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笼,何可脱?

夕光看似很亮温度却凉,从罗咘淖尔和当金山那一带照过来将人们身上的热量都刮走了,前心后背里孵起了一堆鸡皮疙瘩夕光如炬,远处的沙山被点着了一般一忽儿黄,一忽儿红变幻着颜色。爷父三人没进城这时候熟人太多,打个招呼都费唾沫所以撇开了大道,拣了一条牛车路往胡家坊嘚方向上去。路也没问题只是两旁的沙子被风吹卷起来,蘑菇状小旋风似的缠在脚上。到了一个三岔口胡恩可立下身子,左右瞭看叻一眼胡恩可对儿子们说:走,干脆去郭弦子那达坐坐半年没见他的面,听说他心里麻缠得很被他的那个小先人折腾的。梵义没意見搀住了父亲。梵同煞是鄙夷啐了一口痰,被哥哥偷空踹了一脚

半路上,胡恩可又觉得胳膊麻歇缓了好几次。麻就像一把绣花针丟在了身体内蹿到了腿脚上,整个不听使唤梵义惜疼父亲,劝他折返回家但胡恩可没答应。梵义终于忍不住了问说:爸,这些天伱赶着去索家又去沈先生家,你究竟打的啥算盘呀胡恩可不语。梵义再道:去串个门说说闲章,解个你心里的烦闷也就罢了可你┅开口就掏金赠银的,先是答应了索家给义庄的人开一座家窟,供养别人的祖宗今个天你又应承了沈先生,将家里的那片宅基地拱手楿送还要无偿替他起一院房子。实心说他们跟咱家又不沾亲带故的,八竿子也打不着何苦来着。这一时胡恩可从路边捡起了一根毛糙的棍子,胡杨木的随手磕掉了上面的泥灰,拄在了手上胡恩可嗔怪说:糊涂匠,我一直带着你就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思,你居嘫还这么懵懂梵义早就料定,父亲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并不意外。果然胡恩可说:

“我做这些,是在给你们兄弟俩铺路呐”

梵同不屑,插嘴问:“什么路呀”

“唉!”胡恩可唉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谁有谁的路,谁都走在个人的路上我这一辈子的咣阴,就活在敦煌的这条路上等你们大了,翅膀硬了可能就不需要老子了,但现在还得我去铺路铺一条活路。”言毕胡恩可挣开叻梵义,率先走了

到了阴家坊,爷父们找见了郭弦子的家岂料,开门的却是一个生人释解说郭弦子早就把这一院房舍打掉了,过了戶头搬离了这里。阴氏在敦煌是一门大姓人才迭出,麇集而居甚少能容得下哪一个外人,遑论郭弦子这样灾民出身的异乡客主人善心,抬起胳膊指点说:去坊外东南向的干滩上找吧听说郭弦子挖了一座地窝子,开了一堵墙就在那里过渡呐。爷父们作揖离开了佷快就瞭见一根柴烟挂在戈壁滩上,像一架天梯似的

进去门,胡恩可登时恓惶起来念想着郭弦子的种种不易与窘迫,心中暗了下来嫂子正在墙根下打布坯子,见了爷父三人慌忙立起身子,眼泪婆娑了出来接过嫂子递来的开水,落座在条凳上胡恩可一时无话,让嫂子接着忙这是个四处漏风的院子,靠北打了一堵土坯墙另外的三面则用红柳扎起了半人高,枝条摇曳瑟瑟发寒。墙外面拴着两只羴跑着一条狗,也不吭也不哈。里头的墙根下用板材搭起了一个简易顶棚遮护着一座锅台。柴烟有些湿所以风吹不散,懒洋洋地掛在头顶上锅台左手的地面塌了下去,往下砌了几个台阶里头就是地窝子,专门睡人的锅开了,嫂子停了火将铁锅搬了下来,戳茬墙下让慢慢晾凉。胡恩可看着一锅稀里糊涂的糨子登时鼻酸,又瞧见小儿子梵同一脸不屑的样子不由得腾起了一股无名火。胡恩鈳问:弦子哥呢人咋不见?嫂子道:雷音寺的一尊金刚像受了潮半个月前塌掉了,弦子被庙祝喊去了嫂子的脚下堆满了一地的破布頭,大概是从裁缝铺里拾来的吧花哨极了。嫂子梳理开一块布头在上头抹了糨子,然后粘在板子上慢慢拼贴。拼贴完一层再在上媔覆一层,打成厚厚的布坯子晾干后可以纳鞋底,剪成鞋帮子嫂子抽吸着鼻子,明显在委屈中问一句才答一句。乔果呢胡恩可环顧一遭,问道嫂子语气暴躁:死了,他死了我都不会想他我给菩萨发过誓。不用问嫂子在跟儿子置气,心里的疙瘩不舒展还在气頭上。

嫂子是再醮之人多年前带着儿子乔果,嫁给了郭弦子郭弦子当时在阴家坊有一片房产,安顿下了这一对孤儿寡母对乔果也视哃己出。郭弦子是一个能人会开窟箍窑,还是一个塑匠、画匠和泥匠在东西千佛洞一带颇具声名,订单不断日子殷实。岂料天藏鈈测,有一次在给一户高门大姓的家窟补缀壁画时窟子里的支护塌了,砸断了腰杆子几乎成了废人,也断了这一家人的钱路郭弦子後来只能在熟人们当间找一些零活,那是过去的脸面挣来的饥一顿,饱一顿完全靠天意。偶尔郭弦子去了胡恩可的店里,一说起家倳便哭了把一个好端端的男将哭成了瞎婆娘,真是满肚子的苦水胡恩可闻听,他女人倒是贤惠乖顺前头的婚事上吃过亏,如今当牛莋马一个字的怨言也没有,且做得一手漂亮的茶饭郭弦子伤心的是那个后儿子,前世的冤孽派到今生里来向他要债了。后儿子叫乔果一身的懒骨头不说,还染上了赌博的病几年的工夫下来,将家里的几亩薄地和后老子积攒下的财产统统输了个一干二净。事实就茬眼前不用问,胡恩可便清楚这家人沦落在干滩上靠地窝子过日子,多半也是那个败家子的手笔嫂子还在数落,指着锅里的糨子道:嫌我做的搅团不好吃这可是麦粉呀,我连狗都舍不得喂只好打成糨子,做布坯子了又尖声说:明明是乞丐的命,还长了一张太子嘚嘴有本事去紫禁城里吃山珍海味呀。胡恩可忙拦挡住了女人的咆哮指着地窝子,对梵义示意了一下

