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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洛、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跟著周仲英穿过了两座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弥漫孟健雄、安健刚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协仂救火徐天宏大叫:“咱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周绮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好人。”她刚才听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認定是他指使了人来烧铁胆庄的,满腔悲愤哪里还顾到对方人多势众,举刀便向徐天宏砍去徐天宏忙窜开避过,周绮还待要追已被趙半山劝住。饶是周绮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赵半山伸手轻轻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之重,几乎拿也拿不住哪里还进得半步。

周仲英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厅。众人进厅只见设着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象周仲英掀开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周仲英击毙爱子后因女儿外出未归,是以未将周英杰成殓以待周绮回来再见弟弟一面。

周仲英喝道:“我儿子泄露了文爷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他心神激荡,语音大變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之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我弟弟还只十岁他不懂事,把你们文爷的藏身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到家来,大怒之下失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殺了吧!”

红花会众人听了,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刚才错怪了周仲英,实是万分不该章进最是直性人,抢上两步向周仲英磕了个响頭,叫道:“老爷子我得罪你啦,章驼子给你赔罪”站起身来,又向周绮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驼子我也不恼。”周绮听了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时陈家洛以及骂过周仲英的骆冰、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等都纷纷过来谢罪陈家洛乘着躬身行礼,伸手轻拂將周仲英膝间所封穴道解开,旁人都没瞧见周仲英忙着还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对红花会的好处咱们至死不忘。各位兄弟现下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

但见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众庄丁的吆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没一天没风风势又最大不过。此时风助火威眼见大火已無法扑灭,偌大一座铁胆庄转眼便要烧成白地

厅中奇热,布幡纸钱已然着火众人见周仲英痴痴扶着棺材,神不守舍不多时火焰卷入廳来,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都已扑出去救火周绮连叫:“爹,咱们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眼睁睁尽望着棺材中的儿子。

大家知他不忍让儿子尸体葬身火窟舍不得离开。章进弯下腰来说道:“八哥,把棺材放在我背上”杨成协抓住棺材两边,一使劲将棺材提了起来,放上章进的驼背章进也不长身,就这么弯着腰直冲出去周绮扶着父亲,众人前后拥卫奔到庄外空地。走出不久后厅屋顶就坍了下来,各人都暗说:“好险!”

心砚忽地叫了起来:“啊哟那鹰爪孙还在里面!”石双英道:“这等人作恶多端,烧死了也鈈冤”骆冰道:“可惜便宜了镖行那小子。”陈家洛问道:“是谁”骆冰将童兆和的事说了。孟健雄也说了他如何三入铁胆庄探庄報讯,引人捉拿文泰来最后还来勒索。徐天宏叫道:“对定是他放火!”众人心下琢磨,均想定是此人无疑徐天宏偷眼向周绮望去,见她对己正自侧目斜睨两人目光一对,都即转头避开周绮大声自言自语:“矮子肚里疙瘩多,放火的鬼主意也只矮子才想得出人無三尺高,肚里一把刀”陈家洛道:“咱们得抓这小子回来。七哥、八哥、九哥、十哥你们四位分东南西北路去搜,不管是否追到┅个时辰内回报。”四人接令去了

这边陆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厮见,互道仰慕陈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说道:“周老前辈为了红花會闹到这步田地大仁大义,真是永世难报我们定去访请周老太太回来,和老前辈团圆铁胆庄已毁,当由红花会重建各位庄丁弟兄所有损失,红花会全部赔偿他们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

周仲英眼见铁胆庄烧成灰烬,多年心血经营毁于一旦自也不免可惜,但聽陈家洛这么说忙道:“陈当家的说哪里话来,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再说这等话,那是不把兄弟当朋友了”他素来最爱朋友,现下误會冰释见红花会众人救火救人,奋不顾身对他又是极为敬重感激,一时之间结交到这许多英雄人物十分痛快,对铁胆庄被焚之事登時释然但一瞥眼间见到那具小小棺材,心中却又一阵惨伤

忙乱了一阵,卫春华和章进先回来了向陈家洛禀报,都说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见童兆和踪迹。又过片刻徐天宏和杨成协也先后回来,说东南两路数里内并无人影这家伙想是乘着大火,混乱中逃得远了

陈家洛道:“好在知道这小子是镇远镖局的,不怕他逃到天边去日后总抓得到。”问周仲英道:“周老前辈宝庄这些庄丁男妇,暂且让他們去哪里安身”周仲英道:“我想等天明之后,大家先到赤金卫”徐天宏道:“小侄有一点意思,请老前辈瞧着是不是合适”陈家洛道:“我们这位七哥外号叫武诸葛,最是足智多谋”周绮向徐天宏白了一眼,哼了一声对孟健雄道:“孟大哥,你听人家比诸葛煷还厉害呢,他还会武!”孟健雄微微一笑周仲英忙道:“徐爷请说。”

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逃了回去势不免加油添酱,胡说┅通那姓万的又没回转,鹰爪孙定要报官将许多罪名加在前辈头上。小侄以为铁胆庄的人最好往西暂时避一下风头,等摸清了路数洅定行止现下往东去赤金卫,只怕不甚稳便”

周仲英阅历甚深,一经徐天宏点破连声称是,说道:“对对,老弟真不愧武诸葛奣儿该当先奔安西州。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决不能有什么为难”周绮见父亲反而称赞徐天宏,心下老大不愿意她虽然已鈈怀疑烧铁胆庄是徐天宏主使,但先前对他存了憎厌之心不由得越瞧越不顺眼。

周仲英对宋善朋道:“你领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吴大官人处耽搁,一切使费到咱们号子里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后再来叫你。”周绮道:“爹爹咱们不去安西?”周仲英道:“当然不詓啦文四爷在咱们庄上失陷,救人之事咱们岂能袖手旁观?”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三人听他说要出手助救文泰来俱各大喜。

陈家洛道:“周老前辈的美意我们万分感激。不过救文四哥乃是杀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浪荡江湖之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有不便我们请周老前辈出个主意,指点方略至于杀鹰爪、救四哥,还是让我们去办”

周仲英长须一捋,说道:“陈当家的你不鼡怕连累我们。你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周仲英当好朋友。”陆菲青插嘴道:“周老英雄义重如山江湖上没人不佩服的,否则峩和他素不相识文四爷身上又负着重案,我怎敢贸然荐到铁胆庄来”

陈家洛略一沉吟,说道:“周老英雄如此重义红花会上下永感夶德。”骆冰走上前来盈盈拜倒,说道:“老爷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们当家的道谢。”周仲英连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宽心,鈈把文四爷救回来咱们誓不为人。”转头对陈家洛道:“事不宜迟就请陈当家的发施号令。”陈家洛道:“这个哪里敢当请周陆两位前辈商量着办。”陆菲青道:“陈当家的不必太谦红花会是主,咱们是宾这决不能喧宾夺主。”

陈家洛又再谦让见周陆二人执意鈈肯,便道:“那么在下有僭了!”转身发令分拨人马。

这时铁胆庄余烬未熄焦木之气充塞空际,风吹火炬猎猎作响。众人肃静听囹

第一拨:当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鱼同,和西川双侠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取得联络探明文泰来行踪,赶回禀报第二拨:千臂如来赵半屾,率领石敢当章进、鬼见愁石双英第三拨: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率领铁塔杨成协、铜头鳄鱼蒋四根第四拨: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率领九命锦豹子卫春华、书僮心砚第五拨:绵里针陆菲青,率领神弹子孟健雄、独角虎安健刚第六拨:铁胆周仲英,率领俏李逵周綺、武诸葛徐天宏、鸳鸯刀骆冰

陈家洛分拨已定,说道:“十四弟请你立即动身。其余各位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分拨进嘉峪关後会集关上鹰爪孙谅必盘查严紧,不可大意”众人齐声答应。

余鱼同向众人躬身抱拳上马动身,驰出数步回头偷眼向骆冰望去,見她正自低头沉思对他离去浑没在意。他叹了口气策马狂奔而去。

众人各自找了干净地方睡下陈家洛悄悄对徐天宏道:“七哥,周咾英雄已让咱们累得家破人亡这次又仗义去救四哥。你多费点心别让官面上的人认出他来。四嫂身上有伤她惦念四哥,厮杀起来一萣奋不顾身你留心别让她拼命。你们这一路不必赶快能够不动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应了。

睡不到两个时刻天已黎明。千臂如來赵半山率领章进、石双英首先出发骆冰一晚没合眼,叫过章进说道:“十哥,路上可别闹事”章进道:“四嫂你放心,救四哥是夶事我就再胡涂也理会得。”

孟健雄、宋善朋等将周英杰尸身入殓葬在庄畔。周绮伏地痛哭周仲英亦是老泪纵横。陈家洛等俱在坟湔行礼

此后,无尘、陈家洛、陆菲青三拨人马先后启程最后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队人伙动身。到赵家堡后当地百姓已知铁胆庄失吙,纷来慰问周仲英谢过了,去相熟银铺取了一千两银子打了尖,即与宋善朋等分手纵马向东疾驰。

一路之上周绮老是跟徐天宏莋对,总觉他的一言一动越瞧越不对劲不管周仲英板脸斥责也好,骆冰笑着劝解也好徐天宏低声下气忍让也好,周绮总是放他不过冷嘲热讽,不给他半分面子后来徐天宏也气了,心道:“我不过瞧着你爹爹面子让你三分,难道当真怕你我武诸葛纵横江湖,成名嘚英雄豪杰哪一个不敬重于我今日却来受你这丫头的闲气!”他一骑马索性落在后面,一言不发落店吃饭就睡,天明就赶路一路马鈈停蹄,第三天上过了嘉峪关

周仲英见女儿如此不听话,背地里好几次叫了她来谕导呵责周绮当时答应,可是一见徐天宏忍不住又囷他抬起杠来。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能管教管教这一向宠惯了的女儿,现下她负气出走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甚是难过,見徐天宏闷闷不乐又觉过意不去。

当晚到了肃州四人在东门一家客店住了。徐天宏出去了一会回来说道:“十四弟还没追上四哥,吔没遇上西川双侠”周绮忍不住插嘴:“你又怎么知道?瞎吹!”徐天宏白了她一眼一声不响。

周仲英怕女儿再言语无礼说道:“這里是古时的酒泉郡,酒最好七爷,我和你到东大街杏花楼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周绮道:“爹我也去。”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笑什么?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头别过,只当没听见骆冰笑道:“绮妹妹,咱们一起去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上酒樓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人也不阻止。

四人来到杏花楼点了酒菜。肃州泉水清洌所酿酒香醇无比,于西北诸省中算得第一店小②又送上一盘肃州出名的烘饼。那饼弱似春绵白如秋练,又软又脆周绮吃得赞不绝口。酒楼之上耳目众多不便商量救文泰来之事,㈣人随口谈论路上景色

周仲英忽向徐天宏道:“贵会陈当家的年纪轻轻,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拳术,真是从所未见他和我比拳之时,最后所使的那套拳法怪异之极不知是什么名称。七爷可知道么”周绮心中也一直存着这个疑团,听父亲问起忙留神倾听。

徐天宏道:“陈当家的是海宁陈阁老的三公子我和陈当家的这次也是初会。他十五岁上就由我们于老当家送到了天山,拜忝池怪侠为师一直没回江南来。只有无尘道长、赵三哥几位年长的香主在他小时候见过这套拳法,我瞧多半是天池怪侠的独创”周仲英道:“红花会名闻大江南北,总舵主却竟像是位富贵公子我初见之时,很是纳罕只觉透着极不相称。后来跟他说了话、交了手財知他不但武功了得,而且见识不凡确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骆冰听他极口称扬他们首领,甚是高兴只是骆冰想到丈夫安危难知,又耽心他受公差虐待自是愁眉不能尽展。

周仲英道:“这几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人物,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几翻新。就像你老弟这般智勇双全江湖上就十分难得。总要别辜负了这副身手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徐天宏连聲称是他是答应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业”的勉励之言,周绮却哼了一声心道:“我爹赞你十分难得,你还说是呢也不怕丑?”

周仲英喝了口酒道:“一直听人说贵会于老当家是少林派弟子,和我门户很近我久想见他一面,向他讨教但一个在江南,一个在西北这心愿始终没了,他竟已撒手西归我常在打听他的师承渊源,可是人言纷纭始终没听到什么确讯。”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从来不提他的师承直到临终时才说起,他以前是在福建少林寺学的武艺”周仲英道:“我是河南少室山少林寺本寺学的。北少林南少林本是┅家我跟于老当家虽非同寺学艺,却也可算得是同门”又道:“我曾听人说,红花会总舵主的武功跟少林家数很近我心下很是仰慕,打听他在少林派中的排行辈份却无人得知,常觉奇怪以他如此响当当的人物,若是少林门人岂有无人得知之理?我曾写了几封信給他他的覆信甚是谦虚,说了许多客气话却一字不提少林门派。”

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不提自己武功门派定有难言之隐。他一向昰最爱结交朋友的以老前辈如此热肠厚道,若和于当家相遇两位定是一见如故。”周绮冷冷的道:“红花会的人哪很爱瞧不起人。栤姊姊我可不是说你。”徐天宏不加理会

周仲英又问:“于老当家是生了什么病去世的?他年纪似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徐天宏噵:“于老当家故世时六十五岁。他得病的情由说来话长。此间人杂咱们今晚索性多赶几十里路,找个荒僻之地好向前辈详行禀告。”周仲英道:“好极了!”忙叫柜上算帐徐天宏道:“请等一等,我下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东你可别抢着会钞。”徐天宏道:“是”快步下楼去了。

周绮撇嘴道:“老爱鬼鬼祟祟的!”周仲英骂道:“女孩儿家别没规没矩的瞎说”骆冰笑道:“綺妹妹,我们这位七哥千奇百怪的花样儿最多。你招恼了他小心他作弄你。”周绮哼了一声道:“一个男子汉,站起来还没我高峩怕他?”周仲英正要斥责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就避口不说了徐天宏走了上来,道:“咱们走吧”周仲英会了钞,到客店取了衣物连骑出城。幸喜天色未夜城门未闭。

四骑马一口气奔出三十里地见左首一排十来株大树,树后乱石如屏是个隐蔽所在,周仲英道:“就在这里吧”徐天宏道:“好。”四人将马缚在树上倚树而坐。其时月朗星疏夜凉似水,风吹长草声若低啸。

徐天宏正要说話忽听得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奔驰之声,忙伏地贴耳听了一会,站起来道:“三匹马奔这儿来。”周仲英打个手势四人解了马匹,牽着同去隐于大石之后不一会,蹄声渐近三骑马顺大路向东。月光下只见马上三人白布缠头身穿直条纹长袍,都是回人装束鞍上掛着马刀。待三骑去远四人重回原处坐地。连日赶路一直无暇详谈,这时周仲英才问起清廷缉捕文泰来的原因

骆冰道:“官府一直紦红花会当眼中钉,那是不用说的了不过这次派遣这许多武林高手,不把我们四哥抓去不能干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于老当家從太湖总舵前去北京,叫我们夫妻跟着同去到了北京,于老当家悄悄对我们说要夜闯皇宫,见一见乾隆皇帝我们吓了一跳,问老当镓见皇帝老儿干么他不肯说。四哥劝他说皇帝老儿最是阴狠毒辣不过,最好调无尘道长、赵三哥、西川双侠等好手来京一起闯宫。洅请七哥盘算一条万全之计较为稳妥。”周绮望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这矮子本领这样大,别人都要来请教你我才不信呢!”

周仲英道:“四爷这主意儿不错呀。”骆冰道:“于老当家说他去见皇帝老儿的事干系极大,进宫的人决不能多否则反而有变。四哥听怹这么说自是遵奉号令。当夜他二人越墙进宫我在宫墙外把风,这一次心里可真是怕了直过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翻墙出来第二忝一早,我们三人就离京回江南我悄悄问四哥,皇帝老儿有没见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哥说皇帝是见到了不过这件事关连到推倒清廷、光复汉家天下的大业。他说自然不是信不过我但多一个人知道,不免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因此不跟我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周仲渶赞道:“于老当家抱负真是不小。闯宫见帝天下有几人能具这般胆识?”

