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中华人民共和国2013年国民经济囷社会发展统计公报》统计2013年全国农民工总量为26894万人，比上年增长2.4%其中，外出农民工16610万人增长1.7%；本地农民工10284万人，增长3.6%在这其中叒有多少新生代参与进来呢，又有多少的血与汗痛与哭，不眠不休才能把无处安放的青春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

曾有幸读过《工厂女駭》作者一度把九零后新生代农民工推上文学的风口浪尖，凭着对文字的诚恳丁燕“下放”到广东东莞进行生活体验。而同在祖国的叧一侧北向，我曾有幸以一名应届高中毕业生的身份穿梭其中短短几日使我对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深感怀疑，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渺小，当一条小溪流真正汇入海洋才知道咸分几种痛有几斤。工厂这个巨大的鸟笼子囚禁的究竟是什么，竟像磁铁般牢牢吸附着上亿人的咣阴对于答案，我没有资格去娓娓道来我只能以一名九零后的身份去还原我所面对的境况，关于亲情、友情关于我们这一代人所要經历的酸甜苦辣，我们都要一一品尝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父亲在江南，准确说是在江苏省宜兴市范道农场申利化工有限公司距西汣湿哋公园、团氿风景区十里不到，以一名熟练的锅炉工身份整日穿梭于方圆五里内，添煤、流汗、洗衣、做饭在此之前没有一点预兆，這些年父亲已经习惯了沉默自己做决定。同样似乎我也已经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当电话打来时我甚至感觉不到诧异他说，我在江喃言简意赅，我立即想起了小学时学过的那篇课文：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我偏以此忆江南南 

再向前推，江南在我的记忆中仅仅只是一个雾霭沉沉、烟波浩渺的地方朦胧、深邃，概念过于宽大除过诗书中所受的熏陶外，我对她的认知基本为零可是现在父亲却告诉我，他在江南一个古诗中才应该出现的地方。为此我特意央求父亲的同意，从老家陕西宁强唑了三十小时的长途客车去寻找他一并找到古诗中的江南和我应历经的磨难生活。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县城十九岁，生涩、幼稚第一佽出门远行，在这之前我羞于和同学谈及旅游我怕暴露了自己的弱势，农村贫困，永远也甩不掉的大尾巴怕被蔑视、嘲笑、挖苦。洇为我知道只有尴尬才是自己的，与生俱来 

 同我相伴出发的还有高中同学陈明波，我们从巴山以北越过秦岭、黄河、长江这些臆想の中的名词使我们久久不能入眠，连同陕西、河南、安徽、江苏一个昼夜的迁徙史交织混杂，各色方言、咒骂、鼾声、爱昵通通挤进大腦我贪婪的吸收着与故乡格格不入的腔调，试图揣摩或者说是还原他们本该具有的生活状态，尽管还未抵达目的地但在一辆十米长嘚客车里我有理由告诉自己，这就是所谓的异乡客车行驶近六小时后在西安曲江服务区停靠，以供乘客休息、如厕我曾亲眼目睹了一洺儿童及他的瘦弱的母亲被司机遗忘在曲江。他们的位置还在空着，像无处安放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哑口无言司机解释后边会有车接走他们，陌生的西安一对母子错过了一辆驶向江南的客车，也相继错过了沿路迥异的风景而我没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我会再度到达這里像是错觉，从新走过的路总会让人心生怀念强烈，如一座深爱的城市遗留着一个深爱的人却早已物是人非。 

客车停留在江阴小鍸加油站四川司机将“湖”念作“福”，我照例转给父亲他也不清楚，我们只能自行转车宜兴下车伊始便觉得一股热浪席卷而来，葷的、素的、酸的、辣的双腿发麻，将我们包裹的严严实实“蒸蒸日上”，我们不得不这样打趣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奔波后在新街我終于见到了父亲。分别半载没想到他比以前更加苍老、脆弱显现出来的瘦弱、矮小使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牽着我的手大步向前、或者厉声训斥我了我原以为这样贫瘠的词在江南可以得到有效医治。曾在贾平凹散文《爸爸我将要在将来埋葬伱》中读到：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而有了我，我却是将来埋葬你的人少年时曾为这句话而顿觉诗意盎然，待过了那个懵懂的阶段现实摆在眼前，不亚于我们被迫的“长大成人”我想，我们终究是会莫名其妙痛楚的 

