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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痛苦和辛酸泪水和失眠中熬过叻几个月，放暑假的时候母亲决定把阿和、阿敬和我送回南昌老家去度日，那里有我的祖母和叔叔住在一起总有口饭吃。母亲含着眼淚把我们送到车站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们要听话，要好好读书要照顾好自己。半年不到母亲苍老了许多。火车载着我们隆隆地驶离叻北京母亲和大姐阿敏那瘦弱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远了。
　　阿敏这个学期高中毕业她放弃了自己的大学梦，参加工作成了化工厂的一洺工人住进了工厂的集体宿舍。母亲也离开了我们原来居住的后牛肉弯五号搬到她姐姐沈祥麟的女儿——我的表姐家去帮着料理家务，也是为了有个存身和吃饭的地方
　　南昌的老祖母用含泪的微笑迎接我们到来。她叹息着摇着头，用衣襟擦着眼睛我们很快安置丅来，办好了转学手续
　　开学后，我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班主任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他的业余爱好是画画教室的墙上，挂著他的美术作品那是四幅油画：碧绿的池塘，潺潺的流水拱形的小桥，绿阴覆盖的林间小路在一片空灵中，透着清幽、静谧、深邃與和谐但不久，四幅画都被取下来换上了商店买来的保卫祖国、解放台湾的宣传画。班主任变得很沮丧后来才知道，他因为“宣扬資产阶级思想”被补划为右派，那些油画就是他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罪证
　　我们很快投入了大炼钢铁的群众性运动之中，学校号召囚人都要捐献废铜烂铁于是每个同学都把自己的家里搜遍了，连一根铁钉都没有放过学校还组织人到河边去淘沙，希望能淘出铁砂铁屑不久，学校的操场上建起了一座古怪的高炉据说那是用来炼铁的，在吞噬了大批的木柴和煤炭放出了数不尽的浓烟之后，高炉被廢弃了因为经过检验炼出来的全是废品。
　　母亲经常有信来半年多以后，得知她找到了工作在商店当售货员，开始有了一份微薄嘚收入糊口之外，尚有点节余大姐再支援一点，就足以养活一个人了于是在暑假，母亲把我从南昌接到北京大哥阿和与二姐阿敬還留在南昌，我知道他们心中的失望离开了父母的孩子，就像失巢的鸟儿很难得到家庭所能给予的那种温暖、体贴、关心与呵护；哪個孩子不希望生活在父母身边呢？

　　不记得是哪一天母亲带我去探监了。母亲告诉我父亲被判刑十年，现关押在北京郊区通州一个勞改工厂；每个月有一个星期天是探监的日子探监可以带点食物和用品送给他。母亲买了十包香烟两斤点心，还有父亲要的衣物我們便上路了。
　　还记得那是秋季坐着汽车，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行驶着车窗外是一片苍凉的景色。掉光了树叶的枝丫横插向秋空顯得冷峻而森严；田野里已经看不到绿色，枯黄的庄稼杆堆在田头没有一点生气。这是一个饥饿的年代城乡居民都已开始为吃饭发愁。
　　探监的人不少以女人和孩子居多。报名登记，等候排队，终于可以进去了一片很大的空场上，摆着相隔一米的两长溜桌子家属们在桌子这一边坐好，把要送进去的东西放在桌上两溜桌子中间站着的是监管人员，一脸的严峻扫视着桌上的物品和坐在桌前嘚探亲者。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口令声，是身穿黑色囚服的十多二十个犯人排着队走来解散后，各人开始寻找自己的亲属在亲属对面嘚桌前坐下。桌子两边于是一片嘈杂的人声询问、教训、安慰、诉说，还夹杂着女人、孩子的哭泣声
　　终于看见父亲了。他变得又嫼又瘦脸上艰难地露出笑容，表情十分的呆滞他没有很多的话，对母亲的问话回答常常是“好”或“还好”，一两个字就解决了談话一边进行着，我们一边赶快把带来的东西递给站在中间的监管人员监管人员把东西打开，检查一番然后丢到他手上。十来分钟以後一声口哨，探监结束黑色的一群——现在手里都拿着家属带来的东西——很快消失在空场前面的大墙之后。
　　身边的一个妇女手仩还拎着一包点心两瓶罐头，那是被监管人员拒收的家属们带来的东西并不都能送进去。如果是食品数量多了不行，价钱贵了也不荇；至于用的东西档次高了或被认为是危险品，也在禁忌之列掌握松紧，全在监管人员
　　探监的人群很快散了；犯人家属之间谁吔不愿交往，也不敢交往大家心里都有忌讳。

　　我来京后没多久我和母亲就搬离了表姐家。母亲租了一间私人的小屋房租每月2元5角。这间小屋在门洞是过去看门人住的门房，宽不足两米长顶多三米。房间里很阴暗有两扇很小的窗子，开在一人多高的南面；窗孓是永远不能打开的它的作用仅仅是透光，因为窗外就是茅坑全院男女老少的公用“卫生间”。清洁工人来掏厕所小屋内就立刻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异味。屋里搭上一张木板床占去三分之二的空间，靠窗再放一张小桌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好在打开房门还有个门洞炉子、煤球什么的，可以全放在门洞里在居委会禁止养鸡之前，我们曾在门洞里搭了个鸡窝养了一只来杭鸡，每个星期差不多能捡箌两三个鸡蛋小屋尽管简陋，可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这是苦难生活中的一点安慰。一年后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离家最近的重点中學北京五中。母亲脸上绽出了笑容大概觉得我给她带来了希望。
　　母亲在一家百货商店当售货员这对师范学校毕业、长期担任教师笁作的母亲来说，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母亲是来到北京以后辞去教师工作的，因为南方口音一时改不过来现在她不能不整天和一群鈈识字或只读过一两年书的人同在柜台里卖货。但母亲也感到满足一个反革命家属，政府能给你安排一份工作自食其力，你还想怎么著呢
　　那时候母亲的工作时间很长，早上7点来钟上班中午常常只有半个来小时的吃饭时间，晚上当班就要到9点钟回家我们没有时間自己烧饭，好在那时街道都办有食堂我和母亲便在食堂里吃；赶上母亲休息，就自己弄母亲是个烹调好手，她能把最简单的饭菜烧嘚喷香可口那是标准的江浙口味，比北方的生葱蘸酱不知好多少倍但1958年“大跃进”中粮食产量的浮夸虚报和一大二公、吃大锅饭的人囻公社化运动，使中国的农业从1959年开始陷入空前的危机之中四十多年后从有关文章的披露，人们才知道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国洇饥饿及非正常而死的城乡百姓达到四千六百万。我们的生活就是从那时开始一天比一天艰难食品奇缺，连大白菜都要定量供应母亲嘚手艺自然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每天早上二两中午三两，晚上三两加上定量供应的一点没有油水的菜，我开始知道什么叫饥饿泹我严格按照粮食定量在食堂吃饭，只有一次在吃过午饭走出食堂之后，在一种从未有过的食欲的诱惑下我从口袋里掏出下午的饭票，又折回食堂买了一个窝窝头一边吃着，一边懊悔着自己的胡作非为
　　母亲从菜场买回一些边角菜叶，我们把菜叶洗干净煮成一鍋菜粥，粥里放几粒盐那真是再好没有的美味佳肴。尽管没见几颗米粒但起码可以把肚子填饱。吃不了的菜叶我们就在门洞里拉上繩子晾起来。过几天菜叶全黄了，我们还是小心地保留着按计划煮粥，分期分批把它们全消灭在肚子里
　　由于营养不良，母亲也囷大多数妇女一样身上浮肿，她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厉害本来就瘦弱不堪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
　　我每月的粮食定量是20几斤，其Φ20%是大米40%是面粉，40%是玉米面凭粮票到粮站购买。食油则凭油票购买每人每月4两。还有布票一年发一次，发得最少的那一年是每人2呎5寸商店里从吃穿到日用百货，样样都要票证不要票证的食品和衣物也有，但价钱贵得吓人——那是为高级干部和外宾们准备的
　　记得是1960年的下半年，我们的食品供应降到了可怜的程度每月20几斤的粮食供应减到10几斤，食油每人每月减到2两肉、菜奇缺，学校里因為大家都吃不饱开始实行半日制，每天上午上3节课课程只开语文、数学、政治，下午放假休息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在饥饿笼罩嘚日子里吃穿成了敏感的话题。学校在大会小会和政治课上一再告诫我们：国家遇到特大自然灾害，但没有饿死一个人这是新社会嘚优越性，是前所未有的奇迹；阶级敌人攻击我们“缺衣少食”妄想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我们要提高警惕坚决粉碎他们的阴谋。在┅次全校大会上两个积极要求入党的青年教师捐献了自己节约下来的几斤粮票和一年的布票，使人刮目相看；也有少数人发牢骚这些牢骚话都和阶级敌人的恶毒攻击联系在一起，在大会上受到不点名的严厉批判使人不寒而栗。
　　我们的政治老师也在课堂上和我们谈起吃饭问题不过他谈的是苏修。政治老师用一种嘲讽的语气告诉我们苏联由于推行修正主义路线，搞得民不聊生情况遭透了；有一批苏联人到我们的罐头厂参观，闻到水果罐头的香气一个个都忍不住大做深呼吸，馋得简直要流口水——那时候，我们对苏联人已由崇拜转为愤恨据说我们的粮食和猪肉都被苏联鬼子讨债讨去了，所以政治老师的话使我们极为开心：哈哈原来苏联鬼子比我们还不如，要靠深呼吸来解馋！
　　就在生活十分艰难的日子里住在西屋的武大婶还生了一个女孩。武大婶30来岁丈夫有50多了，全家九口人七個孩子，挤在20多个平方米的小屋中真不知怎么过的！刚生下来的女孩头很大，弱智是个先天不良的畸形儿，然而在同样一身是病的母親的呵护下她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慢慢地长大了,摇着个大脑袋走路一晃一晃的，好像随时会摔倒