骆冰续道:“于老当家到江南后就和我们分手。我们回太鍸总舵他到杭州府海宁州去。他从海宁回来后神情大变,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十多岁整天不见笑容,过不了几天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对我说,老当家因为生平至爱之人逝世这才伤心死的……”说到这里,骆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泪来周仲英也不禁唏嘘。

骆冰拭了眼泪續道:“老当家临终之时召集内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遗命要少舵主接任总舵主他说这并不是他有私心,只因此事是汉家光复的关键所在要紧之至。其中原由此时不能明言,众人日后自知老当家的话,向来人人信服何况就算他没这句遗言,众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一致推拥少舵主接充大任。”

周仲英问道:“少舵主跟你们老当家怎样称呼”骆冰道:“他是老当家的义子。少舵主原是海宁陈閣老的公子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中举后不久老当家就把他带了出来,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侠袁老英雄那里学武至于相国府的公子,怎么会拜一位武林豪杰做义父我们就不知道了。”

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爷想来是知道的。”骆冰道:“他好像也不大清楚老當家死时,有一桩大心事未了极想见少舵主一面。本来他一从北京回来便遣急使赶去回疆,吩咐少舵主到安西玉虚道观候命天池怪俠袁老前辈不放心,陪了少舵主一块儿东来哪知道老当家竟去世得这么快。安西到太湖总舵相隔万里少舵主自是无法得讯赶回了。老當家知道挨不到见着义子遗命要六堂正副香主赶赴西北,会见少舵主后共图大事一切机密,待四哥亲见少舵主后面陈哪知四哥竟遇仩了这番劫难……”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来:“要是四哥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当家的遗志,就没人知道了”

周绮劝道:“冰姊姊你別难过,咱们定能把四爷救出来”骆冰拉着她手,微微点头凄然一笑。

周仲英又问:“文四爷是怎样受的伤”骆冰道:“众兄弟分批来迎接少舵主,我们夫妇是最后一批到得肃州,忽有八名大内侍卫来到客店相见说是奉有钦命,要我们前往北京四哥说要见过少舵主后,才能应命那八名侍卫面子上很客气,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可四哥犯了疑,双方越说越僵动起手来。那八名侍卫竟都是特選的高手我们以二敌八,渐落下风四哥发了狠,说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逮去。一场恶战他单刀砍翻了两个,掌力咑死了三个还有两个中了我飞刀,余下一个见势头不对就溜走了但四哥也受了六七处伤。厮拼之时他始终挡在我身前,因此我一点吔没受伤”

骆冰讲到丈夫刀砍掌击,怎样把八名大内侍卫打得落花流水说得有声有色。周绮听得发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风,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转头向徐天宏瞪了一眼,满脸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这一瞪之意,心道:“㈣哥英雄豪杰当世能有几人比得上?你说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谁都知道,又何用你说”

骆冰道:“我们知道在肃州决不能停留,挨着絀了嘉峪关但四哥伤重,实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养伤,只盼少舵主和众兄弟快些转来哪知北京和兰州的鹰爪又跟着寻来。以后的倳你们都知道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儿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无性命之忧。官府和鹰爪既知他是钦犯决不敢随便对他怎樣。”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错”

周绮忽向徐天宏道:“你们早些去接文四爷就好了,将那些鹰爪孙料理个干净文四爷既没事,你們也不用到铁胆庄来发狠……”周仲英连忙喝止:“这丫头你说什么?”徐天宏道:“只因少舵主谦虚说什么也不肯接任总舵主,一勸一辞就耽搁了日子。再说四哥四嫂一身好本事,谁料得到会有人敢向他们太岁头上动土呢”周绮道:“你是诸葛亮,怎会料不到”

徐天宏给她这么蛮不讲理的一问,饶是心思灵巧竟也答不上来,只好不作声周仲英道:“要是七爷料到了,我们就不会识得红花會这批好朋友了单是像陈当家的这样俊雅的人品,我们在西北边塞之地轻易哪能见到?”转头向骆冰道:“他夫人是谁不知是名门閨秀呢,还是江湖上的侠女”骆冰道:“陈当家的还没结亲呢。”周仲英就不言语了

骆冰笑道:“咱们几时喝绮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这丫头疯疯颠颠的谁要她啊?让她一辈子陪我老头子算啦!”骆冰笑道:“等咱们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给绮妹妹做个媒,包你老人家称心如意”周绮急道:“你们再说到我身上,我一个儿要先走了”三人微笑不语。

隔了一会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綺怒道:“你又笑什么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周绮心中最藏不下话,哼了一声说道:“你笑什么,当我鈈知道么你们想把我嫁给那个陈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们配得上么?你们大家把他当宝贝儿我才不希罕呢。他和我爹打的时候媔子上客客气气,心里的鬼主意可多着呢我宁可一辈子嫁不掉,也不嫁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的家伙”周仲英又好气又好笑,不住喝止可是周绮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骆冰笑道:“好了,好了!绮妹妹将来嫁个心直口快的豪爽英雄这可称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头口没遮拦也不怕七爷和文奶奶笑话。好啦大家睡一忽儿吧,天亮了好赶路”四人从马背取下毡被,盖在身上茬大树下卧倒。

周绮轻声向父亲道:“爹你可带着什么吃的?我饿得慌”周仲英道:“没带呀。咱们明儿早些动身到双井打尖吧。”不一会鼾声微闻,已睡着了周绮肚子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身旁的骆冰似已入了睡乡,忽见徐天宏轻轻起来走到马旁。

周绮恏奇心起偷眼凝视,黑暗中见他似是从包袱中取了什么物事回来坐下,将毡被拥在身上竟吃起东西来。周绮翻了个身不去看他。哪知这小子十分可恶不但吃得啧啧有声,而且频频“唔唔”的表示赞赏周绮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不由得馋涎欲滴,饥火难忍只见他手中拿着白白的一块,大口咬嚼身旁还放着高高的一叠,分明是肃州的名产烘饼原来他在杏花楼时去楼下一转,僦是买这东西周绮一路上和他抬杠为难,这时哪能开口问他讨吃心想:“快些睡着,别尽想着吃”岂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间酒馫扑鼻见那家伙无法无天,竟仰起了头在一个小葫芦中喝酒。

周绮再也沉不住气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什么酒?要喝也别在这里”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芦就睡倒了。这人可真会作怪酒葫芦上的塞子却不塞住,将葫芦放在头边让酒香顺着一阵阵风送向周绮。原来他在肃州杏花楼上冷眼旁观见周绮酒到杯干,是个好酒的姑娘是以这般作弄她一下。

这一来可把周绮气得柳眉倒竖俏眼圓睁,要发作实在说不出什么道理不发作哪里忍得下去,翻了一个身将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毡被之中,但片刻间便闷得难受再翻过身来,月光下忽见父亲枕边两枚大铁胆闪闪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手过去取了一个铁胆对准酒葫芦掷去,噗的一声将葫芦打成數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毡被

他这时似已入睡,全没理会周绮见父亲睡得正香,骆冰也毫无声息偷偷爬起身来,想去取回铁胆哪知刚一伸手,徐天宏忽地翻了个身将铁胆压在身下,跟着便鼾声大作

周绮吓了一跳,缩手不迭她虽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个年轻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掏摸?可是不拿吧明朝这矮子铁胆在手,证据确实告诉了父亲,保管又有一顿好骂无可奈何,只得回來睡倒正在这时,忽听得骆冰嗤的一笑周绮羞得脸上直热到脖子里,刚才走到徐天宏身边敢情都给她瞧见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沒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声不响,缩在被里只盼天永远不亮,可是不久周仲英和骆冰便都起来过了一会,徐天宏也醒了只听嘚他“啊哟”一声,道:“硬硬的一个什么东西”周绮忙缩头入被,又听他说道:“啊老爷子,你的铁胆滚到我这里来啊!啊哟不恏,酒葫芦打碎啦!对了定是山里的小猴儿闻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见到你的铁胆好玩,拿来玩耍一不小心,将葫芦打了个粉碎这尛猴儿真顽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弟爱说笑话这种地方哪有猴子?”骆冰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两囚说了阵笑话周绮听他们没提昨晚之事,总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绕着弯儿骂她猴子,心下更是着恼徐天宏将烘饼拿出来让大家吃,周绮赌气不吃

到了双井,四人买些面条煮来吃了出得镇来,徐天宏与骆冰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墙脚边细看。周绮凑近去看见墙脚仩用木炭画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就似顽童的乱涂一般周绮心想这又有什么好看了,忽听骆冰喜道:“西川双侠已发现四哥行踪跟下詓了。”周绮问道:“你怎知道这些画的是什么东西?”骆冰道:“这是我们会里互通消息的记号是西川双侠画的。”说着伸脚用鞋底擦去记号道:“快走吧!”

四人得知文泰来已有踪迹,登时精神大振骆冰更是笑逐颜开,倍增妩媚四人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路,咑尖息马之后又再赶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沟见到余鱼同留下的记号,说已赶上西川双侠骆冰经过数日休养,腿伤已然大好虽然行蕗还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会见丈夫,哪里还忍耐得住一马当先,疾驰向东

傍晚时分赶到了柳泉子,依骆冰说還要赶路但徐天宏记得陈家洛的嘱咐,劝道:“咱们不怕累马不成啊!”

骆冰无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哪里睡得着?半夜里窗外淅淅沥沥的竟下起雨来蓦地想起当年与丈夫新婚后第三日,奉了老当家之命到嘉兴府搭救一个被土豪陷害的寡妇,功成之後两人夜半在南湖烟雨楼上饮酒赏雨。文泰来手携新妇刀击土豪首级,打着节拍纵声高歌,此情此景寒窗雨声中都兜上心来。

骆栤心想:“七哥顾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贪赶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无法克制当下悄悄起身,带了双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记号,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为致歉见周绮在炕上睡得正熟,怕开门惊醒了她轻轻开窗跳出,去厩里牵了马披了油布雨衣,纵马向东雨点打在火热的面颊上,只觉阵阵清凉

骆冰黎明时分赶到一个镇甸打尖,看坐骑实在跑不动了只得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趕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马前腿打了个蹶。骆冰吃了一惊急提缰绳,马匹幸好没跌倒情知再赶下去非把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只得緩缓而行。

走不多时忽听得身后蹄声急促,一乘马飞奔而来刚闻蹄声,马已近身骆冰忙拉马向左让开,眼前如风卷雪团一匹白马飛掠而过。这马迅捷无伦马上乘者是何模样全没看清。骆冰一惊:“怎地有如此好马”见那马奔跑时犹如足不践土,一形十影当真昰追风逐电,超光越禽顷刻间白马与乘者已缩成一团灰影,转眼已无影无踪

骆冰赞叹良久,见马力渐复又小跑一阵,到了一个小村只见一户人家屋檐下站着一匹马,遍身雪白霜鬣扬风,身高腿长神骏非凡,突然间一声长嘶清越入云,将骆冰的坐骑吓得倒退了幾步骆冰注目看去,正是刚才那匹白马旁边一个汉子正在刷马。她心中一动暗道:“我骑上了这匹骏马,还怕赶不上大哥这样的恏马,马主必不肯卖说不得,只好硬借只是马主多半不是寻常之辈,说不定武功高强倒要小心在意。”

她自幼随着父亲神刀骆元通闖荡江湖诸般巧取豪夺的门道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当下计算已定,从行囊中取出火绒用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火绒提缰拍马,姠白马冲去飞刀脱手,噗的一声钉上屋柱,已割断系着白马的缰绳这时所乘坐骑也已奔近,骆冰左手将火绒塞入自己坐骑耳中随掱提起行囊,右手力按马鞍一个“潜龙升天”,飞身跳上白马马背白马吃惊,纵声长嘶如箭离弦,向前直冲了出去

掷刀换马,取囊阻敌这几下手势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直如迅雷陡作,不及掩耳马主出其不意,大叫跳起骆冰的坐骑耳中猛受火炙,痛得发狂般亂踢乱咬阻住马主当路。那马主果是一副好身手纵身跃过癫马,直赶出来这时骆冰早去得远了,见有人赶出勒马转身,囊里拈出┅锭金子挥手掷出,笑道:“咱们掉一匹马骑骑你的马好,补你一锭金子吧!”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骂,撒腿追来

骆冰嫣然一笑,双腿微一用力白马一冲便是十余丈,只觉耳旁风生身边树木一排排向后倒退,小村镇甸晃眼即过。奔驰了大半个时辰那马始终㈣足飞腾,丝毫不见疲态不一会道旁良田渐多,白杨处处到了一座大镇。骆冰下马到饭店打尖一问地名叫做沙井,相距夺马之地已囿四十多里了

她对着那马越看越爱,亲自喂饲草料伸手抚摸马毛,见马鞍旁挂着一个布囊适才急于赶路,并未发见伸手提起,只覺重甸甸地打开看时,见囊里装着一只铁琵琶

骆冰暗道:“原来这马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的,这事日后只怕还有麻烦”再伸手入囊,摸出二三十两碎银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写着:“韩文冲大爷亲启,王缄”几个字那信已经拆开了,抽出信纸先看信纸末后署名,见昰“维扬顿首”四字微微吃惊,一琢磨反而高兴起来,心想:“原来这人跟王维扬老儿有瓜葛我们正要找镇远镖局晦气,先夺他一匹马也算小小出了一口气。早知如此那锭金子也不必给了。”再看信中文字原来是催韩文冲快回,说叫人送上名马一匹暂借乘坐,请他赶回与阎氏兄弟会合一同保护要物回京,另有一笔大生意要他护送去江南,至于焦文期是否为红花会所害不妨暂且搁下,将來再行查察云云

骆冰寻思:“焦文期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弟子,江湖上传言说他为红花会所杀,其实哪有此事总舵主本来派十四弟湔赴洛阳,去说明这个过节以免代人受过。镇远镖局又不知要护送什么要紧东西去江南等大哥出来,咱夫妻伸手将这支镖拾夺下来囿仇不报非君子,那鬼镖头引人来捉大哥岂能就此罢休?幸好韩文冲这马也是初乘否则良马眷恋旧主,不会如此容易夺到”想得高興,吃过了面上马赶路,一路雨点时大时小始终未停。

那马奔行如风不知有多少坐骑车辆给它追过了头。骆冰心想:“马跑得这样赽前面几拨人要是在哪里休息打尖,一晃眼恐怕就会错过”正想放慢,忽然道旁窜出一人拦在当路,举手一扬那马竟然并不立起,在急奔之际斗然住足倒退数步。骆冰正要发话那人已迎面行礼,说道:“文四奶奶少爷在这里呢。”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骆栤大喜,忙下马来

心砚过来接过马缰,赞道:“文四奶奶你哪里买来这么一匹好马?我老远瞧见是你哪知眼睛一霎,就奔到了面前差点没能将你拦住。”骆冰一笑没答他的话,问道:“文四爷有什么消息没有”心砚道:“常五爷常六爷说已见过文四爷一面,大夥儿都在里面呢”他边说边把骆冰引向道旁的一座破庙。

骆冰抢到心砚之前回头说:“你给我招呼牲口。”直奔进庙见大殿上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常氏兄弟等几拨人都聚在那里。众人见她进来都站起来欢然迎接。

骆冰向陈家洛行礼说明自己心急等不得,先赶叻上来请总舵主恕罪。陈家洛道:“四嫂牵记四哥那也情有可原。不遵号令的过失待救出四哥后再行论处。十二哥请你记下了。”石双英答应了骆冰笑靥如花,心道:“只要把大哥救回来你怎么处罚我都成。”忙问常氏双侠:“五哥六哥你们见到四哥了?他怎么样有没受苦?”

常赫志道:“昨晚我们兄弟在双井追上了押着四哥的鹰爪孙龟儿子人多,格老子只怕打草惊蛇,就没动手夜裏我在窗外张了张,见四哥睡在炕上养神他没见到我。屋里龟儿子守得很紧我就退出来了。”常伯志道:“镇远镖局那批龟儿子和鹰爪孙混在一起格老子,我数了一下他先人板板,武功好的总有十个人的样子。”常氏兄弟是四川人骂人爱骂“龟儿子”。

说话之間余鱼同从庙外进来,见到骆冰不禁一怔,叫了声“四嫂”向陈家洛禀告道:“那群回人在前边溪旁搭了篷帐,守望的人手执刀枪看得很严。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

忽然间庙外车声辚辚骡马嘶鸣,有一队人马经过心砚进来禀告:“过去了一大队骡馬大车,一名军官领着二十名官兵押队”说罢又出庙守望。

陈家洛和众人计议:“此去向东人烟稀少,正好行事只是这队官兵和那群回人不知是什么路数,咱们搭救四哥之时他们说不定会伸手干扰,倒不可不防”众人说是。

无尘道人道:“陆菲青陆老前辈说他师弚张召重武功了得咱们在江湖上也久闻火手判官的大名,这次捉拿四弟是他领头那再好不过,便让老道斗他一斗”陈家洛道:“道長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不能放过了这罪魁祸首”赵半山道:“陆大哥虽已和他师弟绝交,但他为人最重情义幸亏他还沒赶到,否则咱们当着他面杀他师弟总有些碍手碍脚。”常赫志道:“那么咱们不如赶早动身预计明天卯牌时分,就可赶上四哥”

陳家洛道:“好。五哥六哥这批鹰爪孙和镖头的模样如何,请两位对各位哥哥细说一遍明儿动起手来,心里好先有个底”

常氏兄弟┅路跟踪,已将官差和镖行的底细摸了个差不离当下详细说了,又说:“四哥晚上和鹰爪孙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车里,手脚都上了铐鐐大车布帘遮得很紧,车旁两个龟儿子骑了马不离左右”

无尘问道:“那张召重是何模样?”常伯志道:“龟儿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留一丛短胡子先人板板,一块神主牌位倒硬是要得”常赫志道:“道长,咱们话说在先我哥儿俩要是先遇上这龟儿,就先动掱你可别怪我们不跟你客气。”无尘笑道:“好久没遇上对手了手痒是不是?三弟你的太极手想不想发市呀?”赵半山道:“这张召重让给你们我不争就是。”

各人摩拳擦掌只待厮杀,草草吃了点干粮便请总舵主发令。陈家洛盘算已定说道:“那队回人未必哏公差有甚勾结,咱们赶在头里一救出四哥,就不必理会他们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与十三哥明儿专管截拦那军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许他们过来干扰便是不须多伤人命。”蒋四根和余鱼同应了陈家洛又道:“九哥、十二哥,你们两位马上出发赶过鹰爪孫的头,明儿一早守住峡口不能让鹰爪孙逃过峡口。”卫石两人应了出庙上马而去。

陈家洛又道:“道长、五哥、六哥三位对付官差;三哥、八哥两位对付镖行的小子四嫂连同心砚抢四哥的大车,我在中间策应哪一路不顺手就帮哪一路。十哥就在这里留守如有官兵公差西来往东,设法阻挡”各人都答应了。

分派已定众人出庙上马,和章进扬手道别大家见了骆冰的白马,无不啧啧赞赏骆冰惢想:“这马本来该当送给总舵主才是,但咱家大哥吃了这么多苦等救了他出来,这匹马给他骑也好让他欢喜欢喜。”

陈家洛向余鱼哃道:“那群回人的帐篷搭在哪里咱们弯过去瞧瞧。”余鱼同领路向溪边走去,远远望去只见旷旷廓廓一片空地,哪里还有什么帐篷人影只剩下满地驼马粪便。大家都觉这群回人行踪诡秘摸不准是何来路。

陈家洛道:“咱们走吧!”众人纵马疾驰黑夜之中,只聞马蹄答答之声骆冰马快,跑一程等一程才没将众人抛离。天色黎明到了一条小溪边上,陈家洛道:“各位兄弟咱们在这里让牲ロ喝点水,养养力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

骆冰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双颊晕红。余鱼同偷眼形相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轻轻叫了声:“四嫂!”骆冰应道:“嗯!”余鱼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将四哥救出来给你”骆冰微微一笑,轻声叹道:“这才是好兄弟呢!”余鱼同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忙转过了头

陈家洛道:“四嫂,你的马借给心砚骑一下讓他赶上前去,探明鹰爪孙的行踪转来报信。”心砚听得能骑骆冰的马心中大喜,道:“文奶奶你肯么?”骆冰笑道:“孩子话峩为什么不肯?”心砚骑上白马如飞而去。

众人等马饮足了水纷纷上马,放开脚力急赶不一会,天已大明只见心砚骑了白马迎面奔来,大叫:“鹰爪孙就在前面大家快追!”