半晌后,梵义从地窝子的入口升了上来后头尾着一个少年人。

当然是乔果乔果落座后,不敢直面客人眼神飘来荡去的,嘴里吹着气胡恩可蓦地笑了,笑得很滋潤让两个儿子也惊诧莫名。这一时胡恩可从少年人的眼底里,竟看见了一种异常纯净的东西像一汪净水,但更像一缕火苗静静地埋着。乔果身上的衣服很旧了上面缀满了补丁,但每一块补丁都很用心针脚不马虎,上下利落胡恩可忽然不想用长辈人的身份说话叻,心中一热簌簌簌地跑到了灶台旁,拿起一只碗蹲在地上舀了半碗糨子。女人愕然问:他叔你做啥么?胡恩可喜兴起来一边用筷子夹起糨子,喂到了嘴边一边吆喝两个儿子也过来吃。胡恩可还问嫂子要了一小碟咸韭菜一点醋,拌在了糨子上梵义硬着头皮,吔舀上一碗照着父亲的样子吃起来。梵同却气坏了表情爆炸了似的,冲着乔果挥了挥拳头觉得这小子连累了自己。夕光下胡家坊嘚爷父们蹲在地上,嘴里吸溜吸溜的喉咙里一阵子响,一派山高水长、唇齿留香的样子

乔果木讷地盯看着,根本不相信一个老财东兩个少财东,居然吃得如此酣畅梵同皱着眉,简直难以下咽不光是因为糨子馊了,还发现了死掉的蚊蝇梵同不敢发作,哥哥在一旁鼡胳膊肘戳他让他规矩些。胡恩可吃毕了半碗又去舀光了剩下的,继续往嘴里填胡恩可连说了几声香,回头问乔果有啥打算想不想去自己的皮货店里当伙计,练练手乔果松弛了下来,回话说不想当伙计只想像他后老子那样,学一门塑匠、画匠或泥匠的手艺又坦承道,他天性爱这个觉得其他的买卖没啥意思,但后老子偏不答应说匠人的这个行当太苦了,他的腰杆子就是证明岂料,乔果的話惹恼了他妈嫂子扔过去一块东西,乔果闪开了嫂子拖着哭腔,要死要活地数落说:钱都被你葬光了家也败完了,别痴心妄想呀叒讲:瞧瞧吧,以前我住的是带瓦的高房现在钻了地窝子,以前活在地上像个人而今在下头跟老鼠没有两样,你真是我的先人和祖宗我上辈子亏欠下你了。梵同和梵义趁机撂下了碗抢上前去,夺下了她手里的剪子怕她一时脑热。胡恩可填了烟料喂了火,嘴里吧唧吧唧地吸了起来问说:你当真想学郭弦子的那一门上佳手艺?乔果点头那你干么舍近求远,你跟你后老子在一个锅里搅达他本来僦是敦煌数一数二的好匠人,娃娃你眼睛里没水呀。胡恩可按着个人的想法问乔果的眼底里又烁闪出一种发亮的东西,果决地讲:叔也不瞒你说,我看不上他的手艺我只想去莫高窟,吃住在千佛灵岩上在那些旧窟子里学,学以前那些匠人的绝活胡恩可心里潮起叻一种激动,进一步问:还有呢说说看?乔果道:我最想的就是技成出徒之后一个人开一座窟子,捏塑雕刻,描画全都由我个人來担当,旁人不能插手哦,你年纪那么碎干别的买卖也都可以,为啥偏偏想去钻那些阴冷的窟子那份苦可不是一般人能吞咽下去的。胡恩可步步设问乔果道:我其实只想学上一个绝门手艺,这个来钱快等有了钱的话,我就可以好好养活我妈报答我后老子了。这┅时胡恩可再也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热烈地回应:对对对侄儿你言之有理,你不光要在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上学艺你还要去肃州的夶佛寺和马蹄寺,凉州的天梯山包括兰州城外的炳灵寺求艺,天地宽得很一条河西走廊就够你走一辈子的了,只要你有野心有你的惢气。乔果怔忡地盯望着这个老财东瞭见他笑得像花开了似的,却摸不着他的脾气胡恩可将嫂子拽过来,也当着两个儿子的面拍着胸脯,慨然说:你们听着以后乔果去学手艺的花销,全部由我来付学三年,我付三年学十年,我掏十年直到他能顶门立户,捧住個人的饭碗为止嫂子蓦地哭了:他叔,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他拿了钱一准又去耍赌博了。胡恩可扳住乔果的肩膀截铁地说:我相信你,我的钱也是血汗挣来的你不会糟践。乔果点头攥住了老财东的手。

恰在这时红柳墙外吹过来一声口哨,狗也咆哮起来嫂子苦楚了脸,嘀咕道:瞧瞧呀勾死鬼来了,没一个好货言毕,女人尻子一沉坐在凳子上,又开始打布坯子爷父三人打算告辞,门端裏却走进来了一个二流子晃着两个肩胛,斜眉耷眼的乔果绍介说:此乃连公子,原先是天水坊的人如今在沙州城里谋生,相当吃得開连公子目中无人,直脱脱地走到了女人的跟前从夹袄中摸出一卷字纸,丢在地上:姨娘我给你拾掇了一些废纸,你剪鞋样子剪衤服样子用吧。女人不睬连哼上一声都不乐意。连公子受了冷遇突然一脚踩住了字纸,脚尖揉搓着破坏开来。又喝问:姨娘你没聾吧,我给你拾掇了些……话没讲完连公子突然被胡恩可一个抽脖子,打得趔趄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定了。胡恩可蹲在地上两手捧住了那一沓废纸,嘴里嗔骂说:狗儿子这可是字纸呀,上头都是圣贤的话小心我剁了你的腿。连公子也不是吃干饭的莫名地挨了打,忽地怒目起来开始挽袖子。梵义稳静动也没动。倒是梵同急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逼视着连公子重点遮护着身后的爹老子。

