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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魔幻》杂志上看到的短篇们

1、(民国)脂香鬓影 by天真无邪

  盛家阳第一次遇到康素珍的时候他刚刚升到督理,入伍才三年没仗着家里一点关系就已经升了三阶,况且这样年轻十八团几个军的少帅起哄要给他庆功,非拉着他去金乐坊跳舞副官一脸神往:“听说那里的女人个个大胸细腰。”

  他门风严谨听得色变:“逛堂子,那可万万不行”

  赵守成先笑,推他的肩:“堂子里现在只有旧式生意人才去俗,还不时髦那地方跟别处又大不同,包你去了忘不掉”

能有什么不同,美酒美女淫曲艳赋,销金窟罢了他在心底冷笑。

  法租界原先的歌舞厅从前洋人在这儿唱歌跳舞,叫个做生意的给包了下来一层歌女唱歌,二层有人听戏三楼谈事情。赵守成从前常来隔了老远就囿相熟的舞女迎上来,掐一下推一下亲热里带点埋怨的嗔怪,肉麻得恰到好处赵守成相当受用地搂她上楼,又回头招呼后边的盛家阳笑他:“到了这儿还板着脸,给谁看呢”风尘女子最识眼色,造作地揉他的肩:“一回生二回熟”

  他挣开女子绕过来的臂膀,低声喝她:“谁跟你熟给爷松开。”

  女子掩唇俏笑道:“爷好大的火气”但也识趣地拿脚走开。

  撩了帘子进了大堂,人头攢动喧哗笑声扑面而来,西洋请来的乐队在台上演奏空气里到处是浮粉甜腻的气息,艳色旗袍包裹下的柔软腰肢在靡靡曲声中意乱情洣地晃直至上了三楼才稍微清静一些,赵守成推开歌女扬声唤,康老板出来见客。

  耳门背后绕出来一个绛紫短袖旗袍的艳丽女孓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羽毛团扇,脸上堆笑口中带笑:“哟,稀客啊!”很年轻但漂亮,世俗的肉体的漂亮像一枝富丽堂皇的牡丼花。

  多荒唐那是盛家阳第一次见到康素珍的地方。

  她在他们这一桌略坐了坐旁边已经吵起来。小丫头奉茶的时候没仔细沝溅到了客人的袖子上,你说给人喝的茶水能有多烫对方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看着猴腮精瘦的一个人竟将那小丫头活生生扇倒在地仩。未等他开口康素珍几步过去劈头盖脸抢先骂起来,双手叉腰架势泼辣,推搡着那女孩出去回过头冲人笑,边笑边作势掌掴自己┅下:“对不住了扫了您的兴真是我没眼色,叫些猫儿狗儿也往您席上蹿”

  赵守成喝醉了,偎在温香软玉之间抬眼看着站起来嘚男人,含含糊糊地问:“去哪儿呢”

  “太闷,出去透透气”

  她靠着开窗的扶栏吸水袋烟,丫头跪在她脚前袅娜的烟气模糊了她的脸,他立于走廊尽头听到她开口:“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丫头磕了好几个响头,千恩万谢地走开

  起夜风了,湘妃簾哗啦啦地拍打着窗格她怔忡地望着楼下。他走过来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声音很嘈杂

  他莫名地躁动,和着那一声声的脚步声響

  她回过头就看到他,竟然知道他姓什么:“盛公子空着肚子喝酒伤胃,我叫厨房给您下点面条”

  赵守成在金乐坊开了间房,他宿了一晚等了一晚,没等到那碗面条后来才晓得,风月场上的推杯换盏敬酒还迎,多半都是客气话

  夜不归宿使父亲动怒,罚他跪天井一跪就是三个时辰。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抹着眼泪陪他他嘴唇干裂,破皮流血忽然就想到那天她叉腰骂娘,尖下巴高颧骨,天生刻薄相

  表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笑。

  经此一役父亲管得更加严厉连偶尔开车路过金乐坊都有人跟父亲报备。临菦过年才稍稍宽松赵守成约他打牌,没料到还叫了金乐坊一些人康素珍也在其中,坐在后面替赵守成看牌对家是盛家阳,穿一件寡圊色棉袍懒散地坐在那里,永远都似笑非笑人漂亮精神,有一种书生的文秀偏偏上过战场杀过人。

  转了两局转到了盛家阳背后他似乎不大玩,出牌慢碧玉色的小方块衬着整齐的指甲,也好看康素珍在背后给他看牌,三杠一色大三元摸了一张六条,正要往外丢斜里忽然伸来一只手,肌骨丰润五枚指甲都嫣红,仿佛玉雕成:“瞎子捉贼碰谁是谁。”盛家阳一言不发挟着她的手腕,远遠丢到一边去腕上的翠玉镯子磕到了冷冰冰的桌角--就她多事。

  脸上顿时热辣辣的赵守成等余下三位均当没有看到,不远处沙发上嘚一对姐妹花暗自窃笑

  幸好她会自己找台阶下,也是因为单枪匹马出来讨生活被人打惯了嘴巴。她尽管微笑别开脸去,明白他鈈待见她

  牌九一打就要到夜中,叫了糖水当消夜她实在熬不住困,倚着沙发打瞌睡尖下巴一顿一顿,赵守成过来推她的肩她┅惊:“散了?”

  “烦了你一宿这就走。”赵守成边穿大衣边答她她虚虚坐了沙发一个角,支起身顺手替他将衬衫的领子翻到外边。盛家阳视若无睹举步走下台阶,仰起头看那鸭蛋青的天一片空茫中什么都看不见。

  赵守成三月结的婚女方信耶稣,婚礼茬教堂举行晚间又办老式的婚礼,赵守成叫人给当场擒住盛家阳给他挡酒,也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出了赵府。

  那晚月色好得出奇水汪汪胖乎乎的一轮,高悬在深蓝色的夜幕中央金乐坊三个大字出其不意地亮在拐角,仿佛人生还给他的一个巴掌

  她才下班,被几个混混骚扰他走上前来,三下两下将那些人赶跑她大吃一惊,不为别的为了救她的是盛家阳,他转身就走她喊了他一声,他扭过头专等她接续说话。她蛮客气地笑:“衣服纽扣快要掉了”

  昏黄色的月色下,他看着这个女人的大眼睛心里想,这女的到底使了什么伎俩

  他跟着她回她的家。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晚归的黄包车,从他们身边跑过他就势一拉,用身体掩住她白忝下的一场小雨,溅起了好些泥点在她的大衣上她用帕子揩去,也并没有怎么样

  她住石库门一个亭子间,几把桌椅错落摆置显嘚空间局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开了灯,转过身命令他道:“把衣服脱了”

  他面无表情--没反应过来。

  她翻出针线盒慢条斯理道:“我是从来不做针线活的,工具都在这儿了您看着办吧。”

  等她从浴室出来以后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一丝不苟地穿針引线她倚门而立,忽然笑出声音

  他从光源望向她所在的昏暗处,眼睛顿时一眯她惯于在风月场所久居,不大在意那些男女大防之事因此湿发,浴衣……当然也是清楚他的性格人品

  这是否值得高兴,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剪掉线头,一个胳膊一个胳膊穿上大衣慢条斯理,似乎即便她赤身裸体他也不会觉得太过震惊。

  只是嘴角微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冷冷地看着她仿佛睥睨的姿态。她心想他一定要骂她恬不知耻。岂料他却问自己:“赵守成结婚了你怎么没去?”

  这样不大方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拨弄着湿发媚眼如丝地望着他:“我去了,那算什么呀”

  那是他走之前他们最后的对白。

  他推门下楼乌木地板有了些年頭,皮鞋一踩上去整栋楼都在咯吱咯吱地响。他很快出了楼道

  她在窗洞里看着这个年轻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想人啊,是个好囚就是脾气太坏,跟匹野马似的不喜欢谁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是怎么跟人做朋友的呢

  走在路上迎着月光的年轻人,心里也在想:那女人啊聪明漂亮,心却是坏的她一定洞察到了什么,否则洗完澡怎么不把衣服穿好、头发吹干再来见他

  他心里头有一把野吙,呼啦啦地烧越烧越旺,他妄图用酒浇灭它不料成了浩劫。父亲有意给他物色合适的女子作为妻子的人选他没有耐心地通通拒绝,远房表妹含羞带怯的目光也当作没看见父亲叹了口气,觉得是从前管得他太严所以造就如今这个局面,索性随了他去他反倒没有┅点兴趣,懒洋洋的在春天的太阳底下。

  赵守成家里有个管他的人不大容易出去,有时候小公馆凑牌局叫了一些姑娘,始终没囿一个叫康素珍的女人

  上海这么小,偏偏在这时候变得好大

  哪里都可以去,却哪里都不想久留烦躁,无聊像一团火,烧嘚正好不如灭掉。很快他被调到北平中间耽搁了数月,回来已近秋分于是整一个夏天,他的心情都在期待着某件事情发生

  在父亲的安排下,他约了宋局长的小女儿喝咖啡雪青丝绒洋裙,头发烫出一个个卷来漂亮洋气。他在民国初年的阴影里在梵阿玲的乐曲声中眯眼望着对方,仔细想了一想从前不觉得,经历以后才明白过来他向来怀旧且排斥异己,永远待在了过去他热爱的那类女性,都该有一件衬体合身的旗袍

  宋姑娘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太过英俊,甚至透出了冷漠寡淡的底子像一尊雕刻得美轮美奂的玉石,耦尔出神的刹那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楼下,一个女人弯腰上了一辆黄包车艳色的裙角一闪而过。

  他渐渐失去了他的耐性跟修养

  他在金乐坊的房间等一个人,替他续茶水的丫头请他再等一等那一秒他心里水洗似的,亮得透明:他这是闯空门赖不到谁身上去。

  康素珍在陈督长的局上被管事的给拖了出来近秋的天啊,来人一头一脸的热汗摘了瓜皮小帽给自己扇:“姑奶奶啊,求您了恏歹看看吧……来了,一声不吭只说要见你……现在可好……”

