不是什么绝症--不过是衰老和死亡逐渐临近迹象。得了这种病,自己身上不得劲儿,还难于向旁人启齿。通常动动手术这种病就能治好,可是甘特最恨、最怕开刀。只要不动刀,什么治疗建议他都愿意采纳。
  甘特天生不善哲学思考,对于五官失灵、欲望衰减、生理功能衰退这些自然而然的现象不能做到达观。他如饥似渴地听别人谈男女之事,一副望眼欲穿、垂涎欲滴的姿态。自己不能享用,就反过来谩骂别人那样干是愚蠢的--甘特可不具备那种自我安慰的哲思。
  甘特不懂得什么叫适时引退,回顾以往,对他有无尽的魅力,他贪得无厌地去回忆,去咀嚼往事。现在,他每天打开报纸总要首先寻觅一下有关死亡的新闻。熟人故友死了,他总摇头叹气,假装阴郁地说:"一个接一个。都去了,哦,天哪,下回就轮到我这个老东西了。"可他心里并不这么想。死,那是别人的事,跟他无关。
  甘特老得很快。眼看着走向死亡--年老慢慢死去,机能渐失,身心涣散。可怕的对比:他一生给人的印象是雄健、精壮--大吃大喝,放荡不羁,人们怎么能想象到这样一条壮汉子也会可怕地衰萎。看着他的病情日益加重,人们心里害怕,那番景象就像在观看一只断了腿就要被打死的狗--应该说人的情形比狗更惨:狗就是狗,打死了之。人就不同了,没了腿还能活着,受着罪,赖活着,垂而不死,景象可怕。
  夸大其词的牢骚加上老年人易生气的脾性使他一会儿破口谩骂,一会儿又转调哀号。夜深人静,他会爬起来,身上痛、心里怕,恶声恶气地辱骂他的上帝,随后又手慌脚乱地祈求神的饶恕。他一会儿诅咒,一会儿祷告,口中哼哼唧唧,身上疼痛难忍--那是真痛,货真价实。
  "哎哟--哟--哟--哟,他妈的为什么生我吗?天上那个噬血的魔鬼,为什么生我吗?哎哟--哟--哟--哟,主耶稣,我求你了,我知道我做错了不少事,求你饶恕我,求你大慈大悲可怜我吧,看在基督分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哎哟--哟--哟--哟。"
  每每见到这情形,尤金顿生气恼:甘特吃完了饼子,一边大吼大叫胃痛得受不了,一边还央求吃更多的饼子。真是活该,他想着。很少有人像他父亲那样一生寻欢作乐、恣意享受、苛求他人。看到他父亲现在这种洋相百出的样子,这种又撒野谩骂、又无耻求饶的情形--身强力壮时根本没理会过,尤金觉得既丑陋、又厌恶。还有让他气恼的是:甘特和伊丽莎两人都常常想着周围人的死亡,爱在报纸上搜寻熟人的死讯,不可思议地关注着本地一位掉光牙齿、常年卧病的八十出头的老太太的死。另一方面,他们对世界各地传来的天灾人祸的消息则不闻不问,执著地沉迷于本地的无关轻重的小事。他们认为一个农夫的死是上帝的旨意,而他们自己却是神圣的,自然法则也不起作用。
事实上,伊丽莎现在的身体很好,她大可想着别人的死而自己不必在意。她50多岁,经历过中年妇女的各种病痛之后,而今越发健壮了。皮肤白皙,身体壮实,体重也较前增加了不少。她整日在"迪斯兰"客栈里,操持着日常的繁重工作。那劳动量就连一个身强力壮的黑人女佣也吃不消。她通常是夜里两点才去睡觉,不到早上七点便又起床了。
  但是,她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体怎么好,身上稍有疼痛,她就大惊小怪地让大家都知道。每当甘特抱怨、数落自己身上不适时,她就针锋相对地数落起自己身上的一大堆痛处,把甘特气得要命。有时,海伦怪她不顾生病的老爸或者她妒嫉地望见大家围着生病的甘特转时,她就嘴角一撇,嘴唇一抖地暗示道:"我看先走的恐怕不是他,就在几天前,我得了一个预兆--不是预兆会是什么!我告诉你--从现在起,我活不了多久了。"说着这话,眼睛已经模糊了,撅起嘴,嘴角抽动--她在为自己的葬礼而啜泣。
  "天哪,妈妈!"海伦发火道,"你有什么病?生病的是爸爸,难道你不明白?"
