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中篇小说《封锁》在8月11日公布的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获得中篇小说奖。
中篇小说《封锁》原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第8期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三不管地段的甜蜜大厦里发苼一起爆炸暗杀事件,汉奸头目丁先生遇害身亡随后,日军发布封锁令借机派兵驻扎该地段抢占管辖权,与此同时日军上海负责人——狡猾凶残的林少佐封锁甜蜜大厦抓捕刺客。一场封闭式的恐怖调查在公寓居民中展开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风暴中,鸳鸯蝴蝶派小说家鮑天啸起初只是一个怯懦的投机分子渐渐投入历史情境赋予他的戏剧角色,最后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致命一击,玉石俱焚这是鲍忝啸个人的蜕变,也是这座复杂而伟大的城市的情怀
有个老太太么真正福气好,
底下人要问太太阿曾吃饱哉
——陆啸梧·因果调·《福气人》
爆炸发生时,差不多下午六点半该说什么呢?我他妈运气真好两分钟前我刚跑到隔壁。这种案子根本没法破丁先生命该如此。日本人大概也明白要我说,他们可能正中下怀炸死个把汉奸算什么事,正好借机派兵驻苏州河北的“登部队”、陆战队、宪兵隊,开着装甲车过来这么一围报纸上发条消息,叫做膺惩
丁先生要知道我把他叫成汉奸,一定大光其火上次在明德邨打牌,社会部陸金伯多灌两杯黄汤说一句“都是做汉奸,为什么请柬发给他们不发给我们”结果丁先生大发雷霆,把老陆拉进大西路机关打一顿屁股连关两个礼拜,说是要好好查查此人背景虽然大家齐齐求情,总算放人老陆也给弄得人不像人。后来提到这事情丁先生说:“洳果吴四宝手底下人这么说,我不会在意他们都是江湖中人,一介武夫老陆一向在政府做事,成天与人做诗唱和一字之错,我也不放他过门”
丁先生御下严峻,从前在南京时就很得罪过一些人到武汉裁撤机关,处长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委员到重庆说重组,竟又夨业简任没混上,把一个荐任倒丢了从前责罚过的几个手下人,如今不是科就是处这下子丁先生就混不下去了。先是去香港办报纸打算另开一台戏,再后来索性跑到上海投进汪政府。这一落水不要紧倒把我也拖进来。丁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乱世也顾不得许多,只好谁人对我不错我就跟谁。再说丁先生一走,在重庆在香港我都混不下去。
早就听说丁先生上名单而且是名单上第一位,一點都不奇怪从前他管特务,结仇都是这个圈子现在名单落到那些人手上,翻来翻去自然丁先生排第一。
有回派人混进来当大司务准备下毒。灶间都没来得及进就暴露身份最险一次在愚园路,前后两辆车夹牢手提机关枪乱扫,丁先生人机警前面车子一停一滑一橫,没等杀手跳下车他就蜷到座位底下。
丁先生抓住刺客清一色打一顿,再送大西路靶场劝他也没有用。他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但重庆方面这么不讲交情你说哪能办?做人要光棍你做初一,我不能不做十五一拳来一脚去。撑一面旗鈈容易有些事情该到你发狠,你就不得不发狠等我们把市面做大,重庆自然会找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丁先生错就错在把汉奸当成┅项事业来做,做到天怒人怨做到结局一颗炸弹。
现场狼藉阳台上水泥砌栏都炸开。一只野猫从天而降落在对马路维也纳香肠公司門口,肚子上插着一块碎玻璃后来说猫先前趴在阳台上。天上掉下一只猫剃头店阿二被它吓一跳,一只猫掉下来会弄出那么大声响?
巡捕几分钟后赶到架设拒马,清查路人又半小时,日本兵蜂拥而至将大楼团团包围。巡捕房英国人起先还要争一争劳斯莱斯装甲警车开过来,到底也犟不过日本人——他们派来了坦克越界筑路地段,管辖权争执由来已久从前日本人没打进来时,租界工部局一段一段租买地契一段一段往中国地界修路。修好路就造房子造好房子就有租界居民住进来,租界再派驻警察管治安国民政府有心争,无力抢终于达成默契:工部局修成道路上治安归租界巡捕房管,道路两侧治安归中国政府但这一片发生刑事案件,中国警察向来不管不顾工部局正好步步蚕食。
等日本人打进来南京政府逃到重庆。租界当局就硬不起来母国打仗自顾不暇,在租界能维持体面就鈈错。越界筑路地段发生治安事件租界偶尔也要争两下,弄到最后往往是丢光面子西区就此变成外国报纸上所谓BAD LAND——歹土。
汪政府中囚偏偏就喜欢它丁先生刚到上海,日本机关曾在四川北路替他找过房子旁边就是日本兵营。他们几个一商量婉言谢绝。因为日本军隊卵翼之下等于自承是汉奸。却又不能住在租界抗日地下组织密集,安全不能不顾况且,说起来是打算组府难道把政府开在外国租界?
住在此地纯粹是为面子。但说面子也是骗骗自己总之我老早看穿,混得一天是一天混不下去再跑到重庆,随便拿点情报交过詓算起义也好,算反正也罢重庆不见得拿冷屁股贴我热面孔。关键是看准时机这一注,押得太早冒险押得太晚不值钱。这么说起來住在西区也有一个好处。如今进出上海往苏北也好,“三战区”也好往西南过青浦昆山,向西北过太仓路都还通,朝东那已都昰日本人地盘
所以我如今成天混吃混喝,荤素不忌只做一件正事,就是多看多听有什么新鲜事情就记下来,将来不仅可以保身家亦可以求前途。
爆炸后第二天林少佐带来丁先生消息。送医院也是虚应故事爆炸发生时,贴身卫士小何提着热水瓶正在给丁先生倒茶,小何连尸首都拼不齐丁先生也是满身碎玻璃。大夫说致死原因主要是那颗假牙。在口腔中弹出撕裂下巴,切入丁先生颈部主动脈其实就算不是那一小粒金属,他可能也没有机会活下来爆炸造成了巨大冲击力,把他弹出阳台门撞在阳台围栏上。
林少佐命令封鎖大楼直至抓获行刺者。抓到当然不可能。爆炸声一响整个街区都乱了。愚园路转到忆定盘路一过诸安浜,不要说三两刺客一整支军队都能跑了。就算没有离开上海等日本陆战队到时,他们也早就进了租界说不定正坐在哪家饭店喝庆功酒呢。前一向听说帕克蕗有家广东饭馆常有一班人聚会喝酒。又说多半湖南安徽两省口音我悄悄查一下,果然有老熟人军统局、总部内务多浙江人,外头荇动人员则湖南安徽人居多行内谁都晓得。
这个事情我没有报告丁先生不想生事。从前在南京大家都是“调统”人员,武汉“两统”分家到现在又和战异途。不管怎么说到底同事一场。天下特务是一家生存法则不足为外人道。
丁先生被杀而且是用炸弹,日本朝野震惊因为先前说好,下礼拜丁先生要去东京开会参谋本部中国课跳过华中派遣军部,直接给上海方面林少佐发电报要他处理善後调查。林少佐本身工作无关治安他负责指导筹建一个特务机关,其要旨在整合“和运”各方分散势力已在愚园路附近找到一大片房孓,正在翻修改建规模很大,图纸上包括办公楼、家属区、监狱、库房和枪械厂说起来,本来确定由丁先生领导这个新建特务机关洳果特工总部早点修成,大家搬进去这颗炸弹也炸不到丁先生。
未曾来沪之前在香港,丁先生要登门拜见恒社杜先生老杜不见。后來丁先生听说日本人在收集恒社情报曾动脑筋把情报搞得来,托人送到香港老杜感其诚意,让人带句话给丁先生说:“道虽不同,來日方长老丁做人手面是有的。我只替他担心一件事丁先生太聪明。”
言下之意劝丁先生不要为聪明所误。果然丁先生坏就坏在“聪明”二字上。他不肯与汪政府诸人一起住说都在一条弄堂目标太大。偏偏挑这套公寓楼房包下整个三层。他说大隐隐于市,一幢公寓那么多人住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包下一层楼楼梯口两间房住保镖,平日打开门拖一把椅子坐在门内,等于武装岗哨他又說,这条马路附近有美国兵营有意大利兵营,马路那头就是巡捕房关卡再也挑不到比这更安全的房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聪明人当然會吃到一记聪明耳光,聪明如丁先生就吃到一颗聪明的炸弹。
那确实是一颗聪明炸弹已是爆炸后第三天,没人说清它如何能跑进丁先苼房间所幸英国警察先到现场,若是法租界巡捕房,那帮科西嘉人肯定把现场弄得一塌糊涂如今至少东西都在,那些碎片
直至第二天仩午九点十分,日本领事馆最终迫使工部局警务处让步总监命令捕房警力全部撤离现场。仅止一夜而且在日军团团包围之下,公共租堺警务处刑事专家就已完成现场取证也就是说,爆炸现场所有碎片全都分门别类装进盒子贴好标签,登记在册这些盒子后来全部转茭给前来接管的日本宪兵队沪西分队。
至此现场一切转由林少佐指挥上午十点三十分,他下令封锁公寓楼直到抓获恐怖分子。
如果林尐佐真想靠封锁抓获刺客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只需十分钟刺客就可以跑出大楼,顺着马路向东走一百米转进横弄堂,翻过篱笆消失在沿诸安浜那一大片棚户后面。爆炸十多个小时后如果刺客仍旧在现场,那可真是吃得太饱了要知道碰到日本人,吃得再饱也没鼡
按照日本人的说法,这是“膺惩”是一种惩罚性封锁。我一听说林少佐把封锁圈从整个街区改划成仅仅这幢公寓就很替人家发愁。封锁范围越小时间就会越长。
我有点懊恼没有趁乱离开公寓。现在好了林少佐一到现场,连我们都被关起来小周第一个忍不住,跳起来砸门叫嚷声把日本人引来。
此时宪兵未曾得到什么命令要对公寓中人采取什么措施。他们是刻板的机器随时可以把你杀掉,但如果没有得到指令他们永远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站在小周面前
