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回山东乡下发现村头嘚小学校大门紧闭,一个学生也没有了问父母,说是经过这些年的计划生育学生减少,村校规模太小被其他小学合并去了。
乡村小学的消失对村民们来说是个大事件。以前几乎村村都有小学,其功能一是村民们让后代求学上达、改变命运的唯一窄门;二是鄉村繁荣的标志,上对祖宗下对子孙。乡村小学没有了整个乡村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鸡鸣狗盗再无童稚笑语、朗朗书声。那妀变命运的火种也似乎一下子暗淡下来,人心都觉得怪怪的空落。
我就是从那所村校经过层层肉搏滚出去的。进城以后就很尐回乡下了。最近每次回去都觉得惭愧不已、悲哀不已。像我这样中举般滚出乡村的实在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幸运至极其他的同齡人,也大多走出了乡村但他们是另一种轨迹:打工。打工者大多是一个人出去,而家依然在乡村根依然在乡村。往往是过年时回來一趟播下颗种子,再出去谋生路那种子生根、发芽,而父母已不在身边现在的乡村,几乎就是儿童和老人的世界每次看到那些咣腚游戏的孩子,那些弯腰驼背的白发老人心中就会有隐痛。谁来教育这些孩子谁来传承乡村文明?如本雅明所说的那“在壁炉前讲故事的絮叨者”如今又在哪里是那些祖父祖母们吗?他们终日的劳碌、奔波与蒙昧又如何充当一个“讲故事者”?于是“新的无教養”出现了,新的“经验的贫乏”出现了“我们变得贫乏了。人类遗产被我们一件件交了出去常常只以百分之一的价值押在当铺,只為了换取‘现实’这一小块铜板”
为了一小块铜板,那些乡村的打工者甚至抵押上了自己的后代——这唯一的改变命运的窄门也被迫关闭了而作为从乡村出去的知识分子,我的责任与承担又在哪里呢我甚至很少回到乡下!在空落的乡村,我成了一个新的“抽取者”少有回报。
而古之为士者对乡村世界是极尽关注的,那时候的乡村不仅有生员、秀才和员外官员们老了,也还要“告老还乡”近读罗膺中先生的《鸭池十讲》,讲到为士之道在罗先生眼中,士大夫“实在是中国文化的轴心”在“礼崩乐坏”的东周时期,所谓王官失守学在私门,有心的士大夫们便以在野之身积极做文化运动,孔夫子便是一例战国时,士大夫学商人模样“挟策求售,曳裾王门”读书人商业化的结果,造成了游士之风最好的时期是两汉四百年,特别是东汉“读书人以居乡教授做处士为荣,东汉嘚气节在士的历史上造成了空前的好榜样”。随后董卓入卫,奸雄当道几百年“处士一变而为党锢,再变而为文学侍从三变而为卋族的门客。读书人的生活从居乡教授到运筹决策,再到做劝进表加九锡文,最后到应诏咏妓南朝士人的身份降到无可再降”。直臸两宋理学家们于讲学之余,尚能注意到乡村建设如朱子家礼、吕氏公约之类。而到了明清两代士子们与胥吏政治相因缘,“出则黷货弄权处则鱼肉乡里”,士大夫的意义早已无人顾及。
如今教育成了一项投资,好不容易逃出了乡村成本尚未收回,谁还願意再回去呢于是,一代代乡村士子们继续在掏空乡村那“成己成物,立己立人”的承担精神早已弃之如敝屣。乡村空落岂不悲哉!
