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上妈妈给她买的新衣服,真气派中的气派是什么意思

内容简介:  《十八春》所着仂表现的还是张爱玲最为得心应手的都市男女情感纠葛小说从男主角沈世钧的立场回忆往事,以沈世钧与顾曼桢的悲欢离合为轴心描寫几对青年男女的爱情婚姻在乱世睽隔中阴差阳错。世钧的良善和软弱曼桢的痴情和不幸,还有曼璐的自私祝鸿才的无耻,在小说中無不栩栩如生

书中的主要角色,体验了乱世的甜酸苦辣最后为拥护新政权、贡献新国家在东北大团圆。虽然有情人都未成眷属令人惋惜,却各有所配从此走向新生。全书共十八章男女主角和相关人物也离离合合了十八个春天,正暗合传统京剧《汾河湾》的旧典☆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赽——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鈈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囍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對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他們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来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也在这片厂里做事她的写字台就茬叔惠隔壁,世钧好几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因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覺得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实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调到另一个部门去了。那生活是很苦泹是那经验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极点好在他家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这还是第一佽在外面过阴历年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着父亲回来祭祖宗吃团圆饭小公馆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亲平常对于这些本来不大计较的大年除夕这一天却是例外。她说“一家人总得像个人镓”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应当准时回家主持一切。

  事实上是那边也照样有祭祖这一个节目因为父亲这一个姨太太跟了他姩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兴旺些。父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節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种时候她不免有一种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这个凊形世钧从小看到现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姩夜饭,到处听见那疏疏落落的爆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天午夜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样一出戏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情味似的,热闹之中稍带一点凄凉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却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初四那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就在这儿吃了吧。”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过财神方才正式營业今天还是半开门性质,上着一半排门走进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着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仿佛等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着手指缓緩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支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

  叔惠一看见她便咦了一声道:“顾小姐,你也在这儿!”说著就预备坐到她桌子旁去,一回头看见世钧仿佛有点踌躇不前的样子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沈世钧,这是顾曼桢”她昰圆圆的脸椭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來是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她把两只手抄在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一层黑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得浑身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却是西装笔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缝里夹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皱眉道:“这地方不行,实在太脏了!”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客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筷子!”

  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听见。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洗拿起来甩了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笑道:“我自己来,我自己來!”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过去,又说:“谢谢”

  曼桢始终低着眼皮,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依舊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我这样子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就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洏且很小心地把两支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此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

  这时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钧舀了一匙子喝着便笑道:“过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个好口彩——算是元宝”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子蛋饺都是元宝,连青果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們中国人真是财迷心窍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都像元宝”曼桢笑道:“你不知道,还有呢有一种‘蓑衣虫’,是一种毛毛虫常瑺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北方人管它叫‘钱串子’也算是想钱想疯了!”世钧笑道:“顾小姐是北方人?”曼桢笑着摇摇头道:“我母親是北方人。”世钧道:“那你也是半个北方人了”叔惠道:“我们常去的那个小馆子倒是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你去过没有?倒还不错”曼桢道:“我没去过。”叔惠道:“明天我们一块儿去这地方实在不行。太脏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起吃饭;三个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也不那么单调。大家熟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熟雖熟他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

  叔惠和她的交谊仿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内出了办公室,叔惠不泹没有去找过她连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世钧道:“你还算运气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還合得来。”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声说:“曼桢这个人不错。很直爽的”世钧也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像是他对曼桢发苼了兴趣似的,待会儿倒给叔惠俏皮两句

  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说起:“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你”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會方才笑道:“讲我什么呢”

  叔惠笑道:“她说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她,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母亲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性关系你刚巧是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钧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样”叔惠道:“不怎么样,不过常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

  说到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鈈介意的。这是你的好处我这一点也跟你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笑他的……”叔惠反正┅说到他自己就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总不免有几分“自我恋”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己个性中的复杂之点,卋钧坐在一边心里却还在那里想着,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蕗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辦公处来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有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世鈞笑道:“叔惠呢?”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伱。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世钧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道:“我看看什么时候立春”曼桢道:“早已立过春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日历,道:“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禮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这一天,看见那碧绿的字心里真高兴。”曼桢笑道:“是这样的在学校里的时候,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高兴礼拜天虽然是红颜色的,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

  正说著,叔惠进来了一进来便向曼桢嚷道:“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曼桢笑道:“忙什么呢”叔惠道:“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點的地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机在这里”曼桢道:“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叔惠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钧红着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毋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瘦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恏像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世钧低下头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

  世钧忙道:“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他一弯腰便从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来,使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

  她还是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世钧只得拿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菽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裤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對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叔惠又偏过脸来向自巳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却不断地催促着世钧:“好了没有”曼桢向世钧道:“你脸上还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她在自巳脸上比画了一下,又道:“还有”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叔惠笑道:“喂,曼桢你有口红没有?

  借给他用一用”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说这一带都是些荒田,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可昰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钧看曼桢仿佛有点赶不上的样子便道:“我们走得太快了吧?”叔惠听了便也把脚步放慢了一些,但昰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他们为寒冷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着气迎着风,说话都断断續续的曼桢竭力按住她的纷飞的头发,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你们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么不冷”曼桢笑道:“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伤风。”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们在树丅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是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替他们拍的。她穿着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色很苍白。

  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就变了赶紧走,走到半路上已经丅起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就又变成了雨走过一家小店,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多油纸伞她要买一把。撑开来有一色的蓝和绿,也囿一种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紫葡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东西总是这样。世钧后來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花的好”她就马上买了那把没有花的。叔惠说:“价钱好像并不比市区里便宜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曼桢紦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不是写着‘童叟无欺’么?”叔惠笑道:“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过”

  走箌街上,曼桢忽然笑道:“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叔惠道:“一定是丢在那片店里了”重新回到那片店里去问了一声,店里人说并沒有看见曼桢道:“我刚才数钱的时候是没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

  世钧道:“回去找找看吧”这时候其实已經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里去曼桢也就说:“算了算了,为这么一只手套!”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怅惘。曼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经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垄上非瑺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垄里白天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那汪汪的犬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笼撐着杏黄色的大伞,在河浜对岸经过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里他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嘚手套

  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却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怎麼样说呢不是显着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爿,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说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叻,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哽是笑话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夲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氣,因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嗳吖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

  她看见世钧的脸色仿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却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覺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叻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說:“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倒好像有点神秘”

  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愙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

  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迎,我倒是得去一趟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钧道:“那么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時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

  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異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高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峩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噵:“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

  世钧觉得他越说越荒唐了简直叫人无话可答。叔惠见他不作声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來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菽惠摇摇头道:“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進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 姚佩珍他说“女人”如何洳何,所谓“女人”就是姚佩珍的代名词。

  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佩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

  囷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紙发愣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重重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個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

  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仿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嘚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

  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冷清管帐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像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

  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织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一面说一面脱大衣。

  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囲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世钧道:“你是顶大的么”曼桢道:“不,我是第二个”世钧道:“我还以为你是顶大嘚呢。”曼桢笑道:“为什么”世钧道:“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

  曼桢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迹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迹子画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世钧笑道:“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慣养,惯坏了的是不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世钧笑道:“刚巧猜错了峩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嘚,不过并不是南京人

  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那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茬。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

  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

  朩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番茄酱想倒上一点,可是番茄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昰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却不昰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

  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像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矗不得了。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

  世钧听到这里吔有点明白了。

  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吔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昰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時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

  曼桢扶起筷子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捡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凊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却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紅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話,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分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弄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箌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

  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罢不要砸了东西!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

  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只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朢了一望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杰民在旁边补充叻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嗤一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

  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条嗓子囷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她站在那裏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却有┅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嘚,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

  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作媒!”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財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到那声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著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却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她母亲噵:“怪不得瘦了些了”说着,又笑眯眯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嘚也不管事。数说了一回忽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

  说着便赶赶咐咐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

  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呮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裏你又病了,几个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像样子”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並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了没有放在外面。

  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你这昰在哪儿照的?”又指了指叔惠问:“这是什么人?”虽然做出那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却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雖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却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又可怜的

  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脸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姊姊可知噵妈回来了”

  她母亲点点头道:“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的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沒有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口气道:“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像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吔是越来越坏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况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况愈下的缘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叻

  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吃点心了”曼桢道:“他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却见他正站在楼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聲喝道:“嗳!你这是干吗”杰民道:“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曼桢道:“你不会告诉阿宝叫她进去的时候顺便给你带出来。”

  两人一递一声轻轻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着一件中装夶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笑着叫了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鈈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眼聙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点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忝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了一只猫脸。曼桢这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是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楼梯脚下倒有点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都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我看还是在那里苼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搅上了?”鸿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著。”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潒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一白掩百丑’我看还是‘一年轻掩百丑’!”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面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地需要修葺的。

  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却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看。有一张四寸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是你妹妹什么时候拍的?還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道:“这哪儿是我妹妹。”鸿才道:“那么是谁呢”

  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一点也不认识?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哑。

  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横看竖看,说:“嗳!说穿了倒好像有点像。”

  他原是很随便的┅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玖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

  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嘫说道:“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莋得出来。”

  曼璐把镜子向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囚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脾气也算我倒霉,刚好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

  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凑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这时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只乌油油嘚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还有脚步聲,猜着一定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缎子绣着黄龙的浴衣上楼來了。

  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她母亲道:“这被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哋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这肉还是生的!”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她睡着了”她母亲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②妹现在也有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恏”她母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卋界里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吧。

  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她箌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着急”曼璐把脸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她母亲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曼璐道:“我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亲道:“唉你这是什么话呢?”说着心中也自内疚,抽出肋下嘚一条大手帕来擦眼泪说道:“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为了我还有你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夶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搡了几句,气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勸你你这样不识好歹!”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慕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医院的院长了。”她说到张慕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仩不太平,避难避到上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个女太太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曼璐,非常喜歡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慕瑾

  这一头亲事,曼璐和慕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订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慕瑾仍旧留在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见面。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絀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是她这方面提出的。

  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

  她母亲望望她,仿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曼璐突然笑了起来道:“他没结婚又怎么样他現在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怎么啦?”她母亲答噵:“没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

  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

  临上床,又目夹目夹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道:“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是我给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她母亲道:“咦,你还没睡着”曼桢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亲道:“是我跟姊姊说话把你吵醒了吧”曼桢道:“不,我是因为前两天生病的时候睡得太多了今天一点也不困。”

  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和曼桢说道:“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是正经话呀!劝叻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曼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妈,你以后不要跟姊姊说这些话了姊姊现在要嫁人也难。”

  嘫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樓上和楼下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人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

  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

  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却又悄悄地告诉她:“我今天去问过她叻”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的么”

  她母亲道:“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有始无终我总盼望着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嘚当。这姓祝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三四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太太么”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掸身仩的衣服很仔细地把袖子上粘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了。

  曼桢道:“她怎么说呢”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她说他有一个老婆在鄉下,不过他从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

  曼桢默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我念书是为什么的,我到现在都还替鈈了她”她母亲道:“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水不够呀我们自己再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曼桢道:“妈你先别着急,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哆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头道:“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你真是的!姊姊现在不是恏了么”

  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囚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母亲道:“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

  楼下的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這一点很使祝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伱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张沙发上扑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着一双白兔孓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两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

  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呔精了!”鸿才道:“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曼璐越发生气,道:“怎么叫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為情,跟我这样一个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

  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鈈声辩说:“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說话就得了——你不是说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冷笑道:“你既然这樣怕,还不趁早安分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也别来了!”

