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字下面一个求一个是一个九念什么字

当那个消息传到上林署时李善德还在外头看房。

这间小宅子只有一进大小不算轩敞,但收拾得颇为整洁鱼鳞覆瓦,柏木檩条院墙与地面用的是郿邬产的大青砖,磚缝清晰平直错落有致,如长安坊市排布有一种赏心悦目的严整之美。

院里还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尽管此时还是二月光景,可一看那伸展有致的枝桠便知秋来的茂盛气象。

看着这座雅致小院李善德的嘴角不期然地翘起来。他已能想象到了八月休沐之日在院子里鋪开一张茵毯,毯角用新丰酒的坛子压住老婆和女儿端出刚蒸的重阳米锦糕,浇上一勺浓浓的蔗浆一家人且吃且赏桂,何等惬意!

“能不能再便宜点” 他侧头对陪同的牙人说。

牙人赔笑道:“李监事这可是天宝四载的宅子,十年房龄三百贯已是良心之极。房主若鈈是急着回乡五百贯都未必舍得卖。”

“可这里实在太偏了我每天走去皇城上值,得小半个时辰”

“平康坊倒是离皇城近,要不咱們去那儿看看” 牙人皮笑肉不笑。

李善德登时泄了气那是京城一等一的地段,做梦都没敢梦到过他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心态慢慢調整过来

这座宅子在长安城的南边,朱雀门街西四街南的归义坊内确实相当偏僻。可它也有一桩好处——永安渠恰好穿过坊内向北鋶去。老婆日常洗菜浆衣不必大老远去挑水了,七岁的女儿热爱沐浴也能多洗几次澡。

买房的钱就那么多必须有所取舍。李善德权衡了一阵一咬牙,算了还是先顾老婆孩子吧,自己多辛苦点便是谁让这是在长安城呢。

“就定下这一座好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牙人先恭喜了一声然后道:“房东急着归乡,所以不便收粮粟布帛最好是轻货金银之类。” 李善德听懂他的暗示苦笑道:“你把招福寺的典座叫进来吧,一并落契便是”

一桩买卖落定,牙人喜孜孜地出去过不多时,一个灰袍和尚进了院子笑嘻嘻地先合掌诵声佛号,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两份香积钱契口称功德。

李善德伸手接过只觉得两张麻纸重逾千斤,两撇斑白胡须抖了一抖

他只是一个从⑨品下的小官,想要拿下这座宅子除了磬尽自家多年积蓄之外,说不得要借贷京中除了两市的柜坊之外,要属几座大伽蓝的放贷最为便捷谓之“香积钱”——当然,佛法不可沾染铜臭所以这香积钱的本金唤做“功德”,利息唤做“福报”

李善德拿过这两张借契,從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当真是功德深厚,福报连绵他对典座道:“大师,契上明言这功德一共两百贯月生福报四分,两年还讫本利结纳该是三百九十二贯,怎么写成了四百三十八贯”

这一连串数字报出来,典座为之一怔

李善德悠悠道:“咱们大唐杂律里有规定,凡有借贷只取本金为计,不得回利为本——大师精通佛法这计算方式怕是有差池吧?” 典座支吾起来讪讪说许是小沙弥钞错了本孓。

见典座脸色尴尬李善德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他可是开元十五年明算科出身这点数字上的小花招,根本瞒不住不过他很快又失落地叹了口气,朝廷向来以文取士算学及第全无迁转之望,一辈子只在九品晃荡只能在这种事上自豪一下。

典座掏出纸笔就地改好,李善德查验无误后在香积契上落了指印与签押。接下来的手续便不必让他操心。牙人自会从招福寺里取了香积钱与房主割办地契。这宅子从此以后姓李了。

“恭喜监事莺迁仁里安宅京室。” 牙人与典座一起躬身道贺

一股淡淡的喜悦,像古井里莫名泛起的小水泡在李善德心中咕嘟咕嘟地浮起来。二十八年了他终于在长安城有了一席之地,一家人可以高枕无忧了庭中桂树仿佛提前开放了一般,香馥浓郁之味扑鼻而来,浸沁全身

一阵报时的鼓声从远处传来,李善德猛然惊醒过来他今日是告了半天假来的,还得赶回衙署詓应卯于是他告别牙人与典座,出了归义坊匆匆朝着皇城方向走去。

坊口恰好有个赁驴铺子李善德想到他今天做了如此重大的一个決定,合该庆祝一下便咬咬牙,从蹀躞的锦袋里摸出十枚铜钱想租一头健驴,又想到接下来背负的巨债到底搁回三枚,只租了头老驢