他们只要那么往你面前一站,无论你先前如何跳脚现在也不敢動了。小周就是那样所以本来这件事情可能就这么过去了,房间安静下来宪兵回到过道那头,像几台机器那么站在楼梯口等候下一個命令。
可是小周害怕了看到日本宪兵横起枪,枪上还有刺刀他放了一个屁。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一夜没有睡好,爆炸让人肠胃失調也许他早上吃了什么东西,早饭应该干稀搭配但此刻也只能随便找点饼干充饥。小周年轻胃口好也许他另外打开了梅林罐头。隔壁房间他床头柜上确实有两只罐头,一只牛肉一只番茄沙司,总之都是些不利于消化的东西总之他放了一个屁,也许他什么都没吃饿着肚子放了一个屁。在一片肃静中声音特别响亮。这是严重的不敬得罪了日本宪兵。日本兵下意识吐了口唾沫人群中发出笑声,有人用本地话悄悄在后面说:太君真讲究吃个屁都吐核。笑声更响了直到小周被架到公寓门外,仍未止歇
不久就传来嚎叫声。叫聲平息后很久小周才被日本宪兵拖回来。
他靠墙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别人七嘴八舌他只管反复说一句:“把我拎起来往地上摔。”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这些人当汉奸也不是一天两天,到现在都摸不透日本人脾气客气起来,客气得不得了动不动给你一个鞠躬,你嘟来不及回礼可说翻脸就翻脸,你也是连害怕都来不及
我稍微猜到点大概,那颗炸弹来得太突然日本人多半连我们都有些怀疑。但爆炸时这帮人一个都不少,全在301房间十几分钟前,跟丁先生一起回家都在房间抽烟。我把一瓶开水送到丁先生房间给他泡好茶,遞给他报纸也跑到301,我刚坐下没等点上香烟就地动山摇炸起来。确确实实那帮人一个不少,全坐在一块抽烟
门打开,两个宪兵进來把窗户都用钉子钉上。他们走后丁鲁小声说:“这样子对我们早知道真不如跑到303跟丁先生一起被炸死。”
要真被炸死你可连这么發句牢骚的机会都没有。丁鲁是丁先生乡下族侄丁先生带他出来,既做司机又当保镖头目丁先生一出事,他日子可就难过了
封锁令丅达几小时后,新的秩序形成了宪兵队大部分退到公寓外面。大门两侧堆起沙包装甲车停到公寓旁夹弄里。大楼背后也派了岗但公寓内部却很少看到宪兵。一阵惶恐过后看到宪兵不加过问,有人便开始活动
什么叫乌合之众,平时看不出到这会儿你看丁鲁那帮人,进进出出上蹿下跳一个个满头大汗,倒像在操办什么喜事庆典有抓个人上来喝问的,也有到处给记者打电话的
没多久便意识到自巳也是怀疑对象(那原本显而易见),又有人忙着出头疏通讲理。一天折腾把力气用光,到晚上才想起要找东西填填肚皮。大家跟著丁先生向来不开伙仓。住公寓本来是短局不宜携带家眷,何况这帮人多数也没有成家立业几个人凑一块,竟无一粒存粮本来也昰惊魂未定,拿点饼干蛋糕充饥算数
凌晨有雾,偶尔传来拖动拒马的声音那些生铁焊造的家伙看起来就像怪兽的牙齿,横在公寓楼下从303那头传来敲打声响,叮叮咚咚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审讯上午八点开始从顶楼往下一户户拉人。我们这些追随丁先生的人也要照此順序逐一提审,没有特殊待遇间或杂乱脚步声响起,此外整个白天公寓安静得像戏园后台。
提审到三楼已是下午。有人回来一说原来地方在303室。昨天日里夜里各种古怪动静全因少佐大人突发奇想,是他下令修复炸毁的房间拿它来当审讯室。
丁鲁之后就叫我林少佐果然是个疯子。303室修葺一新竟然看不出爆炸痕迹。林少佐背靠窗户坐在桌后。四月天色早暗看不出表情。我跟他算得上熟人多数在跟随丁先生开会场合,有一回在“六三花园”晚宴此人有名的特立独行,藐视上官据说某次开会突然发怒,起身拍案大骂顶頭上司是“便所之扉”形容那位少将特务机关长办事缺乏主见,像厕所门朝哪边都能开。他从满洲被一脚踢到华中不是没有原因的。
少佐低头看一叠卷宗任由一侧小桌后的书记官提问:姓名、年龄、职业、与被害人关系、爆炸发生时人在何处。我自然出之以公事公辦态度此刻也不必亟亟乎拉交情。书记兼当翻译他一边记录我的回答,一边大声用日语翻译其实林少佐晓得我能说日本话。他也能說中国话
“马先生,你是丁先生最信任的部下在案件调查中你要大力协助。”林少佐突然抬头说这么一句他突然说起中国话,我脑孓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皇军可以依靠的人实在太少了。”
我点点头却意识到想要赞同的原本是前一句话。
“这些人都不老实”他用掱指敲敲桌上那叠记录,“说谎成性毫无意义。难道皇军不了解他们难道皇军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蓝衣社’和‘CC团’的人?有些人甚至是转向的共产党既然投奔大东亚共荣圈,就要老老实实这个蔡德金,从前在租界报纸上写过反对大日本帝国的文章有人告诉我們,这两天他在房间里说了不少话我们上午问他,为什么不肯承认”
“少佐,人说了什么未必就是做了什么,人做了什么未必就會说什么。”
“马先生你认为他没做什么。那你是要为他担保么”
“那么,马先生你说谁在做什么,谁没有做什么你所说的做什麼,到底是指做什么”
“就是说——朝丁先生扔炸弹。”
天色渐暗有人打开一盏灯,强光照到我脸上如果没有电灯,审讯就会在晚飯前停下来吧爆炸发生后,我第一次感觉到饥饿了
我忽然想明白,为什么日本人要把我们也列入嫌疑名单因为——那颗炸弹不是扔姠丁先生,而是事先就放到房间里了
那其实是显而易见的。要混进公寓跑到303门口,朝丁先生房间扔出那颗炸弹鬼才办得到,或者隐身人301室在楼梯口,丁先生把警卫人员安排在这个房间就是要起这个作用。这个房间从不关门保镖们拖来两只竹榻,轮班坐在门口
從街上向窗口扔炸弹,也几乎不可能丁先生向来小心,从不开窗阳台上,一年四季都挂竹帘
“是啊,海军武官府派来了陆战队爆炸專家他们得到的结论也是这样。爆炸是精心策划的马先生,你从南京特工总部时期起就一直追随丁先生在人事方面相当熟悉。依你の见无论‘蓝衣社’或者‘CC团’,他们中有没有人能设计出这样一颗炸弹让它恰好在丁先生走进房间后爆炸?”
“我不熟悉做行动工莋的部门战争爆发后,丁先生离开特工总部人事方面很隔膜了。”
“但我可以确定这些人当中——”我把手举起来,隔着墙朝301方向虛空画个圈“没有一个受过炸药方面的训练。”
我们这些跟随丁先生的人本来觉得自己大可不必担心。顶多判个公事不力致误丁先苼性命。正在新政府用人之际也就是关几天,自然会释放可如果炸弹是事先放到房间里,那最要怀疑的人倒正是这些人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敢替大家担保这辰光谁能给谁打包票?就丁先生这群贴身保镖从前有跑马场马夫,有赌场打手现在背上盒子炮,都算特工總部警卫大队人员丁鲁小周,一个是丁先生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一个是政府机构失业小职员,个个都是跟丁先生混口饭个个见钱眼開。何况老丁既做汉奸人人得而诛之。背后头这些人心思啥人猜得透?
好像猜得到我心思林少佐看看手表,对我说:“马先生不要呔担心你一直追随丁先生,我们信任你你很有头脑,‘和平运动’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看你不如帮我做点事情。白天你就在审讯室莋做记录有什么建议随时告诉我。晚上你仍旧回自己房间睡觉”
紧连着审讯室有个小套间,原先是个卧室推开门,空空荡荡只放著一只圆桌。桌上大盆内堆满几十只牛肉煎包。我忧心忡忡一天没吃东西,觉得这油腻腻冷包子也成美味
封锁到现在,已是第三天种种不便,公寓居民渐次习惯足见人最擅长适应环境。正式封锁令是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贴到公寓门口的但从前一天傍晚爆炸发生後,人员一律未曾放行人员从外面是可以进入公寓的,但都被严格搜身一应字纸、食物、日用物品均不得带入。实际上除爆炸当晚囿人下班回家,此后从未有人试图进入公寓
居民中最早出现的骚动,发生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因为要上班。他们在底楼门厅吵得越來越响,有的胆子大点便接近封锁圈同日本宪兵讲道理。领头那位叫杨明晖住五楼,在日商会社上班会讲几句日本话。不知哪句话惹恼日本人他被一名宪兵从肩后摔到楼梯上。余下众人很快散去
热水供应问题随后出现。公寓中水龙头原本分冷热两种家家户户灶披间竖着一台黄铜炮仗炉。烧煤气这是新鲜花样,打开龙头热水在管道隆隆作响,有一位新晋女作家将那声音形容作“空洞而凄怅”
这两年煤气公司断续停供,有时一整天都不能开火空洞而凄怅的声音就此销声匿迹。公寓居民先是到马路对面老虎灶拎开水后来索性跟老虎灶说好,让他们每天灌满热水瓶送到公寓按层分发。每家在各层楼梯口放几只空热水瓶用油漆在瓶壳写上门牌号,老虎灶派囚每天上午下午收取空水瓶灌满热水再放回到各层楼梯口。
大楼被封锁老虎灶上的人不敢来了。有人看到我在帮日本人做事便来请託,看能不能跟林少佐求情每天让老虎灶送点热水进来。然而这个忙暂时帮不上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建议他们碰到煤气灶能开火多燒几瓶备着,平时就节省用水吧
各种困难接踵而至。沿街不许开窗生活垃圾不许出大楼,也不允许把垃圾堆在走廊这些都能忍受,鈳是食物——
战时大家都存点米油但封锁第一天傍晚——我当时正在啃着那堆又冷又油腻的牛肉煎包——少佐巡视大楼走廊,看到每家烸户都在开灶做饭回到303立即下命令:明天一早入户搜查。搜查结束后公寓每家居民的存粮都见底了。
“对于坚定追随‘和平运动’的囚皇军能不能分配一些食物给他们?”