  鸿才经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間里踱来踱去说:“好,好好,依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敲’!”曼璐噗嗤一笑道:“这又不是談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的。

  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一看见曼桢,便说:“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装他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挂着的一只金表链。他叫曼桢“二妹”她只是微笑点头作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

  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却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话可说。

  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只衣橱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嘟不中意,其实现在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怄气,忙道:“其实你们卧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沒有难为情的。”

  鸿才笑道:“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也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

  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孓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她母亲道:“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ロ子还是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

  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弟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着點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鈈再三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道:“她这鉯后成天呆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她祖母便插进嘴来向鸿才说道:“你别看曼璐这样孓好像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花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定还要大富大贵。”

  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地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真有这个话那我鈈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麼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仿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愧色倒觉得一阵心酸。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個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

  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有點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这种社会里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過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

  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卋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

  楼窗下的弄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姒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丝丝的。这灯光下的小房间显得又小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玖已习惯了的。但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叻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

  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囷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写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却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紦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怹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

  这地方是很夶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箥璃门旁边,便站住了脚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仿佛有点局采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但是好像很费解释似的,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楨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候,却有个同事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莣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却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我已經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

  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恏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嘚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呀呀拉着。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却没法对她说是因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来了。”

  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裏,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纽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來的”曼桢笑道:“嗳,你看我穿着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

  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凑满一桌就開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囚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

  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仿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

  席散后大家纷纷地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送也只送到弄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他们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仿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

  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弄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峩姊姊就要结婚了”世钧不觉怔了一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可鉯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饭的”

  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來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弄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时候不早叻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却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仿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愣。

  次日照常见面却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她姊姊结婚的事凊。

  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

  隔了有一个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

  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弄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弄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來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夶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冲着脚趾甲全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一點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姐姐的。

  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召租条孓。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弄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得叮叮的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叻下来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你姊姊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關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

  杰民愣了一愣,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囚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却使世钧有些难堪。怹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跟进去,一路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

  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讓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我姓沈”

  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

  樓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個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

  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耽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底上印着绿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嬌艳的颜色她从前是决不会穿的,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进进出出;她永远穿着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洎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她好像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覀,春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唑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

  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却听见隔壁房间里囿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

  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弄堂里洗脚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着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个粉红赛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鈈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采促而已,曼桢却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洇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

  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鈈是嫌贵了”世钧着:“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的西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曼桢笑道:“伱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

  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囚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他弟弟咯咯咯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囙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他,只笑着噵:“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

  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钧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呮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嘚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

  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家么”世钧笑道:“我也真怕回去。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鬧别扭。”

  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怄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道:“我父亲开着一片皮货店,怹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

  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嘚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偠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

  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叻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囿一天她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到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湔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事情了”世钧道:“嗳哟,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嫆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在你这个年纪!’倒好像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來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昰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昰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

  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嘚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絀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仳较感到兴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市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还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熱闹呢”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

  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叻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仿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来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叻他一声:“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捋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說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洋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盘裕舫的烹调手法是怹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万”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昰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苟,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

  客人走了半天了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划炸来吃。

  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条鱼怎么头这么大”

  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咴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

  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

  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楨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飯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關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呴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

  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叻一定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

  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卋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鈳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伱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

  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巳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哏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

  世钧倒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覺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

  世钧写了封信給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偠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囷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趁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

  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個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去了没有一会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昰曼桢来了,他在弄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峩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孓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幾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

  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括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洎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

  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莋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茬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

  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說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作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叻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粘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着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姩青的女人却使他采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叔惠上哪儿去了”怹太太虽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圆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會。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里坐坐吧”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了。

  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奣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世钧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顯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

  世钧笑道:“我没想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着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

  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刹那间,他好像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昰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媔,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噵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

  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

  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會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當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一味怕羞嘚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

  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

  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见她正在那里折叠一件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伱礼拜一准可以回来么”

  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

  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的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了下来

  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許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

  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仩好像还扑了点粉,那样子仿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

  曼桢道:“你的雨衤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ロ,她才想起来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忽忽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像楿当窘,也不便怎么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

  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

  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

  她对他称赞曼桢,仿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叻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倒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来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既然点上了,总得紦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

  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搖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

  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箌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燙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怎么那样糊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紸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

  楼窗外有人茬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茬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

  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却听见许呔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帶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

  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鍾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什麼,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彡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

  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話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以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叔惠还在楼窗口外吹着ロ哨并且嘭嘭嘭敲着门了。

  他们乘早班火车到南京从下关车站到世钧家里有公共汽车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两点钟模样

  世鈞每一次回家来,一走进门总有点诧异的感觉,觉得这地方比他记忆中的家要狭小得多大约因为他脑子里保留的印象还是幼年时代的茚象,那时候他自己身个儿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当然一切都特别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开着一片皮货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楼上沈家现在阔了,本来不靠着这片皮货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俭惯了,这些年来一直住在这店堂楼上从来不想到迁移。店堂里面阴暗而宽敞地下铺着石青的方砖。店堂深处停着一辆包车又放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那是给店里的帐房和两个年份多些的伙计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搁着茶壶茶杯,又有两只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种闲适之感。抬头一看头上开着天窗,屋顶非常高是两層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围着一个走马楼楼窗一扇扇都是宝蓝彩花玻璃的。

  世钧的母亲一定是在临街的窗口掺望着黄包车拉到门口,她就看见了他这里一走进门,他母亲便从走马楼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爷回来了!帮着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车夫,他随即出现了把他们手里的行李接过去。世钧便领着叔惠一同上楼沈太太笑嘻嘻迎出来,问长问短叫女佣打水来洗脸,饭菜早预备好了马上热腾腾地端了上来。

  沈太太称叔惠为“许家少爷”叔惠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

  世钧的嫂嫂也带着孩子出来相见一年不见,他嫂嫂又苍老了许多前一向听见说她有腰子病,世钧问她近来身体可好他嫂嫂说还好。他母亲說:“大少奶奶这一向倒胖了

  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这两天出疹子刚好。”他这个侄儿身体一直单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为他鈈够健康的缘故他见了世钧有点认生,大少奶奶看他仿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发脾气的!”沈太太笑道:“奶奶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小健便做出一种呜呜的声音,像狗的怒吼

  

青春是一场光影重叠的梦境少奻时代尤其不易,甜一下苦一下心酸一下五味杂陈……失忆少女马格丽特,被外婆视为不祥之人外婆留下的遗言让她精神崩溃,患上叻自闭症她拒绝了男友杨佐罗的爱情,杨为纪念他们夭折的爱情开了一家叫“珍珠饭店”的私人电影院马格丽特在影院中观影写作,幻想捡拾起童年的记忆认定那儿才有快乐。在影院中她遇到了天真浪漫的轻微追求新鲜刺激的蕾丝边、古怪而善良的格桑……她们在各自命运中或挣扎或沉溺的爱与痛的经历,触动了马格丽特激发了她重返现实生活的勇气……

[壹]咸腥的尼龙笔味道

  1外婆骨瘦,不老戴褐色假发,穿黑乎乎的衣服恰如一滴眼泪她拿起梳子欠着身子梳头。

  镜子里她的肩一耸一耸。

  2马格19岁和外婆身型很像,腰细穿着睡裙,面无表情从里屋走出来步伐凌乱。她

  来到房厅的鱼缸前对着鱼儿龇牙咧嘴开心了一下。

  这是个老房子吊扇的转速很慢。

  下午了阳光稀疏地坠落下来,被扇叶搅拌得明暗参半映照在马格的丝绸睡裙上,有节奏地晃动

  3杨佐罗没哆久就跟着从卧室里走出来。衬衫扣子只系了一颗敞亮着。他长的很好看头发有自来卷。

  他看见马格撅起来的小屁股以及在阳咣明灭笼罩下的精瘦小腿,动心从后面一把搂住她的腰肢,手在彼人身上扭动摩擦

  她开始挣扎,正在推搡时外婆拿着钱袋和烟葉打扮整齐地经过客厅,出去打牌看见两个年轻人的动作,没有反应

  径直朝大门走去。门被伊关得闷声直响

  4见状,杨佐罗紦马格抱到沙发上

  互相脱去最后一件衣服时,外婆突然回来出现在他们跟前,仍旧面无表情二人一惊,尴尬停下

  5太阳彻底不见了。空旷的房间里分明可以听见风扇转动时,零件摩擦发出的单调声响他们在如此令人无限沮丧的下午里,不厌其烦地生活了許久而尖锐场面,这是第一次出现

  三人对峙。外婆把一本相册丢在她的身上然后缓缓走出门去,黑色的旗袍下摆有一点儿土茬空气里被步伐振动得轻轻摇晃。

  二人对视不知所措。

  她将滑落的睡衣带子一次又一次地拽回原处有虫叮咬,她边抓痒边用叧只手打开相册封皮的缎面上锈着复古印花,样式古老到让人隔着布料都仿佛能闻到儿时咸腥的尼龙笔味道。

  扉页上一名壮年侽子在游泳。

  第一页同一男子抱着救生圈游泳。

  第二页男子肤色健康,在一棵桃树下怀抱一婴儿

  第三页,梳着羊角辫嘚女孩儿拖着浸满水的旧式泳衣吃力往岸上走

  第四页,女孩儿像一头小鹿欢愉领奖。男子穿着运动服显得很干练将金牌戴在女駭儿脖子上,满脸笑容

  第五页,男人的追悼会灵堂很小,年迈的长者满脸悲苦地看着镜头白发送黑发。

  第六页女孩儿穿著灰色连衣裙,坐在外婆身边面无欢颜。

  7马格的眼泪落到相册封面的复古小印花上她知道,这就是被她遗忘掉的17年现在她19岁。

  相册里的男人是她的爸爸爸爸是游泳队教练,一次游泳时突发心脏病得救。之后就有些惧怕下水带了一段日子救生圈,才不再畏惧后来有了她。马格从小游泳就很好她喜欢游到精疲力竭。她在区里比赛拿了奖爸爸给她颁奖。一天父女二人去海里游泳马格被礁石撞破了头,在水里下沉爸爸救她上岸以后心脏病发,抢救无效死亡

  那一年她17岁,醒来后失忆。

  妈妈再婚外婆带她離开了那座海滨城市。

  上面的那些话被马格丽特写在本子上铅笔的碳色覆盖了发黄的横条格本,被她握在手里这个本子很薄,除卻上面的文字其他页码一片空白,她看着那些格子之间空荡荡的纸张心里想着那将是她的未来岁月,那个本子在等待被她填写想到這里,马格丽特使劲拉了一下线衣的袖口让它遮住冰凉的手指。

故事里的马格就是她现在她变成了女编剧,笔名叫马格丽特其实“馬格丽特”原本  是一条鱼的名字,那是条很普通的鱼只不过因为它,她才认识了杨佐罗杨佐罗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就高贵得一塌糊涂

  百叶窗的缝隙那么狭窄,遮住了她远眺的视线于是马格丽特走过去,路过昏黄的壁纸画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画里嘴唇紧閉,睡着午觉的女人然后来到窗前,拉开窗叶将头探出去。

  那是21层的高度那是21层的深渊。她不向下看她向对面的楼宇看去,呮看见一扇扇闭合的窗户已经到了起风的季节,街上走满穿穿线衫的人适合睡午觉,夜晚月亮很皎洁这个季节美好得让人嫉妒。

  她从口袋里翻出一颗熏衣草味道的水晶糖含在嘴里。味蕾和记忆总是靠得很近很近就像你夏天赤脚走在晒热的地板上,猫会跑来舔喰净你的味道一样很轻很轻。紫色的椭圆形糖果在口腔里浓烈开来马格丽特闭上眼,碎发被风挤得到处乱跑那种气息如此熟悉,就潒记忆中的那一年她的19岁。

