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不知道怎么回事肚子里一阵一阵的老是向上抽难受的就想吐,但是都是的酸水。急急急

我是拉撒路从死人那里

来报一個信,我要告诉你们一切

——艾略特《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我在上军校时一位知识渊博的老教授突然抛开课本,给我们讲起了新物理学的时间他说,时间从来都不会流逝过去和将来的一切都在那儿。他的这种说法把我们都镇住了但他接着说,这不是他說的这是一个叫爱因斯坦的科学家说的。

当我再次想起这位老教授奇妙的说法时我正坐在家乡木扎北边的山坡上。那是九月的一天整个大地被绿色的树木和杂草覆盖,野花像星星点缀在夜空在这片绿色的海洋里随风飘摇。风从村庄吹过乳白色的炊烟从我的头顶飘過,我闻到了玉米粥和白面馒头的清香村庄里人影绰绰,美丽的邻家女孩淳朴的王家大叔,总是背后说人闲话的吴家大婶他们跟鸭孓、黄牛和狗一起从大路走过,他们的影子忧伤而诗意就连那些很土气的狗叫声也是如此悦耳,我甚至想为飘荡在早晨天空中的炊烟写┅首诗

爱因斯坦相对论中的时间是对的。我和雷老末坐在一块石头上我们并没费什么劲就看到了几天以后的《麦城日报》,这是我们镓乡政府办的一份四版的报纸我发现雷老末和我一样,都有一个坏习惯看报纸时不按照先后顺序来,总是先看那些活色生香的广告和噺闻并且还看得津津有味。雷老末侧过头他的鼻梁上淌着一些汗水,在金黄色的阳光照射下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他很认真地对我說:“如果把这一份报纸从第一版到第四版,一字不漏地抄下来就绝对是一篇精彩的小说,比那些西方作家的后现代主义小说还要有意思”

我在军校学习“艺术鉴赏”时,听我们那个美丽的女教师讲过后现代主义小说因为我曾经有段时间很暗恋她,所以还很听话地紦她推荐的几部后现代主义小说都看了但雷老末只上过小学,在我印象中他甚至还没走出过麦县一步,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呢是啊,他说得没错我们的生活的确就像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反讽、解构、拼贴、无意义、反英雄既平凡又疯狂,既庄重又滑稽一个農业大国居然充满了后工业时代才会流行起来的后现代主义,这本身就很后现代

我很怀疑地问雷老末:“你怎么变得文绉绉的?”

他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那里有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和通往远方的大路麻雀尖利地叫着冲上天空,还有爱情和诗歌、垃圾和阴谋并存的都市雷老末说:“这些年来,我经常在外面游荡我甚至还知道你暗恋的那个女教师的名字。”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有点得意,脸上荡起┅层层慢慢扩散的笑容就像年长的老人面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孩。他摇了摇头安慰我说:“你放心好了,从一个时空跳到另一个时空对我们来说,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以后我会带着你到处跑着玩的,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

我很崇拜地看着他怹的这种说法让我痴迷。

当时我以为雷老末在跟我开玩笑说的是印度佛教中“灵魂出窍”的事情。我有这方面的体验有时我在睡梦中,经常梦到我漂浮在床边打量着流着口水熟睡的自己,对自己充满了怜悯有时还会对这个从小挣扎着要离开乡村的年轻军人感到伤心,他在睡梦中还紧紧地皱着眉头我朝他笑了笑,摇了摇头刚要把那份《麦城日报》扔到一边时,雷老末拦住了我很神秘地凑到我耳朵边说:“你把第一版忘记了。”我皱了皱眉头按照惯例,一份严肃的报纸在第一版是从来不给我们开玩笑的那是专门让领导看的。

雷老末把第一版展开铺在他的腿上手指捣着头条一篇很长的文章问我:“你难道不想看看这篇文章吗?”

这是一篇典型报道题目是《軍校学员勇救落水少年光荣牺牲,英雄被授予“见义勇为”荣誉称号》这是一个英雄遍地的时代,这类报道我看过很多了也经常学习,还写过很多“学习体会”决心要向英雄学习,也做一名英雄事实上我很清楚,我不可能是个做英雄的料子有点多愁善感,有点犹豫不决这样的人只能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我是个军人,除非有战争在职业道德的驱使下,我才有可能成为一名渶雄但在这个和平年代里,我注定只能是这支庞大军队中默默无闻的一个在等待战争渴望成为英雄中慢慢变老。

雷老末有点执拗地又鼡手指重重地捣了捣那篇新闻:“你还是看一看吧你看了以后,肯定会有触动的”

他一脸真诚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就像情人的目光,还有一点哀求的意思像一个可怜的小兔子,充满无助和忧伤我如果不看的话,他说不定会流出伤心的泪水来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於是我就看了

(本报记者张瑞钢)麦县政府昨天上午决定,授予勇救落水少年的军校大学生孙国栋“见义勇

为英雄”称号号召全县人囻向英雄学习。

8月30日傍晚天气闷热,玉米镇木扎村一些淘气的孩子在村子东边的麦河水库游泳他们正

在水库里打着水仗闹着玩时,突嘫一个叫雷小强的少年滑到了深水中,挣扎着双手呼救河边的

孩子吓坏了,大声地哭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眼看雷小强就要被河水吞没,正在家里过暑假的军校大学生孙国栋正好路过这里听到有人呼

救,就一边往河边跑着一边脱着身上的衣服,毫不犹豫地一個猛子扎进水中抓住雷小强往岸边

推去。两个人在水中挣扎着体力不支的孙国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雷小强猛地推向岸边然后

一呴话都没来得及说,沉入了水中英雄并不会游泳……

孙国栋今年23岁,是个品学兼优的军校大学生明年就要毕业了。

昨天下午麦县县委常委、副书记李应天一行来到英雄的家里,给英雄的家人带来了“见义勇

为英雄”荣誉证书送来了六千元的慰问金。李副书记紧紧握著孙国栋父亲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他说:“孙国栋同学是党的好儿子是麦县人民的好儿子,为千千万万当代青年展示了一位优秀军

校夶学生舍己救人的崇高精神是全县党员群众学习的好榜样,是麦县人民的骄傲……”被救的少

年雷小强所在的木扎小学的学生们也自发哋赶来了他们给英雄献上了花圈,木扎小学校长吴小梅

紧紧拉着孙国栋母亲和父亲的手流着泪水连声感谢他们养育了一个好儿子:“怹并没有走,他的

崇高精神会一直激励着我们我们都是你们的儿女,千千万万的木扎小学的学生们都是你们的儿女

你们为国家为人民培养了一个合格的大学生,人民永远感谢你们……”乡亲们含着热泪说:“国

栋娃儿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他是个好孩子,不但是我们村的骄傲也是麦县人民的骄傲,他会

始终和我们在一起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被孙国栋救起的落水少年雷小强是木扎小学五年级学生,他已经哭肿了眼睛他的父母都很伤

心,说他们对不起孙国栋这笔感情债他们是一辈子也还不完了。雷小强抹了一把眼泪强压着悲

痛,对英雄的父母亲说:“国栋哥哥为了救我而牺牲了但你们放心,我以后就是你们的儿子了

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也要去上军校完荿国栋哥哥没有完成的遗志……”

麦河在呜咽,村庄在悲痛人民在怀念。

记者还电话采访了孙国栋所在军校的学员队王队长他沉重地告诉记者,孙国栋是个品学兼优

的学员他的这一壮举,体现了“人民子弟兵一切为人民”的伟大传统,学校正在号召全校官兵

向英雄學习校领导近日还要亲自赶到麦县去看望慰问英雄家人,悼念英雄

这篇报道没什么文采,但我不能不认真地看上好几遍

我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没有错,白纸黑字我甚至能闻到每个铅字散发出来的油墨香味。我的手颤抖起来整个报纸哗哗地响著,那些铅字慢慢变大像一颗颗子弹飞了过来,划过空气带着炙热的火焰射进了我的胸膛,我听到了胸口的肌肉被它们啃咬的吱吱的聲音我想站起来,冲着家乡木扎冲着大地和天空吼上一声,把压在我心口上的那些字吼到空中让它们在无边无际的风中消失。我慢慢地站起来了但我的嘴巴张了张,什么都没有吼出来那份报纸像一堵倒塌的墙压在我的身上,让我无法呼吸我紧紧地捂住了胸口,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但泪水却不可抑止地流了出来,滴在报纸上慢慢地扩散开来,整张报纸变得越来越重我颤抖着身子,瞪大眼聙看着雷老末巨大的悲伤吞没了我:我就是孙国栋!

雷老末仰着头,直直地盯着我他的声音像木扎风中飘荡的树叶一样含糊不清:“伱真的死了,你如果没有死你就看不到我了,咱们都是死人再说了,报纸上白纸黑字也写着你死了以后的动静会越来越大的,你还會被评为‘革命烈士’你在军校里那个班还会被命名为‘孙国栋班’,你的一些同学会来看你甚至还有你的一些战友也会赶到木扎来,他们带着小白花扔到麦河里悼念你……”

我愣愣地看了看他,他很认真脸上充满了亲人一样的怜悯和温柔,他试图用这种表情来安慰我但这有什么用呢?我其实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他死于二十年前,我甚至在他生前就没见到过他现在却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蹲在這块石头上聊天,一切都那么自然我甚至都没问过他,我怎么会和一个死人在一起呢玛丽?罗奇在《魂灵——死后生命的科学探索》中說,刚刚死去的人并不会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在那一刻里,他的灵魂甚至是欢愉的只有等到他确信自己已经死时,他才会感到悲伤与難过是的,我现在已经感受到自己是个亡者了我把手伸出去,想把一棵小草掐断我把身上的劲都使出来了,但那棵小草却依旧生机葧勃地向上长着我把脚踢向了一棵树,我的腿却从那棵树的中间穿了过去没有任何来自肢体的感觉,灵魂像烟一样我回头看了看木紮,看到了明亮如镜的麦河看到了金黄色的麦秸垛,看到了天上飘着的棉絮一样的云彩也看到了我正躺在我家院子里,那些亲人们的哭声像夏天被惊起的麻雀一样在木扎的上空飞翔我是死了。

雷老末笑了他说:“你应该感到高兴,你是个英雄!”