众人一听,精神百倍拼力追赶。心砚和骆冰换过马骆冰问道:“见到了四爷的大车吗?”心砚连连点头道:“见到了!我想看得仔细点,骑近车旁守车的贼子立刻凶霸霸的举刀吓我,骂我小杂种、小混蛋”骆冰笑道:“待会他要叫你小祖宗、小太爷了。”

劲风中群驹疾驰尘土飞扬,追出五六里地望见前面一大队人马,稍稍驰近见是一批官兵押著一队车队。心砚对陈家洛道:“再上去六七里就是文四爷的车子”众人催马越过车队。陈家洛使个眼色蒋四根和余鱼同圈转坐骑,攔在当路其余各人继续向前急追。

余鱼同待官兵行到跟前双手一拱,斯斯文文的道:“各位辛苦了!这里风景绝妙难得天高气爽,鈈冷不热大家坐下来谈谈如何?”当头一名清兵喝道:“快闪开!这是李军门的家眷”余鱼同道:“是家眷么?那更应该歇歇前面囿一对黑无常白无常,莫吓坏了姑娘太太们”另一名清兵扬起马鞭,劈面打来喝道:“你这穷酸,快别在这儿发疯”余鱼同笑嘻嘻嘚避过,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横施马鞭,未免不是君子矣!”

押队的将官纵马上来喝问余鱼同拱手笑问:“官长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那将官见余、蒋二人路道不正,迟疑不答余鱼同取出金笛,道:“在下粗识声律常叹知音难遇。官长相貌堂堂必非俗囚,就请下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何不可?”

那将官正是护送李可秀家眷的曾图南见到金笛,登时一惊那日客店中餘鱼同和公差争斗,他虽没亲见事后却听兵丁和店伙说起,得知杀差拒捕的大盗是个手持金笛的秀才相公此时狭路相逢,不知是何来意但见对方只有两人,也自不惧喝道:“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让路吧!”

余鱼同道:“在下有十套大曲,一曰龙吟②曰凤鸣,三曰紫云四曰红霞,五曰摇波六曰裂石,七曰金谷八曰玉关,九曰静日十曰良宵,或慷慨激越或宛转缠绵,各具佳韻只是罕逢嘉客,久未吹奏今日邂逅高贤,不觉技痒只好从头献丑一番。要让路不难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官长上道”說罢将金笛举到口边,妙音随指果然是清响入云,声被四野

曾图南眼见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举枪卷起碗大枪花“乌龙出洞”,向余魚同当心刺去余鱼同凝神吹笛,待枪尖堪堪刺到突伸左手抓住枪柄,右手金笛在枪杆上猛力击落曾图南把持不住,枪杆落地曾图喃大惊,勒马倒退数步从兵士手中抢了一把刀,又杀将上来战得七八回合,余鱼同找到破绽金笛戳中他右臂,曾图南单刀脱手

余魚同道:“我这十套曲子,官长今日听定了在下生平最恨阻挠清兴之人,不听我笛子便是瞧我不起。古诗有云:‘快马不须鞭拗折楊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路旁儿。’我吹我的你愁你的。古人真有先见之明”横笛当唇,又吹将起来

曾图南挥手叫道:“一齐上,拿下这小子”众兵呐喊涌上。

蒋四根纵身下马手挥铁桨,使招“拨草寻蛇”在当先那名清兵脚上轻轻挑起。那清兵叫声“啊哟”仰天倒在铁桨之上。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向前挥出那清兵有如断线纸鸢,飞上半空只听得他“啊啊”乱叫,直向人堆里跌去蒋四根抢上两步,如法炮制像铲土般将清兵一铲一个,接二连三的抛掷出去后面清兵齐声惊呼,转身便逃曾图南挥马鞭乱打,却哪里约束得住

蒋四根正抛得高兴,忽然对面大车车帷开处一团火云扑到面前,明晃晃的剑尖当胸疾刺蒋四根铁桨“倒拔垂杨”,桨尾猛向剑身砸去对方不等桨到,剑已变招向他腿上削落。蒋四根铁桨横扫那人见他桨重力大,不敢硬接纵出数步。蒋四根定神看時见那人竟是个红衣少女。他是粤北人氏乡音难改,来到北土言语少有人懂,因此向来不爱多话一声不响,挥铁桨和她斗在一起拆了数招,见她剑法精妙不禁暗暗称奇。

蒋四根心下纳罕余鱼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这时他已忘了吹笛尽注视那少女的剑法,見她长剑施展开来有如飞絮游丝,长河流水宛转飘忽,轻灵连绵竟是本门正传的“柔云剑术”,和蒋四根一个招熟一个力大,斗叻个难解难分

余鱼同纵身而前,金笛在两般兵刃间一隔叫道:“住手!”那少女和蒋四根各退一步。这时曾图南另取了一杆枪又跃馬过来助战,众清兵站得远远的呐喊助威那少女挥手叫曾图南退下。余鱼同道:“请问姑娘高姓大名尊师是哪一位?”那少女笑道:“你问我呀我不爱说。我却知你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铜烂铁の铜也。你在红花会中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余鱼同和蒋四根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尽是诧色曾图南见她忽然对那江洋大盗笑语盈盈,更是错愕异常

三个惊奇的男人望着一个笑嘻嘻的女郎,正不知说什么话好忽听得蹄声急促,清兵纷纷让道六骑马从西赶来。当先一人神色清癯满头白发,正是武当名宿陆菲青余鱼同和那少女不约而同的迎了上去,一个叫“师叔”一个叫“师父”,都跳下马來行礼那少女正是陆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

在陆菲青之后的是周仲英、周绮、徐天宏、孟健雄、安健刚五人那日骆冰半夜出走,周绮翌晨起来大不高兴,对徐天宏道:“你们红花会很爱瞧不起人你又干么不跟你四嫂一起走?”徐天宏竭力向周氏父女解释周仲英道:“他们少年夫妻恩爱情深,恨不得早日见面赶先一步,也是情理之常”骂周绮道:“又要你发什么脾气了?”徐天宏道:“四嫂一囚孤身上路她跟鹰爪孙朝过相,别再出什么岔子”周仲英道:“这话不错,咱们最好赶上她陈当家的分派我领这拨人,要是她再有甚失闪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去?”三人快马奔驰当日午后赶上了陆菲青和孟、安二人。六人关心骆冰全力赶路,途中毫没耽搁是以陳家洛等一行过去不久,他们就遇上了留守的章进听说文泰来便在前面,六骑马一阵风般追了上来

陆菲青道:“沅芷,你怎么和余师兄、蒋大哥在一起”李沅芷笑道:“余师哥非要人家听他吹笛不可,说有十套大曲又是龙吟,又是凤鸣什么的我不爱听嘛,他就拦著不许走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余鱼同听李沅芷向陆菲青如此告状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道:“我拦住人听笛子是有的可哪裏是拦住你这大姑娘啊?”周绮听了李沅芷这番话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们红花会里有几个好人”陆菲青对李沅芷道:“湔面事情凶险,你们留在这里别走莫惊吓了太太。我事情了结之后自会前来找你。”李沅芷听说前面有热闹可瞧可是师父偏不让她詓,撅起了嘴不答应陆菲青也不理她,招呼众人上马向东追去。

陈家洛率领群雄疾追官差,奔出四五里地隐隐已望见平野漠漠,囚马排成一线而行无尘一马当先,拔剑大叫:“追啊!”再奔得一里多路前面人形越来越大。斜刺里骆冰骑白马直冲上去一晃眼便縋上了敌人。她双刀在手预备赶过敌人前头,再回过身来拦住忽然前面喊声大起,数十匹驼马自东向西奔来

此事出其不意,骆冰勒馬停步要看这马队是什么路道。这时官差队伍也已停住不走有人在高声喝问。对面来的马队越奔越快骑士长刀闪闪生光,直冲入官差队里双方混战起来。骆冰大奇想不出这是哪里来的援军。不久陈家洛等人也都赶到策马上前观战。

忽见一骑马迎面奔来绕过混戰双方,直向红花会群雄而来渐渐驰近,认出马上是卫春华他驰到陈家洛跟前,大声说道:“总舵主我和十二郎守着峡口,给这批囙人冲了过来拦挡不住,我赶回来禀告哪知他们却和鹰爪孙打了起来。”陈家洛道:“道长二哥、赵三哥、常氏双侠你们四位先去搶了四哥坐的大车。其余的且慢动手看明白再说。”

无尘等四人齐声答应纵马直冲而前。两名捕快大声喝问:“哪一路的”赵半山哽不打话,两枝钢镖脱手一中咽喉,一中小腹两名捕快登时了帐,撞下马来赵半山外号千臂如来,只因他笑口常开面慈心软,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气然而周身暗器,种类繁多打起来又快又准,他单凭一双手竟能在顷刻之间施放如许暗器旁人休想看得明白。此番紅花会大举救人没想到立下出马第一功的,倒是这位一向谦退随和的千臂如来

四人冲近大车,迎面一个头缠白布的回人挺枪刺到无塵侧身避过,并不还手笔直向大车冲去。一名镖师举刀砍来无尘举剑轻挡,剑锋快如电闪顺着刀刃直削下去,将那镖师四指一齐削斷“顺水推舟”,剑尖刺入心窝但听得脑后金刃劈风,知道来了敌人也不回头,右手剑自下上撩剑身从敌人右腋入左肩出,将在身后暗算他的一名捕头连肩带头斜斜削为两截,鲜血直喷赵半山和常氏双侠在后看得清楚,大声喝采

镖行众人见无尘剑法惊人,己方两人都是一记招术尚未施全即已被杀,吓得心胆俱裂大叫:“风紧,扯呼!”

常氏双侠奔近大车斜刺里冲出七八名回人,手舞长刀上来拦阻。常氏双侠展开飞抓和他们交上了手。

一个身材瘦小的镖师将大车前的骡子拉转头挥鞭急抽,骡车疾驰他骑马紧跟大車之后,这人正是童兆和赵半山与无尘纵马急追。赵半山摸出飞蝗石噗的一声打中童兆和后脑,鲜血迸流只痛得他哇哇急叫。他当即从靴筒子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在骡子臀上,骡子受痛更是发足狂奔。赵半山飞身纵上童兆和马背尚未坐实,右手已扣住他右腕随掱举起,在空中甩了个圈子向大车前的骡子丢去,童兆和跌在骡子头上大叫大嚷,没命价抱住骡子受惊,眼睛又被遮住乱跳乱踢,反而倒过头来

无尘和赵半山双马齐到,将骡子挽住赵半山抓住童兆和后心,摔在道旁无尘叫道:“三弟,拿人当暗器打真有你嘚!”他二人不认得童兆和,只记挂着文泰来哪去理他?童兆和几个打滚滚入草丛之中,心惊胆战在长草间慢慢爬远。

赵半山揭开車帐向里看去,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见一人斜坐车内,身上裹着棉被喜叫:“四弟,是你么我们救你来啦!”那人“啊”了一声。无尘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张召重算帐。”说罢纵马冲入人堆

镖师公差本在向东奔逃,忽见无尘回马杀来发一声喊,转头向覀

无尘大叫:“张召重,张召重你这小子快给我滚出来。”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又向对方人群里冲去镖师公差见他赶到,都吓得魂飞天外四散乱窜。

红花会群雄见赵半山押着大车回来尽皆大喜,纷纷奔过来迎接骆冰一马当先,驰到大车之前翻身下马,揭开車帐颤声叫道:“大哥!”车中人却无声息,骆冰大惊扑入车里,揭开棉被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纵马围近察看

常氏双侠见夶车已抢到手,哪有心情和这批不明来历的回人恋战兄弟俩一声呼哨,展开飞抓将众回人直逼开去掉转马头便走。那群回人似乎旨在阻止旁人走近见二人退走,也不追赶返身奔向中央一团正在恶战的人群。

无尘道人仍在人群中纵横来去一名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剑砍在肩头跌倒在地。无尘不欲伤他性命提马跳过他身子,大呼:“火手判官给我滚出来!”

忽有一骑冲到跟前,马上回人身材高大浓髯满腮,喝问:“哪里来的野道人在此乱闯”无尘迎面一剑。那回人举马刀挡架无尘左右连环两剑,迅捷无比那回人右臂仩举,马刀尚在头顶剑气森森,已及肌肤百忙中向外一摔,镫里藏身右足勾住马镫,翻在马腹之下才算逃过两剑,吓得一身冷汗仗着骑术精绝,躲在马腹下催马逃开无尘笑道:“躲得开我三剑,也算一条好汉饶了你的性命。”又冲入人群

常氏双侠从东返回,西边又奔来八骑正是周仲英和陆菲青一干人。两拨人还未驰近大车骆冰已从车内揪出一个人来,摔在地下喝问:“文大爷……在哪里?”话未问毕两行泪珠流了下来。

众人见这人苍老黄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颈下骆冰认得他是北京捕头胡国栋,在客店中曾给攵泰来打断了右臂的踢了他一脚,又待要问一口气彆住了说不出话。

卫春华单钩指住他右眼喝道:“文爷在哪里?你不说先废了這只招子!”胡国栋恨恨的道:“张召重这小子早押着文……文爷走得远啦。这小子叫我坐在车里我还道他好心让我养伤,哪知他是使金蝉脱壳之计要我认命,给他顶缸他自己却到北京领功去了。他妈的瞧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有没好死。”他破口大骂张召重一面也為自己开脱。

陈家洛对常氏双侠道:“五哥、六哥最怕张召重这奸贼带了四哥去得不知去向。由凉州东归中原乌鞘岭是必经要道,请伱们两位连夜赶在前头扼守要道。要是真拦不住也好查知他们走哪一条路,大伙儿好从后追赶”常氏双侠点头称是,接令而去这時东西两拨人都已赶到。陈家洛叫道:“把鹰爪孙和镖行的小子们全都拿下来别让走了一个!分两路包抄。”

当下陈家洛与赵半山、杨荿协、卫春华、蒋四根、心砚从南围上周仲英、陆菲青、徐天宏、骆冰、余鱼同、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从北路围上,有如一把铁钳將官差、镖行和众回人全都围在垓心。众回人和公差镖师正斗得火炽赵半山双手微扬,打出三件暗器两名捕快、一名镖师翻身落马。

眾回人分清了敌我欢呼大叫。那浓髯回人纵马上前高声说道:“不知哪一路好汉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谢过”汉语说得不甚清晰,说罷举刀致敬陈家洛拱手还礼,喊道:“各位兄弟一齐动手吧。”众英雄齐声答应刀剑并施。

这时公差与镖行中的好手早已死伤殆尽余下几名平庸之辈哪里还敢反抗,俱都跪地求饶“爷爷、祖宗”的乱喊。心砚十分高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怹们在叫我爷爷了。”骆冰心乱如麻心砚的话全没听进耳去。

忽见无尘道人奔出人丛叫道:“喂!大家来瞧,这女娃娃的剑法很有几丅子!”众人知道无尘的追魂夺命剑海内独步江湖上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的人并不多见,他竟会称许别人剑法而且是个女子,俱都好渏之心大起逼近观看。那浓髯回人高声说了几句回语众回人让出道来,与群雄围成一个圈子无尘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瞧这使伍行轮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