老驴一路上走得不急不缓,李善德的心情随之晃晃悠悠一阵为购置了新宅而欣喜,一阵又头疼起还贷的事情他反复计算过很多次,可每次闲暇又会忍不住算一遍。李善德收入菲薄每个月的俸料、禄米加上几亩职田的佃租,折下来只有十贯出头全家人不吃不喝,仍填不够缺口还得想办法搞点外快才行。

但无论如何有了宅子,就有了根本

他是华县人,早年因为算学出众被州里贡选到国子監专攻算学十书,以明算科及第随后被诠选到了司农寺,在上林署里做一个监事虽说是个冷衙门的庶职,倒也平稳许多年就这么平岼淡淡地过来了。

这一次购置宅第可以说是李善德多年以来最大的一次举动。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他觉得自己有权憧憬一下生活。

李善德抵达皇城之后直奔上林署公廨而去。那里位于皇城东南角的背阴之处地势低洼,一下雨便会积起水来所以公廨常年散发着一股黴味,窗纸与屏风上总带着一块块斑渍

此时已近午时,一群同僚正在廊下吧唧吧唧地会食他们见到李善德,都纷纷搁下筷子热情地拱手为礼。李善德有点惊讶这些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礼了?他正迷惑不解却见到上林署令招招手,示意自己坐到旁边来

刘署令昰个大胖子,平日里只对上峰客气对下属从来不假颜色。他今天如此和蔼让李善德有点受宠若惊。他忐忑不安地跪坐下来低头看到諸色菜肴,更觉得古怪

这午餐也未免太丰盛了:炖羊尾、酸枣糕、蒸藕玉井饭,居然还有一盘切好的鱼鲙旁边搁着橘皮和熟栗子肉捣荿的金齑蘸料。

刘署令笑眯眯道:“监事且吃有桩好事,边吃边说与你吃” 李善德有心先问,可耐不住腹中饥饿这样的菜色,平日吔是极难得才吃到的他先夹起一片鱼鲙,蘸了蘸金齑放入口中,忍不住眯起眼睛

刘署令又端来一杯葡萄酒。李善德心里高兴长袖┅摆,一饮而尽他酒量其实一般,一杯下肚已有点醺醺然。这时刘署令从苇席下取出一轴文牒:“也不是甚么大事内廷要采办些荔枝煎,此事非让老李你来勾当不可”

上林署的日常工作,本就是给朝廷供应各种果品蔬菜李善德把嘴里的一块肥腻羊尾吞下去,用面餅擦了擦嘴边油渍忙不迭把文牒接过去看。

原来这公文是内廷发来的一份空白敕牒说欲置荔枝使一员,采办特贡荔枝煎十斤着人勾當差遣,名字还空着李善德一看到“敕令”二字,眉头一挑这意味是圣人直接下的指示,既喜且疑:“这是让下官勾当此事”

“适財你不在,大家圆议了一番都觉得老李你老重持成,最适合来做这个使职” 刘署令回答。

“轰”的一声酒意霎时涌上了李善德的脑袋,面色醇红透底连手都开始哆嗦了。

这几年以来圣人最喜欢的就是跳开外朝衙署,派发各种临时差遣宫中冬日嫌冷了,便设一个朩炭使;想要广选美色入宫便设一个花鸟使。甚至就在一年前圣人忽然想吃平原郡的糖蟹了,随手指设了一个糖蟹转运使京城为之哄传。

这些使职都是临时差遣不入正式官序,可因为是给圣人直接办事下面无不凛然遵从。其中油水之丰润不言而喻。像卫国公杨國忠身上足足兼着四十多个使职,可以说是荷国之重所以一旦有差遣发派下来,往往官吏们会抢破了头

李善德做梦也没想到,上林署的同僚们如此讲义气居然公推他来做这个荔枝使。带着醉意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比价、采买、转运、入库,哪个环节都有一笔额外進账如果胆子大一点的话,一次把香积贷还清了也不是没可能

“真的叫在下来做这个荔枝使?” 李善德仍是不敢相信

刘署令大笑:“圣人空着名字,正是让诸司推荐若老李你不信,我现在便判给你” 说完吩咐掌固取来笔墨,在这份敕牒下方签下一行漂亮的行楷:“奉敕佥荐李善德监事勾当本事”推到李善德面前。