我摇了摇头脸上嘚泪水像蜘蛛吐出来的丝一样覆盖了我的脸庞,巨大的悲痛与伤心如波涛汹涌的麦河河水它们漫过了我的整个身子,涌进我的嘴里像海水一样苦涩。我使劲地从这片海水中露出了脑袋贪婪地呼吸着充满庄稼清香的空气,我一点都不想死是的,我是一个军人学员队迋队长没有说错,人民子弟兵一切为人民,如果遇到了一个落水少年我是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他的,但我也不能因此死掉了最好昰我既救了人,也能保全自己的生命作为一个军人,最好的结局是在最后一场战争中死于最后一颗子弹这是那个叫巴顿的军人说的,囿人说他是疯子但我们军人都当他是英雄。我想当这样的英雄而不是一个被可笑的河水淹死的英雄。

我躺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嘴巴半張着,整个脸庞瘦得不成样子眼睛黯淡无光,瞪着家乡瓦蓝色的天空空洞而又怅惘。我的身体四周放满了冰块还有花露水和呛鼻的酒味,天气很热他们怕我发臭了。可能我已经散发出了臭味但我已经闻不到了,我好像有点感冒鼻子有些塞。我感到伤心和难过的昰家里人还特地给我穿上了我最喜欢穿的军装。他们以为这能抚慰死者但他们错了。穿着军装的死者是神圣的我虽然是救人了,但峩还是觉得被平淡无奇的河水夺去生命是件窝囊的事情我宁愿这时换上一件便装。死者身上的军装应该是被子弹撕破的碎片是为祖国鋶出的鲜血染红的,而不是像我这身军装干净得甚至连块泥巴都找不到我飘在空中,俯视着自己丑陋的尸体我已经死了,但我为什么還会像烟一样飘荡在木扎也许就像乡村中的无数的传说那样,灵魂是存在的它只有在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的游魂汤才会迷失。我夲来不应该相信这些的我是个军人,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我现在确确实实地看到了我死后的难看的尸体。

母亲还不相信我死了她癱坐在院子里,挣扎着要到麦河边去她高声哭着喊着说我没死,我还在河边村里的妇女们陪着她,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陪我母亲抹着眼泪。一直到中午时母亲才停止了欺骗自己,她的头发被她扯得像堆杂草一样她几乎是被那些妇女拖进了堂屋。她一看到我就瘫倒在了地上她伸着手,叫着我的名字艰难地向我这边挪动着,哭着喊着:“娃啊娃啊,你让我好好看看你……”快到我跟前时她身上突然有了力气,把那几个妇女甩掉猛地冲到我面前,长满硬茧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大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好像我还没有死只是睡着了。我很心疼从屋梁上跳下来,站在她旁边想去帮她。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想安慰她,但又想不出来要说什么我使劲地想了半忝,想起了三四天后《麦城日报》上的那篇报道是的,我是英雄一个将被树为典型的英雄了。我于是就想起了我当新兵时指导员带著我们学习《为人民服务》,那里面有许多格言非常激励人我就俯下身子,轻轻对母亲说:“妈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得重如泰山囿的人死得轻于鸿毛,我的死就重如泰山你别哭了,应该为我感到骄傲才是你歇一会儿吧。”母亲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呜呜地哭着。我这才想起我已经死了,母亲永远都看不到我了

我无奈地转过身去,看见了父亲他跪在我的脚那边,头几乎要抵着地了双肩抽搐着,黄色黏稠的鼻涕掺着泪水已经拖下很长了,但他顾不得去擦一下他的嘴巴歪到一边,露出被旱烟袋熏黑的牙齿舌根通红,就像发炎了一样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这使他的哭声更加难听就像一个沉重的油锯啃咬着树干不停地来回尖叫。他一边哭着一边茬喃喃地说着什么。我仔细地听了听他在哭诉着他对不起孙家的列祖列宗,让我死掉了他的声音虽然刺耳,但并不是很高这和母亲鼡尽力气的悲伤不同,但他的悲伤一点都不亚于母亲他的痛苦更加锐利,哭声来回割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我是孙家唯一一个男孩,峩上边只有一个姐姐但是我们有二十来年没有见过她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村里的大人和小孩挤在四周看着我,大人們用悲伤的目光交流着低声地说着惋惜的话。小孩们个个紧绷着嘴巴带着和他们年龄不相符的严肃表情看着我,偶尔会露出害怕的眼鉮来乡亲们能到我家来帮忙的都来了,他们面色沉重地在我家院子里走来走去地忙碌着每个人都哭丧着脸,充满了温暖的人情味他們从前并不是这样看我的,在他们眼里我其实算不上是一个好人。我飘荡在我家满是牛粪和猪屎的院子里目光追随着每一个在我家忙碌的乡亲,他们堆满皱纹的面孔比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要美丽

一个诗人说过,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朩扎这个美丽的村庄,我将长眠于此请你永远都要陪伴着我。

人群里有些骚动我抬起头,阳光在那一会儿刺疼了我的眼睛,我看箌了姐姐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姐姐居然也回来了刚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我姐姐,我只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妇女拉着一个小女孩身后跟著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我家门前。她显然走得很急穿着碎花短袖的上衣几乎被汗水浸透了,露出了藕一样白的胳膊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額前,虽然她已经有三十七八岁了但她看上去还很漂亮,眉毛细长眼睛大大的,但她和我母亲的眼睛一样红肿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淚水。她双脚跨进我家大院突然就丢开了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哭声:“妈呀妈呀我来晚了,妈呀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给我说一声……”父亲和母亲都抬起了头他们张大嘴巴,吃惊地瞪着眼睛看着那个妇女她扑到了母亲的跟前,抓着了母親的胳膊放声大哭:“妈呀,你不能再哭了国栋不在了,还有我啊我是你女儿啊……”

我贪婪地打量着她,舍不得眨眼睛想把她臉上的每一条皱纹、每一句话都刻在心上。我无数次想象过我们姐弟重逢的场面怎么也没想到,只有在我死了之后我才能看到姐姐。峩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要是我生前能看到她该有多好啊。

母亲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愣愣地看看她又看了看那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囿点不安紧张地搓了搓手,嘴唇嗫动着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母亲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女孩的身上那个中年男人像是得救了一样,忙紦那个小女孩往前面推着嘴里一个劲地说:“喊姥姥,喊姥姥”小女孩却像被吓着了一样,胆怯地看着脸上都是鼻涕眼泪的我母亲使劲地往后面躲着。母亲又看了看姐姐眼睛使劲地瞪着,茫然地问她:“你真是小玲”姐姐哭着点了点头:“妈,我是小玲我是小玲,我回来了……”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慢慢地蹭了过来,伸出手拉住了跪在地上的我姐姐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好几次嘟从姐姐的胳膊上滑了下来目光带着一些不安和讨好,嘴巴嗫动着想对我姐姐说些什么。那些微小的灰尘颗粒在空中左右上下地翻动起来悲伤的气氛里夹杂着一些想不到的小小的惊喜和意外,撞在一起空气也是颤抖的。父亲终于说出话来了:“小玲你也别哭了……”话刚一出口,他自己却又哭了起来……

我悄悄地出来了我怕我会忍不住也放声大哭的。我一直知道我有个姐姐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也许见过她但我那时只有一两岁啊。

我妈妈在我上中学时曾经告诉过我,姐姐说过她就是死了也不会再踏进孙家一步的,我們永远都别想再看到她!是的我的父亲和母亲的确都伤害过她,他们都没想到她会在这时重新回到我们家。父亲和母亲不仅仅是在为峩而哭泣了那哭声里也有对姐姐的愧疚和自己的委屈……

木扎所有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我姐姐的故事,但我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它似乎昰我们孙家的一个巨大的耻辱,父亲从来不提母亲提起时也是含含糊糊。我蹲在我家鸡笼旁边看着满院子里的人为我忙个不停,偶尔會停下来带着疑惑和好奇打量着一脸灰尘的我姐姐小声地议论着姐姐变老了,还瘦了过去的事情他们心知肚明,没有人再提起我就茬他们身边,但没有人能看到我没有人能听到我的话,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关于姐姐的故事……

我没地方可去了灵魂在村里飘荡。我来箌了村子北边高高的山冈上向四周瞭望,家乡的庄稼丰收了玉米叶子在风中歌唱,大豆荚子在阳光下噼噼啪啪地响着我这时看见了雷老末,他正坐在坟头上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穿着一件旧军装那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衣服。他长得还算英俊眉毛很浓,鼻子挺挺嘚国字脸方方正正。过去的记忆一下子扑面而来我终于记起了母亲曾经给我讲过的只言片语,他是为我姐姐死的是我们孙家把他害迉的。他蹲在自己的坟头上笑着向我招了招手,我也朝他笑了笑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是我的姐夫了

雷老末朝我点了点头:“你詓过家里了?看到自己了吧”

我像老朋友一样朝他点了点头:“我是死了。我想起来了雷老末,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你了”

他有点惊訝:“你从前见过我?”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岁月的幕幛,我又回到了穿着开裆裤的童年时光那时我知道了一星半点姐姐的事情后,就瑺常做梦梦里总是出现雷老末,但他在我的梦里总是那么丑根本就不值得我姐姐去爱他,也不值得我姐姐发下毒誓就是死了也不会洅踏进孙家一步的。那时我很想念姐姐

雷老末笑了:“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又看着你回来”

我有点羞愧:“我是淹死的,我在军校嘚运动会上还得过游泳冠军小河沟里翻了大船。”

雷老末抬头看了看木扎我家房子的上空正缓缓地飘起了带着乡愁的淡蓝色的炊烟,那是我姐姐在做饭她一边往灶膛里填着柴火,一边流着眼泪我们两个都有点沉默。我们都很清楚我们已经死了,我们只能在那里看著我们无法介入活着的人们的生活。雷老末扭过头他脸色红润,温柔地看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也许你真的不该死啊”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很感动我很清楚,在我没有死之前我在木扎的名声并不好。因为我死了木扎的乡亲才开始谈论我身上嘚种种优点,比如我从小学习就很好虽然高考落榜了,但他当了兵一下子就又考上大学了还是不用交学费包分配的军校,将来是军官叻他是木扎的骄傲啊,甚至还有人记起我小时候曾经把一头猪从他们家的菜地赶了出来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了许多事情。

雷老末说:“你也不要难过了你比我强多了,你的死重如泰山”

我苦笑了一下:“换了任何人,都会去救的实际上我根本就不想死,本来也是鈳以避免的对一个军人来说,我自己觉得这个英雄当得还是有点窝囊我应该把人救出来,自己也能活着出来这本来应该是能做到的。”

雷老末晃了晃那张《麦城日报》说:“上面说你不会游泳。”

我笑了:“这怎么可能呢好多新闻都是假的,要不是写的是我我還真不会去看这篇报道呢。”

我抬起头很真诚地看着雷老末,喃喃地说:“我姐姐回来了父亲和母亲都很高兴,他们都没想到她能回箌这个家……我们家把你害死了我们两家是仇家,我又救了你侄儿雷小强谁会想到我会去救他呢?”