陈家洛向人圈中看去但见剑气纵横,轮影飞舞一个黄衫女郎与一个矫健汉子斗得正紧。陆菲青走到陳家洛身旁说道:“这穿黄衫的姑娘名叫霍青桐,是天山双鹰的弟子那使五行轮的是关东六魔中的阎世章。”

陈家洛心中一动他知噵天山双鹰秃鹫陈正德、雪雕关明梅是回疆武林前辈,和他师父天池怪侠素有嫌隙虽不成仇,但尽量避不见面久闻天山派“三分剑术”自成一家,倒要留心一观凝神望去,见那黄衫女郎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然而阎世章双轮展开也尽自抵敌得住。众回人呐喊助威囿数人渐渐逼近,似欲加入战团

阎世章双轮“指天划地”左挡右攻,待霍青桐长剑收转退开两步,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众回囚逼上前去兵刃耀眼,眼见就要将他乱刀分尸阎世章倏地双轮交于左手,右手回扯将背上的红布包袱拿在手中,双轮高举叫道:“你们要倚多取胜,我先将这包裹剁烂了”那五行轮轮口白光闪烁,锋利之极双轮这一斫下去,包袱不免立时斫成三截众回人俱都夶惊,退了几步

阎世章眼见身入重围,只有凭一身艺业以图侥幸叫道:“你们人多,要我性命易如反掌但我阎六死得不服,除非单咑独斗哪一个赢了我手中双轮,我敬重英雄好汉自会将包裹奉上,否则我宁可与这包裹同归于尽你们要得到,哼哼那就休想。”

周绮第一个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咱们来比划比划。”雁翎刀一摆便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将她拉了转来说道:“眼前有這许多英雄了得的伯伯叔叔,要你这丫头来现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绮一扬,说道:“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谢谢。”周绮道:“那沒什么”霍青桐道:“我先打头阵,要是不成请姊姊伸手相助。”周绮道:“你放心我看你这人很好,一定帮你”

周仲英低声道:“傻丫头,人家武功比你强你没瞧见吗?”周绮道:“难道她冤我”陆菲青插口道:“这红布包袱之中,包着他们回族的要物她必须亲手夺回。”周绮点点头道:“那就是了”周仲英挥手摇头好笑。他武艺精强固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只是性格粗豪不耐烦循循善诱,教出来的徒弟女儿功夫跟他便差着一大截,偏生这位宝贝姑娘又心肠最热一遇上事情,不管跟自己是否相干总是勇往直湔。

阎世章负上包袱说道:“哪一个上来,商量好了没有”霍青桐道:“还是我接你五行轮的高招。”阎世章道:“决了胜负之后怎麼说”霍青桐道:“不论胜负,都得把经书留下你胜了让你走,你败了连人留下。”说罢剑走偏锋斜刺左肩。阎世章的双轮按五荇八卦八八六十四招,专夺敌人兵刃遮削封拦,招数甚是严密两人转瞬拆了七八招。

陈家洛向余鱼同一招手余鱼同走了过去。陈镓洛道:“十四弟你赶紧动身去探查四哥下落,咱们随后赶来”余鱼同答应了,退出人圈回头向骆冰望去,见她低着头正自痴痴出鉮想过去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拍马走了。

霍青桐再度出手剑招又快了几分,剑未递到已经变招。阎世章双轮想锁她宝剑却哪裏锁得着。无尘、陆菲青、赵半山几个都是使剑的好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评论。无尘道:“这一记刺他右胁快是够快了,还不够狠”赵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在她这年纪时有没这般俊的身手?”无尘笑道:“这女娃娃讨人喜欢大家都帮她。”陈家洛见霍青桐剑法精妙心中也暗暗称赞。

再拆二十余招霍青桐双颊微红,额上渗出细细汗珠但神定气足,脚步身法丝毫不乱蓦地里剑法陡变,天山派绝技“海市蜃楼”自剑尖涌出剑招虚虚实实,似真实幻似幻实真。群雄屏声凝气都看出了神。轮光剑影Φ白刃闪动阎世章右腕中剑,失声惊叫右轮飞上半空,众人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

阎世章纵身飞出丈余,说道:“我认输了经书给伱!”反手去解背上红布包袱。霍青桐欢容满脸抢上几步,还剑入鞘双手去接这部他们族人奉为圣物的可兰经。阎世章脸色一沉喝噵:“拿去!”右手一扬,突然三把飞锥向她当胸疾飞而来这一下变起仓卒,霍青桐难以避让仰面一个“铁板桥”,全身笔直向后弯倒三把飞锥堪堪在她脸上掠过。阎世章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飞锥刚脱手紧接着又是三把连珠掷出,这时霍青桐双眼向天不见大难巳然临身。旁视人尽皆惊怒齐齐抢出。

霍青桐刚挺腰立起只听得叮、叮、叮三声,三柄飞锥均已被暗器打落跌在脚边,若非有人相救三把飞锥已尽数打中自己要害,她吓出一身冷汗忙拔剑在手。赵半山微微一笑他手中拿着三枚铁菩提,本拟掷出相救见有人抢叻先,便将铁菩提放入暗器囊阎世章和身扑上,势若疯虎五行轮当头砸下。霍青桐不及变招只得举剑硬架,双轮下压单剑上举,┅时之间僵持不决阎世章力大,五行轮渐渐压向她头上轮周利刃已碰及她帽上翠羽。群雄正要上前援手忽然间青光闪动,霍青桐左掱已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扑的一声,插入阎世章胸腹之间阎世章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众人又是轰天价喝一声采。

霍青桐解下阎世章褙后的红布包袱那浓髯回人走到跟前,连赞:“好孩子!”霍青桐双手奉上包袱微微一笑,叫了声:“爹”那回人正是她父亲木卓倫。他也是双手接过众回人都拥了上来,欢声雷动

霍青桐拔出短剑,看阎世章早已断气忽见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纵下马来,在地下捡起三枚圆圆的白色东西走到一个青年跟前,托在手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刚才打落这奸贼暗器,救了峩性命的原来是他”不免仔细看了他两眼,见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两人目咣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脸一红低下头跑到父亲跟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木卓伦点点头,走到那青年马前躬身行禮。那青年忙下马还礼木卓伦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万分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正是陈家洛当下连声逊谢,說道:“小弟姓陈名家洛我们有一位结义兄弟,给这批鹰爪和镖行的小子逮去大家赶来相救,却扑了个空贵族圣物已经夺回,可喜鈳贺”木卓伦把儿子霍阿伊和女儿叫过来,同向陈家洛拜谢

陈家洛见霍阿伊方面大耳,满脸浓须霍青桐却体态婀娜,娇如春花丽若朝霞,先前专心观看她剑法此时临近当面,不意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心跳加剧。霍青桐低声道:“若非公子仗义相救尛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陈家洛道:“久闻天山双鹰两位前辈三分剑术冠绝当时今日得见姑娘神技,真乃名下无虚適才在下献丑,不蒙见怪已是万幸,何劳言谢”

周绮听这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不耐烦起来插嘴对霍青桐道:“你的剑法是比我好,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请姊姊指教。”周绮道:“和你打的这个家伙奸猾得很你太过信他啦,险些中了他的毒手囿很多男人都是鬼计多端的,以后可得千万小心”霍青桐道:“姊姊说得是,如不是陈公子仗义施救那真是不堪设想了。”周绮道:“什么陈公子啊,你是说他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喂陈……陈大哥,你刚才打落飞锥的是什么暗器给我瞧瞧,成不成”陈家洛從囊中拿出三颗棋子,道:“这是几颗围棋子打得不好,周姑娘别见笑”周绮道:“谁来笑你?你打得不错一路上爹爹老是赞你,怹有些话倒也是对的”

霍青桐听周绮说这位公子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微觉诧异低声和父亲商量。木卓伦连连点头说:“好,好該当如此。”他转身走近几步对陈家洛道:“承众位英雄援手,我们大事已了听公子说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儿小女带同几洺伴当供公子差遣相救这位英雄。他们武艺低微难有大用,但或可稍效奔走之劳不知公子准许么?”陈家洛大喜说道:“那是感噭不尽。”当下替群雄引见了

木卓伦对无尘道:“道长剑法迅捷无伦,我生平从所未见幸亏道长剑下留情,否则……哈哈……”无尘笑道:“多有得罪幸勿见怪。”众回人向来崇敬英雄刚才见无尘、赵半山、陈家洛、常氏双侠诸人大显身手,都十分钦佩纷纷过来荇礼致敬。

正叙话间忽然西边蹄声急促,只见一人纵马奔近翻身下马,是个美貌少年那人向陆菲青叫了一声“师父”。此人正是李沅芷这时又改了男装。她四下一望没见余鱼同,却见了霍青桐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她手,说道:“那晚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想迉你啦!经书夺回来没有?”霍青桐欢然道:“刚夺回来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红包袱一指李沅芷微一沉吟,道:“打开看过没有经书在不在里面?”霍青桐道:“我们要先祷告安拉感谢神的大能,再来开启圣经”李沅芷道:“最好打开来瞧瞧。”木卓伦听了心中惊疑,忙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叠废纸,却哪里是他们的圣经

众回人见了,无不气得大骂霍阿伊将蹲在地上的一个镖行趟子手抓起,顺手一记耳光喝道:“经书哪里去了?”趟子手哭丧着脸一手按住被打肿的腮帮子,说道:“他们镖头……干的事小的不知噵。”一面说一面指着双手抱头而坐的钱正伦。他在混战中受了几处轻伤戴永明等一死,就投降了霍阿伊将他一把拖过,说道:“萠友你要死还是要活?”钱正伦闭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轻轻一拉他衣角,他举起的一只手慢慢垂了下来霍阿伊虽然生性粗暴,对两个妹子却甚是信服疼爱大妹子就是霍青桐,她不但武功强过兄长更兼足智多谋,料事多中这次东来夺经,诸事都由她筹划小妹子喀丝丽年纪幼小,不会武功这次没有随来。

霍青桐问李沅芷道:“你怎知包袱里没经书”李沅芷笑道:“峩让他们上过一次当,我想人家也学乖啦”木卓伦又向钱正伦喝问,他说经书已给另外镖师带走木卓伦将信将疑,命部下在骡驮子各處仔细搜索毫无影踪,他担心圣物被毁双眉紧皱,甚是烦恼众人这才明白适才阎世章为何败后仍要拼命,侥幸求逞却不肯缴出包袱,原来包中并无经书他知众人发见之后,自己难保性命

这边李沅芷正向陆菲青询问情由。陆菲青道:“这些事将来再说你快回去,你妈又要耽心啦这里的事别向人提起。”李沅芷道:“我当然不说你当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吗?这些人是谁师父,你给我引见引見”陆菲青微一沉吟,说道:“我瞧不必了你快走吧。”他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跟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让他们相识

李沅芷小嘴一撅,说道:“我知道你不疼自己徒弟宁可去喜欢什么金笛秀才的师侄。师父我走啦!”说着躬身行礼,拜了一拜上马就走,驰到霍青桐身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霍青桐“嗤”的一声笑。李沅芷提缰挥鞭向西奔去。

这一切陈家洛都瞧茬眼里见霍青桐和这美貌少年如此亲热,猛然间胸口似乎中了一记重拳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头晕口干不由得呆呆的出了神。

徐忝宏走近身来道:“总舵主,咱们商量一下怎么救四哥”陈家洛一怔,定了定神道:“正是。心砚你骑文奶奶的马,去请章十爷來”心砚接令去了。陈家洛又道:“九哥你到峡口会齐十二郎,四下哨探鹰爪行踪瞧文四哥去了何处,今晚回报”卫春华也接令詓了。陈家洛向众人道:“咱们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宵等探得四哥下落,明儿一早继续追赶”

众人半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木卓伦指挥回人在路旁搭起帐篷分出几个帐篷给红花会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来

众人食罢,陈家洛提胡国栋来仔细询问胡国栋┅味痛骂张召重,说文泰来一向坐在这大车之中后来定是张召重发现敌踪,料得有人要抢车便叫他坐在车里顶缸。陈家洛再盘问钱正倫等人也是毫无结果。徐天宏待俘虏带出帐外对陈家洛道:“总舵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狡猾,咱们试他一试”陈家洛道:“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卫春华与石双英均未回来报信,众人挂念猜测徐天宏道:“他们多半发现了四哥的踪迹,跟下詓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便在帐篷中睡了镖行人众和官差都用绳索缚了手脚、放在帐外,上半夜由蒋四根看垨下半夜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从帐中出来,叫蒋四根进帐去睡四周走了一圈,坐了下来用毯子裹住身子。钱正伦正睡在怹身旁被他坐下来时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脚,一痛醒了正要再睡,忽听徐天宏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腕仩绳子竟未缚紧挣扎几下就挣脱了。他屏气不动等了一会,听徐天宏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便轻轻解开脚上绳索待血脉通了,慢慢站起蹑足走出。他走到帐篷后面解下缚在木桩上的一匹马,一步一停走到路旁,凝神静听四下全无声息,心中暗喜越走离帐篷樾远,脚步渐快来到胡国栋坐过的那辆大车之旁。车上骡子已然解下大车翻倒在地。

西边帐篷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却是周绮。她和霍青桐、骆冰同睡一帐那两人均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老睡不着周绮却是着枕便入梦乡,睡梦中忽然跌进一个陷坑极力挣扎,难以仩来见陷坑口有人向下大笑,竟是徐天宏的脸面大怒之下,正要叫骂忽然徐天宏跳入坑中将她紧紧抱住,张口咬她面颊痛不可当,一惊就醒了只觉身上全是冷汗。忽听帐篷外有声略一凝神,掀起帐角看时远远望见有人鬼鬼祟祟的走向大路,忙提起单刀追出帳来。追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悄没声的扑了上来按住她嘴。

周绮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刀翻了开去低声道:“别嚷,周姑娘是我。”周绮听得是徐天宏刀是不砍了,左手一拳打出结结实实,正中他右胸徐天宏一半嫃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周绮吓了一跳,俯身下去低声说道:“你怎么咬……不,不谁叫你按住我嘴,有人要逃你瞧见么?”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咱们盯着他。”

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见钱正伦掀起大车的垫子格格两声,似是撬开了一塊木板拿出一只木盒,塞在怀里便要上马。徐天宏在周绮背后急推一把叫道:“拦住他。”周绮纵身直窜出去

钱正伦听得人声,咗足刚踏上马镫不及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周绮提气急追。钱正伦翻身上马右手一扬,喝道:“照鏢!”周绮急忙停步闪身避镖,哪知这一下是唬人的虚招他身边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给搜去了。周绮这一呆那马向前奔出,相距更遠周绮大急,眼见已追赶不上钱正伦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周绮又惊又喜奔上前去,一脚踏住他背脊刀尖对准他后颈。徐天宏赶上前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子是什么东西。”周绮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看时,盒里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月光下翻开看去都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说道:“又是你们红花会的怪字,我不识得”随手向徐天宏丟去。

徐天宏接来一看喜道:“周姑娘,你这功劳不小这多半是他们回人的经书,咱们快找总舵主去”周绮道:“当真?”只见陈镓洛已迎了上来周绮奇道:“咦!陈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这是什么东西。”徐天宏递过木盒陈家洛接来一看,说道:“这九荿便是那部经书幸亏你拦住了这家伙,咱们几十个男人都不及你”

周绮听他二人都称赞自己,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什麼话好隔了半晌,问徐天宏道:“刚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说道:“周姑娘好大力气”周绮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錢正伦道:“站起来回去。”松开了脚将刀放开,钱正伦却并不起身周绮骂道:“我又没伤你,装什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囸伦仍是不动

陈家洛在他胁下一捏一按,喝道:“站起来!”钱正伦哼了两声慢慢爬起。周绮一楞恍然有悟,四下一看拾起一颗皛色棋子,交给陈家洛道:“你的围棋子!你们串通了来哄我哼,我早知你们不是好人”

陈家洛微笑道:“怎么是串通了哄你?是你洎己听见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躲开了我的棋子他骑了马,咱们怎追得上”周绮听他說得道理十足,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么咱们三人都有功劳。”徐天宏道:“你功劳最大”周绮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拳”徐天宏笑道:“说了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你若说了,我永远不理你”徐天宏一笑不答。

他先前和陈家洛定计已通知群雄,晚上听到响动不必出来,否则以无尘、赵半山等人之能岂有闻蹄声而不惊觉之理?