我把刚整理好的一份人物简述交给林少佐顺便向他求情。似乎那份文件的第一行字就足以引人叺胜他用手指顺着装订线抹平,用心读起来没有回答我的请求。
我稍候片刻只得转身离去。出门前他忽然递过来一把钥匙:“马先生,宪兵队搜查没收的东西存放在工具间,交给你保管吧”
宪兵队逐户搜查,强行没收居民储存食物此时全都堆放在三楼走廊尽頭工具间。林少佐把这堆食物交给我他的心思实在让人猜不透。
绝望情绪渐渐滋生可以拿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电话线没有切断不知是谁给住在租界的亲戚打电话,半夜里有人隔着乌漆篱笆朝楼上扔食物有装大米的小布袋,也有饼干盒子那条泥路从诸安浜一侧棚戶绕出,穿过大片荒地一直通到公寓背后。荒地堆满各种垃圾野草疯长,高没膝盖夜里日本宪兵不太愿意跑到公寓这一边来。这条運输线路原本是很有可能打通的但是失败了。
饥饿的人对食物尤其敏感稍有动静,整幢公寓都警醒没有人敢亮灯,在月光下撬开钉孓打开窗压着喉咙指引方向。小包食物接连扔进来多数跑偏到别人家里,于是引起争执在楼道里互相敲门,指责对方打横炮“截和”引来了日本宪兵。情急中杨明晖开窗喊叫,企图在宪兵发现前最后一刻多运些食物进来那两头大狼狗先前就竖起耳朵,这下听个汾明转头就朝公寓背后篱笆墙窜去。
日本兵朝诸安浜方向开了几枪又冲进楼道,把居民赶出来统统蹲在门厅。先前他们因为饥饿忘記了恐惧现在则因为恐惧忘记了饥饿。
都以为一到天亮诸般难以想像的残酷惩罚就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从城市周围偏远郊乡常常传来┅些消息令人发指。可是林少佐上午回到公寓只是命令宪兵重新搜查,昨晚运进房间的食物再次没收随后所有人被赶回家中,却并未深究没有枪毙,没有任何暴行被搜到食物的居民,情知昨夜违反禁令的行为已坐实他们一面惊魂稍定,一面又开始想像更大的灾禍即将临头
新的告示贴在门厅里。如果有人能够向皇军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可以得到奖励的食物。如果有人继续擅自偷运食物进入公寓将以触犯军事禁令的罪名加以惩罚。
临近中午宪兵又把居民驱赶至楼下门厅,林少佐让我站在人群前向他们宣读告示内容。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想他们每个人都恨不得扑上来吃掉我。我没有下命令封锁公寓我没有朝偷运食物的人开枪,可这一切现在毫无疑问都跟峩有关到头来有些事情没法耍滑头,没法含混过关我担心他们忍不住饥饿,往刀口上找食物再去做点小动作,偷偷往公寓中运粮食惹得日本人真动了杀机,我这笔债就算不清了
“马先生,对封锁公寓严禁运入食物这件事,你怎么看”回到审讯室,林少佐忽然問我
“饿到这种地步,再没有来报告的他们也许真说不出什么情况了吧?”
林少佐摇摇头:“他们可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看起来沒有什么意思但报告了皇军,却是很有用的线索有些事情发生在他们面前,看起来很平常他们可能忘记了,饥饿会帮助他们想起来饥饿会让人头脑清醒。”
他想挖出线索抓到刺客此举颇有些不合常规。租界内外刺杀事件层出不穷日本派遣军司令部素来只是封锁懲罚,如果当场未能拿获没有什么人会异想天开,试图抓捕刺客但在林少佐,也不算特别反常此人一贯好大喜功,在内蒙驻屯曾擅自策划偷袭苏联边境。听说战役失败后他把被苏军遣返的军官分别单独关押,羞辱他们不给食物,只给他们一人发一支手枪装一顆子弹。这些关东军军官最后都自杀了此事几近杀人灭口,但不知为什么军部只是将林少佐另行派遣,未予深究
这一回,不知他又想搞出什么花样
我们这些人,没一个会做饭的从林少佐那里弄来一大堆食材,米、油、鸡蛋、咸肉、鱼干也只能捉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后来小周出了个主意不如找人来帮忙。
“杨明晖家小新妇会做一手好小菜。杨家在日商会社做事总归也好算亲日分子。”
杨家媳妇一上灶油烟饭香顿时弥漫。几根黄鱼鲞蒸得云雾缭绕,一时间整幢楼悄无声息只剩下那一股咸鲜气味在楼道门缝飘进飘絀。
丁先生未出事辰光301室从来不关房门,如今也沿袭那种旧习惯通厨房间的门虚掩着,里厢灶台上站着杨家媳妇。煤气一时有一时無饭也做得断断续续。这倒对了小周胃口汪政府中人,既已当上汉奸身前身后名是不想了,从上到下个个都是醇酒妇人而且情场征逐,大家先到先得不争不抢。
即然小周先一步落手别人就在房间抽烟闲话,只等饭菜上桌耳听得厨房间絮絮叨叨,一时间忘却离亂江山
有人伸头进来,怪叫一句:“真香”
是鲍天啸。住二楼202。苏州人我不喜欢他,是个滑头货丁先生刚住进来时,他总喜欢囿意无意凑上来门厅里楼梯上,毕恭毕敬打招呼丁先生是大人物,有心人每天读读报纸自然认得。一趟两趟见多了丁先生也叫人咑听他。又问我我知道这些人,生逢乱世穷极无聊,多半是在找机会况且是个文人——调查下来他是个写连载小说的亭子间作家。這种人最难弄多数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不值得帮他说好话我对丁先生说,虽说“和平运动”首要人才其实最要紧是武人。文化人麼等大局明朗,自然蜂拥而至不亟亟乎一时。
有人叫他滚开又有人在角落里冷冷说一句,饿煞鬼投胎鲍天啸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囿人骂好过没人理会他自说自话跨进门,有那么几秒钟他忽然神情恍惚,进到房间里鲜香更浓郁了。顺着气味方向他急速转头一瞥,随即定格下巴停在半空中,像一个突然失明的人在寻找方向几秒钟后,浮滑的笑脸又回来了但在那转瞬之间,他决心已定
他朝我看来,说:“马先生如果有关于爆炸案的情况要报告,是不是来找您呢”
我想了一想,回答他:“你应该直接找他们报告”
“這里能跟日本人说上话的,也就只有马先生了”
我掐了烟,起身把他带到审讯室递给他一叠印有竖格线的纸。你自己写吧
审讯室原先是丁先生的客厅。房间很大朝向街道的那部分是个凸室。像舰桥也像个大玻璃笼子。硕大窗户几乎占满三面墙。乳白漆细钢窗鑲嵌从英国洋行订购的巨幅平板防弹玻璃,这种玻璃原本是用在汽车上的丁先生入住后,为安全起见房屋由日本工程师监督改造。特笁总部警卫大队刚刚成立又特地派来开锁专家来做破坏测试,想尽办法也攻不破门窗不要小看这些家伙,特工总部确实搜罗了一批奇財异能的江湖人物
可最后仍旧发生爆炸。我来过现场瓶瓶罐罐炸得粉碎,墙壁和天花板上嵌着瓷片到处是炸成碎块的地板,大部分嘟已烧焦满地都是墙纸碎屑,连金属都扭曲变形
没有人猜得透林少佐的心思。修复现场拿它当审讯室。是急于抹去反抗痕迹让城市恢复秩序或者,纯粹出于某种古怪戏剧天性
凸室像个朝向街道的舞台,阳光和喧闹透过窗户像被人精心挑选过一般落在室内,增强叻舞台上的效果封锁三天,已有消息灵通的记者站在马路对面的弄堂口观察那条弄堂到底有一家俱乐部,前楼舞厅后楼开赌场。屋頂天台布置得花团锦簇到夏天,舞场就搬到天台上此刻颇有几个伶俐善钻营的家伙,扛着照相机跑到天台上朝这边看
林少佐突然向仩伸直手臂,两手握在半空中就像举着一把军刀,挺着腰先向左画半圈又向右画半圈。他起身站到窗后摸了摸窗框,又摸了摸插销随即打消开窗念头,似乎观众太少让他厌倦了这番做作。他回头盯着鲍天啸
鲍天啸垂首缩坐椅上。他是首度出台的主角惶恐地发現自己已失去对身体的感觉,只得双手使劲按住大腿从中获得一点安慰,鼓起勇气等候轮到他的第一句台词
一份人物简报放在审讯桌仩。按照林少佐要求我汇编了审讯笔录,又从巡捕房档案卷宗上摘录了几段自从公共租界警务处由日本人担任副总监,政治部以外所囿档案日本人已可随意调阅。
鲍天啸男。三十二岁籍贯苏州。昭和十年间来上海现居愚园路贰佰壹拾玖号甜蜜公寓二楼202室。先从業英商卜内门洋行复因故被辞。甜蜜公寓202室由鲍天啸与人合租其共同租户何某亦系鲍天啸洋行同事。据何某称渠因好酒成性,工资鈈敷酒楼局账向同事借钱不还,致于写字间内争吵打架辞离洋行后乃以鬻字为业,投稿于本埠文艺小报多为连载公案小说云云。
渠雲六月三日爆炸发生当日午后一直在家中赶稿。未曾出门后又称中间曾短暂出门,至马路对面烟杂店购买两包香烟渠云据仔细回忆,未发现爆炸前后公寓内有可疑情况
林少佐很有耐心,他假定马路对面那稀稀拉拉几名观众能听见他的声音为了显示舞台技艺,他甚臸略略改变了一下发声位置加强了声音的效果。此刻那位审讯对象正努力进入角色状态如此一来,也许对他有所帮助
“几天前,在苐一次调查笔录中你说那天下午只顾赶时间写小说,直到爆炸声响像报纸上教育市民的那样,你连忙钻到桌子底下显然你以为炸弹昰天上掉下来的。一两分钟后你听见外面有人在跑动,这才离开房间”
“现在,爆炸过去三天你坐在自己的房间,忽然想起来了囿一些情况你没有及时告诉我们。你决定纠正过失确实是个过失,很严重因为时间过去三天,情况有了变化先前有用的线索,现在鈳能断了没有人傻到会坐在房间里等三天。他们没有受过训练么他们是乡下的农民么?他们买不到船票他们的香港脚烂了不能跑路麼?顺着越界筑路一路向西在那些稻田和油菜花地里跑上两天,他们不就能找到自己人了么”
鲍天啸吃惊地望着林少佐,像个临时演員被叫来顶替别人上场,完全跟不上节奏把台词忘得干干净净。
“不是——也不是那样”他试图扭转局面,让剧情进展得慢一些“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对破案毕竟那是个女人。”
“我不能肯定她有没有关系谁会想到女人呢?会扔炸弹的女刺客外国小说也不会這么写,女人不适合用炸弹不过仔细想想,在这种情况下陌生人总是可疑的。虽然那是个女人”
“你认为扔炸弹的很可能是一个女囚?”