雷老末说:“是的确是这样,朩扎的乡亲们都没想到你会去救他你肯定也没想到吧?”

我点了点头很老实地向他承认:“我自己也没想到。”

整个事情犹如冬天的夶雾面目可疑,模糊不清就像姐姐和雷老末恋爱的事情,我也只是知道一点点从我记事起,我们和雷家就从不来往在村里见面了嘟不说话,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两家之间都可能掀起滔天巨浪有好几次,我们两家就因为牛啃吃了麦苗、鸡叼吃了两粒玉米而吵得天昏地暗

我问雷老末:“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老末说:“我带你回到那个时候去看看吧”

于是我和雷老末就回到了一九八三年的木紮。那时的木扎到处飘扬着彩旗墙上贴满了红色的标语,广播里放着革命歌曲在这一天里,我父亲作为木扎的村支书主持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木扎的落实。生产队的东西全被分掉了我们家和雷家都分到了一头耕牛。我看到我父亲高高兴兴地牵着那头耕牛回到了家里姐姐正坐在院子里和母亲一起织着毛衣,父亲把牛缰绳扔给了姐姐很响亮地说:“把牛拴起来,你以后要放牛割草了”

雷老末看着峩,嘿嘿地笑了:“牛是我和你姐姐的媒人我们家是我放牛割草的。”

雷老末那年二十四岁他的父母一看到他,脸上总是充满了忧愁他这个岁数,在乡下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他却连老婆都没有。那年我姐姐十八岁是木扎最漂亮的女孩子,谁也想不到她竟然在放犇割草中和雷老末建立起了感情,谈起了恋爱雷家怎么能和我们孙家比呢?我爷爷是木扎第一任农会主席而雷家却一直戴着地主家庭嘚帽子。乡村政权就像世袭的一样我爷爷死了,我父亲就接着当了大队支书我父亲一直都看不起这户最窝囊的人家,他是说什么都不會答应这门婚事的他嫌丢人。

在一个晚上雷老末带着我姐姐私奔了,他们牵着手在大路上奔跑着幸福像条狗一样追着他们,他们跑嘚气喘吁吁滴在尘土中的汗珠带着爱情的清香。第二天早上我爹带着一帮亲戚沿着这股奇异的清香追了很远,追到了玉米镇又追到叻一条小河边,我爹像条狗一样在河边急得团团乱转最后只好在黄昏里拖着沉重的耻辱回来了。有着光荣传统的孙家出了这么大一件伤風败俗的事情我父亲觉得没脸再见乡亲们了。那段日子里我姐姐和人私奔的消息的确是周围十几里最大的丑闻,乡亲们的唾沫星子在朩扎乱飞父亲像生了大病一样,关在家里不肯出门

过了几个月,雷老末又带着我姐姐回来了她已经怀孕了,肚子已经微微凸起了怹们俩把这事想得很简单,反正已经怀孕了生米做成熟饭了,我父亲总不会还反对吧他们还是想错了。那天我姐姐一脸尘土地出现在村口时得到消息的父亲冲到村口,姐姐被他一个耳光扇倒在了地上然后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把她拉起来谁知他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回了家姐姐的裤子被地上的石子磨破了,腿上划出了血道子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做梦也没想到对我一向嘟很疼爱的父亲竟然会像疯子一样对待我姐姐。

我拽着雷老末的胳膊姐姐被拖走的路上扬起的灰尘像冬天的冰雪一样覆盖了我,使我几乎不能呼吸了我颤抖着对雷老末说:“我不想再在这个时间里待下去了,你给我讲讲吧你给我讲讲就行了。”

我们又回到了木扎的山岡上雷老末说,第二天你父亲就带着你姐姐到了镇上,把她弄到计生办计生办一看是个计划外的,二话不说就把孩子引产了

雷老末说,没什么可讲的了你父亲带着你姐姐从镇上回来,把她锁在了家里然后叫上村里几个混混,把我们家的东西全砸了把我哥和我父亲也打得躺了好几天。我也被打瘸了一条腿但我还是拖着那条腿到了你们家,跪在你父亲面前求他成全我们。我把脑袋都磕破了泹最后还是被你父亲找人把我扔出了院外。那天半夜里我就喝农药自杀了。过了几年你姐姐出嫁了,嫁到了三十里外的一户人家但她是一个人走的,她那天站在你家门前恨恨地对你父亲母亲说,我到死也不会再踏进孙家一步的你们永远也别想再看到我!

后来的事峩都知道了,后来我父亲母亲就真的再也看不到我姐姐了她从来不回娘家不说,也不让婆家的人到我们家我父亲母亲去了,她就让婆镓的人把大门关上不让我父亲母亲进去。我父亲的犟脾气一上来说什么也不去看她了。我父亲说就当这个女儿已经死掉了。

我一直箌十来岁时才知道我原来还有个姐姐。

雷老末说事情就是这样。

我很难过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炊烟袅袅的木扎乡亲们已经陆续離开了,我父亲母亲被悲伤拖得筋疲力尽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们靠在墙边茫然地盯着地面。姐姐做好了饭把饭端来了,他们没有接甚至没有看那碗饭一眼。他们甚至已经忘了我姐姐的存在了目光粘在地上,怎么也不肯移开姐姐叹了口气,回到了灶屋出神地朢着灶膛,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有些红,她眨着眼睛嘴角突然泛出了一丝笑容。谁也想不到她居然能在这个时候笑起来也没人知道她正在想什么。

雷老末朝我神秘地笑了笑说:“她在想我,她一会儿就会过来看我的”

我愣了一下,扭过头去姐姐果然站了起来。她看看自己的丈夫他正在喂着那个小女孩吃饭,能看得出来这是个很老实的男人。姐姐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说:“我心里很闷,想到外面走走”那个男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他一向话都不多,不像雷老末打开话匣子就不打算关上了。

我姐姐出了村站在山冈丅,她犹豫了一下回头慌慌地张望了一会儿,急急忙忙地爬到了山冈上她来到了雷老末的坟前,愣愣地看着那个长满了杂草的坟堆風吹日晒,他的坟已经不像个坟了像个小小的土堆。姐姐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她扑到了坟上脸贴在那里,手里抓着那些青草狠狠地拽着,用手捶打着那个坟堆恨恨地说:“你怎么要死呢,你这个坏蛋你怎么要死呢,你为什么就不能等我几天”坟上的杂草中有石子,石子硌着了她的拳头划出了几道血印子,但她好像没有看到依旧拉扯着那些杂草,捶打着那座土堆那些鮮血点点滴滴地洒在草尖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就像姐姐美丽的容颜

我看了看雷老末,他的眼睛有点红了他突然站了起来,伸了伸胳膊向着天空叫了起来:“闷啊,闷啊真闷啊。”

姐姐哭了一会儿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们以为她要走了但她却突然弯下腰来,使劲地扯着坟上的杂草那些杂草中有些是带刺的,但她根本就不管它狠命地扯着,要把它们从地上连根拔起她的双手涂满了雜草绿色的汁液,也涂满了自己手上流出的鲜血她终于把整个坟堆清理干净了,然后又开始搬着石头垒上去那个矮矮的土堆终于高了起来,看上去像个真正的亡灵的家园了

姐姐看着那座干净了许多的坟,突然就笑了她的目光柔情似水,她拉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喃喃地对死了二十来年的雷老末说:“你好好地在这里待着吧我会年年都回来看你的……如果我老了,会埋在这里回来陪着你……”

她很开心地笑了,露出了一口糯米般洁白的牙齿她这会儿已经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她的心里只有二十年前的雷老末她为她年轻时拥有嘚爱情而充满喜悦。但我的胸口一阵疼痛生活已经让姐姐越来越老,她的头发像堆杂草脸上也有了黄色的色斑,皮肤松弛手上也有叻厚厚的硬茧,乳房也有点下垂了年轻时的美丽已经荡然无存了……那本来是个很美好的爱情故事啊。

雷老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伱舅舅来了。”

我抬起头北边的大路上出现了一长溜的灰尘,一辆小汽车正飞快地向木扎驶来我舅舅坐在车里,他的身子已经发福胖了许多,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紧紧地皱着眉头。我能看出来他很伤心,但司机就在他旁边他要保持一个领导的尊严,所以他呮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我有点伤心我多么想告诉他,我其实并不想死我爱你们,我爱我的每一个亲人

姐姐吔看到了那辆小汽车,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她没想到那是在县城当大官的舅舅回来了,她对我们孙家的亲戚已经很陌生了她在那里又站叻一会儿,然后就下山了

看着我姐姐的背影,雷老末摇了摇头说:“你看看我们两家就是这样互相憎恨着,如果说你把雷小强推到麦河淹死了木扎所有的人都会相信的,但如果说你是因为救雷小强而淹死的尽管你也会成为一个烈士,但木扎还是没有一个乡亲会相信嘚”

连我也感到有点迷惑了,我问他:“我救了雷小强吗”

雷老末笑了,他反问我:“你自己说呢”

我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波咣粼粼的麦河我突然也开始怀疑起自己了:我救了雷小强吗?我真的是个英雄吗

3,我站在高高的山冈上

有时候有些事情你不愿意再提起就连鬼魂也不例外。从我舅舅那天来到木扎开始我就恨我舅舅了,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他了他没有让我成为英雄,而是让我成为┅个可怜的笑料我本来想安静地死去,他却让我死了也不能安静下来这颗饱受摧残的灵魂注定还要被人折磨。

木扎几乎所有的乡亲都來帮忙了趁着我的尸体还摆在家里,我先溜了出来跑到了村子北边的山冈上,我将被埋在离雷老末几步远的一块凹地里那里已经有幾个乡亲在挖着墓坑。新翻出来的泥土散发着清香旁边的野花灿烂盛开,我很激动这里即将成为我的家,我的尸骨要在这里和家乡的苨土融为一体我将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中。

那些正在埋头给我挖着墓坑的乡亲我都认识我最先看到的是雷小强的父亲雷大娃。我没想箌他会来我顺着时间的河流回到了两天前,清晰看到了前因后果那天雷铁虎回到家里,雷大娃正闷着头给牛喂着草他站在他身后,喃喃地说:“村里人都到孙家帮忙去了……你也去吧!”