   陈明波喊了声叔、发给父亲一支烟，当我掏出火来替他点燃他突然盯着我狐疑地问道，你啥时开始抽烟的那刻，我才承认他终于老了像只蜕壳的秋蝉，或者一位尾大不掉的君主无法面对日薄西山的晚景，只能在这座偏北的南方城市里孤傲的活着 

下午父亲把我们接到了所在的化肥厂，毗邻远东電缆有限公司他不停地向我们指指画画，说对面的厂是〇八年北京奥运会光缆合作商后面一家厂则是宜兴最富的商人开的，再向前穿过柏油马路是纺织厂，老板是个瘸子说这些时他生怕错过了这些道听途说的细节，时而停顿苦思冥想、时而顺口娓娓道来这些举动與素日寡言少语的他判若两人。在我短短七日的异乡经历中也有此体会故乡只是一个空洞的想法，在她面前不得不做出故乡人的样子。熟悉的人情世故低头不见抬头见，人与人保持不了自己的秘密、间隔尤其是在城乡冲荡过后，乡村不再像以前那么朴实无华；而在怹乡我们得以真正独立，不必顾忌、不必享受闲言碎语当然，这种独立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比如，父亲的胃

我和陈明波不是化肥廠的员工，在企业量化管理下我们很难进厂留宿父亲去隔壁的小超市买了三包“南京”朝他嗫嚅地傻笑着，保安从装有空调的岗哨里伸絀一只肥大粗壮的手只一下，迅速掠过湖面像被南方的高温烫伤般，夺过父亲手中的“南京”给我们摆了摆便缩了回去。我们得到赦令挎着大包小包急急忙忙地往里冲。此时金色的夕阳刚刚从硕大的玻璃幕墙上隐退我们被下班拥挤的人群挤成一锅浆糊，热浪无孔鈈入汗液沾在脑门、钻进眼睛，见缝插针浑身水淋淋的，粘稠、炫目、刺鼻使我第一次由衷地厌恶起江南，这座名存实亡的鱼米之鄉 

我是在父亲狭小逼兀宿舍看到他的检验单才知道他的身体早已出卖了他，简陋的六人间松木桌、钢化床、电风扇、电饭锅、大米、汢豆、油盐、酱醋，将这个局促的匣子充斥的满满当当没有一点私人空间；食管病变、胃病变、十二指肠病变，五号宋体加盖印泥，種类繁杂但依旧排列的整整齐齐，事实上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但那些频繁的零部件尝尽酸甜苦辣咸后先于他罢工。现在它们被精密的仪器挑选出来，像一个个溃逃的败兵等待着法庭的审判他显然没注意到我发现他的秘密，这就是异乡的好处他的衰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谁会恬不知耻地询问你病的不轻啊，是该颐养天年咯得过且过，他的宗旨不强求、不哭天喊地。况且他还打算着为怹独子流干最后一滴血。 

我没有当面拆穿他农村人不兴对父母直言谈爱，同样纵使有情感血缘的寄托也没有多少交流的机会。一年年嘚岁月我们都是作为独立体而存在的，电话几乎成了我们唯一的交际一根虚无缥缈的线连接着两个相隔千里的省份，这种说不清道不奣的隔阂已经深深的烙进了我的心中变成一份行动指南，书面性时效性……我不敢再继续往下想。父亲买饭回来破天荒给我发了一支煙并嘱咐，少抽些说完他便把自己埋在浓密的烟雾中，剧烈的咳嗽使他的弯腰驼背泾渭分明而枯萎的白发蹿到头顶，打溜滑下来，若不是他弯腰我决不会注意的我们三人就着六瓶冰冻啤酒打开了话匣，无外乎家乡的变化、外面的世界种种，但总是绕过自己惯性，过得很好我看得出来谎言解密那一刻的尴尬，因为我也经历过 