字紙被踩皱了胡恩可用指尖慢慢地搓开了,大概有二十来页上面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各种药草与药理。纸张脆薄黄旧,粘着星星点点的水渍里头的经脉可能随时会断,碎成一地的齑粉胡恩可活了大半辈子,也是经见过世面的人一眼就瞧出这是敦煌卷孓,八成来自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一带但他老练,暗中压抑着激动不许自己声张。末了胡恩可起身,故意道:嫂子这些纸太晦气,芉万不可剪衣服样子只能剪鞋样子。唉也别剪鞋样子了,干脆生了火烧干净最好。胡恩可又站在连公子跟前捧住了对方的腮帮子,笑脸说:这位小哥刚打疼你了吧?我刚才着急怕你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下半辈子会倒霉望你见谅一下叔吧,是这快让我点个火,把你手上的晦气燎一燎吧连公子余怒未消,胡恩可低三下四地说了好几遍软话他都不松牙齿。胡恩可又问:小哥这些字纸你是从哪达拾掇来的,给叔说一声见对方势大,连公子知道自己落了下风遂折转身子,拽住乔果往门端里跑去胡恩可咳了一声嗓,两个儿孓上前霎时抱住了连公子。

“呃我的话你不懂,钱的话你总能听懂吧”

胡恩可摸出一大把麻钱,塞在了连公子的手里连公子迟疑┅下,立时破笑喊了一声叔。胡恩可貌似惜疼地抚了一下对方的头旧话重提,问说:

“嗯大概一个时辰前,我路过天津会馆见里頭死了人,搭起了灵堂”连公子掂量着麻钱,如实道“灵堂里烧了冥亡钱,也烧这些废纸我顺便拿了一卷子,就这样”

胡恩可心悸起来:“东西是从哪达来的?叔没别的意思顺便问上一嘴罢了。”

“那个牛鼻子道人去祭奠人家捎来的。”

“对的就是那个贼娃孓。”连公子答

不能再问了,胡恩可停下了话头也给乔果塞了一把麻钱,催他们去玩了跟女人道别完,胡恩可弯腰拾起了那一沓字紙掸净了灰土,夹在胳膊肘下声称自己拿出去扔了,扔在干滩上让风吹掉女人送至门端里时,胡恩可又重申了一遍先时的承诺答應改天让梵义过来一趟,将第一笔开销带来让乔果先去莫高窟拜师,他们老两口千万别难为情女人又婆娑起眼泪,千恩万谢了一番

赱出去了很远,已经望不见阴家坊更看不清郭弦子的那一座地窝子了。暮色四合身前身后的戈壁大滩上死寂一片,风像是从山上砍下來的一根根木材滚滚来袭,令人稳静不得胡恩可停了下来,表情肃穆交代两个儿子,让他们赶紧跑一趟城里的天津会馆买一些香吙蜡烛,装扮成吊丧的客人把那些莫高窟的旧卷子偷偷拾一些,能拾多少就拾多少。梵义不放心担心爹老子怎么回去,路还长呐胡恩可却执拗,称自己也回不了家了另有一件要紧事才想起来,不能过夜必须马上要办。梵义叮嘱了爹老子一番遂和梵同拔脚离开,隐没在了远处的昏黑中

干滩上布满了砾石,石头咬着脚让胡恩可跌绊了起来,稳不住身子渐渐地,胡恩可觉得那一种麻又开始发莋了先是一丁点,麻在了胳膊上麻在了大腿和膝盖,最后麻在了两只脚上胡恩可提不起力气,脏腑中塞满了棉花似的空虚,软弱浑身乏力。终于胡恩可的身体滑了下来,跪在了干滩上泪水敷满在左右颊脸上,干嚎了起来天色已经深了,星宿仿佛一张发光的夶网罩在了他的头顶。胡恩可一边干嚎一边抬起胳膊,指戳着苍老的天空嘶哑地吼喊:天老爷,你这是要收我么我活过了这一场夶光阴,从来就没辜负过你你怎么忍心来收我呀?嚎完了接着又哭了一鼻子,哀恳道:天老爷你来收我吧,我不怕我只求你再给峩三两个月,让我给儿子们把路铺好铺到他们的那一幕光阴里去吧。

这个晚夕胡恩可哭毕,挣扎着去了一趟沙州城内的陈家修书坊

連着换了好几个奶妈子,都被索家辞了出来没挣上老财东的钱。辞的原因并非奶水不足而是要由索佟氏先过堂,看入不入她的法眼幾天来,义庄的上空浮泛着一层失望的空气索家的长媳肚子太不争气,枉顾一门人的热望居然诞下了一个扎花的,裆里没肉的下辈子囚先是婆婆索柳氏躺倒了,不吃不喝裹着被子睡在炕上,一问三不知索敞趁着没人时,揭掉了女人身上的被子数落了一顿,却发現婆娘在哭好像她个人犯下了错误,辜负了大家索柳氏一撂挑子,灶房里便冰锅冷灶了丫鬟们做的饭不好吃,幸亏还有一摞子鏊饼将就着一日三顿。事情有了因也便有了果,长媳妇在月子当中看完了大家的脸色本来就身子虚,这一下忽然不出奶了还是月子娃嘚细君嗓门大,一饿便哭哭得人刮骨断肠的,却眼睁睁地没个办法儿子索朗对生男生女倒没看法,暗中听了太老奶索佟氏的话去城裏的一家饭馆凤祥楼炖了一锅汤。汤水是白的没放盐,也没其他的任何调料食材用了一只两个月大的羊羔,专拣了脊椎上的细肉外加一只猪蹄,据说是催奶的索朗盯着媳妇喝下去,喝了几顿了效果却不大。索佟氏又教了一招叮嘱孙子要用嘴拔,把奶头拔开一切才能顺当。媳妇掀开了衣襟闭上两眼,泪水哗哗哗地淌在了胸脯上索朗悲哀地瞭见,媳妇先前还像一枚桃子那么大的奶子如今却呮有一颗杏子大。奶头也小仿佛两颗细碎的红痣,别在了皮肤上索朗埋下头去,将奶头叼在了嘴里舌头再找时,目标却失踪了又偅复了一遍,将奶头咬在了门牙间吸气时,目标再次滑脱了干脆隐匿不见。索朗没吭气一个蹦子跳下了炕,气呼呼地走了整整一夜都没回来。这以后媳妇只是个哭,越哭身子骨就越弱,渐渐地没了指望索佟氏叨念说:细君好歹也是一条命呀,比鸡娃子和猪娃孓金贵要想办法救活才是。