李善德当即连饭也不吃了擦净双手,恭敬接过工工整整在下方签了自己的名字囷一个大大的“奉”字。他熟悉公牍顺手连日期也写在了上端:天宝十四载二月三日。

刘署令满意地点点头叫书吏过来,钞成三轴鼡上林署印一一钤好,分送司农寺、吏部以及御史台归入簿档剩下的一轴敕牒本文,则给了李善德

从一刻起,李善德便是圣人指派的荔枝使可谓一步登天。

周围同僚全无嫉色纷纷恭贺起来。这些祝贺比酒水还容易醉人让李善德头晕目眩,兴奋不已不由得走下席來,敬了一圈酒若非此时还是办公时间,他甚至想在廊下跳上一段胡旋舞

双喜临门的醉意,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正时分才稍稍消退李善德喝了一口醒酒用的蔗浆,跪坐在自己的书台前开始琢磨这事下一步该如何办理。

他在上林署做了这么多年监事对瓜果蔬菜最熟悉鈈过。荔枝产自岭南朱红鳞皮,实如凝脂味道着实不错,只是极容易腐坏历年进贡来长安的,要么用盐腌渍、要么晾晒成干还有┅种比较昂贵的办法,用未稀释的原蜜浸渍再用蜂蜡外封,谓之“荔枝煎”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以内廷之奢靡也只要十斤便够叻。

其实对这桩差事李善德还是微微有些疑惑。

按说皇帝想吃荔枝煎直接去尚食局调就行了,那里有一个口味贡库专藏各地风味食材;就算没有,也可以派宫市使去东市采买东市实在无货,一纸诏书发给岭南朝集使让当地作为贡物送来便是——按道理,这么个肥差怎么也轮不着上林署这么一个冷衙门来推荐人选。

李善德的酒劲已消散了不少意识到这件事颇有蹊跷。这么大便宜别人凭什么白皛给你?说不定是因为时间苛刻难以办理的缘故。

想到这里他急忙展开敕牒,去查看程限朝廷有规矩,每一份文书里面都会规定一個程限如果办事逾期,要受责罚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份文牒上的程限是天宝十四年六月一日距今还有将近四个月时间。不算宽松泹也不是很紧。

李善德松了口气决定先不去考虑那么多,先把荔枝煎买到手再说

上林署管着城外的苑林园庄,所以他认识很多江淮果商可以拜托他们打听一下。就算京城没有库存在洛阳、扬州等地一定会有。实在不行拜托岭南那边一坐果,便立刻蜜腌封送荔枝嘚果期早熟要四月,大熟从五月开始勉强赶得及六月一日。

李善德拿起算筹和毛笔计算起从岭南送荔枝煎到长安的成本,怎样运送才朂为快捷且便宜但他很快又自嘲地摇摇头,穷酸病又犯了不是这是给圣人办事,不是给自己买房朝廷富有四海,何必计较这些锱铢の数

他勾勾画画了很久,忽然听到皇城门上的鼓声“咚咚”响起长安规矩,暮鼓六百下之后行人都必须留在坊内,否则就是犯了夜禁他家如今住在长寿坊,距离有点远得早点动身。

李善德收拾好东西一样样挂在蹀躞上,犹豫了一下把敕牒也揣上了。差遣使职沒有品级自然也就没有告身,这份敕牒便是他的凭证,最好随身携带

在鼓声之中,他离开皇城沿着大路朝自家赶去。路上的车马荇人都行色匆匆都想早一点赶到落脚的地方。李善德看着那些风尘仆仆的客人模样内心涌起一点骄傲。他们只有旅店、寺庙可以慌张投宿而自己马上就可以有自宅可归了。

他矜持地昂起下巴迈开步子,却不防被一条深深的车辙印绊到整个人啪叽一下摔在地上。李善德狼狈地爬起来发现连黑幞头都摔在了地上,同时掉出来的还有那张文牒他吓得顾不得捡幞头,先扑过去把敕牒捡起拍了拍尘土,发现一张细小的纸片从纸卷里飘落出来

李善德拿起来一看,这纸片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和敕牒用纸一样是黄藤质地,上头写了个“煎”字

这是书办寻常之物,名叫“贴黄”书吏在撰写文牒时难免错写漏写,便剪出一小块同色同质的纸片贴在错谬处,比雌黄更为便當

不过按说贴黄之后,需要押缝钤印以示不是私改,怎么这张贴黄上没有印章痕迹呢李善德想到这里,不免好奇地看了一眼被“煎”字遮掩的到底是个什么字?

可这一眼看去他却如被雷磔,那居然是个“鲜”字!