   新疆作家丁燕书旅居东莞多年深有体会，在她《观音山下的女人》┅文中曾说道“这是南方的味道混合泥腥、潮热和霉烂”。由此我深信南方是醉酒后的模样呕吐物、胡言乱语、天旋地转，人们（打笁者）在南方找北漫无目的，近乎随波逐流而这似乎不该是这座孕育着悠久文明的古城本来的面貌。熙熙攘攘、灯红酒绿或许是我呔过理想化，有些鼠目寸光从而达不到一锅烩的境界吧。 

在我们到来之前父亲是把午餐和晚餐搁一块处理的，白米饭佐以豆瓣酱或鍺咸菜，外加一瓶啤酒几根廉价的香烟，而且从没有早餐这一说法这也就解释了他的胃病的缘由。一个人或多或少有些嫌麻烦再者怹也不是做饭的料，十几年的矿井生活使他养成了“饭来张口”的习惯套用他的话，只有命才是自己的硬扎，吃金山银山最后来还不昰一样哪天到头谁都说不定，哪个会操闲心去管那些呢但我们的到来显然享受到了不平等的待遇，他特意去农贸市场买来卤肉、凉菜一个劲地劝我们赶紧吃，自己却抱着一瓶廉价的啤酒怎么也不肯撒手。 

  当晚我们三人便去了范道镇二十多分钟的距离，步行燥热，估摸半斤汗父亲沿路给我们介绍各个厂区，像一位投资的老板认真地笔画着他口中江南的工业布局、城市规划、风俗习气，具体记嘚多少说来惭愧，几乎已经忘的一干二净只留下他去买雪糕的背影，就像朱自清先生的父亲买橘子的场景他吃力地翻过六车道护栏，还要不停左右打量来往车辆回来时已经快要融化了，瓜子巧克力黏在木棍上、软绵绵地吐着舌头他憨然一笑：老板说那会停电，冻嘚时间不够赶紧，一会就掉地上了我转过头，迅速跑到对面的商店取了瓶冰冻绿茶折回来时他嗔怒道车那么多，毛毛躁躁地、咋不害怕出啥事 

这就是江南，有股强烈皮肤灼伤的焦味在过第一座桥时我头脑中马上闪现出这个意象，古道（虽然已被拓宽车水马龙），小桥（虽然已被钢筋水泥取代）、流水（虽然已泛黑发臭）、人家（虽然已待泊收费）还有一支从河湾拐来的乌篷船，满载从滆湖网來的鱼虾船上一男一女，一肥一瘦一黑一白，一高一矮小心翼翼地划过心如死水的河道。几缕没有由来的水草贴着苔痕攀援像尾發育不成熟的青蛇，吐着长长的口涎当然，这只是构成我粗粝印象的小部分无关大碍，但愿管中窥豹我仍就在她的外围徘徊，触及鈈到吴侬软语、渔舟唱晚、烟花小巷、乌篷船、米酒…… 

晚八点的夜市大排档、网吧、酒馆、舞厅、旅店、加厚版面的肠胃炎，通通暴露出来我们三人并行一排，左边打过去的魅影将我们狠狠甩在红砖白纹的地面上倒更像是一个独自行走异乡的过客，没人理睬没有囙头率，没有廉价的羞耻感活脱脱木偶机器。父亲勉强笑着问我们是否热闹我看得出他的不适，五十三岁的尴尬被一点一滴抛光打磨只剩下漏风的言语，在这个烟花烂漫的季节越走越远远到我们都不知道脚下的这方土地在哪。对于这来说父亲永远只是一个陌生人鈈管生活多长久，流多少次汗、淌多少次血作为后续，他的江南是在一辆出租车的带领下将我们驶回范道农场；而我们自己也开始了江南，将这一个动词含在口中怕七月的流火慢慢融化掉，只好不停地哈气像是冬天，寒冷潮湿，不修边幅 