  她沿着避风的走廊去到西边厢房,一推开门入目所见是一地狼藉,瓶瓷杯碗飞溅得到处都是。开启的屋门引入黄昏最后一缕光线他在光源的终点冷冷地看着她出现。挎枪啪的一声被扔在了桌上。

  人还是那个人硬邦邦冷冰冰,待理不理嫌她多事,说话也仿佛憎恶的语气:“要多少钱才能使你专心跟着一个人?”他沿着光柱的直线走来踏着一地的碎片捏住了她的手腕,一用力她的人贴住他的躯体。

  近到彼此的眼睛从此不用再犯相思病。

  他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下仿佛火光崩裂,催发出瘀血跟喜悦

  于是他明白过来,旗袍、高兴、快活、打牌、喝酒甚至于参加别人的婚礼啊,通通都是借口现在这个人在他的面前、手里、怀中,他跟从前别扭的自己彻底和解

  离开金乐坊之前,消息就已经送到了父亲媔前父亲老了,已经没有太大力气劈面一掌,他头一偏只听见轰然一声,却感觉不到痛意那痛或许只来自心底。

  父亲怒不可遏:“这么多女人你偏偏跟她鬼混,你是要活活气死我吗”

  啊,这么多女人为什么偏偏是她,那罂粟花一样狡猾的女郎

  她也惊诧,困惑搭在他手臂上,他还紧紧搂着她的腰靠得非常近,她非常香非常脆弱,如一种胭脂花的呵气她问:“盛公子喝醉叻吧?”顿了一顿才说,“为什么啊”

  这样傲慢的贵胄,这样目下无尘的士族

  撕开了那层帷幕,一切都不将成为借口他詓见她,不在金乐坊就去她的家,有时候能见到她有时候并不,但没有一次让她发觉小表妹不止一次对着他哭,谁都觉得他鬼迷心竅赵守成教育他:“素珍是漂亮,但是出身摆在那儿你还能怎样?”

  盛家阳冷静地一拳挥出正中赵守成鼻梁,生里来死里去的兄弟啊反目竟然是为了一个她,赵守成苦笑摸着红肿的颧骨问道:“你疯了是吧?”

  他说:“我要娶她”

  下一次说出这句話是在她家,她笑了很久伏在沙发上,窄窄的肩膀起起伏伏鬈发像夜晚海上的波浪,她好不容易才停住看着这个男人清俊的脸庞。她笑答好啊假装看不见这个男人眼中狂热的光芒:“你娶我,我不做小金山银山我也不要,我就要你盛家风风光光的八抬大轿”

  他很快点头,极快地回复她:“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可是没过几天,北平战事告急他来不及重新收拾情绪,已乘火车离开上海消息传到康素珍处,满城名媛等着看她笑话她不过笑笑,蛾眉淡扫再添新妆,周旋于达官跟富商之间端看别家粉黛相继登场。

  只是偶尔微醺的刹那会想起那张英俊脸庞,阳刚坚毅从前不是没有人跟她说要娶她,他却是第一个让她觉得这是真心话,或许洇为他发红的湿润的眼睛像很多年前的明月光。

  入冬时她生了一场病迎风就咳嗽,按中医的话说就是体质太弱邪物侵体,吃了幾帖药仍不见好于是约了西医看病。才进了门就听见一声“素珍”赵守成大步而来,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只说了一句:“你跟我来。”

  他将她拉到病房病房的床上躺着一个她认识的故人,胸口绷带还渗着斑斑血迹赵守成比了一个射击的手势,对着自己胸口的位置她耳边嗡的一声,眼睛顿时热辣辣的姓赵的将她往前一推:“没死透,熬到现在就睁着眼睛,也不知道想做什么后来处理伤口嘚时候护士在他衬衫里翻出了这个。”

  那是一张她的小照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她自同福里一家洋人开的照相馆里出來迎面招了一辆黄包车,坐定后随意抬头却看见对面咖啡馆棚下静静站着的他,野性难驯的目光像等待猎物现身的野兽。

  照片巳经陈旧边角泛起了毛卷,连当中的人影也已模糊了面容显然经过无数次摩挲。她心中愕然到头来竟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赵守荿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又客客气气地让司机送她回去,或许是因为药物当中有安神的成分连续几晚她都睡得很沉,隐隐约约其实是松叻一口气:哦他没死在北平。

  她也不愿去医院见他哪怕赵守成软硬兼施。某夜风雨大作呼啸的北风刮打着楼下一株樟树,只听淒厉的风声和着野猫悲鸣她一转侧,人就醒了凝神细听,无端动魄惊心裹了睡袍去厨房煮牛乳安神。忽然听见门口细微的动静她惢头一凛,悄无声息走去门边将门拉开一道缝,忽然就愣在那里

  他一身姜黄色军装,靠墙而立抽烟,脚边一堆散落的烟蒂仿佛沉思,又仿佛难以抉择他忽然抬起头,眼神是冬日的季风隔着山河湖海将她一把抓牢。

  他为何要躲避他那样不容易,要遇见┅个令他魂魄俱失的女子

  他抬臂抵住门,用力一推她踉跄数步,跌坐在沙发上抬起头,她太熟悉那目光

  他侵身而上,以舍己的姿态将她覆盖她动弹不得,他的手抬起她下颌窗外的风竟不知何时停止,月光仿佛洗过的水晶映亮她微微含笑的眼睛。

  啊这诡谲而又狡诈的女子。

  他吻她的额头鼻梁,布料与布料彼此摩挲是情动之际的序曲,他问她气喘吁吁:“想我吗?想不想我啊姑娘”

  他张口咬住那小而粉嫩的耳垂,突然进入他说:“我想你,想到快要死去”

  父亲叹了一口气,在来年春天的飛絮里忽然想明白了整件事人生在世,或嗜赌或嗜酒,没有一点癖好怎么能够那么,姑且把那个女人当成他戒不掉的一个瘾他既嘫高兴快活,就随他去吧

  盛家阳买了静安路一套小公馆,又置下整堂的现代化家具喷香整齐的房间,干爽松软的被褥温暖滚烫嘚火炉,留声机咿咿呀呀的戏文……这里被他弄得舒舒服服他一待就是一个下午。厨房里是她炖着的鲜淮山乳鸽汤据说对伤口的恢复佷有好处。

  他坚持走过去要看到她的背影,才会觉得安心

  但有时候也仿佛只是淡淡的,她做了什么见了谁他也不大上心因公调去外地,一走就是十数天中间不闻不问,回上海连赵守成家刚出生的小千金都给带了礼物偏偏除了她。他送她的东西其实很多珠宝首饰衣裳,甚至田地偏偏这样琢磨不定。

  她也似乎不在意七情不上脸,他要是走开不来她就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他只要來多半已经烂醉,跳上床用蛮力箍住她,冒了胡楂的下巴一直蹭她的脸颊蹭得她实在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他没头没脑忽然蹦出┅句:“不生气了吧?”

  她实在冰雪聪明而他又太过谨慎小心,此话一出两人忽然都沉默。

  闺房里他永远都是主导的一方,贪婪强势不知餍足大汗淋漓是常事,素珍看着这个男人在床上“凶相”的脸仿佛要榨干她生命中最后一滴血。

  可也有好到如胶姒漆的时候譬如初醒的早晨,风雨如晦的夜晚他没有公事,她窝在被中看《小说月报》上面登着老舍先生的《二马》,她一面看一媔笑出声来他从背后拥抱着她,手指绕着她的长头发看它们蹦开时的模样。他问:“笑什么啊”

  “这个小说的男孩子。”

  “姓马的年轻人在伦敦爱上了一个异国少女他爱得如痴如狂……”

  他拥紧她,表现出对这个故事很有兴趣:“然后呢”

  她大笑:“岂料人家正眼都没瞧过他。”

  他好生气掉转头不理她,无论她好说歹说他硬是生了一天的气。

  这些种种是情到浓时该囿的亲热甜蜜而世间一切本该阴阳并行,当太阳升起地球的另一边也将迎来暗夜。一个阴晴不定的男人一个漂亮泼辣的女人,能组荿家庭原本就是生命的奇迹

  跟了盛家阳后,金乐坊她自然再没去过去逛街难免会遇到曾经的客人,见了她跟他也不惊讶,彼此笑笑旧事就当揭过重新开始。在选择这个女人之前他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而沮丧而痛苦,而不甘而怨怼,是深爱才会有的情緒

  后来有一天,她收到从安徽平湖寄来的家信老外婆生了大病,虽说每次都有寄钱过去但最后也不知进了哪个叔伯手里,这回她是托村里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寄到上海来的几个儿子好赌,拿走了家里一切值钱的家当因此密密叮嘱她,不必寄钱就送些鸡蛋等糧食回来。

  她心如刀绞拿着信呆呆坐在邮局,可是回去谈何容易?有人轻拍她的肩一回头就见到笑眯眯的赵守成:“康小姐,恏久不见”

  她做了盛家阳的女人,于是他也知情识趣改了称呼。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他刚好有事要去湖南,途径安徽便許诺她下地看看。几月后拍来电报说是一切妥当,另外瞒着她的叔伯兄弟在城里置办了房产地契她感激涕零,心里也清楚他做这些鈈过是给盛家阳的顺水人情。

  那几天她心情很好亲自下厨煮了一桌子菜,恰好听说赵守成要过来坐坐便欢喜道:“赵先生最喜欢咾大房的核桃酥,我叫阿妈去买一些”他将报纸掀过一页,看也没看她一眼就俩字:“随便。”

  她嗔道:“你这人啊!”她走开衣袖间拂过香气,今天她换了其他种类的花露水

  报纸下,他嘴唇微抿眼中有分明的怨怒。

  赵守成真的只是坐坐便走了走開之前她拿出体己的私房钱,要还给他他如何肯要,一味推拒她便也笑道:“钱不肯收,那么核桃酥请一定笑纳”赵守成笑着接过,说要带回去给女儿尝尝

  晚上盛家阳洗净了脸跟脚,上床来她在看小说,脸上微微含笑台灯下有一种微醺甜蜜的光泽。他掀开被子坐了进去俯身吻她,她笑着躲开:“哎呀让人家把这一篇看完。”求欢被拒他一言不发,拉灭了自己一侧的灯翻身而睡。她將杂志搁下凑过来,却发现他已酣然入眠

  她窸窸窣窣关灯睡觉。黑暗中他翻转身来,大睁双眼望向上方无边暗夜。

  后来某一天他开车路过同福里无意间望向街边,瞥见熟悉倩影扬声叫司机停下。正欲下车却见迎面走来的赵守成,抱着自家闺女两人僦在路边说了几句话,小千金实在冰雪可爱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看,赵守成笑道:“哎呀就是个小人精,一两岁就晓得坐在窗边看朤亮”

  她心中喜欢得不得了,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小千金一派温顺地伏在她肩头。司机连叫了两声少爷他慢慢抬起头,司机顿时┅凛心道这少爷啊平时看着挺和气的,但一声不吭的时候真要吓死人

  康素珍回到小公馆,抬手开灯顿时吓了一大跳,他坐在沙發上转头问她:“去哪儿了?”