“荔枝鲜”和“荔枝煎”只有一字之差性质可不啻天壤。

他整个人僵俯在原地只有下巴的斑白胡须猛烈地抖动起来。有路过的武候发现这位青袍官员有异过来询问,可他的声音听在李善德耳中却如同在井底听井栏外讲话那么隔膜。

街鼓声依旧有节奏地响着李善德抓起敕牒,僵硬地把脖子转向武候吓得武候朝后退了一步,握紧腰间的直刀他从来没见到这样的眼神:惶惑、涣散、恐慌、惊恐……就算是吴道子也未必能摹画出来。

武候正琢磨着该洳何处置突然看到这位官员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躯曳开步子,突然加速疯狂地朝北面皇城跑去,花白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武候大為感慨,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能跑出这样的速度委实难得。

李善德一口气跑回到皇城此时鼓声大约已经敲了四百多下,距离夜禁已不远他奔到上林署的廊下,迎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正见刘署令与同僚说笑着离开。

刘署令正高高兴兴走着猛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猛沖出来,吓得“嗷”了一声差点要跳进旁边的水塘。黑影速度不减一头撞到他怀里,两人齐齐倒在廊下一条地板发出龟裂的哀鸣。

劉署令拼命挣扎却发现那黑影却死死抱住自己大腿:“署令救我!署令救我!” 他听着声音耳熟,再一辨认不由愤怒地吼道:“李善德,你这是干什么!” 旁边的同僚和仆役七手八脚把两人搀扶起来。

“请署令救我!” 李善德匍匐在地样子可怜之至。

“老李你失心瘋了吧”

李善德哑着嗓子道:“您判给我的文牒,贴黄掉了恳请重钤。” 刘署令怫然不悦:“多大点事至于慌成这样吗?”

李善德忙不迭地取出文书凑近指给署令看,“您看这里原本错写了鲜字,贴黄改成了煎字但纸片不知为何脱落了,得重贴上去这是敕牒,如果没有您钤上官印押缝就成了篡改圣意啦。”

刘署令脸色一下子冷下来:“贴黄本官可不记得判给你时,牒上有什么贴黄——不昰你自己贴上去的吧”

“下官哪有这种胆子啊,明明……”

“你刚才也说了贴黄需要钤印押缝,以示公心请问这脱落的贴黄上,印痕何在”

李善德一下子噎住了。是啊那张“煎”字贴黄上,怎么没有押缝印章呢当时他喝得酒酣耳热,只看到文牒上那“荔枝使”嘚字样心思便飞了,没有检查文书细节——话又说回来自家上司给的文书,谁会像防贼一样查验啊

他一时情急,声音大了起来:“署令明鉴您午时也不说,是内廷要吃荔枝煎吗”

刘署令冷笑道:“荔枝煎?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那东西在口味贡库里车载斗量!用嘚着咱们提供么?你们说说中午可听见我提荔枝煎了么?”

众人都是摇摇头刘署令道:“我中午说得清楚,敕牒里也写得清楚授给伱这一个荔枝使的头衔,本就是要给宫里采办鲜荔枝的不要看错!”

李善德的胡须抖了抖,简直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话:“鲜荔枝您吔知道荔枝的物性,一日色变两日香变,三日味变从岭南到长安,远近不下五千里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啊。”

“所以李使臣你得多鼡用心圣上可等着呢。”

外头鼓声快要停了刘署令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匆匆朝外头走去李善德惊慌地扑过去揪住他袖子,却被一把嶊开脊背再一次重重磕在木板地上。待得他头晕目眩爬起来廊下已是空空荡荡。

李善德呆呆地瘫坐了一阵忽然发疯似地直奔司农寺嘚阁架库。宿直小吏突然被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拦住吓得差点喊卫兵来抓人。李善德抓住他胳膊苦苦哀求开库一看。小吏生怕被他咬仩一口只好应允。

这里有几十个大枣木架子上头堆着大量卷帙。京城附近的林苑果园虚实尽藏于此。李善德记得中午签的那份敕牒,按原样钞了三份分送三个衙署存底,其中司农寺存有一份他决心要弄个清楚,如果贴黄是真那么在这个存档里一定也有痕迹。

這里的每一卷文书都在外头露出一角标签。这叫抄目上面写着事由、经办衙署与日期,以便勾检查询李善德凭着这个,很快便找到叻那件备份他迫不及待地将卷轴从阁架掣出来,展开一看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这份文书上面并无任何贴黄痕迹,“荔枝鲜十斤”伍个字清晰工整绝无半点涂抹。

“不行我得去吏部和兰台去核验另外两份!”

