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没看清以为是石子掉床上啦可碰上去软软的然后手上原本就有的伤口

  《嫁妆》基本是在一个茶馆裏写完的茶馆很安静,常常只有我和一个服务生坐在里面服务生无事可做,随便翻看一些杂志和报纸或者悄悄玩儿手机的上游戏。她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额头上有些细密的青春痘写累了,或者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抬起头,偷偷看她的背影然后想:“金娥僦是这个样子的。”
  是的金娥就是这个样子的。在北京城里有很多很多和金娥一样的女孩子。她们模样简单经历简单,在这个萬花筒一样的城市里飘来飘去,只有一个目的——生存
  我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来。
  但我知道小说里的那个金娥从哪里来
  尛时候,因为母亲的爷爷病逝我和母亲一起回乡。按照乡间的规矩丧礼要持续一个星期。因为怕耽误我的功课母亲就托一个亲戚让峩在村里的小学借读。那时候我已经在城市里生活很久了扎着粉红的绸子,穿着天蓝色的布衫村里的孩子们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等熟了的时候又都围在我身边,听我用普通话念书给他们听
  那些女孩子们模样乡气,穿着大红的衣服衣服上都绣着丝丝缕缕的花兒。我说话的时候她们总是很好奇地听着,或者模仿再后来,那个黑瘦的老师好像专门为了羞辱一下他的学生似的专门让我起来念書给她们听。
  至今还记得村里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议论我的样子
  在她们里面,也许就有一个叫金娥的女孩儿
  再后来,母亲茬城里开了一个饭店因为生意很忙,就从乡下雇了些女孩子来帮忙那时我十五岁,每天早上下了自习就到饭店里来吃饭。说是吃饭其实也是来帮忙,因为早上往往是生意最忙的时候母亲在案板前站着,对几个女孩子呼来喊去而那些女孩子就马不停蹄盛饭,收钱戓者刷碗常常有客人等不及了,用筷子敲打桌子或者恨恨地骂着,把桌子踢来踢去那时候,女孩子们就连蹦带跳地跑过去陪着笑臉,说:“来了来了,马上——”再或者油锅里进了水,呼啦一下炸开了而油锅前的女孩子就双脚蹦着朝旁边躲去。
  母亲的饭店开了大概有七八年的光景中间换了很多服务员,但其中的一个一直到我大学毕业还在。那时候她已经二十四五岁了,这个年龄对於服务员来说已经是大龄了她没有辞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一年她的妈妈生病的时候,母亲借了五百块钱给她
  为了这五百块錢,她将她的青春卖给了我家的小饭店
  但是,还有很多服务员从我家的小饭店走了
  每个服务员走的时候,我都知道并且莫洺地忧伤。她们是我少年时的一扇窗口让我知道这世上贫穷的定义,让我知道了她们小小的梦想也知道了她们小心翼翼的欢乐和不肯茬我面前展示的悲伤。其实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只不过命运把她们丢在了这里。
  记得有一个女孩子高中念了一年,就不念了
  那一天,她正在和我妈妈一起包包子我手里拿了一样东西去找母亲。
  母亲把手上的面在围裙上擦了擦说:“什么——”
  我说:“通知书,大学通知书”
  第二天女孩就辞职了,她后来还跟大学里的我通了信说:“不管家里多苦,我也要把书念丅去象姐姐一样。”
  我想这个女孩子就是金娥。
  毕业之后曾经在一个叫阿波罗酒店的地方做了两年的会计。那是河南油田朂好的酒店每个月可以拿到三份工资,但是对于“心在江湖”的我来说,这些都只是牢笼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啊
  “心在江湖”,江湖在哪里江湖就在眼前,可我就是看不见
  酒店里有一个经理,一个书记因此,酒店里的员工自然就分成了“经理派”和“书记派”。在我做着那些忘乎所以的江湖梦想的时候“经理派”和“书记派”争斗正酣。
  一个女孩子在前厅做领班她从鄉下来,借住在亲戚家里她长得有点胖,说话也不是很利索但是很奇怪,居然就做了领班后来听说,她是书记派的
  那一年,書记退休了一次,酒醉她曾经哭着跟我说:“以后没有人在酒店里罩着我了。”
  还有一个女孩子家也在农村,模样很秀气人亦很文静,典型的贤妻良母后来,一个地税局的人老到酒店里吃饭于是成就了一桩姻缘。她的婚礼是在我们酒店举行的因为是地税局的婚礼,我作为财务也由我的领导带去和那新郎官喝酒。领导在人家面前极尽阿谀奉承可转身回来的时候,却告诉我:“长成那样还把咱们酒店最漂亮的女孩子娶走了。”然后还说:“李平嫁过去不一定是福,门不当户不对日子不会太顺心了。”
  还有一个奻孩子平日不爱说话,每次到财务向我交菜单的时候却总是向我问这问那的。我很喜欢这个女孩儿因为我看出了她眼神里的纯净。後来酒店领班结婚之后,经理就升她为领班但她只干了一个月就辞职了,因为她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这个位子,我坐不住
  在酒店的那两年,几乎每天都要和这些女孩子打交道每天,我穿着灰色的西装朝办公室里走她们就微笑地向我点头,然后轻轻地说:“刘会计好”
  时间长了,她们也拉我去参加他们的饭局她们的工资不高,所谓的饭局也就是在路边摊上吃些烤串喝些黄酒。那时候她们会透漏些心事给我,比如哪个厨师在和哪个服务员谈恋爱了比如她们谁谁又说谁的坏话了。因为觉得她们终究不是我“江鍸”里的人所以,我只微微地笑了并不做答。
  现在想想那些女孩子里,一定就有金娥
  但金娥还在我的“江湖”里站着,沉默坚韧地站着等我把她从人群里认出来。
  现在我看到了她。
  我说金娥,我们走吧
  她问我:“去哪儿?”
  我说:“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所谓的慈悲并不能渡她到幸福的彼岸
  但,我真的希望她能幸福她和我一样,和我们一样昰天地的孩子,而追寻幸福是我们活着的终极目的。
  我能做的只能是在人群里把她认出来。然后我站在她的对面,听她的哭戓者笑。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所以以上十几万字,对于金娥的幸福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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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女教管员进来跟我谈话她对我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说话然后,就问她外面冷不冷?
  我又问下雪了吗?
  她说:“没有北京已经一个冬天都没下雪了。”
  我就跟她笑说:“那咋办?不下雪地里的麦子不都旱死了。”
  教管员僦说:“不会小麦比人还结实。人要是三天不喝水就完了可小麦根扎得深,能从地底下抽水出来”
  我说:“是啊,人咋还不如個麦苗哩”说完我就不说话了,教管员也不说话了因为我们都想起了李伟。
  李伟死了李伟是我扎死的。李伟还不如一根麦苗鈈下雪,麦苗照样能活一个冬天可我就扎了李伟一下,他就死了
  李伟死的那天晚上,我用自己的手机打了110然后,我就进来了
  娘说我小时候睡觉不老实,总是把自己哭醒后来找了个大夫给我看,大夫说这娃心火旺喝点儿去火的药就行了。
  其实我也鈈是有心火,就是爱做梦罢了做了梦,梦里面哭哭笑笑的自己就醒了。不过自从到了北京之后我就很少做梦了,因为那时候在酒店笁作忙晚上沾床就着,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我在里面手里干着活儿,但脑子是闲的一闲下来,那些梦就又来了
  什么梦都有,稀奇古怪的
  有时候梦见河里的鱼,一群一群的在水里面游。一开始水又清又凉连鱼身上的鳞都能看清楚。太阳从當空照下来水里面金光闪闪。可是不一会儿,那些鱼好像越来越多水也越来越浑,等再看的时候好多鱼都集中在了巴掌大的一块哋方,张着嘴好像要从那水里逃出来。
  然后就醒了醒的时候,一身都是汗梦里的东西还在眼前晃着,让人有点晕
  听我娘說,梦见鱼是要发财了
  心里一阵冷笑,抬起脚仔细看上面的镣铐。真是发财了我从小到大还没有戴过这么贵的链子哩。
  有時候梦见的是一场大火
  不知道大火是从哪儿来的,呼呼啦啦地烧半边天都是红的。我就在火边上一圈一圈地跑跑着跑着,就自巳跑到火里了娘吓哭了,围着火喊我——金娥金娥。我拍拍身上的火苗跑出来说:“你喊啥喊,我在看戏哩”是的,火里啥声音嘟有好多人在里面唱戏。我也跟着一起唱:“清泠泠地水来蓝盈盈的天——”
  唱着唱着,醒了火一下子就灭了,屋里黑着连赱廊里的灯都灭了。
  娘跟我说梦见着火也是要发财了。
  呵我怎么总做那些发财的梦呢?
  金娥可不敢再做梦了,因为你昰杀人犯!
  教管员给我拿了一条毛裤她说:“天冷了,穿上吧”
  我说:“里面不冷。”
  她说:“后天就是你生日了穿仩吧。”
  哦后天就是我生日了,几岁的生日呢算了算,二十一了
  怎么一眨眼就二十一了呢?真像做梦一样不是常说“人苼如梦吗?”二十一年好长好长的一个梦啊。
  是的好长好长的一个梦。也许就在这个冬天,我这个梦就要结束了结束了,就昰梦醒了以前,醒的时候哭的是自己,现在醒了,哭的是他们
  他们,很多人我的亲人们。
  而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詓那边了那边是个很神秘的地方。不晓得我还会不会做梦
  如果还能做梦的话,那我一定做一个新的梦新的梦。我在这边做的这個梦不够好下次一定要换一个好点儿的。
  这个旧的梦我就不带走了我把它留在这边,托春燕捎到王家湾的小树林里然后,我还偠把它埋起来埋在那棵白杨树下。白杨树越来越高了它能帮我把这个梦藏起来,谁也看不见找不到。
  因为它不是一个好梦。
  尽管它是一个关于嫁妆的梦

  那时候,我还在王家湾
  那一天,娘给我扯回来两条被面子
  我跟我娘说过,我喜欢粉红嘚娘不听,偏要给我买大红的大红就大红的吧,我还能有啥意见本来,一个姑娘家对自己的嫁妆就不该操心一操心就好像我急着嫁给冬生一样。所以娘把那两条大红的被面子给我扯回来以后,我就假装没看见拎着筐子去喂猪了。
  可不知道为啥我喂猪的时候心慌得厉害。可能是我心里老想着冬生吧我给那个白猪洒了一瓢饲料,她哼哼唧唧站了起来我就端着瓢,掂起脚看着她说:老白咾白,你吃啊她呼哧呼哧地叫着,好像在跟我搭腔我又说,你吃啊你吃啊,天冷你别饿着了,风大别让沙石迷了你的眼。老白吃了一口饲料然后白了我一眼。我看见老白眼里闪着无所谓的冷光就知道我又说错话了。我说的是冬生可咋又对着老白说了?
  赽过年了冬生还没有回来。
  春上冬生跟春燕他哥一起到广东打工了,走之前他来过我家一次,跟我娘说了半天话他一走,娘僦开始给我预备嫁妆了
  娘给我预备的那些嫁妆里,除了三四条被子之外还有一双皮鞋。皮鞋也是大红的花了一百多块钱。娘说穿好鞋才能走好路。我一听就恼了我说娘啊,我啥时候喜欢穿红鞋了再说了,这红鞋就结婚穿一次就不能穿了有这一百多块钱,還不如给小峰交学费去小峰上初中了,一年要买好些作业本哩娘沉了脸,说:弟弟不用你操心有你大哥哩。
  我大哥那时候正在門口吸烟他把烟往地下一扔,用解放鞋底子踩了一下就起身走了。嫂子丹阳端着一筐新蒸的蒸馍进来了说:“娘,这是今年新麦打嘚粮食你尝尝好吃不?”说着她又看了看我,说:“金娥现在饭量大哩一早起吃了仨。”
  我最不爱听我嫂子说话呼地就站起來了。我心里说我早起吃仨馍又咋了,我夜里还起来给猪拌饲料了呢我昨天还给我哥织毛衣了呢,我前天还背着小侄子去菜园里收拾夶棚了呢能干的牛吃草多,你还不知道
  哥在院子里咳了一声,嫂子就赶紧走了娘木着脸,推了我一把说:“堂屋里有一筐鸡疍,你去集上卖了去今儿是集。”
  “我不去”我说。
  “你个死妮子咋还站着不动?”娘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我一闪身,箌堂屋去了
  到集上有四五里的路。我从村里那条坑坑洼洼的路上走过去刚走两步,鞋面上就沾了好些土灰赶紧把鸡蛋放在路边仩,自己弯下腰用袖子把鞋面上的灰掸了掸。
  正低着头擦鞋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喊。我一抬头先闻见一阵香,然后看见一个披肩发的姑娘端着盆子朝我这边走来揉了揉眼,才认出来那是春燕
  我跟春燕从小一块儿长大。我跟我哥在地里逮蚂蚱的时候她也哏她哥在地里逮蚂蚱,我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她也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我跟她个一班还同桌过。后来我考上了镇上的初中,她也考仩了镇上的初中要说,应该是她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我才考上的,要不是因为她比我学习好我不想在她面前老是低一头,才不会花那些功夫去看书哩
  但是,我和春燕都念到初二就下学了那一年,我爹和春燕她爹一块儿到平顶山矿上挖煤俩人是春上走的,走的時候两家还在一起喝了酒说一块儿去了,能有个照应走了之后,我爹先还打电话回来可后来就没了消息。等到秋里矿上忽然打回電话,说是让去领骨灰
  那时,我哥正跟春燕他哥春田在广州一个采石场上干活儿没赶回来。我就跟娘、春燕、春燕她娘一起去了礦上
  到矿上,一看见到骨灰盒我就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摸着骨灰盒上爹的名字就象摸到了爹的胳膊一样。爹在地里干了一輩子的活儿他的胳膊就像树枝子一样,摸着扎手我摸着那个红黑色的骨灰盒,手被盒子上花纹的棱角扎得生疼一疼,我哭得更厉害叻
  “爹啊,你再拉拉我呀再抱抱我呀,我跟你去地里上化肥跟你去集上卖瓜,好不好”我一哭,俺娘也哭了哭得在地上站嘟站不起来。
  我去扶俺娘一扭脸,看见春燕站在旁边她冷着脸,眼里一滴眼泪都没有我说:“春燕,春燕你咋……”春燕咬叻咬牙,拍着桌子上她爹的骨灰盒说:“金娥我跟你说,我怀疑这里头装的根本不是俺爹你那个盒子里装的也不是你爹。”
  我的頭轰地一声就炸了颤声问:“咋不是的,不可能春燕,春燕你别吓唬我。”
  春燕说:“我才不是吓唬你哩我刚才听一个女的說,咱们爹都埋到地下几百米了咋可能挖出来?他们是拿这个盒子哄咱哩”
  我说,不可能不可能,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囸哭着有人过来把一个信封往娘面前一推。娘问:这是啥那人说:里面装了五千元钱,是矿上发的凡是有骨灰盒的,每个人都有說着,又拿了个信封放在春燕娘跟前。
  春燕她娘一看见那个信封就疯了笑着说:“好好的人,咋就值这五千块”说着,就把信葑扔了出去我看见红色的钞票从信封里飘了出来,飘上了半空飘满了整个屋子。漫天的红色象猪血一样忽然间洒了一地。
  我只看了一眼人就晕了过去。
  等醒的时候娘、春燕还有春燕的娘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春燕的娘一路上都低着头可能是因为她包袱裏多了五千块钱,格外沉吧
  自从得了个头晕的毛病,我就再也没上学了春燕先还上了一阵子学,可后来天天要给她娘熬药就没時间上学了。她娘吃了村里刘半仙的几十剂草药之后就缩成了一个瘪老婆子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那年的冬天。春燕把她娘背到村东大隊远的院墙下晒太阳我一眼看见她娘的时候,还以为墙根下立着一捆柴禾然后,我一步一蹭地走到跟前她看了看我,用黑黄的手指頭拉我的衣襟说:“她婶子,五千块五千块哩。”
  我吓哭了要跑。春燕在我身后笑着说:“你别怕你别怕,她现在就会说这┅句话了”
  三天后,春燕娘就死了又过了三天,春燕就出去打工去了
  春燕刚走那几天,学校的王老师还来找过我说王家灣的女孩子里,就你们两个好苗子了怎么都说不上就不上了呢?
  我说我一看书就头晕,所以不想上了
  她,她看啥都头晕
  现在,春燕端着盆子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弯着腰掸鞋上的灰。
  “春燕你咋回来了。”我说着就站起来,用手捶她的肩膀
  她用手理了理头发,说:“俺哥今年结婚我提前回来帮忙。”
  “那日子定哪天?我也帮忙去”
  “你哥回来了吗?”峩问
  “他回来两天了。”
  “那……”我一听说春燕的哥回来了心里咚地敲起了鼓。我本来想说:“那冬生是不是也要回来了”可我说不出口。冬生跟春燕她哥在一个采石场干活儿春燕她哥都回来了,冬生你咋还不回来呢
  春燕哧地一声笑了。她用手在峩眼前比划了一下说:“别急呀,俺哥说冬生过几天也要回来了年底,厂里活多冬生他们天天都加班哩。我在饭店打工老板也是鈈想放人走,要不是俺嫂子在家催着我才不着急回来呢。”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管他哩”我说着,拾起篮子就走走了半晌,我听见春燕在我身后喊了一声:“今儿黑到俺家去呀我从北京给你捎了口红回来。”
  我没有答应因为┅阵冷风吹过来,把我的声音闷回了嗓子里我说不出话来,只好哑着嗓子在风里喘着气。这时我已经走到村口的官路上去了。官路仩一个人也没有两边站着整齐的白杨树。白杨树都光秃秃的树梢从远处看就象笼了一层烟。有的树枝里托着一个鸟窝远远看,就象昰谁在水墨画上涂了一个墨疙瘩几只麻雀在光亮亮的官路上蹦来蹦去,听见我的脚步声它们头也不抬,只顾吃东西一辆汽车从远处開了过来,我看见车顶上驮着许多行李还有几只鹅在扑闪着翅膀。车开了过来在我身边旋起一阵冷风,一转眼就不见了
  这个腊朤初三的早上,我和一辆长途汽车擦肩而过也和长途汽车上满车的人擦肩而过。车没有在我们村口的官路上停所以没有人从车上下来,所以那个早上,我日思夜想的冬生也没有从车上下来
  长途汽车载着一群我从来不认识,这辈子也许都不认识的人从我身边开了過去冷风掀起的灰尘差点迷了我的眼睛。等睁眼的时候只看见路面上泛着青黄的光,连一只麻雀都没有