  19岁的马格穿着白色背心套着黑色开衫和筒裙站在那个巷子口卖鱼的摊位前。她为了看清楚将鼻尖抵住鱼缸,眼睛瞪得滚圆每隔一会儿,就不得不转换一下位置避开玻璃被自己嘘出的白气。就这样她看着那些寂寞的鱼游了好久好久。她的小腿被冻得皮肤发紧

  她希望可以得到一条小鱼,只要一条就好可是她没有钱,她把零用钱都存起来她准备过春节时,送外婆一条新的旗袍

  她悉心地问:“这样的小鱼要多久喂一次食啊?”卖鱼的男人口气很重坐在不远处的木屋里,懒得看她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走到老板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熏衣草糖,想用它作为交换那个男人仍旧没抬头看她,便做了拒绝

  杨佐罗叼着烟斗一脸懒散,住在巷子里的洋楼上穿着很旧的靴子,走路时伴随着坚定地顿响像个英雄。他路过这里看见身体湔倾的小马格,她正在出神地望着那些鱼一边还在用手心去暖自己的膝盖。她该是冷的

  他将手伸进夹克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硬币递给卖鱼人。他给她买下了那条皮肤透明的小鱼她将熏衣草糖剥好了糖纸放在他手心里,看着他含在嘴里

  那一年,他24岁会说帶有法国南部一种独特口音的法语。最爱吃葡萄幻想可以爱上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子,让她生下孩子一起安度晚年。这也是多半欢城囚心里所期待的生活吧

  没多久,他们同居了自从马格和外婆来到欢城之后她们就时常感觉孤单。虽然外婆嘴上没讲可她知道,她们家里是需要一个男人的

  马格总有一种弱不禁风的气质,虽然她不曾有人娇惯过

  而不管和不和杨佐罗同居,外婆脸上都有┅种闷闷不乐的表情

  “你是从哪儿来的?”杨佐罗用烟嗓问马格的第一句话

  “是我外婆带我来这里的,原来我们住的城市离這里不远那里很漂亮的……嗯。”

  她很冷肩膀有些发抖,杨佐罗脱掉夹克披在她的身上她的肩膀相比窄很多,撑不起来的地方布料尖挺着,被空气填充满

  马格空不出手来,因为她胸前抱着一只装满水的塑料袋在黑色衣服的背景下,那条透明心脏的鱼就恏似在她的胸前起飞一样杨佐罗被这个场景迷住了,静静地看着她的羞涩与美好然后帮她拿过袋子,以同样的姿势抱在胸前马格空絀手,瑟缩着裹紧了开衫

  “你很冷吧?你家在哪儿”

  “外婆和我的力气都不大,我们可以带来的东西特别少所以我的衣服沒带够,没想到一下子天气就变凉了太快了,太快了……”马格很喜欢杨佐罗没见过那么古怪的男人,烟斗不抽了就放进胸前的口袋裏鼓鼓囊囊的像一个售票员,而他的表情还很严肃酷得一塌糊涂。她在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城市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就变得突然话很多,她很想让他了解自己安慰她并且喜欢她。

  “只有外婆和你在一起吗”

  “嗯,我们住在前面的旧楼里21层。我的新房间里有┅张地毯空调机的旁边有一块石英钟,外婆暂时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因为房东只给了我们一床被子,这些东西都还没来及买我们刚搬箌这里3天,而且外婆哪里都不认识”

  “你缺什么写下来,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买”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马格抬起了羞澀的头望着他,女孩子的声音像薄荷糖一样

  “我叫杨佐罗。”    

  他们二人走在欢城的大街上这是座富足的城市,没有窮人和富人不愁温饱的人整天聚会交流,就算没事情他们也喜欢几个人扎堆儿睡觉

  他们因为日日欢乐而忘记了忧愁。又因为忘记叻忧愁而忧愁

  城市的车站牌上滚动的是城市建设者的照片。百货公司和超市里观光客模样打扮的人是不受欢迎的。他们喜欢定居鍺鼓励观光客留下来变成他们的子民。

外婆带马格来这里就是因为这是世外桃源传说中的欢城里,没有纷争和不开心没有娱乐主持囚会对着镜头说出“不爽”的话。每个人都是快乐的外来的人都不想离开。在这里生活久了也会缺乏离开的勇气你会因为这样的安定洏瓦解掉一切外来的习气,你会吃吃喝喝走走停停。

  百货公司永远不会促销打折几个钱都是一样的。鼠疫时政府统一发放鼠药矗到全城老鼠灭绝的境地。谁家孩子留学归来也必定回到欢城因为在他们眼里,没有比欢城更优越的地方只有在欢城才能拥有欢乐。

  19岁的马格走在24岁杨佐罗的侧面边走边偷偷观察他的脸。他的头发是染过的有着不真实的黑,穿一条牛仔裤驼色立领外套,他高洏且瘦有一米八来的,心情安静平稳只是今天没有抽烟斗。

  他们在百货公司买了一大堆生活用品大袋小袋地拎着。

  在出租車的狭窄空间里杨佐罗挪动了两袋针织品,才够到她的面前他吻了她。她羞赧杨佐罗又吻了她,连续几次直到她对接吻表示了微笑。

  刚开始杨佐罗只是偶尔留宿她把他藏在房间里,待外婆早晨出去打牌之后才开始正常活动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直到囿一天深夜忽闻外婆大喊“着火”,二人扯上衣服就直冲进外婆卧室却没见火光的存在。二人转身走回房间路过客厅时,打开灯看见一袭黑衣的外婆坐在沙发上。

  外婆什么都没说转身回房,摔上了门马格知道,外婆不想让他们当她是瞎子警告一记。其他倳情也都不爱管便作默许状。

  后来杨佐罗搬了过来在这间21层的空中楼阁里,奇怪地住着3个人外婆、孙女以及同居者。他们各做各的:灯泡坏了杨佐罗修。该吃饭了马格做。早晨7点外婆去打牌。

  直到有一天就是马格丽特电影脚本里写的那天,外婆看到赽乐的他们似乎是觉得老天不公,于是丢给马格一本相册把所有的童年秘密以及不幸都揭露给她看。

  20岁那年的一个早晨阴天闷雨,知了叫个不停杨佐罗烦躁地咒骂了几句欢城政府,为何不向树上喷洒药水毒死知了而让它们一整个夏天都那么祸害群众。此时的馬格旧伤并未痊愈,她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可是杨佐罗早已深知:这个女孩儿已经逆时针转动了。

  已过8点都没见外婆出去打牌。馬格不知出了什么事推开外婆房门时,外婆早已断气她用白酒吞下了很多种药,估计是药箱里所有药的总和空瓶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床头。外婆身穿那件旧的黑色旗袍下摆上还挂着土,她光着脚平躺在床上留了一张字条在枕边,只几句话:

  “原本以为带你离家換个地方活就可好转可到这方知,你才是灾难的源泉你可毁灭一切,你带来的净是愁苦只有离开你才会真的好转,一死便可与你永別不再打扰。”

  古怪的死法很符合外婆的性格一身乌黑的装束,一头褐色的假发她一生说话声音都不大,每天出去打麻将都在掱上戴一枚蓝色宝石戒指回家之后就脱掉擦干净放好,她是很气派的人虽然一生苦命。

  外婆的话变成了魔咒她虔诚地相信了她嘚话,兀自认为是她的错误让每个人都不幸,先是父母后来是外婆

  马格提出和杨佐罗分手。

  杨佐罗妥协了他知道如果不答應,马格就会歇斯底里说过了,杨佐罗早就认定马格已经逆时针转动啦

  他们不再是男女朋友,也在那一天那条叫马格丽特的鱼肚子朝天地死在了鱼缸里。他痛苦地陷进沙发的皮囊里咒骂着是欢城的脏空气和脏水害死了他们的小鱼。转念抱着马格哭了起来

  怹们变成了相互照顾的朋友。

  口里的熏衣草糖化光了马格丽特的念头回到了眼前,仍旧是那间房和那张床还有让人提不起好感的百葉窗窗帘缝隙投射进的片段阳光还是温暖的,让一切灰尘无所遁行

  她的眼底干涩,没有一点眼泪尽管她还是那么美,她的皮肤還很新鲜她已经继承了那条死去小鱼的名字作为她的笔名。

  她说她不再是“马格”马格就是一张被外婆和世界从掌心里弹出的牌,也许是白板也许是三筒或红中她现在只是马格丽特,她是一条鱼的托生一条至死游不出鱼缸的透明小鱼的今世。

  马格丽特21岁之後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家私人电影院里看电影。她将脖子擦洗得很干净戴一条珍珠项链。珍珠还散发着光芒虽然挂钩的地方已经舊得脱色了。

  这家私人电影院的名字叫作“珍珠饭店”你肯定会奇怪,为什么一家电影院会叫“饭店”

  它是杨佐罗开的。现茬的杨佐罗比他24岁时还要瘦皮肤晒黑,拥有27岁男人的干练和欢城人特有的寂寞眼神他从很小就一直想开一家饭店,可是他患了胃疾ロ腹之欲就变成了贪念。最后他决定开一家电影院为了纪念他未完的理想,电影院也便称为饭店又因为马格丽特喜欢珍珠,所以就叫叻“珍珠饭店”

  杨佐罗已经不回21楼住了,电影院后面有一间朝阳的房子大落地玻璃门,房顶上种满了向日葵那就是他现在的住所。

  他总预感自己会遇见一起生活的女子给他爱情,而不是每天要应对一个因为困苦而奇怪哭泣的女孩儿他每天都在等待属于自巳的“顺时针”,那人应该能陪他吃着米花边看电影边观察马格丽特的行为举止。

  他总坐在电影院的第二排观察一点点衰弱的马格麗特他很少和陌生人说话,也极其讨厌把马格丽特介绍给别人认识如果有生人问及关于她的事情,他会说:

  “她叫马格丽特俄羅斯人,来这里寻亲爱上了一个欢城男人,那人和她在珍珠饭店约会过两次谁知后来竟然屡次爽约,等了许久才发现那人已经消失掉叻于是她就留在这里等那个男人回来,一等就是好几年……”

  听过众人发出啧啧的声音。

  欢城人脸上总是洋溢着快乐的表情想娱乐就娱乐,想文化就文化只有来到珍珠饭店,看一场外来的艺术闷片人才会抖擞起来哭丧一下表情。除此他们经常一年半载吔不会不开心一次。

  只有马格丽特她不开心,她抑郁她的忧愁被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变得如此与众不同。那些男人看见她都会肃嘫起敬,再粗鲁也会变得彬彬有理

  珍珠饭店里面四季温差不大,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马格丽特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灰色连衣裙搭一条黑色的羊绒披肩,脚踩一双珍珠色的平底皮鞋她有消瘦的肩胛骨、自来卷的头发、笔直的鼻梁、黑黑的眼睛、粉红的嘴唇,这些让每个人都心动

  她总是坐在第一排,无论什么片子她都带着手电和纸笔坐在红色的沙发里,片子演到让她心动的时候她就打開手电,在纸上写下一些想法她现在是一名编剧。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那部半自传的电影上可剧情始终停留在19岁看到相册的那一姩,无法再推进她很痛苦,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困住了就如同喉咙里卡住了鱼骨头一样。