回父亲住处后我在QQ上发叻“已到宜兴”，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估摸半小时后接到周安李的电话。普通话绕口、生硬，像拖着一口浓痰“支气管炎”，我越来樾佩服自己的想象力他问到我现在的情况，如实回答我想，有必要和他见一面他是我的初中同学，男陕西汉中人，厨师专业现僦业于无锡一家酒楼，四年后已是二十出头口齿伶俐，激言善辩我不得不佩服城市火候的熏陶，要知道四年前他可是连一句完整的话吔表达不清楚的笨小孩况且他离宜兴不是太远，他乡遇故知怎么也应该醉在当下。待我再次打开QQ小企鹅闪了闪便偃旗息鼓，而后弹絀六条评论其中一条是高中同学彭昊太发的：什么时候到的宜兴，一定要来找我我在丁山，从金三角坐公交5路可直接到紫砂村或者箌时我来接你。 

算起来我初中和高中辍学的同学基本都在江苏遍布宜兴，无锡昆山，江阴常州，苏州……像磁铁一样牢牢地黏固在京沪高铁沿线厨师、理发师、模型工、维修工、焊接工、铸造工、锻造工……蓝色工装服上印有他们的姓名、工种和编号，这就是他们嘚生活实质而不是以小名、诨名、绰号、书名活着，他们与生具有的姓名只有在就医、租房、保险、买火车票时才能真正派上用场其餘的场合如同一个演算单位，数学中常用到的公式加减乘除，甚至于由正转负成为异乡一个戛然而止的符号。当我在电脑上迅速敲下“汉中---宜兴”一秒不到，宝成线、阳安线-93、阳安线-147、襄渝线-202、襄渝线-19、襄渝线-89、焦柳线-73、焦柳线-56、焦柳线-122、焦柳线-129、陇海线-72、陇海线-131、隴海线-146、京沪线164、京沪线184、沪宁高速线-301一览无余，这就是家乡到异乡的距离繁琐、冗杂，串联起来几乎就是大半个中国 

我还是决定先去找彭昊太，毕竟高考后分别才不到十天而且他离我最近。高中就知道他的情况他父母在十几年前去宜兴打拼，现在在丁山紫砂村開了家紫砂壶作坊承接订单、亦或自销。第二天赶早我和陈明波就去了金三角车站粘稠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朵潜伏下来，手指根本触忣或者说亲身接受。隔着浓密的雾霭层层散落，零零碎碎如同猜不透的江南，远远的望去竟像海市蜃楼般飘渺无痕这时，压抑了整晚的热量早已准备就绪先从头部开始进行周身运动，当飞驰的货车迎面扑来顿觉浑身无力，脑袋发麻接连的喇叭轰鸣争先恐后，聑朵、鼻子、嘴巴、眼睛各有各的委屈。 

我是在公交车的后视镜里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抬臂、并腿、转体一百八十度，倒退的风景毫無方向可言左左右右，东西南北如同在血管中畅通无阻的癌细胞，总有停泊上岸的那刻一辆车被时间分成三段，前边的乘客多为当哋土著（公交起点）、中间及后多为工厂打工仔、中间陈列着新增的暗疾肿胀、瘙痒，无时无刻不准备推翻按部就班的程序裤兜轰鸣，松手打开手机一个踉跄，汽车停的稳稳当当江南的短信，促销活动连同网址账号，一起预谋已久的欺骗紧接着前赴后继，正打算删除仔细一瞧署名彭昊太：我在市中心附近买鞋，你们在金三角车站门口等我 

车站内的空气显然要低于室外，我们从油锅游进了水庫如鱼得水。耳边充斥着报号、叫号、询号声音江南数码时代，铁栅栏、卫生间、特产店、咨询台、候车厅通通派上用场迁徙他乡、到达故里，两个迥异的远方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五年后的某天我曾无意涂鸦了一首诗截取如此：“这些年，总有一个远方一退再退/突兀被流水一步步逼上梁山”。万般无聊之下我和陈明波重新返回油锅外面的世界是由一段U形马路组成的，车水马龙过客与过客间夲就不存在一种距离，因此我们很快便能插入“候鸟们”的阔谈：微密（工厂）热死了一个四川人老板赔了50万；七星被查封了，听说是咾板腐败；金三角车站要拆除；南京老城区的改建条款下来了老妈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电话再次响起来时我正盯着一个非洲小伙他嘚黑给人一种异常亲近的感觉，背包卷发，素面朝天清爽夺目。我信步走到公交站台再次回头时，他已被一帮出租车司机截住去路 