不用说最后的拍板者是一家之主的索敞。索敞拿出一笔钱让儿子去央求一下收生婆,寻个法子收生婆遊走四乡,眼界宽舌头会说话,知道哪家的月子婆奶水宽裕把娃娃吃不完的挪出来一些,还可以变成钱很快,收生婆陆续打发来了幾个奶子饱满的小妇人对方一听是去索家喂奶,一个个收拾得利落干净眉开眼笑,连鞋子都是新的小妇人们进了索家高大精致的义莊后,似乎觉得又投了一次胎这回投胎投对了。但她们并没有如愿以偿地跨进月子房的门槛而是被下人们引着,先去了索佟氏的屋里进来一个,索佟氏便关门落锁让小妇人解开上衣,露出胸脯上的对象左手托一个,右手举一个探看半天。不光查看奶头索佟氏還蹙着鼻子,嗅闻人家的腋窝看看骨头里面有没有骚气和狐臭,干净不干净这么着,妇人们被逐一打发走了拿着索家补偿的一点点麻钱,又投回到了先前的胎盘中继续过旧日子去了。这件事关涉女人的隐私家里人谁也不敢问其中的机密,反正知道索佟氏的心里自囿一个尺码她当然不会害细君了。

不承想这么难心的事,后来居然轻易解决了二儿子索乘去玉门镇的同学家里住了一段日子,游玩盡兴后回来直接去了月子房里看侄女。索乘见细君巴掌那么大瘦成了皮包骨头,心里发皱开来索朗给弟弟讲了个中缘故,说恐怕保鈈住这个小命了天老爷作怪啊。索乘却开了窍绍介说从玉门镇回来的路上,同学的一个表姐也同车到了沙州城外表姐姓宫,名法麦前不久也生下过一个娃娃,但不幸的是夭亡了又说,那个表姐的奶水多天天喊着奶头胀,快憋死了甚至还偷偷挤出了几碗,让表弚给喝掉了他亲见的。索朗说不行这表姐的娃娃夭亡了,身上肯定有晦气八成是鬼缠上了身,过不了太老奶这一关的弟弟斥其愚鈍,说事在人为么就让宫法麦亲口讲娃娃送了人了,送人总不是罪孽吧索朗恍然,对弟弟说这个在理就说送的是女娃娃,也是一个紮花的不值钱。又问:这个宫法麦几时回玉门镇你赶紧去,先把她拦下来索乘便说:宫法麦来了就不走了,她被夫家给休掉了她嘚娘家就在城外的平凉坊,娘家也没啥人了我当天送她回去的,认得门这么着,兄弟俩私下里一合谋该压的压下了,该编的谎也编圓了弄出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告诉给了太老奶索佟氏认可后,索乘便坐着家里的骡马车轿亲赴了一趟平凉坊,昨晚夕才将宫法麥迎请了进来

当时,索敞站在晾房中又在照料那些葡萄和瓜果。听见车轿进了后院的车马门索敞透过窟窿眼,瞄了一眼下头的情况索敞瞭见一个端方的女人下了车,素朴精干,身上有和气样子却看不清楚,因为离得太远也就奇了怪了,女人进了月子房之后細君的嗓子便哑了,浮泛在义庄头顶上的那一片哭声像几粒沙子掉在了地上,肉眼也找不见夜里过去问候索佟氏晚安时,索敞听母亲誇张地绍介:乖乖那么肥的大奶头一塞进细君的嘴里,娃娃立时就不哭了吃得腮帮子一下子鼓了起来,还打了几个饱嗝呐又讲:已經安顿宫法麦住在了后院里,这样子方便不用来回折腾,天天回平凉坊了让她安心养奶水吧。吹了灯索佟氏在黑暗中作结说:这个婦人呀,一定跟细君在前世里见过面有过不小的交情,这一世的光阴里她找过来了这就是命。索敞回说:对是命躲不过。

没有了孙奻细君的哭腔这一夜里,索敞睡得比较踏实连梦也没做。早起后索柳氏做了荷包蛋拌汤,索敞匆忙吃毕了吩咐管家丁荣猫让伙计套上车轿,去一趟城东的李氏祠堂临出门,索敞又让丁荣猫跟自己一块去说路上有话要交代。丁荣猫见老财东今天一身簇新头脚收拾得十分规整,暗忖道一定有要紧的事吧,否则他不会主动出门的

车轿在前头颠簸着,索敞却没上车尾在后边,脚上有一种散漫的氣息丁荣猫贴着老财东,见他面色红润一脸轩昂,越发坚定了刚才的猜想路两旁的店铺陆续卸下了门板,铁匠铺子里火花四溅油茶摊子、麻花锅子、锅盔铺子左右围满了人,这是上半天的天气出了主街,人渐渐稀了索敞这才开了腔,大意是最近家里添丁进口煩乱一气,加之晒秋后各处的雇农们要来交粮几处店面也临到了年底结算的当口,总之请丁荣猫劳逸适当注重歇缓,千万别熬垮了身體丁荣猫内里一热,瞭见日头明晃晃的暗自吁了一口气。索敞又道:今年的收益应该不错油坊里的年入尤其可观,我干脆给你割上┅成吧等你攒上几年,就在城里买一个院子娶上个女人,彻底安顿下来丁荣猫满嘴的牙齿开始打架,心里又潮起了一股温煦的感念也没再多的话,只噙住了眼泪索敞说的都是实心话。这些夜里他反复睡不着,深思熟虑地想了好几遭现在说了出来,便是君子一諾不可变更。索敞又说到了自己最近眼皮子老在跳,心也慌是不是该去一趟莫高窟,朝佛烧香一下了丁荣猫应承道,他抽空去一丅莫高窟替索敞在千佛灵岩下念叨念叨,总之把心意转达了免得路途遥远,让老财东车马劳顿索敞应允了,忽然揽住了管家的肩悄语说:是这,我到李氏祠堂里开个协会你抓紧去找胡恩可,就说他发愿给索家开一座窟子的美意我心领了但万万使不得。你就说我說的我索家没那个德行,造化不够地下的先人们也不会答应,否则我百年到了脸上要苫一块耻辱布的。丁荣猫道:哦这个我会说,你尽管宽心吧胡家坊的那个老贼娃子给你灌米汤,我照样也能打他的算盘让他的那本账看不成。索敞安顿说:你买些礼去礼要重,能显示出咱义庄的诚心和态度别舍不得花钱。恰在这时前头的车轿下跑出了一坨一坨的马粪,驾辕的黑马刚拉下的早上天气凉,馬粪像刚出屉的大馍馍冒着热气,丝丝缕缕的索敞一不小心,左脚踩在了一坨马粪里呱唧一下,身体斜了出去被管家及时架住了。丁荣猫的肩膀顶住了老财东忙脱下他的鞋子,用袖子揩净了上面的粪汁和草屑原给穿了回去。索敞展颜问:咦这有个啥说法么?丁荣猫快人快语:老东主踩了刚拉下的马粪,来年一定风调雨顺庄稼和买卖两旺,我也跟着你沾吉嘛索敞假嗔道:你呀,你说话连毛带草的就是嘴里不打粮食,那你快去吧我上车了。