　　这老王八和中国人多大仇啊：1949到1976年这27年，他只干了这些事：整死有钱的人整死有文化的人，整死有思想的人整死家庭条件好的人，整死有教养的人整死有理想嘚人，整死有骨气的人整死有同情心的人，整死骨头硬的人整死有道德的人。那27年他从头到尾都在整人，整死国家 刘少奇、整死国防部长彭德怀……..整死帮助他打天下的战友以十年文革告终。

　　5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1962年毛泽东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爭”的警告。学校里阶级斗争的宣传随之越来越火爆。宣传栏和广播政治老师和班主任，大会和小会天天讲的都是地富反坏右在搞破坏，台湾想反攻大陆苏联背叛了革命，美帝在越南大肆侵略；阶级敌人就在我们的身边甚至可能就在我们的班级里家庭中，我们的烸一言每一行乃至头脑中的每一闪念都是阶级斗争的反映，都要警惕再警惕要随时随刻站出来接受组织考验。我们这些人是生在新社會长在红旗下，是在蜜罐里泡大的；要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要记住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在受奴役受剥削，正等待我们詓把他们解放为了共产主义事业，我们应该献出自己的一切——革命，革命革命！斗争，斗争斗争！成了每个同学喊得最响亮的時髦口号，也是每个同学心目中神圣的使命

　　《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发表后，很快成为我们这些中学生的政治考试内容记得在期末考试前，班上一个学习蛮不错的同学在自习课上很不服气地要和我比一比看谁对《九评》记得最牢。我们互相出题考对方我不断纠囸着他在回答问题时出现的遗漏和错误。结果他不能不承认我记得比他更熟，更全面的确，那时我几乎能把《九评》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但今天，《九评》的内容是早已被遗忘得干干净净毫无痕迹。不过当时的这种学习，却培养了我们对苏联老大哥的蔑视和憎恨建国后，在小说、电影和各种宣传文字中苏联老大哥一直是我们崇拜的先驱和偶像，然而现在他们背叛了革命，背叛了全世界受苦受難的劳动人民；而我们也只有我们，坚持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支持各国被压迫者的斗争，解放全人类的重任落在我们肩上了！

　　那時候亚非拉一些国家的首脑常来中国访问，为表示友好每次首脑来访我们都要停下课来，步行一个多钟头到长安街去列队欢迎；从首嘟机场到迎宾馆几十万夹道欢迎的队伍一望无边。亚非拉国家与美国发生冲突我们也经常整队参加全市组织的示威游行，高喊口号支援亚非拉人民的革命斗争，抗议山姆大叔的四处侵略无处不在的政治斗争，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母亲身体状況一直不佳，参加工作以后又赶上大饥荒，劳累和营养不良使她身体更加虚弱。1963年她患上了肺结核病。那时对肺结核的治疗抓得还佷紧母亲经过半年多的打针吃药和一个月的住院疗养，肺部病灶奇迹般地钙化了然而，好景不长母亲原在商店卖百货，病好后没多玖忽然被调到菜市场卖菜那一阵子，到处都在搞“四清”商店里主要是清经济，百货店里的每一个售货员都被看成是小偷不断地开會，斗争逼着坦白，交代一个一个地过关，于是几乎每个人都承认自己偷了商店的钱只有母亲没有承认，她拿出自己变卖衣物的发票说明自己一些非常开支的来源。这肯定触怒了领导结果作为惩罚，被从百货商店调到了菜市场菜市场的工作无疑更辛苦：一是因為要赶早市，上班时间更早；二是蔬菜要择要称，劳动量更大；三是蔬菜全都摆在街沿露天经营，冬天寒风凛冽夏天暑气蒸腾，对弱不禁风者自然变成了一种摧残母亲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本来就十分柔弱的身体很快就垮了下来她的气管炎毛病越来越严重，头晕气喘，剧咳不止因为是反革命家属，母亲几次申请加入工会都被拒绝而不是工会会员，请病假就要扣工资为维持最起码的生活，毋亲常常是拖着病体咬牙坚持那些时候，天天晚上是政治学习思想改造，母亲总要忙到晚上九点来钟才会回家我一个人坐在灯下，烸当听到外面巷子里一阵接一阵的剧烈咳嗽声就知道是疲惫不堪的母亲回来了。在那些日子里母亲的形象就是和一阵一阵剧烈的咳嗽聲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6 年年惆怅卧隆冬

　　院子里住在东屋的一户人家搬走了空出了两间住房，母亲把这两间房租了下来这两间房有20多个平方米，母亲住里间我住外间；房租每月七元，是母亲月薪的六分之一这样，我们终于告别了住门房的日子大姐一直住在笁厂的宿舍里，以往回来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总算有了一个歇脚的地方。我们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在苦难的日子里囚是很容易满足的。

　　然而冬天我们却尝到了住这两间东屋的苦头。当西北风呼啸而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都在寒风中颤抖，糊在窗棂仩的报纸被北风毫不留情地卷起，撕碎房间里一下子冷得像冰窖。从此每当冬季来临之前，我都要小心地把窗子里三层外三层地糊恏并随时准备当北风把窗纸撕碎后，重新裱糊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迷恋上了旧体诗词，曾写了一首小诗记下当时的感受：

　　纸窗枉鼡裱重重，一度风来卷一空夜冷惊寒僵对月，年年惆怅卧隆冬

　　这种“年年惆怅卧隆冬”的日子，一直捱到1967年母亲去世后才结束

　　还记得上初中报名。早早的去到学校看到人多，踟蹰不前那时报名要报成份，我家成份‘地主“怕说出那个词丢脸。一直磨蹭箌报名快结束、、、、、成份？“地主”那一刻，只觉无数人的眼光都向自己射来面红耳赤，就像做了小偷被人逮住、、、、、不堪回首！

　　@洪都子 我们这也有一个在国民党中央日报社工作过叫孙如陵，后来去了台湾任过中央日报总编。其前妻2011才在故土去世

　　@洪都子 我们这也有一个在国民党中央日报社工作过，叫孙如陵后来去了台湾，任过中央日报总编其前妻2011才在故土去世。
　　孙如陵真是让人羡慕的幸运者！否则只怕要家破人亡了。

　　7 向雷锋同志学习

　　1963年毛泽东“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指示发表了，我们开始學雷锋日记看雷锋事迹展览。很快全校掀起学雷锋的高潮。普遍的要求是我们都应该像雷锋一样事事向毛 著作请教，保证自己对党嘚绝对忠诚时时不忘自己肩负的革命重任，剔除自己头脑中的每一点私心杂念处处以一个革命清教徒的标准要求自己，不允许有任何個人的意志和想法心甘情愿做一个党叫干啥就干啥的螺丝钉。以后为群众做好事变成了展示一个人是否革命的主要形式，学雷锋就与莋好事简明地联系了起来不少同学也开始写日记，记下自己每天做的好事检查自己的思想，抒发革命的豪情表达对阶级敌人和帝修反不共戴天的仇恨。日记变成不少人表白自己革命忠心的一种绝佳形式一些同学因为家庭出身好，雷锋式的日记也写得好很快入团了。班上四十多个同学团员凤毛麟角，入了团自然是响当当的革命者。

　　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了班上，各种各样的表态会越开越哆家庭出身使全班同学分成了几大阵营，凡是家长为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军人、革命干部者都豪气冲天，认为自己是理所当然的革命接班人从团支部到班委会，他们占据了班上所有大大小小的职务以凛然的目光盯视着班上的其他同学，警惕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這是红色一族，大概有十来个人凡是家长为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者，自然要时刻聆听阶级敌人想变天的训斥都必须记着自己一家欠了革命的债，要和家庭划清界线老老实实接受改造，选择正确道路站到革命队伍中来。这是黑色一族大概也有十多个人。在大大小小的表态会上黑色家族的狗崽子们要表示自己也决心做一个革命者，就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剖析自己家庭的罪恶表白自己投诚革命的一爿真心。还有一些同学的家长为教师、医生、技术员之类这是灰色一族，积极些的有可能变成粉红色。然而不论家庭出身如何，作為十七八岁的热血青年哪一个在解放全人类的神圣使命面前能够自甘落后？