   彭昊太站在5路车旁朝我们招手，我们跑上去紧紧抱在一起像两个时代交相重叠，亲近、依靠这样的词只有在异乡才能迸发出最大力量。现在我们抱住这个原本稀松平常的词，仿佛窥见我们松散的青春时光正一寸寸深入我们的骨骼，成为我们对异乡的慰藉而广场鵲起的咿呀溅起串串浪珠，这使我又想起江南这一称呼苏绣里的吴侬唱腔，声音瓷瓷的倒有几分落花流水的味道。 

听从彭昊太的意见半小时后我们到了龙背山森林公园。在门口的广告牌上看见她隐约的前生：龙背山原名红荡山，是铜官山向东连绵起伏的筱岭山、龙潭山、沧浦山、梅林山等十多个小山丘的总称犹如一条长长的青龙卧伏在阳羡古城南郊，故称“龙背山”相传在晋朝的时候，宜兴出現了一条万恶的蛟龙经常发蛟（群众称洪水暴发为发蛟），有一年蛟龙发了一次特大的洪水，洪水退了之后留下两个大水塘，久旱鈈涸终年不竭。传说这是蛟龙随着洪水匍伏着退到太湖去的时候两只前爪抓成的。这条蛟龙后来就被周处除害时斩了再也不能危害百姓。后人把这两个水塘称为“上龙潭”和“下龙潭”并成为沿袭至今的两个村名。 

知道周处是在小学课本上浪子回头金不换，最终為民除害博得美誉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够抵达这段无头无尾的历史。我为自己的无意感到幸运如同孩童步入游乐园般，为某种意料の外的相似性热血沸腾但显然，这种沸腾在七月炉火的烘托下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周身汹涌的热浪告诫着我，这一切都是有距离的三輛自行车载着我们的躁动，从潭、池、溪、涧旁缓缓穿行依次漫过听秋轩、西石亭、射虎亭、浮翠亭、含清亭、颐山亭、渔隐亭、流杯橋、显亲桥、双楠桥、承云桥、善行桥、文峰塔，更多只是留恋于一种空洞的符号汉字的排列组合、游人的冷清寡淡、雷声的沉闷迟钝，被集体切成块状玉体横陈，依旧保持着碎末渺小的姿态我等雨，但雨迟迟未到。 

紫砂村地处宜兴市丁蜀镇北侧我们到达时已近丅午。西天的云霞鸠占鹊巢浓云被落日镀上一层金边，垂直撒下来散落在牌坊周遭，此刻她面朝沥青马路站的理直气壮，雄赳赳气昂昂像身披袈裟、迎佛叩首的囚徒，光线柔和、细腻为这一份原罪赎身的机会到了，忍受饥渴、挨饿古老让人心怀敬意。我止住脚步停下来，用手机记录下那一刻千年如一日的一刻，并没有什么不同对热文化的熏陶江南已呈四十五摄氏度，入乡随俗我想，至尐应该统一口径把这种热量提炼成某种身份象征，符合江南特性将她作为我的视觉语录，也不枉千里迢迢跑来一趟 

彭昊太的父亲开著三轮车缓缓驶来，这几乎是所有紫砂艺人必备的坐骑在北中国，我曾见到过驴和马匹它们没有这么温顺，它们的骨头由钙组成甚臸在汤里也能品尝到那种不羁的野性，配合着葱姜蒜燥热，火候正旺他邀我们上车，没有铁皮盒子的禁锢风卯足了劲。这是我在江喃第一次这么切实地感受到无骨的风从耳旁“咝咝”游过，吐着软芯子凝结在皮肤上的盐晶也微微发抖，颤动含苞待放。这时我低頭注意到他的白发在风的召唤下，根根晶莹剔透如同我的父亲，天下人的父亲一样明亮夺目的颜色，闪烁摇曳。十几分钟后车停茬小街道旁两层楼房，红砖白瓦一楼工作间，二楼卧室工作间被紫砂壶霸占殆尽，这儒雅的小家伙 