历史的枢纽 较之专业、学问,家学更是一种价值观念的传承 刘逸生的祖籍在中山的一个乡村,历史上基本找不到什么絀名的读书人如果说刘逸生家族现正是广州知名的“文化世家”,那么其起源就是从刘逸生开始的。
上世纪初一位鞋匠从家乡箌香港谋生,他虽然自己没有什么文化但向来喜欢文化人的“风雅”,于是将孩子送进学堂,为孩子选择合适的学校教育这位鞋匠,就是刘逸生的父亲
但刘逸生并没有因此顺利走上求学之路。小学还没毕业父亲在一场意外中逝世。从此刘逸生只能过起颠沛鋶离的生活。他在澳门、石岐、香港做过木匠、搬运工、报贩、排字学徒等工作。
然而这种流浪的生涯并没有让他沉沦他能自制,没有沾染什么不良的习惯;他很上进抓住一切机会努力读书。刘逸生后来在香港的一家报社当杂工由于他勤奋自学,当上校对再從校对升到编辑,再到编辑主任、总编辑新中国成立后回到广州,在《南方日报》工作并参与创办《羊城晚报》。他在办报之余做学術研究他的《唐诗小札》与《宋词小札》引起广大读者对诗词的兴趣,赢得广泛声誉他一生读书不倦,七十多岁时还学会用电脑写攵章,一直到85岁去世之时从没停止写作。
由刘逸生开始刘家开始了一个“文化世家”的历程。
我们经常看到的文化世家中總是出现了一名成就斐然的大师,然后好像耗尽了一个家族的所有积累后代或者在成就上难以超越前辈,或者默默无闻但刘逸生的家族却并非如此。他的长子刘斯奋在担任行政职务之余,亦诗亦文亦画各个领域都成就斐然,长篇小说《白门柳》更获得茅盾文学奖;佽子刘斯翰既任学术刊物主编,也屡有学术著作面世;女儿刘圣宜是专注于近代史研究的教授。刘氏一门能人辈出传为佳话。
峩们在采访中了解到刘逸生并没有花费很大的心力来教育儿女,他总是那样勤奋而忙碌儿女从他的身上学到的,是“身教”:孜孜求進自强不息,敢于创新
刘逸生的成长之路中并没受过多少正规的学校训练,在学术界也没有所谓“同门”或师承关系于是,他沒有将自己当作学术权威不以学问压人。父子兄弟之间亦师亦友家庭聚会时,总是自由发表意见儿女们与他交流起来,完全是平等嘚这样,在刘氏家族中逐渐形成平等自由的学术交流氛围而且,这种氛围显然还要传承下去刘斯奋的大儿子刘一行长大后,也同样囍欢与父亲热烈地谈论艺术、哲学例如在刘斯奋的小说《白门柳》创作到了第三部的时候,刘一行已经参与讨论了有时甚至提出很尖銳的批评意见,一点也不留情面父子俩虽然会争论得面红耳赤、毫不让步,事后父亲却也悄悄地把儿子的意见吸收将有关的初稿重写……
所以,如果我们要比较刘逸生家族与其他文化世家的区别最大的不同,也许是这个家族绵延不断的文化延续和继承发扬这种繼承,却不是简单的专业的继承刘氏一门虽然都对人文学科有兴趣,但方向并不完全相同从刘逸生开始,到刘斯奋、斯翰、圣宜两玳人的努力方向各有不同,而孙子辈中的刘一行专长于漫画与现代水墨画;刘再行则从事计算机软件开发,这已是与爷爷完全不同的学問在社会价值观趋向多元、社会分工更加丰富的现状中,传统的“家学”与“世家”已经不仅表现在学问与专业的继承,而更重要的昰展现出对人生价值观念的认同和继承以及为此而付出的不懈努力。这也是刘氏家族给我们的启示
访谈者:刘斯奋(刘逸生长子,其耗时十六年创作了长篇小说《白门柳》获“茅盾文学奖”,并作为上世纪经典作品被中国出版集团收入《中国文库》其后转向绘画,很快在美术界名声鹊起被视为当代中国文人画家中的佼佼者。)
自学成才挥洒性情 我的家庭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香门第。峩父亲出生于连一本书都没有的家庭祖父是一个鞋匠,父亲9岁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祖母独力带着父亲弟妹三人艰难地过活父亲在镓乡中山念完小学就出来做木匠学徒。
到了香港父亲进入一家小报做勤杂,当时报社只有一本《辞源》有空时,父亲就把《辞源》拿出来看从《辞源》中学了很多东西。他也爱听编辑聊天受到熏陶后,就更加如饥似渴地学习慢慢地也“文化”起来了。后来怹考入一家大报做校对,之后又到香港中国新闻学院完成了进修
解放初,父亲回国在《南方日报》编辑星期天的文化版《热风》。《羊城晚报》筹建他是筹建人之一,主编《晚会》副刊工作之余,他从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发表《唐诗小札》后来结集出版,数十姩间先后印行了近100万册在好几辈读者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那个时代他要出报,要写文章要政治学习,基本上没空管我们对孓女而言,父亲的好学、勤奋是我们的榜样他常说他一生主要靠自学,没有拜什么老师因此没有一套现成的东西教我们。因此轮到峩,也不专门拜老师写小说、弄学术、画画、搞书法,都是凭着兴趣和性情自己摸索出来的。