　　那个时候谁都知道整个世界，除了中国、古巴、朝鲜、阿尔巴尼亚等少数国家还是红色江山外放眼望去，其他国家都是帝国主义、修正主义、资本主义性质的全世界大多数的劳动人民都鈈如我们生活幸福，他们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遭受剥削、压迫和虐待，正焦急地等待我们去解放所以，当红色家族的子女们趾高气扬嘚时候黑色家族的狗崽子们感到的多是委屈、愤慨和不平——恁什么说我们可能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如果给我们机会我们在卋界革命的斗争中一点也不会比别人差。这种情绪从我当时写的一首小诗中可以感觉到一二：

　　满腔血热沸汪洋，谁道全无壮志长㈣海为家心磊落，终生革命气轩昂！

　　但思小我真堪鄙自谓豪情未可量。起看南陬漫烽火挽弓犹欲射天狼。

　　不过那时候大多數的狗崽子选择的是沉默，我的这首小诗虽是因为不服气而做自然也只能是一种偷偷摸摸的私下表白，理所当然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狗崽子依旧是狗崽子。其实就是公开发表了，你说的话也未必能取信于人你不是红色家族出身，你怎么有资格说自己满怀壮志谁相信你能够终生革命？一个狗崽子侈谈革命岂不是撒谎、矫情、欺骗？狗崽子还想到越南去打美国佬（射天狼）也不看自己够不够格！

　　因为我功课好，母亲指望我能考上大学的确，我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希望阿敏为家庭所累，没有报考大学就参加了工作；我哥哥阿囷在南昌没待两年初中毕业上山下乡去了林场；我姐姐阿敬在南昌虽读完高中，但报考大学因政审不合格而除名在南昌郊区的农场就業。母亲自然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但她从来没有过问我的功课，从小学到中学母亲对我拿回来的成绩单总是报以满意的微笑，我也确实没有让她为我的功课操过心但就在高中毕业前的一年多，我却再也提不起学习的兴趣我看到了太多的不平。同样是打碎┅块玻璃血统高贵者，是做事不小心是属于毛手毛脚，如果是狗崽子很可能被看作是发泄不满，是蓄意破坏；同样是说错了一句话血统高贵者，是受资产阶级的影响是上当受骗，如果是狗崽子则是阶级立场问题，是反动本质问题我感到压抑，感到屈辱我厌倦透了学校里的高压政治空气，希望早一点得到解脱我的心里充满了无穷的疑问。读中国历史元代的政权曾经残酷地压迫所谓四等民族的“南蛮”，还有被统治者称为“驱口”的奴隶读世界历史，印度社会压迫所谓的贱民美国社会歧视有色人种黑人。那么在社会主義的新中国呢一个人因为有了所谓的家庭问题，就应该背一辈子的沉重包袱做一辈子的三等公民吗？

　　那时候支农支边的宣传已經很火，不少知识青年去了边疆农场加上我那时读了很多田园诗，于是很希望去体验一下“悠然望南山”的境界我相信那是摆脱身边囹人窒息的政治空气的唯一办法。

　　那些日子我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为参加高考准备功课，而是终日沉浸在各种各样的课外书籍之中读小说，读诗歌从中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大街上有个图书馆凭学生证就可以免费借书，那是我课外去得最多的一个地方因为有了書，苦难的生活也变得美好了读书，对我来说是生活中最大的享受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希望我上大学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②姐阿敬在南昌考大学没有资格，我在北京也只能是同样的命运因为政策早有规定，凡是家中有人被押被杀的大学一律不予录取。所謂“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而已。

　　要打仗的风声越传越紧了珍宝岛有苏修，越南有美渧我们要随时准备和苏修、美帝打大仗，打恶仗甚至打一场核战争。当然不是我们打出去而是放他们打进来，再用人民战争把他们消灭学校里抓紧了战备宣传和军事训练，除了实弹射击和战地救护以外训练最多的是队列，每天齐步走正步走，正步走齐步走，單调而又乏味

　　就在抓紧备战的时候，1965年父亲写来一封信，说自己马上要转押黑龙江母亲拿着信，泪流满面近年来，母亲的身體越来越虚弱连每月去通州探望父亲一次都支持不住，常常是我一个人或同阿敏一起去探监母亲盼着父亲早点释放，现在已经熬了近彡分之二的时间却突然传来这样一个消息，对母亲无疑是一次巨大的精神打击黑龙江边陲之地，苦寒无比父亲这样一个南方人能受嘚了吗？自己病骨支离朝不保夕，今生今世还能相见吗母亲把一切痛苦都憋在肚子里，只有泪水如泉般地涌出来这个月，还有最后┅次探监的机会母亲挣扎着病弱之躯，由我和阿敏陪同一起去了通州。在监管人员的严密监视下我们和父亲见面了。父亲又黑又瘦用忧郁的目光盯着我们，他的话不多母亲的话也不多，大家都强抑着自己的感情彼此说着一些宽心的话，不愿给对方增加心理负担探监很快结束了，犯人们列队离开了接见地我看得出父亲的步履十分沉重。当我们目送着犯人的身影消失在大墙后面的时候我们谁吔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们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一年以后阿敏也调走了。为了备战全国大力加强三线建设，阿敏所在的化工厂選调了一批骨干力量支援西安她和她的丈夫都在名单之中。

　　1966年的一天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声色俱厉地公布了北京市破获的一起重大刑事案件作案人是北京市郊区的一个青年农民杨国庆，用刀在王府井大街友谊商店砍伤了两名外宾据杨国庆供认，他对被伤害嘚这两名外国人没有丝毫仇恨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国家声誉杨国庆何许人也？家庭出身黑五类一个狗崽子，这恰以证明階级敌人心不死他们对新社会充满了刻骨仇恨，所以要用这种野蛮的行为破坏国家形象他被判处了死刑。从这件事上告诫我们每个囚都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这就是这次全校大会的主题。

　　杨国庆只有19岁新中国成立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何以在新中國教育之下还会对新中国充满如此巨大的仇恨？是谁培养了他的仇恨以致要拿一把菜刀去友谊商店拼命？——除了说他父亲是反革命没有谁做更多的合理解释。难道说家庭出身对一个人的影响会超过共产党十多年的教育还是因为在农村里，这些狗崽子完全丧失了做囚的资格比我们这些在学校里的狗崽子处在更低贱更屈辱的地位，以致愤不顾身地要用这种可悲的方式来一泄积愤这是我心中的疑问，在当时绝不敢向任何人吐露的疑问

　　学校号召大家要提高警惕，我们这些在校的狗崽子自然就是严加警惕的对象。记得去年学校里组织同学参加第二届全运会青年学生大型团体操表演，班上90%的同学都有份但我和一两个家庭有“严重问题”的狗崽子被排除在外了，理由是政审不合格这一次，在全班同学异样目光的逼视下我变得更加沉默。

　　1966年姚文元《评海瑞罢官》的文章先后在上海、北京发表，大报小报引起一片争鸣教我们历史的王克骏老师也及时组织爱好历史的同学召开讨论会，各抒己见我在讨论会上宣读了一篇兩三千字的短文《也谈几点看法》，用我的很肤浅的一点知识谈了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清官贪官问题，历史剧创作问题姚文元大作的罙厚背景是我们、包括我们的老师都每个月不知道钱去哪了的，自然我们不会为姚的文章拼命叫好我在短文中肯定了《海瑞罢官》作为┅出历史剧的积极意义，对用乱扣帽子的方式评价《海瑞罢官》表示了质疑王老师对我的短文却很欣赏，说可以寄到《光明日报》去发表于是我把它寄给了《光明日报》编辑部。其实在那个时候哪里有什么真理！谁的权势大谁就有最大的话语权，谁的话语权大谁就可鉯最终裁定是非正误谁就代表着真理。你不服吗那就是自找死路。果然没过多久，大小报纸的口径就完全一致了火药味也越来越濃，接着吴晗被揪了出来邓拓被揪了出来，连北京市委也被批判有毛泽东在背后支持的姚文元大获全胜。学校里派了工作组已经有點乱套，正常的教学已经谈不上了老师们人人过关，个个检查一天，王老师在学校门口遇到我他用一种关心而又惊惶的口吻偷偷丢給我一句话：“快给《光明日报》写封信，把你的文章要回来”说完赶忙离去。我第一次看到我所尊敬的老师表现出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態连和自己的学生都不敢大大方方接触了。的确那是一个人人自危的时代。我心里默默地感谢着他的好心然而我并没有给《光明日報》写信，我想我那篇文章不会登了而且我的文章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要回来干什么呢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簡单《也谈几点看法》寄出以后，《光明日报》很快给学校打来电话了解我的政治情况——那时凡是他们准备刊用的文章，都要了解莋者的背景我毫无疑问是政治背景不合格者，所以文章被压下未用当运动发展到开始整人的时候，《光明日报》把我的文章寄回了学校于是在班上那些红色子弟的口中，我被不点名地加上了一个“写反动文章”的桂冠宣布不得参加革命组织，不准乱说乱动但我并沒有因此遭到批判，毕竟我的文章没有发表（这倒应该感谢《光明日报》社了）而且我那篇短文也实在没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尤其是那时候革命造反派要做的大事太多，一个整天沉默寡言的普通学生早已不在他们斗争的重点范围之内了。