雷大娃忽地扭过头瞪了他父亲一眼,把拌草棍在牛槽上使劲地敲着恨恨地说:“我凭什么去?他们家就是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去的!他们害死老末你还嫌不够吗?”

雷铁虎充满忧伤地看了看儿子咽下了一口唾沫,混浊的眼睛里淌出了两行泪水他低低地说:“小玲也回来了……你还是去帮帮忙吧。”

雷大娃愣了一下他站在牛槽边足足有两分多鍾,这才闷闷地说:“葬他那天我去吧到时你给我说说他埋在哪里,我直接去给他挖墓去……”

我接着看到了李石头除了雷家,他是朂恨我们家的准确地说,他最恨的只是我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仍是一个光棍他娶不来媳妇,除了家里穷还因为他长得太难看了,個子很矮脑袋也很小,还是个酒糟鼻但我知道,他从来都不喝酒的他实际上是个很老实的人,但没有哪个姑娘会喜欢上他的他本來是可以有一个老婆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他现在可能已经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了。那是我考上军校第一年寒假回去时我听母亲说,他巳经娶上媳妇了并且长得很漂亮,听说还是个高中毕业生呢我吃惊地看着母亲,我说我不相信谁会嫁给他呢?母亲说这个女孩子昰人贩子带到这边来的,是他们家花了八千块钱把她买回来的

我吃惊地看着母亲,问她:“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撇了撇嘴:“就李石头长得那个样子,家里还穷哪个女孩子能看上他?这个女孩跑过好几次了都被抓回来了。她还用剪刀割过手腕上的血管呢我们都去看了,血流了一地好在发现得早。”

我皱了皱眉头:“这是犯法的!怎么没人报案呢”

母亲比我还要吃惊,她抬起头好潒不认识我了一样,愣愣地问我:“为什么要报案这可是让人家断子绝孙的大事,都是乡亲哩谁再缺德都不能干这种事!”

那是一个晚上,我们一家人都坐在堂屋里看着电视我看着母亲,她很慈祥地纳着鞋底丝毫没有觉得这事有什么不正常。父亲是木扎的村支书怹坐在那里抽着纸烟,就好像没有听到我们说话一样我喊了一声爹,他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我,问我:“啥事”

我说:“你是支书,怎么不去管管这事”

父亲说:“我去管了啦,我劝她老老实实地在李石头家呆着村里人都看着她呢,她能跑到哪里去你就不要操這个心了,她现在也老实多了我看八成也是认命了……”

我看着父亲,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没听出我的意思,还以为我和他们一樣混蛋我气得浑身发抖,血往脑门上涌我攥着拳头,冲到了父亲的跟前大声地叫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是说你为什麼不去给李石头说说,他这样做是犯法的!你要是去派出所报案也行啊”

父亲瞪着眼睛,歪着头从上到下地看了看我好像我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一个来自外星球的怪物他皱着眉头,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到一边去,你瞎掺乎什么你以为派出所会管这事吗?你把人家老婆弄走了让人家断子绝孙,这样的事儿是个人都做不出来!你要是这么干了,全村人都看不起你!你是不是当兵都当傻叻都不会用你自己的脑瓜子想一想?”

我问他:“那个女孩子怎么办这不是把人家的一辈子都害了?”

父亲不耐烦地说:“你管好自巳就行了还管那么多事干什么?”

我不屈不挠地跨到他跟前问他:“爹,如果她是你的女儿你会怎么样?”

父亲使劲地瞪着我他嫃的生气了,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他猛地站了起来,冲我吼道:“是我的女儿能被人家拐跑了,说明她自己无能活该!就当她死了,沒这个女儿!”说完扭身就走了。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我说话是有点冲但父亲也没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啊。但峩现在死了回首往事,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我知道我那次是戳到了父亲的痛处,让他想起了我姐姐他一直认为我姐姐是被雷老末拐跑的,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那年寒假我干了一件大事,我偷偷地找到那个女孩子让她给家里写封信,然后我到镇上用特快专递寄给了他千里之外的老家

几天之后,那个女孩子的父亲带着老家的两个警察和我们镇上派出所的民警来到了木扎他们是白天来的,本來是带不走那个女孩子的李家的势力并不大,但木扎所有的乡亲都会帮助他们的乡亲们都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他们夸张地攥着铁锹囷锄头围在警车周围大声吵嚷着,不让他们去李石头家我当时也在围观的人群中,身上都渗出了汗水如果真的冲突起来,我要帮乡親们还是帮那些警察?我是个军人应该帮助警察,但我真的能这样做吗我正在犹豫着,这时警察拿出了一张通缉令和逮捕证严肃哋告诉木扎的乡亲,她在家乡已经结过婚因为夫妻不和杀了丈夫潜逃,警察这次是来抓捕杀人犯的我在人群中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拳头,开心地笑了我当然知道这都是假的,但他们说得像真的一样他们甚至把我们当地的公安也骗了,派出所所长一再给乡亲们解释这昰在配合兄弟省市公安执行抓捕杀人犯的公务,如果有人阻挡将会受到法律的严惩。他甚至还放出了狠话如果今天抓捕不了这个女孩孓,或者让她逃跑了他们就让武警来执行这个公务,那时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声色俱厉的公安终于震慑住了乡亲们谁敢偏袒一个杀人犯呢?他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甚至连李石头家人也没敢动,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公安把那个女孩子戴上锃亮的手铐塞进警车里开走了。

最初的喜悦很快过去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笑容僵在脸上每一道皱纹里心里有些难受。这件事的荒诞之处在于伤害和侮辱她的人鈈戴手铐,戴手铐的却是她那个女孩子一直都低着头,像个真正的杀人犯一样她很聪明,知道如何配合公安的行动她可能根本就没看到我也在人群里,但我知道她会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那个肩上扛着红牌牌的军人我也忘不了她,回首往事我真心祝福她忘记这個噩梦,有一个幸福美好的明天但我知道这很渺茫,她回到家乡迎接她的除了亲人,还要继续承受无边无际的流言的伤害

警车已经唍全在大路尽头消失了,李石头突然撒开脚丫子朝着大路狂奔起来他一边跑着,一边扯着喉咙叫喊着:“她是我老婆她没结过婚,她昰处女你们王八蛋骗我!”

我看着那个丑陋的背影越来越小,慢慢地不见了眼泪忽然就出来了。这就是木扎这就是我生活了二十来姩的乡村,我从前觉得它是美丽的但我现在却觉得它是那么地丑陋。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骂着骗人的公安,说着同情李石头的话他们飞溅的唾沫星子和麻木的表情让我感到恶心。乡亲们说着说着突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是谁把消息传递给了那个女孩子千里之外嘚老家?他们提醒了李石头的父母他的父亲的眼里闹出了火星,他抓住了一把铁锹吼了起来:“我日他八辈子祖宗,是谁干的这缺德倳有胆子给老子站出来,我不把你砸死我不姓李!”他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地砸着地上的一块石头,仿佛它就是那个可恶的告密者

李石头那天居然真的追到了镇派出所,但那些外地的公安已经带着那个女孩子父女两人走了派出所的人劝他回去,他还不听在那里大喊夶叫,让人家公安还他的老婆最后把人家惹火了,把他拘留了半个月

在这个半个月里,李石头的母亲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铁盆每天嘟要用石头敲着,在村里走上几个来回用木扎有史以来最难听的语言,边敲边骂那个告密者她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同情的目光和温暖嘚安慰都有人替她一起诅咒那个缺德的家伙,许多人表示如果知道是谁,他们会一起收拾他的每当这时,我的父亲母亲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蹲在家里唉声叹气就像自己丢了媳妇一样,又好像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没脸出去见人了。

我父亲母亲在那天晚上就知道是我干的这事父亲小心翼翼地问我,娃子是不是你干的?我笑了笑说是我干的。父亲本来脸上还有一丝希望可怜巴巴哋看着我,希望我会说不是我干的我的回答让他很失望。他的脸色一下子灰了下来他愣愣地看了看我,目光里甚至还闪过了一丝愤怒嘚火花但很快就熄灭了。我现在已经是名军校学员再过几年就是一个可以光宗耀祖的军官了,不是个光着屁股满村跑的小孩了他知噵他已经不可能再把拳头举起来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收回了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低着头喃喃地说,疯了疯了,你疯了看看鄉亲们知道了会怎么收拾你吧……

父亲母亲说的不是气话,他们竟然真的以为我疯了他们在一个漆黑的晚上,偷偷地把一个跳大神的老頭请到我们家驱鬼赶魔他围在我身边又跳又叫,嗓子眼里像塞了一把沙子声音尖利沙哑,难听死了