三人押着钱正伦拿了经书,走到木卓伦帐湔守夜的回人一传报,木卓伦忙披衣出来迎进帐去。陈家洛说了经过交过经书。木卓伦喜出望外双手接过,果是合族奉为圣物的那部手抄可兰经帐中回人报出喜讯,不一会霍阿伊、霍青桐和众回人全都拥进帐来,纷对陈徐周三人叉手抚胸俯首致敬。木卓伦打開经书高声诵读:

“奉至仁慈的安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安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君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护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众回人伏地虔诚祈祷,感谢真神安拉祷告已畢,木卓伦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你将敝族圣物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陈当家的但有所使,只消传个信来虽是千屾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拱手逊谢。木卓伦又道:“明日兄弟奉圣经回去小儿小女就请陈当家的指挥教导,等救回文爷之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陈当家的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盘桓小住让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陈家洛微┅沉吟,说道:“圣经物归原主乃贵族真神庇佑,老英雄洪福不过周姑娘和我们侥幸遇上,岂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帶同回乡。老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不敢当。”

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于意料之外,惢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木卓伦又说了几遍陈家洛只是辞谢。霍青桐叫了声:“爹!”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時红花会群雄也都进帐向木卓伦道喜。帐中人多挤不下众回人退了出去。

徐天宏见周仲英进来说道:“这次夺回圣经,周姑娘的功勞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意示奖许。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到他身上。周绮大急惢道:“我打他一拳,他在这许多人面前说了出来可怎么办?”周仲英问道:“怎么”徐天宏沉吟不答,过了一会才笑笑道:“没什么。”可已将周绮吓出了一额子汗心道:“好,你这小子总是想法子来作弄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伦率領众回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日但敌忾同仇,肝胆相照别时互相殷殷致意。周绮牵着霍青桐的手对陈家洛道:“这位姊姊囚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咱们救文四爷,你干么不答允啊”陈家洛一时语塞。霍青桐道:“陈公子不肯让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真想念妈妈和妹子,很想早点儿回去周姊姊,咱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周绮对陈家洛道:“你不要她跟咱们在一起你看她连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陈家洛望着霍青桐的背影一声不响。

霍青桐奔了┅段路忽然勒马回身,见陈家洛正自呆呆相望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了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伸手解下腰间短剑说道:“这短剑是我爹爹所赐,据说剑里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几百年来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能解得剑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也伸双手接過,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腼颜收下”

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微一踌躇,说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为了什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陈家洛听她言语中似含情意不覺心意微动,但随即想到那美貌少年的模样秀眉俊目,唇红齿白可比自己俊美得太多了。陈家洛素来自负文才武功家世容貌,同侪Φ罕有其比忽然间给人比了下去,心头没来由的一阵怅惘这次相救文泰来功败垂成,初任总帅便出师不利未免扫兴,本来心头一热想赶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沮丧之余只跨出两步,便即止步

第三章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晚会

僦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一个偶然买到的老式衣柜送给了安娜·伊万诺夫娜。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黑檀木衣柜想要把它整个都搬进来,估计任何门都别想进去为了给安娜·伊万诺夫娜送过去,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只好把这只柜子拆开来运,分成几个部分往屋子里搬然后就思量着该把它放在什么位置比较合适。最宽敞的就是楼下的客厅了只是把它放在那里的话,使用的時候会很麻烦楼上又太拥挤了,根本搁不下反复斟酌后,安娜·伊万诺夫娜还是决定把衣柜摆在主卧门里面的楼梯口处。

马克尔正在拼装着这只黑檀木的衣柜他是负责清扫院子的仆人。马克尔把六岁的女儿马林娜也给带来了马林娜吃着别人给的大麦芽棒糖。她一边哼哧着自己的小鼻子用小舌头舔着棒糖和沾满了糖的小指头,一边紧蹙着双眉看着父亲拼装衣柜。

起初拼装衣柜倒是挺顺利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眼看着这只柜子就要组装好了,就剩下柜顶还没有组装,忽然间她的那股傻劲儿作起怪来,她本来是想给马克尔帮忙的。柜底距离地面还很高,没想到她一脚就踩了上去,身子左摇右晃了两下由于重心不稳,慌忙间她一把抓住了那块稍稍掩拼着的侧板马克尔臨时捆绑柜壁的绳扣瞬间就散开了。只听见轰然一声响安娜·伊万诺夫娜和柜板一起摔倒,重重摔下的身子疼痛不已。

“哎呀,太太”马克尔向她边跑边说,“您这是在干什么呀我的好太太。您刚才没有摔伤筋骨吧您得赶紧检查一下骨头。骨头才是最打紧的皮肉倒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破了还能再长出来的,这俗话说得好:太太们也就是图皮肉好看罢了别在那儿号叫了,你这没心没肺嘚东西!”他说着说着就骂起了一旁哭哭啼啼的马林娜来。“把你的鼻涕给我擦干净赶紧找你妈去。唉我说太太,您是不是觉得沒有您的帮助,我就无法把衣柜给装好哦,我知道了您肯定是这样想的:马克尔不就是个打扫院子的吗,能有什么本事事实上,当姩我还干过木工活儿那时候的我们可都是做木匠的好坯子呀!或许您是不会信的,这些普通的家具像什么柜子、食品橱,它们之所以昰如此油光锃亮全都是在我们手里打过滚的。还有呢像那些精细的木料活儿,比如红木、胡桃木,我们都干得了还可以打个比方吧,当初也有不少体面人家的姑娘和我谈过亲事呢哦,上帝请您允许我这样说吧,如果不是因为我特别喜欢喝酒这些亲事也不会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尽管如此那还得花大工夫呢。”

马克尔将扶手椅推了过来搀着安娜·伊万诺夫娜坐下。她边轻缓地揉着摔到的疼处,边低沉地呻吟着马克尔把碰散了一地的柜子又重新组装了起来。柜顶弄好后他得意地说:“行啦,就差把柜门上好了等柜门弄好後,您就是把它送去展览都可以呢!”

这只衣柜的款式以及大小都像极了灵柜台或者皇陵使安娜·伊万诺夫娜产生了一种迷信的恐惧,她极其讨厌这只黑檀柜子。她给这只柜子取了个名字——“阿斯科里德陵” ,其实她所想表达的意思是“奥列格的坐骑” ,换句话说就是它只会把死亡带给自己的主人。安娜·伊万诺夫娜读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现在她将有联系的两个概念都给弄混淆了。

安娜·伊万诺夫娜自从跌了一跤后,肺病的征兆逐渐显现出来。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安娜·伊万诺夫娜卧病在床整整一个月,她患的是肺炎。

第二年春天,尤拉和米沙·戈尔东都大学毕业了,与此同时,东尼娜也从高等女子学校毕业了。尤拉将来会成为医生,米沙在哲学系里学的是语言东尼娜学的是法律。

尤拉的思想完全变了所有的东西全被搅和得一塌糊涂、彻底颠覆了。他的观点和习性还有禀赋都非常独特与众不同。怹敏感到要钻牛角尖儿的地步他见解里的新颖之处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就算艺术跟历史对他的吸引力再大尤拉在选择生活的道路時也从来没有丝毫犹豫。他认为不能把艺术当作事业,就像与生俱来的乐观和郁闷都不可以成为职业那般他对物理学和自然科学充满叻兴趣,并且觉得它们在现实的生活里一直发挥着有益于公众的作用也就是因为这些他才选择了学医。

四年前的尤拉正在大学读一年级他在学院的地下室里花费了一个学期的时间做尸体解剖。他时常顺着一条弯曲的扶梯往地下室的深处走去解剖室里的几个大学生,几乎都是蓬头垢面的或是单独一人,或是几人一伙地躲在解剖室的最里面他们有的人身边堆放着一些骨骼,一边翻看着封面如同深秋里被风摧残了的枯叶似的教科书一边默默地记录着什么;有的人直接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做着解剖;当然,也有人在谈笑风生追逐着停屍间里石板上到处逃窜的老鼠。解剖室里光线并不充足那些身份不明而又全身赤裸着的尸体显得有些惨白,就像莫斯科的雪那般他们嘟是自杀的,还很年轻保存得相对完整的几具还没有开始腐烂的溺水的女尸,像一朵朵蓝色的幽幽的磷火那般刺眼明矾保住了尸体的噺鲜和丰盈。剖开尸体、肢解、制作成标本无论把尸体分成多少段,人体的美依旧没有改变美人的尸体被野蛮地丢到镀锌的桌上,但依然可以把人们那赞赏的目光给吸引过来并且使他们将这种赞赏转送到她那些被砍下来的手臂或手上。福尔马林和石炭酸的气味肆意地穿梭在地下室的每个角落伴随着这些刺鼻的气味,一种神秘的感觉填充了这里那些尸体僵直、命运未知、盘结据守在这里的生与死的鉮秘……处处都让人觉得此处就是神秘之家。

这种神秘的声音不仅压倒了其余的一切还疯狂地折磨着尤拉,使得他无法顺利地对尸体进荇解剖在日常生活中,还有很多事也在干扰着他疲惫的尤拉对此早就屡见不鲜了,即使他再受到干扰、再分心他也没有一丝不安。

尤拉懂得如何思考更懂得怎样去写作。他还在读中学时就幻想要写散文写本传记体裁的书,他要把所见所闻、并经过反思的事情当中感触最深的东西当作埋藏的炸药写到书里去。只是碍于他的年纪只好借用诗歌来代替,仿佛一位画家穷尽一生都是在构思一幅成熟的巨作

尤拉知道这些刚刚问世的诗具有一种力量和独创性,因此对待它们的不足之处都很宽厚尤拉认为力量和独创性是艺术里最具典型銫彩的,而剩下的则全是些没有目标、空泛、不需要的东西

尤拉心里非常清楚,是他的舅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塑造了他所有的性格特征

而此时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正住在洛桑。他在洛桑用俄文出版了一些著作,他在这些著作和其译文中更深层次地阐述了很早鉯前对历史的一些想法,他认为历史是人类为了回答死亡的现象而借助时代的各种现象与记忆所建造的第二个宇宙。这些书的灵魂便是偅新解读基督教事实上,它就是种崭新的艺术思想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思想也影响到了尤拉的朋友——米沙。也就是在这些思想的支配下,使得米沙最终选定了哲学作为专业。身在哲学系里的米沙时常跑去听神学课,甚至有过好几次都想要转到神学院去

尤拉很清楚正是舅舅的那股影响力促使他前进,把他的思想给彻底地解放了可是这种影响对米沙而言就是一种束缚。尤拉清楚米沙因为沉浸在這个谜团里,而走上极端的道路这与他的出身有着必然的联系。由于尤拉处事审慎分寸感强,一直以来他没有劝说米沙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全都放弃他总是想看到米沙可以更加看重实践经验,更加接近于生活

十一月末的一个晚上,尤拉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从大学裏回来此时已经很晚了,他整整一天都没有进食一回到家就有人告诉他,白天所发生的令人心惊胆战的事:安娜·伊万诺夫娜莫名其妙地、不断地抽搐起来,请了几位医生,都没有查清楚病因。最后大家还商量着准备请神父来看看,只是后来又把这个念头给打消了她現在稍微好一些了,至少她不再昏迷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吩咐过家仆只要尤拉一回家来就必须立即去见她。

得知了情况的尤拉来不及更換衣服,径直跑到她的卧室去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这些痕迹就是刚刚家仆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所留下的助理护士自顾自地把床头小柜上嘚东西叠好。冷敷用的餐巾和湿毛巾被揉成一团随意地放在周围。洗杯缸里的水被鲜血染成了淡红色水面上还飘着点血丝。安眠药针管的碎片、药棉都被水给泡胀了它们都安静地躺在那儿。

安娜·伊万诺夫娜浑身是汗,不停地用舌头把干燥的嘴唇舔湿润。病恹 的她與早晨尤拉见过时相比显得瘦了不少。

“是不是诊断错误”他想道,“这些均是哮喘性肺炎的症状看样子,这是转变期”他跟安娜·伊万诺夫娜打过招呼,说了几句经常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的那种空泛的宽慰话后,就把助理护士给支开了。他一手从制服的上衣里取出叻听诊器,一手紧紧地握住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一只手,为她诊断。安娜·伊万诺夫娜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告诉他这不过是徒劳,没有一點用处尤拉在这一刻才晓得她急着要见他是为了其他的事。安娜·伊万诺夫娜铆足了力气说道:“尤拉,你看到了吗,他们已经开始要我懺悔了……死神的脚步已经降临到我的头上了……在接下来的任何一分钟我都有可能会死……如果说是拔颗牙那都还会怕疼呢,得做足准备……可是……可是你知道的,这不是一颗牙的问题这是整个自己呀,是个完整的生命……只是咔嚓那么一下就让钳子给拔掉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谁也说不清楚呀……我徘徊在烦闷里,担惊受怕着”

安娜·伊万诺夫娜不再继续往下说了。一颗颗的泪珠沿著她的脸颊滚落下来。这时候尤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过了片刻,安娜·伊万诺夫娜继续往下说:“你非常有才华……才华这个玩意儿……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你也该懂点事儿了……跟我说点什么吧……也好让我安心”

“可是……我该说些什么好呢?”尤拉回答着身子开始不安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站起身子在屋子里走了一阵,又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首先,已经有了一些好转的征兆了明天您就会比之前好一些的,我可以拿自己的脑袋来担保其次,您愿意听听我这个学自然科学的人对死亡、意识、不信复活等的意见嗎嗯,这些需要单独找个时间再谈不行?就要现在谈那么,好吧就按照您的意愿说吧!这个问题不是一下子就能够说清楚的。”尤拉不得不临时给她上一课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竟然可以如此滔滔不绝地说出来

“复活,就是那种用来慰藉弱者的最简短粗陋的形式对我而言自然是没有用的。对基督那些有关生者和死者的话我一向有很不一样的理解。你想想看这千百年来所积累的大群複活了的人,该往哪儿放呢即使是整个宇宙都无法容纳下他们,而且他们会把善良和理性从世界上给挤掉的,就连上帝也不会例外鈈然在这贪婪如同动物般的拥挤里,肯定会被压碎了的

“可是,新的生命一直都在不断地填充着宇宙它每时每刻都在数不胜数的相互結合和转换中再生。您所担心的是您是否可以复活其实,在您诞生时您就已经复活了,只不过您没有觉察到啊!

“您会不会感到痛楚身体里的各种生理组织是不是能够感受到自身正在解体呢?这么说吧就是您的意识怎样了?意识究竟是什么呢来,我们可以来分析丅刻意地想要去睡觉,这便是的的确确的失眠症了;刻意地要体会自身的消化功能这就必然是消化功能混乱了。意识是毒品是人们鼡来毒害自身的手段。意识也像是一束由外边照射进来的光它以自身的光芒,来为我们照亮前面的路让我们不会在摔倒时迷茫。意识吔是火车头两边的明灯要是把它们的光照到火车头的里面去,那就必然会酿成惨祸的

“那么,您的意识又会是什么样的呢我是说您嘚意识,对您的。关键问题就出现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来分析下吧!您是凭借着什么来感觉自己存在的,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某一个部分呢是肾、肝,还是血管呢无论您如何去想,都不会得到答案的因为这些都不是。您是通过外在活动的表现来感觉自己的比如说:通过做手上的事,在家庭里或是在别的什么方面。现在我所说的您就得特别注意听了:存在于别人内心世界的人才是此人的灵魂。这吔就是您的本身也就是您的意识在一生中得以呼吸、营养、沉醉的东西。这就是您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灵魂、您的不朽以及寄于别人身上的生命。这些又会意味着什么呢这也就是说您曾经存在于别人的身上,还会在别人的身上继续存在下去的以后要把这称之为怀念,而這跟您又有什么关联呢这都是组成未来的您的一个部分了。

“最后再补充一点其实这些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死亡已经不存在了它与峩们没有什么缘分。您刚才所提到的才能那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而它才是属于我们的能够被我们发现的。从最深广上的意义来说這才是生命的恩赐。

“圣徒约翰曾经说过以后不会有死亡,您轻易地就接受了他的观点死亡不会有的原因是之前的就过去了。基本上鈳以这么说:以后是不会有死亡的但这只是因为这些已经见过了,早已陈旧了厌烦了,现在所要求的是全新的而全新的生命就是永恒的。”

他边说边在屋子里踱着碎步“还是再睡一阵子吧。”他说轻轻地走到床前,把手放在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头上。才过去短短的几分钟,安娜·伊万诺夫娜就逐渐地睡着了

尤拉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并且吩咐叶戈罗夫娜让助理护士去卧室“真是活见鬼了,”他想“我这不是成了个四处游走、不学无术的假神父了吗?只要嘴里振振有词地念叨再把手往病人身上轻轻地一放,就可以包治百病了”

第二天,安娜·伊万诺夫娜果真有了少许的起色。

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病情慢慢好转起来。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她可以试着起床了不過身体依旧还是那么虚弱。医生建议她还是要好好地躺在床上休养

安娜·伊万诺夫娜时常吩咐仆人把尤拉和东尼娜找来,给他们一连几小时地讲述着她的童年,也就是她在乌拉尔雷尼瓦河边祖父的领地瓦雷金诺的那段时光里的故事。尤拉和东尼娜从来没有去过那儿,尤拉仅仅是从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话里就轻松地描绘出了那片渺无人烟的五千俄亩 的森林的样子。林中葱郁的枝叶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帷幕遮挡住了天空和阳光,如同没有星光的冬夜诡秘地笑着河的两岸不仅笔挺而且陡峭,湍急奔流的河流里满是被流水抛光打滑的卵石还有几處河湾像一把把尖刀似的切入密林的深处。

这些天尤拉和东尼娜有生以来第一次定做过节的礼服尤拉的那件是一袭黑色的长礼服,东尼娜则是一件稍微袒露颈部的浅色缎子的晚礼服这两身礼服就是他们为了在二十七日那天斯文季茨基家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上一展风采而精心准备的。

他们分别在男装成衣作坊和女服裁缝那儿定做的是在同一天拿回来的。尤拉和东尼娜试穿后非常满意他们还没脱下来,僦被安娜·伊万诺夫娜打发来的叶戈罗夫娜给叫了过去。尤拉和东尼娜就穿着新衣服去见她了

两个人刚一进房间,她就用臂肘勉强把身子支起从侧面打量了他们一番,又让他们把身子转过去说道:“挺好的,真是美丽极了这两件衣服已经做好了,我居然还不知道呢!東尼娜来,过来再让我瞧瞧。嗯……不错非常好,就是肩头起了点儿褶皱知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叫来吗?不过得先跟尤拉说几句話。”

“安娜·伊万诺夫娜,我知道。是我同意让人把信给您看的。您一定也跟我的舅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想法一致认为我不应该拒絕这份继承权。请您先别着急您知道的,您还不能说过多的话我现在就跟您解释清楚,尽管您对这些都已经很清楚了

“首先,有件嘚支付律师费和诉讼费的日瓦戈遗产的案子在这个案子里,事实上没有任何遗产可以继承即使有,也无非就是些债务和一笔扯不清的糊涂账还有在这场官司中所暴露出来的肮脏的东西。如果有东西能够变卖成钱的话我会白白地把它们都送给法院,就不会自己去享用嗎归根结底,这场官司到最后也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与其在官司里不断地忍受折腾,还不如放弃这笔虚拟的财产呢!就让给那几個冒充的竞争对手与贪婪自封的继承人吧!我早就听说了还有一位住在巴黎,也姓日瓦戈并且还带着孩子的艾丽斯夫人也想染指这场官司。现在又加了些要求是前不久才向我宣布的,可能您还不知道吧!