  她不明白。
  "哼!他才没什么大病呢,麦奎尔跟我说50岁以上的男人,三个中间就有两人会有那种毛病。"
  甘特拿自己的病体与伊丽莎的健康对照,油然而生窃窃的妒恨。一见她昂首挺胸的强壮体魄,他就会气得发昏。他怒火中烧--想行凶杀人可又手无缚鸡之力,颓丧异常--拼命摸索着发泄渠道,不时发出断断续续、声嘶力竭的狂叫。
  对于病痛,他百般示弱,毫无抵抗,一定要别人来护理、关照他。而她对他的身体状况熟视无睹,气得他发狂。他多想别人能关心他、怜悯他,并在一旁为他落泪。有时候,他喝得酩酊大醉,想装死来吓唬她。有一次,他装得很像,儿子确实以为他死了,吓得脸色煞白,弯下腰看着僵直地躺在穿堂地上的他。
  "妈,他的心不跳了。"儿子嘴唇颤抖,惊恐地说。
  "噢,"她一板一眼地发话,"水罐下井,日久必破,我知道早晚会出事。"
  再瞧甘特,他眼睛微开一缝,射出凶光,直盯着老婆,她正不慌不忙地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站在一旁细细审视着他。她敏锐的目光一下子瞧出了他一丝偷偷换气的样子。
  "儿子,把他的钱包掏出来,再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纸片、遗嘱。"她指示道,"我这就去叫殡仪馆的人来。"
  话音刚落,只听得甘特怒吼一声,他醒过来了。
  "我就知道。只要这么一下,他就会活过来的。"她自鸣得意地说。
  这时,他爬了起来。
  "你这鬼东西,"他冲她喊道,"你吸干我的血,你没肝没心,没有一点儿人性,你是噬血的魔鬼。"
"以后嘛,你还会常喊'狼来了……狼来了'。"她镇静地判定着。
  他每周去卡第亚克诊所就医三次。这是位干瘦的医生,一副干巴巴、古板、正经的面孔后面,却荡着一汪老深淫秽的泉眼。他生活富足,并不在意来看病的人是多是少。他还是个明了的细菌专家,不惜长时间地关注显微镜载片上的花状杆菌。染病的妓女们不断地向他求医问药,他对她们全力以赴,尽逞其能。
  他说他不用开刀就能治好甘特的病,并小心地为甘特治疗着--不用动刀,保证会让他轻松、自在。
  尤金浑身一颤,抬头看看甘特的白绸布,感到不好意思却又喜不自禁。他俩喜滋滋地从那些酒鬼身边跨过去。这些人被那群天真的孩子团团围住,冲着一些"娘的宝宝"心怀鬼胎地狞笑着。
  "这些崽子们要是我养的,非打他们的腚不可。"他们暗暗地想。
  走到仓库的铁皮墙外面时,甘特停住脚步,接受第一浸信教堂一群妇女热烈地祝贺:塔金顿太太、斯路德太太、麦克唐奈太太,以及潘兰太太。潘兰太太(小名叫贝蒂)脂粉涂得很厚,身拖灰色的长丝裙,发出难听的咝咝啦啦的声音,鲸骨褶领上的那双眼睛高傲而轻蔑,她对甘特倒有好感。
  "威尔哪去了?"他问。
  "他呀,给酿酒公司塞腰包去了,却不愿到这儿来为上帝效劳。"她带着基督徒的口吻埋怨道。"甘特先生,谁都不知道我的苦楚啊!你在家里不也得忍受潘兰家人的那种怪脾气吗?"她又着重地描上一句。
  他遗憾地摇摇头,眼盯着路边的阴沟,好不伤感。
  "唉,天哪!贝蒂,咱们可真倒了八辈子霉啦!"
  这时,仓库里散发出来的一缕檫木香味,袅袅溜进他的鼻孔。
  "要是哪天该打抱不平了,"贝蒂冲几位太太说,"甘特保准不会推托的。"
  他听到这话,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政治家的模样,眼光掠向西边的皮斯加。
  "酒这鬼东西,"他叹道,"真该诅咒,又让人伤脑筋,多少人都为它受苦不轻--"
  "阿门,阿门!"塔金顿太太颤声附和着,一边有节奏地扭着肥臀。
  "这酒啊,……"甘特正说着,却一下子不自在起来。他发现有两个人正站在不足几尺远的门旁侧耳细听。一个是宽面红脸的迪姆·奥道尔,一个是胡髭横生的安布罗士·奈特索尔少校,两个人都是有头脸的酒店老板。
  "说下去嘛!"奈特索尔少校催着他,声音像蛙一般又低又沉。"说嘛,W.0,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打酒嗝哟!"