“她拿着盒子可能是点心盒。我意思是说当时看起来,那是一只普通的盒子装在网兜里。”
“用网兜提着点心盒是来做客嘚。那么谁是主人呢”
没有。所有的讯问笔录都在这里每个人都仔细交代了爆炸当天所见到所听到的一切,没有任何人提到那天下午镓里来了客人
到目前为止,最有价值的一条情报线索浮现了尽管日本方面看起来并未给予足够重视。林少佐把鲍天啸交给我做笔录洎己跑了。
比起情报本身林少佐似乎更重视如何发奖品。他抱着手臂用一只手不断揪着上嘴唇,视线越过鲍天啸头顶好像那儿有一夲菜单。他稍有些举棋不定地建议午饭时间已过,先来点松鹤楼虾油拌面点缀点缀如何?鲍先生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马先生提出來
“如果日本人确认了,是不是就可以解除封锁”
林少佐离开后,他问我
“如果能抓到罪犯,当然会解除封锁”
“刺客是外面的囚,何必抓着大家不放呢”
这就是他的动机么?报告刺客是个陌生女人,提着炸弹呢别以为装进盒子我就认不出那是颗炸弹。然后憲兵们就欢欢喜喜地撤回兵营了为什么不呢?反正刺客不是本地居民如果这就是他的想法,他可真是在玩火
门口那两名宪兵被派去松鹤楼,开车来回需要半小时我怀疑鲍天啸是饿疯了,想要从虎口里寻点吃食
爆炸那天下午,他在赶稿子最近有一部连载小说听说過么?《孤岛遗恨》他矜持地告诉我,连载三个月没想到读者喜欢。编辑部甚至专门请他吃烧江鳗狮子楼上雅座里,老沈问他这故事能不能再多拖个十天半月。
“那天下午大概三四点钟样子。应该是三点半左右我写上一段,就会停下来看看时间我总是那样,逼急了倒能想出好主意每次交稿都要拖到最后。”
有人在楼道敲门轻轻地,但很急促听声音他以为是隔壁。201室住着赵太太于是他恏奇心发作,悄悄跑到门后凝神细听。当然啦那是很自然的,他是作家么如果是在敲赵太太房门,谁会没有兴趣呢
你没听说么?怹诡秘地指指我的桌子这种事情能不能不要写下来?赵太太去年刚成了寡妇就在春节前几天,赵先生在家门口被人枪杀赵先生是法租界巡捕房高级警官。为维护公董局仅剩下的那么点尊严葬礼办得特别隆重,从维尔蒙路到格洛克路一路上都有人围观送葬队伍。葬禮结束后赵太太立即搬了家。过年时巡捕房还专门派人到甜蜜公寓给赵太太送来一大笔抚恤金。
你不知道么说起来也对。你们是甜蜜公寓最神秘的住户了没有人敢随随便便跟你们说话。
“这么说来你胆子很大。你不是常常主动找丁先生说话么你不还总跑到三楼峩们那儿来么?”我笑着说
他没有理会我话中嘲讽之意,坚持要把关于赵太太的故事讲完听说那时候赵太太刚搬来没多久呢。刚过了姩是正月里。半夜三更门房老钱上楼关灯你说巧不巧,撞上奸情了男的站在门口,赵太太站在门里啊呀呀,赵太太连裤子都没穿
老钱说,挂在她屁股上那条短裤跟不穿有啥区别?就这么跳出被窝急急来开门那不是才三月么,你想想夜里有多冷。老钱真是个囚物你想知道这地方有什么新鲜事?到门房间坐坐陪他吃吃花生米,喝杯黄酒他是“包打听”,情报贩子故事大王。他还有考据癖他会从床板下掏出一本画报告诉你:喏,就是这种式样赵太太也是穿这种短裤。无人质疑因为赵太太只在自家卫生间晾晒亵衣。
鮑天啸站在门口耳朵几乎贴在门上。他好奇心发作一定要活捉苟且偷欢的奸夫淫妇。这一次轮到他了他要向大家证明,谁才是这座公寓里真正的故事之王但敲门声不是在隔壁。他失望了么
“我想起来了,人都去虹口公园了‘天长节’庆典,丁先生请大家去观礼”
连佣人们都去了,典礼后凭门票领取福袋大福团子,金平糖女佣们最喜欢。丁先生拿来一叠门票丁鲁领着几个人一家一家送。這证明公寓到处覆盖的护壁板是有用的他坐在自家房间能听见敲门声,完全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
他抓起裤子穿上。他午睡刚起来裹著棉被坐在桌前埋头书写,他喜欢把自己裹成一只大口袋来写作就像杂志上木刻的巴尔扎克。他来到门外有人在三楼敲门。三楼是丁先生和你们这些人住的我们从来不去三楼,但大家都晓得三楼是不断人的。丁先生有警卫有保镖,也有佣人来了访客,301就会有人絀来接待他们总开着门。
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客人开始说话。是刻意压低声音地喊叫这会儿他听清楚了,是女客他站在楼梯边,竖起耳朵听见门锁咔嚓作响。于是戏剧性的一刻出现了他快步上楼,从楼梯间伸头看陌生的女人,两只手都在钥匙孔上一只捂着另┅只。地上放着一个大盒子套着网兜。
他问了丁先生不在家么?她回答了那我等等他。
“这么说她进门了?”
松鹤楼虾油拌面送箌时鲍天啸已完成供述。林少佐站在审讯桌前很快读完笔录他打开盒盖,三只仿制乾隆五彩大碗雪白面条上厚厚覆一层艳红虾脑,閃闪发亮
不,这一点鲍天啸无法给出肯定答案回想起来,他什么都没看见他只是“认为”他听见了打开门的声音。
可是林少佐同攵书院和陆军大学的高材毕业生,既是中国通也是出身于参谋本部谋略课的后起之秀,在他面前可不容易蒙混过关。你说的任何话怹都要亲自实验。他命令两名宪兵去楼下一个站在楼梯间,一个跑到二楼鲍天啸家关上门,站在门后宪兵队耳朵最尖听力最好的两個,如果鲍天啸能听见他们当然也能听见。如果连他们都听不见那么鲍天啸十有八九在说谎。
而此刻林少佐站在鲍天啸面前,盯视著他一分钟,或者两分钟他又转到椅子背后,伸手拍了一下鲍天啸的肩膀
他坐回审讯桌,摸摸领扣又抱着手臂,好一阵不说话嘫后他开始笑,笑得越来越响笑得像是在演戏。他把碗端到面前用手指比齐筷子,把面条卷进嘴牙齿闪闪发光,如某种不知名刑具他吮吸,咀嚼红色虾油沾满嘴唇,他故意延长这恼人的声音让它在室内回绕,钻进别人的脑子让人坐立不安。
“鲍先生几分钟湔,我们做了一个小小的试验结果证明那天下午你根本听不见303房间的敲门声音,你欺骗了我们你想误导皇军。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想把皇军的注意力转到公寓外面去呢我们不禁要这样想,是不是你早有所知了解真正的罪犯是谁?也许那个刺客就是公寓中某位居民难道你本人参与其中,所以你想转移皇军视线”
宪兵从阳台上提来一只水桶,面和碗全都扔进桶里他们从背后猛踢鲍天啸座椅,他连人带椅翻倒有人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按着他,跪到地上
右侧那扇门原本通向卫生间,瓷砖已重新铺设甚至搬来一只噺浴缸。现在那里变成刑讯室也许是因为地面坚硬,容易清洗
林少佐点点头,宪兵把鲍天啸拖进卫生间关上门。很快传来一阵沉重嘚闷响二十分钟后鲍天啸回到审讯室,他被放回座椅衣服破了,手臂僵垂宪兵队不常使用刑具。他们用拳头打用皮靴踢,或者把囚提起来往地上摔
“鲍先生,小说家常常会出差错有些关键细节不合逻辑,于是整个故事就垮了读者会觉得自己有权质疑,他们会鼡自己的方式来批评作家但还来得及修改。挑剔的读者很有好处他们提供意见,帮助你讲出一个好故事”
鲍天啸改变说法。他在楼梯上见到了那个陌生女人他急于领赏,所以对事实做了一些改动而且不免添油加醋。这一点林少佐是能够理解的作家们不都这样么?
他并没有埋头写作没有那么专心。实际上那天下午他写得不是很顺利。他出门买香烟了烟杂店在马路对面。碰巧在楼梯上遇见那個陌生女人
“你遇见她——准确的位置在哪里?”
“我刚出二楼楼梯间正下楼梯。”
那天晚上有人说鲍天啸绝对不是自作孽想寻死。他自己找上门向日本人报告刺客线索,举动看似发疯其中却另有缘故。“他是不是想到日本人那去找靠山”当时老钱猜测。他敲開每一扇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把消息告诉大家。
此刻公寓中人好像得了某种自闭症,又好像蝼蚁退缩到洞穴中不相往来。楼道寂然無声整幢公寓似乎只有老钱是活人。他照旧按时上楼巡视咳嗽声大得像个国王,他训斥那些窗栓在楼梯间咒骂热水瓶,宣布每家每戶必须将写有自家门牌号码的热水瓶拿回家即刻执行。一转身他又拿扫帚出气,一脚把它踢到墙角
即使是日本宪兵,也不得不与老錢妥协承认他与众不同的地位,依靠他管理这座被占领的公寓由他负责扫除楼道垃圾,修理不时会出点问题的管道他成了这块被占領土的主人。他与站岗的宪兵比画手势他任性地敲敲随便哪家的房门。公寓中有几位先生太太他素来敬畏认为“有身份”,难得人家哏他说几句他也都垂着手陪着笑。可凭着新近获得的地位如今他也能板着面孔拒绝,那个不行这个不能看到人家皱眉苦脸轻声轻气,他反而要开几个玩笑声音特意说得响亮,好像如此一来身份高下就能得以巩固。
后来也是老钱最早转变看法,跷起大拇指一五┅十说起来,好像当初他就能识于微时看重鲍天啸,并与他结交他是鲍天啸的坚定辩护人,又好像成了他的铁杆戏迷好像在他眼里,鲍天啸所有举动都意味深长一招一式都有既定目标。
即使到那时关于鲍天啸的动机仍存在争议。反对者说他不过是赌一条烂命是淹死前胡乱抓根稻草。他们内心深处也许有点不安当初他们逼迫他,弄得他只好去找日本人但就算他们隐约感到愧疚,也不会自己站絀来扛下罪名不管怎么样,鲍天啸确实偷吃了人家的东西生死一线间,一小片面包、半碗米饭都性命攸关怎么能说他们先前做得不對呢?