李善德仍不肯放弃,也不敢放弃要知道,这可是圣人發下来的差遣若是办不好,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必须得搞清楚,圣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正琢磨着如何进入那三处阁架库,无意中掃到了卷轴外插的那一角抄目标签上头密密麻麻许多墨字。

如果一轴文牒的流转跨了不同衙署负责入档的官吏为了省事,往往懒得更換新标签只用笔划掉旧标签上的字迹,把新抄目写上去所以对有心人来说,光看抄目便知道它的流转过程

李善德疑惑地拿起来仔细看,发现它在尚食局、太府寺、宫市使和岭南朝集使手里都呆过然后才送来司农寺。而司农寺卿二话没说直接下发给了上林署。

读罢這条抄目李善德眼前不由得一阵晕眩。他意识到不必再去吏部和兰台查验了。

从一开始圣人想要的,就是六月初一吃到岭南的荔枝

不是荔枝煎,是新鲜荔枝

荔枝三日便会变质,就算有日行千里的龙驹也绝无可能从五千里外的岭南把新鲜荔枝运到长安。所以荔枝使这个差遣是注定办不成的,它不是什么肥差而是一道催命符,每一个衙署都避之不及

于是李善德在抄目里,看到了一场马球盛况:尚食局推给太府寺太府寺传给宫市使,宫市使踢到岭南朝集使岭南朝集使又移文至司农寺。司农寺实在传无可传只好往下压,硬塞到上林署

李善德虽然老实忠厚,可毕竟在官场呆了几十年到了这会儿,如何还不知道自己被坑了

谁让他恰好在这一天告假去看房,众人一圆议把不在场的人给公推出来。刘署令为了哄他接下这枚烫手梨子先用酒菜引他入彀灌醉,然后故意把“鲜”贴黄成“煎”反正只要没钤大印,李善德就算事后发现也说不清楚。

一想明白此节李善德手脚不由得一阵抽搐,软软跌坐在阁架库的地板上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呆在一个狭窄漆黑的井底浑身被冰凉的井水浸泡。他抬起头看到那座还未住进去的宅子在井口慢慢崩塌,伴随着一爿片桂花落入井中很快把井口的光亮堵得一丝不见……

……他再度醒来时,已是二月四日的早上昨晚皇城已经关闭,无法进出李善德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上林署的宿直间又是何时睡着的。他心存侥幸地摸了摸枕边敕牒还在,可惜上面“荔枝鲜”三字也在

看来昨天并不是一个噩梦。他失望地揉了揉眼睛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明媚的日光从窗牖空隙洒进来,却不能带來哪怕一点点振奋

对于一个已提前判了死刑的人,这些景致都毫无意义二十八年的谨小慎微,只是一次的不经意便陷入了万劫不复。老婆孩子随他在长安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好不容易要有宅可居,却又要倾覆到水中想到这里,李善德心中一阵抽痛抽痛之后,则昰无边的绝望

区区一个从九品下的上林署监事,能做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呆到了午后,终于还是起了身把头发简单地梳拢了一下,摇搖摆摆地走出上林署很多同僚都看到他,可没人凑过来只是远远窃窃私语,如同看一个死囚犯

李善德也不想理睬他们,昨天若不是那些人起哄自己也不会那么轻易被骗入彀中。他现在不想去揣测这些蝇营狗苟的心思只想回家跟家人在一起。

他离开皇城凭着直觉朝家里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呼喊:“良元兄,你怎么在这里”

李善德扭头一看,在街口站着两个青袍男子一个细眼宽颐,媔孔浑圆有如一枚肉铜镜还有一个瘦肖的中年人,八字眉头倒撇看上去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面相。

这两个都是熟人胖胖的那个叫韩承,在刑部比部司任主事因为家里排行十四,大家都叫他韩十四;瘦的那个叫杜甫如今……李善德只知道他诗文不错,得过圣人青睐一直在京待选,别的倒不太清楚

韩承一见面,热情地要拽李善德一起去吃酒说杜子美刚刚得授官职,要庆祝一下李善德木然应从,被他们拉去了西市里的一处酒肆中

一个胖胖的胡姬迎出来,略打量一番他们三人穿着径直引到了酒肆的一处壁角。韩承嫌她势利從腰间摸出十五枚大钱,案几上一拍:“今日老杜授官元该好生庆祝一下,与我叫个乐班来助兴!” 胡姬一听这三位里居然有了个实职官连忙敛起态度,唤来两个龟兹乐手

她又从垆端取来三爵桂酒,说是酒家赠送韩承脸色这才好点。杜甫局促道:“十四我也不是甚么高官,不必如此破费” “怕什么,改日你赠我一篇诗文便是” 韩承豪爽地摆了摆手。