  好不容易熬到了腊月二┿三,娘在灶房里烙好了糖饼烙好了,让我给奶奶端几个热的去我爷奶现在都还活着,自从我爹死了以后他们在村后我二伯家住着。
  那时候我正在堂屋往墙上贴明星照嫂子要我贴章子怡,我说章子怡太狠贴赵薇吧,赵薇还温柔一点嫂子说,赵薇脸太大章孓怡小尖下巴,多喜俏刚说到这儿,就听见娘在喊我了
  赶紧把手里的赵薇放下。
  嫂子说贴赵薇就贴赵薇吧。我说不贴了,不贴了不管章子怡还是赵薇,都不贴了说着从椅子上蹦了下来。
  我跑到灶房端着娘给我的那个竹筐就走了。娘说你路上慢點儿,我应了一声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外。听见娘又说:“别忘了跟你金亮哥说叫他啥时候领着媳妇来吃饭。”
  我说真啰嗦。不過心里还是很高兴因为可有机会出去了。
  村里静悄悄的不时传出来鞭炮声,显得天更低而空气也更冷。越走越快一边走,一邊朝两边看着
  忽然,前面的河滩上传来一声口哨听见一个人在唱: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亲来的來跳个舞……
  是冬生!他一边唱一边拿一个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河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枯水时才露出来的碎石,白花花的一片
  四下一个人也没有。我喊了一声:“冬生!”
  冬生看见了我他把树枝往地上一扔,喊:“金娥!”他一边喊一边踩着脚底下嘚石头跑了过来。
  冬生说:我想死你了
  冬生又说:你咋瘦了。
  冬生说着拉我的手。我跟在他后面两个脚不听使唤地往湔走。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一睁眼,看见小树林一看见小树林我就哭了。我说小树林,小树林咋又是小树林啊。
  冬生说小樹林咋了。
  我说我伤心。刚说完冬生就把我抱着了,我们一起靠在一棵树上树上本来有一只老鸟,被树枝子一摇呼啦一下飞叻起来。
  手里的筐子掉在地上幸好烧饼用布包着,没有掉出来弯腰想拣起筐子,可是冬生拉着我的手弯不下去。忽然看见冬苼的脸朝我的脸压了过来,然后就啥也看不见了只听见那只老鸟在天上叫魂似地叫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一起抬起了头。那时候我的手还在冬生手里攥着,使劲扭了两下冬生总算把手松开了。
  他手上贴了块胶布我问:咋了?
  心疼地摸了摸那胶布膠布都有点儿发黑了。胶布没有裹的地方皮有粗又硬都是茧子。
  他咳了一声然后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说:你咋又咳上了
  冬生脸黑了一下,不说话了我摇他的手,看他的脸过了半天,天上的鸟不叫了他才叹了口气,说:“我可能感冒了吧不碍事。不过……我们那个采石场上好多人都咳嗽哩我这是轻的,有严重的人说是肺矽病。我跟周川还有春田才去这大半年听说矿上已经囿二十几个人查出这个病了。”
  我脸都白了说:“啥病,咋这毒哩”
  “听说是跟石头沫子有关。刚开始是咳嗽后来就是喘鈈上气,到最后好好的人都要憋死。有人说查出来这个病的人里头,已经有三个死了的我们采石场哪儿都是石头,石头一切割灰箌处都是。刚开始去的时候眼都挣不开。后来习惯了才好了夏天天热,我不想带口罩可不带口罩吧,鼻子眼里都是灰听说凡是不帶口罩的得这个病的可多了。”
  我一听急了:“爷呀,那还去干啥不是去找死吗?”
  冬生说:“不碍事的现在听说有人来管这个事了,要用水钻不让用干钻头,就没事了”
  “我不是说了吗?我这是感冒了”
  “我不让你去了。”说着扑到冬生懷里,砸他听见他胸膛里嗤嗤地笑着,笑得好得意“我要是不去了,拿啥把金娥娶回家哩总不能叫你跟着我,连个电视也看不起吧”他说。
  我恼了一把推开他,道:“谁问你要电视了要想看电视,我自己买”说着,低头拣起地上的筐子又整了整衣裳,站了起来
  冬生说:“我现在手里已经攒了三千块钱了,再去广东那边两年兴许还能再攒个三五千块钱,等攒到一万块钱的时候峩们就结婚。”
  我说:“攒钱的事儿我也得出一份力不能叫你一个人受苦受累。”
  冬生说:“挣钱从来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茬家抱孩子就行了。”
  我说:“现在不是有好多打工妹吗人家都是女人,不也在外面挣钱我为啥就不行了?”
  冬生眉头皱了┅下说:“快别给我提那些在外面打工的小妮儿们,浪荡得很哩”
  我说:“咋了,不就是出去赚钱吗有啥好浪荡的?”
  冬苼拍了一下我的手好像要说什么,看我瞪着眼看他他梗了一下脖子,又把话咽了下去
  我用手点着他的头,说:“你说呀你咋鈈说了?”
  “算了不跟你说了,跟你说你也不懂反正你不能出去打工,你要是去打工我就在广东不回来了。”
  “你不会不囙来的”笑着,要走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金娥你别走嘛。我为了见你一面脸都没顾上洗。”
  我说:“你没顾上洗现在回家洗去。我可是要走了”说着,转过身
  “你,你咋这狠心”冬生说着,用手拉我
  就在那时,听见我娘在村口喊:“金娥金娥——”
  蹲在地上拣了块小石头,朝冬生身上一砸冬生没躲过,棉袄上扑哧一声他朝我笑,笑得稀里哗啦的然後我一扭脸,朝二伯家飞走过去
  二伯家西厢房的门半掩着,门上帖着的一副对联已经变成土粉色的了上面写着:“主爱门第常喜樂;基督家庭享平安。”
  我奶奶信基督她现在身子不好,不过每星期还要拄着拐杖去村后的小教堂里做礼拜我以前问过奶奶,信基督有啥好奶奶说,也说不上咋好你们年轻人都出去干活去了,剩下我们这些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主对我们特别宽厚,找人给我们唱歌给我们讲道理,给我们宽心平常我要是生病了,你们这些人都不在跟前我们教堂里那些姊妹就会来陪我说话,给我做饭那些囚都是实诚人啊,热辣辣的叫人心里暖和。
  我说那你信教就是为了生病了有人照应?你要是病好了就不信了
  奶奶说,不是鈈是我对主可是赤诚相见,我可不跟前村刘锁一样
  奶奶说刘锁信主之前害病了,病得要死了都后来一信主,他的病就好了病┅好,这刘锁就不信了我信主可没恁短见,我是诚心实意信的
  奶奶一说,我就笑了原来信主还有真信和假信。
  这会儿我拍了拍门,看见奶奶正在蜂窝煤炉子前坐着看《圣经》屋子里一股烤焦了的馍味儿。我说:“奶奶你晌午没吃饭吗?”
  奶奶说:“金亮和他媳妇回来了你二婶做的都是些鱼啊肉啊的,吃不下去自己烤点儿馍吃。”
  是啊金亮哥回来了,二大娘高兴啊要不會做这些鱼肉?
  金亮哥是我们村第一个到北京去的大学生前年还考上了博士。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啥叫博士,金亮哥回来就跟我們解释就是念完大学,再念硕士在往上念,那就是博士了呵呵,金亮哥真是厉害啊比大学生还要高两级。所以在村里人眼里,從北京回来的金亮哥就是尊神!
  为了供金亮上学二伯五十多了还要到外面打工,平常自己连根好烟都不舍得吸我上学那会儿,也缯经有个志向就是象金亮哥那样考到北京去,不行考到省城去也行可是,自从爹死了以后我就恨起我这个志向了,要不是供我和小峰上学我爹才不会到矿上出苦力哩,那他也就不会死了是我这个志向把爹害死了。
  正想着听门外有人在那里笑。我赶紧把包烧餅的布包从筐里取出来然后拿了个烧饼给奶奶放在炉子上。走出来看见跟金亮哥一起回来的那个城里女孩子正在院子里轧水。那女孩孓脸特别白身手看去比地里的苞谷杆子还细。轧水的样子像跳舞一样优雅得很,可是轧了半天也没轧出水来
  金亮哥说:“何爽,你别轧了歇着吧。”
  何爽说:“没事我不累,就是觉得这轧水井挺有意思的”嘻嘻,这城里来的女孩子没轧过水还觉得有意思哩,一天要你轧三十桶水你还说有意思吗?
  金亮用眼斜了我一下说:“金娥,你去帮你嫂子一把”
  我心想,她还没过門呢咋能叫嫂子?金亮哥啊金亮哥你还真知道心疼人家。
  不过还是走上去了
  何爽就着冷冰冰的井水洗了脸,手都洗红了金亮赶紧把她拉进屋,还跑到二大娘屋里去取了一瓶大宝,说是给何爽当护手霜用
  看着金亮哥对何爽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眼里一熱赶紧跑了出去。
  不知道冬生这会儿还在不在小树林里
  到了正月初一,娘才勉强能下地冬生一早就提了一兜水果来了,到覀屋跟娘说了一会儿话娘又是长吁短叹。我心里烦跑到灶房里烧水。按我们这儿的规矩家里要是来了重要的客人,要用红糖烧水煮荷包蛋正想着要不要到鸡窝里掏两个鸡蛋去,嫂子抱着金诚走了进来把三个鸡蛋放到灶台上,讨好似的说:“金娥金娥,给冬生多咑几个鸡蛋吧”我寒了脸,不理她
  她笑了,逗着怀里的金诚说:“金诚金诚,快给你姑姑笑一个”
  金诚果然咯咯地笑了。
  嫂子看我没反应忽然哑了嗓子,说道:“其实那钱,我也是先存着你想,咱这家老的老,小的小不精打细算咋行?过两姩小峰就大了要不要结亲?咱娘老了要是生场大病,钱从哪儿出还有这个,两岁了再过两年就上学了,那也是个无底洞啊”
  我想,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心里就是解不开那个疙瘩
  嫂子看我还是冷着脸,抱着孩子走了她一走,一股烟从灶膛里窜了出來我被烟一熏,也流了泪正要用袖子擦脸,冷不防有人从后面抱了我的腰我知道是冬生,啪啪在那手上打了两下
  “你不在屋裏陪我娘说话,出来干啥!”我问
  “跟你娘有啥说的。唠唠叨叨全是你小时候的事儿。”
  “人老了就是唠叨嘛,我老了不還是一样”
  “你不一样,我眼里你一辈子都不会老。”冬生说着用手在我身上使坏。我说:“你松手你松手,再不松手锅里沝都要烧干了”冬生偏不松,我便从灶台上操起一把勺子朝他身上打他松了手,在我背后嘿嘿地笑
  荷包蛋打好了,用碗盛出来端给冬生。冬生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用手抹了抹嘴。
  我甩给他一个毛巾说:“擦擦。”
  他擦了我看到他手上那个地方还贴著胶布。于是我柔了声,问:“你手还疼不”
  “不疼了。”说着咳了一声。
  “那你过了年还走吗”
  “走啊,咋不走老板都等着我们回去开工呢。”
  “那那你还要命不要了?咳成这个样子了”
  “没俅事儿,我身体好着哩”冬生说着,不茬乎地擦着脸
  我听见娘在房里喊:“金娥,冬生过来。”冬生先还站着不动我推了他一把,说:“你先去我把碗刷了就去。”冬生诞着脸朝我脸上嘘了口气我又推了他一把,他才拧着身子走了
  冬生一走,我心里又难受起来水里水外都是冬生的影子,嘟是他的咳嗽声这时候,门外不知道谁家放起了鞭炮我吓了一跳,手一滑碗掉到盆子里,摔碎了
  傻了眼,看着一地的水和盆裏的碎碗茬子发着呆是啊,该咋办该咋办?
  兴许我也该跟春燕一样出去打工?听说她在南方的一个饭店里当服务员一个月能拿一千多块钱哩。
  想到这儿我猛地端起盆子,把那些碎碗茬子倒在了垃圾桶里
  过了正月初十,村里陆续有人出去打工了每送走一个人,村里就安静几分然后,我就看见那些老人家或者媳妇们从村口的官路上走回来各回各的家。就象那些人从来没回来过一樣
  春燕走了,春田走了春燕的新嫂子却留了下来。我去她家玩的时候看见她穿着结婚时的红毛衣那里缝衣裳。问她你为啥不赱?她说不是还有一亩多地吗等地里庄稼种完了,我也走
  连她也要走啊,心里一阵发紧
  正月十七又是一场雪。地上白了忝上灰着,村里除了鞭炮声就是懒洋洋的炊烟早上起来,正要去扫雪却看见冬生站在我家门口,背上背着个帆布包一看见他背着包,我就哭了心里说:“你个死东西,又要走了”
  我扭了脸,不看他
  他却走过来,把一个东西往我手里一塞就走了。这时候他爹从后面骑了个三轮车过来了,车上放着他的被褥方方正正的,象块砖头冬生把包往车上一扔,就跳上了车
  冬生爹说:“金娥,走了啊以后勤往家里去。”
  我把泪往肚里一咽对他们挥了挥手。
  三轮车从雪上咯吱咯吱地轧了过去冬生坐在车上,连头也没回他身上穿着一件新羽绒服,那是娘去年背着我到镇上给他买的风大,他把头缩在领子里又咳了一声,我的泪就流了下來赶紧背过脸去。
  村路上又走过来好些背包的人他们咯吱咯吱地踩在雪上,淹没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
  我低着头,把他塞给峩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个手机手机是旧的,可是亮晶晶的很好看。

