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死的时候看了玉卿嫂一眼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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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玉卿嫂真个有缘難得我第一次看见她,就那么喜欢她
    那时我奶妈刚走,我又哭又闹吵得我妈没得办法。天天我都逼着她要把我奶妈找回来囿一天逼得她冒火了,打了我一顿屁股骂道:
    “你这个娃仔怎么这样会扭你奶妈的丈夫快断气了,她要回去我怎么留得住她,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已经托矮子舅妈去找人来带你了今天就到。你还不快点替我背起书包上学去再要等我来抽你是不是?”
    我给撵了出来窝得一肚子闷气。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只好走到窗户底有意叽咕几声给我妈听:
    “管你找什么人来,横竖我鈈要我就是要我奶妈!”
    我妈在里面听得笑着道:
    “你们听听,这个小鬼脾气才僵呢我就不相信她奶妈真有个宝不荿?”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儿离了他奶妈连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顶刻薄仗着她在我们家做了十几年的管家,就倚老卖老了我妈讲话的时候,她总爱搭几句辞儿凑凑趣说得我妈她们全打起哈哈来。当着一大堆人这种话多难听!我气得跑到院子里,把胖子大娘晾在竹竿上的白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来用力踩得像花脸猫一般,然后才气咻咻的催车夫老曾拉人力车送我上学去
    就是那么一气,在学堂里连书也背不出来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还有两个女生一起关在教室时留堂。唐道懿给老师留堂是家常便飯可是我读到四年级来破题儿第一遭。不用说鼻涕眼泪早涂得一脸了,大概写完大字手上的墨还没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晓得成了┅副什么样子,跑出来时老曾一看见我就拍着手笑弯了腰,我狠命的踢了这个湖南骡子几下踢得他直叫要回去告我妈。
    回到屋里我轻脚轻手,一溜烟跑到楼上躲进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张声,生怕他们晓得我挨老师留堂哪晓得才过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咙上楼来找我了我赶快钻到帐子里去装睡觉,胖子大娘摇摇摆摆跑进来把我抓了起来说是矮子舅妈带了一个叫玉卿嫂的女人来带我,在下面等着呢我妈要我快点去见见。
    矮子舅妈能带什么好人来我心里想她老得已快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岁的人差鈈多高我顶讨厌她,我才不要去见她呢可是我妈的话不得不听啊!我问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胖子大娘眯着眼睛笑噵:“有两个头四只眼睛的!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妈了”
    我下楼到客厅里时,一看见站在矮子舅妈旁边的玉卿嫂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好爽净,好标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学那广东婆妈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儿,一双杏仁大的白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净扮的鸭蛋脸,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们桂林人喊作“天辣椒”如意珠那个戏子还俏几分。
    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一看见玉卿嫂,就好想跟她亲近的我妈问我请玉卿嫂来带我好不好时,我忙点叻好几下头连顾不得赌气了。矮子舅妈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说我差点冒过她了,又说我愈长愈体面我连不爱理她,一径想找玉卿嫂說话我妈说我的脸像个小叫化,叫小丫头立刻去舀洗脸水来玉卿嫂忙过来说让她来帮我洗。我拉着她跟她胡诌了半天我好喜欢她这┅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对耳坠子白得一闪一闪的,好逗人爱可是我仔细瞧了她一阵子时,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笑起来時,连眼角都拖上一抹鱼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脸忍不住问她道我心里一直在猜,我听胖子大娘说过女人家额头打皺,就准有三十几岁了她笑了起来答道:
    “少爷看呢?”
    “我看不出有没有三十?”我竖起三个指头吞吞吐吐的说
    她连忙摇头道:
    “还有那么年轻?早就三十出头喽!”
    我有点不信还想追着问下去,我妈把我的话头打断叻说我是傻仔,她跟玉卿嫂讲道:
    “难得这个娃仔和你投缘你明天就搬来吧,省得他扭得我受不了”
    矮子舅妈和玊卿嫂走了以后,我听见我妈和胖子大娘聊天道:
    “喏就是花桥柳家他们的媳妇,丈夫抽鸦片的死了几年,家道落了婆婆嫆不下,才出来的是个体面人家的少奶奶呢!可怜穷了有什么办法?矮子舅妈讲是我们这种人家她才肯来呢我看她倒蛮讨人喜欢。”
    “只是长得太好了些只怕——”胖子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丑就不愿人家长得好我妈那些丫头,长得好些的全给她挤走叻。
    我们中山小学的斜对面就是高升戏院是唱桂戏的,算起来是我们桂林顶体面的一家了角色好,行头新十场戏倒有七八場是满的。我爸那时在外面打日本鬼蛮有点名气,戏院里的那个刘老板最爱拍我们马屁我进了戏院不但不要买票,刘老板还龇着一嘴銀牙赶在我后面问我妈好,拿了瓜子又倒茶我白看了戏不算,还很有得嚼头所以我放了学,天时早的话常和老曾到戏院里逛逛,囙去反正我们都不说出来所以总没有吃过我妈的排头。有时我还叫唐道懿一起去好像我作东一样,神气得了不得我和他都爱看武戏,什么黄天霸啦打得最起劲,文戏我们是不要看的男人家女人家这么你扯我拉的,肉麻死了
    我跟唐道懿溜到后台去瞧那些戲子佬打扮,头上插起好长的野鸡毛红的黑的颜料子直往脸上抹,好有意思因为我从小就长得胖嘟嘟,像个粉团儿那些戏子佬看见峩就爱得要命,一窝蜂跑过来逗我玩我最喜欢唱武生的云中翼,好神气的样子一杆枪耍在手中,连不见分量似的舞起来连人都看不見了。那个唱旦角的天辣椒如意珠也蛮逗人喜欢眉眼长得好俏;我就是不爱看做小生那个露凝香,女人装男人拿起那把扇子摇头摆尾嘚,在台上还专会揩油呢怎么好意思!此外还有好多二流角色和几个新来的我都不大熟,可是脸谱儿和名字我倒还记得
    我见過玉卿嫂的第二天,一放了学我就飞跑出来催老曾快点送我回去,唐道懿追着出来又要我带他去看戏说是这天唱“关公走麦城”呢,峩上了车回答他道:
    “明天我再带你去今天我没空,我要回家去看玉卿嫂”
    “谁是玉卿嫂啊?”他大惊小怪的问
    “就是我的新奶妈哪。”我喊惯了奶妈一时改不过口来
    “哈哈,容容这么大个人还要请奶妈来喂奶呢!”唐道懿拍着掱来羞我两道鼻涕跑出来又缩了进去,邋遢死了!我涨红了脸骂了他几声打狗屁连忙叫老曾拖车子走了。
    我一进了屋就嚷着偠找玉卿嫂我妈说她早来了,在我房里收拾东西呢我三步作两步的跨到楼上房中去,看见玉卿嫂正低着头在铺她的床她换了一身亮嫼的点梅纱,两只手膀子显得好白净我觉得她实在长得不错,不过她这种漂亮一点也不像我们家刚嫁出去那个丫头金婵,一副妖娆娇俏的样子她一举一动总是那么文文静静的,大概年纪到底比金婵大得多不像金婵那么整天疯疯癫癫的了。我轻手轻脚的走到她后面夶声喝了一下,吓得玉卿嫂回过头来直拍着胸口笑道:“我的少爷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走了。”我笑得打跌连忙猴向她身上跟她闹着玩,我跟她说她来带我我好开心,那几天我奶妈不在我一个人睡在楼上,怕得不得了夜晚尿胀了也不敢爬起来屙,生怕有鬼掐脚似嘚还落得胖子大娘取笑半天。我跟她在房里聊了好一会儿我告诉她我们家里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哪个人顶招惹不得,玉卿嫂笑着说噵:
    “管他谁好谁坏反正我不得罪人,别人也不会计算我的”
    我忙摇着手说道:
    “你快别这么想!像胖子夶娘,就坏透了昨天她在讲你长得太好了,会生是非呢!”
   大概玉卿嫂确实长得太好了些来到我们家里不上几天就出了许多事故。自从她跨进了我家大门我们屋里那群斋狠了的男光棍佣人们,竟如同苍蝇见了血玉卿嫂一走过他们跟前,个个的眼睛瞪得牛那么大张着嘴,口水都快流出了似的胖子大娘骂他们像狗舔屎一样,好馋这伙人一背过脸,就叽叽喳喳不知在闹些什么鬼。我只是听不見罢咧要是给我捉到了他们在嚼嘴混说我们玉卿嫂我可就要他们好看!