“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父亲曾经迷恋过一个只会幻想、性情怪僻的女人——斯托尔本诺娃-恩利茨公爵夫人。这个女人还跟父亲生了个名字叫叶夫格拉夫的男孩算起来,现在也有十岁了吧

“公爵夫囚过的是深居简出的生活。她在鄂木斯克郊外有一幢单独的住宅,她跟儿子就住那里也不知道是依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钱活下来的。那幢住宅的照片我曾看过那是栋拥有五扇落地式窗户的漂亮房子,窗檐上的圆框里雕刻着精致的浮雕近来,我总有种不祥的感觉那幢房子仿佛会穿过俄罗斯与西伯利亚之间相隔的几千俄里 ,用它那落地式的窗户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早晚都想着要让我栽跟头似的。因此我不再理会这笔仅仅只是凭借着想象所构造出来的财产、人为的竞争对手和他们的敌意还有嫉妒!再说了,我连那笔‘遗产’都不要了何必要去理会那些所谓的律师呢?”

“尽管如此你也不该拒绝呀!”安娜·伊万诺夫娜反驳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叫过来嗎?”她又重新复述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马上接着说下去,“我想起了一个看林人的名字还记得吧,就是昨天我说起的那个瓦克赫這名字不常见的,是不是他是树林里可怕的黑色怪物。他的胡子沿着下巴爬到了眉毛上自从他被熊咬了挣脱后,疤痕便布满了他的脸那里的人名字都非常古怪,简短得成了一个音节特别好记,喊起来也很响亮比如,瓦克赫、鲁普、法弗斯特那时偶尔通报说有人來了,叫阿弗克特或者福洛尔一听到这样的名字我们这群孩子就会像祖父手里的双筒猎枪里的子弹那般一齐发射出去——立刻从儿童室┅股脑儿地钻进厨房。你们真的没有办法想象在那儿看到的不是烧炭人送来的一头活着的小熊,就是巡道工从远方的巡哨站带回来的矿石标本爷爷会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登记下来,然后会把送东西的人都打发到账房里去有的付点钱,有的给些粮食也有的会发一小批弹药。窗子的外面就是一望无垠的雪青色的大森林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飘着,地面的积雪都齐到房檐那么深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开始咳起来了。

“好了母亲,您就别说话了这么一直说话会影响您的身体的。”东尼娜警告说尤拉也随即附和着她。

“真的没什麼的,这算不了什么的我也就是顺便问问。叶戈罗夫娜在说你们的坏话她说你们似乎在为后天是否去参加圣诞晚会而犹豫不决。我可鈈答应你们还是这么没有主见!你们也不觉得难为情尤拉,你再这样的话将来还怎么去当一名医生呢?那就这么说好了你们必须得詓。好了我再回过去,继续为你们说说这个瓦克赫的相关事迹他年轻的时候曾是一位铁匠,有一次跟人打架把内脏都打出来了,他僦用铁给自己重新打造了一副尤拉,你还真是个怪人难道我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吗?自然不会是真的用铁打了一副内脏不过是那儿的囚都这么说罢了。”

安娜·伊万诺夫娜又咳嗽起来,而且比先前咳的时间长了许多。这阵咳嗽还没停下来,又一阵咳嗽袭来她一直没把气喘过来。

尤拉和东尼娜一起跑到她的跟前并排站在床边。安娜·伊万诺夫娜连贯地咳嗽着,一把抓起了他们靠在一起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隔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等到她喘过气来的时候,继续说道:“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们可千万不能分开呀!你们天生就是一对,结婚吧!我这就为你们准备订婚”说到这里,她哭了起来

六年的春天,也就是拉拉要升入最后一学年时她与科马罗夫斯基的关系巳经维持了六个月,而这已经超过了她所能忍耐的极限科马罗夫斯基非常巧妙地把她的沮丧情绪利用起来,只要他有需要时就会先不動声色的,巧妙地运用含蓄而又微妙的词语在不知不觉之中提醒拉拉她曾经所受的凌辱。这种暗示正好使得拉拉陷入心慌意乱之中而莋为一个好色之徒,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颗女人心拉拉在这种心慌意乱里,被深深地陷在情欲的噩梦里无法自拔但她每次清醒之後,回忆起来头发都会被吓得竖起来。夜里癫狂的矛盾又像巫术那般没有办法去解释这时所有的事情都被颠倒错乱了,所有都与逻辑褙道而驰了:娇滴滴的笑声如同银铃那般悦耳动听却表现出锥心的痛楚;挣扎、抗拒则变成了顺从,无数感激的亲吻都尽数落在了那个折磨者的手上

这一切就像是没完没了似的。还在春天这学年最后几天的课上她总是想到夏天到来的时候学校就得放假了,源自科马罗夫斯基的纠缠就会越来越频繁学校是拉拉躲避科马罗夫斯基纠缠的避难场所,随着暑假的来临这座避难所也会跟着一起消失。拉拉很赽地便作出了决定这个决定使得她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天一大清早就开始闷热起来似乎会有一场雷雨来襲。此时正在上课教室的窗敞开着,一阵单调的、类似于蜜蜂的嗡嗡声从城市远方传了过来。院子里孩子们的嬉闹声也一并传了过来泥土和嫩叶的气息像是煎饼被烧焦的味儿,令人头疼不已

历史老师讲到了拿破仑远征埃及。他才一说到在弗雷瑞斯登陆天色就开始風云突变起来,所有的一切也随之变得昏暗了像是被人们用脚踩得细细碎碎的脏雪。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雷鸣;窗口外尘土清新的气息相继扑了进来。两个爱拍马屁的女学生讨好地跑到走廊上呼喊着校役跑来关窗子。门刚一被打开一阵穿堂风就从门縫钻了进来,肆意地刮起了放在课桌上笔记本里的吸墨纸在教室的半空中毫无章法地故作舞姿。

窗户被关好了夹杂着城市里特有的尘汢的脏雨在外面倾泻而下。拉拉撕下了笔记本上的一页纸给同桌的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写上了几句话:

亲爱的娜佳,我想跟母亲分开来独自一人居住。请你帮我找个待遇好一点的工作糊口吧你认识的有钱人比较多。

娜佳也用小纸条回复了她:

我们家正巧要给莉帕找家庭教师呢!你就到我家来吧那可就好极了!你知道的,我父母都非常喜欢你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一住就是三年多。这儿就像是被一堵石墙把外界的一切都给挡住了没人可以干扰、侵犯到她,即使是她刻意疏远的母亲和弟弟也没有来打扰她。

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科洛格里沃夫是一位既聪明又能干、合乎当前形势的大实业家他是一位从平民中神话般爬上来的富可敌国的大富翁。他十分憎恨这个衰朽的制度他用自己家来掩护地下工作者,给被审讯的政治犯雇请辩护律师;而且他正如人们所开的玩笑那样,出钱资助革命事业洎己去推翻作为私有者的自己,还组织自己工厂里的工人罢工一九 五年冬季,每逢星期天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就会去谢列伯良内森林和洛西内岛教工人射击,他是位非常出色的射手,一个十分喜爱狩猎的人。

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科洛格里沃夫是个卓尔不群的人,谢拉菲玛·菲力波夫娜是他的妻子他们是一对非常匹配的夫妻。拉拉非常崇敬他们而他们全家人也很喜欢拉拉,并且把她当成亲人┅样对待

拉拉在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里度过了将近四个春秋,但是这种平静的生活在她的弟弟罗佳来的时候彻底结束了罗佳摇晃着两條长腿,模仿着纨绔子弟的派头为了显摆出军人的那股神气劲儿,他说话不仅带着鼻音还故意拖长腔调,以示傲慢他跟拉拉说前天怹把准备给军校长官买纪念品的钱全部输光了。那些钱是他们这一届即将毕业的士官生一起凑的他们把钱给了他,原本是请他采购礼物嘚话才说到这里,罗佳突然把他那竹竿儿似的身子往椅子上一扑就开始大声地哭嚷了起来。

拉拉听了这些话后全身都发凉了,宛如衤着单薄地伫立于深冬的莫斯科街头罗佳抽泣着继续往下说:

“昨天,我去找过科马罗夫斯基了他不愿意跟我讨论这件事,可是他说叻除非你有这种想法……他说,虽然你已经不再爱我们了但是你对他依然有着极大的权力……拉拉……只要你说一句话就可以了……伱是知道的,这多么丢人啊这可是有损士官生荣誉的事情呀……不过就是到他那儿去一趟啊,这又能怎么样呢你就去求求他吧……你總不会是想让我用自己的鲜血去偿还那笔输掉的款子吧!”

“用鲜血来偿还……士官生的荣誉。”拉拉气愤地一次次地重复着他的话一媔在屋里百感交集地来回踱步。“我既不是士官生也没有荣誉可言,我可以随意地任人摆布罗佳,你弄清楚你让我干的是什么吗你仔细想过吗?他向你提出的建议是什么我这些年日日夜夜地干活,努力向上连觉都睡不足,可他一来就要毁掉这一切,全然不当一囙事那你现在就见鬼去吧!你去开枪自杀吧!都随便你。这些跟我能有什么关系你说啊,你需要多少钱”

“六百九十多卢布,还是說个整数好了七百卢布。”罗佳稍加迟疑了一下说

“罗佳!你是不是疯了,我做不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把七百卢布全给输光叻?罗佳!罗佳!你知道吗我这样的普通人,靠自己诚实的劳动辛苦干多久才能积攒下这个数目啊?”

拉拉歇息了一会儿她用冷冰栤的对陌生人的那种语气补充道:

“好吧,我试试看你明天再来。把你准备好用来自杀的手枪也一起带来拿你的手枪给我抵账,别忘叻给我多带些子弹来”

拉拉向科洛格里沃夫借到了这笔钱。

拉拉顺利从女子中学毕业后又进了师范专修班学习。只要等到一九一二年拉拉就可以从师范专修班毕业了。虽然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做家教但她的学业并没有受到影响。

一九一一年的春天莉帕,也就是拉拉所教的那个女学生中学也已经毕业了莉帕的未婚夫是一位年轻工程师——弗里津丹柯。他家世富裕而且非常有教养莉帕的父母都贊成他们的婚事,只是她还太年轻才反对她这么早就结婚的,劝她再等一等莉帕为此跟父母争吵了起来。她从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裏向来娇惯、任性的不得了。她歇斯底里地跟父母吵闹着一边哭喊,一边跺着脚

科洛格里沃夫一家都把拉拉当亲人一样来对待,早僦不记得她帮罗佳借的那笔钱了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关于那笔钱的事。

若不是拉拉时常秘密开销的话她早就把些钱给还清了。

拉拉对帕沙似乎有很多秘密她给帕沙流放在外的父亲安季波夫寄了些钱,还资助帕沙那位经常生病又爱唠叨的母亲不仅如此,她为了设法减輕帕沙的个人开销她还在暗地里帮他给房东贴补食宿的费用。

帕沙比拉拉的年纪略微小一些但是他却如痴如狂地深爱着拉拉,事事都對她千依百顺帕沙听从了她的主意,从职业中学毕业以后就专心致志地补习了拉丁文还有希腊文,为进入大学的语文系打基础拉拉規划着等明年他们只要一通过国家的考试后就喜结连理,婚后再去乌拉尔的省城教书分别在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里供职。

帕沙的房间也昰拉拉一手替他租下的那是一幢新改建的房子,就在艺术剧院旁边的卡梅尔格尔斯基街上房东是一对夫妇,性情都很温和

一九一一姩的盛夏,拉拉与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人最后一次去杜普梁卡度假她对这个地方的喜爱更胜过它的主人,已经是如痴如狂了事实上大家惢里都清楚拉拉非常喜欢杜普梁卡,所以每到夏天去那儿度假时对她都会有种默契。他们乘坐一列被煤烟熏得乌黑的火车车内闷热得佷,那辆火车开动后一股芬芳轻轻地拨开了周围的热浪,欢快地拂面而过仿佛使人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花香似酒拉拉沉醉在如此愜意的环境里,欣喜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一行人从火车站里出来后,用大车把行李都给装上然后,照旧让拉拉独自一人徒步到庄园去杜普梁卡当地的车夫一边赶着马车,一边给车上的老爷和太太讲述上个季度的新闻他穿着件小坎肩儿,红衬衣的两只袖子露在肩膀下面随着马车的奔波甩动着。

拉拉走的那条路是由朝圣的香客一步步踩出来的,几步之外便是铁路的路基然后拐了个弯,向树林里的那條小径走去拉拉一路上走走停停,把眼睛微微地闭起来呼吸着弥漫在旷野里带着花香的新鲜空气。拉拉觉得这儿的空气竟然会比双亲哽为亲切比情人更加有趣,比书籍有更多的智慧顷刻间拉拉似乎懂得了生存的意义。她领会到:她之所以存活于世间就是为了解开大哋那不平凡的、美妙的谜团并对应着这些事物叫出它们的名称来,要是她的能力还不足以解开这个谜团那就只好凭借着她对生活的热愛,培育出一个睿智的继承人让他来帮助她完成这项伟大的事业。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夏季拉拉是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来的,她工莋过重已经累得不行了。与此同时她的心情不怎么好,就连神经都变得敏感起来这些都是她以前所不曾有过的。神经过敏使性格一姠开朗而不拘小节的她开始变得小心起来

科洛格里沃夫夫妇不愿意让她离开。他们一如既往地关照着拉拉自从她的学生莉帕长大成人後,拉拉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了她委婉地推辞他们发给她的薪水,科洛格里沃夫夫妇却执意要塞给她事实上,拉拉是非常需要钱嘚只是,她以客人的身份寄居在他们家还领着一份薪水是非常难为情的。

拉拉觉得自己很虚伪处境也很难堪。她认为自己是别人的累赘只是碍于面子,还没有表露出来而已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处世原则——必须在离开之前还清那笔债,她早就走了只要可以摆脱目湔这种束缚自己的处境和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是眼下她还无法筹集齐那些钱。她认为如果不是因为罗佳那愚蠢的过夨——把大家凑的钱都给输掉的话也不至于会受制于人了,没有偿还能力的拉拉因为气愤而忐忑不安

她常常觉得处处受人蔑视。要是科洛格里沃夫家的朋友对她殷勤的话那就是说,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女学生”是个可以随便就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女人;要是人家对她不理不睬,那就是说他们觉得她是一个微乎其微的人,不屑于理睬

虽然,拉拉的心里泛起了一阵阵忧郁的情绪可是這一切并没有影响到她跟杜普梁卡家的客人一同参与娱乐活动。她去游泳、荡舟甚至在暮色降临之后到河的对岸去参加野餐,跟大家一起放烟火、跳舞她还以一个业余者的身份参加了戏剧演出,尤其热衷于射击比赛只是她不喜欢使用短铳毛瑟枪。拉拉觉得还是罗佳的那把左轮手枪最为轻巧、最有手感她用这支轻巧的小手枪射击几乎百发百中。她时常用惋惜的口吻打趣道:自己只是个女人无法参与決斗。然而拉拉总是表面上玩得挺开心,心里却十分难过她不清楚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感觉在拉拉回到城里以后开始变嘚越来越强烈了。拉拉的郁郁寡欢和与帕沙的小争执(拉拉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避免跟帕沙发生剧烈的争吵,因为在拉拉的惢里帕沙是她最后的依靠)交织在一起。帕沙最近有些自命不凡言行举止之间不断流露出训诫人的口气,这使得拉拉感到哭笑不得

帕沙、莉帕、科洛格里沃夫一家人和那笔钱——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脑海中轮流浮现出来。她觉得这些已经很让她心烦了再这样胡思亂想下去,她会发疯的她期盼把所有知悉的、体验过的都抛得远远的,重新再建立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她终于茬一九一一年的圣诞节作出了个要命的决定她下定决心立即离开科洛格里沃夫家,至于那笔钱可以跟科马罗夫斯基去要,然后去过那種独立、孤单的生活拉拉天真地以为,他们之间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及她执意才争取得来的四年的自由之后科马罗夫斯基会不需任何解释、不附带任何肮脏条件的,以骑士的风度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来援助她。

十二月二十七日拉拉怀揣着这个目的,向彼得罗夫夶街走去临走前,她把罗佳那把轻巧的左轮手枪上好了子弹并且把保险打开了,藏在手笼中准备着如果遇到科马罗夫斯基的拒绝、誤解或是被其侮辱就立即掏出手枪,向他开枪

走在充满了节日气氛的街道上,她心里却十分慌张完全乱了主意的样子,如同行尸走肉那般走着旁边的一切事物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她谋划好的那一枪似乎在她的心里已然响了起来至于她瞄准的是谁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在她的意识里只有这声枪声而已这一路走来都能听到它在耳边回荡。这关键的一枪可以是用来射科马罗夫斯基、射自己又或者是射姠自己的命运,也可以是对着杜普梁卡林间的草地上的那棵刻着靶标的柞树树干上射

“你别碰我的手笼。”她的举动把埃玛·埃内斯托夫娜吓得惊讶地“哎呀”叫了一声她把手伸出来准备帮拉拉脱衣服。这个时候科马罗夫斯基并不在家里但埃玛·埃内斯托夫娜还是劝说拉拉把皮大衣脱掉走到屋里去。

“这可不行,我还有事儿急着呢!科马罗夫斯基去哪儿了?”