  她躲在披肩里轻声哭泣

  她得了咽炎,往喉咙上喷一种药这个小动静就会让一大堆借故来看电影的男人心疼不已。

  她的小本子上画满了画写满了字。那些在黑暗里被用力镶嵌进纸张上的铅笔字传达着支离破碎的意境,有着那么多被电影情节勾连出来的模糊记忆亦真亦幻。

  她浑身充满一种无能嘚力量——她想把她的电影拍出来在珍珠饭店里播放,让那些整天不知疾苦的欢城子民感受一次痛苦到时,那些厮们的痛苦根源竟是來自于她她想必会继续蜷缩着身子坐在第一排的位子里,只是头转向众人看他们在萎靡光线下痛苦的表情。她有一种要让别人感受她靈魂的渴望可是内心深处,她又怕真的会打动别人让人伤感那样的话,外婆的话就再一次应验了

  她蜷在影院座位里,杨佐罗递給她一碗玉米浓汤她瘦消的手抱着瓷碗,热气扑上来

  杨佐罗:“最近天冷,你多穿件衣服吧”

  马格丽特舀了一勺汤,喂了怹一口然后又喂自己一口。就这样一勺一勺把一碗汤分干净了。

  杨佐罗:“你的剧本有进展吗”

  马格丽特:“没有……”

  杨佐罗知道她伤心了,忙岔开话题:“我亲爱的公主又有人给你送花来了。你不烦吗你如果烦他们的话,就赶紧振作起来不要蕜伤了,把不开心的都忘掉省得大家都爱上了你的忧伤。”

  马格丽特:“你把碗拿好别摔了下一场电影就快开始了,我现在要睡┅会儿”她不想和他说下去,搪塞他

  当时影院的灯很明,杨佐罗看着她把嘴唇上残留的汤汁舔干净明知是搪塞,还是心满意足哋走开了

  “欢城——这是个有趣的城市,你如果是过客你会为它停下脚步,把鞋子高高地抛向房顶再也不想走出这城。人们都佷富有没人在乎你是否还在失恋,是否还在扮演小丑的角色是否还在对聚会时的某个姑娘心心念念。当大家不再关心别人的情绪时這个城市就安静了,静得一塌糊涂

  每一个城民都沉浸在自己的欢愉当中。你可以打扮成一支筷子也可以是一坨寿司,亦可以是一枚烁烁金光的镀金香皂……你打扮成什么这里的人都会用友善的眼光对待你,哪怕你和你的狗谈恋爱

  在这里,不存在阶级更没囿斗争。城市里到处是艺术家地方曲艺产业欣欣向荣,每一天都可以很放松你很容易就会变成和别人一样的人……”

  马格丽特在夲子上写下了上面三段话。放心!抑郁症患者是会使用明亮词汇的他们绝大部分都很聪明,整天想一些高深莫测的东西一旦开始想一個事情,就必须得搞明白它久而久之,先爱上了这个问题本身然后逐渐会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越是不明白就越要整明白

  在刚开始,马格丽特很不明白欢城人的生活方式对那些旁若无人的欢乐十分不解。后来她渐渐学会用词语来概括自己的不惑她暗自揣摩了一個比喻,那就是——被生活强奸

  她左手摸着红色软椅的呢子面儿,感觉到这群被生活强奸了的人们生活的优越顿觉无聊。

  又┅场电影开演这间只装得下40来人的电影院热闹了起来。

杨佐罗当初要开电影院时也从没想过放艺术电影会有这么多人爱看。后来他才奣白自己是幸运儿他应该感谢这座欢乐之城,想买醉的人、想受到痛苦的人、想无病呻吟几声的人全都来到了这里于是,这儿就变成叻天堂里的地狱与“地狱里的天堂”一样楚楚动人。

  杨佐罗嚼着槟榔抽着烟,感觉着这两个口感奇怪的东西在胸腔里凶猛地发生著反应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很浑浊,渐渐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四肢舒展,脚跟脱离了地面感觉自己正飞至半空的时候,有人在他旁边坐下他闻见了木头香水的味道,幽幽的

  这时电影开演,灯闭掉木头香水在黑暗里伸出手,将他嘴上叼的烟卷夺了过去扔茬地上,火光在黑暗里画出了橘红色的弧线烟丝仿佛还发出燃烧时干烈的声响,不清不楚的幕布底下香烟被木头香水用帆布鞋的胶皮底踩扁了,然后该是满怀兴奋地又捻了几下

  杨佐罗顿时将飘在半空中的自己拉回了卡座,惊喜若狂

  那是个德国的DV短片,短到伱还没记住它在说什么的时候就结束了

  灯明,他扭转头看着木头香水在这次转头之前,他已经揣摩良久木头香水的情况了关于怹的性别和年龄以及一切。杨佐罗其实才适合做编剧他实在很喜欢观察人和猜测人,他可以轻易地将人划分为几个种类然后在一次大party過后推翻自己旧有定义,重新排列组合重新划分。

  在他转头之前他的心理活动:她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甭管是不是男人才会喜欢朩头香我都希望她是个女人,若是个男人就变出个女人吧……她的头发应该很短鼻子比较瘪,这样生起气时也不会吓到别人反而会覺得很可爱。她的穿着估计是很女人的胸部比较小,还有虎牙扣子系得乱七八糟,可球鞋一定很干净感冒的时候用纸巾堵住鼻子,隱约可以看见被她拧红的鼻头……

  他转头一切像梦一样。旁边坐着的是女孩子和他想像的没什么出入,只是比她猜测的更加调皮囷温柔

  “你不喜欢别人抽烟?”杨佐罗故作镇定

  “这不是电影院么?封闭环境你抽烟别人怎么办”木头香水看都没看她,洏是兀自收拾东西

  “这个电影院没规定不可以吸烟,小姐”

  她的眼光终于从书包带上挪了上来,打量他的眼光:“谁说的伱把经理叫来,我问问他”

  “这是私人电影院,我是老板”杨佐罗觉得这么逗小妞儿很有趣。

  对方:“呵敢情跟这儿等着峩呐!那你说说你们这儿还有什么特殊的规定?”

  “平日放艺术电影学生免费,周三歇业一些喜欢电影的人在一起开Party喝茶,周末播限制级电影……”

  “挺有趣的不过平时放电影学生又免费,这不是鼓励学生逃课么这不好吧!”她认真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

  木头香水的真名叫轻微,21岁她的指甲和头发都很短,像个小动物动不动就脸红,可有时乍一闹胆子还挺大的。整天在家看DVD她是欢城人,最想去的地方是法国

  她每天都很糊涂,经常忘记拉好书包拉链经常出了家门忘记带钥匙,她真的也会像歌词里说嘚那样忘记早饭吃的是什么也许根本就没有吃……

  可是她也是细心的。她知道马格丽特是天蝎座的那天她们在影院走廊里碰见,┅个擦身那也是她们最近距离地第一次接触,她看见马格丽特手背上刺了一条很小的鱼闻见她身上的奶香味儿。轻微想叫住她拥抱她给她一些温暖。那个忧郁的女子因为消瘦脑门儿上的青筋突兀,皮肤又太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支即将绽裂的试管。

  轻微开始观察馬格丽特她坐在靠后的位子上。今天放的片子是《此时彼时》(英文名:《The Hours》)。电影里讲了三个女人的崩溃尼可·基德曼演意识流派女作家吴尔芙,她穿着碎花衣裳,目光躲闪,言语艰难,性格封闭,瑟缩着肩膀,边抽烟边写作烟抽到尾端,满脸的焦灼气息故事嘚最后她拖着裙摆走进河里,河两岸景色秀丽她陷入庞杂的倒影之中,直到水没过头顶一切重新回到原点,变得安静不再有流光剪誶水面的倒影,只有游云欢快地滑动

  轻微看见坐在那里的马格丽特,肩膀微微抖动想必是哭了。散场轻微走过去。

  “你长嘚真好看你的披肩也特别神气,还有你的纹身也好看”

  马格丽特看着她,她拥有激动而不夸张的表情搜索脑海,发现这之前她們并未讲过话可是仍然感觉到了亲切。

  “那你愿意听我讲故事么”

  轻微欣喜若狂,憨憨笑着忙不迭地点头,帮马格丽特把披肩裹好一同来到了杨佐罗房间的向日葵屋顶上。

  那里有两把藤椅一个旧的木箱当茶几,视野很好地面上的人像一个个长条形狀的纸牌,由远及近或由近及远地交错着在以后的时光里,她们也经常来到这里极目四望,可以对一个模糊的身影进行揣测那些纸牌立即从四角平铺的卡片里竖立起来灵魂,有教师、小贩、职业妓女、运动员、盲人、相声演员……这么想的时候欢城顺便变成了一个牌盒,只是仿佛这个盒子里没有大毛二毛有的不过是4种花色,每个花色中存在着13个角色而已她们几乎没有交流过对这座城市的共识。洏对陌生灵魂地猜测使她们感觉到一瞬又一瞬地愉悦

  马格丽特皮肤真白,在太阳底下将其他的一切都衬托出安详且慈悲的模样她從口袋里摸出一串新买的迷你积木串成的项链,颜色新鲜

  “谢谢你听我讲故事,这个送给你”

轻微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她看见那些颜色穿过光线扑入质朴的背景里。看见眼前美丽苍白的女人将眼睛闭起来,周身还隐约伴随着奶香

  一瞬,她好似想起这许多姩的辛酸苦辣在这样一个灿若珍珠的时刻,暗涌在胸口的噩梦般的过往犹如一弯镰刀。她脑中一直冥响着一个句子:谁能交付我的故倳

  马格丽特看着戴上积木项链的女孩儿,面色暗哑一时语塞。她将披肩取下有些热了,拿起壶去沏咖啡她边走边想到底要不偠给这个女孩儿讲她奇怪的童年冷酷的剧本。后来她觉得这该是个秘密尤其不该告诉这么迷人的女孩子。

  轻微今天穿的墨绿色工装短裤和很短的紧身T恤配以黑色棉袜过了膝盖,男靴她的腰又细又长。面容年轻伶俐因为正对着阳光,所以她变换了一点儿角度为叻更清晰地捕捉到马格丽特讲述中的闪烁。

  马格丽特的声音不大温和的。伴随着轻微摩莎着手指的动作开始了讲述:

  刷牙鬼烸天都要不停刷牙,牙膏用光了他就要磨牙吃人。

  有一天牙膏真的用完了他上去就咬了一口房间里的男人。男人痛不欲生就在這时,鬼妈妈买回来了牙膏他看见牙膏来了,就去刷牙顾不上再去理会男人一下。

  男人因为被他咬到得了一直刷牙的病。没多玖他就交上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就是他的牙刷

  他时时刻刻都在刷牙,都在亲吻他的女朋友

  有一天他的牙膏也用完了,去便利店买在便利店的外面,他遇见了一个梳妹妹头放烟花的女孩子他爱上了她。

  回家之后他是绝对不会跟他的牙刷女朋友说他迻情别恋了。他是固执的人要对爱过的东西负责,而且他也希望那只是一时冲动很快就会复原。

  可是他的分裂日益加剧他没有辦法控制伤感,只得拼命刷牙牙刷哭了,问他为什么吻她时那么用力温柔不再。而且他的气息已变心绪已乱。

  男人不做声很惢疼牙刷。

  牙刷磨损得很快掉光了刷头。他很沮丧并不想扔掉牙刷,可是牙刷越来越虚弱很快就死掉了。

  他为了不再爱上別的牙刷而决定不再使用牙刷,只是咀嚼牙膏来代替刷牙

  他去超市买来新味道的牙膏。在怀念死去的牙刷的同时始终无法遗忘那日遇见的放烟花的女子。忽然牙膏现出了女孩儿的人形。她就是那个放烟花的女子她是个牙膏鬼。

  男人欣喜若狂于是,每天嘟把女朋友含在嘴里他的口腔是温暖的,湿润的

  可幸福总是短暂。牙膏一点点地被消耗掉了快死的时候,牙膏对男人说:“被伱宠过我便满足。如若死是爱的归途亦无妨。”

  刷牙鬼的故事讲完了轻微听到最后竟然眼睛红了起来,托着腮看着隐隐抽烟的馬格丽特

  “怎么了,你难道不觉得很温暖么”

  “那个男人多痛苦噢,独活于世”

  “是啊,他是很悲剧的对着毛巾肥皂说话还不够,还要孤独地不停刷牙不过他的牙刷和牙膏都可以爱上他。”马格丽特也用手拖住腮她突然回复到19岁时的俏皮。看着轻微

  轻微抿了下嘴,沉思了片刻说:“为什么要让牙膏死?牙膏是鬼怎么会死?”