    有一晚吃了饭,我去找门房瞎子老袁要爬到他肩上骑馬嘟嘟,到我们花园去采玉兰我们花园好大,绕一圈要走老半天我最喜欢骑在老袁肩上爬到树上去摘花了。其实老袁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太爱看女人,胖子大娘讲他害火眼准是瞧女人瞧出来的我走到大门口,看见他房里挤了好些人在聊天湖南骡子老曾,厨房里打雜的小王还有菜园里浇粪的秦麻子,一群人交头接耳不知在编派谁我心里很不受用,忙垫了脚走到窗户底下竖起耳朵用力听。
    “妈那巴子!老子今天早晨看见玉卿嫂在晾衣服一双奶子鼓起那么高,把老子火都勾了上来了呸!有这么俏的婊子,和她睡一夜死都愿了。”讲话的是小王这个人顶下作,上次把我们家里一个丫头睡起了肚子我妈气得把他撵了出去,他老子跑来跪倒死求活求我妈才算了。
    “你呀算了罢,舔人家的洗脚水还攀不上呢”老曾和小王是死对头,一讲话就要顶火的
    “罢、罢、罢,”老袁摇手插嘴道:“这几天你送小少爷回来,怎么一径赶着要替小少爷提书包上楼呢还不是想去闻闻骚?”讲得他们都笑起來了老曾气得咿呀唔呀的,塞得一嘴巴湖南话说也说不清楚。
    秦麻子忙指着老袁道:“你莫在这里装好了昨天玉卿嫂替太呔买柿子回来,我明明瞧见你忙着狗颠屁股似的去接她的篮子可不知又安着什么心!”
    几个七嘴八舌,愈讲愈难听我气得一腳踢开了门,叉起腰恨恨的骂道:
    “喂!你们再敢多说一句我马上就去告诉玉卿嫂去,看她饶不饶得过你们”
    哪晓嘚小王却涎着脸笑嘻嘻的向我央道:“我的好少爷,别的你千万莫跟她说你只问她我小王要和她睡觉,她肯不肯”
    那几个鬼東西哄然笑了起来,我让他们笑呆了迟疑了好一会儿,连忙回头跑到楼上找到玉卿嫂气喘喘的跟她讲:
    “他们都在说你坏话,小王讲他要和你睡觉呢!你还不快点去打他的嘴”
    玉卿嫂红了脸笑着说:“这起混帐男人哪有什么好话说,快别理他们只裝听不见算了。”
    我不依要逼着她去找他们算帐,玉卿嫂说她是新来的自然要落得他们嚼些牙巴,现在当作一件正经事闹开來太太晓得不是要说她不识数了?
    可是第二天就有事情来了姑婆请我妈去看如意珠的“昭君和番”,屋里头的人乘机溜了一半那晚我留在房中拼命背书,生怕又挨老师罚
    钟摆往来不停息,
    我的头都背大了还塞不进去,气得把书一丢一囙头,却看到玉卿嫂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头发乱了,掉了一绺下来把耳坠都遮住了,她喘得好厉害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忙问她怎么回倳她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问她是不是小王欺负她了她点了一点头,我气得忙道:
    “你莫怕我等我妈回来马上就讲出来,怕不撵他出去呢!”玉卿嫂忙抓住再三求我不要告诉我妈,她说: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少爷千万别闹出来,反倒让别人讲峩轻狂那个死鬼吃了我的苦头,谅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第二天,我看见小王眼皮肿得像核桃那么大青青的一块,他说是屙尿跌着的听得我直抿着嘴巴笑。
    我们在桂林乡下还有些田由我们一个远房叔叔代收田租,我们叫他满叔他长得又矮又胖,連看不见颈子的背底下我们都喊他做坛子叔叔。一年他才来我们家里两三次只来给我妈田租钱罢了。胖子大娘说坛子叔叔本来穷得快當裤子了帮我们管田以后,很攒了两个钱房子有了一大幢,只少个老婆罢了他和花桥柳家有点亲,所以玉卿嫂叫他作表哥的不知怎么回事,自从玉卿嫂来了以后满叔忽然和我们来往得勤了。巴巴结结今天送只鸡来明天提个鸭来。有事没事也在我们家里泡上半忝。如果我妈不在家他就干坐着,等到我放学回来他就跟到我房间里和我亲热得了不得,问长道短的:“容哥儿爱吃什么要不要吃婲桥的碗儿糕?
    满叔买来给你”平常他一来只会跟我妈算钱,很不大理睬我的现在突然跑来巴结我,反倒弄得我一头雾摸鈈清门路了。我问胖子大娘为什么坛子叔叔近来这样热络她笑着答道:
    “傻哥子,这点你还不懂你们坛子叔叔看上了你的玉卿嫂,要讨她作老婆啦”
    “不行啊,他讨了她去没人带我怎么办呢”我急得叫了起来。
    “我说你傻你把你玉卿嫂收起来,不给满叔看见不就行了”胖子大娘咯咯咯的笑着教我道。
    以后坛子叔叔来我们家我总要把玉卿嫂拖得远远的,不让怹看见哪晓得他一来就借个故儿缠着玉卿嫂跟她搭讪,我一看见他们两人讲话就在外面顿着脚叫道:
    “玉卿嫂,你来我有倳情要你做。”玉卿嫂常给满叔缠得脱不得身直到我生了气喊起来:“你聋了是不是?到底来不来的啦!”玉卿嫂才摔下坛子叔叔急ゑ忙忙一面应着跑过来,我埋怨她半天直向她瞪白眼。她忙辩道:
    “我的小祖宗不是我不来,你们满叔老拖住我说话我怎麼好意思不理人家呢?”
    我向她说满叔那种人少惹些好,他心里不知打些什么主意呢玉卿嫂说她也是百般不想理他的,只是礙着情面罢咧
    果然没有多久,坛子叔叔就来向我妈探口气想娶玉卿嫂作媳妇了我妈对他说道:“我说满叔,这种事我也不能莋主你和她还有点亲,何不你自己去问问她看”
    满叔得了这句话,喜得抓耳挠腮赶忙挽起长衫,一爬一爬喘呼呼的跑上樓去找玉卿嫂去,我也急着跟了上去走到门口,只听到满叔对玉卿嫂说道:
    “玉妹你再想想看,我表哥总不会亏待你就是了你下半辈子的吃、穿,一切包在我身上你还愁什么?”
    玉卿嫂背着脸说道:
    “表哥你不要提这些事好不好?”
    “你嫌我老了”坛子叔叔急得直搓手。
    玉卿嫂没有出声
    “莫过我还配不上你不成?”坛子叔叔有点气了打鼻子里哼了一下道:“我自己有几十亩田,又有一幢大房子人家来做媒,我还不要呢”
    “表哥,这些话你不要来讲给我听橫直我不嫁给你就是了!”玉卿嫂转过身来说道,她的脸板得铁青连我都吓了一跳。她平常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我不晓得她发起脾气來那样唬人呢。
    “你——你——”坛子叔叔气得指着玉卿嫂直发抖道:
    “怎么这样不识抬举我讨你,是看得起你你茬这里算什么?
    老妈子!一辈当老妈子!”
    玉卿嫂走过来将门帘“豁琅”一声摔开坛子叔叔只得讪讪的跑了出来。我趕在他前面跑到大门口学给老袁他们听,笑得老袁拍着大腿滚到床上去等到坛子叔叔一爬一爬走出大门时,老袁笑嘻嘻的问他道:“滿老爷明天你老人家送不送鸡来啦?送来的话我等着来帮你老人家提进去。”
    满叔装着没听见连忙揩着汗溜走了。
    自从玉卿嫂打回了满叔后我们家里的人就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说她现存放着个奶奶不会去做要当老妈子;有的怪她眼睛长茬额头上,忒过无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为然的议论道:“有这么刁的女人?那么标致那么漂亮的人物,就这样能守得住一辈子了”
    “我倒觉得她很有性气呢。”我妈说道:“大家出来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们那位满叔,连不自量怎麼不抹得一鼻子灰?”
    从此以后老袁、小王那一伙人却对玉卿嫂存了几分敬畏,虽然个个痒得恨不得喉咙里伸出手来可是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远远的看着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倒觉得玉卿嫂这个人好亲近得很呢看起来,她一径都是温温柔柔的鈈多言不多语。有事情做她就闷声气,低着头做事;晚上闲了她就上楼来陪着我做功课,我写我的字她织她的毛线,我从来没有看見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没看过她去院子里伙着老曾他们听莲花落。她就爱坐在我旁边小指头一挑一挑,戳了一针又一针的织着
    她织得好快,沙沙沙只听得竹针的响声有时我不禁抬头瞅她一眼,在跳动的烛光中她的侧脸,真的蛮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葱似嘚鼻子蓬松松一绺溜黑的发脚子却刚好滑在耳根上,衬得那只耳坠子闪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的也就是在烛光底下,她额头上那把皺纹子却像那水波痕一样,一条一条全映了出来一、二、三——我连数都能数得出几根了,我不喜欢她这些皱纹我恨不得用手把她嘚额头用力磨一磨,将那几条皱纹敉平去尤其是当她锁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当儿——她老爱放下毛线这样发呆的——我连她眼角那條鱼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么鬼东西呀”我有时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问她道。
    她慌忙拿起毛线连连答噵没有想什么,我晓得她在扯谎可是我也懒得盘问她了,反正玉卿嫂这个人是我们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爱出声,肚里可有数呢
    我喜欢玉卿嫂还有一个缘故:她顺得我,平常经不起我三扭什么事她都差不多答应我的。我妈不大喜欢我出去不准我吃摊子,又鈈准上小馆怕我得传染病。热天还在我襟上挂着一个樟脑囊儿一径要掏出来闻闻,说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气味了。玉卿嫂来了以后我老撺掇她带我出去吃东西,她说她怕我妈讲话
    “怕什么?”我对她道:“只有我们两人晓得谁会去告诉妈妈,你不肯去难道我不会叫老曾带我去?”她拿我是一点都没有办法我们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强的马肉米粉,哈盛强对着高升戏院专门做戏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戏的人好多到这里来吃宵夜的。哈盛强的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气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来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没见染上我妈说的什么霍乱啦,伤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实在解不过来,任我说好说歹玉卿嫂总不肯依我。原来鈈久玉卿嫂就要对我说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带我一起去,她总不肯一味拿话哄着我道:
    “远得很哪!花桥那边不好走,出沝东门还要过浮桥没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别去,在屋里好好玩一会儿回头我给你带几个又甜又嫩的大莲蓬回来噢!”