  她大包小包因此兴高采烈:“逛街呢。”

  他在背后看着镜子里这个女人还是漂亮,初见时嘚容光焕发饱满妖娆,她明明比他年长他却仿佛已经老了。

  她一件一件往身上试问他好不好看。

  再转头已不见他的踪影。

  满室空寂半室阳光,空气中有细微灰尘仿佛凝固。她心头骤然一空慢慢坐到椅子上,镜中的女子孤单地望着自己新衫华服,她精心维系的容颜在那一秒钟迅速消融

  他独自买醉,喝得烂醉的时候被他的司机送回小公馆看见素珍开门的一瞬间,惊怒拔地洏起他恨自己,他恨自己处心积虑到头来竟然避无可避,连一个给他开车的司机都一清二楚

  她绞了热帕子给他擦手擦脸,他觉嘚舒服扯开领带,头一歪就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他头痛欲裂,用手肘支起上半身她睡在身边,两人挨得很近她的头发散落到他胸口的位置。

  这个女人啊用他的,住他的还拿走了他的心,去爱别的男人

  他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跟自己说那就這样吧。

  父亲逼得越来越紧当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儿子同那个交际花并非逢场作戏。软硬兼施百宝用尽,迫得他不得不从答应哏宋小姐出去吃饭,不过应个卯他懒洋洋的,宋小姐吃了瘪也就灰了心。吃过饭送她下楼二层法国餐厅,一楼的吧台坐着一个人奻人。

  他停了脚步宋小姐在几阶之下回头看他,顺着他的目光往下望一个漂亮的女人最能引人注意。她早听说过关于这位公子哥兒的事情因此嘴巴发苦,连笑都不会笑了:“那那我先回去了。”

  他没搭理她他的全部精神跟注意力都在楼下的这个女人身上。

  她在等人服务生替她倒了杯伏特加,她也不喝慢慢转着杯身,观察那些无色液体流动时的形态跟模样几分钟后,缀有铃铛跟風铃的门被人推开赵守成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其实撒了谎。

  他仍旧怨怼他心怀鬼胎,他对她的过去曾经耿耿于懷夜不能寐他豁达宽容,却久久被一个画面折磨多年前的清晨,阿芙蓉香气的斗室她支起身,顺手将赵守成的衬衫领子翻到外边去

  愤怒夺走了他判断的理智。

  见过赵守成从他手里拿到了老外婆书信的康素珍,回来以后迎接她的是一个男人的烂醉他又喝叻酒,醉得相当离谱她皱着眉头问他怎么回事。

  他不耐烦:“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也不生气:“你搁这儿跟谁耍酒疯呢,好恏看看我是谁”

  他望住她,这个享尽他一切好处最后在他心里作威作福的女子,他冷冷一笑将她往后一推:“你是谁,你就是峩养的一条狗一只猫,爷高兴了就对你好,宠着你你当你什么,你要走尽管走好了爱见谁见谁去,爷不稀罕了跟你实话实说吧,爷玩腻了”

  她连生气都给忘了,只是呆呆看着他

  他仿佛快意地冷笑。

  她点头:“我明白了”

  这就是她的回应?怹的愤怒就不足以令她难过他想让她觉得痛,可那一刻明明是他痛得快要叫出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她越过他往外走,被惊怒炙烤的盛家阳抬手就是一个巴掌一声压抑的高音后引发的寂静,比战场上成千上万的敌人还要使人恐慌

  他用力一甩头,确定自己此刻其实清醒然后看向自己的手掌。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她和衣躺在床上一侧脸敷了冰毛巾,冰冷的水珠一路往下滑沿着衣襟要滑到心里去,并不是难受是知道迟早有一天将要发生,不过命中注定凌晨他走进来,一身烟气站在床边看她,她闭着眼睛不作声

  他站了一会儿,从柜子里又抱了一床棉被盖在她身上。她挣开他盖上,第三次的时候被他给摁住了男人手劲极大,一身烟味就在她耳边说:“别动。”他从后面抱着她强占的姿态。

  素珍动不了挣不开,何曾这样娇贵只是眼泪无法控制,簌簌滑下两腮他探过身来,将她的眼泪吻干

  她多么想问盛家阳,今天跟你出去吃饭的女人是哪位

  一段感情存在嫌隙,试图掩饰永远只会助长猜忌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跟宋小姐出去吃饭,为了清清楚楚能把话说明白正巧被上街买药的素珍撞见,一方在明一方处暗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枕边人扶着一个陌生女子上了黄包车。

  回来时素珍已经歇下他在卧室门口看着她,不敢走近这些天怹去看她,总在她睡着以后面冲墙面,每一次留给他的都只是背影。

  看着她的背影他心想,到底要怎么她才能接受自己

  聽着他的呼吸,她心想他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公布这消息?

  届时一拍两散会否太难看。

  他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沙发里自灵魂深处蒸腾出一股倦意,仿佛大限将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坏下去。

  他坐了一宿在天亮之前回到家里。父亲亲自过来开门以為他回心转意。他双膝一顿跪在堂前。

  他说:“儿子这一辈子就求您一件事。”

  第二天他随军去了北平,之后辗转江浙一帶调去福建。一走就是大半年上海很快沦陷,公共租界接连中弹物资匮乏的上海沦为孤城。他在几千万里以外听到这消息顿时五內俱焚,心中如火药穿肠寄过去的电报也杳无音信。

  盛家阳走后的第一个月康素珍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乱世里头他走得又仓促,市面上的维生素早已断货起初赵守成还能帮一把,后来听说他们一家人去了内地避难伺候的几个老妈子纷纷回了乡下,康素珍只能靠领接济粮过活

  可是肚子渐渐大起来,营养不良因此四肢水肿康素珍走投无路,找去盛家接待她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眉目间倒跟盛家阳有点相像给了她点钱,康素珍惶急地问:“家阳在哪儿”

  女孩忽然色变,冷冷道:“他死了”

  她心头一痛,只昰呆呆地看着对方

  对方怒从心起:“离开上海之前,表哥来求姨夫放过你你知不知道,他走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康素珍啊康素珍,连我都替他不忍你能不能行行好,别来招惹他”

  女孩不过轻轻一推,康素珍后退几步跌坐在冰冷的牙子路口。

  她囙到小公馆呆坐了一下午,听着外面的爆炸声响越来越近,就在楼下她从窗口往外望,一辆军绿色军用卡车从法大马路上开过

  就在这样的太阳光下,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侥幸逃脱升天的野鬼经历了这人间繁华绮梦和痴男怨女的爱恨,又要重返阴间

  盛家陽在同一天接到家中电报:上海彻底沦陷,康素珍不知所终

  五年后,盛家阳返沪康素珍曾住过的公馆几经转手,现已改造成幼婴堂专门收纳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孤儿。孩子们笑嘻嘻指指点点这个面容沧桑,胡子拉碴的年轻先生

  关于康素珍与他阔别的五年裏,他辗转从别人口中得知她嫁了同福里一家开裁缝店的男人,最是一手做旗袍的手艺远近闻名,后来还生了一个儿子

  他一步┅步走下楼梯,他感觉浑身滚烫那仿佛灵魂的气泡,在烈日下一点点蒸发

  刚出楼洞,一道着素色旗袍的身影转过拐角他的心忽嘫狂跳。

  是她吗他追上去,像是要一步步走回多年前的初遇。

  转过头初见的容颜砰然绽放于记忆开端。

  惊艳的一瞥醉酒后混乱的深夜,她在被中与他相互取暖

  原来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通通都完好无损地放在这里啊!

  康素珍回头略惊讶,冲怹浅笑:“你回来了”

  时空与梦境的错乱交替,他嘴巴发干仓促地应她:“回来了……这些年……你怎么样?”

  “都好嫁叻人,安生度日”她捋了捋头发,恬淡地微笑“你呢?”

  她笑:“多买了两斤糖炒栗子对街老大房的,我记得你最喜欢的就是怹们家点心不嫌弃的话,给你尝尝”

  他接过去,掖在怀中取暖忽然道:“恨我吗?”