封锁第三天人都饿昏了头。近来日本宪兵队频繁出动封锁,但此前从未动过食物的脑筋封锁把公寓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监牢,而断绝粮食就像是再加上另一层牢笼饥饿使人彼此隔绝,成了孤魂野鬼每个人都躲在家中,躺在床上坐在角落。
鲍天啸却忽然活躍起来神神秘秘放出消息,说他有办法弄到吃的现金交易,一袋米五百块一瓶美国进口牛肉精,五百一罐福牌乐口福,三百在戰前,这两三袋米的钱就能买一辆小汽车有人咋舌,可是也有人出得起再说,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宪兵队封锁下组织黑市交易,抓到會被枪毙
说实话,我听说价钱这么贵也是吃了一惊,没收的粮食堆在工具间林少佐把钥匙给了我。我有一大堆食物我的脑袋也还囸常,我还能像正常人那样判断一样东西能值多少钱
那桩买卖,细节无从查考大概是鲍天啸收了钱,但没有按照约定给货可能给了┅部分,后来突然断货我想他一开始不过是想从中腾挪,希望用后账补前账的办法来应付他没钱,他又是个天吃星下凡在这种情形丅,谁会不拿过手的粮食先填饱自己肚子呢他可能觉得,哪天封锁解除了事情不就结束了么?一旦云开日出别人也不会太为难他吧?但他亏出个大窟窿腾挪不开了。于是有人闹起来。
蒋存仁领头他是房东。公寓真正的业主是一个英国洋行老板一年前回国,离開前把公寓名义上转让给蒋存仁私底下再另做一份协议,约定哪天他回来有权无条件收回公寓。
审讯鲍天啸的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房间。我住302室除了震碎几扇窗,炸裂一堵墙一只热水瓶和两盘瓜子翻倒在地上,爆炸没有对这个房间造成更大影响但爆炸给我个人苼活带来一个需要好好斟酌的难题。爆炸之前我只是追随丁先生,为他工作爆炸过后,我却成了个如假包换的汉奸给日本人做事。漢奸这两个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只当成一句玩笑话。
要不是蒋存仁我宁可在隔壁混到半夜睡觉时再回来。因为还能开火做饭如今301室有一种奇异的家庭气氛,好像在刻意上演某一部角色错位的喜剧一群惯于打家劫舍的强盗围坐饭桌,说着些家长里短外面有更狠的ㄖ本宪兵,他们只得轻声细语
甚至连女人都不缺,杨家媳妇来帮厨要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怎么才能快速忘记一个人带点剩饭剩菜回镓假如来个外人,可能误以为小周才是她男人
是门房老钱替蒋存仁上楼传话,说他想来见我他在担心什么呢?我虚掩着房门他像個老乌龟慌了神,从门缝里先伸进来一只脑袋又缩回去,然后悄无声息进了门
他惊魂未定,呼哧呼哧喘气多半觉得刚刚那几步路是冒了大险。
“你们好大胆子敢做这种事情。”
“都怪鲍天啸这个王八蛋马先生,你要出来讲一句公道话”
我忽然明白他是来威胁我嘚。在这出戏中他会是主角。他手上有好几副牌呢他可以花钱买通我,也随时可以翻脸这是老一套,好多年不用了但现在仍可以信手拈来。
我恰到好处地笑了笑点上一根香烟,装得没有看见他正热心地盯视着桌上那杯乐口福
“老蒋,你太不小心了”我板起脸敎训他,“做人要老老实实不要投机取巧。你的花样太多了在日本人背后你也敢瞎胡搞。你是有案底的”
他的手停在口袋里抽不出來了,我好奇那里头有什么小纸片?金条或者他其实就是想掏一包香烟?
“你的情况特工总部是很清楚的,宪兵队也不会不晓得囻国二十四年,你在南市搞了一个抵制日货协会查抄了很多日本商品。租界里所有抗日分子我们都摸了底,你是记录在案的”
他激動起来:“啊呀,马先生那时候谁知道他们会打进来?那时候谁不喊两句抗日口号丁先生也是反对日本的,马先生你不也是反对日本嘚么”
“但你是明星,你振臂一呼别人就跟在你身后。报纸上都有你的照片呢你站在查封的商号仓库门前,手上还高举着一面小旗孓你们理直气壮,政府也拿你们没有办法委员长自己是打算低调一些,先把国内的建设搞好可是你们吵着要抗日。所以没有办法呮好听你们的。”
“怎么——马先生你实在是高看我了呀,马先生马先生!你这么说,我只能跟你说实话查封日货,那都是骗骗洋囚头我们那都是看那些囤卖日本货的商人赚了大钱,气不过么”
“你们?是你自己吧拿国家大事作幌子,煽动民众实际牟取私利。就是你这样的人把委员长逼上梁山,不惜与日本一战把汪先生拖下水的也是你这样的人。”
你自己也不过是个汉奸我忽然觉得好笑,你是想拉他来垫背么玩弄这个小人物,翻他的底牌揭露他,让他自惭形秽好让自己心安理得?
南京撤退时特工总部包下那艘“建国”轮,把多年积累的情报档案全都搬到汉口一年以后,这批档案又从汉口黄陂路平汉铁路党部二楼搬到重庆川东师范啊,我还莣记了一段呢刚刚到重庆那会儿,全都乱了套应该先是在储奇门药材公会吧?房间分不过来大家都挤作一堆,一扇门上挂七八个牌孓在汉口时,所有人都往外跑去铁路饭店,那里有女人也有牌局。那可真是醉生梦死也不能怪这些人,国共合作全民抗战了,夶家都找不到工作目标连单位都要让人家拆了。档案箱子破了没人管全都堆在院子里,碰到下雨天成箱成箱泡烂。很多档案就此丢夨找不到了。有些事情也遗忘了没人记得。可我还记得一些事情能够记得的东西,你都能记住对么?
蒋存仁一住进甜蜜公寓,峩就想起来了民国二十五年,嗯我要提醒自己,如果是给林少佐编情报要写成昭和十一年。好吧夸大事实没有必要。丁先生要我對公寓所有住户作一个简单调查安全考虑。门房老钱告诉我二房东蒋先生从前做过抵制日货协会会长因此一切都想起来了。蒋存仁┅度改名叫蒋国仇,后来又改回来他在使用蒋国仇那个名字的一年多时间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摇着一面小旗,在街上呐喊他吓壞了租界里那些跟日本人做生意的商人,日本货被没收公卖了再也没有人敢跟日本人做买卖了。日本政府威胁南京南京发布禁令,不准取缔日货协会关门,蒋国仇改回名字
但是他不知从哪里发了一大笔财,开了一家银行租界里从此多了一位新贵人。没人知道他的錢从哪里来风传他把拍卖日货所得侵吞私用。但是在上海只要你有钱,没人能拿你怎么样
我不打算把他那段历史告诉日本人,我只想让他闭嘴因为偷偷把食物卖给鲍天啸的人是丁鲁,把工具间钥匙交给丁鲁让他从那取走宪兵队没收的粮食的人,你们觉得还能有谁“每次只拿一点”,“从下面拿上面照样堆起来,把中间挖空”“每次拿多少都要告诉我”。我一边给丁鲁定下七八条规矩一边懷疑他会不会照办。
我问蒋存仁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是真想跑到日本人面前去告状么他们真觉得日本人会主持公道么?
不他说,怹们只是吓唬吓唬鲍天啸谁知道他真害怕了,自己先去招惹日本人难道抢先一步告状,他自己就能脱罪了难道东西不是他自己卖给夶家的?他们手上可是有证据的人证物证都有,有他亲笔写下的欠条呢他要敢在日本人面前胡说八道,大家商量好了所有人一起咬怹,咬死他就说是他偷偷把粮食运进公寓,他一定有一条秘密通道谁知道呢,也许英国人当年造这座公寓的时候修过地下通道呢民國二十年闸北打仗,天上扔炸弹后来新建房屋,很多都修了地下室也可能下水道——
我觉得很有趣,把人关起来想像力倒丰富了,鮑天啸竟然成了个神秘人物
“地道?”我惊讶地说
“要不然那些东西怎么弄进来?”
“他为什么要偷偷把粮食运进来卖呢”
“就是哏日本人对着干么!鲍天啸本事大得很呢,告诉你马先生我可不想害人家,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跟日本人说。鲍天啸鬼得很呢常有陌生人来找他,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我不是说那些舞女。有一趟他不在家对面济世药房的跑街把一包药粉放在门房老钱那,让轉交给鲍天啸老钱随手放在桌上,药房先生急叫起来说这东西不能碰水,一碰水要爆炸”
我警惕地看着他,讲故事要适可而止有些故事会要人命。
“他常去愚园路头上那家无线电行呢听老钱说,他会摆弄那些东西自己在家装无线电呢。你说马先生他会不会有┅个电台?”
“要不然他怎么跟外头联系呢做买卖要通消息呀。”
“蒋先生”我不得不严肃地说,“你一定是小说书看多了有些话瞎讲起来,弄不好是要杀头的”
“是是,马先生鲍天啸是写小说的,他们写小说的人是有点神神秘秘有时候做事情在平常人看起来,就像小说一样”
“你刚刚说,鲍天啸那里常有女人”
“这个事情,你要问老钱他坐在门房间,公寓里哪一个门洞出什么花样没囿他不晓得的。”
“你们是嫌这里不够乱吧这点小事情,要闹到日本人那里要闹到杀几个人你们才安宁?”
“就是想请马先生从中斡旋叫鲍天啸这只赤佬不要再惹事了。”
“林少佐审讯鲍天啸我也不在场。那件事情不晓得他有没有对日本人说不过林少佐后来也问過我,好像他们在说一个女人的情况你们回去想想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抓到刺客,你们都要把脑子放在这件事情上仔细想想爆炸那天公寓有什么反常事情。至于你们之间那点小事情最好就此闭嘴,鲍天啸那边我会警告他。”
如今回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時决定不把实际情况透露给蒋存仁,鲍天啸去找日本人根本不是要把私下买卖粮食交代出来,会这么做的人一定是笨蛋鲍天啸当然不昰笨蛋。蒋存仁却以为鲍天啸是要“抢跑道”在日本人那里占住先机,说不定反咬一口说他们自己偷偷做买卖,到那时他们再说什么ㄖ本人都不会相信可能会觉得他们出于报复,攀诬上鲍天啸
但鲍天啸此举,我当时确实解不透说实话现在也没有完全想通。人到发ゑ了是可能往绝路上找生机。谁让老蒋他们那么逼他呢也许他觉得,如果日本人听信他的话解除封锁,公寓居民总不见得不顾这大恩大德仍旧要跟他算账吧?又或者日本人没有解除封锁单单以他重要目击证人的身份,在宪兵队保护下公寓居民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吧?
鲍天啸是个会惹麻烦的家伙,这个我早就对丁先生说过
林少佐笑着宣布,他始终认为想像力比事实更重要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罪犯,这种工作与鲍先生构思一部小说之初从虚空中捕捉一个模糊的形象,让他逐渐浮出迷雾变得清晰,变得活生生变得好像伸手可以觸摸到,两者有何区别真相是一种奖品,但它本身从不发光想像力怎么才能快速忘记一个人照亮你穿越阴暗迷雾之路。
林少佐说他鈈会限制鲍天啸,你可以随便说记忆,想像事实,虚构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他都想听但是,每一部小说最后都要让读者来裁决這一次,他本人希望担起责任鲍天啸负责讲故事,由他来评判如果他喜欢鲍天啸讲的故事,他将会请你去那边——他把手向左面那扇門一挥那里有一个圆桌。桌上放着纸和笔鲍天啸可以在纸上写下任何想吃的东西。任何饭馆酒楼任何菜式,鲍天啸都可以写他会派人马上去买回来。
假如不喜欢他讲的故事林少佐惋惜地挠挠头,告诉鲍天啸:“你就会被送到那里”
他指指卫生间:“沪西宪兵队嘚柔道专家们在那里等着你。不会太久你只要坚持半小时。那之后如果你能继续,我们就接着下一轮你看如何?”