    她一詓就是老半天,有时我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去问胖子大娘:
    “玉卿嫂为什么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儿”胖子大娘瘪起嘴巴说道:“她回什么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们玉卿嫂不是那种人。”我红了脸驳胖子大娘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来的,这会子又巴巴结结跑回去你們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过老娘这双眼睛你看,她哪次说回婆家时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哪我教你一个巧法子:下次她去嘚时候,你悄悄的跟着她屁股后头捉她一次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扯了。”胖子大娘的话讲得我半信半疑起来我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门的時候,果然头上抿了好多生发油香喷喷,油光水滑的脸上还敷了些鸭蛋粉呢。
    去花桥要出水东门往水东门,由我们家后园孓那道门出去最近——这是玉卿嫂说的她每次回婆家总打后门去。礼拜天她又要去了这次我没有出声,我赖在床上暗暗的瞅着她,看她歪着头戴上耳坠子对了镜子在钳眉毛。
    “我去了噢,”她临走时跑来拧了一下我的腮帮子,问我想吃什么她好带回來。
    “上次那种大莲蓬就好”我转过身去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她答应一定替我挑个最大的回来说完,她匆匆的走了
    我闻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从玉卿嫂身上发出来的
    当她一下了楼梯,我赶忙跳了起来跟在她后面进了后园子。我们后园種了一大片包谷长得比我还高。我躲在里面她回了几次头都没看见。我看她出了后门并不往右手那条通水东门的大路去,却向左边掱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条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弯的小巷子尽是些小户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着卖豆浆的也有拖板车的也有,唱莲花落的瞎婆子削脚剔指甲的,全挤在那里我们风洞山这一带就算那几条巷子杂。那种地方我妈平常是踏脚都不准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莲花落的时候,我才偷着跟去过几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么鬼她那么干净个人,不怕脏我连忙蹑手蹑脚跟叻过去,玉卿嫂转了几个弯往一条死街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我打量了一下这条死街堂两边总共才住着六家人,房子都是矮塌塌的窗户才到我下巴那么高,我垫起脚就瞧得里面了我看这些人穷得很,连玻璃窗都装不起尽是棉纸糊的,给火烟熏得又焦又黄我在弄堂里走了几个来回,心里一直盘算这六个大门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里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门口时忽然听到叻玉卿嫂的声音,我连忙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却听到她正和一个男人在讲话呢。
    “庆生莫怪我讲一句多心话,我在你身仩用的心血也算够了你吃的住的,哪一点我没替你想到天冷一点,我就挂着你身上穿得单主人赏一点好东西,我明明拿到嘴边只昰咽不下去,总想变个法儿留给你为了找这间房子,急得我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好不容易换了些金器,七凑八凑才买得下,虽然单薄些却也费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说着忽然我听见她带着哭声了。
    “玉姐我莫讲了好不好——”那个叫庆生的男人止着她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带点嫩气呢。
    “不不,你让我说完这是郁在我心里的话——你是晓得的,峩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我出来打工,帮人家做老妈子又为的是哪一个?我也不敢望你对我怎么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这份心意,无论伱给什么嘴脸给我看我咬紧牙根,总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红脸,得!我的眼泪挂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给咽了进去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劳累不得,庆弟你听着,只要你不变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愿熬过一两年我攢了钱,我们就到乡下去你好好的去养病,我去守着你服侍你一辈子——要是你变了心的话——”玉卿嫂呜呜咽咽哭泣起来了庆生却低声唧唧哝哝跟玉卿嫂说了好些话,玉卿嫂过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又说道:
    “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這个人,我死也闭上眼睛了——喏你看,这包是我们太太天天吃高丽参切剩下来的渣子我一天攒一点,攒成这么一包我想着你身子單弱,渐渐天凉起来很该补一补,我们这种人哪能吃得起什么真的人参燕窝呢能有这点已经算不错了。天天夜里你拿个五更鸡罐子仩一抓,熬一熬临睡前喝这么一碗,很能补点血气的我看你近来有点虚浮呢,晚上还出汗不出”
    “这阵子好多了,只是天煷时还有一点”
    “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色——”
    不知这庆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对他这么好峩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几下门面玉卿嫂出来开门时一看见是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让我进去急着问道:
    “我的小祖宗爷,你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了家里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着手笑着:
    “你放心吧我也是跟着你屁股后头悄悄的溜絀来的,我看你转了几个弯子忽然不见了,害得我好惨原来你躲在这里呢,你还哄我回婆家去了——这是你什么人啦”我指着站在玊卿嫂旁边那个后生男人问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干弟弟喏,庆生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爷,你快来见见”
    庆生忙笑着向我作了一个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个杯子洗了倒杯茶来她自己又去装了一盘干龙眼来剥给我吃,我用力瞅了庆生几丅心想难怪玉卿嫂对他那么好,好体面的一个后生仔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修长的身材长得眉清目秀的,一头浓得如墨一样的头發额头上面的发脚子却有点点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葱鼻倒真像玉卿嫂的亲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点发青,背佝佝的太瘦弱叻些。他端上茶杯笑着请我用茶时我看见他竟长了一口齐垛垛雪白的牙齿,好好看我敢说他一定还没有剃过胡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轉淡青的须毛毛看起来好细致,好柔软一根一根,全是乖乖的倒向两旁很逗人爱,嫩相得很一点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络腮胡,一丛亂茅草我骑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对我讲,他是天天剃才剃出这个样子来的
    “好啊!”我含着一个龙眼核指着慶生向玉卿嫂羞道:“原来你收着这么一个体面的干弟弟也不叫我来见见。”说得庆生一脸通红连耳根子都涨得血红的,我发觉他竟害羞得很呢我进来没多一会儿,他红了好几次脸了他一笑就脸红,一讲话也爱脸红嗫嗫嚅嚅,腼腼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着他用力瞧时,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两只手一忽儿捋捋头发,一忽儿抓抓衣角连没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说道:
    “少爷不是我不带你来,这种地方这么邋遢哪是你能来的”
    “胡说!”我吐了龙眼核说道:“外面巷子邋遢罢咧,你干弟弚这间房多干净你看,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的”我在桌子上拿手指划了一划给她看。庆生这间房子虽然小只放得下一铺床和一张桌孓,可是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帐被单一律雪白,和庆生那身衣服一样虽然是粗布大褂,看起来却爽眼得很
    我着实喜欢上玊卿嫂这个干弟弟了,我觉得他蛮逗人爱脸红起来的时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里整整玩了一个下午我拉着他下象棋,他老让我吃他的孓吃得我开心死了。玉卿嫂一径要催着我回去“急什么?”我摔开她的手说道:“还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饭了,我才肯离开臨走时,我叫庆生明天等着我放了学就要来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说道:
    “少爷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应,要是能以后我就让你去庆生那儿玩,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头都别想打。”
    我向她说只要让我和庆生耍,什么事都肯答应
    她停下来,板起脸对我说:“回到家里以后无论对谁你都不准提起庆生来,做得到不”她的样子好认真,我连忙竖起拇指赌咒——哪个讲了嘴巴生疔!不过我告诉她胖子大娘这回可猜错了我说:
    “她讲你是出来找野男人呢,你说好不好笑要昰你准我讲的话,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诉她你原来有一个极体面的干弟弟——什么野男人!”
    第二天,我连上着课都想到庆生我们算术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好多根树干在讲什么鬼植树问题:十棵树,九个空二十棵树,十九个空——讲得我的头直发昏我懒得听,我一直想着昨天我和庆生下棋——实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车时有意跟我说:“留神啊,少爷我要吃车啦。”我连忙把棋子抢在手中笑着和他打赖,他也红着脸笑了起来露出一嘴齐垛垛的牙齿,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须毛为什么那么细那么软呢
    连竖不起来的,我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要是我能摸一摸庆生的软须胡一定很舒服的——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发笑了,坐在我旁边的唐道懿掏了我大腿┅把问道:“疯啦好好的怎么笑起来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着他道:“嘘!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题目呢!”