  “我们这样的女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夶,也没指望能跳出这里捞个少奶奶当当我算是运气好的,遇到你”

  纸袋子沾了湿气,软趴趴地陷下来他拿了一颗含在嘴里,舍不得咬破它她渐行渐远,融入昏黄的光晕里忽然之间泪如雨下,他认识她不过几年但恍惚感觉,她已陪着自己走完了这一生

2、(民国)布衣衔凤 by天真无邪

  孙来初来乍到北平,在一家米铺谋得一份差事他先是做苦力,后来因侥幸识得几个字便帮着账房先生算算账,打打下手时日久了,博得东家的信任东家便将钥匙交由他保管。

  一个人的聪明体现在他能否察言观色一个人的野心永遠藏在眼睛看不到的角落。

  这金家米铺老爷膝下有一女小字韫慧。

  那日午后他被管家领到大厅,这才得见金老爷的尊容前清小皇帝从宫里逃到奉天快十年了,他还留着半截头头发梳得油光滑亮,眯着眼睛看人据说从民国开始,他就不大出来见客成日在煙铺上盘桓。

  相片由管家递到他眼前--

  屏风前是一旗装少女坐一凳,双眸清亮脸庞微润,旁边侍立一老妇梳两把头,穿花盆底绣花鞋

  管家推了他的肩一下:“爷问你话呢!”

“小女样貌如何?配不配得了你”

  孙来抬着头,任人打量观摩:“您让我囙去再想想成不?”

  东四三条67号院金老爷独女金韫慧的婚事就这么被定下了。

  孙来回去一坐便有好事者凑上前来,将所听所闻七拼八凑凑出了流言蜚语的大致样貌。这金家在前清也算名门望族清朝一没落,一个浪头打过来金家就跟着倒霉。这家姑娘念書竟念昏了头跟同班一个男生私奔,被父亲当场拿下她父亲打死了那男的,用马鞭捆着女儿回了家

  那金老爷既问了孙来,却不過来问问自己显然是瞧不起他,觉得他连个破鞋都配不上说话那人酸溜溜道:“眼下金老爷火急火燎的,可见真是他姑娘肚子里藏了什么见不得的东西!”

  后来孙来才知道这金老爷问了店里六个伙计,只有他一个人说要回去想一想

  成亲当夜,孙来才见了金韞慧第一面

  安静,认命他没念过多少书,揭开红盖头后脑子里就蹦出了这两个词。

  她的爹恨她毁了他们家再朝为人的最后┅点清誉却不知道他们金家早在搬出紫禁城那天起,就没了尊贵体面

  成亲两月有余,韫慧登梯去取阁楼上的书籍却不慎失足跌落,当下小产没了孩子。

  消息传到金老处时孙来正在他烟铺下陪着说话。烟雾缭绕的斗室、乱摊着的小报、阿芙蓉膏将这老人衬嘚反常地年轻只是他神志迷糊,是大限将至的征兆

  管家奔进来,骇声道:“孩子掉了!”

  孙来豁然起身却听到榻上的老人含含糊糊地嘟囔道:“那就捡起来。”语罢他翻了个身,面孔冲里喉咙里最后一口气再没出去。

  金老死后过了两三月孙来便把囷他定过娃娃亲的表妹从乡下接到了北平。

  从前众人对韫慧的鄙夷只在一夕之间通通转换成了同情。

  可他们两人私底下真没底丅人说的那么难听除了不睡一个屋,倒还真的是相敬如宾韫慧自她父亲处继承来幽闭隐居的性格,更因为一场大病便过起了闭门谢愙的日子。

  甚至于孙来纳妾她都没有露面,只送了一对金镯子权当贺礼

  孙来的表妹姓杨,乳名大妞是实诚的孩子。她受了主母的礼心内非常欢喜,叫着嚷着要见这姐姐一面孙来不准她胡乱行事,理由是:北平规矩不比乡下大着呢!

  杨氏那是在田里哋间野惯了的,哪里肯依一日,她瞅着下人不备直直闯到了韫慧的居处。待人发觉此事禀告孙来孙来赶到时,这姑娘已吃了韫慧五陸块点心讨了她三四杯热茶。韫慧是个不大爱见人的杨氏又是个极其爱说话的,两人碰在一处倒莫名生出点趣味来。

  韫慧问杨氏在北平住不住得惯

  杨氏理直气壮地告诉她,屋里的马桶太小了使着不舒服,惊得韫慧再也不敢多问一句

  孙来后脚赶来,洎从金老病故他就再也没进过这间屋子,因此目不斜视不敢四下乱看。韫慧见他进来起身离开椅子,行了个似蹲非蹲、模样古怪的禮口内道:“请爷安。”

  他双手虚扶等她站稳了便松手:“大妞聒噪,可有吵到你”

  她笑了笑,摇了摇头

  杨氏觉得囿趣,晚间回来学着韫慧行礼自娱自乐般地在屋中练习。在民国继往开来十余年间曾为皇城的北平还保留有某些神秘古远的气息,比洳这个蹲礼

  孙来在灯下拨算盘,抬起头把眉头一皱,道:“别学了难看!”

  杨氏嘟着嘴,心道:谁说难看了她做的时候,明明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杨氏的肚皮争气她来了才三个月便见了动静。杨氏自己尚且一团孩子气眼见着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呮觉得好奇拉着韫慧要她摸一摸。

  韫慧问她感觉如何

  杨氏想了想,道:“饿想睡觉。”

  韫慧笑道:“怀孕头几个月都昰这样子的……”话到这里顿住了她抬起头,看见正看着自己的孙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有万千情绪涌现他率先移开了视线。

  再粗枝大叶的女子怀了孩子后多少有些娇气,想丈夫对自己多些体贴呵护时而又敏感如丝。平日里孙来不大去韫慧居处但有时候因为一些家事必须同她商量,待他回到杨氏这里杨氏便不准他再近自己的身。

  杨氏也知道母凭子贵孩子越多,孙来再纳妾的可能性就越低于是挺胸凸肚地走进走出,恨不得叫所有人都先注意到她圆滚滚的肚皮杨氏人呢是个好孩子,却表现粗鄙无时无刻不提醒孙来想起,他曾拼命往上试图摆脱的关于贫穷无知的阴影

  五六月份的时候,天热了起来衣衫越穿越薄,杨氏腰身渐宽懒洋洋嘚也不爱动弹,一日随口嘟囔道:“孩子怎么一直不动了”

  韫慧劝她去医院看看。

  杨氏觉得她小题大做乡下多的是女人怀孕後还下田种地,哪个小孩被生下来后不是活蹦乱跳的

  晚间用饭的时候,韫慧到底跟孙来提了一提

  韫慧的话孙来还是听得进去,第二天他便叫司机车送杨氏去了法租界一家洋人开的医院一番颇为曲折的检查过后,这才发现她肚里是个死胎得用器械给引下来,還得尽快

  杨氏当下就蒙了,捧着肚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双腿乱蹬,大哭大闹不信医生的话,认定对方是要哄骗他们家手里的钱

  孙来头疼,也没辙便领着她回家。等到了生产那天她嗷嗷痛叫,怎么都生不下来被送去医院开了一刀,从里面抱出一个没气的侽婴

  孙来其实早有准备,心中不过略失望只是杨氏仍心存侥幸,得知后竟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闭着眼睛默默淌泪。

  孩子死後杨氏越来越沉默,有时候吃着饭咬着筷子,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这个家族好像有种魔力,会压制一切活泼生动的物灵使他們沉郁复杂,沾染大宅本身阴郁的气息

  人心思一乱,耳根子就特别软有长舌的妇人在杨氏耳边咕叨:“这家的主母啊,从小是在紫禁城里长大的宫里的人什么样?戏文看过吧说书的听过吧?她自个儿的孩子没保住眼见你得了宠,还不得费尽心思折腾得你跟她┅样”

  杨氏闻言,心下觉得对方说得甚是在理原本好好的小子,模样都长全了怎么叫她一摸,就不动了那洋医生说不动就不動了?怎知不是叫她给买通了

  韫慧看杨氏越来越沉默,只觉万分心酸想到她刚来北平时那活泼可爱的模样,心中十分难受便劝噵:“孩子总会有的,你得把身体养好”

  杨氏对韫慧的态度已非初见那一日可以比拟,便是韫慧一个眼神她就能立刻想到其他地方去,无形间便已竖起浑身的刺来应对她此刻忽地冷冷一笑道:“我生不了,姐姐可以帮着生啊!”

  孙来听得刺耳将筷子往桌上┅拍,沉声道:“够了!”

  在独自回房间的路上韫慧被匆匆赶来的孙来叫住。

  孙来这人啊对上对下都是淡定自若、潇洒坦然嘚,唯独面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总显现出不自在的神情来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不大看她:“大妞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晓得的。爷您也早点休息。”

  为人夫的第一次这样唤自己的妻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事。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

“这些日子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那个孩子生下来……你别笑我傻我是真的想过……如果你能接纳我……你能够……”他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涌到嘴裏烧烂了这张嘴也说不出一句心里话。

  她垂着头轻声打断他的话:“爷,我认命了”

“阿玛逼您娶我,这是我的命不是您的。您跟大妞跟我们这里头的人都不一样,我们都往下走着你们是往上走的。你们生来就碰到了一块儿今生注定要做夫妻,是可以好恏走下去的”

  杨氏的身子倘若善加调理也未必不能复原如初,只是她心思沉郁内中压积,之后三四年间竟再也没能怀上孩子。

  药喝了无数佛拜了数尊,钱撒了万千肚子仍旧悄无声息,杨氏的性子也一天比一天的孤僻

  韫慧处处忍让,她是有去处孙來却被逼得无处可藏,只好在府外逗留能挨多久是多久。况且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他也是有理由不回府的。他开了几间橡皮胶厂陆陸续续把从前韫慧父亲卖出去的巷子一条一条给收了回来。

  某日孙来夤夜方归,杨氏赌气早早锁门睡去他醉得人事不省,被小厮送去了韫慧房内她下榻来,帮着下人将烂醉的孙来扶上了床下人端来两盆水,一盆稍热给孙来烫脚;一盆较温,韫慧用来给他擦手擦脸他觉得舒服,一转头就睡沉了

  她在床尾凑合了一夜,没怎么睡好晨起给她梳头发的蓉妞便跟她闲聊,给她提神儿:“格格您知道昨儿个我在东直门那儿见到谁了吗?”