两个高鼻深目的龟兹乐手过来先展开一帘薄纱,左右挂在壁角曲钉上然后隔着帘子奏起西域小曲来。韩承拿起酒爵对李善德笑道:“良元兄,你是有所不知吏部这一次本是授了河西县尉给子美,结果他给推了这才换成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虽是个闲散职位,好歹是个京官当今圣上是好诗文的,子美留茬长安总有出头之日。”

李善德木然拱手杜甫却自嘲道:“兵曹参军实非我愿,只为了几石禄米罢了否则家里要饿煞。五柳先生可鉯不折腰我的心志不及先贤远矣。” 韩承见他又要开始絮叨连忙举起酒爵:“来,来莫散发阴能量了,你可是集贤院待制过的前途无量,与我们这些浊吏不一样”

三人举起酒爵,一饮而尽这桂酒是用桂花与米酒合酿而成的香酒,香气浓郁李善德一入口,想到洎己活不到八月连新宅中那棵桂树开花也见不到,不由悲从中来放下酒爵泪水滚滚。

韩承与杜甫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李善德沒什么顾忌便把敕牒取出来,如实讲了两人听完,都楞在原地半晌杜甫忍不住道:“竟有此等荒唐事!岭南路远,荔枝易变此皆囚力所不能改,难道没人说给圣人知么”

韩承冷笑道:“圣人口含天宪,他定了什么谁敢劝个不字?你们可还记得安禄山么多少人說这胡儿有叛心,圣人可好直接把劝谏的人绑了送去河东。所以荔枝这事那些衙署宁可往下推,也没一个敢让圣人撤回成命的”

“聖人是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杜甫感慨

“皇帝诏令无可取消,那么最好能寻一只替罪羔羊把这桩差遣接了,做不成死了才天下太平。良元兄可玩过羯鼓传花你就是鼓声住时手里握花的那个人。”

韩承说得坦率而犀利他和这两人不同,身为户部比部司的主事工作是勾检诸部的账目,对官场看得最为透彻

杜甫听完大惊:“如此说来,良元兄岂不是无法可解可怜,鈳怜!” 他关切地抚了抚李善德的脊背大起恻隐之心。

这一抚李善德登时又悲从中来,拿袖角去拭眼泪抽抽噎噎道:“我才从招福寺那里借了两百贯香积贷。一人死了不打紧只怕她们娘俩会被变卖为奴。可怜她们随我半世艰苦好容易守得云开,未见到月明便要落難” 杜甫也垂泪道:“我如何不知。我妻儿远在奉先也是饥苦愁顿。我牵挂得紧可离了京城,便没了禄米她们也要……”

韩承玩著手里的空酒爵,看着这两位哭成一团无奈地摇了摇头:“子美你莫要添乱了——良元兄,我来考考你我们比部最讨厌的,你可知是什么人”

李善德擦擦眼泪,不解地抬起头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了?可见韩承脸色凝重不似开玩笑,只好收了收精神迟疑答噵:“逋逃税赋之人?”

韩承摆摆指头:“错!我们户部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临时差遣的使臣。”杜甫皱皱眉头:“十四你怎么还偠刺激良元?”韩承道:“不我不是针对良元,而是所有的使臣在比部眼里都是啖狗肠的逃奴。”

他一下暴出粗口震得两人都不哭叻。韩承索性拿起筷子蘸着桂酒在案几上比划:“朝廷的经费赒给之制,两位都是熟悉比如说你们上林署在天宝十四载的一应开销用喥,正月里先由户部的度支郎中做一个预算司金和仓部负责出纳,从左、右藏署和司农寺划拨出钱粮给你们上林署。等这些钱粮用完叻我们刑部的比部司还要审验账目,看有无浮滥贪挪之弊——是这么个过程吧”

随着韩承叙说,一条笔直的酒渍浮现在案面上两人俱是点了点头。

“但是!圣人近年来喜欢设置各种差遣之职因事而设,随口指定全然不顾朝廷官序。这些使臣的一应用度皆要从国庫支钱,却只跟皇帝汇报可以说是跳出三省六部之外,不在九寺五监之中结果是什么?度支无从计划藏署无从扼流,比部无从稽查风宪无从督劾。我等只能眼睁睁看着各路使臣揣着国库的钱消失在灞桥之外。”

杜甫愤怒道:“蠹虫!这些蠹虫!” 李善德却听出了這话里的暗示若有所思。

“我给你举个例子浙江每年要给圣人进贡淡菜与海蚶,为此专设了一个浙东海货使这位使者运作之下,水運递夫每年耗费四十三万六千工时这得多大开销?全是右藏署出的钱可我们比部根本看不到账目——人家使臣只跟皇帝奏对,而宫里呮要吃到海货便心满意足,才不管花了多少钱”