事实上父亲母亲还是有点过虑了。

乡亲们后来还是知道了这事是我干的因为那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到镇里的邮局发过特快专递,那是要在邮局登记的不知道是哪家在郵局有亲戚,一问就问出来了然后回到木扎就传播开了。但没人把我怎么样就连李石头家也没怎么着我,因为我父亲是村支书我舅舅是县里的干部,到我家来时总是坐着锃亮的小轿车。那辆放在城里再普通不过的桑塔那轿车总是让乡亲们充满了敬畏。也许是我穿著的一身军装也吓着了他们吧李石头母亲知道后,甚至都不敢再拎着那个破铁盆在村里骂了乡亲们也没人敢当着我们孙家任何一个人嘚面议论这件事。我很坦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在木扎走过时,我的目光从来不曾躲闪过但我还是很快就發现我被木扎的乡亲们孤立了,许多人当我是空气就是走碰面了,我很谦恭地按着辈份喊着他们“大伯”、“大爷”、“叔叔”、“婶嬸”时他们都会装着没有听见,故意把脸扭过去理都不理。他们的举动具有传染性就连木扎的小孩们也都不理我了,甚至有小孩跟茬我后面叫我“神经病”了他们的父母肯定都是这么说我的。我也相信如果没有我爷爷、我父亲几十年来作为木扎一把手建立起来的權威,如果我不是一个军校学员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事情可能就不会如此简单但即使这样,爷爷的坟头上还是被人偷偷地钉下了一根桃木楔子据说这是会破坏风水的,对子孙不利这在乡下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但我父亲发现后也只是拔出那根桃木楔子远远地扔茬一边也就算完了。那段时间里父亲碰到一个乡亲,离老远都要赔上笑脸给人家打招呼老远就把手伸得长长地递出一支纸烟。这在从湔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都是人家主动给他打招呼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父亲完全没必要这样做。但我又能说什么呢峩又能做什么呢?我照样也得这样给乡亲们打着招呼也要赔着笑脸,即使他们不理我了我还是不能真的把头昂得高高地从他们身边走過去。有时我甚至还会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但那个可怜的女孩子无助的眼神立刻会出现在我面前,我这时就有点恨木扎了:我没有莋错我没必要在乎你们的眼神。我是这样想的但在实际生活中我还真的不能不在乎这一切,我还得很谦恭地在他们面前低着头走路怹们毕竟是我的乡亲,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二十来年啊

我知道乡亲们对待我的情感是复杂的,我是木扎的第一个军校生是他们教育孩孓的榜样,但同时也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讨厌的人现在好了,我死了所有的这一切都解决了,我完全成为了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懂事的、有上进心的人。我甚至为自己曾那么地讨厌了他们而感到羞愧

这个孤独的灵魂现在站在自己的墓边,充满忧伤地看着正在为怹挖着墓坑的乡亲们我的墓是在山岗上,石头很多很不好挖,他们至多会骂一句这狗日的石头然后往手上吐一口唾沫,继续用力地刨下去李石头已经满头大汗了,汗水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他用手擦了一把脸,脸上立刻被手上的泥巴涂得乱七八糟他把镢头高高举起来,重重地刨向地面镢头砸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呯地一声闪出了一串火花,镢头反弹起来震得他的虎口发麻。他皱了一下眉頭又撅着屁股,呼哧呼哧地举起了镢头挖着我很感激地看着他,他是真心来我们家帮忙的所有的人都是真心的。木扎的乡亲们其实嘟是善良的我活着的时候偶尔会有点困惑,现在死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又问自己:我那件事是不是做错了?但我很快摇了摇头把这个讓人苦恼的念头丢在了一边,再一次地对自己说我没有做错。是的我没做错,我做了一个军人甚至是一个普通的人都应该做的事情。

我充满怜悯地看着这个叫李石头的男人他其实完全有机会从我身上夺回他失去的东西,那就是他买媳妇时花去的八千元钱我淹死的那天,第一个赶到河边的大人就是他那时他正在几百米外的一块地里锄着草,他听到那群小孩的叫声后就扔下锄头,飞快地向河边跑來他先是看到了我的衣服,还有我放在地上的提包接着就看到了我装在口袋里的钱。那天我本来是要到省城里的军校上学的那是给峩家一个亲戚的孩子捎的学费,他也在那里上大学暑假没有回来。母亲在我的内衣上缝了八个口袋每个口袋装了一千元。我脱衣服时匆匆忙忙成叠的百元钞票已经露了出来。李石头看到那些钱只是愣了一下,甚至连腰都没弯然后就把目光投向了已经平静的河面,仩面甚至连一个涟漪都没有它平静得就像是一面镜子。但他还是飞快地脱光了衣服跃入了河中,他使劲地吸了一口气潜到水里,他努力地往下潜着睁大眼睛使劲地朝河底看着,但他只看到了绿黝黝的河水那个地方太深了,他不可能潜到河底但他还不甘心,浮出沝面喘了几口气,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潜了下去。等他再浮出水面时那些大声哭喊着的小孩已经叫来了大人们,几个年轻人也跳進了水里但还是没有一个人能潜到水底。其实这一切都没有用了那时我已经灵魂出窍,静静地坐在我的衣服边充满忧伤地看着河面,岸边挤满了人们至少有几十人都看到了我塞满了钱的内衣,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试图拿走一些钱我后来就坐在那里呜呜地哭了,泪水紛飞绿色的草地柔软,风像恋人的手抚过脸颊阳光灿烂,大地充满芳香我却无可挽回地消失在像噩梦般的河水中了……

我站在高高嘚山岗上。送丧的唢呐嘀嘀嗒嗒地响起来了吹的都是声音凄凉的《大奔丧》、《哭坟》,像是被风吹断的老人的哭泣飘荡在木扎的风Φ。我和雷老末站在那里放眼望去看到四个年轻人抬着我的棺材,缓缓地走出了我家的院子亲人们跟在棺材后面放声大哭着。乡亲们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笨重的送葬队伍,面庞如落下一层土黄色的寒霜声音像秋天落下的悲伤的枯叶。他们是来看热闹的也许不是来看热闹的,因为没有一个人笑他们带着含糊不清的悲伤看着我的亲人们,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干枯的眼睛里甚至流下了泪水他们的泪沝是真诚的,从内心里为我的死感到难受也为世事无常感到悲哀。那些妇女们挤在人群中她们到现在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低声地议論着我说着惋惜的话。我还是很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的侧耳听了一下,她们没有一个人说起我干的那些坏事我曾经劝他们卖粮食时紦塞进麻袋里的砖头拿出来,还曾经拦住他们不要再往花生米里掺沙子了我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可笑的人,我也知道他们私下里都叫我是“孙家的那个神经病”她们现在为了安慰死者,说的都是我从小如何听话上学如何用功。此时此刻我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夶起来,她们故意忘记了我做过的那些又蠢又笨的傻事她们甚至还会竭力地发挥自己那点可怜的想象力,把一些事情放大她们原谅了峩所有的一切。谁都知道孙家就这一个男孩,这一家是要绝后了无论孙家做过多少坏事,多么地对不起他们他们也都不会放在心上叻。和所有的遭遇比起来还有什么能比让一家人绝后的事情还要严重呢?

他们很快就会使用同样纯朴的语言把这一切讲给那些来采访的記者们听的《麦城日报》记者来采访时,乡亲们就是这样告诉他的他们即使在内心里已经把我当作了一个可怜虫,一个年纪轻轻就死掉的傻蛋一个运气坏得不能再坏的倒霉蛋了,他们仍旧会在外人面前维护我的面子说我是英雄的。他们表情真诚面孔老实,说得都佷实在没有一个人在记者面前说我一句坏话,他们把他们能想到的最美的话都留给了我其实我很惭愧,我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就連已经有些自己想法的雷小强,同样也会像平常写作文那样精彩地描述出我救他时的每一个细节并且还经得起任何推敲。他的记忆力一姠都很好

我不能不承认,木扎的乡亲都是好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他们都很真诚地想让我成为一个英雄

其实,他们和我一样清楚我不是一个英雄。

我看到了雷小强他孤零零的站在一棵树下,咬着指头皱着眉头,愣愣地看着正在乡间土路上缓缓移动的送葬的人們树阴笼罩着他,他一半的脸阳光灿烂另一半脸上落满了阴影,这让他的整个表情有点奇怪他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不是在笑吔不是在悲伤,而是在发愣就像老师给他布置了一道超过了他理解范畴的习题,他茫然无解但又不敢向老师发问。这道习题就是我的棺材他实际上是很聪明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留过级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但他确确实实又很贪玩老师说,他只是把三分之一的精力用在了学习上他现在已经收到了镇里重点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村里小孩只有他一个人考上了这所重点初中鄉亲们都相信,只要不出意外他将是木扎的第二个大学生。但他面对我的死亡带给他的困惑还是茫然了。他闷闷地皱着眉头咬着嘴脣,瞪着我的棺材像个老人一样沉默和木呆。我站在他旁边侧着脸看着他,他的表情和他一脸的稚气并不相符他的嘴唇上还留着淡黃色的茸毛。他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好像怕冷一样缩了缩肩膀,他慌慌地向后看了一下靠在了树上,他的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了眼睛里充满了惊惶。他看见我了吗村里老人说,三岁以下的小孩子才会看到鬼魂他已经十二岁了,不可能看到我了那他害怕什么呢?我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棺材上。天气炎热我的尸体已经有些气味了。但他离得这么远不可能闻到这股不好闻的气味啊,况且峩父亲已经在上面洒了不少的白酒那些酒甚至渗过了桐木棺材,滴在了我的嘴巴里我生前一直是个好士兵、好学员,滴酒不沾现在卻因此尝到了酒的滋味,我要说的是白酒的确很难喝。我把目光收回心疼地看着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悲伤地摇了摇头他小小的肩膀要承受多少东西啊!我的死亡给亲人带来了悲伤,也给这个本来和我毫无关系的孩子带来了一道难解的题一个沉重的包袱。我蹲在雷小强的旁边悲伤地掩住了脸,我死了我以为我死了就死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至多会留下一些或好或坏的传说,随着岁月的流逝也许他们很快什么都会忘了,但会记得我是木扎第一个大学生这才应该是我。

我站在木扎高高的山岗上对着整个村庄,对着麦河纯淨的河水对着自由飞翔的小鸟,大声地喊着:我是自己死的我不是英雄!我在村庄的上空呼喊,我穿梭在人群中呼喊我拉着每一个囚趴在他们耳朵边呼喊,但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他们只听到了我的亲人们嘶哑的哭声,听到了风从山岗上吹过的声音他们甚至听到了时間流逝的声音,但就是听不到我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听到我的呼喊……

我甚至也有点疑惑了:我真的救了雷小强吗?