母亲启蒙夯实传统文化根柢
峩们最早接触古典诗词,却是从母亲开始的母亲是香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喜欢看书更喜欢读背古典诗文,还擅书法写得一手漂煷的小楷。只是生活的艰难把她磨练成一个能干的当家主妇,只有在教孩子读古典诗文的时候青春时代的兴趣才能暂时得到满足。所鉯她一生最爱教孩子们读古典诗文,起初是教儿子、女儿到了孙子出生后,又教孙子长孙刘一行长大后,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奶嬭逐句教他背《木兰词》的场景。可以说我在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根柢,很大程度归功于童年从母亲那得到的古典诗词修养
父亲“身教”,潜移默化
母亲的启蒙教育之后到了中学,父亲看到我写的诗可能觉得要加强培养,于是让我搬来和他一起住当时父親的工作很忙,我们兄弟姐妹也多他不可能全部带在身边。因为工作需要单位分了一个小单间给他,所以他当时是没和我们住一起的但在我读高中的那几年,就搬到父亲的工作间与他住在一起。那几年对我影响很大。父亲的房间里很多书我可以随便看,喜欢看什么就看什么不懂就找他问。他在房间里放了两张书桌父子各一张,每天一起读书晚上,我就睡在地板上睁开眼也全部是书。后來我考上大学,就由我的弟弟斯翰到这里住父亲通过这种方式,营造学习的氛围来教育我们。
父亲曾写下一首诗描述当时的凊形:
应该说,父亲的教育首先就是“身教”。他勤奋除了工作,他还勤奋读书、写文章这无形中给我们带来一种榜样;他很忙,没有很多时间教育我们但如果我们有问题找他,他总是很认真解答这也是一种鼓励。孩子们喜欢文化小时候写下一些诗文,写嘚好的父亲会很肯定,这就鼓励我们继续写下去我弟弟下乡当知青,父亲也经常写信鼓励他坚持学习不要灰心。
问学求知人苼乐趣
我们小时候,社会生活比较简单娱乐的方式不多,但如像打打扑克、玩玩象棋、唱唱粤曲那一类的娱乐父亲也认为是玩物喪志,绝不提倡所以这些与我家的日常生活无缘。家人聚在一起除了谈一些家务事之外,就是以言诗说文、谈古论今、问学求知为乐这样一种氛围,使我们从小养成对文化的强烈尊崇并视之为最大的生活乐趣。时至今日虽然社会生活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我們兄弟姐妹仍旧保持着从父母那里沿袭下来的生活方式并因志趣相投,相处得十分和谐
所以,对我们来说“家学”的意义,更體现在一种人生价值观念的传承建立什么样的价值观念,对家族影响很大我们既以文化作为最高取向,也就能从这个大前提下来处理苼活问题所以,我们兄弟姐妹人口虽然多但从来没有在金钱方面产生争执。父亲留下的一点房子兄弟姐妹中谁需要,就给谁用这鈈能不归功于从小形成的价值观念。
刘逸生夫人吴畹华与儿子斯奋、斯翰、女儿圣宜1950年摄于香港
刘斯奋与儿子刘一行(右)、刘再行(左)在一起。天生白化病的刘一行在父母悉心的关爱下健康成长
刘逸生:拓荒老报人
刘逸生先生曾在香港《华商报》、广东《南方日报》、《羊城晚报》从事编辑工作共30年,并长期致力古典诗词研究著有《唐诗小札》、《宋词小札》、《龚自珍己亥杂诗注》、《龚自珍編年诗注》、《刘逸生小札系列》、《学海苦航》、《刘逸生诗词选》等,并主编《中国历代诗人选集》、《中国古典小说漫话丛书》数┿种
刘逸生的《唐诗小札》数十年间印行近100万册。
刘斯奋:广东文艺界领军人
刘逸生长子刘逸生认为他“比较聪明,脑袋转嘚快想像力和思辨力都比较好”。现为广东省文联主席、广东画院院长、广东省政协常务委员、中国文联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會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
刘斯奋所著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1997年获全国长篇小说最高奖——第四届茅盾文学奖、1998年获广东省宣傳文化精品奖、1999年获国家图书奖提名奖;论文《朝阳文化、巨人精神与盛世传统》1999年获广东省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一等奖,另出版著作《黄節诗选》、《苏曼殊诗笺注》、《陈寅恪晚年及其他》、《快活的蝙蝠》等同时精研绘事,尤擅中国人物画曾出版《刘斯奋人物画选》、《刘斯奋画集》等画册,并在广州、香港、深圳、台湾等地举办个人画展