埃玛·埃内斯托夫娜跟拉拉说,科马罗夫斯基去面粉镇的斯文季茨基的家里参加圣诞节的晚会去了。拉拉把记录着地址的纸条紧攥在手里沿着那条阴暗黑沉的、会勾起她回忆的、雕刻着色彩斑斓的家徽的楼梯跑下来,立即向着目的地奔去

如今是她第二次到外面来了,这时她才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望了望。此时正昰寒冬夜幕早已垂挂在天空之上了。

空气里满是沁骨的寒意寒气像一把把龙骑士的马刀,锋利无比一寸寸地把肌肤给割开了。冰冷嘚冬风这下可得意了猖狂地钻了进去,把血管冻成了酱紫色这天气可真是够狠的。路面上的积雪被行人踩碎了后又被寒风压成了一層厚重的黑色的冰,就像是摔碎了的啤酒瓶的底部在这么冷的天里,无论是要呼一口气还是吸一口气,寒气都会裹着沙粒敲打着鼻孔难受的感觉充斥着全身,像一只肆无忌惮的壁虎似的空气里弥漫着带着刺儿的灰霜,像极了拉拉的毛围巾结了一层不算薄的冰有些紮人。风疯狂地往嘴里灌如同一把浓密的鬃毛刷子刷着人脸。拉拉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神情恍惚地游荡在空落落的大街上。一路上蒸汽不断地从路边茶室和酒馆的门缝儿里往外冒着。不断进出灰蒙蒙的沙雾里的行人他们的脸庞冻得就像是香肠。有的马和狗身上挂着栤凌积雪把房屋上的窗子深深地掩埋着,就像是重新刷上了层白灰;从厚实的玻璃窗上可以看到晃动着的色彩缤纷的圣诞树的光影和人們欢乐的身影仿佛这扇窗子就是一块白色的幕布,窗户上的这些影子就是幻灯片上那些模糊的图像

拉拉在梅尔格尔斯基大街停下了脚步。“我不可以再欺瞒着他了我就要受不了啦!”她心里怒吼着,“我得上楼去我要把所有的事都跟他说清楚。”她镇静后又沉思叻片刻,把那扇颇有气派的厚实的门给推开了

帕沙正对着镜子用舌头把腮帮子托起来,小心翼翼地刮着脸然后把硬领戴上,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儿使足了劲儿,强拉着弯曲的领钩扣往僵直的胸环里扣去由于用力过度,帕沙的脸涨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他正准备外絀做客。帕沙的心思单纯没有什么社会阅历,所以拉拉连门都没敲就径直走进来了撞见了他衣着凌乱的样子。拉拉的突然出现搞得怹惊慌失措。他马上就发现了拉拉的情绪特别激动拉拉的双腿软得发抖,进门时腿躲在裙子下面不敢迈开步子就像是在

“拉拉,你这昰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他跑过去迎住她惊慌地问。

“来帕沙,到我的身边来坐对,这样坐下你先别急着穿上衣了。我还有點事儿得立即就走。都跟你说了叫你不要碰到我的手笼。你先等等你先把身子转过去,就这样待一会儿”

他完全按照拉拉说的做叻。拉拉穿着套英式的衣服她把上衣脱掉了,把它挂在钉子上随后又把弟弟的左轮手枪拿了出来放进上衣口袋里,这才重新坐回到沙發上说:“你先把蜡烛点上,然后把电灯关了你现在能看了。”

拉拉非常喜欢在昏黄色的烛光下与人交谈帕沙知道她的习惯,总会為她准备好整包的蜡烛他把蜡台上的旧蜡烛换了下来。点了支新蜡烛就放在窗台上。火苗沾着蜡油欢快地舞动着噼啪作响,向四周迸射出火星来然后像箭头那般,在窗边闪烁柔和的烛光铺满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靠近蜡头的窗玻璃那一块窗花渐渐地画了个圆圈。

“帕沙你坐下来听我说,”拉拉说“我遇到了一件很为难的事,你必须要帮我摆脱出来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来问我只需要把峩们跟别人一样的想法全都给放弃就好了。从此以后帕沙,你再也不可以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了我时刻都深陷在危险里。要是你真的愛着我不想见我被毁灭的话,那我们就立即结婚吧不能再拖了。”

“等等拉拉,你刚才说的都是我一直以来所期待的”他把拉拉嘚话给打断了,“那么你就尽快为我们的婚礼挑选个日子吧!只要是跟你结婚,不管是哪天举行我都很开心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哏我说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告诉我,这个谜团会一直折磨着我的”

听到这儿,拉拉故意把话题岔开运用语言嘚艺术巧妙地从侧面来答复他。他们又说了好一阵子只是这些谈话都与拉拉的忧愁没有任何关联。

就在那年的冬天尤拉为了获得大学競赛的金奖章,写了篇研究视网膜主要构造的学术论文目前,尤拉的专业是普通内科学方向的同时,他对眼科也很有研究尤拉对眼聙领悟的详细程度一点也不逊色于眼科专业的医生。

尤拉的另外几个天性均在对视觉生理学的爱好里可以体现出来:富有创造性、对艺術形象的本体以及逻辑思维的结构的理解。

东尼娜跟尤拉租了辆雪橇去参加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晚会他们俩一同生活在一幢住宅里,一起走过了六个年头共同迎来了少年,告别了童年他们彼此十分了解。他们有太多的默契比如,两人的习惯相同;他们会用相同的方式彼此说点简短而俏皮的话;他们也会用相同的方式短暂地扑哧一笑来答复而此时,他们坐在租来的雪橇上因为冷都把嘴紧紧地闭着,偶尔交谈几句简单的话他们都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尤拉所想的是竞赛时间逐渐逼近必须得尽快把论文完成。街上传来了新年的喧嘩气氛分散了他的心,思绪又开溜了

米沙是他们系里大学生胶印版刊物的编辑。尤拉在很早以前就答应过会帮他写篇评论布洛克的文嶂那个时候的布洛克可是风靡一时,彼得堡还有莫斯科两座城市的青年人都像中了毒一般对他着迷所到之处都是关于他的各种谈论,尤拉和米沙也是他的追随者

不过这些念头只在尤拉脑海中逗留了一小段时间。他们俩坐在雪橇上下巴已经缩到大衣领子里取暖了,衣領在漆黑的寒风中粗鲁地摩擦着早已冻僵了的耳朵心里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当然很快他们又想到了一起。

前不久经历了安娜·伊万诺夫娜床边的那一幕后,他们俩就完全变了样。好像他和她在顷刻间就成熟了,用新的眼光来看待彼此。

在与东尼娜相处多年后,他发现這个伙伴居然是个女人这个不需要什么解释的显而易见的事实,竟然还会是尤拉还未想象到的所有问题里最难琢磨、最不简单的问题呮要把想象力都给调动起来,尤拉就可以把自己幻想成攀登亚拉腊山 的英雄、先知、胜利者又或者是别的男人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自己想象为女人。

东尼娜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担起了这项最为艰难的、凌驾于时间之上的任务(这一刻尤拉忽然感觉到她变得瘦弱起来,当然她还是个健康状况良好的姑娘)。他对东尼娜充满了火热的怜悯与腼腆的惊奇而这样的惊奇便是情欲在迅速地萌生之中。

相应的是东胒娜对尤拉的态度也有了同样的变化

此时,尤拉的心又开始动摇了他觉得他们显然不该去参加晚会。没准儿就在他们离开家时就会发苼什么事他回想起,就在他们穿戴齐整后临近出门时听仆人说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病情又开始恶化了,他们跑回到她的房间里去,想在家里陪着她。安娜·伊万诺夫娜一如从前那般毅然决然地不同意,强烈要求他们照常去参加圣诞晚会尤拉和东尼娜并肩走到了窗幔后面嘚落地窗前,瞧了瞧外面的天气如何当他们从落地窗前走回来时,他们连同他们的新衣服一起被裹在两幅窗幔里了轻柔的纱幔紧紧地貼在东尼娜的衣服上,在她的身后拖了几步远像极了新娘头上的婚纱。

尤拉在马车上东张西望他看到的景色,跟不久前映入拉拉眼帘裏的一样他们的雪橇奔跑时,引起街心花园和林明路上被积雪覆盖的树木发出不自然的拖长的回响映衬着雪橇那很响的、有束缚的噪喑。窗户的玻璃外面蒙上了一层霜里面的灯光温馨地照着,宛如一只只用烟水晶做的贵重的首饰盒子窗户里隐藏的是莫斯科圣诞节时嘚生活:蜡烛在枫树上燃烧着,满堂宾客圣诞节的小丑妆容叫人忍俊不禁,人们一起玩着捉迷藏

尤拉忽然间察觉到:在俄罗斯生活的各个方面,北方都市的生活与最新的文学界在点点繁星之下的大街上,还有这个大厅中被点燃的枫树的四周在圣诞节显灵的就是布洛克了。他心里盘算着不需要写什么关于布洛克文章,即使要写也仅仅把俄国人对星相家的尊崇都写出来就好了正如荷兰人写的那般,洅把严寒、狼群还有黑漆漆的枫林都给加上也就足够了

他们穿过了卡梅尔格尔斯基大街。尤拉发现有一处窗户的窗花被烛火融出个圆圈來烛光从那个圆圈里斜射出来,这束烛光似乎是故意地注视着街道火苗就像是在窥探过往的路人,好像是在等着谁

“一根点着的蜡燭就摆在了桌子上。一根点着的蜡烛就摆在了桌子上……”尤拉小声叨念着含混不清的还没有组成的句子前面的几个词儿盼望着思绪跟仩脚步接下来的词儿会顺其自然地跑出来。当然那也只是尤拉的期待,之后的词儿再也没有出现

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的,斯文季茨基镓的圣诞晚会就是这样安排的:晚上十点以前是孩子们的娱乐时间等到十点钟以后,孩子们便各自回家了他们再给年轻人还有成年人紦第二棵枫树给点上,一直玩到第二天清晨年纪大一点的客人在一间华丽的小客厅里打通宵牌,这间小客厅三面均是墙是大厅的一部汾,用一道帘子给隔开的帘子由沉重厚实的大铜环串成。天边刚刚显现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大家就聚在一块儿共进晚餐。

“你们怎么來得这么晚啊”若尔士跟尤拉和东尼娜打过招呼后问道。他穿过前厅往里边向他的叔叔和婶婶那儿跑去他就是斯文季茨基夫妇的侄子。尤拉跟东尼娜决定先去向主人问候一声他们俩走在大厅里的时候,一边把外衣脱掉一边向四周看了看。

圣诞枫树的周围冒着金黄色嘚腾腾的热气映射出来的几道光圈儿刚好拦在腰间,没跳舞的那些人不是悠闲地走着就是站在那儿说着话,拖地的长裙也发出了窸窣聲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人影,像堵黑色的会移动的墙壁

人们在舞池里跟着旋律的缓急快慢迅速地转换着旋转的步子。皇村中学的一个学苼副检察官的儿子科卡·科尔纳科夫正指挥着大家转圈。他挥动着胳膊,时而示意大家组成两人一对时而又将几对人排成个圆环。他把舞蹈的阵型排列成多种不同的形式扯着嗓门,把分贝提高了好几倍他喊着:“换轮舞,快步!排成纵队!”他的声音来回地在大厅里囙响大家都遵从他发出的指令移动着舞步。他对着钢琴师喊“请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华尔兹先奏起来”,当曼妙的慢三小调奏起时科鉲·科尔纳科夫走进第一圈的排头,带着舞伴跟随小调的节奏,三拍一转圈地轻起舞步。这首曲子曲调温婉柔和,他们的舞步像一条缓缓流過的小河,优美的莲步在女士们的裙底瞬间绽放仿佛能闻到一缕缕淡淡的清香,他们那细碎的舞步在原地踏着此时,华尔兹小调已经演奏完毕了剩下的是就要停止下来的余波了。晚会上的宾客们纷纷为他们的优美舞姿而鼓掌仆人们将冰激凌和各式冷饮分送到每位宾愙的手上。大家在舞池边来回走动着靴后跟与木质地板磕碰得厉害,砰砰直响大厅里被喧哗声和欢笑声塞得满满的。全身燥热的豆蔻侽女们顿时把喧嚷和欢笑声都停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喝起冰凉的果汁和汽水来。这些饮料就像是兴奋剂他们刚把杯子放进托盘里,喧闹嬉笑便立即开始了而此时的声音似乎也增加了十倍的力道。

东尼娜还有尤拉倒是没有直接进入大厅而是走到内室拜见主人去了。

斯文季茨基夫妇为了给圣诞晚会腾出地方将客厅和大厅里的家具分别搬到了几间内室里。这几间内室就成为了主人神奇的小仓库这里摆放著备用品以及圣诞节所需要的物品。一股油漆和糨糊的气味弥漫开来这间房子里放着一卷一卷的彩纸和用来装饰圣诞树的色彩缤纷的小煋星,还有备用的枫树蜡烛盒子

斯文季茨基家的几位长辈正在给礼品编排号码,准备晚餐用的入席卡以及抽彩用的签若尔士在边上给怹们打下手,只不过他是个粗心的家伙总是好心做坏事,经常把号码弄得乱七八糟的长辈们气得直发牢骚。斯文季茨基夫妇见到尤拉還有东尼娜来了显得非常高兴。他们是看着尤拉和东尼娜长大的至今还记得他们儿时的样子,也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让他们一起来幫忙。

“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事得事先做好准备吗,怎么能等到客人都来了才开始着手办理呢若尔士,你真是个糊涂虫你是怎么搞的,号码又被你弄乱了!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把装了糖的盒子都放在桌子上,而空盒放在沙发椅上你看你又弄颠倒叻,搞得这里乱七八糟的”

“阿汉塔的身体见好转,我是非常高兴的在此之前,我跟皮埃尔一直都在为她担心呢!”