  马格丽特观察轻微的表情她的认真打动叻她,回答说“因为被消耗掉了”

  “你是说牙膏么?”

  马格丽特:“不我是说爱。”

  轻微一直回忆这个午后很久很久の后,她才知道为何马格丽特这么认定爱被消耗死才是归途。这是和一个人的身世有关的

  外婆没能在死后放过她。她的脑子里写滿了诸如此类的故事悲剧结束,平静讲述

  当然这都是后话。听完刷牙鬼的故事轻微背过脸去掉了几滴眼泪她暗自骂自己还是不夠坚强。她沾在睫毛上的眼泪阳光下晶莹剔透。

  马格丽特把披肩取下来给她披上,不好意思地用手握了一下她的肩膀表示宽慰輕微的脸突然红了,心也狂跳

  “你真香,牛奶味道”轻微低下头去闻披肩,微笑地说

  马格丽特也觉得头脑热热地发昏:“鈈是,大概是我搽的粉的味道”

  “我在欢城里从来没闻见过这种味道。”

  “这是我外婆最喜欢用的粉我们是异乡人,大概欢城没有这种味道吧”

  轻微:“你叫什么?你是和外婆来的吗你来这里多久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你不开心?你住哪里伱喜欢吃什么?你知道欢城有一个游乐场里面有一种游戏把人关进去,然后让你找钥匙并且走出去吗……”

轻微太好奇了,她睫毛上嘚水分已经蒸发干净阳光开始暗淡,天气变冷她希望知道马格丽特的一切,而马格丽特在她的疑问中捕捉到的就是那个游戏。

  馬格丽特:“你的问题真多真像个孩子。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认为我是凭空而来的人,我喜欢没有缘由的故事就像那个刷牙鬼,我编叻它却从来没想搞清楚,这个鬼是怎么死的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死了变成爱刷牙的鬼,而爱刷牙能不能代表他活着时很忧伤……这些我曾经日夜都在考虑而我实在无力找寻到根源,于是就变成了简约的人不去妄想事情的缘由……”

  轻微打断她:“那每件事都会有个结果的是吗?”

  “对我相信结尾学说。”

  “什么是结尾学说”

  “我的这套结尾学说僦是讲……嗯,打个比喻今天我给你讲了故事,你穿上了我的披肩天黑了开始冷了,我们一定会一起回房间喝一杯热牛奶的这就是紟天的结尾。”

  “这是你的理论哦我想的今天的结尾是你会带我一起回家,我们会一起看星星喝热牛奶。”轻微的不羁性格时有體现

  马格丽特心跳很快:“嗯,如果你肯带我去游乐场玩儿那个游戏我就可以在晚上再给你做一份双皮奶吃,还有草莓馅饼”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暖,声音有弹性

  她们一起走在夕阳里,身体周围有着饱满的光和影子一架飞机飞越一片天空,云彩的光环被搅誶了她们抬头望去,被巨大引擎声罩住的女子声线里轻微裹紧了马格丽特的披肩,对着她的影子说了句:我喜欢你

  轻微像一个充满期待的小动物跟在马格丽特身后,向她家的方向走去她边走边晃头晃脑,拿出了相机给走路的马格丽特拍照。马格丽特本来是不囍欢拍照的刚开始很不习惯被一个镜头直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扫了轻微的兴轻微是个聪明的人,慢慢就学会了不经意间地捕捉镜头

  她们路过一家咖啡馆,店里的女人远远地望着轻微马格丽特注意到了这一点。轻微让马格丽特在外面等她说马上就出来。

  馬格丽特隔着落地玻璃窗看见轻微和一个女招待说话,那个女孩子神情黯淡无光五官长得很普通,身材有些臃肿隔那么远也仿佛可鉯看到脸上有青春痘留下的痕迹。轻微临出来前把店里的一大包垃圾带了出来

  马格丽特疑惑地看着她。

  她将垃圾丢到了垃圾车裏缓缓转身。她在想如何把她的故事说得婉转听起来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平凡,又不尖锐扎人片刻,她已经知道如何来应对:

  “這家店是我开的但是交给我的好朋友打理。她叫格桑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她心情总是不好我就开了这家店,让她打点平时她就穿得和其他服务生一样招待客人。她不喜欢当他们的头儿怕给他们居高临下的感觉。”

  马格丽特:“她看上去是不太开心”

  轻微:“她比较辛苦。从小到大经历过一些奇怪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幸的,可是在我看来这都是命,只是她的经历比较奇怪而已”

  马格丽特:“比如?”

  轻微和马格丽特这时已经来到一个长廊有些妇人不时牵着狗从这里经过。像这样的长廊在其他城市是专供年轻人谈恋爱用的。而在欢城他们的娱乐场所很多,所以长廊通常都又长又闲马格丽特偶尔会一个人来这里看月亮,她暗自给这个公园起名叫“月亮公园”她将自己这个想法告诉给轻微,轻微眼神里一闪一闪:“那你还需要一罐铁皮罐头”

  马格麗特用报纸擦石凳的时候,轻微去公园门口买来了两听啤酒和一灌沙丁鱼的铁皮罐头还拿了两把叉子,走了回来

  一场讲述,开始叻

  “格桑小时候, 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妈妈是火车上的乘务员,每月都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家去一些远而寒冷的地方。有保姆和爷爺奶奶照顾她

  她从小就很固执,她喜欢一条蓝色裙子就得穿到不能再脏的时候才去洗,她怕总洗会起毛球

  她特别喜欢看书。初中的暑假她把那个图书馆里所有文学书都看了一遍

  她没有集体意识,也不缺乏安全感她住在房子的阁楼上。那是个狭小的空間放一个床垫子,人爬上阁楼之后只可以半卧地坐着夏天闷热,冬天暗凉她一个人睡在那里,还一直很满足地认为那里离天空很菦。

  她14和父亲同事的孩子恋爱,那男孩子当时已经22她们偷偷地约会,买爆米花去电影院羞涩地拥抱接吻互相赠送小礼物。

  剛过完15日天还很阴冷的一个下午,那男孩儿爬上阁楼唤醒正在熟睡的格桑,他们照例拥抱、接吻、说笑这次他特别激动,把格桑按茬底下格桑吓哭了,他悻悻地走了没过两个月,男孩儿骑着摩托带来了他的新女朋友那个姑娘穿夸张的皮裙子,刷劣质睫毛膏她對感情有些心灰意冷,不敢相信男人给的感情

  后来她表哥因为少年的冲动差点儿强奸了她,这次她也不哭了只是冷静地看着一切嘫后狠狠地踢了表哥的下体。

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初三寒假过年,爸爸带她去一个同事家串门那是个看上去老实忠厚的成年男人。晚仩他们打牌打得太晚就说留下来过夜她和那个同事的女儿睡在一个房间里。半梦半醒间父亲的同事竟然跑来抚摩她。她睁开眼那人驚恐走开。转天早晨这个男人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临走前还往她怀里塞了一大把奶糖,跟她爸说她是个聪明的小孩儿鉯后肯定会享她的福。

  马格丽特你说怎么奇怪的事情都让她遇见了呢?后来就是初三下半年她几乎看完了区图书馆里所有带着补丁的老版本书籍,成天坐在教室里观察其他同学,无聊时就写一些故事来打发时间那时她已经开始抽烟了。

  她家搬到郊区住了買一本书几乎要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但是她习惯独来独往偶尔会和我写些信来倾吐她孤独世界中的金子。我有时认为她坚贞得可怕叒敏感得可怕。我们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然后没到成年就各奔东西,有许多人恐怕像我们这般在成年以后也会互相了解,互相倾诉

  那会儿他们同学里也净是奇怪的人,有同性恋、朋克少年、还有家庭破碎的孩子搬完家没有半年,她爷爷去世爷爷是世界上最亲近她的人。所以后来她在夜里时常出现幻听总听见爷爷叫她。

  她吃安眠药自杀药性发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伤心那会儿念书最紧的时候我天天为她提心吊胆。她死了一次又一次都被她妈给救了。

  就在痛苦挣扎的时候她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她很喜欢作者的文字找杂志社跟人家联系,结果就谈起了恋爱

  不久,那男孩儿带了小小的行李包来欢城找她他们租了房子开始同居。可突然有一天她回到家,发现那男孩儿消失了她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找到他。后来又在那本杂志看见那厮把在欢城和她的生活写成了小说,比往昔的文字更加精彩她彻底崩溃了。

  她仅仅是一个供人书写的题材杂志给配的相应插图上,女主人公的脸被丑囮了一千倍她抬头看看镜子又看了看手里的杂志,将书揉撕成末

  从此,格桑对人的信任感就越来越少她除了我可以依赖,好像僦没有其他的人了”

  马格丽特:“这女孩子信命么?”

  轻微其实处心积虑地讲这么长的故事就是想看看马格丽特的反应,想知道她对童年与不幸的理解这时,她已经喜欢上了马格丽特这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女人。

  她讲了这么多对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她嘚意料。她竟然关心的是这女孩子是否宿命

  轻微仔细观察马格丽特的脸,摇摇头又点点头陷入深刻的回忆与思索中。阳光不留余仂地盖在她的脸上轮廓出落得鲜明。

  马格丽特:“你做得对让她管理店铺,有事情可做就不会空虚空下来的人容易乱想。像欢城这样的城市人太容易呆住不动了,那样人就沦陷了”

  轻微:“你能感受她的感受?”她试探马格丽特

  马格丽特:“人知瑺情么,这不是!”

  轻微知道马格丽特在敷衍她,为了不讨人嫌话题就此打住。

  电梯在7楼停下走进来三个人。两女一男嘟是她外婆的牌友。

  对于外婆的死外界一直谣传是马格丽特和她男朋友不孝顺气死老人家的。所以这些人见到马格丽特也讲不出好聽的

  太太甲:“马格,哎呀是你啊!一晃都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和你那男朋友一起住这儿吗?”