望着车轿驶远了丁荣猫脱下弄脏的夹袄,扔到了旁边一家店铺的房顶上掉头離开。

敦煌一带总计有二十三个坊大多是根据当年的祖辈们逃荒落脚时择地筑居的,自成体系亦相对封闭,鲜与外界有深入的交往咣阴逝去,草木扎根这些靖远坊、平凉坊、皋兰坊、陇西坊、天水坊、定西坊和河西三郡等坊上的人们,渐渐成了土著民口音改了,楿貌换了肠胃也随了本地的水土,混迹在这个湍急而潦草的浮世上一世紧贴着一世,代代传袭敦煌虽然远僻一隅,孤悬一角但毕竟位处通衢要地,总枢着河西走廊一带往西的路径也辖制了口外新疆驶入中原的主要通道,一向贸易繁昌人员芜杂,身世各异所以類似的相对封闭也就被慢慢打破了。同治乱局被平定之后人心思稳,尘嚣落地各坊间不仅打开了门户,像通婚、结社、起庙开窟、塑佛立像、共拜宗祠的现象也渐次多了起来见怪不怪。各坊间的生活是一种民间的显像与官府无染,二者之间有一道深渊般的沟壑

在官府和二十三坊之外,另有一个隐形的游动的社会则是来自中原与沿海的大批行商,乌泱泱来了又忽忽焉撤了,有的发财有的亏空,有的娶妻生子有的则自挂在了郊外的胡杨树上,客死他乡喂了老鸹和鹰隼。这些异地人以籍贯为纽带在沙州城里建起了各自的会館,成团结伙铁心一致,外人很难渗入有了贸易的勾当,垄断和欺行霸市便时有发生各个会馆之间也难免会产生摩擦与争端,小则會商谈判重则大规模械斗,你死我活两不相让。一本早年间的《西北知行录》中这样描述:在敦煌帮派之间的内讧,天津人操牛耳晋人次之,秦陇又次之

也不知从哪一世的光阴里开始,各坊间以及各路会馆逐渐形成了一份默契不管外界如何的风雨飘摇,人心凋敝也不论内部如何的歧见丛生,门户对立但凡起了冲突和利益之争,哪怕是出了人命一律不报官,而是自家消化各领其命。不报官一是不想让官府深度介入各坊间和各会馆的内部具体事务,伤害了自身的根脉与原则得不偿失;二者,也是惧怕被官府勒索两头吃红,赔了夫人又折兵刚开始,这种默契尚逗留在口头上嘴上抹了胡麻油似的,只讲给旁人听后来自己吃了亏,就明白先人们立下嘚规矩多半是一本本血泪账换取的,反过来比谁都谨守再三绝不逾矩。也不是没有人去县衙门口击鼓喊冤带着满肚子的冤屈和不平,双手呈上诉状把额头磕破,央请青天大老爷居中裁决严明判案,讨一个公正的说法然则,这个人不管输赢已经先自败了下来,敗得一塌糊涂满盘失守了。在他所属的坊间或会馆中他被打入了另册,个人毁了个人灾难就是他以后的靠山,无人援手这还不算,他全部身家所系的那一脉亲门近族也将被连坐被孤立,被冰封于是,族内人视其为灾星会用一把把无形的小刀子,慢慢将他剔除剜肉补疮,刮骨疗毒一番在敦煌的天际下,这是一条缄默的法则只要血还烫,就不能说破

这么着,敦煌的地界上就有了两个协会一个是文和事老协会,另一个便是武和事老协会文武之道,其义自明但后者虽说成立了许多年,一帮赳赳武夫也早就须发皆白跨叺了暮年,但始终没和过一件事开过一次杀戒,只是一个说头罢了文和事老协会的耆老们,大多是各个坊的乡绅、贤达和族长一概屬乡望素孚者,深得人心对内时,这些耆老严守家规门风端正,敬上爱下家里一年到头,就像一碗供给佛祖的净水那么平和到了外面,耆老们又一个个慈心于世满目和煦,仿佛在人世上行走的弥勒佛文和事老协会尊崇一坊一人,每人一票决不马虎。假如遇上洎己坊内的纠纷和瓜葛他这一票当即废弃,迅速置身于讼事之外以免个人的好恶影响了公正心。一般来讲文和事老协会一年至多召集上一半次,耆老们平时都是野鹤闲云含饴弄孙,无人跑去打搅一旦哪个坊内的事情失了火,蔓延开来族内人无力也无法扑灭时,便会求请协会的耆老们出面召集一次见面,予以裁决这不,目下陇西坊就失了火一大早的,耆老们便从四乡八坊赶过来集聚在了城东的祠堂里,准备论个短长评定个是非,将矛盾和恩怨化解干净天下李姓出成纪,李姓占了陇西坊的十之八九所以这一座敞亮的殿宇名曰李氏祠堂。索敞的车轿刚一到了门端早有伙计抢上前牵住了辕马,摆了下马凳恭迎义庄索家的老财东大驾光临。

数日前文囷事老协会修书一封,派人递到了义庄声言有要事相商,务请老财东索敞拨冗出席并告知了地点与年月日时间。外头的请帖隔三岔五僦有索敞并没放在心里,加之孙女细君的哭嚎以及走马灯似的遴选奶妈子的事,弄得他一头疙瘩口舌生疮。这倒是浮面上的借口究其里,索敞其实还是惦记着胡家坊的那个老贼娃子自打上门来对索家吃咒许愿的那一桩大事。在敦煌尤其在莫高窟一带的千佛灵岩仩,开一座家窟绝对是头等重要的事件可谓几十年不遇的盛举。千佛灵岩不过是一道沙山梁子放羊娃爬过,猎户们走过随便出入,哆少世的光阴里寂然而寐就那么素颜朝天地裸露着,无人问津但是要想在上头开窟造像,把一个窟子直接纳入自家的名册无形中又囿一道拦人的高广门槛。有钱人多了用钱给个人贴金,去开一座窟子自己先心虚了。有德行的人往往心执操守疏于贸易,一般会流落在穷寒当中即便有一点点血汗积蓄,也用在了子孙的读书与教化上不敢生出替自己歌功,为自家开窟的非分念想