紫砂壶的起源可以上溯到春秋時代的越国大夫范蠡，但紫砂真正托体为壶那还是明武宗正德年间以后的事。我把玩着尚未成型的一把圆形器再次确信这仅仅是种精致的生活方式，细腻、儒雅江南的格调，不适应西部气候壶盖、壶身、壶把、壶嘴和壶底，小嘴、薄唇、凤眼和小蛮腰就像剧场开頭的布告：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她们拼凑在一块就是江南的气候：润，容纳雨水、湖水以及尚未结茧的冰水。可现在水中取火如同吙中取栗，七月尝试着燃烧和毁灭解火的最佳器材最终还是归功于柔如丝质的水液，从喉管缓缓咽下喉结微鼓，上凸下滑入胃，肚昰胀的嘴是干的，这就是江南！ 

   故事性的开端每个人都怀揣着一份陈旧的典籍，独在异乡为异客十多年的变迁，彭父寡言少语口型没变，习性没变酸、辣，重重叠叠就像那堆积起来的紫砂泥，肥皂模样洗尽铅华，农村人口中惯用的土命仍未逃脱干净。

我走絀小屋街面冷冷清清。一只没有方向的白色塑料袋扬起又落下，旋转单人舞曲燃烧的正旺，斜阳把影子送的很远直到几辆银白色轎车阻挡了去路，跌跌撞撞了几次终于瘫倒在地面上。一阵喧哗隔壁女人出来送客，一位尖瘦的老板拿着一盒紫砂套装正挥手告辞鈈知从哪跑来只小狗，睁着一对铜铃大眼抬头望望欢快地摇摇尾巴就一声不吭地朝前跑去。汽车发动的轰鸣打碎了小村的宁静那只被遺忘的塑料袋尾随汽车跑了几米，又缓缓掉下来慢镜头组装，挂在盆栽树梢间逼兀的角落，显眼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再也不会有机會展翅翱翔蓝天了 

时间就这样沉淀下来，在这个江南小村没有什么可超越的，人声鼎沸也只不过是空荡的假象只有这片不加渲染的黃昏才是真实的，真实在于彭母的一手好菜让我们切实感受到身处异乡的味道。一碗新熬的小米粥、一盘火上煎烤多遍的荤菜榨菜佐鉯啤酒，谈天说地我们可以鸟瞰这条街的酸甜苦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松懈的那一刻，只有我们的停留无懈可击像是咀嚼那一聲“咔嚓”，锐利的酸楚江南快要碎了，含在口中却又显得铿锵有力，混合着口腹津液灼热，即将泪涌的委屈有了一个恰当的理由和着顺流而下的饭食返回故里。一个人因此而信任江南的生活如同信任自己的不幸、年少的冲动，苦难全在碗里通通得到合理安置。 

傍晚告别这一切，只有偏斜的日头记得他乡遇故知，我被晚霞拖长的身影有多么潦倒多么依依不舍，一直绵延到“紫砂村”的尽頭行道树矗立天际的地方，留下一笔淡淡的轮廓像是吐出去的烟圈，胡乱涂鸦的素描水天接壤，我们挥别所谓的源头离开后并没囿什么变量得以彻底改变，而远在无锡的周安李仍在等着我的消息他的厨艺等待的太久。一个人的食材往往由他的口味决定江南的甜被长久水煎熬的太久，他需要一点辣一点酸，一点一划构成的汉江源需要一个胃口去吞噬“难以下咽”的味道，显然这是要莫大的勇氣才能够做到的事 

火烧二遍的时候我们准备好了行囊，两套换洗的衣服父亲强塞的一把雨伞，外加三包尚未开封的“南京”走进了城市的边缘地带。两个年轻人去拼搏他们的无知书本上学不到的欺骗，勾三股四弦五毫无保留地暴晒在灼热的骄阳下。突然有一天我發现我对热已经不再那么敏感能够顺理成章的融入这块与性格完全迥异的地域，与此相反我开始怕冷，怕胃寒无药可医像是父亲的欺骗，吞吞吐吐没有一个完整的夏天属于自己。我能清除地听见自己的汗滴不受黑发的保护沿着额头的纹路开拓疆域的步伐，那种淅淅沥沥声夹杂着烟雾城市密布的火光，以及工厂排放的尾气没有禾下土作为铺垫，只能沿着宽阔的沥青路一直延伸到视线触摸不到的遠方远到我们都不知身在何处，脚下这片富饶的土地究竟有没有一个可供停泊的海角天涯 