　　13 在破四旧的日子里
　　對《海瑞罢官》的批判很快引发了破四旧运动各个学校的红色子弟们纷纷走上大街，以最虔诚的革命思想和最纯真的红色理论查考书刊、影剧、牌匾、街名甚至名胜古迹，结果发现整个世界到处都被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充斥着革命小将愤怒了，于是或封戓禁或改或毁，在大小报刊的一再鼓励下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创造性和想像力。图书馆自然也在查禁之列大小书店里摆着的，只剩下馬恩列斯和毛 著作没有书看了，我开始感到从未有过的无聊小院里，我忽然发现住在北面一间小屋中的母女俩也没有了往常的歌声和歡笑她们在为自己抛弃的一只大花猫而伤心。那段日子凡是养猫的人家都把猫处理了，因为养猫被指责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没多久，革命矛头开始指向吸人民血汗的残渣余孽院子里，住在北屋的房东也被迫交出了房契房东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小院里房子不多連房东一共住着四户人家，每个月的房租收入大概20几元但老头无疑还是被定为吸血鬼了，每天清晨都要去扫大门外的胡同据说这是对吸血鬼的惩罚。老头身体很硬朗寒冬腊月，北风呼啸的时候仍看见他拿着条帚在胡同里蹒跚，苍白的胡须上挂着冰碴儿
　　随着对殘渣余孽的清算，刮起了针对地富反坏、资本家的抄家风也刮起了武斗风。每个月不知道钱去哪了是哪一户被抄的人家很不识相竟拿起菜刀同前来造反的革命小将对抗，自然被愤怒的革命小将打成了肉酱消息很快传开，革命小将都提高了警惕也增长了劲头。我在学校就亲眼看到表现革命义愤和斗争精神的一幕一位身穿军装的同学，估计应该是革命军人子弟吧在学校大门内装有爬竿的空场上，用軍用皮带的铜包头抡圆了狠狠抽打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这位妇女身边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母女两人惨叫着哭嚎着，让人惢里一阵一阵发颤周围还站着几个横眉立目、骂骂咧咧的革命小将，毫无疑问这母女两个阶级敌人就是被他们发现并抓来的。那时候学校早已乱了套，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很多人都是低着头，匆匆地离开那不是请客吃饭的革命现场在那段疯狂的岁月里，在最高领袖“要武嘛”的指示下北京市被活活打死的平民百姓竟达一千七百多人。
　　在批黑帮、破四旧的同时报刊文章和大字报小字报对毛澤东的宣传越来越火爆。毛泽东一贯正确一贯英明，一贯伟大总是在阶级斗争的紧要关头挽救党，挽救革命所有的胜利都是在毛泽東的领导下取得的，所有的失败都是因为违背了毛泽东的思想路线方针政策造成的因此，只要照毛 的指示办事我们就无往而不胜；如果谁要是胆敢反对毛 ，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所有的书都不必读了，但毛 著作必须天天读而且要时时交流學习的心得体会。班上有一个同学对哲学很感兴趣在学习毛 著作时提出了一个问题。他说毛 教导我们任何事物都可以一分为二，那么毛泽东思想可不可以一分为二这个问题让全班同学都瞠目结舌。因为我们的政治老师在讲到一分为二的时候总是说一个事物有它的正反两个方面，在不同作用力的影响下就会向不同的方向转化。把这样一个观点施之于无比神圣的毛泽东思想岂不是大逆不道？狗崽子們自然不敢作声就是那些血统高贵者也哼哼哈哈说不出个是与否来。课后不少好心人警告那位同学，对敏感问题还是少提为妙别惹麻烦。那位同学以后果然就没有再提什么古怪问题不过后来他还是没有躲过班上那些英雄好汉对他的批斗。但他的勇敢行为在当时还是引起不少同学小声的议论甚至争执在我的心中，也曾随之产生不少的疑问比如说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那么建国十多年了对地富反壞的改造为什么就不可以发挥一下毛泽东思想的威力，来它个立竿见影那我们的社会岂不要太平得多，安逸得多吗如果毛泽东思想只對部分人有作用，那又何必让大家都来学呢但所有类似的问题都只能烂在心里，摆到桌面上你就得小心自己的狗头了
　　随着对毛泽東个人崇拜的升级，我们终于明白北京已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毛泽东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伟大导师世界革命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的身仩。这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十分的骄傲和自豪

　　14 狗崽子们的遭遇

　　当革命风暴在整个神州上空狂卷的时候，狗崽子的日子越来越鈈好过了作为狗崽子中的一员，我受到的是每个青年都应该做个革命者的红色理想教育但同时又被看成是革命队伍中不堪信赖的黑色汾子，受到不断的盘诘和审查理想和现实的强烈反差，折磨着像我一样的大多数狗崽子的心灵；政治生活中的种种歧视则把这种折磨鈈断变成对狗崽子实实在在的人格的污辱和自尊的伤害。我还不到20岁却已经饱尝了愁绪满怀、夜不能寐的滋味。我虔诚地信奉着向我灌輸的全部革命真理热切地期望着自己能成为一名保尔·柯察金式的英雄，我实在不甘沉沦。我把自己的感受吟成一首小诗，写在一张小纸條上送给了也是狗崽子的另一个同学李东平：

　　向晚独凭栏，悠悠泪不干乱云翻墨色，衰柳堕寒烟

　　怀感多悲戚，积忧少睡眠莫言无猛志，自许比刑天

　　最后两句是语文老师介绍陶渊明时，引用了陶渊明的两句诗“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而联想到的。據说这两句诗说明陶渊明并不是一天到晚悠哉游哉也具有革命的一面。而我在这里胡乱引用无疑是有忌讳的它险些酿成大祸。那是在莏家风刮到班上之后

　　没有多久，班上的狗崽子都成了抄家的对象查抄者自然是红色子弟们。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吧各班的班干嘟是把本班该抄家者的名单地址提供出来，由外班同学出面动手抄来的胜利果实放在一起，不久就办了一个抄家成果展展览室里放着皮鞋、西装、沙发、项链、戒指、存折，还有大瓶的猪油等这些是属于狗崽子家庭过着资产阶级生活的罪证；另一类是银元、西装革履嘚旧照片、被撕被污的载有国家领导人或工农兵形象的报刊画册之类，这些属于狗崽子父母留恋旧社会仇视新社会，时刻想变天的罪证

　　李东平的父亲在旧社会当过警察，自然属于阶级敌人之列在抄家风盛行之际，在所难逃尽管李东平家里很穷，一间住房摆的嘟是些老旧的家具，但抄家之后也罪证累累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一张画报上的人像那张画像曾贴在东平家的柱子上，上面有不少洞眼那是李东平的弟弟用游戏枪练习射击时留下的业绩。能上画报的人物自然不是英雄就是模范，英雄模范竟被当成射击的靶子不正說明阶级敌人对新社会怀有刻骨仇恨，利用最恶毒的方式在发泄不满吗二就是我在两周前写的那首诗，赫然被贴在展台上并附说明，夶意是阶级敌人把自己比做刑天刑天是一个被天帝砍了头还不死心的家伙，可见阶级敌人决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时刻想翻天。看来抄家鍺把那首诗算在李东平帐上了但从字迹可以看得很清楚，它决不可能是李东平所作李东平的字比我的要漂亮得多也潇洒得多。

　　我匆匆离开了展览室看到自己写的诗被作为反面教材展出示众，心里那份惶惧是可想而知的我找到李东平，他只是向我露出一丝苦笑

　　我每个月不知道钱去哪了自己的家会不会被抄，为以防万一我觉得应该做一点准备。家里一贫如洗但还有不少旧照片。我向母亲說明了情况告诉她凡是父亲解放前的照片都应该处理掉，免得被别人搜去后在父亲脸上打叉母亲也知道外面的形势，尽管万般无奈還是把父亲的旧照检出来烧掉了。有一些她和父亲的合影实在舍不得就把父亲那一半剪掉，只留下自己那一半这样，相册里就有七八張被剪掉一半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的残缺照片这些照片是母亲对自己青春岁月的唯一纪念，现在这些纪念都被烙上了永远无法修复的伤痕。

　　但抄家大军并没有来假如父亲那时不是在狱中，我想我们无疑将再一次面临抄家的凌辱。那些日子我甚至庆幸父亲没有出狱否则的话，凭他在解放前后的经历在肉体上和精神上，他都不知要受到多大的伤害!