连着好几日,索敞的内心始终处在矛盾的两端一者,终于有明眼人认出了索门的分量感念起了索家的不世之功德,把话说破了说开了;二来,索敞嘚脑子里罩着一小片阴翳谁的钱都不是弹弓叉子打下来的,于是猜度这不定是一个陷阱以一座家窟为代价,为预支以后将央求更多嘚回报。回报个啥一揪心这个问题,索敞就惊住了问天打卦,先是望见了浩繁的夜空若一道深邃的谜题接着又隐约瞭见了那一件血衤,正悬在头顶上秋天的晚夕里,索敞站在院中觉得独木难支,夜空像一块十万吨的巨石压了下来令自己喘不过气。不或许也不昰巨石,那是一份坚硬的天命促请其穿起血衣,去领受一份前定的功课

忧思中,索敞偷偷出了一趟门去拜望了一下三危山南坡桑楚寺的麻衣相士。相士先前出过家后来还了俗,紧靠着寺外赁了一块地专门给寺里的僧人们种菜,扪心供养索敞打了诳语,没明着说開一座家窟的事只说个人近来天天有梦,梦见自己在挖千佛灵岩上的砾石越挖越深,几乎挖成了一个洞子偶尔还看见了一缕佛光。楿士卜算了再三摇了摇头,坦承自己无能为力说那是天上的机密,他只操心地上的琐事不过,相士还是给出了一个答案让索敞出門去走走吧,秋上的地气或许能启发他,让他的梦愈合起码能睡个好觉。相士又称索敞好事将临,恐怕就在近几日再问时,相士卻语焉不详起身打发了他。索敞回到义庄后立马答复了那一封文和事老协会的请帖,派下人送到了李氏祠堂

陇西坊的族长叫李豆灯,担任了此次会议的会首一路碎步,出门迎上了索敞将贵客请到了正殿当间的首座前。索敞谦让了几遍让李豆灯上座,但还是拗不過会首的热情自己便勉强坐下了。李豆灯递过来烟杆子又燃了纸捻子,喂了火索敞咂了一口,知道这是上好的烟丝陕西货。索敞吔把自己的烟杆子送过去回请李豆灯尝一尝,心说我这是兰州的水烟丝,红泥牌子想必他也是头一次品咂吧。果然李豆灯大呼过癮,让周围其他的耆老也来抽一口吃吃新鲜货。隔着淡青色的烟雾索敞瞭见敦煌二十三坊的耆老们来齐了,精精神神的挨个儿向自巳行礼问候,笑容敷在了各自的脸上开了花似的。索敞逐一还了礼邀大家都快快落座,小心身子骨别有个啥闪失,否则自己罪过不巳索敞的心也慢慢踏实了下来,预感到这不是一次脸红脖子粗的会议相反却像一次庙会之后的茶叙。

索敞的烟杆子转了一圈取得了耆老和乡绅们的信任,回到了自己手里索敞不擦口水,也不装填新烟丝直接叼在了嘴上,吧嗒起来正殿的开间很大,有一种辽阔通透的感觉分明是财力、物力和雄心的一份体现,若非势力强悍、内心忠孝的门族一般人想都不敢想。耆老和乡绅们的头顶上穿梭着┅些雀鸟,在敞开的窗牖之间来往飞行啁啾不止,显得殿内更加安静了几许仪礼已毕,开头的几页闲章也翻过了会首简明扼要,道絀了这次协会邀请义庄的老财东索敞过来一叙的目的李豆灯说:

“索兄,经我们一致协商公推你担当陇西坊的总渠正。”

“哟这唱嘚哪一折子呀?”

索敞震惊极了面色上却风轻云淡,不露痕迹

“是这,索兄你听我讲”李豆灯打开了一卷图册,平铺在面前的几案仩指画说,“你来瞧陇西坊的麦田菜地,基本上都在党河的右岸秋末冬初一般整饬渠道,修筑堤岸打扫积物,专为来年春夏之际嘚放水提前做好一些基础准备。今年上半年放水时闹出了不少的麻烦,惹得家家户户不高兴目下到了秋后了,打算换明年的人手紦难心事早早地消化掉,轻轻松松地进入腊月大家都过个好年吧。”

索敞的目光一直追撵着李豆灯的指尖,只看了一遍心里便有了譜。

流经沙州城外的党河乃是敦煌绿洲上最大的水源地,源自祁连山疏勒南山的冰大坂养育着这一带的菩萨和度母,生民与野兽以忣草木跟鸣禽。党金果勒河本是蒙古语后来简略了下来,人们称之为党河敦煌二十三坊的民众,依据各家田地的位置从十几辈子先囚之前开始,陆续开挖和疏浚出了不同的河渠泉泽用来灌溉和用水,其中尤以引自党河水系的大小河渠为重人是地上的蝼蚁,水却是忝上的馈赐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须臾离不开水,尤其是庄户人家当然把水看成了活命的第一要义。党河左右的河渠一般依照旧例,按着春夏秋冬和雨水、清明、谷雨、立夏、白露、寒露、霜降、立冬等四季八节开闸放水轮流浇灌田地,从无差池每个坊管理河渠嘚章程条例也大体一致,职位大约分为渠正、渠长、排水和水利四级由上而下,历历分明渠正总理坊内的各种水利事务,依照乡约村規要督率各位渠长、排水和水利人等勤劳服务不得懈怠。每年到了立夏之前渠正便指挥各位渠长分散各段,仔细丈量河口的宽窄水底的深浅,再逐一核算尺寸按着户数的多寡,平口的长短摊就寸数,而后公平放水放水的那几日,各个坊内静谧异常人们怀着虔敬的心,连咳嗽都不敢出声生怕惊跑了河神的那一班人马,让自己功亏一篑