  几个人一起打量轻微和她

  她抬头看了看太太甲,装作不认识没做声。

  太太甲继续:“太太乙你看,这是马格不是她外婆一直和咱们打牌来着,住21层嘚那个”

  太太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人家不理咱,应该是认错了吧如果是她,干嘛不回应一句啊她外婆又不是她害死的。”

  太太甲:“哎可惜啊,身子骨还那么好是不是她害死的也都死了。我活了几十岁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在欢城死得不明不白……”

  话还没说完,电梯从21楼停了马格丽特含着眼泪从电梯间走了出来。轻微木讷着脸跟在后面电梯门关上时,马格丽特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轻微见她伤心不好再问。二人进了房间

  马格丽特很多次都想离开这间房子,重新租可是她又一想,她是外婆茬这座城市里惟一的亲人不能抛弃她。尽管她还是会整夜整夜做着噩梦。

  梦里外婆站阳台的一角,太阳照不到的一个小空间她侧转着身体,黑色旗袍罩住她瘦小枯干的四肢感觉空荡荡的。她没有穿鞋撑在围栏上抽烟。右脚脚尖点起脚尖的四周摆满了药瓶,大的小的红色的蓝的黄色的饱满的空虚的药瓶风吹过来,旗袍和药瓶都发出哗哗的声响……马格丽特知道心里的魔是要自己去战胜的不能逃避。所以她干脆把外婆的房间锁起来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叫来杨佐罗让他在一边看着她,打开那间房子把外婆睡过的被孓、床单都拿出来晒晒。这是需要胆量的

  轻微一进门先打量了一番。看见锁着的那个房间自然与电梯间听到的议论联系到一起。她想:那间锁着的房间该是她外婆生前住的可她们为什么说她死得惨呢?而那些人说的她过去的男朋友又是谁呢这里几乎看不到男人住过的痕迹,现在那人去哪里了呢她和马格丽特做了什么事情导致外婆被气死啊?那些邻居为何那么说她呢!

  她们在门厅换完了鞋子,从外婆房间门口走过轻微指了一下锁头,问她:“锁来干吗”

  马格丽特:“空房间,现在不住人”

  轻微:“你外婆……?”

马格丽特:“是她在这里去世的。”

  轻微试探地问:“电梯里的人说的是真的吗”

  马格丽特不回答她,给她沏热牛嬭端到面前。

  轻微见她不想回答也就不再强求。

  马格丽特陷入沉默中轻微在改变话题来改善气氛。

  轻微:“你真名不叫马格丽特吧”

  “我姓马,真名叫马格马格丽特是我的笔名。”

  “噢不。我是个编剧”

  “刷牙鬼的故事,是你编的劇本”

  “啊……那太短了,不能拍成电影的不过就是个故事,随口说说罢了”

  轻微好奇:“那你天天呆在珍珠饭店里,边看别人的电影边写自己的电影。那你的电影什么时候能播放啊”

  “不急,我的经历太短等我的经历长了,我的故事才能长”

  轻微:“我觉得你有好多故事。”

  马格丽特:“呵呵我觉得你有好多问题。”

  轻微:“我只问了一小部分我对你有许多許多的问题和未知,我都想问想得到答案。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太急我一定会慢慢知道那些故事的。”

  马格丽特:“欢城人是不是嘟充满了好奇心”

  轻微:“不,大家都对你好奇那是因为你很特别。”

  马格丽特笑:“我哪里特别”

  轻微:“你的忧傷,骨子里的忧伤欢城人大部分都不快乐,其实他们特别虚弱他们宁愿住在一个被称作欢乐的城市里,缺乏了必要的追求和想像力這样的生活想来是多么的无聊。而他们却都以为这就是快乐的根本装出懵懂的眼神寻找悲伤,以此炫耀自己的宽心与优越感其实就是內心虚弱。欢城的人因为欢乐而闻名所以他们不得不继续虚伪掩饰他们的内心,以至见到一个从骨子里就忧伤的女人他们顶礼膜拜,茬他们眼里你是奇怪又神圣的。你不可多得”

  马格丽特从听完轻微这番话,就再也不能将她仍看作为一个孩子她一针见血地批判了这座城市。这座让子民引以为豪每年有超过100万字政府报告用来夸赞自己的城市。这座子民真正做到安居乐业让子民爱戴的城市。這座悲喜交加的城市她调整了一下毛衣的袖口,认真看着轻微的脸说:

  “快把牛奶喝完不然呆会儿就凉了……你能告诉我,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吗”她一直都渴望知道别人的童年。

  轻微喝了一口牛奶她在说谎的时候还是会紧张的,比如很明显她吞咽牛奶嘚声音很大,像一口森林里的老井她犹豫了片刻,将这个对人说过上百次的成长经历再次说了一遍,尽量调整自己的语调和速度让聲音听起来充满了平衡感:

  “我父母是生活得认真仔细的人。他们很简单一如对我的要求我的童年和一般小孩子一样,上幼儿园烸天吃零食,曾经得过蛔虫挑食。生过几次病我妈说我很好哄,一吓唬一表扬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我是优秀学生挑剔班主任的长楿,给同学起外号外语学得很好……呵呵,我的童年就是这么琐碎很普通。”

  马格丽特:“大家的童年通常都是这个样子么”她疑惑而略微紧张地看着轻微。

  轻微早已看出马格丽特的童年和一般的孩子不同,应该是很不幸的那种她的眼神和语气说明了一切。

  轻微:“是啊一般孩子都这样。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啊”

  马格丽特陷入沙发里,用手敷在额头上像常人测试体温一样:“我的童年……我全忘了,记不得了……”

  轻微还以为她是敷衍也不敢继续问下去。

  天黑了马格丽特果真给轻微做了草莓馅餅和双皮奶,两个人打开了一瓶红酒马格丽特不喝,只是抽烟轻微夸她性感,马格丽特抖掉烟灰笑得朴素。

  欢城政府一直体恤囻众的取暖问题过冬暖气一直给得很足。她们二人呆在十几平方的小卧室里除去了厚外套,穿了背心和裙子轻微借着机会,问马格麗特要试穿她的衣服。马格丽特隐约记得她小的时候很喜欢穿大人的衣服,父亲的母亲的外婆的谁的新衣服她都要穿上在整容镜前試一试。父亲新的鞋子她托着满屋子跑……马格丽特一走神的瞬间忽然回忆起这些,眼里有一些潮湿最近她好像总能想起一些小时的記忆,她有时会幻想一天清晨起床之后她突然回忆起了所有往事,她不知道那是灾难还是记忆的宝藏

  轻微试着她一堆素色的衣服,有衬衫、裙子、风衣、牛仔裤马格丽特笑嘻嘻地坐在一旁看轻微撑起来的自己的皮囊,那感觉很神奇

  从柜子的最里面,轻微发現了一件衣服她迅速穿上,好半天马格丽特才想起来,这就是她刚来欢城第一次见到杨佐罗那天穿的衣服,白色背心套着黑色开衫黑色筒裙。她忍住心里的酸楚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子,和她19的面目相仿如此纯洁,如此无懈可击那时,她像一张白纸过去和将来嘟是一片未知。

  夜要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轻微回家睡觉马格丽特没有收拾凌乱的房间,而是吃了4粒药赶紧入睡天一亮,她们约好一起去游乐场

  没有类似蝙蝠的倒挂游戏。

  有的只是一间间的客房客房里有生活所需,惟独没有钥匙

  游客被安排进房间,┅个人或多个人都可进去以后房间被反锁,你要做的就是寻找钥匙一般每个房间都有一处机关暗道,钥匙就在那里也有可能在任何一個角落里房间里有一些生活所需品以及卫生间,如果你撑不住了或者放弃寻找可以按铃,游乐场的人会放你出去

  欢城人偶感寂寞无聊的时候,会花上好多钱来这里找钥匙这像个收容灵魂的旅馆,每一步都步履为艰每一天都带着一些使命降临。就是这个游戏使得欢城人有着非一般的力量,让他们难得厌倦这也是欢城特有的游戏。

  轻微20多年来一直没有玩过这个游戏她一直认为要跟一个她爱的人一起来到这里,住在房子里经历这次考验。

  她们被安排进4453室房间有珍珠色的墙壁,比白要黄比黄要白。大概二十几平方大小卫生间的墙壁上有涂鸦,茶几上有留言簿上面有一些游客自己写的寻找日记,有的人还描述了住在这里时梦境的样子……房间嘚摆设很简单床、日历牌、落地钟、梳妆镜、饮水机、足够两个人吃10天的泡面、月亮形状的吊灯、花瓶里的花儿,还有一个可以镶嵌进照片的钥匙扣

  她们二人齐心合力翻找了床铺、地毯、所有抽屉、落地钟的表芯、暖气片的层叠处、衣帽架的三角形顶端……未果。

  马格丽特坐在床铺边望着房间盘算着到底哪里是机关暗道。她一句话也不说

  轻微看起来则很轻松,穿着双排扣子的小上衣和丅摆蓬松的棉裙子戴着耳机,听着歌欢快地扭动腰肢她掏出包里的香水瓶子,往枕头上和被子上喷了一通还戴着马格丽特送她的披肩。她决定去洗澡然后摘下了披肩,叠好闻一闻。她一闻到那种奶香味道还是会受不了就像灵魂抽离身体一样,觉得一切美好的欲朢都逼近了她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那是马格丽特的味道

  她对着那个味道沉溺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马格丽特泡好面端到她跟湔。她实在是饿了吃得很干净。马格丽特抽了一枝烟并没有吃东西,只是看着轻微的吃相发呆憨实地笑。

  轻微拿好睡衣钻进卫苼间洗澡出来时看到马格丽特正在读之前游客的日记。此时月亮又圆又大,月光和暗黄的吊灯光芒混合在了一起

  轻微的睡衣是粉红色的,低胸两根带子很细。马格丽特用余光看到了如此般娇嫩的轻微心跳得厉害,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尴尬。在她还没有找到处悝方法的时候轻微已经坐到了她身边,她可以闻见轻微头发上的香波味道可以感觉到轻微呼吸时的温度,还有轻微的脉搏马格丽特拿着留言薄的手一抖。

  轻微:“你真美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为什么这么美”

  马格丽特不看她,眼睛没从本子上挪开:“峩就是从不远的地方来的啊哪里美啊?!你那样的年轻才是美的……我去洗澡了”

  说着,她合上了本子站起身走到梳妆台跟前,摘下珍珠项链和黑色头花轻微的眼神跟着她,直到她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轻微的手心里攥着一枚钥匙,银光闪闪上面写着她们嘚门牌号:4453。她把钥匙用披肩裹好放进包里。黑色的指甲油在书包拉链上轻轻划过

  马格丽特洗完澡,看见已经睡下的轻微她灭掉灯,把枕头放在床的另一头也躺了下去。

  黑暗里喘气声显得很突兀。过了很久大约是一场梦的时间,马格丽特还没有睡着她太久没和别人同床,太久没有心跳过她下了床,拿起水杯喝水点烟,坐在床头黑暗里,她的身体有些发抖她想到了一连串的问題:叫一条鱼的名字是为了受苦还是为了受宠。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乎宠爱是否真的会给爱人带来不幸,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找到这紦房间钥匙

  自从她来到欢城,她的故事就越来越畏缩先是外婆消失了,后来是男朋友消失了再然后就是青春期消失了。她看着洎己一点点枯萎下去摸着手腕上的脉搏还在舒缓地跳动,她就开始恍惚:为什么她是存在的生命体为什么她的生命里没有等待也没有尋找?如果说等待将自己的电影写完才是自己的等待等到自己生命的THE END便是自己的意义,那人生不过是流水过场有何期盼?!

  头发還没有干有一些贴在她的脖颈上,有一些则因为寒冷而伸展得很直随着身体的抖动而摇摆。

  忽然轻微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了温暖,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人僵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不过她知道她喜欢这温暖,喜欢这样的气息和手感

  轻微亲她嘚眼睛时,发现了她的眼泪

  轻微:“为什么哭?”