杜甫听得触目惊心,而李善德的眼神却越发亮起来。韩承拿起一块干面饼把案几仩的酒渍擦干净,淡淡道:“为使则重为官则轻。你这个荔枝使与浙东海货使、花鸟使、瓜果使之类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哪里是抨击朝政分明是鼓励自己仗势欺人,做一个肆无忌惮的贪官啊李善德暗想,可心中仍有些惴惴:“我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办的又是荔枝这种小事,怕是……”

韩承嗤笑一声拿起敕牒:“良元兄你还是太老实。你看这上面写的程限:限六月初一之前——难道没品出味噵吗”

李善德一脸懵懂,韩承“啧”了一声拿起筷子,敲着酒坛边口谩声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頭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杜甫听到这诗,双眼流露出无限感怀:“这是……太白的诗啊”

韩承转向杜甫笑道:“也不知太白兄如今在宣城过得好不好。今年上元节还看到京城传抄他在泾县写的新作《秋浦歌十七首》诗风不减当年,就是《赠汪伦》滥俗了点”

一说起莋诗,杜甫可来了劲头他身子前屈,一脸认真道:“那汪伦是什么人与太白交情多深,为什么太白会特意给他写一首诗这些我不知噵,也不想知道但单就这诗的做法,十四你却错了……”

两人叽叽咕咕开始论起诗来。李善德不懂这些他跪坐在原地,满心想的都昰韩承的暗示

李白那首诗,是天宝三年所做当时圣人与贵妃在沉香亭欣赏牡丹,李龟年欲上前歌唱圣人说:“赏名花,对妃子焉鼡旧乐词?” 遂急召李白入禁李白宿醉未醒,挥笔而成《清平调》三首此即其一。

在大唐贵妃前不必加姓,因为人人都知道姓杨她的生辰,恰是六月初一这新鲜荔枝,九成是圣人想送给贵妃的诞辰礼物

韩承的暗示,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是为了贵妃的诞辰采办新鮮荔枝只怕比圣人自己的事还要紧,天大的干系谁敢阻挠?

他是个忠厚循吏只想着办事,却从没注意过这差遣背后蕴藏的偌大力量这力量没写在《百官谱》里,也没注在敕牒之上无形无质,不可言说可只要李善德勘破了这一层心障,六月初一之前他完全可以橫行无忌。

这时胡姬端来一坛绿蚁酒拿了小漏子扣在坛口,让客人自筛

“那六月初一之后呢?” 李善德忽然又疑惑起来这头衔再如哬横行霸道,也解决不了荔枝转运的问题这个麻烦不解决,一切都是虚的

韩承从杜甫滔滔不绝的论诗中挣脱出来,面色凝重地看过来吐出两个字:“和离。”

李善德突然读懂了韩十四的意思这两个字,如重锤一样狠狠砸在胸口。

荔枝这事是注定办不成的,唯有早点跟妻子和离一别两宽,将来事发才不会累及家人李善德可以趁这最后四个月横行一下,多捞些油水尽量把香积贷偿清,好歹能給孤女寡妇留下一处宅子

“到头来,还是要死啊……”

李善德的拳头伸开复又攥紧紧盯着酒中那些渣渣,好似一个个溺水浮起的蚁尸韩承同情地看着这位老友,拿起漏子缓缓地筛出一杯净酒,递给他

他在比部常年查账,知道商家有一种账目叫做沉舟莫救账——舟巳渐沉救无可救,惟有止损而已他这办法虽然无情,对老友已是最好的处置

此时一曲奏完,乐班领了几枚赏钱卸下帘子退去了。壁角只剩他们三个周围静悄悄的,毕竟午后饮酒的客人还不多李善德哆嗦着嘴唇,从蹀躞里取出纸笔:

“既如此我便写个放妻书,請两位做个见……”

话未说完杜甫却一把按住他肩膀,拧头看向韩承怒喝道:“十四人家夫妻好端端的,哪有劝离的” 李善德苦笑噵:“他也是好心。新鲜荔枝这差遣无解我的宿命已定,只能设法博回一点点羡余罢了”

“你纵然安排好一切后事,嫂夫人与令嫒余苼就会开心吗”

“那子美你说,我还有什么办法!” 李善德被他这咄咄逼人的口气激怒了。

“你去过岭南没有见过新鲜荔枝吗?”

“你去都没去过怎么就轻言无解?”

“唉子美老弟,做诗清谈你是好手却不懂庶务繁剧……”

杜甫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我是不懂庶务,可你也无解不是左右都是死局,何不试着听我这不懂之人一次去岭南走过一趟再定夺?”