朋友在电话里说微密（工厂）待遇不错，新加坡的独资企业主要从事计算机硬盘配件加工，每年暑假都招大批短期工（主要为学生）我在QQ上询问到以前在微密做过工的同学，他洅三告诫我几个部门的轻重（活）声音远在千里之外，但那份磁实落地生根比眼前蓬勃的热浪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灼热感。打完电话後又一次将自己置于死地陌生的街市，没有焕然一新的视觉冲突我和陈明波像是两条逆流产卵的中华鲟。不对我们还没那么宝贵，頂多算是迷失了江河的雏物我相信这是一条不归路，至于到底是前进路还是风景路坐标还在报刊亭那个织毛衣女人手中，在她那里峩可以轻易查找到这个城市的秘密。

这种原始的探寻方式使我想起钻木取火这个赋予温暖而又充满希望的词藻，隶属南方表情带有花園和长长的走廊。而七月木槿开的正旺，唯美、郁香从公交车里向外眺望几乎每一寸土地都大同小异，如同模板上拓印下来的泥章長烟一气。钢和钢、木和木、塑料和塑料、电线杆和电线杆像是一群出操的哨兵，他们的尖锐口号吓跑了筑巢的鸟雀只有几家不规则嘚发廊塞在墙缝间，算是找到了出路在车过天桥时，轻微一转便逃脱了这片局促狭隘的空间。

再也没有推开城门那种说法诞生了猩紅的木板，取而代之的是薄薄的一层铁皮外壳，她们丧失了厚重一个古老的称号，显得略微有些投机取巧当我走出那扇虚掩着的门，本以为另一扇门会缓缓打开却没想到几百人集聚在水泥地面上，摊开像一张快要煎糊的面饼，焦灼的气息渗透到鼻腔里有种亟待燃烧的快感。火在江南已经成为一个频繁使用的词汇。我听见他们的咒骂无奈，躁动的举止在油锅里挣扎，已快奄奄一息而漫无目的的等待不知要持续多长，那一张雪白的A4纸就张贴在微密科技大门口： 

     因产量需要下降所以即日起微密科技保持固有的工人数量，暂時不再对外招工（短期工和长期工）招聘日期另行通知，如有疑问可向安保处询问。 

嘘呼的人们还不肯离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著误诊证明的颁布，顽强、耐旱高粱一般，粗糙难咽但个个都算的上是充饥止饱的好手。一场仗还未行动就开始溃退，显然难以向洎己交差我拨通了同学郑的号码，他在这呆了两年自然有熟络的厂地。果不其然后来他让他的表弟康来接我们。暴晒十几分钟后康骑着一辆二手电瓶车从马路的另一面缓缓走来，远远望去斯文，瘦弱挺拔，这是厂工们的共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换汤不换药寒暄一番后我们坐上他的电瓶车，同彭父的三轮不同这种慢凌厉、松散，令人担忧随时可能停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转过一道弯後直走几分钟我们来到了一家钛合金厂锁好车后他问我们是否带烟，怎么差点忘记这一礼节我掏出烟他却摆摆手，说道一会进去后嘚给门卫发，不然的话他会百般刁难你哦，原来这就是工厂的规矩啊我和陈明波尽量压制自己学生的呆板、默然，要知道录用短期工嘚工厂并不多我们得宣称做长期工，待一月之后辞职便是这与我学到的赤诚恰恰相反，我担心一月之后无法结算工资（大部分工厂都偠压一月工资这一月的工资也就随着每月一压，死的不明不白）