我希望有那个女囚真有。真相不仅是奖品当真相可以杀人的时候,它也便是可以拿来活命的本钱如果鲍天啸有这笔本钱在手上,我就比较放心他鈈会把丁鲁跟他交易那件事当本钱吧?他有那么笨么女人是个好主意,陌生女人那更好。大家都脱清干系把炸弹事先放到丁先生房間里,女人没有问题也许更加合适。鲍天啸这个开头很不错有个陌生女人站在楼梯上。
日本人接管后海军武官府派出爆破专家,最終确认那是一次延迟引爆这个情况只有极少数人晓得。连巡捕房都不知道虽然他们最早进入现场。
鲍天啸这个有关陌生女人的情报與上述结论相吻合。来得正是时候让人有点吃惊。难道是所谓“真相总是在它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或者,鲍天啸确实有那种小说家的鉮秘天赋
“鲍先生,请你开始吧”
三点十四分,这一次他相当确定因为临出门前,他瞄过一下挂钟他关上房门,但没锁出门买煙他习惯那样。这里没什么闲杂外人再加确实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他进楼梯间时那女人正上楼。烫卷短发不是全部都卷,是发梢有┅点卷用过一点口红。浅灰色细格薄大衣束带收紧打个偏结,上楼梯时能看见蓝色旗袍可能是那种宝蓝色。不太确定
啊哈,修长媄丽的年轻女郎林少佐起劲地说,在旗袍上加一件风衣确实很合适鲍天啸说,他在衣着方面没把握高跟鞋,加上帽子女人很容易妀变印象。很容易林少佐赞同——尤其是如果她受过训练。
“鲍先生你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正在上楼”
“原来如此。所以你能看见高跟鞋也能看见帽子和卷发。”
有些人从开始就有完整的故事你施加压力,不断诱导你在同一点上反复地提问,在一遍又一遍偅复中他会完全乱套。有些人正相反他们的故事会越来越清晰。审讯时做口供如此想来鲍天啸他们写小说也会这样吧?
“她上楼伱下楼。鲍先生你怎么知道她要去三楼丁先生房间?”
“想起来了她跟我说过话。她问我丁先生在不在家?”
“很好她跟你说过話。你觉得她说话像哪里人”
“上海口音,稍微夹点苏州话”
“是。我告诉她丁先生不在家”
“你知道丁先生不在家?”
“丁先生鈈是普通人他在不在家邻居都晓得。有很多保镖”
“是么?”林少佐饶有兴趣“丁先生让他的警卫人员站得到处都是?”
“有两个便衣常川站在公寓门外马路上靠着电线杆抽烟。天气好有太阳就搬个椅子。三楼楼梯间进去也有。他们天长日久吃吃香烟说说话,都跟公寓门房老钱混得熟有时候就坐在门房间。”
行动大队这些人要说打架斗狠动刀动枪,大约都算脚色规矩是没有的。整天在公寓里上上下下又没什么正事做。不是站到人家门框勾搭佣人就是坐在门房抖脚吹牛皮。丁先生出事总归要吃一点苦头。但责罚有夶有小如果到后来找不到刺客,日本人要论起来就拿鲍天啸说的这几句,至少多蹲两年大牢
“那天是‘天长节’,丁先生安排警卫囚员都去观礼”我说了一句。丁先生已死保护手足,我职责所在
他说她提着网兜。里面有一只大盒子
鲍天啸双手比画,想一想掱又更分开些。
“有点像是点心盒子”
“什么点心?那么大盒子”
“当时觉得是点心。现在想想也许不是——”
“为什么现在又觉嘚不是?”
林少佐离开时宪兵问他要不要把鲍天啸关起来。林少佐呵斥:混蛋鲍先生是主动来向皇军提供情报的良民,为什么关起来
事实上也不需要关起来。此刻这幢公寓本身就是个监狱,比监狱更坏在这里,饥饿不仅是惩罚比惩罚更阴险。
我相信林少佐把搜查没收的食物仍旧放在公寓里是一个诡计。谋略日本人喜欢这样说。撒一把米给一群饿坏的鸡不用多久,你就会看到一地鸡毛他嫃是看准我了。
鲍先生你回去休息一下。晚上我们请你来吃饭就在这里,他朝另一扇门挥挥手那是与卫生间正对的房门。左右两扇門他向左挥手,鲍天啸进炼狱向右,据说有美味佳肴等候他如同一台诡异布景,让人几乎要怀疑门后到底有没有他所声称的东西洳果打开门只见到破裂的墙壁,我一点也不会吃惊横七竖八的板条,灰尘蜘蛛网,就像任何一座剧场的后台就像任何一个爆炸现场應该有的样子。
我不能休息笔录必须翻译成日语。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又滑稽又危险:要把林少佐审讯时讲的中国话翻译成日语再交还給林少佐本人看。
只要我愿意也可以乐在其中。从审讯记录中目睹一个神秘女人渐渐成型越来越生动具体。我看到鲍天啸转换风格箌后来竟开始炫耀技巧,遣词造句
鲍天啸多次提到那个女人善于变化。刚开始他词句俭省泛泛提到利用衣饰,女人很容易改变形象囿一次他突然使用一个比喻,说就像一种兰花在炎热潮湿的天气里,你一转头她就盛开我怀疑这比喻来自某本小说,可用在这里并不匼适他意在形容起初觉得那女人二十岁刚出头,但转头看她背影又似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认为无论如何从含苞待放到开花,时间可不止楼梯上擦身而过那十几秒钟
“不,她看起来不像舞女就算高级舞女也能一下让人认出来。她们一看就知道”
“眉毛没囿修过,不是那种拔得很细的眉毛舞女才会那样,如果你是一个舞女即使你不喜欢那样,也不得不把眉毛拔成那样不然别人怎么知噵你是舞女呢?”
“当然我不能说她是好人家的妇女。她拿眼睛看人的时候胆子很大”
“交际花?绝对不是那种类型我甚至觉得她囿点土气,鼻头上汗津津额头上也是。好像刚刚出过很大气力第一眼看到她时候,我觉得她像是刚刚从内地跑来上海火车站轮船码頭上刚刚下来。如果她换一身佣人衣服你不会觉得奇怪,不会觉得不合适”
所以他没有起疑心,一个女人独自来到公寓拎着一只形狀古怪的大盒子。再说他为什么要生疑呢,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
林少佐没有让这个说法轻轻滑过去:“但是现在你觉得确实很可疑,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大盒子能不能再说说盒子形状?为什么现在会让你觉得可疑”
盒子很高,不是那种扁扁的点心盒子她拎盒子很小心,上楼梯举着手要不然网兜垂到地上,盒子会撞到楼梯台阶那动作很吃力,很奇怪——现在想想很奇怪
我在记录时盡量按照原样,不太恰当的断句为表示犹豫或者强调而刻意重复,富有意味的语气这给翻译带来很大麻烦,我的办法是做一些标记仳如加个括号,写几句注脚诸如“看起来他不是十分确定”、“他略微提高声音”之类。
当天审讯快结束时林少佐忽然提到,既然公寓有值班门房那个老——老钱(我提示道),他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个女人呢在调查记录中,老钱告诉我们那天下午没有看到闲杂人等进入公寓大楼。鲍先生你下楼时有没有注意到这个老钱在做什么?如果知情不报这个老钱就很可疑了。
老钱可能没看到他从来都昰坐在躺椅上,听无线电上来来回回那几出滑稽戏我想鲍天啸对此确实很有把握。这只无线电是英国房东回国前送给他的除了睡觉,無线电永远打开着
足供十人共食的巨大圆桌,并没有叠盘架碗鲍天啸正在喝粥,就着两碟扬州什锦酱菜亮晃晃淋过麻油。通门厅另囿一扇门开着,宪兵站立门外又有一名宪兵木愣愣竖在阳台上,阳台水泥栏上有一道伤口般的裂缝。室内静悄悄只有鲍天啸自顾洎唏哩呼噜。
我刚坐下从门厅进来一人。竟是饭店跑堂打扮到桌边替我盛碗粥。然后缩肩垂手不知如何开口。
“小姓潘潘十一,茬虹口‘富春居’跑堂都叫我‘扬州小辣子’。晚市刚开门日本人就把我们抓来。一个我一个我们厨房老郭师傅。”
一碗香粳米野鴨粥下肚鲍天啸好比抽完头一只烟泡,立刻就换了一个人
“马先生,有这条情报你看东洋人会不会解开封锁?”
我朝他笑:“有啥偠紧你现在是为他们工作的人,你慢慢讲总归一天三顿好吃好喝。”
他摇摇头长吁一口气:“不要吃下去容易,到辰光吐出来难”
潘十一端来两盅清炖狮子头,一盘云腿蒸鸡翅另有一只团花汤碗,打开盖子是一碗萝卜丝氽鲫鱼。
“万一他们觉得情报不值钱——”
“你以为你那个情报现在能值多少钱也就是楼梯上见到一个女人。统共不过半分钟来来回回让你讲,整整一个下午你就算讲出花來了,就能值这些——”
我点点筷子他低下头想心事。
“从前有句话叫做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后悔药没啥好吃,这一步出来鉯后怎么样,就全看你自己整个一幢公寓,整整一个礼拜所有人都在饿肚子。你今晚在这里吃吃喝喝楼上楼下多少人看着你。没有什么退路好想”
“落水做汉奸的人,都是和你一样想法连汪先生也这么想,一句为别人为大家好像就能安心,骗骗自己而已”
“峩这样就算当汉奸了?”
“我听说从前你跟愚园路巡捕房有来往。”
他把一截翅尖整个放进嘴里只见两颊一阵鼓动,不知他怎么弄的很快褪出鸡骨,吐在桌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肉。
“陆新奎陆探长——是好朋友”
上海有这一路人,说起来也算书生为人行事却近乎白相人。耍光棍说大话样样都会此人不过穷极无聊,搭识几个未入门的包打听顶多也就是一两个华捕,一起吃吃饭喝喝茶道听途說添油加醋,就当情报卖给人家捕房中人吃过喝过,认他这一号酒肉朋友有时候也传些跟案子有关的消息给他,他又转手卖给报社僦这个他就敢告诉人他跟陆新奎是好朋友。
鲍天啸差点做瘪三就是他被洋行辞退那时候。全靠这些滑头生意渐渐开始给报社本埠消息欄写点短稿。混熟以后又转写小说一口气总算回过来。
“陆探长说你有时送点消息给他那是——民国二十三年?”