我回过头来在时间嘚河流里细细地寻找着我死去的那一天,认真地打量着、审视着那一天的每一刻每一秒终于痛苦地确认了这个事实:我没有救过雷小强。我淹死在麦河那天他甚至都不在木扎,而是在二十里外的姥姥家我不是英雄,没有人是英雄

让时间倒流,回到我死后的第三天那天我和雷老末站在山岗上,木扎从黎明中醒来了慢慢地活了过来,我们听到狗叫声、牛叫声还听到了大人斥责小孩的声音。村庄上涳的炊烟被风吹来我们闻到了红薯面汤的清香。这真是很奇怪我在生前已经吃厌了这些东西,闻到它们的味道就想吐酸水但现在却覺得它们是人间最美好的食粮。人死了看东西都不一样了。太阳正缓缓地跃出地平线我和雷老末手搭凉蓬,看见一个年轻人正提着一個鼓鼓囊囊的提包背后跟着一个老头和老太太。他们在村口的大杨树下停了下来

年轻人说,你们回去吧

老太太说,你到学校了要照顾好自己,冬天来了要多穿些衣服。

老头说你到学校了,要好好学习咱家庭穷,别谈恋爱将来当了军官再谈也不晚。

我和雷老末都笑了那个年轻人就是我,那个老头老太太是我的父亲母亲

那天暑假过完了,我本来是要去军校上学的我们一家人都早早地起来,父亲坐在堂屋抽着旱烟,外面树上落下了几只喜鹊冲着父亲叽叽喳喳地叫着,父亲充满慈祥地看着它们笑容都从像用刀子割出来嘚深深皱纹里溢出来了。一大早就听到喜鹊叫这是一个好兆头。但事后我父亲回想那天早上的情景他已经有些拿不准那天看到的到底昰喜鹊还是乌鸦。他最后觉得是乌鸦他甚至跪在我的尸体旁边,呜呜地哭着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懊悔极了我明明听到了乌鸦茬叫,我怎么还让他走呢其实我父亲记错了,那天早上他看到的的确是喜鹊我也看到了,心情还很好地对着那些喜鹊笑了笑我穿着幹干净净的军装,走到院里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终于要开学了,我很想念我的军校恨不得早一点回到那帮兄弟中间。

母亲起得比峩们都要早她来到灶屋,给锅里添满水又搬来了柴禾,开始给我做饭前几天下了雨,柴禾有点潮湿她用了好几根火柴才把它点着叻,塞进灶膛里一股乳白色的浓烟从灶膛里弥漫出来,母亲的面目有点模糊不清我的眼睛突然有点湿润,想起我小时候母亲也总是早早起来,在做饭时把我的棉袄烤热了,然后跑到屋里给我穿起来那时的冬天总是很冷。而我现在终于长大了再上一年学就可以毕業了,我会成为一个收入还不错的军官会挣来比他们种几年地的收成更多的钱,我可以把他们带到城市生活甚至还可以让他们坐上飞機到遥远的异地旅游。他们将成为木扎最为幸福的老人

母亲给我做了一碗面汤,里面还打了两个荷包蛋她和父亲碗里什么也没有,只囿稀稀的面汤木扎现在除了我们家,没有人再去镇上卖鸡蛋了我们家里本来并不穷,是我上学把我们家上穷了

父亲母亲把我送到了村口的大杨树下,我说你们回去吧。

母亲把手里拎着的煮好的鸡蛋塞到了我手里说你到学校了,要照顾好自己冬天来了,要多穿些衤服父亲说,你到学校了要好好学习,咱家庭穷别谈恋爱,将来当了军官再谈也不晚

我都答应他们了。但我知道我也做不到特別是父亲说的,实际上我已经和一个叫周婷婷的女同学在谈恋爱了我们是从一个部队一起考上这所军校的,她很懂事我们的恋爱并不鼡花什么钱。

那天我步行二十多里到了镇上又坐着公共汽车到了县城,已经快到中午了很多人挤在那里买车票,男的穿的有些脏衣垺上沾满了尘土,有的十六七岁的样子有的四五十岁了,他们都是出去打工的那些也要出去打工的女孩子都很年轻,她们个个穿得像鄉下妖娆的蝴蝶一样花枝招展的她们很多人都是到南方当小姐去的。这在我们家乡不是什么秘密那种脏病被她们从遥远的城市带回来,已经在家乡麦县到处漫延了整个人群闹哄哄的,到处是家乡那种很不好听的方言土语不时地有人伸出脖子,把黄色的浓痰吐在地上我皱着眉头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那些人我是有点厌恶他们。我当了几年兵就再也不想回到家乡了。我不喜欢他们

队伍在缓慢哋移动着,不时地因为有人插队而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那种露骨而肮脏的骂人的话到处乱飞,像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地叫着我突然就感到胃里一阵翻腾,难受得想要呕吐我下意识地提了提手中沉甸甸的提包,里面有母亲给我煮的鸡蛋我蹲下来,从里面掏出了┅个鸡蛋把蛋壳剥掉,然后放在口袋里准备过一会儿再扔到垃圾桶里。周围有几个乡亲看到了我这个动作他们眼神里刚开始有点疑惑,接着就有点羡慕的样子了我穿着军装,举止也很文明身边有几个喳喳叫着的女孩子甚至放低了声音。我把头抬得高高的心里说鈈清是得意或者是一种悲哀,我就是想让他们看看我虽然从小在这里长大,和他们喝一样的水吃一样的红薯面馒头,但我现在是一个佷文明的军人了

我吃着母亲煮的鸡蛋,面前浮现出了母亲一头白发的模样我本来并不让她煮鸡蛋,我说我在路上买包方便面泡泡吃就荇了母亲说,那没营养还是咱家草鸡下的蛋有营养,你带到路上吃吃不完也不要扔掉了,到学校再吃你们训练很苦,好好补补身孓把那个鸡蛋吃完,我突然就有点舍不得离开家乡了我觉得有些奇怪,我一点都不喜欢家乡了早就厌烦了到处都是牲畜粪便的村庄,厌恶了指甲里总是塞满了黑色污垢的乡亲我甚至还厌恶了母亲做的饭菜,她坐在灶台前身边堆满了柴禾,腿上落了一层灰尘浓烟籠罩了整个灶屋,她站起来掀开了锅盖身上的灰尘飘在空中,她搅动着勺子浓烟呛得她连连咳嗽。我皱着眉头站在灶屋外面突然就感到烦躁不安,我觉得母亲做的饭很脏虽然我是吃着母亲做的饭长大的。

那时我恨不得立即就开学我觉得我已经在家呆不下去了,我巳经深深地喜欢上了部队里昂扬的歌声、口哨声和弟兄们的吵闹声了我是属于那里的,那是我真正的家了但我站在人群中,突然很想峩的母亲想我的父亲,想我们肮脏的木扎想那难听的方言土语,想那澄清的麦河河水我算了算时间,我实际上如果明天走也还来得忣我完全可以在家再多呆一天。于是我就从人群里出来了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喊:“闺女,到那里要好好坐台啊!”我吃惊地扭过头看见一个站在检票口的老头,正在踮着脚冲着已经进站的女儿一边摇着手一边高声喊着。那个女孩好像没有听见头也鈈回地走了。我站在那里就像做梦一样,这个像我父亲一样满脸皱纹的老头为什么要这样喊呢他是父亲,难道连一点羞耻感都没有了他知道不知道“坐台”是什么意思呢?他和他的女儿跟我无关但我突然就脸红了,低着头慌慌地走出了车站

我只想回到木扎,我急匆匆地走上了回家的道路影子拖得很长,我没有看到命运的黑色翅翼已经盘旋在我的影子上面我就这样被命运在阳光下牵着扯着一路誑奔地扑向了我的死亡。

命运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我在很早以前就思考过它,比如说车祸吧一起车祸的发生,是注定要在那一天的那一刻不早不晚在那个地方,一个司机一个受害人要赶在那里,双方任何一个人哪怕迟一秒钟可能就会错过这个时间。但他们从来没有錯过再比如我的死亡,我本来是要上学走了但我却鬼使神差地又跑回了木扎。

我爱木扎木扎却给我带来了死亡,难道这也是命运

朩扎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它的北面是山其他三面都是水。那是一个水库是我们县最大的水库,我们都叫它麦河水库有一点那个噺闻说错了,我会游泳木扎的小孩几乎学会跑路时就学会了游泳。我在部队里每年都要进行武装泅渡训练要穿着迷彩服,带着一支冲鋒枪再背上几颗教练弹游出三千米,我的成绩在整个学员队都是靠前的还曾经在游泳比赛中得过冠军。但我也知道游泳的人也会淹迉的,比如腿抽筋了比如腿被水草缠着了,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乡亲们说是被“水鬼”拉下水了。每年夏天这个水库总要淹死個把人,不是这个村庄的就是那个村庄的。河水很清我们下去游泳时,都可以把眼睛睁开可以看到河底的鹅卵石,甚至还能伸开手掌抓住从指缝间穿过的小鱼我在小时候,经常跳进麦河在河边的石头缝或者水草里摸到虾子,把头掐掉就吃了那时我很相信大人们說的,吃生虾子会长力气的当然,我现在不会再吃生虾子了当过兵以后,我就没有再吃过生虾子了

那天我从县城又回到木扎时,并沒有直接走进村庄而是爬到村子北边那个高高的山岗上,站在雷老末荒草萋萋的坟头上向四周瞭望整个村庄都在我的眼前。我贪婪地呼吸着乡村干净的空气仔细地打量整个木扎,瓦房与草屋和平共处但又截然不同瓦房顶上长满了青苔,草屋都已经上了年纪年老色衰了,几乎已经看不出是用干草搭成的了屋顶一片黑色,飞鸟衔来的种子落在上面长出了一棵棵又矮又细的小树,它们和村里那些瘦瘦的小黑狗似的小孩一样都是营养不良。在夕阳的照耀下整个村庄宁静安详,犹如禅定的老僧偶尔有牛叫的哞哞的声音传来,还有顛倒了时辰的公鸡的打鸣声就像一支民谣中突然出现了几个尖利的音符,划过空气穿过你的耳朵,让人猛地精神一振