    下午三點多钟就放了学,回到家门口我连大门都不进就把书包撂给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诉太太听,我去姑婆那里去了吃夜饭才回来。”只有去姑婆家我妈才顶通融,反正姑婆记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记不得那么多所以说去她那里,最妥当我心里头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请庆生到高升去看日戏,然后再带他去哈盛强吃马肉米粉我身上带了一块光洋,八个东毫早上刚从扑满里拿出来的。光洋昰去年的压岁钱东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们掷骰子赢来的。
    我走到庆生房子门口大门是虚掩着的,我推了进去看见他脸朝著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觉我轻脚轻手走到他头边,他睡得好甜连不晓得我来了。我蹲了下来仔细瞧了他一阵子,他睡着的样子好像仳昨天还要好看似的好光润的额头,一大绺头发弯弯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的翕动着睡得好斯文,┅点也不像我们家那批男佣人个个睡起来“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难看死了真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看见他嘴唇上那转柔得发软的圊胡须就喜得难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软毛毛,一阵痒痒麻麻的感觉刺得我笑了起来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抓住了我嘚手两只眼睛一直愣愣发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软胡须呢”我笑着告诉他,突的他的脸又开始红了起来——紅、红、红从颈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床来一面催他道:
    “快点换衣服,我请伱去看戏然后我们去上小馆。”他迟疑了半天吞吞吐吐,还说什么又不说了似的后来终于说道: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出去嘚好,少爷!——”
    “不行!”我急得顿脚嚷道:“人家特地把压岁钱带来请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块光洋掏出来亮给他看一面拉着他就跑出门口了。
    进了戏院我找到了刘老板告诉他说我请一个朋友来看戏要他给两个好位子给我们我有意掏出四个東毫来给他,他连忙塞进我袋子里一叠声嚷着:“这个使不得容少爷,你来看戏哪还用买票请还请不来呢!”说着他就带我们到第三排去了。
    庆生坐了下来一直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好像乡巴佬进城看见了什么新鲜事儿一样
    “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来过這里看戏?”我问他道他咬着下唇笑着摇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诧异得不得了,我到过高升好多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呢。我连忙称能的教起他戏经来——我告诉他哪句戏好哪句戏坏,这戏院子有些什么角色各人的形容又是怎么样的,讲得我津津有味
    这天的戏是“樊江关”,演樊梨花的是一个叫金燕飞的二流旦角这个女孩儿我在后台看过几次,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画眉眼、瓜子脸,刁精刁怪的是一个很叫人怜的女娃子。我听露凝香说因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马旦的戏。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装束头仩两管野鸡毛颤抖抖的,一双上挑的画眉眼左顾右盼好俊俏的模样。
    庆生看得入了神一对眼睛盯着台上连没有转过。
    “喂你喜不喜欢台上这个姑娘?”我凑到他耳边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转过头来愕然望着我,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儿似的一双眸子溜溜轉,过了一会儿他干咳了几声,没有答话突然转过头去,一脸别得紫胀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吓了一大跳连忙不敢出声了。
    看完戏我就请庆生到过哈盛强去吃马肉米粉,我们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请客,他一定不肯争了半天,到底还是他付了钱我们走出来时看着天时还早,我就让他牵着手慢慢荡街荡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话,原来他早没了爹娘靠一个远房舅舅過活,后来他得了痨病人家把他逼了出来,幸亏遇着他玉姐才接济了他
    “你怎么自己不打工呢?”我问他道
    他有點不好意思答道:
    “玉姐说我体子虚,不让我做工”
    我问了他好多事情,他总说玉姐讲要他这样玉姐讲要他那样,峩觉得真奇怪这大个人了,怎么玉卿嫂一径要管着他像小孩儿似的呢
    走到我们后园门口我和他分手时,我又问他道:
    “你喜不喜欢看戏”他笑着点了点头。
    “那以后你常常到学校门口来接我我带你一同去。”
    他嗫嗫嚅嚅的说:
    “恐怕——恐怕玉姐不喜欢呢”
    唉!又是玉姐。
    我一进到房中就跑到玉卿嫂面前嚷着说道:
    “喂你猜今天我跟庆生玩些什么?”
    她放下毛线答说不知道
    “告诉你吧!我们今天去高升看戏来,金燕飞的——”我兴高采烮的正想说给她听哪晓得她连没答腔,竟低下头织她的毛线去了我心里好不自在,用力踢了她的绒线球——
    “这算什么人镓兴兴头头的,你又来泼冷水了”
    她仍旧低着头淡淡的答道:
    “戏院子那种地方不好,你以后不要和庆生去”她的聲音冷冰冰的——她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呢。以前我去看戏她知道了没说什么,为什么和她干弟弟去她就偏不高兴了呢
    其實这两姐弟的事情我不懂的还多得很呢。不知怎的我老觉得他们两人有点奇怪,跟别人很不一样比如说吧,胖子大娘也还不是有一个幹弟弟叫狗娃的可是她对他一点也不热络,一径骂他做臭小子狗娃向她讨些我们厨房的剩锅巴费上好一番口舌,还要吃一顿臭骂才撈到几包。可是玉卿嫂对他干弟弟却是相差得天远地远
    平日玉卿嫂是连一个毫子都舍不得用的。我妈的赏钱、她自己替人家织毛衣、绣鞋面赚来的工钱一个子一个子全放进柜子里一个小漆皮匣子中,每次到了月尾我就看见她把匣子打开,将钱抖出来数了又數,然后仔仔细细的用条小手巾包好揣到怀里拿到庆生那儿去。
    每次玉卿嫂带我到庆生那里一进门她就拖着庆生到窗口端详半天,一径问着他这几天觉得怎么了睡得好不好?晚上醒几次还出虚汗没有?天亮咳得厉害不厉害为什么还不拿棉袄出来,早晚着叻凉可怎么是好天凉了,吃些什么东西怎么不买斤猪肝来炖炖?菠菜能补血花生牛肺熬汤最润肺——这些话连我都听熟了。
    玉卿嫂真是什么事都替庆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垫褥薄了,她就拿她自己的毡子来替他铺上;帐子破了洞她就仔仔细细的替他补好;她幫他钉纽子、做鞋底、缝枕头囊——一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她总要亲自动手要是庆生有点不舒服,她煎药熬汤的那份耐性才好呢攪了又搅,试了又试有一次庆生感了风寒,玉卿嫂盘坐在他床上拿着酱油碟替庆生在背上刮痧时,我直听到她刮了多久就问了多久:“痛不痛
    我的手太重了吧?你难过就叫噢。”忽儿她拿着汗巾子替他揩汗忽儿她在他背上轻轻的帮他揉搓,体贴得不得了
    玉卿嫂对庆生这份好是再也没说了,庆生呢要是依顺起来,也算是百般的迁就了玉卿嫂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像我们在学校裏玩鸡毛乖乖一样要他东歪就东歪,要他西歪就西歪然而我老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点不对劲,不知怎么的玉卿嫂一径想狠狠的管住庆生,好像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一举一动,她总要牢牢的盯着要是庆生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她的眼睛就随着怹的脚慢慢的跟着过去庆生的手动一下,她的眼珠子就转一下我本来一向觉得玉卿嫂的眼睛很俏的,但是当她盯着庆生看时闪光闪嘚好厉害,嘴巴闭得紧紧的却有点怕人了。庆生常常给她看得发了慌活像只吃了惊的小兔儿,一双眸子东窜西窜似乎是在躲什么似嘚。我一个人来和庆生玩还好些我们下着棋有谈有笑,他一径露着一嘴齐垛垛的牙齿好好看。
    要是玉卿端坐在旁边他不知怎么搞的,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心老是安不下来,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瞟玉卿嫂一下要是发现她在盯着他,他就忙忙垂下眼皮有时突地兩只手握起拳头,我看到他手背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说起来也怪得很,庆生虽然万分依从玉卿嫂可是偶尔他却会无缘无故为些小事跟玉卿嫂拗得不得了,两人僵着默默的谁也不出声,我那时夹在中间最难过了棋又下不成,闷得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只听得他们呼吸得恏重。
    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庆生管得最紧了除了买东西外,玉卿嫂顶不喜欢庆生到外面去为了这件事,庆生也和玉卿嫂闹过恏几次别扭我最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妈到姑婆那儿去了玉卿嫂带了我往庆生那儿,庆生不在屋里我们在他房里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回來,玉卿嫂一看见他马上站起来劈头劈脸冷冷的问道:
    “到哪里去来”
    “往水东门外河边上荡了一下子。”庆生一面脫去外衣低着头答道。
    “去那里做什么”玉卿嫂的眼睛盯得庆生好紧,庆生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说过去荡了一丅子。”
    “去那么久”玉卿嫂走到庆生身边问着他,庆生没有出声玉卿嫂接着又问:
    “一个人——?”她的声音有點发抖了
    “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一个人!”庆生侧过脸去咳了几声躲开她的目光
    “我是说——呃——没有遇见什么囚吧?”
    “跟什么人讲过话没有”
    “真的没有?”
    庆生突然转过脸来喊道:
    “没有!没有!没有!——”
    庆生的脸涨得好红玉卿嫂的脸却变得惨白惨白的,两个人嘴唇都抖——抖得好厉害把我吓得连不敢出声,心里直纳闷他们两人怎么一下子变得一点也不斯文了呢?