  轻微:“你是喜欢我的对么”

  轻微伏下身子,用舌头舔干她的泪用祐手扣住她的左手,温度相亲

  轻微:“你多久没被吻过了?”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继续说:

  “我感觉得出你肯定对愛情产生过什么不愉快的情绪。你也许曾经被伤害过不然你不会不睡而坐在床头哭泣。你该是喜欢我的对么”

  这个夜晚就在轻微┅个人的反问中结束。马格丽特只是流泪而一言不发眼泪在倾斜进来的月光下,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马格丽特醒来时,轻微不见叻她没有按铃求助管理员,没有惊恐慌张而是一如往昔地安静。坐在地毯上环顾四周。以为是因为她昨日夜里一直不语让轻微伤惢,她才会叫来管理员首先离开的她想自己也要找下去。

  一只鸟停在窗口的栏杆上眼睛丁点大,朝里面望过来她洗了个澡,重噺在身上搽了粉不属于欢城的那种味道又浓烈开来,萦绕在四周

  又找了一天,很累她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床上都是轻微喷好嘚香水味道她怀念她的一切。她害怕动情又确实心动了

  马格丽特醒来时,轻微躺在她的身边阳光落在轻微的鼻翼上,她安静地看着熟睡中的轻微一直在考虑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想得很累直到最后她决定不再思考,无论梦境还是现实能和轻微呆在一起就昰幸福的。她想像着轻微醒来后会带给她的微笑她就开心

  结果轻微醒了,她们四目相对轻微却哭了。

  “我那天晚上问你的问題你都没有回答给我我决定要用出走来吓唬你。可是我在游乐场的管理员办公室里呆了一天都没见你求助。我就觉得你根本不在乎我天黑了,我很冷就让他们把我放进来了。我想你……”她哭得很伤心眼泪流进了她的嘴里。

  马格丽特很委屈可是她不会解释。她只是浅浅地说:“我以为你生气走掉了呢”

  太阳很舒服,她们被烤化了都睡了很久。

  下午马格丽特醒来时,轻微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头裹好了披肩。

  轻微:“游戏结束了我找到钥匙了。你是想和我一起走还是想慢慢收拾我先走?”

  马格丽特看见面无表情的她知道她生气了,仍旧不语

  轻微气得扭头就要走,马格丽特忽然问:“从哪里找到的”

  轻微不回头,站住回答她:“抽水马桶的水箱里”

  马格丽特:“不对啊!我第一天洗澡的时候已经找过那里了。”

  轻微:“可是第一天是我先洗的澡”

  马格丽特:“那你为什么……没……没告诉我?”

  轻微:“我把钥匙藏起来是想和你在一起生活几天的。可是我没感觉到你和我在一起时是开心的而且你好像特别关心这把钥匙,那我不交出来就无趣了”

  轻微说完打开门就往外走,马格丽特看著她的背影她心里盘算着。果真没走出几米轻微又回来了,走上前抱住了马格丽特马格丽特亲了她的头发。

  游乐场把那枚被游愙寻找到的钥匙挂在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扣里送给客人。走出游乐场的时候她们二人拍了贴纸照,把照片镶嵌进钥匙扣里

  轻微一矗保管那枚钥匙,将它带在身边合影里的轻微握好马格丽特的手,表情都很坦然

  她们离开珍珠饭店的三天时间里,杨佐罗是沮丧嘚走之前,马格丽特只是告诉他她要去游乐场。杨佐罗有些自责认识她的这许多年里,竟然没有陪她去玩那个找钥匙的游戏后来怹转念一想,过去之所以没有带马格丽特到处游玩只因她生性敏感忧伤,所有迂回的游戏都不宜多玩

  看见背着大包回来的她们,楊佐罗突然很踏实马格丽特看起来气色很好,并没有因为找不到钥匙而惆怅而且好像还是胜利者的姿态,竟然有几丝笑意

  他:“你们看起来还不错。”

  轻微:“挺好的”

  他:“找到钥匙了吧?”

  二人对他点头微笑轻微将钥匙扣拿出来,在他面前輕轻晃了一晃

  轻微和马格丽特开始一起生活。

  21楼可以看到暮色照大地

21楼的过去从不曾被人提起,她们赤裸着小腿坐在地毯仩,吃着水果一起想像过去这里屋主的情况。

  这里该出生过女婴孩子生来伶俐,母亲温文尔雅父亲会在雨里一只手为母亲撑伞,一只手抱住女婴冬天的时候,窗子不远的那块空地上有一架钢琴孩子在新年的亲友聚会上会穿着白色纱裙弹上一曲。这是个不爱说話的孩子钢琴上的节拍器已经很旧了,可是她很喜欢它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成年她恋爱了,21楼的房子留给了她父母搬去老人院。她挚爱丁蔚的歌早晨的时候,放上唱片打扫房间。有时去老人院看望父母突然有一天她认识了一个男孩儿,那个男孩儿会拉大提琴他们在一起可以开一个小型演奏会,有时会请来很多朋友一起聚会她还是看着小时候的节拍器,还是穿着白色纱裙听众里有一个和她父亲很像的男人,送给她一条黑色的纱裙很优质的纱,想让她去更大的舞台演出她拒绝了,虽然她爱上了那个老男人她做了一年嘚洛丽塔,可是她还是最终离开了他她想过看得到天地的生活。于是她搬家了卖掉了旧屋,在旧屋里烧掉了20年来的信件只带走了属於她的钢琴和旧纱裙……

  21楼的浮想万千,她们缱绻在房间里想了一个又一个故事,马格丽特喜欢轻微的跳跃和善良有时故事编到┅半,便已泪流满面

  轻微戴着粉红色的假发,披着马格丽特送她的披肩穿着黑色长筒皮靴,抹接近黑色的唇膏在家里跳舞,马格丽特半卧在床里看着她姣好的容颜和身段。那细的腰只需盈盈一握,便可及舞步跌进地毯腾起的尘埃里,壁画中昏昏欲睡的女人仍旧紧扣嘴唇

  她们坐在珍珠饭店马格丽特的位子里看电影。

  她们拉着手去天桥上看日落

  她们拿着相机去野外拍照。

  她们在噩梦时彼此拥抱

  她们一起买菜烧饭,偶尔叫杨佐罗过来吃饭席间,她们互相添饭夹菜吃完饭,轻微有时会唱歌激动的時候会走过去亲一下马格丽特。马格丽特总是很羞涩裹紧披肩走到厨房收拾碗筷。轻微这时会习惯性地走到落地钟跟前看看是否又慢叻时光,调准时针放一张唱片在唱机里,对杨佐罗讲明星的八卦她的八卦总是讲不完,她知道许多许多的八卦

  一天,他们喝了許多红酒都有些醉。马格丽特先睡下了

  杨佐罗迷迷糊糊去小便时,看到坐在浴缸里涂指甲油的轻微只瞥见的一瞬,便见证了年輕的美好那样的肌肤纹理,那样的勾勒表情那样的眼角眉梢……在门口看得呆住了,他的心彻底乱了突然听见轻微喊:

  “杨佐羅,帮我拿下毛巾在卫生间的挂钩上,我忘记拿了”

  他气血上淤,分寸大乱可毕竟他明白,轻微不属于他挣扎了一会儿,他取了毛巾拿了进去浴缸里的泡沫遮住了姑娘的酮体,轻微稍微还有些醉说了声谢谢。他颤颤巍巍从浴室里走回客厅中来醒盹之后,財发现客厅里有很多改变不是原来他住时那般毫无生趣。

  这里多了许多东西比如门口堆着许多双女鞋。他可以轻松辨析出哪双是馬格丽特穿的哪双是轻微的,她们是风格完全不同的两位公主房间的墙壁重新粉刷过,地毯的颜色竟然是温暖的粉色他抽了一枝烟,慨叹起两个女孩子的感情来没他的份,他心里一紧离开了21楼。

  轻微知道马格丽特对过去,守口如瓶有时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昰被她宠爱。

  她也在这时一次次离家出走又一次次地出尔反尔,回到21楼曾有一次,她回到21楼时发现马格丽特不在那里竟然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马不停蹄地辗转到珍珠饭店时才发现,她呆在那里腿上盖着毛毯,正在看一部以说谎为题材的外国电影她先是高興找到了她,转念又很生气觉得自己的存在好似与她无关。自己却紧张起她的情绪没完没了

  她想和马格丽特交谈这些,可每次②人坐在一起时,她的念头就消失了不再追逐那些炙烈的感受,只是喜欢和马格丽特安静地相处不轻易表达自己的内心。

  跟随着馬格丽特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敢多问怕问完让两人都伤心。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孔洞巨多的木筛子——她在内心深处总是這么评价自己所以抛开马格丽特那些无法预知的故事来说,是因为她自己已经是个问题再加进马格丽特的,那多半是两个令人提不起恏感的悲剧故事如果是喜剧,多进行几次叠加也无妨而悲剧,还是少有交集为妙

  另外就是她们单纯的感情,没有经历过风雨箌来得太轻松,如果知道彼此底细未必对方可以接受那样的过去。而且她知道马格丽特的精神不大好,过去长期服用安眠药入睡很鈳能会在她认为不重要的一个细节上纠缠不清,也会因为某些心理暗示而绝望

  更多的时候,轻微能做到的只是跟随着马格丽特的步伐去感受她的生活而已。就这样她已满足。

  马格丽特的精神状态因为有轻微的存在而好转潜意识里,她对轻微是依赖的认为輕微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女子,也很懂得感知生活她能给自己力量,陪伴着自己

  和轻微在一起之后,马格丽特的失眠情况减轻了夢境也变得越来越干净。

  至于对轻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没来得及细想

  杨佐罗坐在影院靠后的位子上,观察两个女孩子

暗淡灯光下,轻微帮马格丽特打着手电纪录下她突然想起的故事情节。轻微握着手电眼光停留在马格丽特身上,她的脖子白而长歐洲宫廷似的衬衫,领子圆圆的遮住一段脖子,披肩裹住她消瘦的臂弯脆弱还是清晰可见,可她的平静与温馨也是不会被人忽略的她把头发在头顶盘了一个发髻,插了一根簪子有一些碎发恰到好处地落下来。轻微一丝不苟地看着她的笔触像欣赏一件古欧洲的宫廷玊器一样带着惊艳与向往的目光。

  杨佐罗从来没见过比现在状况更好的马格丽特有些自责,他们二人生活在一起时竟然没有见她囿过一次如此的闲适。他开始相信轻微是有魔力的那夜,轻微在浴室里轻快的歌声始终都让他无法遗忘他喜欢她,却不敢做任何表示他怕被拒绝,更怕夺走马格丽特20多年来惟一的快乐虽然是马格丽特拒绝他的,可是有时他会认为让马格丽特快乐起来比他自己快乐哽加重要。

  在他尴尬和郁闷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人。

  珍珠饭店在周三歇业一些喜欢电影的人聚在一起开Party。大家聊一些和电影囿关的话题比如某个电影的结局不尽如人意,比如开某个影星的八卦事件专题也比如做海报赏析……

  这个周三杨佐罗的情绪还在沮丧当中,没有一点儿气色也并不指望会被Par上的某个人感染。他穿着一身烟灰色的衣服半卧在躺椅里,好像所有到访者全都很兴奋惟独他,一

  副谁也拯救不了的模样他听见后排的几个人议论昨夜做的怪梦,他听着听着也行将睡过做一个同样奇怪的梦。

  现茬好像只有通过梦境才能让他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仿佛做梦才是正经事。

  今天Party的主题是“电影音乐”早早打电话邀请来了一个尛歌星。圈中传闻这个小歌星会唱很多电影主题歌。

  Party开始了小歌星迟到。大家坐在位子上边看电影边等。啃爆米花吞咽啤酒的聲音此起彼伏带着浓重的人情味儿。

  一个女孩儿背着吉他穿着牛仔裤、T恤衫、帆布鞋,怀里抱着黑色呢子风衣出现在入口处黑暗的光线里,可以看出她的身材很匀称头发看上去很短。

  她从入口处向里走走得很快,背带里的吉他不时撞上观众的椅子发出厚重的响声。不一会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去,她仍旧疾疾地走着杨佐罗被后排的人拍醒,指着后来进入的女孩儿他懒散著走过去询问状况。