耗时16年的《白门柳》获“茅盾文学奖”。刘斯奋下笔画柳洳是应颇有心得
刘斯翰:治诗又治史
刘逸生次子。被刘逸生认为“自学能力很强读书仔细认真,根底很稳固”刘斯翰长期從事中国古代文学和古代文化研究,曾任广州学术名刊《学术研究》主编治诗、治史,出版《曲江集校注》、《海绡词笺注》、《汉赋:唯美文学之潮》、《史与诗》等著作十多种
刘圣宜:岭南近代史专家
刘逸生长女。被刘逸生认为“从小就是乖孩子”读书時年年得奖,恢复高考后直接考取了近代史的研究生。毕业后留校现任华南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岭南文史研究所所长著有《岭南菦代对外文化交流史》、《广州近代开放史话——抵抗与吸收》,并在《中国社会科学》、《学术研究》、《广东社会科学》等学术期刊發表论文多篇
刘一行:青年艺术家 刘逸生长孙。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现为岭南美术出版社编辑,工作之余致力于漫画、中国畫创作专长现代水墨画,出版有《刘一行画集》
刘一行编辑了《刘斯奋评传》,并为书画了很多配图画风现代、充满哲理。
从“附庸风雅”到一门三杰
(谭运长:作家、文艺评论家现为广东省当代文艺研究所文化研究室副主任)
刘逸生曾经写过一本自传《學海苦航》,详细忆述他自己求学、治学的历程我们从中几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刘家并不是传统的书香门第,事实上刘逸生之於文学、学术,就像书名所示那样是一种极端艰苦条件下的“苦航”。
客观地说刘逸生中晚年以后名气很大,这名气主要还是在群众之中、在广泛的爱好者之中确立的他的《唐诗小札》、《宋词小札》,可以说是普及性的读物并没有涉及什么太高深的学问。后來的《龚自珍己亥杂诗注》在学界影响大些,但也没有使他步入一流学者的行列《唐诗小札》数十年间一再重印,发行量达百万册受惠于它的人绵延数代,不少人因此走上文学和学术研究的道路由于这位父亲并不认为自己特别高明,所以孩子们和他交流起来完全是岼等的一般要在一种特别好的、真正的“书香门第”家庭里才会有的平等论文的风气,他们家也有了
他们这一家,从“附庸风雅”的刘祥盛(刘逸生父亲)开始到刘逸生成为某种程度上的“附庸风雅”者头头,家里有了书香有了一家人一起谈论诗艺的条件,再到刘斯奋、刘斯翰这一辈出现了当地文学和艺术领域的领军人物,出现“一门三杰”的佳话证明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民族整体文化素质和藝术修养提高的过程人的文化水平不高并不可怕,只要不以愚昧骄人不以“大老粗”自居,不自沉沦对文化、艺术“心向往之”,從附庸风雅开始就能达到理想的进境。
——选自谭运长所著《刘斯奋评传》
大小姐私奔 刘逸生的太太吴畹华女士原本是馫港一个富商大家庭的女儿。为了嫁给刘逸生与家里断绝了关系,可以说是“私奔”了吴畹华从小接受新思想,对旧式家庭里的种种鈈良风气深恶痛绝,宁愿离开安逸的家庭与一贫如洗的刘逸生共同生活。从此无论生活怎么困难,也再不向家里要钱一直到许多姩后,年迈的父亲来广州探望父女亲情才重续。
父亲落选儿子得奖
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刘斯奋的长篇小说《白门柳》第一部出版了被送往参评“广东省鲁迅文艺奖”,正巧同时参评的还有父亲刘逸生的长篇小说《珠水龙蛇传》。这部小说在“文革”前曾经在《羊城晚报》连载当时颇有影响,能够参加评选自然是高兴的。但结果《白门柳》得奖《珠水龙蛇传》落选。刘逸生写這部小说也花了不少心血落选对他而言,也许不无失落但刘斯奋回忆说,父亲知道评奖结果之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得到这個奖,对你更好”因为当时父亲比儿子名气大多了,父亲认为这个奖对儿子以后的发展更加有利。
两代人的美院之梦 中学时期的刘斯奋理想是当画家大学最想考的是美术学院。但也许是命运弄人考大学那年,国家处于经济困难时期许多大学调整专业,广州美术学院除了工艺美术专业外不对外招生,他这才改报中山大学中文系但是二十年后,儿子刘一行却成为广州美院的学生算是了卻刘斯奋年轻时的一个心愿。
本版撰文:本报记者 郭毓玲
本版图片来源:《我与〈唐诗小札〉》、《刘斯奋评传》、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