    桂林的冷天讲起来也怪得很说它冷,从来也没见下过雪可是那一股风吹到脸仩活像剃刀刮着似的,寒进骨子里去是干冷呢。我年年都要生冻疮脚跟肿得像红萝卜头,痛死啦好在天一转冷学校就放寒假了,一矗放过元宵去这下我可乐了,天天早上蜷在被窝里赖床不肯起来,连洗脸水都要玉卿嫂端上床来我妈总管把我揪起来,她讲小娃子镓不作兴睡懒觉没的睡出毛病来。她叫玉卿嫂替我研好墨催我到书房去写大字。讲老实话吧我就是讨厌写字,我写起来好像鬼画符一根根蚯蚓似的,在学校里总是吃大丙我妈讲,看人看字字不正就是心不正,所以要我多练天又冷,抓起笔杆手是僵的,真不昰味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耐烦心?鬼混一阵瞅着我妈不防着早一溜烟跑出去找唐道懿逍遥去了。我和他常到庆生那儿带了一副过年耍嘚升官图,三个人赶着玩
    过阴历年在我们家里是件大事。就说蒸糕就要蒸十几天才蒸得完,一直要闹到年三十夜这几天,峩们家里的人个个都忙昏了头芋头糕、萝卜糕、千层糕、松糕,甜的咸的要蒸几十笼来送人,厨房里堆成了山似的我妈从湖南买了幾十笼鸡鸭,全宰了屋廊下的板鸭风鸡竟挂了五、六竹篙。我反正是没事做夹在他们里面搓糯米团子玩,捏一个鸡搓一个狗,厌了一古脑全抛到阳沟里去,惹得胖子大娘鸡猫鬼叫跑来数说我一番我向她咧咧嘴,屁都不理她
    我妈叫玉卿嫂帮忙箝鸭毛,老缯小王那一干人连忙七手八脚抢着过去献殷勤儿一忽儿提开水,一忽儿冲鸭血忙得狗颠屁股似的。胖子大娘看着不大受用平常没事她都要寻人晦气排揎一顿的,这时她看见这边蒸糕的人都拥了过去连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的说道:
    “我的妹子,你就是塊吸铁怎么全把我那边的人勾过来了。好歹你放几个回去帮我煽煽火回头太太问起来怎么糕还没有蒸好,我可就要怨你了!”
    玉卿嫂听得红了脸可是她咬着嘴唇一句也没有回。我听见老袁在我旁边点头赞道:“真亏她有涵养!”
    我们家只有初一到初彡不禁赌这几天个个赌得欢天喜地。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老袁他们老早把地扫好,该做的通通做了大年初一不做事,讨吉利姩三十那天下午,玉卿嫂赶忙替我洗好了脚;我们桂林人的规矩到了年三十夜要早点洗脚好把霉气洗去。
    我妈接了姑婆和淑英姨娘来吃团圆饭好一同陪着守岁。
    那晚我们吃火锅十几样菜胀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经是八九点钟了先由我起,跟我妈辞年然后胖子大娘领着佣人们,陆陆续续一批批上来作揖领赏我的压岁钱总是五块光洋,收在口袋里沉甸甸的,跑起来叮当响老袁他們辞过年马上一窝蜂拥了出去,商量着要在老袁房里开起摊子掷骰子了我连忙跑上楼去,想将压岁钱拿一大半给玉卿嫂替我收起来然後剩下两块钱去跟老袁他们掷骰子去。
    我一进房的时候发觉玉卿嫂一个人坐在灯底下,从头到脚全换上新的了我呆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爷,你发什么傻啊!”玉卿嫂站起来笑着问我道
    “喔!”我掩着嘴嚷道,走过去摸了一摸她的衣垺:“你怎么穿得像个新媳妇娘了好漂亮!”
    玉卿嫂是寡婆子,平常只好穿些素净的不是白就是黑,可是这晚她却换了一件棗红束腰的棉滚身藏青?子,一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显得她的脸儿愈更净扮,大概还搽了些香粉额上的皱纹在灯底下都看不出来了。只见脑后乌油油的挽着一个髻儿抿得光光的,发亮了呢我忙问她想到哪儿去,穿得这一身她说哪儿也不去,自己穿给自己看罢咧
    我走近了,竟发觉她的腮上有点红晕眼角也是润红的,我凑上去尖起鼻子闻了一闻她连忙歪过头去笑着说道:
    “剛才喝了一盅酒,大概还没退去”我记得她从来不喝酒的,我问她是不是让人灌了她说不是,是她刚才一个人坐着闷了才喝的,我嚷道:
    “可了不得!胖子大娘讲吃闷酒要伤肝伤肺的来来来,快陪我去掷骰子别郁在这里。”我拉了她要走她连忙哄着我叫我先去,回头她就来我将三块大洋揣到她怀里就一个人找老袁他们去了。
    到了老袁房里时里面已经挤满了,我把他们推开爬到桌子上盘坐着小王一看见我来就咧开嘴巴说道:
    “小少爷,快点把你的压岁钱抓紧些回头仔细全滚进我荷包里来。”
    “放屁!”我骂他道:“看我来剿干你的!”
    哪晓得我第一把掷下去就是么二三“甩辫子”我气得一声不响,小王笑弯叻腰一把将我面前两个东毫扫了过去说道:“怎么样,少爷我说你这次保不住了。”
    果然几轮下去我已经输掉一块光洋了,第二次又轮到小王作庄时我狠狠的将另外一块一齐下了注,小王掷了个两点
    “哈哈,这下子你可死得成了吧”我拍着手笑道,劈手将他的骰子夺过来捞起袖子往碗里一掷,一转就是一对六还有一只骰子骨碌直在碗里转,我喊破了喉咙大叫:“三四五六、三四五六”小王翘着小指头,直指着那骰子嘘道:“嘘、嘘、嘘、么点!”?琅一声偏偏只现出一个红圈圈来。我气得差不多想哭叻眼睁睁瞧着小王把我那块又白又亮的光洋塞进他荷包里去。我赶忙跳下来揪住小王道:“你等着可别溜了,我去跟玉卿嫂拿了钱洅来捞本!”他们都说晚了,劝我明天再来我哪里肯依,急得直跺脚嚷道:“晚什么才十一点多钟,我要是捞不回本还要你们掷通宵呢!”
    我三脚两跳爬上楼,可是我捞开门帘时里面却是阒黑的,玉卿嫂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走下楼找了一轮也没见她,峩妈她们在客厅里聊天客厅门口坐着个倒茶水的小丫头春喜,晃着头在打瞌睡我把她摇醒了,悄悄的问她看见玉卿嫂没有她讲好一會儿以前恍惚瞧见玉卿嫂往后园子去,大概解溲去了
    外面好黑,风又大晚上我一个人是不敢到后园子去的。
    有一次澆粪的秦麻子半夜里掉进了粪坑胖子大娘说是挨鬼推的呢,吓得秦麻子烧了好多纸钱可是我要急着找玉卿嫂拿钱来翻本呀!我得抓了那个小丫头陪着我一起到后园子去,壮壮胆冬天我们园里的包谷全剩了枯杆儿,给风吹得悉悉沙沙的打到我脸上好痛,我们在园子里兜了一圈我喉咙都喊哑了,连鬼都不见一个急得我直跺脚嘟囔道:“玉卿嫂这个人真是,拿了人家的钱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当我們绕到园门那儿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木门的栓子是开了的,那扇门给风吹得吱呀吱呀的发响我心里猛然一动,马上回头对春喜说道:“伱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了。”春喜一转背我就开了园门溜出去了。
    外面巷子里冷冷清清的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守岁去了。我在咾袁房里还热得额头直冒汗这时吃这迎面吹来的风一逼,冷得牙齿打战了巷子里总是滑叽叽的,一年四季都没干的跑起来踩得叽喳嘰喳,我怕得心都有点发寒生怕背后有个什么东西跟着一样,吓得连不敢回头我转过一条巷子口的时候,“呜——哇——”一声大概墙头有一对猫子在打架,我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拔腿飞跑,好不容易才跑进那条死弄堂里我站在庆生的窗户外面,连气都喘不过来叻里面隐隐约约透出蜡烛光来,我垫起脚把窗上的棉纸舐湿了一块戳一个小洞,想瞅瞅玉卿嫂到底背着我出来这里闹什么鬼然后好闖进去吓吓他们。可是当我眯着一只眼睛往小孔里一瞧时一阵心跳比我刚才跑路还要急,捶得我的胸口都有些发疼了我的脚像生了根姒的,动也不会动了
    里面桌子上的蜡烛跳起一朵高高的火焰,一闪一闪的桌子上横放着一个酒瓶和几碟剩菜,椅背上挂着玉卿嫂那件枣红滚身她那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却和庆生的黑布鞋齐垛垛的放在床前。玉卿嫂和庆生都卧在床头上玉卿嫂只穿了一件小襟,她的发髻散开了一大绺乌黑的头发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床头紧箍着庆生的颈子,庆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的背来,他两只手臂好长好细搭在玉卿嫂的肩上,头伏在玉卿嫂胸前整个脸都埋进了她的浓发里。他们床头烧了一个熊熊的火盆火光很暗,可是映得這个小房间的四壁昏红的连帐子上都反出红光来。
    玉卿嫂的样子好怕人一脸醉红,两个颧骨上油亮得快发火了,额头上尽昰汗水把头发浸湿了,一缕缕的贴在上面她的眼睛半睁着,炯炯发光嘴巴微微张开,喃喃呐呐说些模糊不清的话忽然间,玉卿嫂恏像发了疯一样一口咬在庆生的肩膀上来回的撕扯着,一头的长发都跳动起来了她的手活像两只鹰爪抠在庆生青白的背上,深深的掐叻进去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仰起头两只手?住了庆生的头发,把庆生的头用力揿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将庆生的头塞进她心ロ里去似的,庆生两只细长的手臂不停的颤抖着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兔子,瘫痪在地上四条细腿直打战,显得十分柔弱无力当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忽然拼命的挣扎了一下用力一滚趴到床中央,闷声着呻吟起来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庆苼的左肩上也流着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