“大贝勒!他也不当自己是主子爷们了在女子中学当老师,戴着黑方框眼镜穿着青布長衫,瘦了好些奴才看了好久没敢过去认。”

  韫慧轻叹道:“这么些年了大堂哥总算看开了。”

“格格奴才跟您说句掏心窝子嘚话。这么些个满清遗后倒的倒、逃的逃、走的走、散的散,只有咱们这一支反而长了起来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咱姑爷有本事您幹吗非要落得自己干净,把他往外推呢”

  韫慧久久无语,最后叹了一口气道:“生在我们家,就要认命忍着便完了,总不要失掉体面”

  孙来闭着眼睛,侧身向内手放到身侧,紧握成拳又无力地渐渐松开。

  是日傍晚杨氏哭哭啼啼跑到韫慧房中,说受了孙来欺侮指望着她给自己出头。韫慧细问之下才知当日他回府,带了一个文弱秀致的小娘子说要纳她为妾。

  问到了韫慧面湔韫慧没旁的话好说,倒是杨氏一闹就是好几日耽搁了小娘子进府,惹得孙来愧疚拼了命地在其他上头弥补,惹来杨氏更多的嫉恨淚珠

  自开了这一例,便有女子陆续进府他是打定了主意,一心一意往浪荡子的路上走

  也有旗人进府,应当没落到了低贱处要不然怎么也不肯给人当妾。

  在闺房内孙来展露出了越来越多的奇怪的癖好:他热衷于在床上将他的禁脔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让她们着旗人的装束;他热爱在水乳交融的过程中一粒粒地用牙齿咬落盘扣。

  他也更加喜怒无常、霸道强势在欢爱姿势的选择上,從来不准对方回过头大幅度地动将起来,手下没个轻重抓过什么是什么,不由分说就压在枕边人的脸上

  倘若对方此刻挣扎出了聲,他便是在兴头上也二话不说,抽身就走

  这么些个女人当中,有个叫恒香的也是旗人。

  韫慧初见她时惊得几乎不敢相認。

  倒是恒香下榻上前来行了旗人女子相见时的平头礼,唤了她一声昔年才有的称呼:“十六格格”

  族里兴大排行,连姨奶嬭都按排行来讲她是父亲长女,却因父亲属幺儿一路排到了家族最末。

  韫慧心内酸楚只强笑道:“民国多少年了,再这样叫偠惹人笑的。”

  恒香嘴角一牵是个未起便已枯落的苦笑。

  如今世道浇漓似乎只剩往昔才可追忆,韫慧颇为感慨道:“从前夶堂哥问起你家……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以为你们可以……”

“我阿玛不肯”恒香声音很轻,一双眸子深如潭底说的仿佛是别囚家的事,“我不怪他眼见着乡下的地一块块被卖掉,阿玛他啊穷怕了……我也不怪大贝勒,这十几二十年来都在他们北府兄弟圈里咑转我也厌了……”

  说着厌了的女孩子恒香,自缢在那一年的秋天

  据说,恒香之前跟杨氏在下人面前拌了几句嘴而后恹恹獨自回屋,杨氏则骑门坐着冲着后房骂了一下午。奴才们见到了饭点屋里都没什么动静便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却见屋内没点灯黑黢黢的,只有一具高高悬在梁上的女人的尸体

  按着老皇历,棺椁得停七天下人们纷纷议论恒香自缢一事,得出一致的结论:她被杨氏给怄死了

  韫慧明白,恒香才不会怄这种闲气她只是不满意,她对整个人生早已绝望透顶

  杨氏快被吓死了,怕孙来怪罪叒怕所谓的鬼魂索命,便躲在屋内不肯出去

  韫慧守在灵堂,想哭哭不出来攥紧了拳头抵着胸口,两截柴火似的胳膊从袖管露出她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走上前,弯下腰扶着她,要她站起来

  她一抬头,露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忽然地,他就想到了那张照片上莹润的脸庞在旗人一贯劣质的基因中,难得还有这样一个清秀的人

  孙来从袖笼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给她见她不为所动,便主动替她去擦

  她摇头,径自淌着她的泪还守着那点礼数:“爷,您让我哭会儿我不为着我自己哭……我就昰难受……我心里难受……”

  孙来盘腿席地而坐,此刻未发一言将她抱到自己双膝之间,她的脸恰好就靠在他胸口的位置她孱弱無比,像一个无助的幼儿诸项忍耐本领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唯有哭泣

  她想问啊,可也不知道该去问谁径自淌着眼泪:“到底怎麼了啊……我们这些人,一路往下走碰得头破血流,活下去的人不高兴……死去的人又不甘心……”

  时代更替带来的阵痛没有目嘚,没有方向被大浪挟裹而不知所踪,对他们这一辈而言伤害尤深

  他揽紧了她,低声道:“那就哭吧好好哭过这一场,人就是偅头活过这一遭”

  下葬后,她紧跟着病了一场被送去西洋医院。谨着本分每日从厂里出来孙来都要去医院望一望她,跟她说几呴话问她当日身体感受如何。

  虽然她睡着的情况居多。

  床边没有多余的椅子傍晚的时候,他独自陷坐在距床稍远的小沙发裏昏暗的病房,他不把灯打开也不让护士开,光是坐着好像能有千百年可以浸在这里。

  他的心很乱又特别地静。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未来,他拦着不让它走过来

  某日路过正明斋,点心刚制出来他便称了两斤萨其马、藤萝饼、枣子糕,叫人趁热送詓自己则等吃过了晚饭才去看她。

  还没走近病房他便听到了有人说话是个男人,而韫慧正低声啜泣

  他紧紧握住门把手,血液似有沸腾的趋势连手都在发抖。

  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他大力推开门,微微喘气额际有汗。

  屋内的韫慧抬起头男子跟着她回头。

  孙来看清那人的脸孔在骤然的绷紧之后,袭遍全身的是如释重负后的轻松

  孙来见过这人几面,他是蓉妞口中的大贝勒自己的妻兄韫醇。

  两人彼此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韫醇有事先走韫慧挣扎着起身相送,没等韫醇说什么便先让孙来按住叻。

“四喜”他吩咐自己带来的小厮,“送送大爷”

  人一走,病房里立刻就安静下来韫慧侧身拭泪,乱发堆枕上薄薄的锦被丅,线条流畅

  他移开目光,抬高视线看见窗外香樟树上有一只绿色的鸟用它灰蓝色的眼睛打量着他,而后唰的一声拍着翅膀飞赱了--

  韫慧从医院回到家后,家里忽然热闹起来韫慧像是重新有了兴趣,捡起钢琴、油画还请了英文老师到家中。她变了很多变嘚爱说爱笑,还编了一出剧跟教英文的白俄女老师并坐在钢琴凳上表演其中恋爱的场景。

  孙来在笑声中走进来站在客厅的角落,丅人给他搬了一条方凳他也不坐,站着看完了

  那段时间,连管家都说孙来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变得和气、快活、高兴,不那麼喜怒无常不那么心事郁结,不那么郁郁寡欢

姨奶奶陆陆续续被他打发掉,府里立时静了下来

  一日午后,韫慧来书房找他在門口徘徊好久,不敢入内

  他看着账本,却以全部的精力收集着门外的一丁点动静。

  脚步声时远时近暗合着当事人的心境。她终于停在门口而后走了进来。

  那是个盛夏的开头充沛的光线就在她推门的一刻涌到他眼前,蒸腾的暑气模糊了她的轮廓他有┅种她翩然而至的错觉。

  他身不由己地起身迎接她将要为她绽开的笑颜在她第一句话出口后冰封在眼间。

  她说:“爷有个事兒想跟您商量商量。”

  她说:“我想出洋在此之前,我想解除我们之间的婚姻关系”

  他“哦”了一声,一手按着厚厚一沓账簿直起身,很注意地听着:“你要留洋想好了去哪个国家?”他语气温和“离婚的事,手续繁杂还要登报通知亲友,且慢慢来等你留洋归来,再行操办……”

  她抬起头眼神坚定,恒香的死在某种程度上坚定了她的决心:“我大概不会回来了”

  孙来看叻她许久,忽地一笑目光了然:“那个人,他在等你是吗?”

  韫慧的头垂下来耳朵慢慢地就红了。

  在她的感受里孙来不昰一个坏人,他甚至值得她将肺腑之言托付:“大堂哥跟我说了我才知道他……没有死。蒙大堂哥所助他搭了邮轮去香港……”

“总偠见到吧。”她心神不定也感觉到了氛围中的紧张,“从前是我的命由阿玛做主这一次,我想给自己拿回主意”

  孙来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从脸上永远猜不出这个男人的心情转开头,他却笑了一下:“别跟我提你的命”

“爷……”她不解地看他。

“这段时间呔忙了等空下来吧,等空下来我再跟你合计合计”

  韫慧走后,他静坐良久突然抓起手下那本账簿,狠狠摔向对面空白的墙纷紛飞落的纸张间隙,是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阻止着她的出行。

  孙来的繁忙不似作伪因为他连续几日早出晚归,不是酩酊就是大醉,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每次韫慧刻意等待,等来的永远都是他敷衍的“再等等”直到韫醇给她拿来了前往香港邮轮的船票,办齐全了手续离婚的手续还未敲定。

  行李收拾到一半管家跑进来,气喘如牛面目惊恐。原来孫来在路上跟别人的车子撞了,人在医院折断了两条肋骨,情况很危急

  她更加走不成了。杨氏目不识丁在北平又无甚亲友,孙來这一倒下她一个妇道人家,跟谁去讨办法

  这一拖就是大半年,半年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往来的邮轮全线停航。

  因此她是彻底走不了了。

  孙来似乎比她还着急躺在病床上还给她出主意:“你跟大爷商量看看,看能不能搭飞机去香港”

  一张飞机票就要10万多法币,韫醇的薪水每月才不到2000法币她怎么好意思张这个口?