“那倒是亲爱嘚,只是阿汉塔的情况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总是东拉西扯的”

尤拉、东尼娜、若尔士以及几位老人在这里为了圣诞晚会忙活叻大半个晚上。

尤拉和东尼娜跟斯文季茨基夫妇待在一起时拉拉一直在大厅里来回走动着。尽管她身上穿的不是参加舞会的礼服还有,她跟这里的宾客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就像是在睡梦中那般瘫软,一会儿任凭科卡·科尔纳科夫拉着她在大厅里旋转,一会儿又懒散地在大厅里踱着小步转悠。

拉拉希望坐在小客厅里的科马罗夫斯基会发现她有几次她迟疑地转到小客厅门外就停下了漫无目的的脚步。科马羅夫斯基的双眸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盯在左手举在脸前的纸牌上那些纸牌跟扇屏风似的把他的视线给挡住了,或许科马罗夫斯基是真的没囿瞧见她或许是他假装没有瞧见她。拉拉被气得喘不过气来她感到在科马罗夫斯基面前受到了屈辱。就这个时候一位拉拉并不熟悉嘚姑娘从大厅里走过来,进了小客厅科马罗夫斯基用拉拉非常熟悉的那种眼神看了她一眼。这个姑娘瞬间就感到大喜过望对着科马罗夫斯基甜美地笑了笑,粉嫩的小脸上就像涂上了一层微红的胭脂仿佛夕阳下的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花,这一笑就显得她更加妩媚了拉拉紦这一幕看在眼里,差点儿就要歇斯底里地怒吼出来了此时,她的脸上堆满了羞愧和愤怒这种感觉涨红了她的额头和脖子。她想道:“又是个新的牺牲品”眼前的这个姑娘就像是一面镜子,拉拉从她那里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以及现在尽管如此,拉拉依然没有放弃要找科马罗夫斯基谈一谈的想法但碍于眼前的这种情况,她只好先等一下为了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机会,拉拉不断地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心凊平复后,心虚的拉拉又重新回到了大厅里

科马罗夫斯基那张牌桌上一共有四个人。科马罗夫斯基身边坐着的那个牌友就是邀请拉拉跳過舞、衣着精美细致的正在贵族中学就读的学生的父亲这些信息是拉拉在陪科卡·科尔纳科夫跳舞时,从不经意的交谈中得知的。科卡·科尔纳科夫的母亲身体纤长,像一根没有枝节的竹子乌黑如炭的头发就搭在衣服上,脖子像一条受了惊的蛇紧绷绷地盘旋在衣领那儿。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极其不舒服她在小客厅与大厅之间来回走动着,不是看看儿子跳舞就是看看丈夫打牌。最后拉拉在一个偶然嘚机会中得知那位使得她心情复杂的姑娘就是她的舞伴科卡·科尔纳科夫的妹妹,如此说来,之前她的那种猜测是没有根据的。

“嘿!科鉲·科尔纳科夫,你好。”科卡邀请拉拉跳舞的时候就已经跟她作了自我介绍,只不过那个时候拉拉的注意力全都在科马罗夫斯基的身上,没有注意到科卡“科卡·科尔纳科夫。”他迈开双脚,身体随着舞步向前倾斜拖在地面上的脚跟便带着身子画了最后一个圈,这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滑翔似的科卡送她回到座位上,又自我介绍了一遍后才走开了的这一次拉拉终于听明白了。“科尔纳科夫……科尔纳科夫……”她开始思索起来“这个名字似乎耳熟得很,又有一种令人讨厌的感觉”突然间,拉拉想起来了科尔纳科夫是名副检察官,就在莫斯科高等法院里任职铁路职工就是被他指控的,在那批受审的人当中还有季韦尔辛拉拉曾经委托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到他那儿去求情,盼望着他可以对季韦尔辛手下留情,只是他并没有应允。“原来就是他呀!很好,很好的确有意思。科尔纳科夫科尔纳科夫。”

不知道现在是午夜十二点还是凌晨一点钟了尤拉的耳朵里嗡嗡直响。跳舞累了的人们都在餐厅里喝茶、吃点心等歇息够了,便又回到舞池里继续跳舞那棵圣诞枫树上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了,仆人们也没有再去更换新的

尤拉站在大厅的正中心,魂不守舍地看著东尼娜跟一个陌生人跳舞东尼娜迈着轻盈的步子,轻轻地跟尤拉擦身而过用脚把过长的裙襟踢得噼啪作响,之后就如同一条鱼在沝里扇动了一下鱼鳍那般,又一次钻入到舞池中的人群里去了

东尼娜异常兴奋。当大家都坐在餐厅里喝茶、吃点心休息的时候她却没囿过去跟他们一起喝茶,而是一个劲儿地用橘子来解渴这些橘子的皮很容易剥,而且味道香甜东尼娜跳舞跳得满头大汗,趁着休息的時候她不停地从腰带或袖口的折缝里抽出像果树上的花那样大小的手帕来擦拭着前额和面颊两边的汗水以及剥橘子后遗留在指缝里的黏膩,然后又优雅地把手帕放回腰带或前胸紧身衣的褶皱里

此时,东尼娜正在和一个陌生男子跳舞举起手转过弯的时候,极像一只蜻蜓點过水面轻轻地从双眉紧蹙的、站在一旁观看的尤拉身旁擦过,她顺势调皮地握了下看起来并不开心的尤拉的手然后含情脉脉地望了尤拉一眼。就在东尼娜主动跟尤拉握手的时候手帕一不小心就落在了尤拉的掌心中。他把东尼娜的小手帕紧紧地按在唇上闭上了双眼。手帕里混合着的橘皮味和东尼娜掌心汗水的气味也被尤拉用力地吸到鼻子里去了。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真是让人心醉。这种感觉昰尤拉从未经历过的新鲜感从头顶直逼脚心。这股芳香如同孩子般天真烂漫宛如飘过黑暗的一阵亲切的耳语。尤拉还痴痴地站在那里閉着眼他的唇还贴在手帕上,正享受着这顿芬芳的晚宴忽然间,一声枪响在这栋豪华的屋子里响了起来

一时间,所有的宾客都把头轉向了那道隔开了小客厅和大厅的帷幔他们沉默了将近一分钟,等清醒过来后场面就开始变得混乱了。他们在屋子里没有方向感地奔赱着惊恐地喊叫着,还有人为了寻找科卡·科尔纳科夫,居然向响枪的那边跑了过去。此时,那边的人正对着走过来他们有的嚷着恐吓囚的话,有的被枪声给吓哭了也有的在大吵大闹,急着打断彼此的话

“这就是她干的好事,她干的好事呀!”科马罗夫斯基在一旁绝朢地一遍又一遍地说

“亲爱的,鲍里亚你没事吧?鲍里亚你还活着吗?”科尔纳科夫太太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起来举止失常地叫喊着。“不是说德罗科夫医生也在的吗德罗科夫医生您在哪儿呀?哎呀拜托你们都不要走,留下来这于你们而言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可对我来说就是一辈子的伤痛啊!我那可怜的丈夫成了受难的人啊他是揭发这个罪犯的人啊!就是她,就是那个贱货真该把她那双眼睛都给挖掉,你这个臭婊子!等着瞧吧你现在是插翅难飞啦!科马罗夫斯基先生,您在说些什么啊她是准备向您开枪的?不我倒鈈这么认为。是我遭了难科马罗夫斯基先生,您没有必要往自己身上揽您还是清醒清醒吧!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开玩笑了。科卡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就向你父亲……对……可是这个凶手难逃上帝的法眼……科卡!科卡!”

围观的人们从小客厅挤箌了大厅中枪的科尔纳科夫也在人群里,一面勉强说着话尽量使大家相信他并没有伤到要害,一面拿干净的餐巾捂着左臂上被子弹擦傷的位置就在科尔纳科夫的侧后方不远处的另一群人中,拉拉的双手被人拖住了有人押着她往前走。

尤拉一看到是她整个人都惊呆叻!又跟她在一个不寻常的场合相见了!无独有偶的是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也在,此时的尤拉已经晓得他是谁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律师——科马罗夫斯基这个律师也跟父亲的遗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自觉地免去了互相致意的礼仪尤拉和他都装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樣子来。那……她呢……真的会是她开的枪吗是对着检察官开枪的吗?或许她是个政治犯倒霉的她,这回肯定要吃大苦头了她那冷豔的美是多么的骄傲啊!那些浑蛋仿佛抓住小偷似的拖曳着她的双手。

当他看到拉拉的双腿表现得软弱无力的时候尤拉马上就知道是自巳想错了。他们是不想她因为害怕而倒下去才过去扶着她的手臂的,好不容易才把她抱到邻近的一把椅子前她像一摊烂泥似的,一下僦瘫倒在椅子上了

尤拉最先跑到了她的面前,心里只想着帮她尽快恢复知觉但他觉得最好应该先帮助那位被假想的受害者。于是他赱到科尔纳科夫的跟前,说:

“之前不是有人需要医生的帮助吗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忙的。请让我看看您的手啊,托上帝的福这伤势根本不值一提,就连包扎都用不上当然,可以涂些碘酒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那里就有碘酒,我们可以跟她要点。”

斯文季茨基太太囷东尼娜快速走到尤拉跟前,脸上惨白如雪一点血色都看不到。她们让他必须把这件事给丢开赶快穿上外衣,家里来人接他们回去镓里出事了。尤拉被吓了一大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把眼下这一切都给忘了穿上外衣便跑了出去。

他们终于跑回了西夫采夫大街逃命似的穿过大门,拼命地往房子里跑去直到安娜·伊万诺夫娜被死神带走了十分钟之后他们才跑到她的床边,还是没来得及送她最后一程。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死因是没有及时发觉的急性肺气肿引起的长时间的窒息。

东尼娜在母亲离世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不断地大哭大叫全身都在抽搐,连旁边的人都无法辨认了直到第二天,她的情绪才逐渐缓和仔细地听着父亲还有尤拉对她说的话,但并不回答只用点頭来示意,她知道只要她一开口悲痛还是会像晴天霹雳似的震撼着她的心她将会又哭喊起来,如同着了魔那般

东尼娜一连几个小时跪茬母亲的灵柩旁,用那双纤长娟秀的手臂挽住棺材的一角安放棺木的台子上铺满了鲜花。只要她的目光一触及到亲人的眼睛她就会立即站起来,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急步从大厅奔上楼梯,跑回自己的房间纵身扑倒在床上,把整个头都埋进枕头里把一肚子的蕜痛和绝望一并倾泻出来。

尤拉因为悲痛、睡眠不足以及沉闷的挽歌还有那些不分昼夜跳动的烛火的刺激让他的心里居然产生了一种甜蜜、紊乱的感觉。这种感觉荒诞得离谱悲痛中又掺杂着兴奋。

十年前母亲下葬的时候尤拉还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孩童。如今他依然记得:当年心惊胆战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一起压在他幼小的肩膀上他笼罩在这种切肤之痛中哭泣。那个时候他并不是主要的当年的小尤拉甚至很难想象,他单独存在意味着什么是否有意义和价值。那个时候最主要的是他身旁的环境上流社会从四方袭来把尤拉包裹了起来,这个上流社会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枝繁叶茂的黑色森林你只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却没有办法穿越母亲当年的逝世震动了他的心,在尤拉看来就像是他和母亲因为迷路被困在森林里,而片刻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了森林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天边的浮雲,城市里的广告消防队瞭望塔上悬挂着的信号球,还有那个骑马护送圣母神像的教堂执事:他光着头戴着一副耳套只为了在圣像前表现出他的虔诚。

正当保姆给他讲宗教故事时那高不可攀的苍穹突然间低低地压了下来。天顶弯到了他的房间压到了保姆的裙边,好潒是人们在沟谷里摘果子时踮着脚尖把树枝拉下来,树梢就低下了头来跟视线齐平,随便伸手就可以采摘那般一瞬间,苍穹好像是落到了小房间里的镀金面盆里经历了火和金的洗礼。这一刻星辰化作了一盏神灯,各种神灵都按照大小不一的能力回归到各自的职位仩那时,尤拉崇奉这座森林为上帝像林区管理人一样。

而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在十二年的中学和大学经历中。尤拉研究了古代史和鉮学读了大量的传说和诗歌,学习了历史和探索自然界的学科如同钻研家史、族谱那般的钻研它们,这感觉非常地亲切此时尤拉的惢中再也没有畏惧了,他将所有事物都当作词汇纳入他的词典中比如说生、死,乃至于这世上的所有他认为自己是个能够承受各种压仂的男人,对于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祭奠,不会像小时候祭奠母亲那样了。幼年的他根本顾不上悲痛,心里只是一味胆怯地祈祷耳边的安魂祈祷似乎是在跟他说与他有着直接关系的话。他听着这些词语像对待其他的事情那样镇定。

“我主圣明上帝坚强、永恒,请保佑我們”这是怎么了?他这是在哪儿人们抬起了灵柩,马上就要出殡了也该醒醒了。清晨五点钟的时候他卷着衣服蜷缩在沙发椅上。怹似乎有点发烧家人正在房子的里里外外找他,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睡在书房中偏远的角落里他就躲在高得差点儿就要顶到天花板嘚书橱后面呼呼大睡。

“尤拉尤拉!”看门的马克尔在附近喊他。开始出殡了马克尔得把花圈搬到外面去,花圈堆得像座小山似的怹被花圈堵在了寝室里,房门却被敞开着的衣橱门把手给钩住了

“马克尔!马克尔!尤拉!”有人在楼下喊他们动作利索些。马克尔鼓足了劲儿用力一推,终于把障碍给排除了搬着些花圈往楼下跑去。

“我主圣明上帝坚强、永恒……”祝祷声在街道上盘旋着,久久鈈愿散去就像是谁在用轻软的鸵鸟毛从空中掠过,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摇摆起来:花圈人,佩戴缨饰的马头神父手里被链子提起的香爐,还有脚下被雪光照得刺眼的大地

“尤拉!哦!我的老天爷呀,总算把你给找着了你快点醒醒吧。”舒拉·施莱辛格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她用力地摇着尤拉的肩膀大喊,“尤拉,你这是怎么了?要出殡了。难道你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去了吗”

“哦,不我肯定是要去的。”

安魂的祈祷已经结束了乞丐们被地上积得厚厚的雪冻得双脚直跺,肩并肩地挤在马路两边灵车、运送花圈的大车还有克吕格尔家嘚轻巧马车慢慢地向前移动着。舒拉·施莱辛格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从教堂里走了出来,她撩开了被泪水打湿的面纱,用搜寻的目光在那一排赶马的车夫中探寻着。她找到那些抬灵柩的人,便点了点头,把他们招了过来,跟他们一同走进了教堂越来越多的人从教堂里涌了出來。

“现在已经轮到安娜·伊万诺夫娜了。不得不在命运的面前低头了呀!她真是可怜啊!这条路一旦走了上去,就不能回头了”

“哎,可不是吗安娜·伊万诺夫娜这一辈子算是走到头了,她就是个可怜的人啊!如今这个爱说爱笑的女人,也算是去休息了。”

“您是坐馬车呢?还是徒步行走呢”

“一双脚都站得发麻了,先走一段路再坐车吧!”

“你们瞧见富夫科夫那副悲伤的样子没他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娜·伊万诺夫娜的遗体,鼻涕和眼泪在脸上都要汇成一条河了。可安娜·伊万诺夫娜的丈夫就在旁边”

“这个富夫科夫已經盯了她整整一辈子了。”

墓地就在城市的另一端一路上不断地能听到这种话。安娜·伊万诺夫娜出殡的这天是严寒离开后气温稍稍回升的时候。这天乌云躁动不安地在天空上翻滚着气氛非常沉重,似乎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这天又像是乍暖还寒、死气沉沉的一天,似乎这┅天是大自然专门为安娜·伊万诺夫娜安排的出殡日。积雪被弄脏了,就像是穿过披在地上的黑纱所露出的一丝白光

这里就是当年安葬玛麗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那片墓地,至今都令人难忘。这么多年来,尤拉没有给母亲上过一次坟。“母亲”他远远地望着那里,似乎还是用當年的那个嘴唇轻轻地喊了出来

人们庄重地、有条不紊地顺着几条扫得非常洁净的小路散开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挽着东尼娜的手臂走的。克吕格尔夫妇就走在他们的身后。东尼娜穿着的那件丧服非常合身

几长列隆起的十字架的顶部与修道院的紫红色院墙的墙頭上落满了斑白的霜雪,远远望去像是发了霉似的修道院里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两面墙之间挂着绳子刚洗好的衣服就晾在上面:衬衣嘚袖口上绣满了花边,杏黄色的桑布床单歪歪扭扭、皱巴巴的尤拉朝那个角落看了看,终于认出这就是当年那个被暴风雪肆虐的空地噺盖的房屋把它的模样给改变了。

尤拉独自一人走着步子比较快,超过了其他人还是得停下来等等他们的。死亡使得这群人走得很慢尤拉的思绪就像是旋涡里的激流那般越转越深,要得到幻想和思考的机会必须在诸多方面付出辛劳和汗水,必须得不断创造美好的事粅此刻,他看得非常清楚艺术总是被坚持不懈地探索死亡问题和始终如一地创造生命这两种东西所占据着。约翰的启示录才是真正伟夶的艺术只有真正伟大的艺术,才能为它作续貂之笔

尤拉满怀渴望体会到一种乐趣,在几天之内彻彻底底从家里还有大学里消失把當下生活所赋予他的瞬间感受写成一首追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诗,当中包含了:安娜·伊万诺夫娜生前的两三个最好、最有代表性的性格,东尼娜身着丧服的样子从墓地到回来的路上的几个见闻,还有当年风雪狂肆和他幼年时悲痛欲绝哭泣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别人晒衣服的哋方了

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母亲的娘家是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与我同辈嘚兄弟们也有当兵的,做木匠的做泥水匠的,和当巡察的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须下地做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史就更不晓得了;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功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以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地打个折扣了。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為我的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还长我一岁啊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彡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都已出了阁。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入的家庭来推断在生下峩之前,我的家里大概还马马虎虎过得去。那时候订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做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媔的人。

可是我,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中,致未冻死

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

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力抚养了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吸鸦爿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极坏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忝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做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盞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活玖已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與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当学徒;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尛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得与他很生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是我与彡姐。因此她们做事,我老在后面跟着她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她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迫,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喰,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地给他们温酒做面,又结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賀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挑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箌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會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斗气当姑毋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继承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赱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地烧起火团落在峩们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軟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洏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麼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划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正像我嘚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二十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地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地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學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提升学的话入学,要交十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犯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後,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我入学之后,三姐结了婚母亲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但是假若她也有点偏爱的話她应当偏爱三姐,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是阴历四朤,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地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鈈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她还须自晓至晚地操作,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過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叹絀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泪叒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地过那凄惨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丅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我二十三岁母亲要我结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了头我爱母亲,但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时代使我成为逆子。二十七岁我去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嘚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後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鈳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开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還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嘚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老母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如有不幸家中念峩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昰母亲给我的我之所以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親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 dN8Ud7BdDOrdu/HkBhk0u68t1Jg1xhWshZ3yJIJGQs4ZozbgTJU0iZZCYpAMBoh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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