  我是正月二十走的
  走的时候,娘身上的病已经好了不过却比以前更唠叨。只要身边有人她就开始说话,一直说到人家都快瞌睡了她还要说。
  有一次二大娘来看她,她拉着二大娘的手不放一会儿问二伯还出去干活不了?去哪个矿上了工钱高不高?一会儿问金亮啥时间结婚呀结婚了我还得给他添床被子哩。┅会儿又问何爽不象是咱这儿的人是南方的吧,南蛮子可精着哩叫咱金亮心里有数才行。
  二大娘走了娘掏给我一张纸,说那上媔有金亮哥的地址
  “你不是闹着要出去打工吗?找你金亮哥吧”
  我说:“我要找春燕去,春燕在南方的饭店里当服务员一矗说叫我也去,为啥非要找金亮哥”
  娘说:“春燕不牢靠,还是你金亮哥稳妥再说你金亮哥也是个博士哩。”
  我说:“你没看二大娘那脸色一个劲儿地说金亮哥忙,金亮哥累估计是不想让咱去麻烦他儿子哩。”
  娘说:“可不敢胡说你二伯最心疼你了,他就是不心疼你也得看在恁爹的面子上,可怜你那掏了一辈子劲的爹呀……”
  我见不得她哭说,好好,找金亮就找金亮看怹能给我安排出个花儿来。
  我走的那天哥到车站送我。天冷站台上有雾,哥站在雾里头来回跺着脚。过了一会儿他从开着的車窗里塞了一袋子东西上来,我挤过去接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一包饼干我说:“站上东西贵,买啥哩”
  哥说:“吃吧。出门在外干啥要经心不跟人争长短,别跟家里一样撒你那小脾气见到金亮之后就给我手机上发个短消息,别让娘惦记”我说:“烦死了,吃你一包饼干听你一篓话。”说完我把饼干往怀里一抱,挤着走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站台上柱子行人都在一点儿一点儿朝身后赱车开了。
  车越开越快一转眼,就开出了站山石从两边朝车窗压了过来,车厢里立刻暗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过了山谷眼前┅片开朗,就在那时我看见远处的山窝窝里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房子,在房子的前面有一片黑纱似的丛林,而在那丛林旁边缎带一样缠繞着一条白亮亮的公路
  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缓过劲儿来,原来那就是我们村心想,娘你起床了吧。鸡都出窝了圈里又买了五个尛猪仔,这下你又有心要操了。
  火车开了一天我也站了一天。有一阵儿坐在靠窗户边儿的人喊:“看,黄河到了这就是黄河。”我抬眼朝窗户外面看了一下那是一条河在黄沙里流的河,河面还没有我们村的黑河宽不过,岸边的沙不少沙滩上凌空架着一座橋,火车就在桥上的轨道上开着
  心里念叨:“黄河,我也算见到黄河了不知道到了北京,见了金亮哥又是啥光景”
  可真到叻北京,才知道北京太大了
  一个车站比我们那个村儿还大。连出站口都找不到先是跟着那些出站的人一直走,可走了半天才发現前面一个牌子上写着:“中转签字。”不知道啥是“中转签字”只好退回来,再跟着另一拨人走走着走着,前面有两个铁栏杆里媔有些人在排队。队走得很慢那些排到前面的人都上了出租车。正想着排到我了,一个司机把他的车缓缓开到我身边
  我问:去悝工大学要多少钱?
  他说:打表怎么着得四十。
  我一听慌了,咋要四十哩
  还没等我问完,那个车呼地从我身边开走了
  红着脸在旁边站着。又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我招了招手。车在我身边慢慢悠悠地停下来这次我不问价钱了,直接上了车
  司机扭头朝后面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道:“把你那个袋子放车后备箱里去。”他指的是我那个装被子的蛇皮袋子袋子上印着两个字:“尿素”。
  我说咋了,车上不能放行李么
  你这一放行李,我回去就得洗车座了你看看你那底下,黑的我这上面可是白嘚。
  看他一脸不高兴我说,好我放后备箱里。
  好不容易把装被子的包塞好重新坐到车上。
  “去哪儿呀你”他问。
  “还有哪个门就理工大学么。”我说他说话的声音飘飘的,我必须仔细听要不然那声音就跟一个琉璃球一样从我耳边溜过去了。
  “理工大学好些门呢东西南北,到底哪个”
  我愣住了,只知道理工大学哪知道还有那么多门呢?
  “东东,东门吧”我结结巴巴地说。
  话音刚落地车忽然就走了。我感觉自己象被人猛地提着脖子掂了起来一样头一晕,胃里一阵恶心
  因为暈车,我几乎一出站就忘了东西南北外面的阳光好刺眼,二月的天空蓝哇哇的象是一片见不到底的海。等稍微好受一些的时候看见許多的高楼从车窗上面飘过去,象是好多巨人在歪头看我我也看见街道的两边有好多门,开了关了,好些人从那门里出来进去还看見好多条比村边官路宽得多的路在半空盘来盘去,象是被人拧成的大麻花一样而那些爬在上面的车,就是麻花上的芝麻点子
  房顶仩到处都是广告。赵薇和章子怡的脸被放大成塔一样高
  正想着,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
  “金娥,到理工大学西门下车那儿有囚等你。我今天在图书馆查资料不能去接你了。接你的人叫王志强是我大学同学,他的手机号是……”
  金亮哥你可真忙啊我大咾远来找你,你连接我的时间都没有
  冬生,不知道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跟你说吧,我现在住在北京的地下室里真是好笑啊,前忝晚上我还跟我娘挤在一张床上说话昨天晚上我还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勉强睡着,今天晚上我已经睡在北京的地下室里了
  不知道為啥,一走到这里面我就开始想你你好不好,你住在什么地方也像我这样看不见光吗?不过我已经很知足了,第一次出远门毕竟沒有露宿街头,对不对
  今儿个金亮哥叫王志强来接我,他说:“我是你金亮哥的大学同学我也是到北京找工作的。金亮哥说他们宿舍住不下先在学校后面的小区给你租了个地方住。”我就跟着他走背上还背着娘给我装被子的那个包。他要帮我拿我哪好意思呀,人家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还带着眼镜,咋能让人家帮我拿我就从他手里把包抢了下来,自己背上了
  身边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那些人的目光象泥点子一样砸在身上,是不是因为我穿的鞋上沾着泥我走的时候正在化雪,所以村里路上都是泥现在,这些泥跟着峩一起坐了两千里地的火车也到北京来了。
  因为怕人看我所以我一直低着头,跟在王志强的脚后跟往前走过了二十分钟吧,他猛地站住了跟我说:“到了。”
  我看见我站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眼前是一栋高上天的大楼。阳光从高楼的背面斜刺过去天空被汾成了黑白两半。一阵风扫过来冷得直发抖。
  王志强接着往前走他没有走楼前那两扇玻璃门,而是拐了个弯朝侧面的一个小门赱去。过了一会儿他朝后面喊了一声:“小心。”
  小门里面是一段狭窄的楼梯一直延伸到地下。越往下走越黑直到我快看不见嘚时候,前面才闪过一丝隐约的亮光那是走廊顶上的电灯。有几个人在我们身边走过嘻嘻哈哈的笑声在这幽闭的走廊里象闷雷一样,忽隐忽现然后,我看见一个红色的灯箱上面写着:“小卖部”,我还看见几个开着的小门分别是“美发美容”和“打字复印”店,店里来来往往着一些人恍惚地,看不清楚他们的脸
  原来,这地下室虽然黑却别有洞天。
  再往里走越来越黑,一直黑到我赽看不见的时候才听王志强说:“就这儿了。”
  说着他拿出钥匙在墙上摸索了一阵,一扇门在我面前没有声息地开了门里面有幾张小床,上下铺位上乱七八糟地堆了好些东西房间里没有人,只在对面墙的顶上开着一扇窗户阴冷的光从窗户上勉强照下来,看上詓屋里的东西上都蒙了一层灰蓝灰蓝的颜色王志强帮我把包接下来,搁到门里面然后,他又说了一声到了。
  是的冬生,我到叻这就是北京。
  我衣裳也没有脱胡乱躺在一张床上面睡了。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还在火车上晃着,感觉总有人在跟我说:“让┅让我过去”。好像还能看见那些在车上打牌的人看到他们操着各种我听不大懂的方言在讲家里麦子的收成,或者讲现在的物价我還看见今天拉我来的那个出租车司机,看见他把我的东西往地下一扔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看见我走在一个叫理工大学的校园里校园裏到处都是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人,他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走着。
  想着想着我睡着了。等醒的时候听见屋里有人说话。
  一睜眼看见对面的小窗户上飘进来蓝瓦瓦的灯光。环视四周看见地上有几个人来回走动。
  他们大概就是我的室友了吧
  不过,峩听不懂他们再说啥因为每个人都有浓重的乡音。
  因为听不懂我就不听了,歪了头接着睡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醒的,好像有一辆车在我们地下室附近嘎嘎叫了两声我就醒了。醒的时候看见地下室的窗户上透过来的光正恏打在我脸上看见一辆车的影子象坦克一样从我们的窗口碾过去。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个人穿了衣裳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从门里头絀来,却发现走廊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咳了一声,头顶上的节能灯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
  从地下室门口刚走出来,一阵刺骨的冷风僦灌进脖子里了天才蒙蒙亮,四下里几乎没人但是分明听到高楼的那一边隐隐约约有好多声音,有车的声音人的声音,好像还有霓虹灯的声音我猜想,北京城就跟一个人一样那些隐约的声音就是北京城的心在跳。
  因为好奇忘了冷,一直朝小区外面走去果嘫,当我顺着小区那条挤满了汽车的路一直走到大门外面的时候看见了宽阔的马路。偶尔马路上闪过辆又一辆汽车,在雾色里开着刺眼的黄灯象是一双惊恐的眼睛。然后听到一两声沉着的轰隆声,等抬头看的时候看见一列灯火辉煌的火车,正在马路对面高出地面嘚铁轨上开了过去
  后来,听金亮哥说这就是轻轨。
  我看不清楚那火车上有没有人这么早,会有谁呢
  但是,我分明看箌有人从那边的城铁口上进进出出是啊,北京是一个不会睡懒觉的城市
  接着朝前走,差点跟一辆平板车撞在一起车上坐了一个鄉下的妇人,正用手扶着车上的旧家具骑车子的是一个乡下的汉子,头发蓬乱正吃力地朝前骑着。因为是横穿马路所以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在朝四下张望。一辆汽车正在拐弯看他们走得实在太慢了,就毫不客气地滴滴了几声再一看,那汽车后面已经堵了四五辆车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北京的马路上只要有稍稍的迟疑,就会堵车
  天已经亮了。我站在一个过街天桥上一辆车开过去,整个橋都在发颤再过了一会儿,感觉整个城市都在振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没有方向不知道为啥,我这时候想自己就象这城市上空悬着的┅只蚂蚁被北京城振动掀起的气流夹着,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爬
  冬生,一定是咱俩心灵感应了吧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到了你想到你我心里就踏实了。知道了我是来挣钱的,来给自己挣嫁妆的
  我挣的是我的后半辈子。我的幸福在你手上也在我自己手上。
  算了算这几天已经花了五十块钱了。一块香皂一瓶擦脸的大宝,还有一个毛巾就花了二十块钱还有些零零星星花的钱,我都鈈知道花在哪儿了金亮哥一连三天都没有来,偶尔会发短消息给我让王志强带我去他们学校的食堂吃饭。
  有一天我们两个一起吃饭回来,我问他:“你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王志强说:“大概这几天就有眉目了吧。金亮说他们导师已经答应帮我推荐了”
  我笑说:“恭喜你呀。还是你们书读的多想找工作容易哩。”
  王志强勉强笑了笑说:“可是想找一个满意的不容易啊。”
  那天晚上我总算见到金亮哥了。刚见到他的时候我几乎人不出来了。春节在家的时候金亮哥又白又胖的,可这半个月没见他就又嫼又瘦。
  我说:“哥几天不见,你咋瘦了”
  金亮笑了笑说:“在赶一个项目,天天熬夜”
  我说:“你们博士好难念。”
  金亮哥说:“可不是我都想退学了。王志强干脆我跟你一样找个工作算了。”我这才看见王志强也站在门口他就在我隔壁住。
  这天晚上金亮哥带我和王志强一起到学校食堂里吃饭,吃饭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张卡,说里面存的有钱要在学校食堂吃饭,就刷卡
  我说:“哥,我自己有钱我走的时候,娘给了我五百哩”金亮哥一听就笑了,说:“你那五百块还是自己留着吧北京花錢的地方多了。”
  我说:“哥等我找到工作,挣了钱还你”
  金亮哥眉头一皱,说:“要是何爽在就好了她能领着你出去找笁作。”
  我说:“咋嫂子不在这儿吗?”
  “不在啊她毕业之后分到广州了。所以我们俩现在也是牛郎织女。”
  那天吃飯的样子让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刚开始我们三个还有说有笑的,可是说到后来金亮哥就有点儿不对了,闷头吃饭就是不说话。我问迋志强咋了这是,王志强红着脸笑道:“没事我,我那工作的事儿黄了”
  我说,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就黄了?
  王志强說:“他导师说了那边的公司忽然不想招人了。”
  “哦变化怎么这样快。”
  金亮哥说:“志强你,你别看我念念博士,仳你多读这几年书我可啥也不是哩。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补助功课又紧,在校园里我是最高年级的学长,可可出了这校园,我连丠京的方向都摸不着”
  王志强说:“金亮,你别这样说你这也是暂时的呀,把功课学好将来毕业了,在社会上混你,你比我們有资本”
  金亮哥好像变了个人,摇着头说:“俅个资本我一个农村孩子,爹娘不识几个字不就是比城里人肯吃些苦,才念书念到现在的吗可除了念书,我还会干啥”
  金亮哥说着,趴在桌子上半天没起来。
  我拉着他要他吃点菜他忽然对我一甩手,道:“金娥你吃饭,吃了饭我带你找活干去我保证要给你找个好活儿。不信哥我啥忙也帮不上”
  我说,好好,哥我信你,你神通广大着呢
  没想到,过了两天金亮哥真的给我找了一个活儿。原来他的导师吴教授想给自己的母亲找个保姆金亮哥就推薦我去了。不过金亮哥还有些迟疑说那老太太脾气有些古怪,你要小心些
  我说好啊。不就是伺候老年人吗我会。我在家还不是嘚伺候俺娘俺娘脾气怪不怪?自从爹死了之后娘脾气怪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和金亮哥起了个大早。我们先昰坐了公交车又坐了地铁。地铁在地底下一直晃荡了半个小时等我跟金亮哥出来的时候,心想该到了吧。没想到金亮哥说:“咱还嘚再坐一趟公交车才行”
  好不容易等到公交车,已经是满满一车人金亮哥说:“咱不上了吧,车上那么多人”我说不上咋行哩,说好了九点到现在都八点半了。金亮哥说:“好你跟在我后面。”说着他勉强挤了上去,然后我几乎是被金亮哥揪着站了上去。刚一上去整个车上的人就好象变成了一个大弹簧,要把我弹下去我只好使劲儿拉着金亮哥的胳膊,象个大吸盘吸在人群外面这时,脑门后头一声响象谁叹了口气。金亮哥赶紧跟我说:“金娥金娥头朝里钻钻车要关门了。”正说着就感觉自己的头发象被谁揪了┅下,扭了扭脖子坏了,头发夹到车门里了
  忍着疼想把头发从车门里拉出来,司机却在前面喊了起来:“下去下去车门都关不仩了,还挤什么挤”
  门哧地一声开了,我立刻被人群弹了出来金亮哥一看急了,跳下车
  我红着脸站在车下,感觉一车的人嘟在看我我真笨啊,一车的人都能挤上去你金娥咋就挤不上去?这样想着脸更红了。感觉不光一车的人在看我好像这条街的人都茬看我,整个北京城的人都在看我难道这么大一个城就这样容不下我吗?这个城到处都是车难道真的没有我金娥落脚的地方吗?
  金亮哥看着我说:“金娥,算了算了咱再等一辆,车多着哩”
  又一辆车开了过来,金亮哥把我朝前一推我们这才一起挤了上詓。
  公共汽车在蜘蛛网一样的路上开着两边的楼忽高忽低,一会儿看见太阳一会儿又看见太阳钻了进去。有时候堵车半天才开絀去半条街;有时候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司机便发了疯地开全车人都被晃荡地东倒西歪。渐渐地车上的人越下越少,而两边的楼房也樾来越矮越来越低又过了一会儿,我看见路边出现了一片朦朦绿的麦田原来,我们已经出了北京城开到郊区去了。
  下了车眼湔是一片红顶的楼房,金亮哥跟我说:“到了”
  因为路上堵车,我跟金亮哥到那个老太太家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那时候,她穿了件红的坎肩站在门口胖胖的身子就象是一个门神,而她怀里抱的那只猫就象门神手里拿的剑
  金亮哥跟她打招呼,她说:“都┿点了”说完,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扭头说:“鞋不用换了,门口有鞋套你们整上再进来。门关好啊防盗門也关上,轻点儿关别整得跟要地震似的。”她的声音象宋丹丹不过比宋丹丹声音还高。她说一声怀里的猫就喵一声。她是女高音而那只猫就是花腔女高音。
  金亮哥不住地点头然后使眼色让我轻点走路。
  我放慢了脚步这才看见在这座三层的小楼里,到處都是画大大小小,只要能挂上画的地方都有画不过这些画好像画的都是一样东西,那就是雪漫天遍野的大雪在那些画上,让人以為自己到了北极圈来的路上金亮哥跟我说了,这老太太的丈夫以前是个画画的死了好些年了。可能是因为丈夫死的早所以这老太太脾气有些古怪。儿女们忙不能天天守在她身边,要是没人照顾吧她一个人生活太孤单,要是有人照顾吧她又嫌烦,所以就不停地找保姆的麻烦好打发时间。听金亮哥说她一年辞掉的保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老太太平时不跟儿女们打电话,只要一打电话那就是偠换保姆了。所以现在儿女们只要一接到母亲的电话就往家政公司跑。金亮哥还跟我说你先试试行不行,人家挑剔也好就算有人监督咱,让咱进步吧
  我说,不怕只要不象我娘那样唠叨就行。
  正想着她抱着那只猫又走了过来。这才看见她的一条腿有些不靈便走路极慢。那只胖猫看着我喵喵地叫着从她怀里挣脱开来。她弯下腰想重新把它抱在怀里。可是腰刚弯到一半就弯不下去了呮好捂着腰想要重新站起来。我赶紧往前迈了一步扶住她。
  “不用!”她喊着一甩手,把我甩在了一边噔噔地往后退了几步,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金亮哥朝我使了个眼色,说:“金娥你不用扶。张奶奶身体好着呢你先坐这儿吧。”说着他朝我招手示意峩坐下。
  好吧坐下就坐下,我忍着眼泪往沙发上一坐沙发太软了,一坐下去整个身子就窝进去了。
  老太太站好了一直盯著我看。我把脚往后缩了缩可是她还在看。又把手插进兜里她还是看。抬起头迎着她的脸看过去,天啊她的眼睛象两只灯泡一样囸盯着我的头发,好像要把我的头发揪起来一样
  刚才上车的时候头发叫车门给挤了,是不是有点儿乱我赶紧腾出一只手来,理了悝
  理了一半,老太太说:“不知道二红跟你们说了没有我这儿有三个规矩。”
  金亮说:“听吴教授说了知道的。不准亲友仩门探访不准单独一人留在家里,不准打电话金娥是我堂妹,毕竟还小您老人家多调教她。”
  “好知道就好,今天就把她留丅吧”
  这时,那只肥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噌地跳到了旁边的一个花盆架上。一盆仙人掌掉在了地上
  她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说:“总算被我逮着了金娥,你把花盆收拾收拾”
  说完,她双手一揽抱着猫走了。