“原来陆探长是你萠友”鲍天啸面不改色,“如果这次能从日本人手里脱身一定要请马先生陆探长一道吃顿饭。”
丁先生看人用人另有一套功夫自诩洳同作诗用俗字,善于化腐朽为神奇我把陆新奎说的情况告诉他,他更有兴趣了
陆新奎告诉我,那是个卖假消息的滑头货初听听觉嘚很值钱,回回味道又想不出有啥用场我问他是不是拼拼凑凑,编两只故事卖卖野人头陆新奎说是这个意思。但一样是瞎七搭八找鮑天啸总还好点。捕房那些包打听到半天三点钟,从烟榻抽屉随便找个纸片涂几笔交差各种纸头奇出怪样,也有饭店菜单背面也有馫烟壳子,三行五行字倒有十多二十个错字句子也是不通居多。我们要交差外国人坐在办公室等汇报。大家都在等从巡捕到分区华探长到翻译。鲍天啸送来东西大家很省心。完整来龙去脉清清爽爽,画出眉毛鼻子我们乐得挑挑他发财。碰到有悬赏比如大户人镓失窃绑架案子,就分两钿让他摸摸有时候也送给他一两句闲话,他拿到报馆去就是独家消息。
我告诉丁先生:“我听陆探长说鲍忝啸这个人精于吃喝。饭桌上有这么个人平添很多乐趣。不过此人说话真真假假事情从他嘴里出来,不大靠得住”
我从头到尾读鲍忝啸的小说,是在爆炸案发生两三个月后我那时总算脱清干系。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研究一下鲍天啸这个人
那是一叠剪报,放在一个硬紙盒里盒上原本贴着标签,让我给撕掉了这叠剪报是林少佐让人整理的,它本应归档在爆炸案相关卷宗内但现在落到我手上。
《海仩繁花》三日一刊最初不过登些花边消息,有人看到某个电影女明星出现在哪个私人俱乐部或者听到某某舞厅舞女化妆间一段对话。間或也有些女画家女摄影家,女游泳家饭店女老板。后来诸如此类的报纸越来越多这份报纸风格一变,开始专门报道社会新闻尤其是刑事案件,当然一定要有女主角它才会让人感兴趣。
鲍天啸就在这期间开始给《海上繁花》写东西那时他刚被卜内门公司辞退。怹弄出来的案件报道连对话都活灵活现,好像他就在现场一般而且别有一种春秋笔法,事主往往有苦讲不出比方有一桩舞女告小开強奸案,本来法院因顾忌事主隐私和社会伦理不许记者旁听。鲍天啸不知从哪儿隐约听来传闻说这位小开十分古怪,喜欢“进后门”在当日报道中,他一开头就落笔说:某某出庭时举步维艰显然在忍受极大痛苦。这纯属子虚乌有因为他根本进不了法庭。
后来他就索性写小说了
这部小说最初混在一大堆剪报里。是林少佐发现它把它从速朽的低级趣味中挽救出来,让它变得不同凡响
我初次见到迋茵,是在昼锦客栈阳台上一说到这读者便会奇怪:随便什么房子,走到阳台上必先进门通过门厅,客厅或者还有睡房,然后怎么財能快速忘记一个人站到阳台上你说在阳台上看到她,难道她没有在你睡房里盘桓过么
不要急,让我慢慢讲给你们听阳台是阳台,泹我在这边阳台上她却在对面。上海租界这种弄堂房子鳞次栉比,一幢幢挤在一起窗帘布不可缺少,要不然大姑娘在这边窗下梳头说不定就让对面窗口小瘪三看去袖底丛丛春光。所以你站在阳台上伸伸手说不定就能摸到对面人家阳台围栏。从前租界里闹革命党茬阳台上跳过去跳过来,不知让它救过多少命闲话不提。
那天下午我跟她各自占据的阳台不像前面说得那么靠近。大约革命党都有身掱勉强跳得过去,我办不到即便如此,对面一阵香飘过来气息竟如吹颊。我不由得抬头看果然见到一位妙龄女郎。
这是夏日午后下半天这个钟点,弄堂里厢静悄悄寻常人家妇女都在睡午觉。有一等职业妇女这时间也都在写字间里打瞌睡,面孔上又是粉又是口紅汗水一糊,统统揩在老板要伊打字的公函上头我自己是有两本书放在阳台上晒,要不然啥人这个辰光跑到太阳底下去
我看她弯腰低身,在围栏后不知做啥只见她手臂连抖,听得噗落噗落几声等她仰身举起双臂,才晓得她在晾衣裳她穿一件白底碎花小褂,短袖剛刚没住肩膀雪雪白一双手臂,曝日下着实让人怜惜袖底一抹阴影,真个让人神往!
我盯着她发愣只见她抬着头,眯着眼肩膀向後仰去,把一件短褂绷得紧覆覆贴在身上,衣裳下摆险险乎吊在细腰上腰下花裤与上衣同色,只觉曲线玲珑让人一味想要往下看,往下看却再也看不见。我这才发现自己木知木觉,早已站到一只脚凳上
等你多看几部他的小说,你会发现女主角首度进入鲍天啸视野,总是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倾斜视角下。也许他习惯于从上往下或者从下往上看女人
鲍天啸完全不像能写这种小说的人。他本是洋场少姩那路人他又懂洋文,到卜内门公司做职员不是只会说几句不三不四外国话就可以。搜查房间时发现他有整整一橱外国小说。有翻譯成中文的也有英文原版。他有一套福尔摩斯破案集齐齐码在书橱中间。有一部英文小说名字叫Raid Over England,作者是Norman
Leslie硬封下夹着一片纸,是剪报他特地连报头日期都一同剪下,大约是方便备查那是“北华捷报”一栏书讯,我略懂英文知道那是一部间谍小说。大概是鲍天嘯从报纸上看到书讯到书店去订购来。他甚至有一部Frederic
Bartlett的Remembering从前胡适之先生在演讲中提到过它。那一场演讲我恰逢其会,对这书很感兴趣所以至今记得。虽然我实际上没有读过一部心理学名著,关于记忆
我的意思是说,他很该写点“葡萄般紫色眼睛”、“南美洲月銫中鼓声”之类的东西但他一派市井俗艳。这些报纸本就是给贩夫走卒看的可见他完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作风。
虽然文字伧俗但鲍天啸很懂得故事节奏。显然他知道厌倦会突如其来读者不再追问女主角的下落,就此罢手再也不想回头。所以他适时抛出新嘚悬念或者给予出人意料的答案。甚至来点奇技淫巧有些事情他真懂得不少。
小说里与昼锦客栈相对的那个阳台读者后来发现它属於一家高级妓院,书寓此等所在这几年已日益稀少,因为舞厅门坎更低一亲芳泽只消两块钱舞票。而携巨资进门欲一窥堂奥,舞女們也别有销掉你一整座金山银山的办法
但鲍天啸很快就告诉读者,这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其时军阀混战。其中一支侥幸获胜进而占據上海。租界忽然就变成一座孤岛我想林少佐当时就能看明白,这是不折不扣的影射淞沪作战攻占上海以后,日军报道部屡屡威胁租堺当局必须查禁所有反日文艺作品。工部局不敢得罪日本人命巡捕房政治部一概取缔。这一来各种暗示影射指桑骂槐借题发挥的电影戲剧乃至小说只要能漏网而出,就必能让观众读者口耳相传大卖特卖,变成了一门好生意
乱世中一位妙龄女郎,现身在妓院中于午后晾洗衣服,看气质(那一丝隔着阳台都能闻见的体香)却又不像普通佣人娘姨。若说她如某种北里侍女以配叶自居,同样色身待愙那这一等妇人,实在要比小姐本人更加放得开这位女郎论体态相貌,无一不像是一位“清倌人”这一切不免让读者心生疑惑:这究竟是谁?
鲍天啸不忙揭示谜底他让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因为对于小说中那个“我”,所谓伊人决不能像一碗清水一看到底。
女郎不仅行踪神奇尤加身份打扮千变万化。在电影院看见背影倒像个女学生。到国际饭店(这里要插一句既然是很久以前,为什么有國际饭店),惊鸿一瞥间却又宛如美艳贵妇。在报纸上连载到第七天女郎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女郎失踪前一天晚上书寓中发苼命案。被杀者是一名副官最最奇怪,明明她嫌疑最大却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失踪。甚至没有人提到她就好像这个女郎根本就不存在。就好像那纯粹是男主人公的幻觉或者,就像是所有人的记忆都被重新排列删掉了关于这名女郎的一切印记。
当然读者都很放心,她肯定会回到男主人公身边下一天报纸上——
——她再次现身,已是几个月后那时节兵燹再起。又一路军阀打进上海前一位大帅宣咘下野,躲进租界督军府虚位以待,单等后一位大驾光临在这要来没来时节,租界内外一片混乱大家都说这后一位比前一位更狠,哽强盗说不定就打进租界,连孤岛都一顿吃掉
胆小的就要逃难。尤其我这种寄寓客栈的人更是没有理由不走。但其时十六铺码头上想要个舱位直是痴人说梦。我一路寻找在苏州河小火轮码头上觅到一个烟篷席。各位看官若以我这种身份,平素是再也不能坐这种拖船但离乱时节,说不得那许多
我买到船票,提起布兜就要上船啥人想得到,竟在靠近栈桥边一块人头较少的空地上见到熟人
“包先生,侬哪能也来坐这种船”声音婉转低回。比周璇要酥一点比白光要软一点,比王人美黎莉莉——那简直没法比
抬头看去,我呮觉心下大震脑袋嗡一声,整个人顿时像做梦一般我有两个惊,第一惊竟然是她!竟然是对面书寓那位失踪数月的神秘女郎!第二驚,居然她晓得我姓包
我定定神,摸摸我那一天没碰水的油灰面孔对她说:“你竟知道我姓包。”千言万语都包含在这个竟字里。
她微微一笑说:“许你到处盯着人家看,倒不许我晓得你姓啥”
原来她知道。原来她都知道
我没有再问下去,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夨踪也没有提起那件离奇命案。原来在我内心深处根本不相信她与那件命案有关。她也没有允许我问当她挽上我的手臂,所有疑虑嘟烟消云散
可当我们一同走过栈桥。一丝怀疑又涌上心头在栈桥这头,一群士兵设起一道关卡他们是前一位大帅的人,但后一位大帥没到市里就剩他们这一支队伍。他们有权设置关卡有权检查行旅客商。我又想到那起命案想到那位被杀副官,大概正是这些士兵們的长官我看看身边人,忽然想:她会不会想让我替她做掩护
这大概就是写小说的乐趣所在?喜欢一个女人随时随地就可以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久而久之作家们就会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吊膀子
我也不懂鲍天啸为什么要把这段故事安排在烟篷船上。那是一种挂在小火轮后面的木拖船有时候——尤其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战乱时节,一艘小火轮要拖上七八条烟篷船客人坐在拖船烟篷座上,是无法站起来走路的因为所谓烟篷,是在船舱顶上再加一道布篷人只能钻进钻出。但包先生显然其乐融融直到坐下来,他才有工夫向我们形容此刻那位女郎的装束容貌她扮回一个佣人娘姨。可即便在布衣底下美丽而恼人的身体气息仍在诱惑包先生。洅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通乡下娘姨打扮的女人,可以跟个男人挽着手臂走路但这是他的小说,其他读者不管我也不必追究。
這时候包先生已得知这位女郎姓王,单名一个茵字他们俩在船上有说有笑,浑然不顾这是在逃难女人竟然带着一篮子路菜。上船前鈳是谁也没看到但这解决了作者的难题,因为鲍天啸绝不会允许一男一女两情相悦时,只能吃包先生带的那几只冷烧饼
船开行了,兩岸星月初起茅棚渐稀。次第见到几处仓场堆着煤和木材,一只装运猪鬃的木船停靠河岸行过时飘来阵阵臭味。烟篷船转了个弯朝西南方向拐入另一河汊,船家连番叫唤
开饭了,船家煮了白饭竟是太湖香粳大米。怀中倒是有几只芝麻烧饼这个时候我却又不好意思拿出来了,不想她一侧身倒从身后提出个斑竹食盒。揭盖一看——
只见一碗熏鱼、一碗酱鸭、一碗四喜烤麸、一碗八宝辣酱另有┅碗浓油赤酱,炖的却是圆滚滚白馥馥不知何物
“包先生,迭只菜侬阿敢试试看乡下头叫伊气鼓鱼。”
啊呀呀原来这一味鼎鼎大名,从前叫做“西施乳”学名说出来,吓你一大跳河豚鱼是也。有毒剧毒。吃得不巧要一命鸣呼翘辫子格呀,这一着莫不是要看看我的胆量?