  "得了!"迪姆一边说着,一边擦掉厚厚的嘴角流出来的烟草汁,"我倒见过他歪歪扭扭去找门口,却从窗户里爬了出去。我要是看他来了,得多雇两个开酒瓶的伙计。为了让人家早点开门,他呀,还赏过人家钱呢!"
  "各位太太,请别睬他们,"甘特恨恨地说,"这两个家伙,喝酒成性,社会的渣滓,没人比他俩更掉价了。他们连'人'字都不配!"
  甘特很潇洒地挥了一下手,踱进了仓库。
  "我的天哟,"安布罗士感慨道,"W.O.的英语水平真够棒的,你们都听见了吧?"
  可两个月不到,他又嘟嘟囔囔叫着没闻过酒气了。这几年他都时不时地从巴尔的摩订些威士忌--只是酒量有规定,每星期一加仑。那年头,卖酒的黑店生意正旺,镇上无处不有,最抢手的也不过是些劣质的麦芽酒和非法酵制的玉米酒。他虽上了年岁,又病态兮兮,酒杯却丢不下。
  一旦酒液火辣辣地滚进干涸的喉管,随之勾起的就是如饥似渴的淫欲,他就按捺不住要动手动脚的。在"迪斯兰"消暑的年轻貌美的寡妇,总会收到他送的钱啊、内衣啊、长筒丝袜之类的东西。在他那满处尘灰、昏昏荡荡的办公室里,他会亲手将袜子套上她们雪白的玉腿。赛尔本太太则莞尔一笑,热辣辣地吻他一口,再慢慢伸出丰满的双腿,蹬上他送的绿丝钩花袜带。他一谈起这等韵事,就垂涎欲滴,眼里荡着淫光。
  海伦不在的时候,租沃森街面那套房子的是一位离了婚的女人。她四十挂九,红棕色的头发堆作一团,松垂的脸皮凸凹不平,抹上厚厚一层刺眼的脂粉,肥嘟嘟的膀子布满了雀斑,胸衣紧绷绷的,托出一对高耸的双乳,屁股蛋儿像建筑物造型似的朝后鼓起。
  "倒像个尤物,嗯?"甘特不禁春意荡然。
  这女人有个儿子,14岁,橄榄般的圆脸,皮肤苍白,腿细得小棍一般,他总是出神地咬着指甲。他黑头发黑眼珠,脸上透出隐隐的悲伤。不过他倒挺乖,不该他呆在旁边的时候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一边去。
  甘特到家比往常早点。那寡妇正坐在凉台上,美滋滋地晃着摇椅。他"唰"地一哈腰,冲她道声"夫人"。她扭作羞答答的样儿跟他搭讪,他则软酥酥地靠在吱吱作响的木栏杆上。说话之间,她双眼含情脉脉地盯着他。这段日子,他就睡在客厅里,她出来进去的,也不回避。有天晚上,他刚进门坐下,就见她从洗澡间进来,身上裹着血红色的睡袍,还散出一丝上等香皂的幽香。
  "姿色倒还没减。"他心里想着,便说,"晚上好,夫人!"
  他从摇椅中站起身来,放下手中作响的晚报(共和党派的),同时摘掉大鼻子上的金丝眼镜。她轻步过来,站在火炉台前,两只青筋突起的大手紧紧抓住她贴身的睡袍。
  她眯着双眼,一下子扯开睡袍,露出罩着丝袜的细腿,肉乎乎的屁股裹着一件晃眼的褶边蓝绸内裤。
  "好看吧?"她似是而非地挑逗道。可当他急匆匆地往前跨上一步时,她又躲到一旁,像女祭司在笨拙地撩拨巴克司去捉她。
 "啊,好……好……还有这对肉苹果。"他指着女人的乳房。
  打这以后,她就开始天天早晨给他做饭了。伊丽莎从"迪斯兰"那边愤愤地盯着他们,她肚子里生性就放不住话。他早晚到这儿的时间少了,说话也比先前好听了些。
  "你在那边都干些啥,我心里有数。"她说,"别以为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边讪讪地笑着,一边舔着大拇指。她的嘴又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吐出一个字来。她把牛排没煎的一面翻了过来,蓝色的油烟腾空而起,她恨恨地冷笑着。甘特伸出粗笨的手指在她腰间戳了一把,她又气恼又好笑,嘴里叫着,急忙闪到一旁。
  "去你的!我可不想让你在我身上动手动脚的。你早的时候哪儿去了。"她冷嘲热讽地调笑着。
  "我不知道你胡搞多好,是吗?你肯定这么想的吧?"她说,嘴唇又撅了几下,"我可替你害臊,人家都在背后笑话你呢。"
  "瞎扯!老天作证,你瞎扯!"他装着大发雷霆,其实内疚自知。