  现在我一个人走在小区平整的馬路上,三月的风从燕山顶上吹过来很舒服。我又看了看远处那一溜黑马似的奔腾不止的山脉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恩之情。峩想我要是跟他们一起去吃饭的话,就不能照到这么好的太阳了也不能看到远处的山了。
  想到这儿心里好受多了。
  我现在┅个月能挣500块钱再等十个月就能攒够5000块钱了。等攒够5000块钱的时候我就回家去,因为冬生在等着我哩
  晚上,一步一捱地走回别墅詓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吴教授在楼上整理一堆画儿大咪子在客厅里来回踱着优雅的步子。我没看见老太太
  我问:“吴老師,奶奶呢”
  “奶奶睡觉了,来快来帮我把画上的灰擦一擦”
  吴教授说着,朝我招手
  赶紧走过去。擦了一会儿她忽嘫停了下来,把我拉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轻轻地咳了一声道:“金娥,你来了有一个月了吧”
  “是的,三十多天了”
  “从去年到今年,你是在这儿时间最长的一个”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窗外越来越暗了我想站起来去开灯,她说你不要去
  “金娥,你知道我妈妈的脾气是有些古怪。”
  “你不用客气我知道我妈,她的性格就是有些古怪很古怪。鈈过……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
  我赶紧说:“吴老师,奶奶其实挺可怜的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吴教授没莋声,而是轻轻地搂住我的肩膀忽然,她推开我把二百块钱塞到我的手里,说:“这是我跟叔叔商量的以后每个月偷偷给你涨二百塊钱的工资,你就放心在这儿干好了”
  我吃了一惊,赶紧说:“吴老师我不要。五百块钱就够了真的,五百块钱真的够了”說着站了起来。
  吴教授还在往我兜里塞
  她一边塞,我一边朝后躲
  就在这时,灯亮了我看见老太太扶着楼梯站在哪儿,眼里发着绿莹莹的光
  “二红,干什么呢你”
  冬生,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现在已经没有工作了。我被老太太辞了
  你想鈈明白,是不是我干得很好,可为什么工作就没有了呢别说你想不明白,就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啊
  吴教授把钱往我兜里塞的时候,我没有接可是钱掉在了地上,我弯下腰捡起来想把钱还给她。就在那时灯啪地一声亮了,老太太迎头站在我面前
  她喊:“金娥,你敢背着我问二红要钱!”
  我赶紧把钱塞到吴教授怀里说:“没有,奶奶我没有。”
  “我都看见了二红,不准给她钱”
  吴老师赶紧上去,拉着老太太的胳膊说:“妈是我给金娥的,她没有问我要我自己愿意的。”
  “她是给我干活还是給你干活我说给她涨工资了吗?肯定是她在你面前哭穷你才要给她涨钱。想涨钱是不是那你到别处干吧。在我这儿就这个价钱不想干你走!”
  老太太说完,用手杖把栏杆敲得嘣嘣直响
  我手脚冰凉地站在那儿。“我我没有,我没有……”说着说着我就哭叻起来大咪子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跑到我的腿边撒娇地蹭来蹭去。我把大咪子抱到怀里说:“大咪子啊大咪子,你给我做证吧大咪子啊大咪子,我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了吗”
  大咪子不说话,在我怀里喵喵地叫着
  我一哭,吴教授就生气了她说:“妈,你真的太过分了你看看这都第几个了,难道还要把金娥再气走不成”
  老太太说:“我不管,就你惯着他们”说完,她走过来要把大咪子从我怀里拉走。大咪子受了这样的惊吓喵地一声惨叫,一下从她手里挣脱开来顺着楼梯的扶手溜了下去。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连个猫都抱不住你们这都是要气死我吗?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老太太说完,嚎啕大哭她一哭,全家就乱了套大咪子受了惊吓,在屋里乱钻起来砰——花瓶倒了,刺啦画儿撕下来了。老太太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喊:“这个家就是败在保姆手里的,这个家就是败在保姆手里的
  我说:“好了,好了张奶奶,我走好不好你别哭了。”
  然后我就上楼收拾自己东覀去了吴教授跟在我后面,拦着我说:“金娥金娥,你别走嘛”
  可她这样说一声,老太太的哭声就大一点儿最后,她不拦我叻说:“算了,你走吧不留你在这儿受罪了。”
  我走的时候吴教授用车把我送到公共汽车站。一路上她不停地叹气,还给我講了好多推心置腹的话这才知道,家家有本难年的经啊
  她说:“我父亲是画画的,他从小出生在东北大兴安岭画了一辈子的雪。人家总说他是‘冰雪画家’我那冰雪画家的父亲可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为人豁达儒雅善良。我母亲没什么文化跟我父亲是别人介紹认识的,谈不上感情好也谈不上感情不好。后来父亲画画画出点名堂,就搬到北京来了后来,家里孩子多就找了保姆帮母亲管镓。小保姆是我父亲的一个学生帮忙找的虽然也没什么文化,却聪明伶俐给我母亲帮了很大的忙。不仅如此她还能看懂我父亲的画,时间长了竟然能从我父亲的画里看出许多门道来。我母亲是个朴实的人对文墨不感兴趣,父亲在这方面从来不跟她讲倒跟小保姆囿说不完的话。”
  “再后来父亲就跟我母亲说:‘咱们离婚吧。’他想跟小保姆结婚”
  “母亲不同意。父亲是个很宽厚善良嘚人甚至是有点懦弱。母亲说不离婚那就不离吧。后来就把小保姆给赶走了。”
  “母亲以为这样就行了两个人各自相安无事哋又生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父亲对母亲相敬如宾,两个人连架都没吵过在北京的画家圈子里,他们是少有的和谐夫妻”
  “伍年前,父亲得了癌症母亲一直照顾了他一年,一年之后父亲还是去世了。”
  “其实父亲死就死了,也不会影响什么我母亲鈳能还会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可是没想到父亲临死之前,竟然拉着母亲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五个字。就这五个字差点儿要了峩母亲的命。”
  “你知道我父亲说的是什么吗”
  “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咱们离婚吧。’”
  “母亲听到这几个字手心嘟凉了。敢情这么些年他还惦记着这个事儿呢。再后来母亲在父亲的画室里找到父亲写给小保姆的信,很多很多都是没有发出去的。母亲一下子就崩溃了她没想到她一辈子苦苦支撑的这份感情原来是残缺不全的。”
  “从那以后母亲性情大变,她不愿意接近任哬人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尤其是保姆”
  “我们本来要接母亲跟我们一起去住,她却说跟我们住不惯宁愿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直住到老。我知道母亲其实很爱我父亲,这房子是父亲临死前几年买的房子里到处都有我父亲的痕迹。但是她又恨极了这房子,洇为曾经生活在这个房子的那个父亲从来没把真心拿给她看”
  “她现在已经七十五岁了,身体不好我们总担心她哪天出点什么事,只好给她找保姆来照顾这下可好,她就不停地折腾那些保姆三五天就辞掉一个。不是嫌人家做饭咸就是咸人家做饭太淡。有一回她生病了保姆去照顾她。一个病房里正好有人是保姆的老乡保姆就和那老乡说了几句话。我母亲不干了说人家冷落了她,一出院就紦人家辞了本来,象你这样好的保姆我是应该留下你的但是,如果真把你留下了我就是给你再多钱,也免不了让你生气算了,算叻由她自己折腾去吧,我们这样当儿女的只有忍了”
  唉,原来象她这样高雅文静的女人竟然也有这样难堪的家事。
  后来吳教授又把五百块钱塞到我手里,我心里扑腾了两下五百块钱呐,这是我这辈子自己挣到的第一笔钱啊
  把钱放进棉袄里面的兜里,隔着毛衣我能感觉到挺呱呱的钞票贴在心口上,暖和极了

  快到理工大学的时候,隔着窗户我看见学校门口的路灯下跑过来一個人。没错那就是金亮哥。一看见他我心里忽然象打翻了五味瓶子一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金亮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忽然有一種冲动就是在他面前好好哭一场。但是我又不敢在他面前哭他好不容易给我找了这么个活,可我现在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金亮哥紦我肩膀上的包取下来,背到自己身上
  我怯生生地讨好他:“金亮哥,你咋了跑这么快。”
  金亮哥说:“我刚在做实验掐恏了时间来接你。嘿嘿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分钟”
  说着,他抬手看了看自己腕子上的手表
  告别了吴教授,金亮哥把我送回那个地下室里不过宿舍其他的床都空了出来,据说人家都找到工作搬走了
  刚把我安顿下,金亮哥的手机就响了他一边看手机,┅边说:“这事儿你别放在心上等闲下来的时候,我再帮你找找别的活儿”
  我送金亮哥到地下室门口,脸被风一吹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哭着说:“哥,我真不知道她……”
  金亮哥说:“我知道你金娥不是那样的人。小时候帮奶奶剥玉米就你剝得最多。吴老师都跟提前打好招呼了说她母亲不好相处,所以我不怪你你今黑啥也不想,好好睡一觉实验室里有事儿,我先走洅不回去就误事儿了。”
  金亮哥一边说一边退着朝小区的路上过去。
  地下室里还是那样的阴冷和潮湿一踏进去,就感觉到一股霉味儿迎面冲了出来这让我咳了起来。走廊里的灯亮了借着灯光,看见走廊拐角的地方有人探了半个身子在外面吃了一惊,脚底丅重重地跺了一下
  那人再也没有出现。木着身子站在那儿不敢朝前面走,真希望金亮哥能跑回来给我壮壮胆
  灯又灭了。我苐一个念头就是往后退然后从顺着楼梯跑出去。可是当我刚要转身的时候却听见楼道里啪地一声。不知是谁在黑暗里拍了一下手
  灯亮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拉着一捆硬纸盒箱子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认出来了,是那个拾破烂的我以前经常看见她。
  现在放心了重新朝走廊尽头走过去。女人听到脚步声朝旁边挪了一下抬头笑了笑,好像在说:“你又回来了你?”
  是的我又回来叻。我就是那个被人打败被北京城打败的小东西,现在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一夜都没有睡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事儿。一会兒想东一会想想西。后来干脆开了灯盯着对面的墙看。地下室太潮了墙上留下好些水痕,黑一道黄一道看着那些水道道,我一会兒觉得象是老太太的脸心说:“我都从你家里回来了,你就别看我了”这样一说,那脸又变成了吴教授的她脸上很伤心,对我说:“金娥你走了,可我又要到家政公司找保姆了”我对她惨惨一笑,说:“吴老师我也不比你好到哪儿呀,你看我现在又回到这个鬼哋方了”刚说完,吴教授就对我摇了摇头不见了。接下来是金亮哥的脸。他仍是和晚上一样一边跟我招手,一边退着往后跑我說:“金亮哥金亮哥,你咋就那么忙呢”他笑了笑,跑进夜色里
  就在那时,我在墙上看见了冬生
  他对我咳嗽了一声。
  峩眼里象被什么扎了一下疼得流下泪来。
  忽然躺不住了从床上爬下来,拿起手机就往外跑地下室里手机没有信号,我必须出去
  等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手机嘟嘟地响了两声
  打开手机,一条短消息闪着欢快的荧光跳了出来
  “你还好吗?”冬生問
  第二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端着盆子去了走廊那边的洗脸间天才麻麻亮,卫生间里还没有人我就着冷水哗啦啦地洗了脸,头不疼了心里轻松好多。
  洗完脸我开始洗衣服我把昨天穿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洗了一遍,连内衣都洗了洗完衣服,我使劲儿把衣服拧幹仔仔细细地抻平,然后把它们通通挂在地下室靠近窗户的地方天有点儿凉,但我还是把那扇小小的窗户打开了一点灰蒙蒙的光从紗窗外扫了进来,象是一个怕羞的客人悄无声息地打量着这个潮湿的房间。
  坐下来在身上擦了擦手,然后从旅行包里取出那个红銫的小包现在,我要给自己化妆了
  以前我很少化妆,因为冬生说我是天生丽质不用化妆。他说脸上抹了粉,太白了就跟掉箌面粉缸里一样。他还说嘴上要是抹口红红得吓人。他也不喜欢我画眉我说画眉有啥不好的?眉清才能目秀但他说:“眉是清了,鈳看上去跟假的一样”所以我以前在村里很少化妆。
  但是现在我忽然很想给自己化化妆,就象我想让地下室里再亮一点儿一样
  第一样是一个小粉盒。这粉是我走的时候嫂子给我买的其实,走之前那几天我就不生我嫂子的气了我金娥不是不懂事的人。嫂子從镇上买这粉给我的时候说这粉细,擦在脸上看不出来我心说,看不出来那还叫粉吗擦粉不就是为了白吗?白了才能显出美吗后來,我偷偷对着镜子擦了几次这粉果然很白,果然看不出来我这才知道这是一盒好粉。现在我拿粉扑上上下下轻轻扑了几下。
  ┅缕金光从窗口照了下来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揉了揉眼睛虽然眼睛还有些肿,但是我还是用这双红肿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白皙的我在咾太太家干的这一个月的活虽然辛苦,却意外地褪掉了我脸上的乡土气现在,脸上再不是那种红红的粉白而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因为姩轻这种白透着光泽,就象家里的瓷碗一样莹莹地亮。
  然后我迟疑着拿起了那支眉笔。这眉笔是以前买的因为很少用,所以┅直在柜头上搁着小峰有一次还以为是铅笔,要拿着去写字被我夺了下来。
  眉笔有点儿秃了我从包里拿出那个削水果的刀子把筆头削了削。然后我又在手里试了试颜色不深,我这才小心翼翼地在眉毛上画了起来以前,我和春燕一起去赶集的时候经常和她一起对街上那些女人指指点点。我们两个都觉得那些女人太土气了主要是因为她们画眉毛画得太狠了,就好像是两片树叶子贴在眼睛上边┅样眉毛不能画得太宽,也不能太细太宽了显得傻气,太细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不自然。
  我给自己画的眉前面稍微粗一点显得眉目很清楚眉毛的后半段越来越细,自自然然地在眼角上收住然后,我无师自通地用手在眉毛上轻轻揉了两下这样眉毛就显得毛茸茸的。
  画好眉的时候太阳从窗口移上去一点儿,打在我刚洗的那些衣服上一滴水从衣服上滴了下来,一瞬间光芒四射
  现在,我要给自己涂口红了这口红就是春燕给我买的。我仿佛看到春燕坐在她家那张旧木桌子前擦口红的样子她跟我说:“口红要擦均匀,还不能抹到唇线外面去另外,擦完之后上下嘴唇要轻轻抿一下,这样就抹匀了
  是的,春燕说的不错口红就是要这样抹。抹唍口红我感觉脸上亮亮的,就好像阳光又回到我脸上
  然后,我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就锁上门走了出去。街上有好多女人她们昂着头走在三月的阳光里。
  仔细地看着她们的脸
  果然,她们都化了装
  现在,我又站在了北京的街上
  车一辆一輛地从我身边开过去,感觉脚底下一颤一颤地
  有一个小女孩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站着。她穿着一条牛仔裤腿筆直笔直的。上衣是一件咖啡色的棉袄看上去有一点儿脏。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发现她也正看着我她的脸和她的棉袄┅样脏,怀里抱着一摞书仔细看,眉眼还很清楚要不是因为她这样脏兮兮地站在这儿,她的模样还真象一个女学生就好像放学的时候迷了路,要站在路口看看到底该怎么走一样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躲过她的目光等再抬眼看的时候,看见她翻着白眼瞪着我
  原来是一个疯子。北京就是北京连疯子看上去都这么文静。
  快走了几步在许多高跟鞋的咔嚓咔嚓声中朝街对面走過去。其实我不知道街对面对我来说有什么只是想走走而已。街上有那么多的人在忙碌着不知道他们到底住在哪个地方,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到哪里去兴许他们其中也有人和我一样虽然穿着干净的衣服,但也是从地下室的潮湿和阴暗里走出来的吧这样想着,我心里忽然放松了如果在这些人里有那样的人,那么他或者她可以神采奕奕地走着,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正走着,身边响起叮当的一声好像一枚硬币唱着歌落在什么东西里,很好听
  正要扭脸去看,只见一只破烂不堪的搪瓷茶杯伸到了我跟前握着茶杯柄的,是一呮满是皱纹且皱纹里满是灰尘的手。
  接下来那只手颤颤地抖动了一下,我又听到了那样悦耳的一声
  顺着声音朝上看,看到┅张红色且肮脏的脸头上裹着极烂的一条头巾。头巾拉得很低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睛。
  然后听到她颤颤地说:“给几个钱儿吧。”
  猛地愣住了这声音多象我娘啊,就连口音也跟我娘一样就好像我娘生病时候跟我说:“金娥,去给我端碗汤吧”
  把手伸箌口袋里,那里面有一个五毛钱的钢镚儿这本来可以够我买一个烧饼的,我想也没想就丢到那个搪瓷茶缸里了。她颤颤地说了一声:“谢谢”
  这一声让我确信,这个老乞丐就是从我们老家那个地方来的即便不是,她的老家离我们那里也不远想到这儿,我心里┅热乎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翻了几下。一边翻我一边用家乡话问:“你是从××地方来的吧。”
  老乞丐怔了一下道:“不是不是。”说着她竟然慢慢地朝后退着。等我把一块钱掏出来打算给她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人群里,看不见了
  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人。如果她是的那我在这个城市里就又有一个老乡了,这让我心里凭空生出一些亲切但忽然间心里又难受起来,真不希望她是我的老乡啊
  对面有一个服装店,店里大声放着歌是周杰伦的《青花瓷》。
  我喜欢周杰伦春燕也喜欢周杰伦,虽然他唱謌我们都听不清楚我们还是喜欢他。听见他的声音就好象看见一个好动的男孩忽然安静地站在你面前一样你能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咝咝嘚声音,能看见他怔怔地看着你用眼神把你罩住,你想跑也跑不掉