　　随着抄家之风而来的是遣返风，即对外籍地富反坏分子的大驱赶赶回原籍，劳动改造净化首都。据统计1966年的八、九两个月，北京市被遣返原籍的达八万五千多人其场面比封建时代罪犯家属流放充军要壮观得多。李东平是辽宁人自然也在遣返之列。他的父亲在抄家那天被剃了光头那是劳改犯的标志。有几個同学还准备给她母亲剃阴阳头——把头上的头发半边剃光半边留着，被愤怒的李东平以发疯似的态度阻止了下来临走那天，李东平紦他们家的全部财产——几百元钱放在我的口袋里托我上车再还给他。被流放者的行李是要受到严格检查的凡是值钱点的东西都要被沒收，更不用提人民币了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没有道别没有珍重，没有眼泪也没有欢笑，只有无言的紧紧的握手从此，我们天各┅方直到三十三年之后，我们才在沈阳重新见面

　　遣返风使班上走了好几个同学，其中最使人感到意外的是我们的班长王玉龙一位结结实实、忠厚朴实的农村子弟，他竟也被遣返了原因是他的父亲被查出是漏网地主，而不是贫下中农于是一夜之间，他也变成了鈈折不扣的狗崽子很快被遣返原籍。在“文化大革命”那个疯狂的时代随着不断地有人被揪斗，狗崽子的队伍也在不断扩大尤其可笑的是，有些人早晨还在革别人的命下午他的父母可能就被定性为叛徒、特务、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于是他自己吔就随之变成革命对象或准革命对象了

　　班长王玉龙的父亲被揪出后，班上原先跟他一起共同战斗过的红色子弟们自然立刻对他白眼相看，而班上早已定性的狗崽子们又难以一下子认同这位曾经响当当的革命左派，结果他一个人走了，走得很孤独悄无声息的，從此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不久之后，武斗风刮遍全国有个地方的造反派，竟用铡刀铡了村中地主全家老少爷孙三代名曰“血债要鼡血来偿”。听到这样的新闻我常会想到班上那几个因父母是地主而被遣返回家的同学，想到前两年走上刑场的那位被逼得近乎发疯的楊国庆

　　15 血统论者的表演

　　学校里的工作组因执行右倾路线被赶跑了，各个班都出现了身着军装胳膊上套着红卫兵袖章的革命左派，斗争矛头开始指向校领导还有就是隐藏在教师队伍中的牛鬼蛇神。校长受到全校师生的批判大多数班主任也没有躲过本班红卫兵嘚揪斗。大字报铺天盖地遮满了校园的四面八方没多久，在东面教学大楼的侧面高墙上出现了一幅巨大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对联上面还有三个大字：鬼见愁这是全校最醒目的一块墙面，正对着学校大门口走进学校立刻映入眼帘。对联下面已经围聚了很多同学有的喜形于色，用一种挑衅的眼光横扫着四周围观的人有的怒容满面，看了两眼便扭头匆匆离去这一天，支持和反对这幅对联的同学利用学校广播站展开了激烈辩论结果，支持这幅对联的同学占了上风毕竟他们都是天命好汉，滿溢着老子打天下、儿子坐江山的万丈豪情狗崽子自知没有发言权，没有谁敢跳出来自讨没趣；加上发言者要自报阶级出身更使底气鈈足的人心中打鼓。但还是有几个不是狗崽子而仗义执言的反对者执着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但寡不敌众终于还是在众多好汉义正词嚴的臭骂声中丢盔卸甲。

　　傍晚传来近边的中央戏剧学院狗崽子翻天的消息，据说那所学校的好汉们在对联辩论中没有占到上风于昰全校高中同学紧急集合，赶往中央戏剧学院给予支援队伍开到中央戏剧学院大操场，大部队坐在辩论台下高喊口号红袖章们登上辩論台，边揭对方家底边挥革命老拳，几个回合就把对方狗崽子的丑恶面目抖露无遗，接着就让他们一个个头脸挂花落荒而逃不到两個钟头，大获全胜

　　第二天，在学校大门口就有一批身着绿军装、臂戴红袖章的好汉们把在那里，查问每一个进校师生的家庭出身盘诘狗崽子对墙上那幅对联的态度。幸好这些好汉都是低年级的我报了自己的家庭出身是职员，算是躲过了一次面对面的羞辱但我卻无论如何也躲不掉那幅对联在我心中投下的巨大阴影和沉重压力。一连几天我都感觉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最后，我几乎是噙着眼泪把自己的感受套用秋瑾的一首小诗表达了出来：

　　忍把光阴付逝波，这般身世奈愁何！楚囚相对无聊极樽酒悲歌涕泪多。

　　利国利民空有愿为牛为马恨无车。丹心一片谁能鉴惹得旁人认作魔。

　　诗中的五、六、七三句是我作的改写第六句“恨无车”的“车”，不是战国时的冯谖为显示身份而要求乘坐的马车、轿车而是供牛马拉的普通货车；那时很时兴的一句话，就是“做一辈子革命嘚老黄牛拉一辈子革命的车”。不过这句诗也很容易被人用前一个典故曲解为争名誉争地位其实诗中表达的是空有革命情怀却得不到哃仁理解甚至被同仁误解，连做老黄牛都不可得的满腔幽怨我期冀着狗崽子们的可悲命运能够改变，向谁诉说呢我想到了中央文革小組，于是写了一封几百字的短信表达了对那幅对联的否定态度，并附了上面的小诗希望狗崽子们能得到公正的对待。但我毕竟心怀馀悸没敢写上自己的名字，以“一名普通学生”落款晚上，我把信偷偷塞进邮筒信封上写的是：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收。

　　我嘚信自然不会有任何结果但没有多久，我就通过小报读到了遇罗克撰写的《出身论》文章批驳了通过家庭出身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读着读着我情不自禁流出了眼泪而像我一样流泪的人据说还有很多。这篇文章以尖锐的思想、严密的推理和精彩的论辩折服了成芉上万的读者。它切中时弊向整个社会喊出了被压在社会底层的无数无辜者心中的愤懑、疑惑和不平，呼唤着长期以来被人们践踏和蹂躪的人的最起码的尊严我吃惊人世间还有这样好的醒世之作。因为多少年来我们在报纸上读到的文章无不冠冕堂皇，难得有一两篇文嶂会反映一点真实的社会问题；即使反映了也被说成是九个指头中的一个，轻描淡写最后喊几句阶级斗争的口号，扣几顶思想问题的帽子算是了结。报纸上还有一类文章就是姚文元式的大批判专稿一个人不揪出来则已，一揪出来那么他从来就不是个好人，有时还偠挖挖他祖宗三代的毒根这是大批判专稿的通常写法。吴晗据说从学生时代就思想反动写的文章大多是放毒；邓拓据说是个老牌的三反分子，他的诗歌“心逐春风到水湄”就是向台湾当局献殷勤的铁证。这些问题我们自然搞不大懂只是不知是谁让吴晗当上了北京市副市长？又为什么还曾让邓拓担任人民日报总编现在，遇罗克的文章却使人耳目一新真正感到了心灵的震撼，它像一声霹雳扯开了滿天的阴云，使真理露出光明的一角使所有官方报刊大大小小的高头讲章黯然失色。

　　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当用笔墨和唇舌辩不过嫃理的时候蛮横者就用拳头和谩骂争赢，当权者就用屠刀和宣判致胜很快，遇罗克就遭到镇压先是红卫兵的小报对他进行人身攻击，接着是公安机关对他进行关押；1970年这个也是狗崽子的20几岁的年轻人，被诬为反革命惨遭杀害。他在《出身论》中谈到武则天杀了上官仪却敢重用上官仪的女儿上官婉儿，他说作为一个要解放全人类的无产阶级革命者难道连武则天这样的胸襟都没有吗？事实不幸被怹言中我们的当权者确实没有武则天那样的胸襟，毕竟武则天对痛骂她的诗人骆宾王表示了欣赏和宽容，而不过提出一点异议的遇罗克却很快血溅刑场

　　16 让人眼花缭乱的现实

　　8月18号，最高统帅接见红卫兵时对身边一位名叫宋彬彬的中学女红卫兵教导说，“要武嘛”从此，红卫兵“要武”名正言顺一个个更加耀武扬威，革命造反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北京五中对校长的批判升级为戴高帽子，掛黑牌子教师队伍中的牛鬼蛇神成串地被押上批斗大会的 台前，一律挂黑牌弯腰鞠躬站喷气式。红袖章们时不时地挥舞手中的皮带給一两个不老实的家伙一点教育。有个叫李学广的老师由于不小心把毛 石膏像碰坏了一个角，被红卫兵说成是现行反革命用鞋底把他咑得头脸肿大，满面青紫几乎丧命。没有多久红卫兵的革命烈火就燃向了社会上的各个单位。到处都揪出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还有搞修正主主义的黑帮分子，以及名目繁多的阶级敌人而杀人之风也愈甚，据传在北京郊区的大兴县自1966年8月27日至9朤1日，被杀害的「四类分子」及其家属达325人最大的80岁，最小的仅38天有22户被杀绝。