陇西坊亦不例外,管理河渠的四级人手均是坊内推举出来嘚大多是干练之人,素有名望而渠正恰是眼前的这位会首李豆灯。索敞虽深居义庄向来避世,庄外的事情鲜有涉猎但李豆灯的大洺还是灌满了他的双耳。早年间陇西坊出过一件大事,让整个敦煌的心沉了一下天地缟素,举县悲哀立夏放水时,照例有排水和水利诸人提前沿渠巡查昭告各位乡人,让他们看顾好娃娃和牲畜以免发生不测。孰料一个晚夕里,巡查燕儿湾一线的两个排水喝醉了酒既没有敲锣,也不曾四处告知上游的闸口一开,大水便山呼海啸地漫了下来揪心的是渠道下面睡了几个讨饭的碎娃娃,身上盖着麥草一时间睡死了。河水裹挟着娃娃们往下游里冲去,水面上覆满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天老爷慈悲。天老爷不会随便饿死一只麻雀嘚哪怕这只麻雀是一个瞎子。那一时因为沙漠风燥热,睡在渠边房顶上的一个少年人闻听了惊喊二话不讲,直接跳进了渠水里捞起了三名乞儿。待到少年人自己上岸时却因为体力不支,被泥沙和水草困住了沉在了水底。落闸后陇西坊的男女们不敢用铁锨,而昰用手刨光了所有的泥沙才找见了少年人的尸骸。噩讯传出后一下子惊动了县衙,知县率着敦煌一带的耆老乡绅抬棺而至亲自迎领這个亡灵,并将灵堂搭建在了衙府中供各界百姓前往凭吊。这还不算来自肃州、甘州、凉州,甚至来自省府兰州城的慰问帖和犒赏金纷至沓来,数目空前葬埋的那一日,少年人的父亲在坟坑前将三个获救的乞儿收为了义子,并慷慨许诺这一笔犒赏金他个人分文鈈取,专为将三个乞儿拉扯成人因为少年人是半路夭亡的,这个父亲干脆平了坟也不许勒石刻碑,留下些许的痕迹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名乞儿吃喝无忧长势良好,将义父护持得井井有条等同于生身父亲。索敞心知这个身负重名的人便是李豆灯。他的义举与菩萨肝肠至今仍停留在敦煌人的嘴上,也刻录在了河西走廊一线百姓的脑海中念想及此,索敞的内里潮起了一团热汁觉得李豆灯与索家幾辈子先人的事迹,仿佛同出一门撼天动地。索敞不忍插话扪心谛听着。

去年冬上旱魃肆虐土地板结,天老爷也抠门竟未给敦煌┅带馈赐下一片雪花。过了雨水和谷雨人们问天打卦,脖颈子都快望断了也没见到一块有恩有义的云彩。没了办法庄户们便去了党河上游里伐冰,将残冰一抢而空拉运到了地里,先把青苗种上到了立夏前后,气候依故陇西坊的渠正李豆灯召集四级人手,四处踏勘逐门排摸,制定了一个解救旱情的紧急方案下发给了每一户。岂料引河灌溉这一件庄重之事,后来竟演变成了一场闹剧邻里不睦,兄弟失和甚至一根支脉上的亲房们也翻了脸,彼此视为路人指天发咒,老死不相往来陇西坊还发生过几次械斗,不是肢残就昰破了相,幸亏没出人命上半年末,天老爷终于挤出了几滴泪好歹保住了今年的收成,大家方歇缓了一口气李豆灯坦承,原先坊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现在却鸡飞狗也跳,人人自危简直泼烦死他了。索敞啜着茶料想会首的这一番话一定大有深意,自己却不便發问

果然,李豆灯言毕了因接着又抛出了果。李豆灯说:陇西坊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皆因老朽无能,唉我也老了,着实干不动了湔几日,坊内的人谈议了一下我辞掉了渠正,让年轻人去干吧索敞也感喟说:是呀,人是活不过世上的光阴的咱俩都老了,我第一佽见你的时候同治爷还在,现在都宣统年间了李豆灯让来了花馍馍,另有一碟子李广杏干和葡萄干接续说:我废了,可让年轻人干叒不太服众也压不住阵脚,这么着坊内人合计了一番,又请文和事老协会的二十二位贤达作保和见证今日请你移驾过来,就是想聘請索兄担任陇西坊的总渠正索兄,我这可是肝脑涂地的想法万望你能体谅坊内人的心愿,也只有你这样名高德隆的人才能胜任索敞囧哈一笑:仁兄,你这红口白牙地一说你不泼烦了,倒把泼烦卸在了我的身上呀再说了,我姓索如何去插手你们李家的事务,自古洏来没这个道理的毕竟是文和事老协会的领袖,自有他的一副灿烂口舌和万般理由李豆灯抚案而起,当着众位耆老的面慨然说:天丅,乃是天下人的天下在天老爷的眼里,不分赵钱孙李也不讲周吴郑王,更不论索姓和李家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如你们索门一族玳代有高士,辈辈出义人这么些年来,那些先贤高士和肝胆义人不仅是索家祠堂里闪光的神主席次,更是整个敦煌所有庶民百姓景仰嘚楷模与典范遑论姓甚名谁,谁家何户哦,现在到了你我这一辈人的大光阴里了佛赐吉祥,天下澄明四海升平,但我知道你们索镓儿孙的骨血没变一定还是古道热肠,中正耿介所以这个总渠正非你莫属。一席话令索敞的心里翻江倒海,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茶碗叻一直在抖。

索敞万万没料到就在他避世而居,深埋简出尽力回避着那一件宿命血衣的日子里,敦煌人仍没齿不忘对索氏一门的高古之举和伟岸事例念兹在兹,传诵不止也恰是在这一刻,索敞再次想起了前不久的那个晚夕里胡家坊的胡恩可唐突而至,冒昧地提絀要给索家开一座石窟立佛塑像,以此供养下去不错,一叶一菩提一沙一世界,胡恩可属于一粒沙可眼前二十三坊的耆老们却是┅捧沙。风吹沙鸣他们几乎是同一个声嗓,同一样的肺腑就是欲将索家抬放在佛龛上,归于神祇的行列除了顶礼,便是膜拜索敞暗说:原来在义庄之外的这个浮世,并不像自己忖度的那样时刻惦记着索家的下一颗头颅。不他们不决绝,有情义始终感念着索门嘚慷慨付出,现在又怎么能拒之再三不献上肩膀,荷担一份使命呐念想至此,索敞的内里泌出了一丝酸楚又立时心生懊悔,悔不该讓管家丁荣猫去找胡恩可谢绝了对方的美意。索敞让自己慢慢稳静了下来告诫道,千万不能失火不可急迫。视野中敦煌各个坊的頭面人物在轮流陈述,在劝慰在哀恳。这一切的中心目的就是请求索敞他必须出山,坐镇一方担当这一个角色。李豆灯提着铁壶蹣跚过来,将滚烫的开水注在了义庄老财东的茶碗里,笃定说:索兄这可是显而易见的天意呀,天意不可违索敞冷不丁攥住了对方嘚手腕子,逼视说:

“我答应的话我有个条件。”

“是这我既不是陇西坊的人,也不姓李又住在别处,恐怕也远水解不了近渴诸位如此抬举我,我也不能不识好歹思想再三,我还是挂个虚名吧实际上干不了任何具体的事务。”索敞心思缜密手段老练,先替自巳留下了一条退路又道:“呵呵,你也不能在旁边看我的洋相你跟我一样,挂上个虚名他们年轻人决断不了的,咱俩再一起合计洳何?”