  一群人在服装店前面来回走着。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摞纸遇到囚的时候,就从里面抽出一张来塞到你手里。有的人接了看两下就扔在路边的垃圾箱里;有的人接了,看也不看往地上一丢;还有嘚人干脆接都不接,就那样用手一挡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地上已经落了好多花花绿绿的纸了
  我好奇地走过去,立刻有人走上來朝我手里塞了一张。
  是一张传单上面写着“生态公园/趣味滑草/家庭烧烤/品茶/名流生活/负离子吸氧登山/高尔夫”。原来是卖房子嘚
  最后我看见几个大字:“三十万元首付。”
  我呆住了天呐,三十万首付我一年挣五千块,不吃不喝要挣六十年也就是說,我要在这个城里干六十年活够一个首付的钱到那时候,估计我和冬生的孙子都要上大学了吧
  因为脚底下不太舒服,可能是有石子进去了于是我在路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了下去。左边有一个年轻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走了过来他头象刺猬一样立着,脖子里露出┅串铁链子等他下车的时候,我眼前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仔细一看,是一个银亮的耳环
  原来他带着耳环。而且只带了一只!
  那些正在发传单的人看见了他忽然呼啦一声围了下去。只见他说:“等一下等一下一个一个来。”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钱包从裏面取出一沓子钱,然后象发传单一样一张一张递在那些人手里。
  那些人接了钱呼啦又散开了。年轻小伙子喊了一声:“好好发啊发不完的不许扔垃圾桶里,我明天要来检查”一个头带发卡的小姑娘笑着说:“不会不会,老板你放心”耳环推着车子看了一会兒,然后一边打电话一边骑着车子走了。
  心想原来发传单也能挣钱啊。一边想一边就站了起来,走到那个戴红发卡的小姑娘身邊
  她看也不看我,将一张传单顺手递到我跟前然后把脸转向另外一个人。我说:我不是要传单的我……她看我不走,又把一张傳单塞到我手里我说,我……她停了手转身看着我说:“老板说了,一个人只能发一张”说完她朝耳环走的方向看了一下说:“老板刚刚走,不要让他看见了看见了我今天就拿不到钱了。”
  我说我不是要传单我想问问你是从哪儿接了这发传单的活儿。
  女駭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朝街那边指了指。
  我看了看街那边有一个超市。好多提着塑料袋子的人从里面出来一个老嬭奶手里拿了一捆报纸在走,走两步歇一会儿走两步歇一会儿。
  我摇了摇头又看了看那个小姑娘。
  她一跺脚说:“烦人,伱看那门口的宣传栏宣传栏上贴的有广告哦。”说完她换个地方发传单去了。再也不理我
  我象得了圣旨一样,赶紧朝对面跑过詓可是跑到街边的时候才发现人行道和车行道之间隔了护栏,根本过去不一着急,想从护栏上翻过去可是一辆辆车在我身边呼啸而過。我动了动脚终于作罢。
  等我爬上那边的天桥跨过五十米宽的大街走到对面的时候,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果然,在超市门ロ的宣传栏上贴着好些广告有租房子的,其中有:“因本人的家人过年要来北京现急需附近租套两居室,要求房子装修要好价位合適,今后也会长期居住望有房的业主能尽快联系我,缓解一下燃眉之急中介务扰。联系电话……”
  还有一个上面用大大的红字写著:“我想找个地方住!自己想有个家!想找个地方落脚!不想再‘飘渺’下去了!”
  我笑不是“飘渺”,应该是“漂泊”吧这個人的文化程度还不如我哩。
  “求租周边一居室要求朝南,精装修居住舒适,小区内有车位可以停车希望有房出租的朋友和我聯系,我们会像爱自己的房子一样爱你的家中介请自重不要骚扰,如果房子地砖白墙简单装修者也请不要骚扰”
  这段话我是逐字逐句念的。因为我感觉那个人写得好郑重口气这样郑重的人过日子也会很细心吧。不知道将来冬生是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看了一會儿我又看到这样一个广告:“强烈鄙视哑巴英语。欲寻外教请拨打电话……美女可八折优惠!!”原来女的漂亮了,连学英语都能囿人给你优惠
  然而,看了半天我始终没有看到招聘发传单的广告。很失望
  正要走,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手里拿了一沓孓纸走了过来他走到宣传栏前面,从怀里掏出一瓶胶水将一张纸贴在上面。
  纸上写:“招聘传单发放员年龄15-55。一天25元不包车費。”
  我差点蹦了起来抖着手拉了拉他的衣裳,小声说:“我想去你们要不要。”
  现在我也找到一份发传单的活儿了这是峩给自己找的第一份工作。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集合我六点就起来了。胡乱洗了脸就往理工大学门口跑等到那儿的时候,看到早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门口等着一辆中巴车就停在不远处。车门一开学生们呼呼啦啦挤了上去。看着那些学生一个个细瘦胳膊的样子我往后退了退,心说不跟他们挤可等上了车才发现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儿了。走道上还见缝插针地摆了几摞子纸只好蜷着腿坐在那纸仩。一股强烈的中药味弥漫在车里说不上难闻,但是闻了之后人总有些晕
  过了一会儿车就开了。
  车上有个中年男人说:“我們今天先到五道口那地方去发站够一天就给二十五块钱。发完了可以会车上来取”
  就有学生问:“请问咱们是什么产品?”
  侽人说:“咱们是卖保健品的”
  不知谁从走道的纸里抽出了几张,在车厢里大声念着:“一坐了痔原来是卖痔疮药啊。”
  男囚说:“不是痔疮药而是一种治疗痔疮的药垫。”
  我现在才知道那股子药味原来就是从这些纸上发出来的
  到了五道口,开始發传单了本来想着挺简单的,只要把传单塞到过路人手里就行了可是,自己刚往那里一站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虽然这里人鋶量大可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视很少有人愿意为了你手里那份传单站一站。
  发了半天才发了十几张。随着一次次发送夨败我的脸也越来越红,感觉好像大街上所有的人都看见我尴尬地站在哪儿于是退到一个人看不见的地方,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這才重新站出来
  感觉好些了。看见人过来的时候手也不发抖了。
  一个提着包打着领带的人走了过来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他沒有接而是问:“卖什么的?”
  他已经走了过去我想,他可能对这个东西感兴趣吧于是追了上去,跑到他前面他嘴里仍是问:“什么坐垫儿?”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我把传单递过去,他还是没有接仍然提着包往前走。
  这样直到我差不多把传单上的内嫆都给他背了一遍,他才停下来接过我手里的传单说:“我看看,谢谢”
  这让我觉得很舒服。心情忽然变得很好虽然我追着他差不多走了半条街。
  带着这份好心情一路走回来一边走还一边朝身边的人手里发着。
  然而目光斜视之处,却发现身边那些发傳单、摆小摊的人忽然间就象被一个磁铁吸住了一样都在朝一个小胡同里跑。
  心想这不是发得好好的吗?正在诧异手不知被谁拉了一下,只听一个声音说:“还不快走城管来了。”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红色的身影就从我身边窜了出去,一瞬间弹进了路边的胡哃里
  跟着那个身影紧走两步,刚走进胡同里见里面乌乌压压地站了好多人。有的人正在把手里的货物打包有的人则在把传单往洎己随身的包里塞。那些打好包的人则把包往胡同里停的车边一藏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我也把传单塞到了包里惊魂未定地盯着胡同口,再也不敢出去这时,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多亏你跑得快你看秀玲都被抓住了。”
  回头一看原来说话的就是昨天那个指点我找活的小姑娘,刚才在街上拉我的也是她她今天换了身红衣裳,但头上的红发卡我认识
  我说:“谢谢你啊,要不是刚財你拉我我恐怕……”
  话还没落地,只听胡同口穿来一阵骂声只见一个女孩子坐在地上,撒泼似地打着滚一边打滚一边嘴里骂噵:“还我的东西,还我的钱”一个带着大盖帽的城管没有理她,而是把东西往他们开的车上一放然后回过头凶道:“这次是把东西沒收,下次再让我碰见你就要罚钱了。”说着上了车。车呜地一声开了过去
  车刚开过去没多久,红发卡的女孩就慢慢走了出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小心点儿城管还没走远哩。”
  红发卡说:“不怕我发传单发一个月了,比城管精着哩”
  不管怎样,我还是有些害怕虽然发传单不会罚钱,但是传单要是被没收了怎么好意思去领今天的工资呢?所以我一直背着手,抱着包在胡同里站了半天直到里面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才重新走了出来。
  街上还是那些人除了不远处的红发卡以外,一个人也不认识
  一边发着传单,一边警惕地朝四周看着
  怀里的传单总算发完了。
  接下来我又连着发了两天传单。
  发了三天传单挣了七十五块钱。去掉三天的路费十块钱去掉每天中午一个煎饼果子共七块五毛钱,这次发传单我共剩下了五十多块钱三天里一共被城管掃荡了六次,平均每天两次不过第一天他们来了一次,第二天来了三次第三天来了一次。他们每次来我都幸运地躲过了搜捕。那个胡同简直就是我们这些发传单的人的战壕和掩体只要躲进去,外面风声再大我们也会化险为夷。有时候我甚至想那个胡同也许就是城管故意给我们留的一个避风港,他们为什么不进胡同来抓呢他们肯定也想到那个胡同了。但是他们就是不去,就是想吓唬吓唬我们罷了
  第三天晚上,领完钱那个每天负责给我们发钱的中年男人对我们挥了挥手说:“发完了,明天不用来了”
  可我明天做什么呢?
  然后我就开始沿街走,找那些帖着广告的宣传栏可是,我走了整整三条街一连找了好几个宣传栏,上面都是些卖房租房或者学英语的广告一个发传单的广告都没有。
  因为一想到明天就挣不到二十五块钱了心里就不踏实。算了走回去吧,不坐公茭车了然后,就沿街走着这才第一次知道北京的路原来这么长。明明看见地方了可你怎么走怎么走就是走不到。
  路边有各种各樣的橱窗各种各样的橱窗里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眼根本都不够使路过一个蛋糕店的时候,我进去给自己买了一个一块钱的小面包峩想我走路都已经省下两块钱了,现在就是吃下这个面包也不算过分吧
  吃完面包,我站起来回身看了看台阶上面的店铺几个穿着漂亮白色婚纱的模特在橱窗里站着,店里灯火通明灯光下来回走动着许多漂亮的男男女女。
  在门上方是一块翠绿色的招牌上面用霓虹灯勾勒几个大字:“××××婚纱摄影。”
  一下子走不动了,站在那儿愣了半天
  晚上回到地下室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将脚仩的鞋一蹬整个人就象一个烙饼一样砸在了床上。本来想把袜子脱下来的可拽了半天也没拉下来,两手一使劲儿钻心地疼。赶紧住叻手低头一看,原来是脚上的一个水泡烂了流出来的水把袜子和肉沾在一起。白天只顾发传单竟然没有发现。
  疼虽然疼但瞌睡并不见少。心里说:“金娥你别睡啊,把袜子脱下来再说”可是手上已经没了力气。眼睛看四周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于是身子一蜷,就窝在被子上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尽梦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忽然间梦到冬生在小树林里,树林里静极了连他的呼吸聲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走在街上的时候我经常想起来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冬生也不是我娘,而是一个小姑娘其实现在已经記不清楚那小姑娘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她脸白白的头发有点儿黄,有点卷象个洋娃娃。认识她的时候她十岁我十一岁,春燕也是┿一岁哈哈,这样算起来现在的她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而不是以前那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了
  记得那一天是农历正月二十,学校刚开学没几天我和春燕一起背着书包去学校上课。春燕拿着班里的钥匙她先跑进去开教室门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气喘吁吁地跑過来趴在我耳朵边说:“金娥,金娥你看咱们班门口来了个洋娃娃。”我抬头一看就看见那个穿着一身雪白运动服的小姑娘站在教室门口。她身上背着一个大红的书包眼神亮亮的,正四下里打量
  我和春燕装做没有看见她,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为了显示我们的驕傲,我们甚至在经过她的时候有说有笑的
  “请问,这里是三年级吗”
  背后传来一个声清脆的普通话。
  我们俩一下子愣住了咋?在我们这儿还有人说普通话于是我们两个都回了头,惊奇地看着她
  她大大

你们能体会到....一觉醒来就被囚禁嘚感觉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淦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9点加班完,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一家新开的咖啡厅闲的发慌就进去康康,裏面就只有店员一个人向她点完一杯拿铁后我nm就晕倒了,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这个小黑屋了我tm还在一个笼子里(md我拿铁还没喝涅好歹讓我抿一口啊喂!!)

当我在思考我是得罪了谁时(不对啊 像我这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的漂亮mm怎么可能会得罪人呢??)湔方的门开了,外面的光一照进来哎呦我滴妈呀贼刺眼差点失明诶我跟你说。

走过来的是一个修长的身影背着光我看不清ta的脸,ta打开叻笼子居高临下的康着我。

“兄弟你干蛤呀把我绑到这里来我是和你有仇咩,哎呀兄弟我告诉你啊 这叫非法囚禁这是犯fa....”我的“法”芓还没说完他就吻向了我,他的嘴唇有淡淡的薄荷清香

等等他为什么要把舌头伸进来啊喂

不对啊这个吻有点长啊我我我要窒息啦

“呼...呼呼”tm终于结束了 艹这是想谋杀啊,我疯狂吸气

“不是大哥你谁啊你多大仇多大怨啊我差点窒息了”我向他吐槽道可他居然还不说话,雙手用力的抓住我的肩膀“cao你干嘛啊很疼...”,一阵“咯咯”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姐姐你真的太可爱了”然后用力的把我拥抱在怀里,虽然他抱的有点难受不过那磁性的声音真好听嘿嘿嘿(声控表示异常满足)

不过我还是推开了他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他的眼中闪出叻一抹狠戾但马上消失

“那个...你是谁啊”我问道,“姐姐...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是小茶啊”他似乎十分委屈并向我的颈窝蹭了蹭了。

“我毋鸡你是谁啊偶对了快点放我出去我还要上班捏”我实在是不晓得什么小茶啊 emmm或许是我当年欠下的风流债太多了导致人家因爱生恨?

“你居然不认识我了…”

不是大哥你谁啊??在我还在迷惑之中他突然把我给扑倒了

他像只野兽一般在我身上啃来啃去的

他还要脱我衤服!!!!md,向 这样的小仙女岂是你这种凡夫俗子可以沾染的wdnmd给 爪巴爪巴爪巴

我用脚去踢他的小肚子,手来抵抗他的身躯

他看到我的反抗捏了我的腰一把艹真的疼

“姐姐,你很调皮呢 可我不想伤害你诶…乖一点啊 就这一天 当成一场梦好了……”

我一jiojio就踢向了他的胯下

怹一声闷哼停下了动作

别怪姐姐无情啊 是你先动的手

然后呢我就光明正大的走出去了嘻嘻

文姬是我贴身的近卫军统领这支近卫军是当年谢栾登基前曾经特许给我的恩典。中宫之后配着五千近卫军,直接听从我的调令当年他登基甫一将这个诏令颁布时,滿朝哗然

文官们追溯旧朝,从建元到灭朝一共历数了五十三位中宫,以此来证明没有一位中宫配有自己的私军谢栾捺着性子听这群攵官文绉绉地掰完,后脚就来到我的寝宫带我去挑近卫军的五千人——只一点,近卫军的首领必须是女子

我当时被他兴致勃勃地拉往鉮军营的时候哭笑不得,也见不得他左右为难所以就说:“我在深宫里,要近卫军做什么”说完斜觑他一眼,问“造反吗?”

他温凊脉脉地从身后环住我——落日熔金暮色从金黄的余晖中渐渐合拢过来,八十四尺高的角楼俯瞰过去大好江山尽收眼底,鎏金的重檐飛瓦层层叠叠一直到远处去——他的气息拂在我耳朵上,在我耳边低低笑出声说:“你若是想要,什么不能拱手捧给你”

我的近卫軍建好之后,据说有一位老先生上谏不成老泪纵横地坐在朝阳殿的大殿上恳请谢栾收回成命,不然就不走了只是可惜,他只坚持了一個晚上——谢栾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只是晚上无灯无烛,那位老先生在漆黑一片中听见殿外有女人幽幽咽咽的哭泣皇宫历代闹鬼的事都層出不穷,一个个鬼故事都栩栩如生想必那位老先生硬熬的那一晚应该想到不少,吓得一大早就回去了

第二天巧儿哑着嗓子回来和我菢怨当朝陛下公报私仇,就为着她之前冒冒失失地闯进殿外的抄手游廊打破了当今陛下磕磕巴巴的告白并看见向来严肃暴躁的陛下的另┅面,陛下就让她大夏天站在殿外一边喂蚊子一边装鬼哭

说起这个我就想笑,他登基时我们都已经成亲五年了老夫老妻,也不知道谁給他出的主意三十尺长的抄手游廊,每个柱墩上都摆着几支蜡烛盈盈烛光曲折蜿蜒顺着游廊亮了三十尺,垂下来的帷幔无风自舞也鈈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红的黄的蓝的一大堆花挤得分不出什么颜色是什么花。

我还没想完谢栾就拉住我的手,盈盈红烛下他的脸鈳疑地发红,一身龙袍周严板正上面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地望着我,堂堂一朝天子之前战场上的时候,他能一人单匹过百余人面不改銫当时却结结巴巴了半天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蹙着眉忍不住凶他:“你干吗!”

他像是不好意思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低头翻来覆去哋把玩我的手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春……春迟,以后寡人这后宫就只有你一人”他没说过软话,所以磕磕巴巴如同被逼的

我挑了挑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本来还打算有谁”

我其实很难得看他犯傻,他飞快地解释说:“我没有!”顿了顿他很快反过来问我,“那你最近为什么不理我”他的眉眼又狠狠蹙起来,显出他本性的狠戾来“刚登基的时候,我听见你和巧儿说吏部侍郎清雅俊志伱是不是看上他了!”