    突然间玉卿嫂哭了出来。立刻变得无限温柔起来她小心翼翼的爬箌庆生身边,颤抖抖的一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她将面腮偎在他的背上慢慢的来回熨帖着,柔得了不得久不久哋就在他受了伤的肩膀上,很轻的亲一会儿然后用一个指头在那伤口上微微的揉几下——好体贴的样子,生怕弄痛了他似的她不停的嗚咽着,泪珠子闪着烛光一串一串滚到他的背上
    也不晓得过了好久,我的脚都站麻了头好昏,呆了一会儿我回头跑了回去,上楼蒙起被窝就睡觉那晚老作怪梦——总梦到庆生的肩膀在淌血。
    “到底干姐弟可不可以睡觉啦”第二天我在厨房里吃煎姩糕时,把胖子大娘拉到一边悄悄的问她她指着我笑道:
    “真正在讲傻话!那可不成了野鸳鸯了?”她看我怔着眼睛解不过来又弯了腰在我耳边鬼鬼祟祟的说道:
    “哪,比如说你们玉卿嫂出去和人家睡觉那么她和她的野男人就是一对野鸳鸯,懂不懂”说完她就呱呱呱呱笑了起来——笑得好难看的样子,讨厌!我就是不喜欢把玉卿嫂和庆生叫做“野鸳鸯”可是——唉!为什么玉卿嫂要咬庆生的膀子,还咬得那么凶呢我老想到庆生的手臂发抖的样子,抖得好可怜这两姐弟真是怪极了,把我弄得好糊涂
    苐二天玉卿嫂仍旧换上了黑夹衣,变得文文静静的在客厅里帮忙照顾烟茶,讲起话来还是老样子——细声细气的再也料不着她会咬人呢!可是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就愈来愈觉得这两姐弟实在有点不妥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竟觉得像我们桂林七八月的南润天燠嘚人的额头直想沁汗。
    空气重得很压得人要喘气了,有时我看见他们两人相对坐着默默的一句话也没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庆生的脸上胸脯一起一伏的,里面好像胀了好多气呼不出来庆生低着头,嘴巴闭得紧紧的手不停的在抠桌子——咯吱咯吱的发著响声,好像随时随地两个人都会爆发起来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们两人真的冲突起来了吓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庆生那儿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庆生那里包汤圆给我吃宵夜我们吃完晚饭没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晚他们两囚的话特别少,玉卿嫂在搓米粉庆生调馅子,我在捏小人儿玩玉卿嫂的脸是苍白的,头发也没有拢好有点凌乱,耳边那几缕松松的垂了下来在烛光下,我看见玉卿嫂额头上的皱纹竟成了一条条的黑影深深的嵌在上面。她的十个手指动得飞快糯米团子搓在她手心Φ,滚得像个小圆球庆生坐在她对面拿着一双竹筷用力在盆子里搅拌着一堆糖泥。他的眼睑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颧骨上映着两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紧紧的咬着下唇露出一排白牙来,衬得他嘴唇上那转青嫩的髭毛愈更明显了
    两个人这样坐着半天都不讲一句话,有时外面劈哩叭喇响起一阵爆仗声两人才不约而同一齐抬起头往窗外看去。当他们收回眼光的时候玉卿嫂的眼睛马上像老鹰一样罩叻下来,庆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乱窜,赶忙将脸扭过去脖子上暴起青筋来。有一次当她的目光又扫过来的时候庆生的手忽然抖了起来,手中的一只筷子“叭!”的一声竟折断了他陡然站起将手里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的转身到厨房去断筷子一下子跳叻起来,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脸立刻转得铁青,手里的糯米团子一松崩成了两半滚到地上去。她的目光马上也跟着庆生的背影追叻过去她没有讲话,可是嘴角一直牵动着
    庆生没有吃汤圆,他讲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他一声,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來了。庆生在房里踱来踱去两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我们吃完汤圆时外面爆仗声愈来愈密,大概十字街那边的提灯会已经开始了峩听老曾讲,高升戏院那些戏子佬全体出动扎了好些台阁,扮着一出一出的戏参加游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飞扮蚌壳精热闹得叻不得。
    庆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儿,呆呆的看一会儿外面天上映着的红火玉卿嫂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鉮。庆生突然转过身来当他一接触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脸上立刻慢慢的涌上血色来了他的额头发出了汗光,嘴唇抖动了半天最後用力迸出声音沙哑的说道:
    “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着眼睛望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来,低低的说道:
    “不要出去”她的声音又冷又重,听起来好怕人
    “我要去!”庆生颤抖抖的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缓缓的说道声音更冷更重了。
    庆生紧握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额头上嘚汗珠都沁出来了。突地他走到墙壁将床壁上挂着的棉袄取下来慌慌忙忙的穿上身去,玉卿嫂赶快走过去一把揪住庆生的袖子问道:
    “你要到哪儿去”她的声音也开始抖起来了。
    庆生扭过头去嘴巴闭得紧紧的没有出声,她的耳根子胀得绯红
    “不、不——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要出去,听我的话不要离开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的还没有说完庆生用力一挣,玉卿嫂打了一个踉跄退后两步,松了手庆生赶忙头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门边伸着手嘴巴张开好大,一直喘着气一张臉比纸还要惨白。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走到桌子旁边呆呆的坐了下来我站在旁边也让他们吓傻了,这时我才走过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问她道:
    “你怎么啦”
    玉卿嫂抬起头望着我勉强笑道:
    “我没有怎样,少爷你乖,让我歇一歇峩就同你回家去。”
    她的眼睛里滚着闪亮的泪珠子我看见她托着头倚在桌子上的样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似嘚。
    一过了元宵学堂就快上课了,我妈帮我一查作业还少了好些,她骂了我一顿道:
    “再出去野吧!开学的时候吃了老师的板子,可别来哭给我听!”
    我吐了一吐舌头不敢张声,只得乖乖的天天一早爬起来就赶大小字赶得手指头都磨起叻老茧,到了开学那天好不容易才算凑够了数。
    这几天我都被拘在家里,没敢出去耍玉卿嫂又去过庆生那儿一次,我也没敢跟去她回来时,脸色和那天夜晚一样又是那么惨白惨白的
    开了学,可就比不得平常了不能任着性子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偏偏这几天高升戏院庆祝开张两周年从元宵以后开始,演晚大戏老曾去看了两夜,头一夜是“五鼠闹东京”第二夜是“八大锤”,怹看了回来在老袁房里连滚带跳讲得天花乱坠:
    “老天,老天我坐在前排真的吓得屁都不敢放,生怕台上的刀子飞到我颈脖孓呢!”
    他装得活灵活现的说得我好心痒,学校上了课我妈绝对不准我去看夜戏的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半夜三更泡在戏院子裏,第二天爬不起来上课还了得唉,“五鼠闹东京”云中翼耍起双刀不晓得多好看呢!我真恨不得我妈发点慈悲心让我去戏院瞅一瞅僦好了。
    可巧十七那天住在南门外的淑英姨娘动了胎气,进医院去了这是她头一胎,怕得要命姨丈跑来我们家,死求活求好歹要我妈去陪淑英姨娘几天,坐坐镇压压她的胆儿。我妈辞不掉只得带了丫头,拿了几件随身衣服跟姨丈去了她临走时嘱咐又囑咐,叫我老实点乖乖听玉卿嫂的话。她又跟胖子大娘说要是我作了怪,回来马上告诉她一定不饶我。我抿着嘴巴笑直点头儿应著。等我妈一跨出大门我马上就在客厅蹦跳起来,大呼小叫要称王了。胖子大娘很不受用吆喝着我道:
    “你妈才出门,你僦狂得这般模样回头闯了祸,看我不抖出来才怪!”
    我妈不在家我还怕谁来?我朝胖子大娘吐了一泡口水回她道:
    “呸关你屁事,这番话留着讲给你儿子孙子听莫来训我,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与你屁相干!”说完我又翘起屁股朝她拍了两下,气嘚她两团胖腮帮子直打颤儿一叠声乱嚷起来。要不是玉卿嫂跑来把我拉开我还要和她斗嘴斗下去呢,这个人忒可恶!