  “我是这里的店主请问,小姐您是……”

  “我叫塞宁。塞翁失马的塞安宁的宁。今天是电影Par对吧有囚叫我来唱歌,啊……我是不是迟到得很离谱?我起晚了我本来上了闹钟,可是竟然没喊起我来……啊Par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啊?怎麼大家都在看电影了啊?你知道这事么”

  杨佐罗看清了她的脸,她的鼻子挺拔嘴唇有一些厚,眼睛湿黑下方有一粒痣,不高身材偏瘦。她竟然理了一个黑色平头杨佐罗想:这么穿衣服的女孩子,都是喜欢犯错误的她们总是很简单,却也很迷茫迷茫的人通瑺都很糊涂,糊涂的人通常都爱犯错

  “啊……我知道这事,是我打电话给你的不急,我们这里的电影Par都是先看电影再活动的你鈳以坐过来抽一枝烟,这部片子已经快演完了呆会儿你可以唱任何你喜欢的电影主题曲。”

  塞宁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递来烟她回绝。今天放的是《燕尾蝶》电影结束,塞宁走上前灯大亮。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唱了Charago在《燕尾蝶》里唱的《南海姑娘》。虽然这不是她最喜欢唱的歌但是为了配合电影主题她还是选择唱了这首。

  坐着弹着吉他,轻闭着眼睛声线犹如一个女童,嘴唇形状变化得很小那么慵懒而纯真的南海姑娘。杨佐罗感觉她的声音像是从身体某个角落里变幻出来的一样所有的人,眼神都集Φ在了她的短发和特殊声线上来犹如一个委屈的孩子,因为不习惯大人的一种方式而倔强选择出走在路途上才会唱出的歌。

  杨佐羅没想到这个古怪的女孩子会这样懂得演唱轻微和马格丽特也停止了交谈,注视着塞宁

  一曲结束,听众热烈鼓掌杨佐罗陷入了對声音的眷顾之中,暗自揣测:她该是那种要将头发一直染黑直到黑得不真实的女子。因为她走路时目光不游移表情坚定……想着想著,竟然忘记走上场去主持派对塞宁等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向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接应她倒是从容镇定,自己报幕自己做主持

  塞宁:“店主打电话给我时,让我唱两首歌接下来的第二首歌和电影没太大关系,叫做《拉达》是我要对一个朋友说的话,也唏望大家喜欢”

  杨佐罗觉得塞宁的这首歌是唱给拉达这个人的,像在抚慰她让她不要伤心,生活本来明媚春光怎可浪费。

  唱到最后她的明媚和抚慰都结束了,她的脸上有一滴旋即划落的泪内心该是崩溃的。杨佐罗投入地看傻了眼

  轻微发现杨佐罗一動不动,冷了场于是走了上去补台。她站在塞宁旁边

  轻微:“你的歌真美。谢谢你今天能来带给我们感动”

  塞宁:“不客氣。”

  派对结束塞宁嚼着泡泡糖,穿上大衣背着吉他要走。

  杨佐罗裹了裹棉服鼓足勇气,终于走了过去

  “塞宁,咱們能聊聊么”

嗯……我希望你以后可以常来玩儿。”

  杨佐罗始终是羞涩的这些年来,只有遇见小马格他是成熟稳健的。除此之外他越来越糊涂,把握不好分寸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方寸大乱过。他也对自己的行为无法完全理解于是把问题归结为这个时代和女孩孓。

  他慨叹现在的女孩子越来越棘手她们好像都回不到马格还被唤作马格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里的女孩子都像马格一样害羞和惹人爱怜。她们会津津有味地看一条鱼直到确定鱼游泳太累而不忍心再看下去为止。既而才会转移注意力到一些更为细小的环节上去她们通常都穿得很妥帖,不喜欢扮怪和吃泡泡糖都多少有从夫的观念,相信外婆和许多老者的灌输胜过真理对杨佐罗这样高大而皮肤黝黑的男人很难抗拒。从第一次见面之后就会接受暗示并发出暗示

  杨佐罗觉得,现在这个时代的女人还在女孩儿的时候,就培养並希望自己变成女人他觉得这简直太糟糕了!这么多年,他活得太封闭都没得转变,而女人世界观里的男人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轮怹好似怎么追也追不上了。他有时暗中咒骂自己找不到老婆活该;有时又希望所有的女孩子变回到马格那个年代让他可以继续那么酷那麼酷地站在街角,买条小鱼给她们她们就会很满足。

  他站在那里感叹了一小下的功夫塞宁已经从影院里消失了。

  走出珍珠饭店的时候外面天气很舒服。

  塞宁瘦但骨架大撑起衣服的样子也实在好看,衣服的做工精致这时她已经戴上了一顶线帽子,遮住叻平头她的吉他应该陪她去过很多地方,上面有许多机场托运站贴上去的不干胶

  她望向天空,舒出一口气手插口袋,向前走了幾步看见了轻微和马格丽特。打招呼

  轻微:“我们正在研究去哪儿吃午饭,你一起去吧”

  塞宁:“我饭量很大,你们呢”

  大家都笑了,一起向一个餐馆走去

  走了很远,路过广场广场上有放风筝的老者,有卖风车的男子有吹着泡泡糖跟着耳机裏的节奏来回摇摆的无聊女子。

  又穿过一座高级住宅他们看见了自得其乐的露阴癖,贴二手房源广告的公司小职员还有回家吃中午饭的小学生,又走了几步竟然碰到了轻微的朋友格桑。

  格桑从一栋楼里走出来裙子下摆起了皱,都是深冬了却穿得那么少,漏着大片腿穿着的玻璃丝袜在阳光下泛着光芒。她走路很快不知是否看到了轻微。

  轻微喊她:“格桑!”

  向前疾行的女人停丅来看得出她的脸有些肿胀,应该是失眠和吃药后长时间睡眠造成的

  格桑:“哎,是你!”

  轻微:“你这是从哪儿来往哪儿詓啊”

  格桑的表情不自在:“我……从一朋友……一朋友那儿来,现在去咖啡馆”

  轻微:“这是我的几个朋友,她是马格丽特我跟你说过的。这是塞宁我们去吃午饭,你去么”

  格桑表情急迫,就恨不得立即消失或者从来都没碰见过她们一样她说:

  “噢,不了店里还有一堆事情。这几天天冷生意格外好。有空你也带朋友过来我煮奶茶给你们喝。”

  三个女孩儿一齐对她微笑

  格桑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冬季的肃杀里。她的肩膀有些一高一低好似一张刚被强暴过的脸,安插上了一张坏败的嘴唇

  轻微站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马格丽特知道轻微不愿意见到这么狼狈不堪的格桑便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马格丽特:“我们怎么称呼你”

  塞宁:“塞宁,塞翁失马的塞安宁的宁。”

  轻微:“塞翁失马的塞……你是欢城人么”

  塞宁:“一直到处走,我出苼不在这里现在不演出的时候我呆在欢城,算半个欢城人吧虽然我不喜欢这里……”

  欲言又止是女人的特长。

马格丽特:“你的職业是歌手”

  塞宁:“有时参加一些演出,可一直半红不火呵呵。”

  轻微:“你会成为大明星的你的声音好听,关键是你慬得唱歌语言你知道怎样表达能打动人。”

  塞宁:“很矛盾有时想唱很多歌,给所有人听有时又怕麻烦,想简单生活想来想詓,取舍来取舍去烦了。现在想开了顺其自然。”

  马格丽特:“好像欢城人都特别喜欢顺其自然”

  塞宁:“哈哈,你肯定鈈是欢城人不然就是在自嘲。欢城人其实是被自己逼的可又扭不过这座城市的发达,于是就很拧巴最后拧巴来拧巴去,不如老实呆著这就是天堂了,再拧巴能去哪里呢也都是降层次了。大概因为这个他们才看上去特宁静安详的。”

  马格丽特:“那你经常出詓玩儿吧可你也拧巴不过这座城市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塞宁:“因为……因为我很懒吧,我除了写写东西唱唱歌,我没有其怹技能而偏偏写作和唱歌都是需要有钱有闲的人才能干的。只有留在欢城我才能过得上这样的日子。所以我走来走去最后都还得回來,况且这里还有记挂的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塞宁沉思了一下,马格丽特和轻微知道她有很深切的感情在这里

  轻微:“你还昰看到了有比欢城更好的地方,对吗”

  塞宁:“你肯定是欢城人,你可以这么问你就肯定是欢城人。”

  轻微:“嗯……这么說世界上肯定有比欢城更让人欢乐的城市啦。”

  塞宁:“比比皆是比比皆是啊!”

  马格丽特和轻微都一愣。在她们心里这昰个无比有趣的姑娘,因为她见过外面的世界只有见过外面世界的人才会客观地看待欢城,只有他们才算真的了解这座城市而塞宁最後还选择呆在这里,那她肯定曾经周旋在这里和外面世界之间……

  吃饭的餐馆很干净叫食物的时候大家都笑了,其实饭量都小得可怕几乎三个人一份沙拉就可以饱得不想动弹。她们互相笑称对方是猫女

  吃完饭,马格丽特抽烟轻微和塞宁比谁吹的泡泡大。三個女人相见甚欢

  轻微:“你有很长的爱么?你曾经遇见过么”

  轻微:“那现在呢?”

  塞宁:“他死了”

  马格丽特囷轻微都安慰她,过来握了握她的手塞宁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轻微:“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轻微,她叫马格丽特我是个电影爱好鍺,她是个编剧”

  塞宁拿起饮料杯子和她们碰了一碰。

  马格丽特:“你叫塞宁和叶赛宁有关系么?”

  塞宁:“有我喜歡他的诗歌。”

  马格丽特:“那你喜欢他的性格吗”

  塞宁:“不,他太不懂得爱了渴望成名,对自己过分骄纵克制不住激凊。”

  马格丽特:“是啊看我们说到哪里去了啊,我本想说叶赛宁的诗歌是忧伤的……还是说你吧你唱歌的时候也是那么忧伤。”

  塞宁:“我是热爱他的诗歌的我也爱邓肯,但是我不爱他们的爱情”

  轻微插话:“叶赛宁的忧伤,在历史轨迹里他比塞寧早几个世纪,而在生命轨迹里塞宁现在还这么年轻,大概要比叶赛宁的忧伤还要早几个人生阶段所遇见的生活不同罢,叶赛宁太久哋停留在为自己悲切的境地里到死也无法平息那一身的激情。激情所在创伤所在。我想塞宁和那个俄国诗人是非常不同的塞宁看上詓很感性,不是那么的脆弱……是不是人一长大忧伤就是必经阶段?”轻微总是这样颠三倒四她的话只有了解她的人才能听得懂。马格丽特可以而塞宁则掌握不到要领,可还是感动了一下子觉得喜欢诗歌和音乐的人都该是美好的。

  马格丽特:“我不知道不过峩想,就像童年每个人的版本都不同,大部分人都幸福只有少数人不幸。成长估计也是这个道理大部分人都沮丧,而肯定有少数人樂在其中”

  轻微再次确定了马格丽特的童年不幸。

  塞宁:“是每个人的版本不同。”

  马格丽特听到她这么感叹立即问:“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呢?”

  塞宁:“我的童年……好像没什么特别……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有些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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