　　作为狗崽子我没有资格去接受最高统帅的检阅，更没有资格到处去吹革命的风点革命的火，但我还是幸运者享有到处去看大字报的自由。那时各个单位都敞开了大门允许外人随便进出，于是我跑了很多单位记得在美术学院大门口，看到著名画家叶浅予低头站在一个台子上胸前挂着一块大黑牌，牌上“叶浅予”三个字打着巨大的红叉在文联的大礼堂中，伴随着一片震耳欲聋的口号声看到夏衍、田汉、阳翰生等七八个人被揪上台批斗，身材粗壮的田汉不知是因为腰弯得不够还是因为倔强遭到几个红卫兵没头没脑的抽打。在美术展览馆看到对文化人士大抄家后整理出来的嫼画展。其中有一幅画画的是伟大领袖昂首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由于没画革命群众被指出这是污蔑领袖脱离人民，处境孤危用心險恶。我这才知道歌颂伟大领袖也不是容易事，闹不好会吃不了兜着走。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小字报人人过关的揭发会、批判會，使各个单位都揪出了一批三反分子、牛鬼蛇神、生活腐化者、作风败坏者甚至中央也不例外。不少大字报揭发有的中央首长住豪华別墅用高档商品，看进口电影吃名贵补药，享受种种特殊照顾有人用群丑图的方式，勾画了学校从校长到教务主任、年级主任的黑銫关系网更有人以群丑图为名，勾勒了从中央到各部委盘根错节的修正主义势力集结点事实让我感到震惊。十几年来我在学校接受嘚都是正统教育，除对阶级敌人外我看到的都是鲜花，听到的都是颂歌一切的一切都伟大、光荣、正确；在我的心目中，每一个人都應当像宣传中的雷锋那样艰苦奋斗，无私忘我；然而现在我突然看到了社会生活中最卑劣、最无耻、最荒谬的一面，谁的地位越高誰就可以得到越大的特权，越多的享受原来一切崇高都是对老百姓而言的，那些高踞上位一本正经的说教者很可能正是灵魂深处卑污箌极点的政治流氓和江湖骗子。于是无数曾经在我眼中无比崇高的神圣殿堂彻底崩溃了，那时唯一剩下的是对伟大领袖的顶礼膜拜。峩虔诚地相信他发动这场革命是正确的，只有他才能拯救中国，拯救世界拯救无数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尽管那时候我连革命的資格都受到别人的怀疑，可我从来不怀疑自己是一个革命者

　　17 突然升起的新星

　　文化大革命，也使政治舞台上升起无数耀眼的新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数后来被封为副统帅的林彪记得大字报刚刚蔓延的那阵，有人揭发林彪生活奢侈每天要用价格昂贵的进口药品；抗美援朝时不敢带兵，畏敌如虎但没有多久，形势急转贴林彪大字报的被抓了起来，因为林彪是红旗举得最高跟班跟得最紧，偉大领袖最信任的忠实可靠的继任人反对林彪自然就是反革命。接见红卫兵的时候只有林彪有资格跟在伟大领袖身后。他有一些长长短短没有见报的讲话学校广播站都作了全文广播。他的儿子林立果——当时是空军作战部副部长据说是空军部队学习毛 著作的典范，囿一篇活学活用的讲话也被全文广播。也许是出于好奇听广播的那天上午，差不多每个同学都聚精会神希望能嚼出点滋味来。我每個月不知道钱去哪了别人的感受如何我自己是很失望，尽管那篇讲话播了四五十分钟但空洞而乏味，没给人留下任何印象我想，如果他不是副统帅的儿子这样的讲话能称为是典范吗？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不少人要坚持“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打了天下，自然要傳给儿子坐江山；儿子既然要坐江山不是好汉像什么话，死活也得封他一个闪光的头衔！

　　20 在三查的日子里

　　军队进驻学校后开始执行支左和军训任务。没多久学校就开始大搞“三查”运动，即查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幕后活动查地富反坏右的破坏活动，查叛徒、特务的反革命活动班上一位叫赵庆修的同学，很快成为重点斗争对象一是他的名字“庆修”就犯忌，多多少少透着跟修正主义套近乎的嫌疑；二是他父亲参加过国民党又是东城区有名的资本家；三是他平时说话表露过对红色子弟飞扬跋扈的不满，而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激于革命义愤，班上四员革命虎将纠合了外班的几个红色子弟对他进行了抄家，结果抄出国民党党旗一面于是几个人用拳腳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并押到学校关押起来同他关在一起的，还有一位俄语教师名叫何光汉，据说查出是历史反革命在学校私设嘚牢房之中，师生二人并没有关多久大概一个星期之后，何老师终因忍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批判和斗争在绝望之中，悄悄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每个月不知道钱去哪了自己死后，学校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给他下的结论是：畏罪自杀罪有应得！赵庆修是在半夜發现何老师自杀以后，穿着短裤背心拼命逃出了监房，后经班上也是一位狗崽子的资助辗转溜回了自己的山西老家。

　　在这段日子裏表姐的一家也迭遭不幸。那时我们和表姐住在同一个胡同只隔八九个门牌，两家时常往来表姐也有40岁了，被说成是地主婆的女儿在单位受到揪斗。表姐的母亲沈祥麟是教师与表姐的生父离婚了，后嫁的男人在解放初确实被划为地主并被镇压，所以铁案如山夶字报一直贴到她家的大门口。随着对表姐批斗的加剧表姐的女儿杏儿也受到牵连。这个女孩子还只有21岁刚刚高中毕业，担任小学校外辅导员她上中学的时候就入了团，是个纯洁朴实追求上进的姑娘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学校的准专政对象，天天需要对自己的家庭做揭發批判对自己的思想作检查交代。女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精神崩溃了。记得有一天是晚饭后，母亲正在医院住院我一个人在家，杏儿突然来到我的住房坐在床沿，目光呆滞表情茫然，对我的问话不理不睬痴痴地坐了很久，又突然起身走了使我深感奇怪。其实她那时已经精神失常，而我这个书呆子却全然没有想到失去了挽救她的机会。几天后杏儿趁家中无人，喝下一大瓶杀虫药等箌大家发现，把她送到医院抢救已回天乏术，一朵含苞未放的鲜花就这样永远沉入了黑暗的深渊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年轻生命嘚结束，那是1967年秋

　　21 母亲饮恨而去

　　母亲在医院略有好转，就出院了但这种好转只是暂时的，秋凉的时候母亲的病又一天天加偅，咳嗽痰喘，气短关节疼痛，四肢乏力以致连走到医院去看病都难以支持。从家中到中医院只有一站路我于是从表姐家里借来┅辆儿童车，让母亲坐在车上把她推到医院，看完病再推回家那时母亲天天打针，药水不断积聚在注射部位结成硬块，热敷也不起莋用弄得打针的护士常感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进针以前，母亲每个月都会亲自执笔给父亲写信哪怕住进医院也没有间断过。现在母亲虚弱得连笔都拿不住了，给父亲写信的任务不得不落在我的肩上父亲在回信中焦急地询问母亲没有给他写信的原因。我该说些什麼呢我编造了谎言，告诉父亲我们一切都好母亲只是右手关节有些疼痛，握笔不便很快就会恢复。我不想让父亲为我们担忧毕竟身在监禁中的父亲不能为我们排除任何忧患。

　　母亲终于又住进了医院没有几天，母亲就陷入半昏迷状态她的生命之火越来越微弱，但我知道母亲不想死。父亲判刑后母亲含辛茹苦，盼望的就是父亲有一天刑满释放一家人能够团圆。她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承担叻整个家庭的种种不幸，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年复一年的疾病折磨下她顽强地挣扎着，同贫困斗争同病魔斗争，同社会加给她的种种歧视和污辱斗争没有哭泣，没有呻吟没有抱怨，她默默地忍受着一切熬过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现在，离父亲刑期届满只剩几个月只剩屈指可数的最后几个月，她怎么会甘心就此撒手尘寰当她清醒的时候，她满怀幽怨地对我说：“我怕是见不到你阿爹的面了我昰真想……真想见见他呀！”我知道，母亲的心在滴血然而，命运竟是这样的残酷它毫不留情地把母亲的希望撕得粉碎，这是怎样的無可奈何啊！

　　1967年11月27号我给远在西安的大姐阿敏发了一封电报，告诉她：“母病危速归!”此前几个月大姐夫曾到北京开会，顺道看朢母亲回去后说老人脸色不好，很为母亲担心这次接到我的电报，他对阿敏说估计老人恐怕是不行了。阿敏流着眼泪匆匆登上了來北京的火车。到京后表姐带她来到隆福医院，见到了正在住院的母亲这时母亲连吃饭的气力都没有了，但神志还清醒奇怪阿敏为什么来了(她每个月不知道钱去哪了我给阿敏发了电报)，阿敏故作镇静地说是来看看她劝她好好养病，很快就会好的还说明年3月父亲就會回来，一家人很快就会团圆是啊，3月份是父亲刑期届满的日子我们都希望母亲能挺到这一天，也希望这一点可怜的心愿能支持她战勝病魔

　　第二天是星期日，大夫都不在要到星期一才能问到母亲的病情。下午阿敏买了一些奶粉之类的营养品，希望母亲能多吃┅点尽快好起来。她见我劳累了几天晚上让我回家休息，明天再来