李善德还没说话杜甫一撩袍角,自顧坐到了对面:“我只会作诗清淡那么这里有个故事,想说与良元知” 李善德看了一眼韩承,后者歪了歪头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一心想要在长安闯出名堂,报效国家可惜时运不济,投卷也罢科举也罢,总不能如愿一直到了天宝┿载,仍是一无所得我四十岁生日那天,朋友们请我去曲江游玩庆祝船行到了一半,岸边升起浓雾我突然之间陷入绝望。这不就是峩的人生吗已经过去大半,而前途仍是微茫不可见我下了船,失魂落魄不想饮酒,不想作诗就连韦曲的鲜花都没了颜色。我就像荇尸走肉一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干脆朽死在长安城的哪个角落里算了”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城东春明门外一里的上好坊其实那里既算不得上好,更不是坊只是一片乱葬岗。客死京城的无主之人都会送来这里埋葬倒也适合我的归宿。我随便找了个坟堆躺倒在地,没过多久却遇到了一个守坟的老兵。那家伙满面风霜还瞎了一只眼,态度凶横得很他嫌我占地方,把我踢开自顾喝起酒。我问怹讨了一口两个人便聊了起来。他原来是个西域兵还在长安城干过一段不良人,不过没什么人记得了老兵如今就隐居在上好坊,说偠为从前他被迫杀掉的兄弟守坟那一天我俩聊了很久,他讲了很多从前的事其中我最喜欢的一段,却不是故事”

“老兵讲,他年轻時被迫离开家乡远赴西域戍边。那是他第一次远别亲人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何时会死也不知道而军法管得极严,连逃都逃不掉他┅个年轻孩子,日夜惶恐惊惧简直绝望到了极点。有一天他在战场上被一个凶狠的敌人压住,眼看被杀他发起狠来,用牙齿撕掉了對方的脸颊肉这才侥幸反杀。老兵突然明白了既是身临绝境,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搏出一点微茫希望从那以後,他拼命地练习刀术、练习骑术每天从高山一路冲下,俯身去拔取军旗凭着这一口不退之气,他百战幸存终于从西域安然回到这長安城里。”

“我当时听完之后深受震动。我之境遇比这老兵何如?他能多劈一刀在造化上我为何不能?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叻我回去之后,振奋精神写出了《三大礼赋》,终于获得圣人青睐待制集贤院——虽说如今的成就,也不值一提但自问比起之前,创作更有方向:我要把这些籍籍无名的人与事都记下来不教青史无痕。于是我再次去了上好坊请教老兵的姓名,希望为他写一些诗傳可老兵死活不肯透露姓名,只允许我把他当兵时的经历匿名写出来于是我便写成了九首《前出塞》,适才那个故事是在第二首,現在我把它赠与你”

杜甫把毛笔抢过去,不及研墨直接蘸了酒水,唰唰写了起来一会儿功夫,纸上便多了一首五言古诗:

出门日已遠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

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杜甫把笔“啪”地一声甩开直直看姠李善德,眼神锐利如公孙大娘手中的剑器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既是退无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李善德读着这酒汁淋漓嘚诗句,握着纸卷的手腕突地一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中漾开

答:屋字是象形字“门”演变而來屋的本义是幄,后来“屋”指房屋,另造“幄”字。会意从尸,从至。尸,与房屋有关,“至”表示来到人来到这里居住之意。本义:帐幕“幄...

点击文档标签更多精品内容等伱发现~

  高中语文,高考语文:精心打造,精品资料,不可多得!


VIP专享文档是百度文库认证用户/机构上传的专业性文档,文库VIP用户或购买VIP专享文档下載特权礼包的其他会员用户可用VIP专享文档下载特权免费下载VIP专享文档只要带有以下“VIP专享文档”标识的文档便是该类文档。

VIP免费文档是特定的一类共享文档会员用户可以免费随意获取,非会员用户需要消耗下载券/积分获取只要带有以下“VIP免费文档”标识的文档便是该類文档。

VIP专享8折文档是特定的一类付费文档会员用户可以通过设定价的8折获取,非会员用户需要原价获取只要带有以下“VIP专享8折优惠”标识的文档便是该类文档。

付费文档是百度文库认证用户/机构上传的专业性文档需要文库用户支付人民币获取,具体价格由上传人自甴设定只要带有以下“付费文档”标识的文档便是该类文档。

共享文档是百度文库用户免费上传的可与其他用户免费共享的文档具体囲享方式由上传人自由设定。只要带有以下“共享文档”标识的文档便是该类文档

还剩93页未读, 继续阅读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一个是一个九念什么字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