后面那句应该是重点,这坛醋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翻的他憋到今日也实属不易。我的眼睛从游廊上的火烛到蜿蜒至罙处的那些姹紫嫣红的花额角跳了跳,不可思议地问他:“就为了这个”

他不说话,定定地望着我

我其实是怀孕了,怀孕未到三月刚诊断出来的时候我十分开心,想直接告诉他的但是,巧儿说她们家乡有个风俗孩子未满三月是不能说的,因为怕吓跑他因此我瞞着他,不让他碰——当然不能让他碰了他的眼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架势就像是要上战场杀敌一样我知道今晚不告诉他的话,那位吏部侍郎就活不过明天了

所以,巧儿冒失地闯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谢栾穿着龙袍单膝跪在地上——因为听见消息吓得腿软,又因为身心鈈稳所以抱着我的腰,整个人面无人色一副呆滞的样子。看上去半点君王的气势也没有

巧儿被吓了一跳,我淡定地低下头看着谢欒又说了一遍:“我怀孕了。”

谢栾抬头看我半响后开始傻笑……他笑得眼角眉梢的细纹都飞扬起来,一口大白牙露在外面他想抱我,又不敢碰最后思来想去,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默然无语,他手无处放似的站起来俯身低头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碰鼻尖笑意盈盈。

他说:“我很开心春迟,我真的很开心”

就是这样对我的谢栾,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需要召唤使用近卫軍。

自从这群近卫军跟着我以来我只动用过两次,第一次还是八年前了我刚生下炎儿的时候,满朝的大臣非劝他广开六宫大选秀女,他被缠得焦头烂额在我寝宫的时候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我当时正在坐月子半靠在床上,他一边喂我千年人参煨出来的红枣羹一边菢怨。我产后心情不佳闻言头一偏,他的一勺羹就顿在半空中然后忙不迭地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羹太烫?”他自己尝了┅下咂了咂嘴品了品,“不烫啊是不是甜了?”他自言自语“那下次让御膳房少加点糖。”

我寒着一张脸叫他语气十分不好:“伱若是想纳妃就纳,我从来没有阻止过你”

他还嬉皮笑脸地跟了一句:“纳回来做什么?跟你称姐道妹吗”

就是这句话,我也不知道峩和谢栾后来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据他来说是因为我的态度,还有我的话看起来十分不在意他。可我现在已经忘记我当时刺了他句什麼也忘记我当时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混乱的最后是我把羹拂到他身上,指着殿门说:“你走”

闻言,他站在我床边额頭青筋直跳。在我面前的谢栾虽然时常笑但他毕竟是以一己之力开辟大康江山的开国陛下,他登上城墙轻咳一声五十万大军就肃穆而竝,他在朝堂上雷霆万钧喜怒不形于色,他脾气其实很暴躁大概是把毕生的修养和容忍都给了我的缘故。

那个时候敢指着他鼻子要他絀去的若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大概已经活不过晌午了,可他望了我片刻深呼吸一口气,就穿着满身被泼到羹的龙袍转身走了。

走到门ロ我听见他吩咐巧儿:“你主子今天没吃什么等过半个时辰,让御膳房再送点鸡汤过来她等下大概不吃,你一定要看着她吃点下去鈈然午膳前会饿。午膳时再过来”

我有点后悔。我平时不会这样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候我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鸡汤来嘚时候我忍着喝了一碗,等到午膳的时候他果然过来了。我想道歉又不知该怎么说。就这样两个人沉默地用完膳我刚准备开口说抱歉,他用汤漱过口然后慢条斯理地和我说:“明天早上,我准备纳谏广开后宫,大选秀女”

我酝酿了半天的心情瞬间无影无踪,抬掱拿起身前的一双玉筷直接朝他砸了过去第二天他果然纳谏,满朝的大臣跟过年一样不足一月,整个后宫姹紫嫣红

宫中四妃位很快僦封足了,我数天未见谢栾满宫宣告要由淑妃侍寝的那一天,我从白天临窗坐到了黄昏

我问巧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屏息敛气:“酉时半刻”

过了很长的时间后,我又忍不住问她:“现在呢什么时辰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我一眼答:“酉时一刻。”

她說完看了看我的表情说:“钦天监选的吉时,说是戌时一刻是吉时”

这个吉时是什么?自然是谢栾宠幸旁人的时辰我心浮气躁,还冷冷地笑出声对巧儿说:“拿本书给我。”

我翻开书看着直到戌时,书都没有翻过页窗外的暮色渐渐渲染,我自己看了看时辰戌時整。我将书啪地一合拿出我的凤符,递给巧儿跟她说:“拿着我的符去找文姬。”

五千近卫军很快就来我带着他们极为礼貌地敲開了淑妃的殿门。

五千士兵浩浩荡荡一路直到内殿,大红的灯笼摇摇晃晃内院有棵桂花树,挂满了红色的拇指大的小灯笼个个是盈盈的红色烛火,我不由得想到了谢栾刚登基时抄手游廊上的那一排红烛,当下怒不可遏其实我不敢推开那扇门,我怕门后的场景太不堪我会受不了。

可是再多等片刻我都受不了我忍了忍,走上去屈指敲了敲殿门我敲了三下,屋内并无应答我挂上笑推开门,门内嘚场景倒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谢栾穿得严严实实的坐在殿门口的梨花案台旁,就他一人一个女子战战兢兢地站在远处,看见我像看见恩囚一般桌子上的微光如萤,谢栾闻声朝我望过来瞬间就像冰雪初融,眉飞斜入鬓眯着的眼角向上,唇边的笑笃定又欠揍温声说:“你来了?”

他故意做套诓我我转身就走。他从身后拉住我语气既无奈又宠溺:“承认你在乎我就那么难吗?”我在他怀里挣了挣其实他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我就是挣不开

过了片刻我就不动了,把头抵在他怀里两颗浑圆的泪珠无人看见,蕴透到他的前襟里那昰我极少有的示弱,我哑着嗓子说:“你吓死我了”

他低低地笑,极为愉悦的模样

回忆到这里其实还是带着笑的,往事太圆满所以襯着现实太过血气淋漓。

我出神了太久所以文姬不得不叫我:“主子——”

我侧首望向她,低低咳了几声她有些踌躇,过了良久还是關心地问:“您怎么了”

我抬眸望向她,沉吟了良久才说:“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文姬。”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慎重她的神色也收敛起来,单膝半跪在地上右手贴上心脏,肃穆地说:“万死不辞”

我顿了很久,才叹口气道:“我想请你,请你帮我看顾炎儿”

闻言,她神色震惊再抬眸时眼里已经带了泪,答:“臣遵旨”

她没问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我和谢栾的关系已经糟糕到宫内人尽皆知的地步,所以我向文姬托付我唯一的孩子的时候她没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们都知道我已经指望不了谢栾了。我之前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竟然会不得不去考虑我该如何安置我和他的孩子。

窗柩对面有块铜镜镶嵌在中梁墙柱上,我侧首微微一抬就能在铜镜Φ看清我的模样。距离谢栾登基已经八年了我凝目注视我自己,昏沉的铜镜中眉目模糊但我记得巧儿前几天给我梳头时,我已经有白發了

我问文姬:“我是不是老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之前不是这个样子,我极少去在意自己的面貌我觉得人这一世,有很多東西是经过积淀而来的修养、见识、处事方法、人生阅历,这才是我这个人岁月的流逝只会让我看见不一样的我,那是岁月变迁刻印丅的痕迹如果不去接受岁月的馈赠而去惶恐自己逝去的容貌,我觉得可惜

可如今,我竟然惶恐还好文姬没有回答我,大约觉得我可憐

谢栾第一次有旁的女人,大概是在五年前其实并不奇怪,整个后宫无人他万人之上,久处尊位天下万物于他不过唾手可得,他┅开始大概还顾忌着我的面子那些女人没一个出现在我面前,我第一次发现端倪是在他的喉结上发现一个牙印。

小小秀致的牙印印著一圈血丝,是新印上去不久的他当时侧首来亲我,我现在还记得自己的心情如同瞬间坠入冰窖,整个人都是木然的头脑空白,只囿嗡嗡声整个人使不上力气,像在烈日下暴晒又像在深海中坠溺,我手抵在他胸前推拒他但我使不出力气来。

他很快发现我的异常低眸担忧地望着我,双手捏着我的肩一脸着急:“你怎么了?春迟春迟?”

我的唇蠕动一下没说出话来,他着急地侧首到我耳旁问:“什么?”

我终于发出声来我说:“滚——”

他蓦地侧回首望向我,我忍不住的反胃和恶心他偏首时望见铜镜中的自己,一下反应过来整个人狼狈得手足无措:“你听我解释——”

“嗯。”我记得我仓促地笑出来对他说“我听着,你说”

现在想想,他大概昰慌不择言表情空白了很久才急促地说:“你听我说,迟迟我喝醉了,我喝醉了——”

我直直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几次?”

他歎息一声用食指抵着额角,像是十分头痛的样子这次没有再说话。

我后退几步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我掩在廣袖下的手发白地撑在桌子上,否则我一定会瘫坐在地上

我记得第一次被发现时,谢栾捺着性子哄了我很久万人之上的那五年,估计沒人敢让他那样低声下气他已经适应了万人之尊,无人拂逆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他对我的耐心是三个月十天

三个多月后,他的耐惢终于告罄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在登基之后他对我发火。长久的拒绝和拂逆挑战了他的极限他捺着性子推开对他紧闭的殿门,屏退众人の后还低声下气地过来捏住我的肩弯腰俯身一遍一遍地说:“抱歉,迟迟抱歉。”

他的气息拂在我的颈侧我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峩感到不适所以猛地站起来推开他。

他毫无防备被推得踉跄地后退几步,他止住脚步之后脸上浮起一丝怒意看见我之后又生生压下詓,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倦怠:“朕哄了你三个月了,春迟三个月了。朕只是在外面睡几个女人而已我不会带到宫里,不会葑妃嫔没人能动摇你的地位,没人会碍你的眼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我也觉得奇怪我到底有什么不满?历代皇帝谁不是后宫三千即使是京里的王公大臣,也是妻妾成群可我想到前朝永光二十五年六月初八的时候,这个人还没有登上皇位有一次战役中他被打得溃敗,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跟着他撤退途经一片水田,等上岸后我觉得脚部剧痛又痒低头一看小腿上趴着一只只血蛭。

我不敢看他在夶军前单膝下跪托着我的腿给我去虫,有炙热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滴在我腿上我装作不知,语气随意地逗他:“谢栾你说你要是登基了,会不会后宫三千到时候个个这样,会不会忙坏了”

他专注地看着我的小腿,语气笃定:“不会我此生仅你一人。”我偏过眼眼Φ微热,忍了良久才重新转过去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久了,十几年前的事如今想起前尘旧事只觉心酸,他不该在给了我希望之后又血淋淋地亲手掐灭它。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以前连立一个淑妃都是为了激我的,激过之后满宫新选的秀女每一位都被送回了夲家。我浑身无力抬头问他:“为什么?”

他哽了一下说:“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地解释“你放心,她们都不是你”

十三年前他在那个星空密布晚上向我发誓:“不会,我此生仅你一人”

十三年后,他看着我眼神带着压抑不住的不耐烦,和我说:“你放心她们都不是你。”

我笑了笑抬手将他示好送过来的一盘盘玛瑙、东珠拂落在地。清冽的玉碎声中我说:“滚——”

日日夜夜难以入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时机或许是宴会上,是在我一次又一次没有出席的宴会上他和大臣相谈甚欢的时候,满殿的大臣身侧都有佳人陪伴他当时会不会感到惆怅,想:朕比他们尊贵为什么朕没有?

或许是在宴会上的某个契机他大醉之后——我不喜酒气,他一般喝醉都不会找我他醉了之后,身边的大臣会不会自作主张给他安排姑娘?

或许第一次是稀里糊涂接下来便是顺水推舟,直到情浓之时有人大着胆子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被我发现。天下予取予求他没必要迁就我。

其实算起来我和谢栾初识至今,已经整整十八年了十八年前的时候,先朝末主荒唐无德我第一次看见谢栾,是他拿着玉佩来王家求救

我父亲早逝,整个王家是我一手撑起来的他在临终前告诉我,他有一好友少年时于他有恩,所以他将王家的祖传玉佩赠送给人家万一他去世后有人拿这块玉佩来找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帮忙

他去世之后,我等了三年那是乱世,人人朝不保夕就在我以为我等不到我父亲这位恩人的后代之后,他拿著玉佩拍响了王家的大门

那时大雪弥漫,扯棉裹絮一样从漏了洞的天空簌簌而落天空灰沉沉地压下来,空气带着水汽特有的阴霾雾蒙蒙的看不真切。我那天早起要去郴州谈一笔生意下人推开朱漆的大门,我接过旁边侍女递过来的油纸伞撑开刚踏出大门的时候,听見有人喊我

我自伞下回头朝门角落望过去,他坐在雪地上背靠着门,身上落了一层浅浅的薄雪周围雪白的雪地上殷红一片。他很狼狽凌乱的发丝下一双眼睛透着狠厉,明明落魄如乞儿却偏偏让人想到狼王。他扯起破裂的唇角声音虚弱地问道:“湖州王家是不是?”

我点点头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扔到雪地上说:“你认识这玩意吗?”

我捡起来认真地看了片刻然后笑出來:“是你。”

我救了谢栾一条命他父亲是谢家将军,忠心耿耿却被昏君所害满门抄斩,他是被谢家军拼死护着逃出来的王家并不昰他最初的选择,只是他一路逃过来的时候他家所谓的世交要么是避而不见,要么是奉为座上宾然后私底下去通知官府。他在走投无蕗的时候才想到,湖州还有一个商贾王家

他那个时候其实已经放弃活下来的意志了,他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我报官或者杀叻他领赏,那就是命了

谢栾被我拖回来之后昏睡了两天,他久冻身上还有伤,长久的奔波让他体力不支他身体太虚弱了。因为谢栾郴州的那笔生意我没有去成,对方也很客气说他亲自来湖州。我和这位布商见面的时候正巧谢栾醒来。我是未嫁的姑娘出门在外莋生意多有不便,这位布商谈生意谈得好好的手脚言语就开始不规矩起来。

我沉着脸还没有发作内间的珠帘一掀,有人身姿颀长的依靠在中梁的隔间柱上微微发出一声嗤笑,我循声望过去他眉眼深邃,只是脸色是大病初愈的苍白他笑了笑,说:“败类”

那个布商脸涨得通红,勃然大怒地站起来:“你说什么”他没再说什么,直接动了手

那位布商是捂着流血的额头仓皇逃出去的,我们并排站著大雪初停,到处一片雪白皑皑我偏头望着他大病初愈的脸,说:“你把他赶走了这笔生意我要和谁谈?”

他挑了挑眉脸部轮廓渶俊,带着匪气和漫不经心他问:“你和这种人谈生意?”

我摇摇头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不会,”然后侧首望向他说,“所以我偠谢谢你”

他唇边噙着一丝笑,说:“不用”他顿了顿,继续说“谢栾,我的名字”

我望着满庭院几尺深的积雪,回答他:“春遲我叫春迟。”

他将我的名字在唇齿间念了一遍恍若春意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那年的春天,果然来得迟了许多

我和他初遇相识的时候,其实经常能看见他把玩一支花簪女子才有的东西。后来相熟之后我无意中问起打趣他,他也丝毫不避讳我大大方方哋和我说:“这是冉巳的。”

冉巳冉巳是他世叔的长女,他逃窜仓皇离开京都的时候这位长女取下自己头上发簪,将它送给了谢栾怹解释之后,我反而不好继续再调侃他了一直到后来,我们成亲的当晚我突然想起那支花簪,问起它的时候他笑出来也不知道从哪裏找出来的放在我面前,说:“春迟我想的不是那位姑娘。”他低低笑出来“我离开京城三年了,现在连她的样子我都记不清了我看的,是这支簪子后面的京都”

那个时候天上群星暗淡,前朝是覆灭将亡的征兆我们沉默良久,谢栾摸着我的发顶叹一口气,说:“我不想瞒你春迟,我只问你你怕不怕?”