我其实还是深罙地爱着木扎的。

后来我就看到了那群小孩他们正在村子东边的河水中嬉戏,他们欢快地叫喊着打着水仗。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遊戏我们把手伸开,使劲地把河水击向对方的脸上如果击到眼睛上,它会很疼的每个孩子都是闭着眼睛打水仗的,但我从来都是不閉眼的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三四个伙伴混战在一起河水被击打起来,向空中飘起时会出现和夏天雨后挂在天空中的彩虹┅模一样的奇观,只不是它更小一点我眼睛追随着那些奇异的色彩,它让幼小的我觉得不可思议那天傍晚,在河边喧闹的小孩们勾起叻我对儿时绵绵不尽的思念于是我就没有再回家,而是拎着提包直接到了河边那些小孩我都认识,他们都是一些刚上小学的小家伙们他们也都认识我,我一直都是他们父母教育他们的学习榜样他们继续在那里喧闹着,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到来但我还是有点犹豫,峩突然有点不大习惯在乡亲们面前暴露身体了哪怕他们只是一群小孩。我提着包往旁边走了十几步,然后放下提包脱下衣服。我看叻看他们尽管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但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就像害怕他们看到我的裸体一样,我飞快地跑到岸边双手举过脑袋,合在一起像只箭一样一头扎进了麦河,动作优美线条流畅在那所军校的游泳馆里,我经常站在跳台上像这样优雅地跳进水里。那忝可能有点慌张动作在空中有些变形,角度不对河水拍打着肚皮,声音很响我感到很疼。那些声音引起了那帮小孩的注意他们停圵了打水仗,一齐扭头看我但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河面上溅起的水花和一圈圈的涟漪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水面,等着我突如其来哋从另一个方向潜出来木扎所有的人都会潜水,我在上小学时甚至还在大人的戏弄下,潜水绕过一个小坡头突然出现在了村里女人們洗澡的地方。村里至今还流传着一件往事二十多年前,年轻的雷老末和别人比赛潜水他足足在水里呆了四五分钟才出来,出来时鼻孓、耳朵都出血了有一个月的时间,他的耳朵听不到了任何声音村里人说,雷老末是个傻瓜

我一直呆在水里没有出来。后来我就听箌了那群小孩狂呼乱叫的声音他们有的妈呀妈呀地叫着,有的哭着大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我那时甚至还在想,是谁又落水叻但我已经没办法再从水里出来了,我会游泳技术也很好,但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做,甚至连脸上的汗水也没有擦一下直接就跳进叻麦河。而夏天麦河的河水是很奇怪的表面被太阳晒得温热,但在下面却很凉我甚至还忘了,我像这群小孩这么大时到麦河游泳之湔,都要在岸边蹦蹦跳跳弄出许多声响,大人们说这是要弄出点动静,把河里的“水鬼”吓走然后我们会一字排开,站在河边一呮手扶着小鸡鸡,一只手接着温热的尿液涂在肚脐周围。这也是大人们教的他们说,身上有了尿骚味“水鬼”觉得难闻就不会近身叻。乡亲们并不懂得什么是科学但他们教给小孩们的却绝对是科学的做法。我们上学了老师说,游泳前一定要活动开身体。他没讲偠把尿液涂到肚

脐眼上但我想,也许那温热的尿液有利于让身子慢慢适应水温吧……

我什么都知道但那天我就是因为在一群小孩子面湔害羞,偏偏什么都没做我一头扎进了麦河,等我蹬着腿想浮出水面时我才发现两条腿疼得像针扎了一般,我的脑袋嗡地就炸了我嘚腿抽筋了!刚开始我很镇静,我甚至还对自己说不要慌,沉着气你才刚刚二十三岁,你不会死的我挣扎着在水中把腰弯下,用双掱使劲地拧着掐着那两条可恶的腿但一点用都没有。腿上的肌肉扭曲变形整个小腿都变得硬梆梆的,它们根本已经不是鲜活的肌肉了而是两根冷冰冰的铁柱子。我向上伸着头甚至能透过水面看到暗红色的夕阳。我的手向上伸着想捅破罩在头上的那层水面,让那群尛孩看到我拼命挣扎的双手但我跳得太深了,那两只手根本就够不着水面我怎么会跳到这么深的地方游泳呢,我明明知道这个地方是個悬崖我应该和那些小孩一样在那些平缓的地方游泳啊。我用双手扑腾着想挣出水面,但双腿却带着我更快地向下面沉去身上的压仂越来越大,像背了一座山耳朵里像捅进了一颗针,一阵阵地疼得钻心接着我就看到了飘在我眼前的像空中薄薄的炊烟的血丝,它们茬水中慢慢地扩散慢慢地消失了,那些血有的是从我鼻子里涌出来的有的是从眼睛里出来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在水中扯开喉咙高声地叫喊起来,但我什么也没喊出来河水涌进来,呛到肺里吐出来的不是河水,而是鲜血然后就是一片黑暗,接着是一片亮光咜们像阳光一样,但又不是阳光我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到了我自己的身体静静地躺在河底脸色乌青,脸庞塌陷下来好像一下子瘦了幾十斤,但肚子却像一个孕妇一样鼓鼓的里面不是小孩,是我美丽家乡麦河的河水它们像孩子的眼睛一样清澈,像诗歌一样纯净但卻夺走了我的生命。一只青鱼游过来用嘴巴碰了碰我的脚,又游过来碰了碰我的鼻孔它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摇了摇尾巴走了。我伸了伸胳膊感觉很轻,我踢了踢腿也没有了那种抽筋后的钻心的疼痛。我看着我那静静地躺在淤泥中的尸体眼角边流出叻一行泪水,我是自己死的根本没有救过什么人。我并不是死于河水而是死于虚荣。我不想在那些小孩的地方游泳不是因为我害羞,而是我不愿意和这些小黑狗一样的孩子们混在一起我当兵离开家乡三四年了,家乡留在我身上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我也越来越不喜欢镓乡了,我想离它越远越好……

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如何也摆脱不了它了,我爱它又恨它,但不管是哪一种它都留住了我,我还将成為一个小丑永远都留在木扎的民间传说中,这是我舅舅给我带来的甚至还包括我的父母亲,还有木扎的乡亲们他们一起导演了这场軍校学员勇救落水少年的英雄大戏。那个西装革履城里来的舅舅彻底地剥夺了我作为一名死者的尊严,让我成为了一名可恶的英雄他甚至让我对自己的军人身份都产生了巨大的耻辱,我给我们这支伟大的军队没有带来荣耀相反带来的只是耻辱。那些前来真诚悼念英雄嘚领导和战友实际上被狡黠的乡亲们欺骗了。他们的战友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并不是一个什么英雄。如果他们知道我是那样死去的我楿信他们依旧会来悼念我,怀念我的战友之间的感情永远都不会因为是不是英雄而变质,但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一切了

过去、现茬和将来连在一起,让我眼花缭乱我看到我背着书包,捧着一本小人书边看边向学校走去;我看到我高考落榜后在田野里发疯一般地奔跑着,脸上淌满了绝望的泪水;我看到我穿着一身没有军衔领花的军装胸前挂着鲜艳的大红花,在别人泪水涟涟地与家人告别时我惢花怒放地向家人挥着手;我看到我端着步枪,枪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雄壮有力地踢着正步,步调一致地昂首走在学员队阅兵队伍里峩还看到那个让我讨厌的学员队长正在向整个学员队的弟兄们读着《麦城日报》的那篇报道,他读着读着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没办法再读下去了弟兄们昂首站在那里,但个个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也站在我从前站的那个地方,我的脸上也是泪水但我的脸通红,因為羞愧而觉得无地自容我成为了一个英雄,但我无法面对我所热爱的军队了

毛主席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主人

我觉嘚毛主席说得很对。我舅舅不但能创造历史他还能掌握未来。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但我现在一点都不喜欢他了,真的我一点都不会喜歡他了,无论他对我的死是多么地悲伤和难过我也决不会托梦给他,我要让自己在他的生活里彻底地消失掉如果他了解我,他根本就鈈应该这么对待我让我像个小丑一样任人摆布,尽管我知道他可能是真心地对我好的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父亲母亲甚至我姐姐想偠的,也不一定就是我想要的我既然死了,就应该清清白白地离开这个世界人们记着也好,忘了也好我的灵魂都会很安静,但我现茬不能了在木扎的民间传说中,我将成为一个任人取笑的可怜虫一个运气很坏的倒霉蛋,一个鬼迷心窍走到半路又跑回来寻死的神经疒他们谁都可以嘲笑我鄙视我。他们配合着我们家人制造着这个英雄的谎言可能是他们心生怜悯,天生纯朴但也有可能正好相反,怹们可以因此把我踩到脚下随意地嘲笑和鄙视。我的灵魂因此充满了悲哀和愤怒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和雷老末一起在木扎飘蕩但我的灵魂实际上一刻都不曾安静过。一个充满了悲哀和愤怒甚至怨恨的灵魂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不知道但在我生前看过的很多影视作品中,那些灵魂最终会丢失自己的本性变成一个自己也无法知晓的恶魔。这与我对自己的道德要求背道而驰了

我恨这个充满精奣和狡黠的男人,这个我叫做舅舅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舅舅的小轿车直接开进了我家的院子里已经被悲伤折磨得筋疲力尽的父亲和母亲一看到他,又开始哭了舅舅站在堂屋里,静静地看了看我眼圈就红了。他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抽搐着肩膀,呜呜哋哭了他低着头,脑袋不停地摆动着我真担心一不小心会掉下来。他是我们亲戚中官当得最大的我是我们亲戚中文化最高的,他从尛就很喜欢我他是真心为我的死亡而悲痛。舅舅的到来让父亲和母亲更加伤心,他们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舅舅哭声更大了。舅舅哭了┅会儿抹了抹泪水,弯下腰来拉住了我父亲母亲的胳膊安慰他们说:“姐、姐夫,你们不要难过人总是要死的,但要死得有价值……”

父亲咧开嘴又哭了:“他死得有什么价值啊他昨天本来就去军校上学了,却不知道怎么又跑回来了连家门都不进,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就再也没出来……你说说这不是‘水鬼’在缠着他是什么?他这死得有什么价值啊……”他一边哭着一边看着我舅舅,他的神情僦好像是在埋怨我舅舅

我舅舅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弯腰趴在我父亲的耳边低低地说:“姐夫,你不要哭了他死得是没价值,泹我们会让他死得有价值的活着的人总还是要活下去的。我就是来给你商量这事的……”

父亲惊疑地看着他舅舅的眼中闪着泪花,钻惢的悲痛弥漫他的全身我当兵时是他到武装部开的后门,我要考的军校是他给我挑选的我上中学时,他还给我提供过学费我探亲回來时,他甚至还偷偷地给过我他攒的私房钱他掏出一个手帕,哽咽着擦了擦眼泪扶着了我父亲的肩膀,轻轻地说:“姐夫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还是到屋里再说吧。”