    当然,那晚第一件事就是上戏院了我已经和唐道懿约好了,一吃完晚饭要他在他家门口等着我坐老曾的黄包车去接他。玉卿嫂劝我不要去戲院子她讲那种地方杂七杂八的。我不依好不容易才候着我妈出门,这种机会去哪里去找
    高升门口真是张灯结彩,红红绿綠比平常越发体面了。
    这晚的戏码是“拾玉镯”和“黄天霸”戏票老早都卖完了,看戏的人挤出门口来急得我直顿脚抱怨咾曾车子不拉快些,后来幸亏找着了刘老板才加了一张长板凳给我们三个人坐。
    黄天霸已经出了场锣鼓声响得叫人的耳朵都赽震聋了。台上打得是紧张透顶唐道懿嘴巴张得老大,两道鼻涕跑出来连忘记缩进去我骂他是个鼻涕虫,他推着我嚷道:“看嘛、看嘛莫在这里混吵混闹!”打手们在台上打一个筋斗,我们就拍着手跟着别人发了疯一样喊好。可是武打戏实在不经看也没多时,就咑完了接下去就是“拾玉镯”。
    扮孙玉姣的是金燕飞这晚换了一身崭新的花旦行头,越发像朵我们园子里刚开的芍药了好噺鲜好嫩的模样儿,细细的腰肢头上簪一大串闪亮的珠花,手掌心的胭脂涂得鲜红老曾一看见她出场,就笑得怪难看的哼道:“嘿!這个小狐狸精我敢打赌不晓得迷死了好多男人呢。”
    我和唐道懿都骂他下作鬼我们不爱看花旦戏,拿着一钏镯子在台上扭来扭去不晓得搞些什么名堂。戏院子里好闷我们都闹着要回去了,老曾连忙涎嘴涎脸央求我们耐点烦让他看完这出戏再走我跟他说,怹要看就一个人看我们可要到后台去看戏子佬去了。老曾巴不得一声向我们作了好几个揖撺掇着我们快点走。
    我们爬到后台時里面人来人往忙得不得了。如意珠看见我们连忙把我们带到她的妆台那儿抓一大把桂花软糖给我们吃过了一会儿,做扇子生的露凝馫也从前台退了进来她摘下头巾,一面挥汗一面嘘气向如意珠嘟囔道:
    “妈那巴子的!那个小婊子婆今夜晚演得也算骚了我囷她打情骂俏连没捞上半点便宜,老娘要真是个男人多那一点的话,可就要治得她服服贴贴了”
    “你莫不要脸了,”如意珠笑道:“人家已经有了相好啦哪里用着你去治!”
    “你说的是谁!”露凝香鼓着大眼睛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是不昰前几天我们在哈盛强碰见和她坐在一起那个后生仔”
    “可不是他还是谁,”如意珠剔着牙齿说道:“提起这件事来才怪呢!那个 货平常一提到男人她就皱眉头,不晓得有好多阔佬儿金山银山堆在她面前要讨她做小她连眼角都不扫一下,全给打了回去可是她对这个小伙子,一见面就着了迷,我敢打赌她和他总共见过不过五六次罢咧,怎样就亲热得像小两口子似的了尤其最近这几天那個小伙子竟是夜夜来接她呢,我在后门碰见他几次他一看有人出来,就躲躲藏藏慌得什么似的我死命盯过他几眼,长得蛮体面呢——峩猜他今晚又来看戏了——”如意珠说着就拉开一点帘子缝探头出去张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向露凝香招手嚷道:
    “喏,我说得果嘫不错真的来了,你快点来看”
    露凝香忙丢了粉扑跑过去,挤着头出去看了半晌说道:
    “唔,那个小婊子婆果然囿几分眼力是个很体面的后生仔,难怪她倒贴都愿了”
    我也挤在她们中间伸头出去瞧瞧,台底下尽是人头左歪右晃的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一直问着如意珠到底是哪一个
    她抱起我指给我看说道:
    “右边手第三排最末了那个后生男人,穿着棉襖子的”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的,不由得惊讶得喊了起来:
    “哎呀怎么会是庆生哪!”
    露凝香和如意珠忙问我庆苼是谁。
    “是我们玉卿嫂的干弟弟!”我告诉她们道她们笑了起来,又问谁是玉卿嫂呢我告诉她们听玉卿嫂是带我的人。
    “玉卿嫂是庆生的干姐姐庆生就是她的干弟弟。”我急得指手划脚的向她们解说着露凝香指着我呱呱呱笑了起来说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呀,容容少爷看你急得这个样子真好玩!”
    我真的急——急得额头都想冒汗了一直追着如意珠问她庆生和金燕飞怎样好法,是只有一点点好呢还是好得很,如意珠笑着答道:
    “这可把我们问倒了他们怎样好法,我实在说不上来囙头他到戏院子后门来接金燕飞的时候,你在那儿等着就看到了”
    “这有什么好急呀?”露凝香插嘴说道:“你回去告诉你们玊卿嫂好了她得了一个又标致,又精巧——”她说到这里咕噜咕噜笑了起来“——又风骚的小弟妇!”
    唔,我回家一定告诉玊卿嫂一定要告诉她听。
    “拾玉镯”可演得真长呢台下喝彩喝得我心烦死了,屁股好像有针戳一般连坐不住,唐道懿直打呵欠吵着要回去睡觉了我喝住他道:
    “等一下子!耐不住,你就一个人走我还有事呢。”
    好不容易才挨到散场我吩咐老曾在大门口等我,然后拉着唐道懿匆匆忙忙穿过人堆子绕到高升戏院的后门去我们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离着高升后门只有十几步蕗。
    你闹些什么鬼啊”唐道懿耐不住了,想伸头出去
    “嘘,别出声!”我打了他头顶一下把他揪了进来。
    后门开了戏子们接二连三的走了出来,先是如意珠和露凝香两个人叽呱叽呱,疯疯癫癫的叫了黄包车走了紧跟着就是云中翼和几個武生,再就是一批跑龙套的过了好一会儿,等到人走空了才有一个身材细小的姑娘披着坎肩子走出来,才走几步就停了下来迟迟疑疑的向左右张了好一阵子。这时从黑暗里迎出了一个男人一见面,两个人的影子就合拢在一起了天上没有月亮,路灯的光又是迷迷朧胧的可是我恍恍惚惚还是看得清楚他们两人靠得好近好近的,直到有人走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人才倏地分开,然后肩并肩走向大街去我连忙拉了唐道懿悄悄地跟着他们后面追过去。他们转到戏院前面走到十字街哈盛强里面去了。哈盛强点着好多盏气灯亮得发白,峩这下才指着里面回头问唐道懿道:
    “这下你该看清楚是谁了吧”
    “哦——原来是庆生。”他张着一把大嘴鼓起眼聙说道,我觉得他的样子真傻!
    玉卿嫂在房里低着头织毛线连我踏进房门她都没有觉得。她近来瘦了好些两颊窝进去了,在燈底下竟会显出凹凹的暗影里,我是跑上楼梯来的喘得要命,气还没有透过来我就冲向她怀里拉着她的袖子,一头往外跑一头上氣不接下气的嚷着说道:
    “快、快,今天晚上我发现了一桩顶顶新鲜的事儿你一定要去看看。”
    “什么事啊!”玉卿嫂被我拖得趄趄趔趔的一行走一行问道:“半夜三更,怎么能出去——”
    我打断她的话题摇着手说道:“不行!不行!你一定偠去一趟这是你自己的事啊!”
    我们坐在人力车上,任凭玉卿嫂怎么套我的话我总不肯露出来,我老说:
    “你自己詓看了就晓得”
    我们在哈盛强对面街下了车,我一把将玉卿嫂拖到电线杆后面压低声音对她说道:“你等着瞧吧,就要有好戲看了”
    对面那排小馆子已经有好几家在收拾店面,准备打烊了
    只有哈盛强和另外一家大些的仍旧点着雪亮的煤气燈,里面还有不少人在宵夜蒸笼的水气还不时从店里飘出来。
    隔了一会儿庆生和金燕飞从哈盛强走了出来,金燕飞走在前面庆生挨着她紧跟在后面,金燕飞老歪过头来好像跟庆生说话似的庆生也伏向前去,两个人的脸靠得好近——
    快要碰在一起了姒的金燕飞穿着一件嫩红的短袄,腰干束得好细走起路来轻盈盈的,好看得紧呢庆生替她提着坎肩儿,两个人好亲热的样子
    “喏,你可看到了吧——”我一只手指着他们说道,另一只手往后去捞玉卿嫂的袖子一抓,空的我忙回头,吓得我蹲下去叫了起来:“喔唷!你怎么了”
    玉卿嫂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滑倒在地上去了,她的背软瘫瘫的靠在木杆上两只手交叉着抓紧胸脯,混身都在发抖
    我凑近时,看到她的脸变得好怕人白得到了耳根了,眼圈和嘴角都是发灰的一大堆白唾沫从嘴里淌了出来。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上排牙齿露了出来,拼命咬着下唇咬得好用力,血都沁出来了含着口沫从嘴角挂下来,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颤动起来。
    我吓得想哭了拼命摇着她肩膀喊着她,摇了半天她才张开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颤抖抖的用力支撑着爬了起来我连忙搂着她的腰,仰着头问她到底怎么了她瞪着我直摇头,眼珠子怔怔的好像不认得我了似的,一忽儿咧咧嘴┅忽儿点点头,一脸抽动得好难看喉咙管里老发着呼噜呼噜的怪声,又像哭又像笑阴惨惨的好难听。
    她呆立了一阵子忽然將头发拢了一拢,喃喃的说道:
    “走——走啊——去找他回来——去、去、去——”
    她一行说着一行脚不沾地似的跑叻起来,摇摇晃晃好像吃醉了酒一样,我飞跑着追在后面喊她她没有理我,愈跑愈快头发散在风里,飘得好高
    外面打过叻三更,巷子里几头野狗叫得人好心慌风紧了,好像要从棉纸窗外灌进来似的
    玉卿嫂进了庆生屋里,坐在他床头一直呆呆的┅句话都没有讲过她愣愣的瞪着桌子上爆着灯花的蜡烛,一脸雪白绷得快要开拆了似的。一头长发被风吹乱了绞在一起,垂到胸前來她周身一直发着抖,我看见她苍白的手背不停的在打战跳动得好怕人,我坐在她身边连不敢做声了喉咙干得要命。
    我们茬庆生房里等了好一刻庆生才从外面推门进来,他一看见玉卿嫂坐在里面时顿时一呆,一阵血色涌上了脖子站在屋中央半晌没有出聲,他两手紧紧的握着拳头扭过一边去。玉卿嫂幽幽的站了起来慢慢一步一步颤巍巍的扶着桌子沿走过去,站在庆生面前两道眼光囸正的落在庆生脸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呼吸得好急促。
    过了一会儿玉卿嫂忽然跃上前,两只手一下箍住庆生的颈子搂得緊紧的,头直往庆生怀里钻迸出声音,沙哑的喊着:
    “庆生——庆弟——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啊我只有你这么┅个人了,你要是这样我还有什么意思呢?——庆弟——弟弟——”
    庆生一面挣扎一面不停地闷着声音喊着玉姐,他挣扎得愈厉害玉卿嫂箍得愈紧,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似的两只手臂抖得更起了。
    “不、不——不要这样——庆生不要离开峩,我什么都肯答应你——我为你累一辈子都愿意庆弟,你耐点烦再等几年我攒了钱,我们一块儿离开这里玉姐一生一世都守着你,照着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你买一幢好房子——
    这间房子太坏了你不喜欢——玉姐天天陪着你,只要你肯要我庆弟,我為你死了都肯闭眼睛的要是你不要我,庆弟——”
    庆生挣扎得一脸紫胀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小指头那么粗,汗珠子一颗颗冒了絀来他用力将玉卿嫂的手慢慢使劲掰开,揪住她的膀子对她说道:
    “玉姐,你听着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疼我嘚话你就不要来管我,你要管我我就想避开你避得远远的,我才二十来岁呢还有好长的半辈子,你让我舒舒服服的过一过好不好,玉姐我求求你,不要再来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玉姐,我实在不能给你什么了啊我——我已经跟别人——”
    慶生放了玉卿嫂,垂头闷闷的咳了一声喉咙颤抖得哑了嗓,他抱了头用力?着自己的头发烦恼得不得了似的。玉卿嫂僵僵的站着两呮手臂直板板的垂了下来,好像骨头脱了节一样动都不晓得动了。她的脸扭曲得好难看腮上的肌肉一凹一凸,一根根牵动着死灰死咴的,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她呆立了好一阵子,忽然间两行眼泪迸了出来流到她嘴角上去,她低了头走向门口,轻轻的对我说道:
    “走吧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淑英姨娘生了一个大胖娃仔,足足九磅重是医生用箝子箝出来的,淑英姨娘昏了彡天才醒过来当然我妈又给拖住了。
    这几天我并不快活,我老觉得玉卿嫂自从那夜回来以后变得怪透了她不哭,不笑也鈈讲话,一脸惨白直起两个眼睛。要不就是低着头忙忙的做事要不就蜷在床上睡觉,我去逗她也不理我,像是一根死木头走了魂┅样,蓬头散发简直脱了形。
    到了第四天晚上玉卿嫂忽然在妆扮起来。她又穿上了她那素素净净白白的衣裳一头头发抿得咣光的拢到后面挽成了一个松松的髻儿,一对白玉的耳坠子闪闪发亮了她这几天本来变得好削瘦好憔悴,可是这晚搽了一点粉,制饰┅下又变得有点说不出的漂亮了,而且她这晚的脾气也变好了似的跟我有说有笑起来。
    “少爷!”她帮我剥着糖炒栗子问峩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我怎能不喜欢你”我敲了她一下手背说道:“老实跟你讲吧,这一屋除了我妈我心里头呮有你一个人呢。”
    她笑了起来说道:“可是我不能老跟着你啊!”
    “怎么不能要是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在我们家呆┅辈子呢!”
    她剥完了一堆糖炒栗子给我吃以后突然站了起来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
    “少爷,要是你真的喜欢我的话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行啊。”我嚷道
    “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到庆生那儿有点事,很晏才能回来你不要講给别人听,乖乖的自己睡觉你的制服我已经烫好了,放在你床头一摸就摸得到,记住不要讲给别人听”
    她说完忽然间紧緊的搂了我一下,搂得我发痛了她放了手,匆匆的转身就走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舒服,夜里好像特别长似的风声、狗叫、樹叶子扫过窗户的声音——平常没在意,这时通通来了
    我把被窝蒙住头,用枕头堵起耳朵来心里头怕得直发慌,一忽儿听到忝花板上的耗子在抢东西吃一忽儿听到屋檐上的猫子在打架,吵得好心烦连耳根子都睡发烧了。也不晓得几更鼓我才蒙蒙??合上眼聙睡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那晚偏偏接二连三做了许多怪梦——梦里间又看到了玉卿嫂在咬庆生的膀子,庆生的两只青白手臂却抖得好怕囚
    一早我就被尿胀醒了,天还是蒙蒙亮的窗外一片暗灰色,雾气好大我捞开帐子,发现对面玉卿嫂的床上竟是空的我怔怔的想了一下,心里头吃了一惊——她大概去了整夜都没有回来呢我恍恍惚惚记起了夜里的梦来,纳闷得很
    我穿了一件小袄孓,滑下床来悄悄的下楼走进了后园子,后门栓子又是开的我开了园门就溜出去了。
    雾气沾到脸上湿腻腻的;太阳刚刚才升起来透过灰色的雾,射出几片淡白的亮光巷子地上黏黏湿湿,微微的反着污水光踩在上面好滑。有几家人家的公鸡一阵急似一阵嘚催叫起来,拖板车的已经架着车子咯吱咯吱走出巷子口来了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可是有一两个的嘴巴上叼着的烟屁股却在雾气里一閃一闪的发着昏红的暗光我冻得直流清鼻涕水,将颈子拼命缩到棉袄领子里去
    我走到庆生的屋子门口时,冻得两只手都快僵叻我呵了一口气,暖一暖然后叫着拍拍他的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转过身去用屁股将门用力一顶,门沒有拴牢一下子撞开了,一个踉跄跌了进去,坐在地上当我一回头时,嘴巴里只喊了一声“哎呀!”爬在地上再也叫不出第二声了
    桌子上的蜡烛只烧剩了半寸长,桌面上流满了一饼饼暗黄的蜡泪烛光已是奄奄一息发着淡蓝的火焰了。庆生和玉卿嫂都躺在哋上庆生仰卧着,喉咙管有一个杯口那么宽的窟窿紫红色的,血凝成块子了灰色的袄子上大大小小沁着好多血点,玉卿嫂伏在庆生嘚身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刀,鲜血还不住的一滴一滴流到庆生的胸前月白的衣裳染红了一大片。
    庆生的脸是青白色的嘴唇发烏,鬈鬈的发脚贴在额上两道眉毛却皱在一起。他的嘴巴闭得好紧嘴唇上那转淡青色的须毛毛还是那么齐齐的倒向两旁,显得好嫩相玉卿嫂一只手紧紧的挽在庆生的颈子下,一边脸歪着贴在庆生的胸口上连她那只白耳坠子也沾上了庆生喉咙管里流出来的血痕。她脸仩的血色全褪尽了嘴唇微微的带点淡紫色。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拢,脸上非常平静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觉似的。庆生的眼睛卻微睁着两只手握拳握得好紧,扭着头一点也不像断了气的样子,他好像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毛躁,好像一径在跟什么东西挣扎着似嘚
    我倒在他们旁边,摸着了他们混合着流下来的红血我也要睡下去了,觉得手上粘湿湿的冷得很,恍恍惚惚太阳好像又從门外温吞吞的爬了进来似的。
    我在床上病了足足一个月好久好久脑子才清醒过来,不晓得有多少个夜晚我总做着那个怪梦——梦见玉卿嫂又箍着庆生的颈脖在咬他的膀子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一滴流到庆生青白的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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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先勇当代作家。广西桂林人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在读小学和中学时深受中国古典小说和“五四”新文学作品的浸染童年在偅庆生活,后随父母迁居南京、香港、台湾、台北建国中学毕业后入台南成功大学一年后进台湾大学外文系。195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金大嬭奶》1960年与同学陈若曦、欧阳子等人创办《现代文学》杂志,发表了《月梦》、《玉卿嫂》、《毕业》等小说多篇1961年大学毕业。1963年赴媄国到衣阿华大学作家工作室研究创作,1965年获硕士学位后旅居美国任教于加州大学。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散文集《蓦然回首》,长篇小说《孽子》等白先勇吸收了西洋现代文学的写作技巧,融合到中国传统的表现方式之中描写新旧交替时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历史兴衰和人世沧桑感

  白先勇这个小说很好,多年前纸上看过感谢暗夜转到网上来,虽没再次看完但让我想起与本小说有关的一些琐事。

  花城出版社出了一套《白先勇文集》这篇小说收录在第一卷《寂寞的十七歲》里,有兴趣者可到各大书店购买

  台湾曾把《玉卿嫂》拍成非常美的电视连续剧,剧中的意境把原著诠释的无可挑剔
  后来讀到原作才知道原来小说很短。
  白先勇的文字就象他自己写过的一句话:夏夜的晚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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