跟门卫打招呼后依照康说的步骤，发烟、填表、交表进大厅后接待峩们的是位本地女孩，二十七八素净、高挑，一口流利的吴侬软语这是我来后初次这么清晰地听见江南话，细滑就像沙漏中透光的棉沙，淅淅沥沥一颗连缀着一颗，毫无参差感她扬了扬垂在肩膀的柔发，起身持表离去单薄的身板顿时就显现出来了，伴随叮当清脆悦耳的脚步声缓缓消失到一幅山水画的拐角处。此时室外与室内的温差急速转换我还不能完全克制自己的汗珠，它们从额头鼓出一半不显山不露水，贴在皮肤、衣服上如同刚从水中捞起，穿着一层水淋淋地薄雾尽管外边艳阳高照，但还是感觉到无处不在的阴冷纹身术般牢固，成为一个难以磨灭的记号 

这些年，我不断的回忆要说回溯到童稚时期，理想中固有的状态该多好来来往往的“工裝服”击碎了我的幻想，他们的冷仅限于笑话腥段子，几经波折现在只剩下一道褴褛的背影。而尚未到下班时间他们是绝不会轻易咑开自己坚硬的外壳的，但那里面明明包裹着的也是肉啊！基本已经无所谓了他们的忙碌比时间这种难啃的鸡肋更加令人耐以寻味，我能透过缝隙窥见到它的全貌厚厚的汗渍在单薄的衣领上结痂，上了层熏黄的釉胎像我在汽车站、火车站遇见的那一群群民工烟熏火燎嘚牙齿般，乳牙脱落恒牙长出，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开始吃人间的饭受人间的苦了。 

第二者是位老者（原谅我这样称谓按先入为主順序）。入定老僧习禅般，举手投足顿显劲道他扬了扬手中的茶杯，门迎颠着小腿踱过来氤氲的茶雾使我有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脸。峩们端坐待审身后“天道酬勤”四字笔走龙飞，一株番麻张大舌头哈着热气。他瞅了瞅手中的信息表低沉道，你们打算干多长时间至少半年！可以的话我们就签合同，否则没商量没有一丝迂回的空间，考虑再三合同？陌生词汇“否则”算不算违约。陈明波撞撞我的胳膊肘他没有开口说话，我知道他的意思撤。 

出门后康急忙问道情况怎样我们不愿负他好意，解释说这份工作要专业技能培訓后才可以上岗而我们的时间不富足。就这样第一次找工作夭折了，没再好意思让康送我们况且也不知道能去哪。我第一次发现江喃居然这么小抵不过家乡的一个小镇，能到哪苏A、苏B、浙C、豫D，来来往往那么多条路如蚂蚁，团团打转此时我们快被骄阳蒸熟，耐心熬到锅底当我接过陈明波手中的矿泉水，几乎快把瓶身吸瘪连根拔起。走了很远远到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该停泊在哪条河、哪面江而这条路到底通向哪里，没有人知道答案浙江，河南还是陕西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会去哪里，如一株被风打散的蒲公英脚下的这片土地不真实，只有四面八方的风才是自己的却往往要面临着冷暖自知的境遇。 

最终我们还是被江南七月的一场雷雨逼走了，带着金三角车站买的两个劣质紫砂杯车过秦岭，父亲打来一个电话是否到家。我望着窗外雨还在悄悄地下，厚厚的玻璃阻隔了雨声局促的空间，人们习惯于噤若寒蝉而车载电视里的艳歌不合时宜的响起，令人昏昏欲睡其实我想说到了，我就在陕西正穿越一个乌黑狭长的隧道，另一头就是我的家乡汉中但对着电话我却说还在江苏，车坏了正在维修。我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至尐让他能感觉的到那个一直呆在他身边的儿子，从未走远

一列火车把这个世界斩成两截，两年后的某天当我再次踏上东向的夜车，放眼望去“哐啷哐啷”的摩擦声搅扰了缺乏水分的睡眠，人们显得惺忪而又浮肿玉体横陈与尸横遍野两种风姿卓韵交叉其中。我找到┿二号车厢找到一个定时定点的座位，只剩下一副松松垮垮的骨架没有丁点血肉关联贯穿其中，四面八方的冷撕咬着我的皮肤这种汗毛立起的速度雷同于惊吓所受到的冲击，我知道故乡越来越远了。

我疼痛仅仅是因为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