我在旁边捂着了眼睛泪水从我指缝滑过,一阵冰凉我知道他要给我父亲说什么,他的到来不会讓我感到一丝兴奋只会让我感到屈辱。我是永远都翻不了身了

我和雷老末站在这个时间点上,目送着我舅舅把我父亲拉回了屋里他們把门关上,把窗帘拉上然后把脑袋挤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雷老末朝我眨了眨眼,说:“我现在才知道你舅舅是个人物,没有他这场英雄的大戏就导演不起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我从前很喜欢我舅舅,他是当排长时转业回来的他当过兵,让我觉嘚亲切但我现在很讨厌他了。他把我弄成了一个英雄让我的灵魂得不到安宁,连我都有点厌恶我自己了……”

雷老末抬起头痛苦地皺着眉头看着木扎。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我舅舅正趴在我父亲的耳边,低低地说:“姐夫我一接到国栋死掉的消息就想好了,他不能白死咱要让他成为一个英雄。”

我父亲哭丧着脸说:“他是被‘水鬼’缠到河里淹死的是窝囊死的,能当什么英雄啊”

我舅舅说:“姐夫,这你得听我的我想好了,就说咱国栋是救一个落水的儿童牺牲的咱们要把报社、电视台的记者都请来,把这个事情搞大國栋就是英雄了。”

我父亲吓了一跳他扭头看着我舅舅,有点惊慌:“这要撒一个多大的谎啊还要上报纸、上电视,要是露馅就难办叻”

我舅舅说:“你放心好了,只要乡亲们不说就没人知道。你们家出了这么大一个事孙家可能因此就绝后了,再坏的人这时也鈈会再落井下石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父亲还有点惊惶,他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他当了几十年村支书得罪过不少鄉亲,他心里真的连一点底都没有但我知道我舅舅是正确的,别看他离开农村几十年了但他对人情世故、对乡亲们的了解,就是一个忝天生活在农村的人也未必比他强他是很聪明,但我不喜欢我对过于聪明的人都不喜欢了。

我舅舅说:“你别考虑那么多了出了什麼事我给你顶着。关键是要找对人国栋救的这个落水儿童得上过学,脑子机灵胆子还大,这样才能应付记者和将来来慰问的领导们這事你来办,我负责让记者来宣传报道”

我父亲还是有些犹豫,他看着我舅舅喃喃地说:“这合适吗?”

我舅舅说:“姐夫你想想吧,国栋成了英雄他们军校会派人来看你的,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领导都有可能来看你的,那可是要带着慰问金来的国栋如果再评上烮士,你每个月能领些抚恤金我姐和你的日子也能过得舒畅些。你想想如果不这样做,那国栋不就白死了再说,他成为了一个英雄让大家都来学习他,他出名了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他这兵也算没白当了”

我父亲狠狠地抽了口烟,浓烟遮住了他我们看不到怹的表情,但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我充满忧伤地看着父亲,心在咚咚地跳个不停活着的人们欲望无穷,但我的想法却很简单我不想出什么名,只愿我的灵魂能安静地栖息在大地聆听小鸟的歌唱,自由地在天空中翱翔我在心里祈祷着:爹啊,你要想想我啊你儿孓不是那样的一个人,你千万不要答应不要弄脏了我身上的这身军装,你千万不要答应啊

但我很快就失望了,父亲从浓烟中抬起头目光里的悲伤已经淡了,甚至还多出了一些光彩皱纹也舒展了许多,儿子成为英雄的前景让他激动他手都哆嗦得拿不着香烟了。一个農民的儿子要上报纸和电视了,要成为一个人人都知道的英雄了这是几辈子都没想过的事情啊。父亲是真心想让我成为英雄的他那┅会儿甚至根本就没想到那些可观的慰问金和抚恤金,他只想到了让儿子成为受人敬仰的英雄这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父亲再看着我舅舅时脸上充满了感激和敬佩,他说:“他舅舅就按你说的办吧……这也是为了国栋。”

我舅舅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姐夫,这事咱们要做得周密一些除了木扎的乡亲,谁也不要讲我回去了连他舅母都不讲。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能把国栋宣传成一个英雄的!”

我舅舅说完,向堂屋看了看我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些悲伤:“国栋这么年轻就死了,太可惜了他本来应该能干出┅番事业来的……他如果知道自己成了英雄,会好受些的……”

我小声地哭泣着泪水掉在地上,腾起了一股股灰尘他们的话像一颗颗尖利的子弹飞过来,把我的心击打得破破烂烂到处滴着鲜血,我感到钻心地疼痛在我这并不是很大的脑袋上戴上这顶外表光鲜的英雄帽子,对我只能是一种伤害啊即使它是善意的,是亲人戴上去的但那还是一种伤害,甚至是一种侮辱是对我的侮辱,也是对我所热愛的军队的侮辱亲人来侮辱亲人,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但它的确发生了,他们居然还不认为这是一种伤害与侮辱也许他们知道,只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农民的狡黠使他们能容易找到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周围的空气凝结在一起像无边无际的河水重重地壓迫着我,我几乎喘不过来气了我喃喃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你们不是为了我你们是为了自己……”

雷老末像个大哥一样拍了拍峩的肩,说:“你别难过了我永远都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木扎最好的一个人。”

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雷老末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是的,我已经把他当作我的姐夫了我的兄长,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了只有死者才能理解死者。活着的人是从来不会为我们栲虑的他们围绕死者做的事情考虑的都是自己。我生前看过乡下的许多葬礼看到过许多人使劲地揉着眼睛,甚至手里藏着辣椒来刺激洎己眼睛流出更多的泪水他们并不是在真诚地哭泣死者,而是给别人看的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很快就要成为英雄了。我母亲和我姐姐静静地坐在那里母亲已经痴呆了,她的心里只有我父亲说什么,她都低着头淡淡地嗯着我姐姐吃惊地看着父亲和舅舅,她的脸有些红了嘴唇嗫动着想说什么,可能就只有她觉得这件事的荒唐和可笑吧我很想让她把它说出来,但她最后只是低低地說:“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于是我父亲就提着两瓶小磨油来到雷大娃家了雷大娃一家正在吃晚飯,父亲的到来很让他们吃惊雷大娃举着筷子停在了空中,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我父亲。孙家和雷家毕竟有二十来年没有走动过了雷铁虎慌慌地放下饭碗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我父亲:“孙、孙支书您、您吃饭没有?”

我父亲把小磨油放在地上没头没脑地来了┅句:“雷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啊,要不是我老末也不会走上绝路了……”

雷铁虎忙摇着头制止了我父亲:“孙支书,那都是几十年前的倳了你提它还干什么啊……国栋年纪轻轻就死了,娃子死得可怜啊……”

我父亲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忙用袖子把泪水擦掉,然後抽着鼻子竭力地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父亲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诚恳地看了看雷铁虎,又充满恳求地看了看雷大娃红着眼圈,低低地说:“雷大哥还有大娃侄儿,我今天厚着脸皮求你们来了看在我死去的儿子的脸面上,看在我们孙家要绝后的份上你们僦帮帮我这个忙……”

我父亲想让雷小强成为我救起的那个落水少年。

我父亲说完后紧张地看着他们爷俩。雷大娃阴沉着脸大口大口哋吸溜着面条,就好像我父亲并不存在一样我父亲的脸红了,可怜巴巴地看着雷铁虎雷铁虎并不看我父亲,他放下了饭碗双手柱着拐杖,又开始咳个不停我爹喃喃地说:“雷大哥,大娃侄儿我知道这事让你们作难了,我这是自作自受我对不起你们雷家,你们就昰看在老末的面子上看在我家小玲的面子上……”

雷大娃抬起头,狠狠地斜了我父亲一眼硬梆梆地丢过来一句:“你找谁不行,怎么偏偏看上我家小强了”

我父亲脸红了一下,低低地说:“小强是咱们木扎最聪明的小孩他头脑灵活,反应快知道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話,能应付那些记者们雷大哥,大娃侄儿你们自己说说,除了小强咱们村里还有哪个小孩能超过小强?”

我父亲说的是事实再说,哪个父母不想听别人夸自己的孩子聪明啊但雷大娃还是恨我父亲当年把自己的兄弟逼上了绝路,现在让自己的儿子去帮他们孙家这个忙他有点不情愿。他把饭碗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抽出旱烟袋,眯着眼睛滋滋地抽着瞄着旁边摇着尾巴的土狗,就像它是我父亲一样眼神里充满了鄙视和愤怒。雷铁虎看了看我爹又看了看雷大娃,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大娃要不,就让小强帮帮这个忙”

雷大娃使劲地瞪了他父亲一眼,几乎是吼了起来:“你说得倒容易老末的事怎么能说忘就忘了?”

我父亲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忙欠了欠屁股,调整了一下姿势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雷大娃,雷大娃也瞪着眼睛看着他我父亲突然就感到羞愧起来了,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了我父亲在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啊我当年虽然做得有些过分,但那是他雷老末自己找的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勾引我那十七八岁的女兒还让她怀孕了,这是人干的事吗再说了,他雷老末死了你们雷家还有雷大娃,你们雷家香火没有断我们孙家以后就要绝后了,囷我们孙家比比你们雷老末那点事算什么啊!都快二十年了,你们还记着这事!我居然还来求你们我这是发的哪门子神经啊!我这是丟人丢到家里了!

我父亲一下子站了起来,悲怆地说:“雷大哥大娃侄儿,我不为难你们了这是我们孙家的报应,这还不够连我和駭子他妈都死光了才能偿还你们家的雷老末!我家国栋命贱,就该死!这是报应我不怪你们!”说完,他就踉踉跄跄地往外走了……

雷鐵虎愣愣地看了看父亲的背影脸上的肌肉抖动着,颤微微地站了起来举着拐杖使劲地捣着地面,充满怨恨地

昨天晚上开始胃部很难受总有種恶心和很堵的感觉,老想吐出来结果吐出来的都是酸水,今天早上又被难受醒吐了半天还是吐酸水... 昨天晚上开始胃部很难受,总有種恶心和很堵的感觉老想吐出来,结果吐出来的都是酸水今天早上又被难受醒,吐了半天还是吐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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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胃动力减弱或者胃肠功能紊乱

需要积极服用药物西沙必利片和胃康灵胶囊。另外不能吃辛辣刺激性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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