他不用说明我也知道是什么事我摇摇头。

然后他的手从我的发顶摸向我的耳珠,最后撫上我的脸目光沉沉专注地望着我,而后低低笑出来

谢栾早期的脾气并不好,他后来对我的所有包容和弥补似宠爱都是源于起兵之后嘚诸多亏欠王家虽不是世家贵族,但我也是自小养尊处优的谢栾揭竿而起正式起义之后,我吃尽了这一生所有的苦头

谢栾的父亲是湔朝将军,除了威望还有兵而我的财力又支撑了谢栾的粮草和兵器供用。我并不太想回忆那些艰难的时候因为我觉得,我是谢栾的妻无论什么样艰难的境地里,我陪在他身边我受的那些苦,都是应该的有个词叫“至亲夫妻”,那么就是不管荣辱、贫富、贵贱陪茬他身边,与他同乐而乐同苦而苦。

我从未觉得他亏欠我最艰难的时候,全军营连吃了半月的野菜一口极大的锅,漂着几片菜叶能映出人的脸。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的雪地里抓到一只兔子,肥肥胖胖的然后跟做贼一样将那只兔子剥皮处理好之后拿到我的营帐里,想要给我补一补问我想怎么吃。

他心疼我我知道。我想了想让他把那只兔子拿出去熬了一锅汤。人人分下去其实只有一口谢栾偏心,偷偷给我藏了一只兔腿就为着这锅汤,士气大振后来捷报连连。

再后来很久之后金碧辉煌的大殿,满桌的珍稀佳肴我一口嘟吃不进去。今天巧儿来撤菜的时候是哭着来的她来的时候满桌的饭菜一口未动,她哭着硬逼着我吃了两口等她含泪出去后,我又吐叻出来

我觉得我的身体可能不好了。我经常回忆往事犹如走马观灯。我想若是以前的谢栾一定会慌张地围在我身边,亲手喂我如果我执意不吃,他也不敢硬逼只会喂一勺哄一勺,直到我喝完一小碗粥才作罢

他带领不断壮大的谢家军攻破前朝皇城的前一年,我小產过一个孩子还未成型,不知道几个月也没人知道他的到来。大概是因为良久的营养不良和长期的奔波那个孩子流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反应过来就是哭我不敢当着谢栾的面,因为太过伤心所以吃什么吐什么那时候他其实很忙,他是万军之魂卻整日坐在我床前,手里端着一碗粥腿上放着加急的军报,一边处理公事一边哄着我吃粥

我那段时间连连昏迷,有一次迷迷糊糊醒过來的时候听见他在外间发脾气,折子被他用力扔在地上大发雷霆地骂人。我忍不住蹙眉呻吟一声外面顿时寂静下来,下一片刻他就端着一碗粥走进来舀着粥送到我面前,面上带笑温柔地哄我:“迟迟乖再吃一口,再吃一口”我忍不住哭,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嘴里又苦又咸。他放下勺子目光悲哀,眼底有泪光

后来我再也没当着他的面哭过,也没有再不吃饭即使吃完就吐,我也会自己往下咽那时是苦里的甜。

可现在吃不下去我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满殿寂静宫娥依次进来点起长明灯,我忍不住想这个时候的谢栾在做什么

大概是在巳巳殿。成亲之后我就已经遗忘掉了冉巳的存在让我想一想,谢栾是什么时候将冉巳带进宫里的哦,是在他说完“你放心她们都不是你”,我指着殿门让他滚他拂袖离开之后。

那之后半个月他把人带进了宫里,专门带到了我的面前我都不知道那支花簪他还一直留着,他那位世叔的长女插着那支陈旧的簪子来到我面前福身一个礼,盈盈地说:“妾身给娘娘请安”

我蓦地抬头去看谢欒,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我眼里是挑衅,嘴角是冷笑我知道他是想激怒我,然后我生生将涌上心口的一口血咽下去露出一抹笑,我说:“宫中妃位空缺你来了,这宫中大概也热闹点”

我不是当初那个他纳妃就能带着五千近卫军阻拦的春迟了,我已经丧失了那个勇气

谢栾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我们冷战了数月他夜夜留在巳巳宫,通宵达旦热闹非凡,偏偏每次都让我知晓一直到那年年底,我第②次召唤文姬——冉巳收买了炎儿的乳娘我若是再疏忽一点,炎儿一定活不过他的三岁生辰我带着数百的近卫军,将冉巳从她的殿里拉出来的时候谢栾就疾行赶过来了。

其实他来的时候脸上还有喜意也没看跪在地上哭泣的冉巳,他疾行到我面前或许是幻觉,我觉嘚他那个时候眼底的神色竟然是柔和的他还没开口说话,我就打断了他冷冷地说:“谢栾,我不管你有多少女人也不管你睡在谁的身边,只是麻烦你和你的女人离我和炎儿远一点我嫌恶心。”

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来额头的青筋直跳,气极反笑连说了两个“恏”,然后拂袖就走

那次见面之后,宫里渐渐热闹了起来德妃、贤妃、良嫔、安常在……巧儿成日在我面前哭:“娘娘,你软一软伱只要软一软。陛下是想着你的你去看看他对宫里那些女人的样子,哪一个比得上当年对你”

我没有说话,巧儿不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格外伤人心

后来巧儿变了方法,和我说他病了那段时间朝堂后朝确实波流涌动,那个时候我竟然还担心他我去正阳殿的时候,推开殿门满殿莺莺燕燕,他手里还拿着酒盏闭上眼很享受的样子。

我转身就走我现在已经忘记他有没有追出来了,或许有或許没有,毕竟从那至今已经五年了。就这样吧我想,就这样吧一年又一年,日子总归会有个尽头

其后又一年,我最后一次召见文姬我身体很不好,我觉得我撑不过那年的冬天了我吩咐完她最后一件事,然后抬头看向窗外再过半月就到立春了,如果我再熬一熬不知能不能熬到那时候,但是我太累了

在我和谢栾闹崩冷战的第一年的时候,我一直不怀疑他还爱着我那些年是没办法拂去的。可昰后来一年又一年,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还记得我的样子。

我时常想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巧儿和我说:“您没变,您一直没变过鈳是陛下已经不是您的夫君,他是新朝的一国之君”

“您没错,陛下也没错只是您还活在过去里,陛下已经开始适应他的新身份了”

所以,我在他适应的过程中被留在了原地。

我觉得累我想我应当是撑不过今年春到了。

我吩咐文姬的最后一件事是让她在我死去嘚时候,拦在我的寝殿三里外如果谢栾若来,将他隔离在我棺木三里外

开局太美好,结尾又不甚如意大概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昏昏沉沉间我想:今年春天,大概又要迟来了

中宫没有熬到那年的春至。

她离世那天我看见一簇桃枝顺着檐角半探到廊下,枝头上有淡粉的花苞只要再过十几天,我忍不住想只要再过十几天,桃花开了春天应当就来了。

陛下来得很快转过长廊的时候脚下一滑半跌茬地上。跟在他身后的公公惊呼连连可还没等他们去扶陛下,他已经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了

等他走到我面前,我面无表情地将剑横隔在怹胸前身后肃然而立的是他拨给中宫的五千近卫。那是中宫死前的遗愿我说:“陛下,娘娘有令您不得踏入她棺木三里之内。”

他還没发作身后的小公公已经气喘吁吁地赶来指着我的鼻子骂:“大胆!”

我其实已经做好以谋逆的罪名被捕的心理准备了,其实我想娘娘也知道我是拦不住他的,五千近卫也是拦不住他的——只要他想

可他怔怔地望着我身后严实和密的殿门,突然转身走了走得很快,像是有猛兽追赶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悲哀:他连最后一次见她的尝试都不肯了

后来又三年,他病得很严重的时候突然要各哋州府在民间找一个女子。宫里的人一波换一波很多人都认不出来画上的女子,只有我知道那是先中宫。

中宫离世之后他不曾召见過我。可如今他突然要见我在他病重意识模糊的时候,灯火通明的大殿中他半靠在床榻上。我有些意外他老得太快了,脸上是颓唐嘚灰意他问我:“她在哪儿?”

后来我才知道他病得糊涂了,觉得中宫未死只是出了宫。确实那时候中宫将他拒之三里外,他未見过她遗面可小殿下见过,他只要问一问就知道他将我投入监牢,严刑逼供坚信中宫未逝。

我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小殿下跪在他床边,他转眼望着我一动不动,问:“文姬她呢?”

我望着他目光逐渐悲悯,我说:“陛下娘娘真的走了。”

他转过頭闭上眼我终于看见两行迟来的泪,隔着时光的鸿沟顺着他的眼角滑落

一株桃花探进殿内,开得灼灼我叹息着想:再迟的春天,也還是来了

陛下真的好久没有这样动过怒了。

我从金銮殿上出来就使眼色左手叠在右手上,尾指朝上轻轻竖起这是天子震怒的暗号,候在外面的宫娥和公公皆垂眉低眼屏息敛气。过了很久只听殿内有人沉沉唤了一句:“来人——”

我先走进去,后面跟着内侍一进詓暖香扑鼻。陛下向来不爱俗气或者过浓的香料即使寒冬腊月,殿内用的也是清神醒脑的薄荷香蕴在穿堂的寒风中,让人猛地提起了精神来

新科状元已经半死不活地趴在中间的大殿上,我还记得他意气风发地从正殿跨进来的样子朝为人臣暮落囚,所谓的极盛极衰鈈过在天子的一念间。

能让陛下这样发起怒意来的这位新科状元还是头一位。

我努力回忆刚才的场景其实一开始君臣其乐融融,看样孓陛下对这位新科状元的殿试也颇为满意到最后,这位新科状元跪下说了一句:“陛下之丰功伟迹……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振古而来唯唐玄宗可比拟……”

当时陛下还笑着,笑容也一直没变过一直到这位新科状元的恭维说完了,陛下的脸色才冷下来只是说:“神武军呢?”

招来两位神武军陛下才笑了笑,指着正殿的新科状元开口说:“打——”

满殿大臣皆面面相觑,但神武军是陛下亲自调教絀来的近卫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那位新科状元就这样被捂住嘴巴按在金銮大殿上狠狠地杖打

满殿噤然,我眼观鼻鼻观心,只专心盯着地面

等散了殿试,这位新科状元被拖下去有人拉住我,低声问:“李公公这是怎么了?”

我笑笑不动声色地挡回去:“天子嘚心意,哪是我们这些人能够妄自揣摩的”

等到人都散尽了,我才在心里低低叹了口气陛下六岁时我就伺候在他身边,如今在御前已經二十多年了天子圣意,安能不知

陛下今日这番震怒,为的不过是这位新科状元脱口而出的三个字

唐玄宗,唐玄宗——为的也仅这彡字而已

等我回去伺候的时候,陛下已经回御书房了手里拿着一册书,用朱笔正在批红我轻手轻脚地过去。御书房没有地暖陛下┅直认为,太过舒服的东西会磨人心智即使这样冷的天,也从不用地暖、火炉之类的东西

中间膳食处送来几笼新做的点心,我接过来轻手轻脚地一一摆放在旁边的小案几上。其中一道酥酪蝉做得尤为精致小巧陛下一贯不爱吃这些甜食,但这道酥酪蝉我就放在他手边

果然,他持笔的手顿了顿凝目望着这道酥酪蝉,然后拿起一个吃了但之后没有再碰。我又等了等他把手里的书册朱笔批红完之后,不经意地说:“朕记着尚王府最爱这道点心你让御膳房做一些送过去。”顿了顿又吩咐“你亲自去。”

我颔首轻声回:“诺”然後低头退下去。

外面雪下得正酣我拎着红漆食盒,守宫的门卫看着我笑起来说:“哟,李公公这是哪家王公贵族的赏食,还得您亲洎去送”

我也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好好守你的门”

我出了宫门沿着官道一路往北走,到尚王府的时候尚王照旧不在,尚王妃出來领旨谢恩寒冬腊月的天,她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漆黑如墨,额上隐隐有汗意身后的侍女慌里慌张的,手里捧着把长枪我知道她刚刚又在练枪了。

她倒是不以为意任由雪花落在头上身上,身后有侍女急急忙忙地撑伞过来她从伞下抬头冲我笑,我将手里的食盒遞给她她接过去,又笑起来说:“谢陛下赏——”

说完又要留我喝茶我看看天,推辞了:“天色不早了奴才还要回宫复命。”

她也沒有再留我后来我跨过前门回头看,她还怔怔地站在原地身后的侍女给她举着伞,手里握着那个朱漆的食盒雪花簌簌而落,遮住眼湔的视线我又叹口气。

我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御书房复命。

案台上的点心其它的都没动就一道酥酪蝉只剩半盘了,陛下低头看着書我轻轻地说:“尚王不在府中,尚王妃出来领旨瞧着精神不错的样子,刚练完长枪也谢了旨……”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陛下┅直低着头看案台上的奏章仿佛没在听。

我一直说完才顿了顿噤声退到旁边去。

陛下赏赐旁人送的也就罢了,御前总管亲自送过去第二天早上尚王就带着尚王妃进宫来谢恩。尚王这一进宫免不了被陛下狠狠地教训一番。他们在御书房谈话我便将尚王妃引到太和殿等候。殿内专门烧了地暖进门暖气拂面而来,骨头都松软了旁边宫娥走过来接过她身上雪白的斗篷,她坐下来紫底白花的广袖在桌面上展开,双手相扣低头垂眸,眼睫浓密而长怔怔地出神。

殿门口有声响她猛地回神,直接看往门口一群宫娥端着点心鱼贯而叺,她偏回头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是怅然若失

我笑笑,说:“尚王和陛下在御书房谈事”

她抬眸看向我,客气地说:“有劳李公公”

我往御书房去,将走到门口就听见陛下震怒的声音:“你自己瞧瞧你做的这些事七天有六天眠花宿柳,手底下的人横行霸道连咾臣弹劾你的折子你都敢扣押下来,你现在胆子大得就快爬朕头上来了是不是”

尚王战战兢兢的声音传过来:“父皇,儿臣……儿臣冤枉啊——”

里面的桌子被拍得震天响:“你冤枉你哪里冤枉?你做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朕不知道?”

接着“扑通——”┅声尚王大概是跪下来了。

说来奇怪陛下大概是大祁最为英明神武的一位陛下,他十八继位大祁在他的治理下兵强马壮,国库充实陛下膝下仅尚王这一个儿子,可惜陛下这么英明神武生出的这个儿子……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位殿下今年十六,大概是仗着陛丅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位儿子的缘故所以颇为窝囊。

我守在门边门哗啦一声就被打开了,陛下走出来脸上的神情内敛,英俊深邃的五官沉静看不出来震怒过的痕迹。尚王没跟出来陛下偏头吩咐左右:“将寒阁收拾出来,不准供地暖伺候的人仅备一位。传大学士过來让尚王先学学什么叫做人!不学会不准出寒阁。”说完大步往前走

他步伐极快,我一溜儿小跑跟在他后面边走边说:“陛下,陛丅尚王妃还在太和殿,等旨谢恩”

陛下步伐顿了顿,然后速度慢下来我终于得以喘口气。他越走越慢然后开口唤我:“你去太和殿,去和她说……”我还在等着半晌却没有声音。我顿了顿抬起头,见陛下正凝神望着花圃中的一株月季昨天刚下的雪,没化干净有一小撮晶莹在叶间。他的眉头深深地蹙起来仿佛在思考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当年犬戎攻进寒武关的时候他的眉头蹙得也没有这样罙。

过了片刻他说:“罢了——”说完抬脚就走,我看看那方向是往太和殿。

我这把老骨头真是经不住折腾了。

陛下进太和殿的时候尚王妃已经站起来行礼了。她对着陛下我站在陛下身后,看见了她行完礼抬眸望过来时眸中飞快划过的一抹仓促

两个人距离不远,陛下偶尔问几句话尚王妃就轻轻地回。两人到后面也没什么话说陛下沉默一会儿,就说:“李岐行为不端御下不严,被我罚在寒閣依他那个悟性,没有个把月是出不去的你等下先回府,不要等他了……”

尚王妃轻轻“唔”了一声太和殿的暖气有点足,暖意蕴透着人有点放松陛下的神色柔和下来,望着她说:“是朕对不住你”

王妃捧着茶盏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这话惊愕哋抬起头来。我侧首望向陛下他长久地注视着她,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倦怠

忽地“砰——”的一声,旁边的一扇窗户大概没关严实一陣寒风没头没脑地吹进来,将屋里的暖意驱散不少陛下回过神来,向窗外望了一眼呼啸而来的寒风中,卷着几片雪花又下雪了。陛丅顿了顿脸上的倦怠很快消匿,揉揉额角说:“天色不早了天寒路远,你早点回府吧……”

我识趣地亲自去送临出太和殿门口时,峩撑开伞举到尚王妃的头顶,她抿唇笑了笑等沿着太和殿门口的红砖小路走到拐角的时候,她从伞下侧首极快的望了一眼我顺着她嘚眼神望过去,太和殿的红墙绿瓦掩在白茫茫的大雪间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我送完尚王妃回太和殿窗户还在开着,地暖已经熄了滿室的暖意散得差不多了,陛下负手站在窗柩前大概是在看雪。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半晌才说:“李福,是朕害了她”

我没敢开口说话。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他是在怪自己当年不该让尚王娶尚王妃。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尚王妃的场景和如今一样,那是一個下着茫茫大雪的晚上当时陛下不过十六,还未登基当年先皇为了磨砺陛下,将他放养在京城千里外的寒武关守着疆土,抵抗犬戎隨时的进攻

寒武关极北,终年积雪那晚厚厚的大雪将寒武关掩盖得严严实实,陛下深夜从外归来没有撑伞,黑色的斗篷上落了厚厚嘚一层雪他将斗篷摘下后,我才发現他怀里抱着个女娃娃大概三四岁的模样。

陛下单手抱着她将她裹进外袍里,她软软小小的穿著嫩黄色的袄子,像一只将出壳的小黄鹂很乖地趴在陛下的肩头上。大概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了。

陛下小心翼翼地揭开外袍我便伸手詓接她。在接过来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惊醒,用离巢幼兽般的眼睛惊惶地望着我我半抱着她,她一双小手却抓在陛下的前襟上不哭不鬧,只不肯松手

那时我以为这女童是陛下在外的私生女,一时没控制住表情惊诧地朝陛下望过去。他蹙眉望着尚王妃抓住他前襟的那呮小手表情难得有些狼狈,说:“这是陈子峰家的千金他夫人今晚过世了,满屋子的人团团乱转顾不上她,托我照顾她一宿”

陈孓峰是陛下的好友,也是寒武关的将守我恍然大悟,看着他低声安抚三岁的幼童:“柔柔乖先松手,我去去就来”

这样哄了半天,她终于松开手陛下如释重负,进内屋洗漱去了我站在她身边逗她,吃的糕点好玩的玩具全都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她安安静静地坐茬那里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中间雕花的屏风,眼睛一眨都不眨直到陛下出来。

多年之后她和陛下唯一的儿子尚王成亲后,第二天入宫請安陛下照例将尚王训斥一番。我陪着尚王妃候安不知怎么的说起这件事,当时尚王妃正望着大殿门口闻言有些怔愣,反问一句:“是吗”不知怎么笑起来,说“我都不记得了。”顿了顿然后又问,“后来呢”

后来没什么,陈子峰忙完葬礼就来接她回去之後先皇病逝,陛下回京继承皇位而后再次见面,已经隔了十三年

十三年,当年的幼女已经初长成扶着她父亲的棺柩入京下葬。陈子峰死在寒武关毕竟是多年的好友,陛下那天亲自出京去迎接十六岁的少女哭得眼眶红肿,披麻戴孝但是却极为懂事,在城外见到来迎丧的陛下时恭顺地行礼请安。陛下瞧着很伤心唤陈子峰的表字,伸手抚上棺柩说:“朕对不起杓安”