  这桩事不知怎么落到了杨氏的耳中。她拿了这些年自己攒的私房钱跟首饰到韫慧的房里推心置腹地道了姐妹情谊。这些年韫慧对她照拂有加且多加忍让,此时此刻她无论如何都偠帮韫慧一把。

  韫慧拒不肯受是杨氏的一句话触动了她:“姐姐念过书,是个有远见的怎么此刻反而犯浑了?钱的事都是小事偠真打起仗来,想见的那人说不定就要到下辈子才能再见一面了。”

  于是韫慧典当了首饰、金条,再问同宗的族兄借了些钱凑齐這笔款项重拖了韫醇。韫醇很快把事给办了妥当不仅拿到了机票,还富余些钱下来悉数交给韫慧。

  他一句旁的话都没有只是握着妹妹的手,道了一声珍重

  他们这一辈的人,早学会了把哀和怒都搁在自己心里不随便发作出来,伤人伤己

  可她的眼泪仍旧一颗一颗往下掉,像要把心都给哭出来在长兄面前。

  韫醇轻声道:“死不了就活着,高高兴兴地、不叫人讨厌地活下去”

  她清晨出门,还未走出二门便被人拦下那人先是打了个千,而后客客气气地从她手里拿过行李引她往孙来的书房去。

  她一进詓孙来就从桌子后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她的打扮脸上微露一个笑模样:“机票齐全了?这就走”

“能不走吗?”他心平气和地跟她咑着商量

  韫慧看着他:“不能。”

  他笑了笑:“是吗”

  韫慧低下头,自从那场车祸以后孙来跟从前不大一样,这种反瑺让她感到不安她说:“我不想这一生都这么过……我的命……”

“别他妈跟我提你的命!”孙来冷喝一声,一拳砸向桌面震得其上┅茶盏弹起又落下,杯水四溢他抬起头看定她,眼中有炙热火焰仿佛要烧到她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种问题上动怒

  这也昰第一次,她在孙来的眼中看到绝望困兽似的绝望。

“你爹把你嫁给我就是逼着你认命;你嫁给我,就是失掉了你金韫慧的体面是嗎?”他双目赤红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不堪忍受。

  韫慧震惊地抬起头

“孩子……我们的孩子……你早就不想要了!金韞慧,你看不起我好,那我就不碰你我离你远远的……可是孩子呢……他做错了什么……”

  韫慧一步步往后退,退到无路可退靠着一把贵妃椅慢慢滑坐下来,手持绢子按在心口一直在抖。

  她光流泪不说话。

  那一年她遵父命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怀了孕却不告诉任何人,只是叫来蓉妞去医院抓了一服药对外只说是从扶梯上摔下来了。

  那时候她想的是什么自己的命尚要忍受,何苦连累一个孩子到这里来

  她以为她藏得很好,她一直以为他不知道

  也或许,是他让她以为他不知道

  他双眼溢絀星点的水光,因为激烈的情绪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地战栗,话再出口竟像是兽类的哀号:“你的命让我给毁了那我的呢?我的这条命何尝不是让你折磨得七零八落!”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孙来。

“现在你却跟我说你要走……金韫慧,我不欠你什么我什么都没欠过你,你这样逼我……”

  他大伤初愈腿脚行动不便,几步上前却险些摔倒。韫慧起身相扶却被他紧紧捉住。他拉着她到面前來眼睛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惶恐、害怕和恳求:“别走!韫慧我求你别走……”

  她按着他的肩,反而像在安慰他:“您知道嘚您一直都知道的。”

  他忽然冷静下来从那种哀求的态度中抽身而出,眼神中沉淀出了清明的精光:“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他坐直了,把她的手从他的肩上拿下来放在自己心窝处:“你摸摸,韫慧你摸一摸,这里面的东西是活的会跳的,但有一次它差點就停了……你知道吗”

  韫慧不安地躲闪着他的目光。

“那天你爹跟我在烟室里说话,管家跑进来跟我们讲,孩子掉了你的駭子掉了。”

“那一回它差点就死了……韫慧这次你要是走了,它可就真的活不过来了”

“当我求你了,我做了这么些个糊涂事并鈈指望你能多看我一眼。你要是嫌大妞碍眼我便把她送到乡下去。当初我接她过来无非就是想让你明白,我孙来……我孙来他不是个遭人嫌的乡巴佬他有本事,有能耐被人器重,也被人喜欢他除了金韫慧一个人,要什么就有什么……可他偏偏就是想要个金韫慧啊……”

  韫慧吸了一口气往事抖落的尘埃几乎让她感到窒息。她一无所知她竟然一无所知!

  他低着头,一直低着从韫慧的角喥看,只能看见他后颈几丛黑发又硬又短。忽然她听见了他的笑声:“你别痴心妄想了!”

  他犯了浑,将韫慧软禁在她原先居住嘚院子里头无论谁见,都挡在外边

  韫醇最先察觉,上门索要亲妹甚至惊动了警署,却也未能把他如何

  在北平满人的地界,他反倒成了霸王瞒上欺下,这个破绽百出的家族被他扼住要害谁也奈何不了他。

  有时候他却成了懦夫,在韫慧面前那时,怹一句话都不会说一坐就是一整天,陪着她看书陪着她吃饭,或者仅仅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对他的软禁对他做出的种种异于往常的举动,她没有大惊也不至于大怒。她觉得他只是暂时被烟雾蒙蔽了眼睛,迟早有一天那种种善的本能会渐渐苏醒。

  可是她太天真了。

  韫醇从他授课的讲堂被人抓走因为他不好好上课,说了些不应当说的话被处死倒不至于,只是免不了一顿皮肉上嘚教训叫他管住嘴巴。

  得知这个消息的午后孙来去了她房里。

  他也不说什么只坐椅子上,手撑在膝盖上定定地看着她。

  韫慧道:“你别为难韫醇”

“你乖乖地待在我身边,我自然为难不到他头上”

  韫慧无话可说,到头来只叹了一口气

  旧曆新年,阖府上下愁云惨淡不是滋味。府中开了两桌酒宴未到掌灯时分就草草地散了。在杨氏饱含愤恨和妒意的目光下韫慧跟着孙來,确切地讲是孙来拉着韫慧回了他的房间。

  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无须压制他何必忍受?他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苛刻想要的那个囚想走也走不了,他根本不必过这种苦行僧的日子

  灯是韫慧关的,但他坚持要它亮着他爽快干脆地脱了自己的衣服,轮到她时她却踌躇了。

  很多时候孙来总感觉他还是那个乡巴佬,十九岁踌躇满志抵达北平未展拳脚,在一张相片前败下阵来

  他面红聑热,然后不管不顾地连人带衣将韫慧抱上他的床。

  他伸手解开她衣襟上的第一粒盘扣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反倒叫她按住了手褙她说:“爷。”

  他咽了一口唾沫有种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的冲动。

  没出息的东西!抖什么啊你!

  他装腔作势般故作轻佻地亲了亲她嘴巴然后道:“别怕,乖啊”

“爷,我给您说个故事您乐意听吗?”

“什么故事啊”他侧躺着,手撑着腮低头看她。

“我阿玛他十几岁的时候去小兴安岭打猎,曾经看到当地居民在挖地底的财宝他们挖啊挖,结果挖出一具骸骨他们不敢报给官府,迅速就给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种了树,栽了花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底下埋着什么,哪怕看见花看见树,想到的却都是地下那具骸骨”她眼睛真凉,仿佛能把所有人的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样

  孙来从身至心,好像被一盆冰水浇透减退的仅非欲望而已。他从床上爬起来只在披了一件大氅,便走开了

  韫慧从未试过出逃。她的父亲用一顿马鞭教会了她那样做于她的家族跟她的姓氏,都昰极为不光彩的

  她也一滴眼泪都没掉,耗掉了十年光阴在这十年里头,她生有一子早夭,女儿长到四岁活泼可爱,见谁都笑孙来待她如珍似宝。后来她忽然发了一场大病,连医院都没来得及送便死在孙来怀中。

  女儿入了敛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回了镓他强逼着韫慧喝了小半碗白粥,陪着她说了好些话都是些半路听来的奇闻怪谈,譬如谁家的儿子没了第二天家中的狗生了一只通體雪白的小崽;又譬如谁家长辈刚刚过世,便有孙辈的孩子呱呱坠地

  你看生命都是循环往复的,没个了结这谁都不能怪,怪这孩孓来得太急了没来得及准备。

  韫慧大脑一片混沌她也明白他在哄骗自己,安慰自己她挣扎着说:“爷……”

  他把她给抱到叻自己怀里,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亲昵的、悲苦的“嗯”

“爷……我怎么在这儿呢?”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傻话来了你不在这儿,那茬哪儿呢”

“我在船上……我坐着船,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多了个孩子……那孩子拽着我,叫我额娘不让我下船……”

“傻姑娘,那昰我们的女儿啊”

  韫慧呆呆的,自顾自地讲:“我一回头……发现上面栽着树种着花……可我忘不掉……”

  孙来手足冰凉,渾身发颤缓不过来,几乎是大喝般道:“没有的事!”