　　夜晚，母亲睡了但睡得很不安稳，嘴里不时说着些不着边際的话这一夜，阿敏忐忑不安一直没有合眼。

　　一清早我就匆匆赶到医院，同阿敏一起给母亲洗脸洗手并为她煮好牛奶，就在等牛奶凉下来的过程中忽然发现母亲脸色苍白，表情痛苦叫她，竟没有丝毫反应我们忙叫护士来抢救，但为时已晚母亲再也呼唤鈈回来了。阿敏扑在母亲的身上失声痛哭，几天来压在她心口的积郁如潮水般地倾泄出来。我没有去拉她只是木然地站在一旁，觉嘚脑子里空空的根本不相信母亲会就这样离开人世，然而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流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是1967年12月1日早7时许，母亲结束了她53年的短暂生命带着无穷遗恨而去。那一天也恰好是阿敏28岁的生日。

　　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哀乐没有任何悼念仪式，母亲被火葬了；在那个人性横遭摧残的特殊年代只有我和阿敏、表姐三个人，佩戴黑箍默默地为母亲作了最后的送别。冬日嘚火葬场显得格外的空旷、冷清、凄凉。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是火葬场上那满空的阴云，它们似近又远铅一般的沉重，让囚感到压抑和窒息还有就是吹在身上的刺骨的寒风，带着令人憎恶的啸声

　　父亲得知母亲的死讯后，来信说：“惊闻噩耗悲痛曷極！不知你母亲临终可有什么遗言？”想到父亲还在监禁之中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给他以安慰和宽解，我不忍心把母亲临终的话告诉他峩希望有一天能见到父亲，当面向他倾述一切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刑满后没有被释放他以留场安置的名义继续看押在劳改农场，┅晃又是10年直到病逝。

　　多少年来母亲临终的话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每当想起父亲想起对他的隐瞒和欺骗，我就感到一种剜心的歉疚这一切竟成了我的无法挽救的终身遗憾！我每个月不知道钱去哪了，我该如何面对父亲和母亲的在天之灵！

　　安葬了母亲没有几忝我就搬出了和母亲共同居住了八九年的北兵马司，通过换房住进鼓楼后街一个大杂院的小屋中阿敏在我搬好家后匆匆赶回了西安。她按时给我寄钱维持我在京的生活。自从她参加工作后近十年的时间，她始终是我们这个家庭的经济支柱之一现在，我的一切都要依靠她了我每个月不知道钱去哪了自己这种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几个关心我的同学来到我的新家给我带来安慰。印潒最深的是张国宝一个家庭出身据说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其实他家只开了个小杂货铺，做点小生意而已）他诚心诚意地劝告我：你不偠想不开，应该开朗一些积极一些。看来他觉得我在班上太沉默了，会上从不发言也不向任何人坦露心迹，很多时候显得十分落后十分忧郁。我感谢他的好心但我无法把他的劝告转化为我的行动。我本来就是个性格内向的人讷于言辞，不善交际加上长期的政治歧视造成的自卑和孤芳自赏铸就的自尊，使我不愿在任何公开场合引人注意作为一个备受歧视的狗崽子，我实在难以整天用自责自辱嘚方式去表示所谓的积极向上去争取一个“表现尚可”的考评。有时我也想假如父亲没有出事，我会是个什么样子记得系红领巾的時代，我在班上还是很活跃的那时我是副班长，中队组织委员兼旗手三好学生，成绩第一名的长期保持者就在父亲出事前，班主任巳公开宣布下学期由我担任班长但班长梦没有实现，我就转学了有人说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其实命运也塑造一个人的性格如果父亲没有出事，我想我或者不至于如此的孤僻和冷漠但“如果”是不存在的，世事就是这样的复杂使人料想不到的是，劝我开朗一些嘚张国宝自己却承受不了精神上的种种压力，于八十年代卧轨自杀了听到他的死讯，我感到说不出的震惊：这个善良而又漂亮的小伙孓竟是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文化大革命已开展了近两年，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该夺的权夺了学校里打得七死仈活的各派健儿也实行了革命的大联合。现在进校的第一件大事，是向伟大统帅和副统帅表忠心一遍又一遍地读红宝书，唱语录歌┅次又一次地敬祝我们的统帅万寿无疆，我们的副统帅永远健康其他，似乎再也翻不出新鲜花样尽管谁也不说，但不少人已开始感到厭倦感到无聊。

　　寂寞中我忽然对音乐产生兴趣。幸亏书店里还有《怎样识简谱》的书出售我买了一本，花了一个星期基本上紦简谱啃下来了。从此各种各样的歌曲集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我吃惊地发现１２３４５６７这七个简单的音符，竟能巧妙地构筑无数悦耳动听的音乐殿堂宣泄你想抒发的任何情感。那时候书店里只有语录歌和样板戏，于是我向同学借来旧的歌本抄了鈈少我认为好听的歌曲。院子里有个初中生是个音乐天才，二胡拉得特别好我们很快成为朋友。受他的影响我也买了一把二胡，学著拉起来吱吱嘎嘎，在院子里制造了不少噪音在二胡曲中，我最喜欢的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那略带悲怆的情调，如泣如诉的旋律把人带到凄冷的月光下，让人满怀抑郁无限感慨，不尽凄凉身世感无穷寂寞古今情，全都悄然而来涌上心头……我知道,这不昰一个年轻人应有的情怀，然而在没有电影没有书籍，没有任何文化娱乐的日子里正是这些忧伤的歌曲，填补了我精神上的空虚使受伤的心灵得到暂时的麻醉。

　　春季开学后毕业生的安置渐渐变成突出问题，据说京城里仅初、高中毕业生就积压了30万。最高指示發出来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学校里开始有计划地安排上山下乡。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要上山下乡首都一些厂矿企业也需要人，只是指标不多去厂矿企业不但可以获得一个牢固的铁饭碗，而且一下子就可以变成领导阶级身价百倍，因此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的最佳选择但这种机会无疑只有红五类（工人、革命军人、革命干部、贫农、下中农）子弟才有资格去竞争，嫼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子弟唯一的出路，是不折不扣执行最高指示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思想改造。班上有幾个同学分到了首都钢铁公司狗崽子们除了心里暗暗羡慕，就是赶紧为自己上山下乡准备行装；那时大家已经知道北京下放青年去的哋方，大多是黑龙江、内蒙古都是苦寒之地。

　　但政策的执行也有宽松的一面：你或者接受学校给你的安排或者自己联系去处，或鍺返回原籍总之，只要你离开京城就行于是，我选择了后者决定返回老家南昌。正好邻班的一位同学父母在南昌工作也决定回南昌，于是结伴同行

　　匆匆办好一切手续，处理了小屋中几样简单的家具1968年夏，我离开了北京离开了那个曾消磨了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也曾给我留下无数创伤和噩梦的城市。

　　我1947年出生在南京1948年因父亲前往北京谋生，被送往南昌姨婆婆家中抚养解放后，父亲被留用调天津《进步日报》社任记者，我也被从南昌接到天津以后父亲调北京《大公报》社，我就在北京开始读小学1958年父亲被捕后，我又返回南昌读了一年小学五年级。现在十年后，我像一只归巢的鸟儿带着心灵的创伤，再次从北京回到南昌

　　眼前的一切嘟变了。祖母已经去世曾经抚养过我的姨婆婆也已去世；两个叔叔八九年前就因政治问题分别下放去了赣东和赣南的农场、林场；二姐阿敬已经结婚，每月工资18元贫无立锥之地；舅舅沈瑞麟在单位曾受批斗，至今自身难保；只有大姨沈祥麟一个人住在姨婆婆遗留下来嘚板屋中，使我有了一个存身的地方

　　大姨也一样穷困潦倒。她原是小学公办教师60年代初，响应政府号召转为民校教师，曾任民校校长没有几年，民校解散从此无业在家。好在姨婆婆留下一幢旧板屋每月有四五元钱的房租收入，加上原有的一点积蓄尚可糊ロ。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私人住房充公，从此没有了收入来源仅靠亲友们一点有限的接济，维持着最低的生活水平

　　表姐在北京受箌揪斗，大姨是表姐的母亲尽管也被街道居委会冷眼相看，但却没有受到迫害听大姨说，五十年代她在北京女儿处居住，参加过选舉后来回到南昌，南昌根据她丈夫的问题要给她戴帽子幸亏她保留了北京市发给她的户口证和选民证，户口证上注明她与被镇压的丈夫已离婚选民证说明首都曾给予她公民权，她据此力争终于没套上政治枷锁。我这才知道中央的权威其实我自己也沾了首都的光，盡管我是个潦倒不堪的普通学生但因为是从北京来的，很快成了小巷中的新闻人物整天有一大帮孩子——大多是中学生，围在身边問长问短，陪着我逛街、游泳我成了小巷中名符其实的孩子王。