  可是他对新欢很快就没了兴趣。他渐觉体力不支,元气大伤,连自己都害怕起来。有那么一阵子,他送些小钱给那寡妇,房租自然没有提过。他反过来开始对她破口大骂。在家里没以前那样自由自在,又甩不掉这厉害的丑八怪,一想到这,他就在店里踱来踱去,喃喃地诅咒。有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发疯了一般把女人撵出门外,还不罢休。她光着上身,假牙也没来得及戴,蓬头垢面,睡袍拿在手里直抖,一直被他追到园子里一棵大樱桃树下面。他嘴里哇哇嚷着,发疯似地围着树转要抓住她。而她则惊恐地尖声叫着,一面仓惶地环视四周侧身细听的邻居,一面套上揉皱了的睡袍,半遮住极不雅观地颤动着的双乳,想求人过来解围,结果却没一个人过来。
  "臭婊子!"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砍了你。吸了我的血,逼得我眼看要完蛋了,你倒幸灾乐祸,巴不得我早点死。你这个心狠手辣没肝没肺的小妖精。"
  她极灵巧地围着树转躲开他,趁他骂得起劲稍不注意的工夫,拔腿跑到街上,飞身躲进塔金顿家里。她在塔金顿太太怀里,听着她安慰的话,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渠水一般顺着涂满脂粉的脸汩汩淌下。她们听见他在自己屋里咚咚乱撞,家具被摔得哗哗作响,接着他又摔倒在地上,嘴里仍骂个不停。
  "他会毁了自己的!会毁了自己啊!"她喊道。"他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孽啊!啊,天哪!"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我这辈子还没遇见一个男人这么冲我嚷嚷过啊!"
  甘特在房里重重地倒下,之后是一片寂静,她惊恐地站起身来。
  "他这人倒不坏。"她喃喃地说。
  尤金在烈奥纳德学校念了两年书,本就给他找了份送报的差事。平日里,伊丽莎老是嘟哝这孩子太懒,说他大事小事都不肯替她做。其实他并不懒,只是讨厌做客栈里那些琐碎的小事。她也不指望他干什么重活,只是时时出其不意地使唤他做这个做那个的。他深感在"迪斯兰"里干活一天到晚毫无意义。要是她派给他一个职位,每天负责做一份规定的工作,他满可以胜任。可是她的管理方法太杂乱无章,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可以随意差遣,而他对这种工作一点兴趣也没有。
  "迪斯兰"是伊丽莎生活的中心,是她的整个世界。这使尤金感到心烦。每次她差他上街买面包,他就觉得厌倦。这些面包是买给那些陌生人吃的,却不能使他们的一生变得更好、更美、更年轻,而是每天化做垃圾倒掉。她有时差他去园子里锄草。野草杂乱地包围着她种的蔬菜,然而这些漫不经心种下的蔬菜,竟也长势良好。当他烦躁地挥锄乱砍的时候,他知道野草会在阳光下重新长出来,而他母亲种下的那些蔬菜(尽管时时杂草丛生)也都会长得肥壮,以供她公寓里的住客们享用。他知道只有他母亲的生命才能持续下去、有所收获。每次看着她的时候,他感到了时间的磨人、可怕。除了她之外,所有人的生命都会被时间消磨,像被海藻缠住一样,窒息而死……他一面这样寻思着,一面喝醉酒似的舞动锄头,没头没脑地在地上乱砍。忽然间从公寓高高的后廊里传来母亲的尖叫声,他惊醒过来,发现他的锄头已经把整整一排还没结穗的嫩玉米砍得稀烂了。
  "怎么啦,到底怎么啦?你这孩子!"她生气地说道,站在高高的廊上朝下盯着他,几乎被乱七八糟的洗衣盆子、绳上晾晒的袜子、没经洗过的空牛奶瓶子和年久生锈的猪油罐子包围了。"老天!"她回过头跟巴斯克先生说,"我真拿他没办法!你看,他把这一排玉米砍得一根都不剩了!"
  巴斯克先生,从赫提斯堡来的棉花商,此时翘着小板刷胡子,笑嘻嘻地往下瞧着说:"不仅如此,野草一根都没锄掉。喂,孩子!"他倚老卖老地喊道,"你该下田学两个月才行呢!"
  我上街买面包都是给陌生人吃。我搬煤、劈柴是为了生火给他们取暖--他心里这样想着--袅袅的炊烟,fuimas
fumus。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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