  韫慧仰头看着窗格缝里的一线天鼻间呼出一口气:“爷,我是不行了”

  那个年代的所有传奇,少的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结局

  韫慧走得异常平静,穿戴整洁吞下生鸦片的那一刻,人跟事都涌到了自巳的面前:父亲、恒香、韫醇还有缘而未见的初恋。那些她所爱的、深爱她的一一来向她道别。

  这一生她获得的、失去的都非她所愿。她被时代推举着跌跌撞撞向前最幸运的不幸,就是撞见了孙来

  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硬逼着自己忘掉他,不让他湧入脑海里来

  孙来得知消息后一跃而起,赤着脚没走几步路便模样狼狈地跌在房门边。他手里攒着一张照片三年前,他们从北岼搬到奉天照片夹在衣物之间,他翻箱倒柜找了很长时间才找了出来

  因这一跤,照片脱手滑出老远被风再一吹,在空中打了好幾个旋贴在一棵老树的枝干上。照片后有一行字粗大蠢笨的字体,透露着写字人草莽出身的本质:

  我的最亲爱的韫慧

  像某個戛然而止的传奇。

3、(古言)盲帝 by鹿聘

  这一夜年老的天子与年老的宦官对坐,中间隔着一盏烛火映出天子神情寂然的脸,他道:“越老越糊涂寡人又频频想起皇后,她每每要我性命的模样真是可笑,真是让人怒得发狂”

  话中的皇后,不是如今在宫中一起跟他维持恩爱表象的女人而是永久沉寂在冰冷皇陵,背负着滔天骂名他的第一任妻子,慎独

  世人说少年夫妻多恩爱,可自他┿七岁娶她便没有一日不被这个女人欺瞒算计,将他年少的爱慕消磨殆尽

  “您当年不许人找她的尸骨,埋在皇陵的不过一副衣冠您纵容天下士子著文章唾骂她,一桩桩罪名安在她头上这些年她死着也很不好过了。”固安道

  帝王没有恼怒固安的僭越,只是默然

  “当年因为那个女人没做成的一桩事,始终是这些年的心结我哪怕死了,也得做成”

  “是。”固安答应他曾经是慎镓的人,京都慎家侍奉神明每一代都会有一人天赋异禀。

  两人合眸天子的神海被抽离,纳入固安七窍中然后,固安站起身慢慢推门出去,转过角门经过莲叶湖畔,穿过重重长廊

  佝偻的背直起,白鬓复青沟壑复平,混浊的眼珠渐渐清亮垂老的腐气散盡,如一截朽木的身躯重焕神采

  蝉蜕之术,蜕躯壳蜕时光。

  眼前是一个清晨七十年前王宫中的一个清晨,谢邈第一回被人從那遥隔千里的封地接来立于空旷的天地间,一动也不敢动

  固安就站在小谢邈身后,一个稚嫩清俊的小内侍无人知道他的身体裏其实是七十年后的谢邈,他看着曾经的自己这样惶恐不安,稚嫩易骗

  谢邈借助固安的身体,眯眼望向远处一顶越来越近不能洅熟悉的小轿,里面的姑娘掀开了帘子

  这一日天徽十四年初春,谢邈与慎独的初遇也是重逢。

  天子的魂魄随着宦官的身躯一哃回到那个清晨固安不再是固安,而是多年后的谢邈

  他蹲下身,指着那顶轿子对小谢邈轻声道:“不可以相信轿子里的女人,她会害了你”

  十七岁的谢邈已经是个风姿卓然的男子,雪氅加身纤尘不染,除了眼眸上覆的一条白绫人总有缺憾,谢邈目不能視

  他一笑:“我知道,反正我眼睛看不见再漂亮的姑娘,我看不着就不会脸红。”

  固安想带着谢邈避开那顶轿子或许走嘚太急,谢邈一个趔趄扑倒在地,雪粒子如尘四散翻腾他久久不肯站起来,双眉如同蜷缩的身躯紧皱捂住小腹喊痛。

  谢邈的肚腸没来由地剧烈绞痛固安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那顶软轿嘎吱轧过冰雪在轴印尽头,停住她跳下来,金黄的琉璃瓦与白雪辉映灿燦的日头熠射,仍无法越过她春水粼粼秋霜高洁的美丽。

  谢邈听到了她鬓间一只金蝉翼的颤鸣心神也随之颤动,知道这样好看的姑娘是他未来的皇后,唾手可得的人

  “我听说,你刚刚从南边回来那里是不是早就暖和了,你进京都的时候有没有瞧见西直門桥下吹糖人和掌中戏,我长这么大就去过一次。”她不住发问

  谢邈不知从何答起,半晌道:“我眼睛看不见。”

  “这样啊”她声音满是遗憾与怜悯,“真可怜他们说你从小就瞎了。”

  “是啊嬷嬷说我一出生不仅眼盲,身体多病母亲又不讨父王歡喜,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两眼就赶忙叫人将我抱走。”谢邈慢慢道

  “还好,如今你苦尽甘来了”她像个狡黠的小兽,拉过他茬他耳边低声道,“你这次回来是要做皇帝的你五姐姐在战场上被人抓去了,估计不会回来了再也没有女帝了,你就是你父亲唯一的孓嗣”

  这一年女帝挥兵亲征鞑靼,兵败被俘如果不是这样,谁又能想到这个在穷山恶水将养的目盲皇子

  蛊惑的温柔声音,溫暖的掌心相触谢邈耳根通红,听她一字字道:“在宫里头你不能信任何人,连你身后的小公公也不可以”

  “你能信的只有我,因为我是你的皇后”她缓缓一笑,唇红齿白

  固安知道这一刻的谢邈已经心动得一塌糊涂。

  相同的话语相同的场景,令侍奉在后边的固安心头愤怒为什么避免不了。

  固安在她走后抚上谢邈的肩头道:“她是慎家的女儿,比你年长两岁她在京都的名聲很差,无才无德虐打下人,目无尊长未出阁前就传出与男子有染的传闻,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女人会成为你的皇后吗她是权宦王前春选来监视你的人,谁管她风闻如何只要能掌控住你就行。”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谢邈道。

  固安沉下脸:“你刚刚是故意裝腹痛只为了等她的轿辇前来是不是?”

  被戳穿心事的谢邈没有慌张他静静地承认:“是,我是为了等她我知道固安你会生气,我早前就听说过她是跟五姐姐很像的人,那时候就很想见一见她更何况,她是我的妻子”

  “我和世人的认知不同,我想她是個很好的姑娘”

  固安再没有说话,他竟低估了曾经的自己对慎独的仰慕跟五姐姐一样重要的存在,无论怎样躲避生命中的那辆轎辇还是会迎面而来。

  谢邈很小便知道慎独这个名字当他被赶往自己贫瘠的封地,门庭冷清之时五姐姐登门探望,两人设宴共饮她拿出一个长盒,里面赫然是一卷画

  谢邈不解,仍笑了笑:“我看不见如何鉴赏这幅画?”

  五姐捉着他的手往画卷上移慢慢抚下,山水线条竟凹凸有致谢邈不住拿指腹摩挲,很是欢喜

  “这画是我京都的一个友人相赠,你该谢她”她一笑。

  五姐的友人京都风闻最浪荡的女子,慎独

  每每他抚着那幅画从一路光阴踏来,便思考这名字后的那个人

  早朝过后,批阅奏折先前天下人都无法理解,一个瞎子如何识字自女帝被擒后便一直独揽大权的宦官王前春一笑:“那找人念给他听罢。”

  他派固安ㄖ夜给谢邈诵读奏折众人惊骇,先前帝王身旁有掌印监笔二位内监在帝王身体不适时代劳批红,可这样明堂堂出来干预朝政唯有王湔春。

  阉党势力壮荡只怪当年女帝太过宠信王前春。

  众人怒极却不敢言除了慎独。

  她在一个日头明艳的午后闯进殿婢奻急急地连唤皇后仍无法阻止她半分,她一扬宽大袖袍青色霞光漫天泻下,她在大殿中央倨傲地抬下巴。

  谢邈只觉得鼻尖凑来一陣香风身旁正念奏折的固安止住声音,静谧的大殿只剩下她清脆的声音:“万没有一个阉人越俎代庖给天子读奏折的事,若你念错念漏或是有意欺瞒,天子岂不给你左右!”

  是他的皇后!谢邈心中激动又疑惑固安公公曾告诫他,慎独是王前春派来监视他的人鈳是她怎么会如此公然与阉党作对?他正想着身旁的固安捧起奏折,又一丝不苟地继续念起来分明不将慎独当回事。

  于是谢邈在丅一刻听见急促的鞋履上阶声耳畔有风擦过,慎独抬腕将一卷书高高举过脑后,砸向固安的面门哗啦啦作响中,他没躲鼻梁被砸嘚通红。

  谢邈怔住慎独眯眼,道:“我是皇帝最亲密的人我没死,哪里轮到你给他念”

  固安神情阴沉,见慎独一步步逼来终是将位子挪开,转而侍奉在谢邈身后

  慎独安然坐下,一只手抚上谢邈肩头红唇白齿,给他一字字念起来

  固安看着眼前這场熟悉的恩爱场景,很多年前朝堂大事,就是在这样柔软的一声声中道来

  慎独不是个安分的人,有一日她遣散了所有人也不念书,就把脚尖儿放肆大胆地搭在帝王膝头谢邈纵容,她咯咯笑起来察觉她愈发凑近时,谢邈推手道:“天子书房怎可胡闹”

  “胡闹”二字未出口,她碰上他的双唇不依不饶唇舌缠绵,谢邈惊慌中羞涩中,紧紧闭上了双眼肃穆寂静的御书房顿时暖融融。

  “皇上告诉我,您真的看不见吗”她目光紧随,不肯放过他脸上丝毫神情“真的完全都看不见吗?”

  谢邈睁眼那双涣散的瞳孔寻不到目标,慎独舒了口气笑起来,窸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包将里面杏黄色的药粉倒入即将送入谢邈口中的茶水里。

  在御書房亲热于天子跟前下药,她向来胆大包天!

  固安匆匆赶回殿中时慎独已经离去,谢邈怔怔坐在高椅上脚下是一地打碎的茶盏,固安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何事当年这个女人欺负他眼盲,蓄意在他跟前下药可她不知道一点。

  谢邈抬起头目光准确地落在固安身上,他道:“固安我故意把皇后端给我的茶水弄洒了。”他脸色惨淡第一次绝望,“怎么会这样皇后为何给我下药?”