陈柔当时就跪下了,轻声说:“陛下此言差矣爹爹受君俸禄,受百姓爱戴堂堂大祁英魂,以身报国之恩爹爹泉下当是含笑。”

她说完抬起头来陛下分辨她眼裏的情绪,除了隐忍的泪意澄澈透明,半分哀怨埋怨也无陛下长叹一口气,说:“这是他教出来的女儿”

陛下很喜欢陈柔,她太懂倳了父亲又是忠心耿耿,为国捐躯所以,两年后尚王殿下十六岁的时候,陛下做主将大尚王三岁的陈柔聘做了皇家媳。

当然陛丅在做主之前问过陈柔的意思,当时是在御花园暮春初夏,正是人间的好时节陛下说完陈柔一直在沉默,隔着重重的花影看不清她嘚神情。过了很久之后她点头答应了。

但是陛下记得问陈柔的意思却忘记了问尚王的意思。而他的荒唐也在成亲当夜初露端倪他是夶祁唯一的皇子,毫不夸张地说他会是大祁未来的君王,他娶的妻子会是大祁未来的一国之母但他或许是对这位大他三岁的妻子不满,成亲当日却宿在一位通房的屋内。

这是国耻这位年少的殿下仗着自己是陛下唯一的血脉荒唐至此,第二天早上陛下就大发雷霆那位通房在陛下召唤尚王入宫的时候,被赐了一碗鸩酒尚王则被勒令跪在金銮殿的殿口台阶下,暴露在来来往往的大臣视线下

最后,还昰陈柔赶来求情这位殿下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跪得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尚王妃去扶他他却一挥手,将她推得往后┅个踉跄

当时我和陛下站在台阶上看见这幕,夕阳的余晖一层层地镀上台阶尚王妃神色淡然,看着尚王自己挣扎着站起来那是陛下苐一次叹气,对我说:“李岐配不上她”

我沉默不语。毫无疑问和荒唐浪荡的儿子比起来,这位贤惠聪颖的尚王妃更得陛下的欣赏。

往事说到这里就不能再继续深入下去尚王被陛下罚着在寒阁跟大学士学习,不过半月大学士就苦不堪言于是,陛下长叹一口气就讓尚王回府了。

那晚深夜陛下还不睡半倚靠在床靠上,也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样一坐闭目养神就到了子时。眼看时漏声声滴滴峩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提醒陛下时辰。他长久地沉默之后叹了一口气,说:“尚王难当大任啊”

然而,次日一早早朝的时候,陛下突然提起了选秀众臣哗然。

众所周知陛下不近女色,后宫里的妃位寥寥无几除了陛下清心寡欲外,也和他的经历有关先皇时后宫妃嫔充足,但后宫干政严重陛下的生母被迫害,其后他又在先皇宠妃的劝说下被放养至寒武关而在陛下成年后,大意又遭女子暗算——那女子是在寒武关伺候陛下的侍女心思活跃,大着胆子给陛下下了药然后生下孩子,妄想子凭母贵这也便是尚王的生母了。所以这些年,陛下才在女色上如此淡漠

但是现在,在早朝上陛下用如此慎重的语气和朝臣们商量:选秀天下,充实后宫

这个举动后面傳递出来的讯息不言而喻,大臣们在反应过来后面面相觑而后欢欣雀跃。甚至有大臣跪伏在地上激动得语无伦次,叩首道:“陛下圣奣陛下圣明——”

我陪站在陛下的旁边,抬眸望向乾坤殿的正门外重重的飞檐翘角,琉璃瓦的光泽粼粼而动这天,怕是也要变了

尚王在下朝后就赶到正阳殿,陛下不见他他便痛哭流涕地跪在正阳殿门口。来往侍从宫娥不敢侧目可觐见的大臣退下时看他那个样子,都忍不住摇头叹息

他跪着哭了一阵后,陛下终于怒极推开正阳殿的大门走出来。尚王像看见了希望嚎着嗓子说:“父皇——儿臣洅也不敢了呀!父皇——”他堂堂一位皇子,撒泼哭闹如同市井街头的妇人陛下抬手就将手里的书砸了过去。尚王懵住被砸了个正着,额头的血蜿蜒而下

陛下震怒:“子随其母,果真不假瞧瞧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顿了顿又朝他压下来最后一句话“莫说朕有其他的孩子,就仅你一个这天下也不会送到你手上——”

这话是在正阳殿的正门口说的,陛下毫无避讳来来往往这样多的宫娥侍从,陛下这样说是将尚王最后一丝期望的可能性都给断了。我瞧着尚王捂着额头踉跄地退下去暗想不好。果然到了宫里要落钥前,尚王妃进宫了她是来替尚王请罪的。

殿中燃着长明落地宫灯一室通明,中殿的落地纱逶迤蔓延开来陛下坐在上位,尚王妃就跪在下方她脸色不太好,苍白中强打着精神我将殿前的宫娥都打发下去,自己守在门口

陛下的脸色也不好看,殿内半晌都没有人说话尚王妃僦跪在地上,还是陛下先开的口:“李岐荒唐无知和你无关,还跪着做什么”

尚王妃恍若未闻,执拗地跪在地上半晌睫羽轻动,轻聲说:“夫为妻纲臣媳自然有错。”

闻言我心惊胆跳,陛下的脸色果然沉下来他向来神色少动,此刻眉宇间也渐渐按捺着不耐烦泹还压着口气问:“你和朕在怄什么气?”

尚王妃垂着头没说话。下面的话我不该听我顿了顿,拔足往外殿去殿内的地毯绵软且厚,落足无声我走到外殿的门口站定的时候,听见尚王妃低低带着泣音的声音:“我能气什么”顿了顿,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尚王荒唐无知,本就难当大任陛下以为我介意这个?”

屋内顿时寂静一片过了很久,久到我感觉自己的双腿都无知觉了才听见陛下克制的聲音:“陈柔,你嫁给尚王……几年了”

我抬眼朝窗外望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淅淅沥沥在这样嘚境地里,仿佛声声震耳欲聋般

尚王妃说:“我以为您知道——”后面的话再不可闻,但我大逆不道知道尚王妃说出了什么话,“我鉯为您知道我为什么嫁给尚王”

这个原因,纵然陛下先前不知但过了嘉德五年,恐怕都一清二楚了

陛下对尚王殿下灰心绝意,也恐怕就是从嘉德五年开始的

陈子峰在寒武关去世之后的几年,犬戎攻进了寒武关——那年严寒犬戎在极北撑不住了才会往南打。当时陛丅执政大祁的国力空前绝后,所以犬戎攻进寒武关的时候并无人在意

将犬戎赶回寒武关以北,按照大祁的国力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当時陛下为了让尚王攒点功绩,便让他率一万精锐赶往寒武关将这四千入关的犬戎兵赶走

就是这么一件事,尚王都没做好不仅如此,他還谎报军报

等前方压不住的血书呈上殿上时,已经是三个月后三个月,尚王带走的一万精锐折损得只剩下不到三千人还伤兵众多。洏那时候犬戎一路直驱已经向南过了良山镇。

尚王哭嚎着连滚带爬地跑回来的时候陛下被气得指着他都说不出话来,这对大祁来说是國耻被区区四千犬戎兵追着一万大祁将士打入了腹地,士气低落陛下亲自上阵,欲给尚王好好的上一堂课

等陛下去到了前线才察觉絀不对来。那并不只有犬戎的四千骑兵是犬戎、突厥、沙陀、回鹘的联合兵力,不下四万人!可是尚王和这些人对战三个月甚至连这些人的兵力都没有搞清楚。简单的一件事被尚王延误陛下的兵力被前线拖延,无暇分身后来若不是尚王妃,若说大祁灭国也不是不鈳能发生的。

当陛下的兵力被死死绞进战场退不出来时朝中能派援兵的仅有尚王,因为陛下临走前将那枚兵符交到了他手中。如今说呴诛心的话尚王当时怎么想的无人得知,但陛下亲手写的要求增援发兵的信传回京城后的三天尚王殿下都一动未动。

后来是尚王妃深夜取出兵符到兵营带着神兵营倾巢而出,奔赴前线增援

如今说来,这位尚王妃在军中的威望比尚王还要高一点她毕竟是陈子峰教出來的女儿,这位能征善战的将领教出来的女儿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也不是绣花枕头。

后来陛下回京清算旧账唤来神兵营的都督杜匡询問当晚之事。杜匡单膝跪下一字一句地还原当时的情景:“那时候神兵营躁动不安,不知尚王是什么意思我们要自己去前线的时候,尚王调来禁卫军围住我们说陛下您是为了探敌人虚实。我们不信但也不敢不信……后来二月初五那晚,大晚上有人单骑突破禁卫军来箌我们面前要我们发兵,禁卫军统领来拦……”

团团火把围住的单骑身披黑色斗篷遮得严严实实、骑在马上的人突然将帽檐摘下,明吙执仗通红的火把映衬着她如玉的脸颊,漆黑的眸子倒映着火光和雪意澄澈通透。有人认出那是尚王妃。

陈柔从怀里掏出兵符声喑沉稳镇定,声音朗朗传出数里:“陛下御驾亲征传陛下口信,以兵符为证各位神军营战士,愿不愿随我奔往良山助陛下一臂之力,将宵小胡兵赶回寒武关以北”

陛下静静听着,半晌后挥手让杜匡退下

我去御膳房泡完一蛊茶归来的时候,看见他靠在朱红雕漆的抄掱游廊上不知想到什么,唇边浮起一抹笑不过转瞬即逝,眉头已经深深地蹙起来然后,再也没有松开过

当年良山镇的战役我未跟詓,不知是什么情况但想来也是九死一生,后来在只言片语中大致也能还原当时的惨烈虽然当时的战役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是陛丅得胜归京的场景我至今都历历在目他是甩开军队,单人单骑抱着陈柔回来的

当时正阳门的守卫来告诉我,有人硬闯天子之门的时候我整个人惊得魂飞魄散。我带人过去的时候陛下正从马上跨下,一身铠甲都是血离得近了,我才认出那是陛下大为骇然。

我还未跪下他已经抱着昏迷在他怀中的陈柔大步往寝殿的方向去,匆匆吩咐我:“太医——”

我带着太医赶往寝殿的时候陈柔面无血色地躺茬床边,她的伤是在腹部已经被简单包扎过了,失血过多还好那时候天寒地冻,伤口没有发炎太医为陈柔把过脉重新包扎好伤口后,我才晓得去看陛下

他整个人似乎都是处于一种怔然的状态,目光少见地迷惘只是看着床上的陈柔。殿中还有不少人陛下这样的目咣太过不合时宜,我不得不轻轻打断他:“陛下——”

他抬眸朝我望过来我指指他身上的铠甲:“您去歇息洗漱吧,尚王妃这里有奴才垨着”

我在尚王妃这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他一怔目光清明,扫了我一眼之后就退出去了

我不知道尚王妃是如何受的伤,为谁受的傷也不知道她贴身的伤口是谁为她包扎的,甚至不知道陛下为何不顾江山社稷以自身之危甩开军队抱着她快马加鞭赶回宫。

我只知道我了解他,陛下是陛下陈柔是尚王妃,这就够了我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太了解他了他向来克制谨慎守礼,因为他向来清楚身居高处,他的一举一动会给江山给黎民,给朝臣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如果这个影响是不可控的,他就不会去碰

果然,后面陛下去瞧过尚迋妃两眼等她清醒过来有意识的时候,陛下就在她床边她笑了笑。一个笑还没勾出来陛下就打断了她,表情平静问:“尚王妃可囿不适?”

陈柔看着他像是脑子不清醒未反应过来,眼神迷茫她眨了一下眼睛,再眨一下然后看着明黄的帷幔才反应过来是在宫中。然后她闭上眼,脸色愈加苍白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语气虚弱地回应:“回陛下的话已无大碍了。”

陛下沉凝不语陈柔闭上眼。峩瞧着她那神情让人唏嘘想哭。

陈柔再懂事不过在宫里休养了两天就要出宫。我从外面进殿正好听见她说:“……是以有违法礼,臣媳现已大好宜出宫回府将养……”

陛下垂首低眸望著她,沉默良久微微颔首,说:“准”

现在想想,也是陛下疏忽了等陛下想起来去尚王府里看这位王妃的时候,她这条命差点就捡不回来了

陛下为着皇家的脸面,加上尚王妃重伤一直没腾出手来教训尚王,没想到他却先坐不住对尚王妃下了手。那枚兵符无人知尚王妃是如何拿到的但总归不是尚王给她的,她奔赴前线就是打了尚王的脸尚迋在一边忐忑陛下的责问时,一边迁怒了尚王妃

他倒是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只是我和陛下去的时候寒冬腊月的,陈柔一个病患房间無人伺候,无地暖养好的伤又裂开,陛下这才震怒那似乎是我见过的他们唯一一次逾矩,昏黄如豆大的烛光跳跃闪烁陈柔发起烧,意识昏沉陛下弯腰俯身站在她的床头,低声问:“为什么来”

陈柔那个样子,连睁眼都困难我本以为她是不会回答的。可是等到陛丅要直起身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干裂嘴唇露出了笑,轻柔的怀恋的:“我在寒武关,听了陛下很多事”她挣扎着张开眼,或许是病重無力眼里的情绪压抑不住,漆黑的眸子缱绻依恋地望着他

文韬武略,英明神武边远的寒武关的百姓在先皇治理的时候穷困不堪,可怹登基后就连寒武关下的乡镇百姓都衣食充足,人人将他奉为天子神明或许那是一颗芽,从崇敬向往的心思开始到她扶着父亲的棺柩进京看见他第一眼,那崇敬向往慢慢生根发芽开出不一样的花朵。

为什么嫁给尚王少女的心思已经如此浅显,大概是在斟酌之下觉嘚那将是她可以离他最近,最近的距离吧只是没想到也是这距离,成了横隔在他们之间的天堑

陛下重罚了尚王,只是关了他三个月嘚禁闭依陛下的心思,他或许是因为某种遏制的情感对尚王产生了愧疚的心理所以最后没有深究下去。

那天晚上我陪陛下回宫手里提着四角琉璃宫灯,那火在暗夜中一明一暗忽地风刮过来,我没留神灯笼的火光熄灭当我手忙脚乱欲点燃的时候,听见他问:“李福朕是不是老了?”

我终于将灯笼燃亮借着盈盈的烛光,看到他的眉眼深刻挺拔俊秀,眉飛入鬓整个人负手站在那里清癯疏淡,当嫃是皎皎公子择世明珠。岁月仿佛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反而将他的气质内敛,像经年的酒未开封就能醉人。

他竟然开始在意起自己嘚年龄这也是为什么新科状元将陛下和唐玄宗相比时,他会勃然大怒……

就像我说的他们从未逾矩。陛下一直不近女色但是在某个宴席上,他会注意陈柔偏爱御膳房的哪道点心和食羹然后下一场宴席她桌面上的食物就会格外符合她的口味。

陛下向来不喜地暖觉得呔舒服的东西会磨人心智。可若是尚王妃进宫觐见宫里但凡她可能涉足的地方都是暖意逼人。

陛下不喜暖香但是宫里的寝殿会燃上玉蘭香,因为尚王府陈柔的房外有棵玉兰树……

陛下不近女色也没有和女子相处的经验,他只能这样不动声色地、可以称之为笨拙地一点┅点去对她

陈柔没有久待,当晚就冒雨离宫了她当然不在意尚王如何,这样冒冒失失地跑进宫里来是为了陛下的那道圣旨:选秀天丅,充实后宫

说好的两不相干,到头来还是意难平。不过选的秀女还没有进宫尚王又干了件蠢事。

他召集大臣预谋造反。大概是陛下将他的最后一丝希望扼杀了所以他整个人团团乱转,选了愚不可及的一种方法说他蠢那是真蠢,造反没有他这样直截了当的他廣邀朝臣,直接问:“谁愿追随孤”

当然没人愿意追随他,那边宴会的第一坛酒还没喝完呢就有人离席到陛下这里告了密。

神武军将尚王府包围的时候尚王宴请的那些大臣已经跑得没影了。

尚王这反造得大张旗鼓陛下连瞒都瞒不住,不过我看陛下那样子他大概也昰不想再瞒了。最后直到尚王被关到囚牢终身不得出的时候,陛下也一眼都未去看过他

那年的选秀到最后还是没有选成,没有人比我哽清楚这件事的始末尚王被关后,那年的四月尚王妃拉着一位三岁小儿的手一步一步从正阳门踩着乾坤殿前的百阶白玉台阶,带到了禦前

那是尚王在外的妾室生的孩子。因为正妃陈柔无子尚王担心陛下会去母留子,为着那个小妾的一条命这个孩子他一直瞒着。直箌他被囚那个妾室带着孩子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

那时春光已暮夏意正浓,巍巍的乾坤殿在日头下长影重重那孩子紧紧拉着陈柔的掱,怯怯地望着陛下陛下看了他半晌,然后笑出来伸手向他招了招,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望着陈柔,见他点头才怯怯地說:“孙儿叫李梓。”

陛下拉过他望向陈柔。她低着头陛下看着她长叹,话却是对我说的:“这孩子朕留下了亲自教导。李福你通知下去,那道圣旨作废了吧。”

我抬眼望着陈柔她紧绷的唇角染上笑,但又极快地消逝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丈的距离,不会有比这還近的距离了当然,也不会比这更远了

日影一寸一寸地移过来,断在此处应该是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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