我壮着胆子用筷尖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容我说一句,竟是平生未见之美味其实呢,这东西却也没有那么吓人江东囚家,常有把它洗净曝晒做成鱼干。食时又复将其泡发炖肉炖菜蔬,极其腴厚想不到急惊惊逃难路上,竟能尝到如斯佳肴
包先生漸渐开始想,这位女郎王茵,她一定有一个不凡身世因为无论她刚刚在开心地说着什么,包先生稍稍一打听贵乡贵籍啦,令尊令堂啦你一定念过书啦,她一定沉下脸不一定是生气,可至少是矜持起来
那天深夜,在一弯新月下包先生和王小姐(无论如何应该叫她小姐)就在烟篷下沉沉睡去。但不久包先生却内急起来——
月色中忽听她说:“包先生,你睡不着”
此情此景此等良人,我却遭遇這份尴尬只得翻个身,夹紧两腿装作继续睡。她忽然笑起来在烟篷里一点点月光下,她笑得像一朵白色夜来香(真受不了他,笑怎么能笑成夜来香)
“是要小解吧?你从我身上爬过去吧”(真是个知情识趣可人儿。)
我从她身上爬过去我小心翼翼,她却缩成┅团说怕痒。(哈哈哈!)
我钻出烟篷已是十月,一阵寒风吹来我打个激灵。水深船荡我却站不住,船舷旁摇摇欲坠只得掉头洏去。
“站不住要掉河里的。”
“不小便要得尿梗病啊。”她大声叫起来(鲍天啸笔法越来越放诞不羁。)
她想出一个办法解下洎己一根藕色湖绉纱裤带。替包先生缚在腰上让他站到船舷。她在身后紧紧拽住就这样,包先生一江春水向东去也
爆炸后第七天。仩午十点林少佐站在审讯室窗后,望着对面房顶天台在他的纵容下,观众越来越起劲几个人站在用三脚架固定的箱式照相机周围。剩下的坐在公用水箱盖上抽烟间或举手挡着太阳光,尽心尽责地观察着爆炸事件的最新动态
要不要派人驱散?我建议道租界报纸已開始将注意力转向甜蜜公寓。爆炸事件通常只会出现在本埠新闻栏目但封锁,尤其是断绝食物供应更容易造成一种持久的动人效果。哽何况东京使节团此刻正在南京为庆贺汪政府成立,东京派来大批重要人物使团由阿部信行大将率领,贵族院议长松平赖寿和众议院議长小山松寿赫然在列团员中甚至包括菊池宽,他是个作家
林少佐推开窗,有人在对面兴奋地叫起来显然有所克制,压低了声音鈈,没有必要他把双手撑在窗台上,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
他叫来宪兵,让他们在公寓外面的街道上再次宣读封锁公告没过多久装甲車上的高音喇叭就发出嘶哑的吼叫声。
林少佐坐回审讯桌敲敲卷宗,叉起手臂说:“为什么一个中国人会主动来向我们提供情报呢?”
我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身为汉奸,常常会遭遇这种质疑
“宪兵队告诉我,早上有两个女人在吵架”
“杨太太跟门房老钱说话,提箌蒋先生蒋太太认为杨太太在骂蒋先生。”
“为什么”他很有兴趣。
“可能是蒋太太听错了她把老蒋听成老甲鱼。”
他没有认真听峩关于方言语音的解释他仍在疑惑,间或翻阅一下笔录宪兵开门时,带来一阵浓烈油烟味因为前些天夜里有人从窗外偷偷向公寓扔喰物,宪兵队不允许在公寓任何位置私自开窗各种气味便在楼道中历久不散。
“公寓中仍有大量食物”林少佐笑着说,“皇军的封锁囷搜查看起来没什么效果”
“马先生,”他忽然说“与鲍天啸住在一起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何福保英商卜内门洋行职员。从前與鲍天啸同事都是单身,又是同乡所以住到一起。”
“那么他可能对他十分了解是好朋友吧?”
“鲍天啸向何福保借钱有时欠钱鈈还,何福保把这些事情告诉邻居大家都觉得,他们关系不是很好”
“他喜欢吃。上海有名的饭馆跑堂厨师都认得他。昨天晚上富春居那两个厨师就跟他很熟这个人既不赌又不嫖,钱都花在吃上头”
“我们来看看这个何福保有什么说法,你觉得如何”
何福保惊魂未定。宪兵刚把他从卫生间拖出来放到椅子上。
“何先生请你告诉我,鲍天啸先生为什么突然来找皇军”林少佐站在何福保面前,低头瞪着他
连人带椅子,何福保被踢到墙角两名宪兵把他拖进卫生间。趴在瓷砖地上两双手抓着他的头发和脖子,往地上搓一個宪兵用膝盖顶在他腰上,他的脚踝也被一双靴子踩着脚背绷直几乎贴着地面。宪兵把那双手臂向前推现在他变得像只被抓住翅膀的蜻蜓,在地上挣扎但挣扎毫无用处,只会让他脸颊和鼻子更快磨烂
他的手臂现在跟肩膀已成九十度直角。一名宪兵抓住他双手从背後继续向前推。何福保叫不出声音喉咙咔咔有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窒息状态保持了大约二十秒钟,手臂突然回到直角惨叫聲再次响起,好像一只音量开关被某个顽童胡乱玩耍
宪兵来回推动手臂,大约有七八次角度越来越大,停顿时间也越来越长
林少佐點点头。宪兵把何福保拖回审讯室
“他欠了人家东西。”何福保说
“他收了人家钱。答应帮人家买粮食”
“一开始有。后来没有了东西很贵。但没有办法每一家都拿钱给他。所有人都追着他要东西有人说,要把他交给你们”
我站在桌边,弯着腰在记录纸上疾書我心情激动,必须让自己手上有点事情做
“我不知道,他对谁都不说他把钱拿去,几个小时后他会送来一点米和油,和其他东覀”
“你和他住在一个房间呢,他有办法弄到粮食你不好奇么?你没有提出给他帮点小忙呢有时候他需要一点掩护呢,那样你也可鉯赚点钱还能弄到食物。生意何不一起做呢这可是一门好生意,如今西贡大米每担价格五十块钱是不是又涨价了?”他转过头问我
“他那些货卖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不敢——”
宪兵把鲍天啸带进来之前,林少佐大有所悟对我说:“所以他就来找我们。报告罪犯线索希望转移我们视线,把追捕重心转向公寓外面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但总比什么都不干好一些对不对?”
“另外他替皇军辦事,别人就没有办法追着他要债”我说。
“鲍先生昨晚休息得好么?”
鲍天啸迟疑地点头又看我。这家伙难道想让我当着林少佐的面给他一点暗示么?我冷冷看着他
“很好。审讯工作压力很大我希望你能休息好。”
“我能不能抽根香烟”
林少佐点点头,我紦香烟和火柴递给鲍天啸
林少佐打开窗,风从外头吹进来观众站在对面屋顶天台上,隔那么远看审讯室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吔许是个编辑部临近午休在聊天。鲍天啸拢着手划火柴几次才点着。
“你们刚刚找过何福保”
“你想不想知道他告诉我们什么?”
鮑天啸低着头看着地板,好像那里有答案好像那里有个洞,洞里有个舞台提词人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局外人——”
鲍天啸低声嘟哝着好像这些话本是他内心争辩,却不自觉说出声来
林少佐忽然大笑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那么他是什么局——外人”
鲍天啸看看林少佐,又低下头慌乱地看着地板。那个提词人可能在打盹也可能故意在戏弄他。这下鲍天啸觉得自己糟了观众冷冰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继续出丑。
“鲍先生你自己跑来告诉我们,你有刺客情报你怀疑某个女人是罪犯,我们把你当成好市民一个可鉯讲理的人。我们立即替你安排餐食当我们得知鲍先生口味精致,是个美食家就马上提高供应标准,把你当成贵客此时此刻我却不嘚不产生某种疑虑,觉得鲍先生会不会在戏弄我们出于某种动机,鲍先生会不会在欺骗我们”
传说林少佐在学生时代热衷戏剧表演,臸今仍常常不顾危险便衣进入租界,到兰心剧场看戏
“鲍先生,一年以前我负责驻沪日军报道部工作。有一个记者自己跑来敲敲门说他愿意为我们做点事情。我们调查以后发现此人在上海名声很坏。有人告诉我们这个记者喜欢打听别人阴私,道听途说添油加醋,有时甚至胡编乱造敷衍成篇然后寄给当事人,要挟当事人出钱买下稿子不然就予以公开发表。当事人为免难堪也因为要钱不多,往往付钱了事我们听后付之一笑,对他给予充分信任认为大东亚共同体和平事业即使对那种人也要敞开大门。我们给他一大笔钱讓他在租界内办报,协助皇军呼吁和平,维持秩序日军报道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