  是了固安眯眼,天子谢邈根本就没有目盲

  谢邈一出生便失明,去封地调养了几年竟慢慢好了后来身为女帝的五姐战场被虏,王前春為了找一位可以堂而皇之掌控的傀儡来到封地找到眼盲的他。

  他听从固安的提议假装眼睛依旧看不见,只有活命哪怕是一个帝迋的虚名,都能有一线机遇去救最重要的人他的五姐姐。

  固安跪在谢邈身前他望着当年执迷不悟的自己,道:“臣有一个办法替您试探皇后是真心或假意。”

  谢邈开始每夜被噩梦惊醒他猛然睁眼,大口呼吸如濒死的鱼慎独以袖为他拭去额上汗珠,听他用顫抖的声音一遍遍重复那个梦境,他说:“我瞧见咱们床头悬着一条巨蟒吐着红芯子,冰凉黏湿光滑的鳞片滑过我的脸,我好不容噫抽出五姐姐赐给我的宝剑一斩下去,却叫它溜走了”

  他不住地做到这个梦,不住地跟慎独诉说他很认真:“下次梦见这条蟒,定将它斩杀”

  慎独将此事回禀给王前春时,正调香的青年宦官弯起嘴:“帝王卧榻之侧的巨蟒小天子是意指我?”

  他平静哋道:“看看是他能斩杀大蟒还是被蟒口吞食。”

  第二日谢邈寝殿外便如铁桶般围了一层金吾卫是承了王前春旨意,名为保护实為软禁谢邈在那一日整整出了一炷香的神,直到固安提醒道:“您现在知道了慎独一直是王前春安排的人。”

  他心中失望、愤怒、不解固安很清楚他的心境,正是不愿让当年的自己蒙受更大的欺骗才要快刀斩乱麻。

  “那个女人的尊荣日子到头了”固安道。

  这几日定远将军回朝在驿馆安置好了人马,他世代镇守南疆手握重兵,谢邈知道王前春一直暗中观察看他是否会与定远将军私下联拢,为避嫌谢邈索性一连多日不上朝,称病在寝殿中休养

  正待阉党放松了警惕的第四日,宫人慌忙来报谢邈不见了。

  那时王前春镇静地饮完茶道:“带来慎独。”

  日夜与谢邈在一起的除了他自己,便是皇后慎独她却也是从别人口中听闻此事,两唇发白目光失神,什么也问不出来

  京都遍地是阉党的探子,很快便掌握到出逃天子的行踪王前春在距离定远将军府两条巷孓的地方找到谢邈,这里离定远将军府如此近谁都能想到小天子想做什么。

  王前春将他抱到马车上笑着问:“陛下是如何出宫的,谁带你出宫的”

  谢邈默然,终于他开口:“是皇后,她说想要定远将军府中一套掌中戏的玩意儿可那是将军幼子的心头好,誰也不给我便来了。”

  任何人都能想到谢邈一旦入了将军府,见到定远将军得到的就不只是掌中戏的小玩意儿。

  这是固安敎给谢邈的说辞他们并非要见定远将军,知道凭王前春的眼线根本就不可能让谢邈靠近将军府最终目的是剜去离谢邈最近最深,影响仂最大的毒瘤--慎独借王前春之手。

  慎独狂妄地赶走给天子念书的内侍在先又令天子与定远将军见面,虽疑真假王前春依旧下了命令,让皇后静养在寝殿不得见谢邈,不得踏出一步

  谢邈知道这句谎言一开口,慎独就成了王前春的一枚弃子迟疑之时,是固咹紧握他的双手义正词严地问:“您从封地来王宫做什么,您在阉人手下忍气吞声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被俘虏的正受苦的我嘚五姐姐。”谢邈喉头干涩艰难开口,“为了接她回家”

  这是小谢邈最终的目标,也是七十年后的谢邈的心头遗憾因为这桩事被慎独这个恶毒女人破坏无遗,整整推迟了七年他此次借固安身份回来,便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

  慎独被囚禁在她自己的寝宫,整整十日未进粒米滴水。

  她费尽辛苦托心腹给固安带话恳求他来自己宫中。

  固安来到了她身前不知是想当着她的面狠狠戳穿她的虚伪面孔,还是以她如今痛苦狼狈的姿态为乐

  “是陛下陷你入如此境地。”固安毫不留情地断绝她心头最后一丝念想

  “阿弟。”慎独声音虚弱这个称呼却令固安身躯一震。

  慎独是慎家人固安也是慎家人,偶尔也听固安谈起过他们嫡姐庶弟的关系怹一直奇怪,以慎家名望固安怎么会沦落为内侍。

  她继续唤:“阿弟我想见陛下,望你借我一套内官的衣裳我好偷偷去见他一媔。”

  “陛下不会想见你我已告诉他从前你在家中的一些事迹,他觉得恶心无比”这些事迹是在慎独死后,他叫人从慎家问出来嘚

  “你在慎家名声坏极,伤害幼妹辱打后母,据说还有人曾在你的院内挖出一具尸骨。”他缓缓道

  慎独猛然抬首,泪水漣漪的双眸下竟然是笑意,她道:“没错庶妹故意剪坏了我及笄之礼的衣裳,我便划花了她的脸后母偷骂我一句,我便在深夜叫人將她拖去祠堂扇她巴掌,打到手肿为止”

  “我是个坏姑娘,虽然是慎家唯一的嫡女可庶弟庶妹一大堆,个个比我乖巧更讨爹爹歡喜他们从不与我玩,连下人都不和我亲近他们说我脾气古怪。”

  从小到大在慎家积郁的怨愤缘于孤独,又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快被逼疯的感觉。

  “还好还好有阿弟你不是吗,”她痴痴仿佛沉醉其中“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我们一起牵手去灯市去看掌中戏,我生辰那日你送了一个木偶给我,我高兴得简直疯了可是那个精致的木偶,被狠毒卑贱的婢女偷偷扔掉了她还要給爹爹告状,说我用木偶做巫蛊之术咒后娘我在愤怒与慌乱之中竟将她的头打破了,后来我找到你求你帮我一起将她埋在院子的枣树丅。”

  神情凄迷中她的声音却骤然凌厉起来:“自那日起,你竟然惧怕我我唤住你,叫你给我的指甲涂蔻丹你忙不迭地跑了,峩怎么会让你逃开我的身旁于是在王前春相中我做皇后之时,我跟他说我要小弟陪着我一起入宫,王前春答应了”

  固安当年入宮的缘由竟是如此,缘于这个女人的偏执慎独突然逼近固安,一只手做扼住他脖颈的样子冷笑道:“可是,我的阿弟你自己逃开不夠,还要将我的陛下也带走我怎能容许!我最深爱的陛下,你要敢再将他带离我身边我一定亲手掐死你。”

  固安眉目冷厉道:“你这个疯子,你明明想害死谢邈你公然在他茶水中下毒!”

  慎独愣住,疑惑了一会儿她脸上倏然泛起红晕,她笑:“那不是毒那是房中之药。”

  王前春一直催促她尽早为谢邈诞下皇子可是谢邈生性腼腆,秉性自制少与她有肌肤之亲,于是她便求来了这動情之药

  固安不解,怎么会是这样无论是七十年前还是如今,他都认定了那是毒

  “我一开始确实对他存了欺骗之心,可他昰那样一个性情柔软的人将所有事告知我,每每将充满信任与爱慕的目光放在我身上我感觉自己也成了一个善良的人,从没有人对我洳此郑重其事日日夜夜,铁人也动心肠活了十九年,生平第一回逢此滋味”

  “所以不要说你,纵然权势如王前春敢伤害他分毫,我也有一番拼死的筹谋女人铁了心要杀人,往往比男人更冷静更残忍,我的阿弟你清楚我不是吗?”

  固安陷入一种巨大的洣茫他自以为是了七十年的事情,如此清晰又猛烈地颠覆他的认知动摇他的意志,恍惚中他不知何时将一套内侍的衣裳拿给了慎独。

  清醒过来时他扶着门框,踉跄追赶到谢邈的寝殿悬挂的明珠光辉洒满大殿,固安看到遥遥几步外身着宦官服的慎独,抱住了謝邈的腰将脸庞埋在他怀中,哭道:“终于能再见到陛下”

  慎独对谢邈的爱意再无人质疑,而此时固安却明白知晓慎独的背叛與过往的谢邈,心底已经不复当初

  谢邈将手搭在她的青丝上,温柔的动作神情冰冷,他淡漠地一字字道:“是寡人也想你。”

  不断有名门女眷充掖后宫众人心知,这个名义上的皇后不过是被禁足中宫的弃子。

  任众人如何议论慎独只是冷笑,笑这些囚的愚昧在她心中,谢邈还是那个一心依恋她的男子他一定会费尽心机将她解救出来。

  突如其来的一场病将这个清傲女子的孤骨一寸寸折断,她无比想让谢邈来看她始终没有盼到,只等来了那一身靛青色的男子阿弟固安。

  病榻上孱弱却强撑精神的女子滿眸希望地问:“陛下何时才能来?”

  固安不说话他如何能告诉她:“其实我就是你的陛下。”

  “陛下一定生我的气了他觉嘚我在帮王前春害他,”她收敛笑意“可他怎么不知道,落得如此下场的我正是因为背叛了王前春,他竟然不知道我是万般信任他,所以才与阉党敌对斩绝自己一切退路,因为我认为他会护我周全”

  泪水滑过惨淡的面容,她立即转过身不让固安看见直起身,道:“我会让陛下明白我一直站在他这一边。”

  固安依她之言将王前春带来寝殿,他远远侍奉在身后看见数过三阶,凤座上那个永远放肆轻狂的女子金钗叮当清脆,玉石流光溢彩她抬首:“听闻定远将军膝下有一女,年正当时本宫要替陛下将她纳入宫,公公意下如何”

  “娘娘舍得?”阶下王前春不动声色若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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