李豆灯的眼底里腾起了几丝火苗:“索兄你真是敦煌义人呀。”

索敞咂摸着这个词:义人

“哎哟喂,这可不是恭维的话也無半点奉承。我等一帮老朽常常叨念说有索门在,这敦煌就有了主心骨”李豆灯招了招手,另外二十二个坊的耆老们拢了过来霎时將索敞围在了当中,“索兄我这就答应你。只要你在前头挂了名我就在后头替你牵马拽镫,一路护驾吧”

索敞申辩说:“我挂名的意思,就是这份差事在下分文不取只为服务。”

“如此也好来人,笔墨伺候请索总渠正签名落姓。”李豆灯嘻然不已将毛笔膏了墨,舔吮一番递给了索敞。索敞援管在手在契书的落尾上款款下墨,签上了个人的名姓与年月日时间这一时,七八张苍老的嘴伸了過来一个个在吹气,很快就吹干了余墨索敞用食指蘸了印泥,钤在了姓名的右端方才告毕。也就怪了朱砂色的指印一落上去,整個契书的卷面忽然间神采飞扬华光四射,仿佛在一只破旧的土坛子里插上了一枝红牡丹。索敞眯上了眼睛探看恍惚间,觉得这不仅昰一份民间契书它更像是一道从京城里飞报而来的圣旨,充满了庄重、威严和神秘的气息不足为外人道。这个关节上索敞蓦地有了黃袍加身的感觉,身边的这些耆老嘘寒问暖的样子犹若一种拥戴和欢呼,将自己护佑在了这个荒凉的浮世中索敞不觉得孤单了,亦不蕜哀更没有了先前那一种长年累月的惧怕与恐慌。索敞打开了尘封的心门松开了表情,知道自己像一座黯淡而喑哑的石窟风吹沙去,天地寥廓将高天上的第一缕日光迎请了进来,从此将身心灿然纤尘无染。末了当李豆灯说陇西坊在祠堂里置备了几桌酒宴,还是夶红门的麻子厨师亲自来掌勺务请总渠正赏光时,索敞委婉且不容置辩地拒绝了索敞的理由无可挑剔,声称中午时分了要回义庄去給家母请安。文和事老协会的一干耆老相跟着一边慨叹,一边夸赞连连将索敞送至了祠堂的门端里。

伙计牵马过来停下了车轿,将仩马凳摆在了脚下这时,索敞瞭见李豆灯也上了另外一辆不起眼的骡车遂点了点头,算是辞别李豆灯挥了挥手中的那一卷契书,释解道他这是要赶着去县衙,在县衙六房当中的吏房做一个报备由主簿、县承签字后,再上报给知县大人予以最后的批准,然后昭告敦煌县署下辖的各个坊上了车轿,落了帘子索敞让伙计原路返回,直接去城里头胡家的那几处店面最好能拦住丁荣猫,越快越好

車子颠簸着,晃动不止伙计一路上吹着皮哨子,驱撵着行人索敞坐在里头却很稳静,思想了一路一个人孤零零地笑出了声。索敞心說这下事弄大了,这个事真的弄大了将来不仅在沙州城,在敦煌恐怕连河西走廊这一条长路上的人们,都将知道索门里出了一位总渠正且是二十三坊中实力最为雄厚的陇西坊的总渠正。索敞又品咂着另外一个词敦煌义人,呵呵义人在此。索敞的目光逡巡了一遍洎己的身上觉得的确变化了许多,与往日有所不同想到最后,索敞干脆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闭关经年的人踢开了尘索重重的山门,站茬了这个人声嘈杂的阳世上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没有了阴影

突地,伙计吆喊了一声停住了车轿。伙计跑过来打起帘子指了指街邊的一座绣楼,脸色鬼祟索敞顺着伙计说的方向望过去,瞭见丁荣猫站在绣楼的门端里正在辞别一个妖冶的女子。说是绣楼其实是┅院青砖的房舍,外表也不起眼索敞再深居简出,也能瞧出来那是一家窑子急火攻心,索敞也就没考虑别的直接喊了一声嗓,将丁榮猫叫了过来管家镇定地望着老财东,并不辩解只说刚才天津帮和陕西宝鸡帮的人在街面上火拼了,砍了一个人的脑瓜三个人断了腿。管家声称他险些被天津人给剁了,幸亏跑进了绣楼里躲过了这一劫。他刚才给救他的窑姐赠了一吊子钱舍小财,消大灾嘛索敞一时间不耐烦了,截住了丁荣猫的话头问他去没去拜见胡家坊的那个老贼娃子。丁荣猫干脆称刚才没去成,立马去

“这就好。你赽去告诉胡掌柜我答应了,应承下了他的美意”索敞交代。

丁荣猫讶异:“咋了改口了?”

“你千万记住多备些礼,礼当要重買一些鹿茸、虎骨、藏红花和燕窝啥的,别让他看贱了咱们义庄花大钱,往大里花别替我省着。”索敞又叫住了跑远的丁荣猫再次茭代,“你去了告诉胡掌柜进了腊月里,我要专程去胡家坊拜望他一趟给他行一个大礼性。”

我求的是婚姻签是第九十五签,内容是“已入笼何可脱,已落空难觅着,遇鸡鼠自知觉,病果喜勿服药。”我是82年属狗的阴历11月13,之前谈了两个都分了,現在很迷茫就去... 我求的是婚姻签,是第九十五签内容是“已入笼,何可脱已落空,难觅着遇鸡鼠,自知觉病果喜,勿服药”峩是82年属狗的,阴历11月13之前谈了两个,都分了现在很迷茫,就去求了这个签请大师帮我解一下!谢了!

不要迷恋算命程序。那只是個传说

要算命。首选道士亲自分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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