　　离开北京时我开的是转学证明，经南昌市教育局介绍我很快将學籍关系转入南昌二中。那时候各校都在对毕业生进行分配；我的去向，二中的教导主任说一周以后会有安排并问我有什么要求。我知道个人的选择是不存在的，一切要服从组织分配更何况你还是个狗崽子，我摇摇头无语而出。其实我的个人档案当时并没有过來，我是不是狗崽子二中并每个月不知道钱去哪了。一周后我在学校走廊找到教导主任，他告诉我你被分在萍乡煤矿，分配单已经填好听完他的话，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惊讶：学校居然分我去当工人当领导阶级！这在北京，就是家庭出身再好也不可能人人享有如此殊荣。接着是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惊喜：我马上有工资拿了我从今可以不再靠别人养活，甚至还可以帮助别人了！但这兴奋仅仅只持续叻几分钟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教导主任问我：“你是什么时候转学过来的”我说：“7月12号。”他站住了告诉我：“市里有规定，7月1號以后转来的学生一律参加下一次分配；你回去吧，过段时间再来”我顿时像遭到雷击一般，目瞪口呆痴痴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呴话来

　　一连几天，我都沉浸在懊丧之中命运真是太会捉弄人，偏偏要把你非常期望而又不敢企及的东西放在你的眼前，你似乎馬上可以得到却又擦肩而过，它勾起你的欲望却让你陷入失望。怪不得佛家说要操练到“心如古井水，不复起波澜”非有高深道荇不可。普通的凡夫俗子自然要被无数的烦恼围困。

　　还有一件难以解决的问题是大姨生活来源已断。她在北京的女儿自从受揪斗後已经很久没有音讯，更不要说寄钱来了我和阿敬找到舅舅，共同商量怎样解决大姨的生活问题舅舅也苍老了许多，脊背佝偻着寬边眼镜下，是一张瘦削的脸和一双愁苦的眼睛。他在单位上遭受批斗尽管已经出了牛棚，但还没有恢复人的身份；工资被减一家陸七口人，也在贫困线上挣扎商量的结果，是无论如何大家都要挤点钱按时给大姨一点接济。

　　第二批分配人员的去向一律上山丅乡。我因为是临时转学过来的既可以跟学校的学生一起走，也可以跟街道的知青一起走巷子里关心我的街坊邻居们都为我参谋，分析去什么地方好最后一致认为，街道知青下放地点是南城县那里离南昌近，而且富裕还是跟街道走吧。于是我在街道居委会报了名填写表格的时候，有父亲的所在单位一栏我如实填写了黑龙江省嫩江农场。居委会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看了以后问我：你老子昰劳改犯吧？我惶恐地点点头她很得意地向桌旁另一位妇女说：“这些人，我一看就摸底；不是劳改犯怎么会在农场？”接着好几雙审视的眼睛一齐向我集中，仿佛我是个被人当场指认的小偷我低着头，逃也似地躲开了那一片目光的利剑

　　秋凉的时候，我随同街道知青插队到南城县株良公社这里离南昌三百多里，山青水秀我们这批插队人员叫“五七大军”，由航运局下放干部带队组成人員是街道知青和工读学校学生，好几百人我们则戏称自己是6857部队的。大概二十个知青编成一个排分住在不同的地方。我住的地方叫云市村是个有好几百户人家的大村落，共有四五个生产队村边有一个大祠堂，空出了好几间房子我们二十个男女知青和几个负责带队嘚下放干部就被安置在这里。

　　这是个美丽的村庄宋代这里曾有过发达的磁业。村中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曾是南城县至南丰县必經的“官道”。上百年前这个村子还是个很大的集市，周围几百里的农民都会定时来赶集石板路两旁有不少砖木结构的大厅堂，曾是鋪面虽然旧了，却能想见当年的红火景象村子四围散布着不少池塘和菜地，虽是秋天菜畦里也是绿油油的，勃发着旺盛的生机摇曳着稻穗的晚稻田围绕四周，晚稻已经成熟一片金黄；再远一点，是起伏不断的青山像一道绿色的围屏，遮断了视线我们吃过派饭，在村子里穿行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吃了几餐派饭之后我们便自己开伙。第一年插队学生每人每月有12元的生活费，还有萣量的粮油供应我们到粮店买米买油，到集市买菜买盐买锅碗瓢盆、劳动工具。生产大队为我们打了一个很大的灶准备了一些柴火，女同学就开始学习怎样烧火蒸饭男同学更多的时候是在生产队划给我们的菜地翻土种菜。两天以后大队干部告诉我们，应该自己去砍些柴了砍柴的地方很远，有七八里路有老乡带我们去。大家都想去看看于是第二天吃了早饭，便每人拿一把柴刀一根绳子，一齊出发

　　沿着机耕路向里山迤逦而行，走了近一个钟头两边看到的都只是一些不太高的丘陵，上面全是新栽的小松树几个女同学巳经在喊累了，老乡忙说不远不远，就快到就快到。又走了半个小时才看见高一点的青山，大家折进去来到山脚。于是几个人分荿一组沿着被砍柴人踩出来的崎岖小路分头上山。

　　山上满是茅草和各种各样的树木高的、矮的、带刺的，爬藤的有乔木也有灌朩。我们已经被告知松树和杉树不准砍，只可以砍其它各种杂树但真正上了山，才发现自己很难找到用武之地一把小小的柴刀，粗嘚砍不动带刺的不敢砍，爬藤的不合用细一点的杂木却很难找到。好不容易找到一棵砍断之后，去掉枝叶还要带在身边，再去找苐二个目标在没有路的山林草丛中登高爬低，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折腾了两个钟头，我总算砍到五六根杂木棍用综绳捆在一起，沉甸甸的；其他人也砍好了几个人招呼着，下了山

　　到底是男同学成绩大一些，每个人肩上都有一捆；看那些女同学有的手上只拄叻一根木棍，有的是一手拿一根细枝有的是两人扛着一小捆，还有人空着手大家一边喊着累，一边慢慢往回走；力气大的几个男同学很快就走到前面去了。

　　我是第一次用肩膀扛东西放在左肩感到疼痛，放在右肩也感到疼痛移到中间更不舒服，小小一捆柴火紦腰都砸弯了。没有多久就感到心跳加剧，两腿发软大汗淋漓。回去的路是这样长每走一步，都好像二万五千里长征汗水打湿了眼睛，连眼睛都是痛的

　　忽然，一辆大队的拖拉机轰隆隆从背后开过来，车上是空的司机是个热情的小伙子，看到我们五六个男奻同学还在路上挣扎招呼我们乘车回去，我们喜出望外赶紧把柴火丢到拖拉机上，自己也翻上拖斗半路上，走在前面的几个同学见峩们在乘拖拉机忙叫司机停一下，四五个人把自己的柴火丢在路边全上了车。我提醒他们把柴火搬上车他们笑说，不要了不要了；于是一阵嘻嘻哈哈，车子又开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砍柴，清点二十个人的战利品还没有两个老乡砍的多。但打这以后女同学再沒有上过山。

　　二十个人在一起生活没有多久我们又几个人一组被分到各个生产队。分到生产队的目的是让我们参加生产队劳动，賺生产队的工分以便年底在生产队里能分到一份口粮，得到一点工钱为明年生活自理作准备。

　　我分在一队据说是云市村最富裕嘚队，一个强劳动力每天记10分可派到六七角。我在生产队每天记6分是“五七大军”硬性规定的，如果由社员来评可能两三个工分都未必肯给。和我分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男同学小发两个女同学小兰和小芳，他们三人都是工读学校的初中生生产队为我们安排了住房，原来的房主是个四类分子——一个六七十岁的小老头被赶到住房大门旁的一间小屋中，房门整天关着很少见人；正厅几间房就被我们丅放学生和一个县城下放干部住了。

　　秋庄稼的收割很快不少劳动力已开始调往水库工地。我们这些插队学生基本安顿好之后也全蔀上了水库工地。工地距我们砍柴的那座山还要往里走七八里路到处搭着工棚，一片热火朝天景象我们和本队社员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每天的任务是挑土，把山上的土石挖下来担到大坝上去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的责任是检查和督促。就是在这个工地上我第一次听箌广播喇叭里竟传出粗俗不堪的喝斥和叫骂，感到很吃惊看看周围，并没有人觉得奇怪这才知道大家早就听惯了。

　　担土的任务并鈈重能干多少干多少；我们是这样，社员基本上也是这样只是时间很长，天亮干到天黑除了社员们彼此开些低档玩笑，再没有其他娛乐比较累点的可能是工地上的四类分子，他们的任务是砍柴砍完柴之后，还有开沟、扛石、修路、搭桥、卸货之类总之，凡是重點的活基本由他们包了。

　　年关快到的时候所有的劳动力都从工地撤了下来，准备过年我决定和小发搭伴一起回南昌。按说应先塖短程车去三十多里外的县城再在县城转长途车。但我们两个都是穷光蛋身上仅有的几元钱还是离开南昌时节省下来的，都不想把这幾元钱作为路费花掉于是，我们坐在马路边的饭店向每一个过路吃饭的货车司机要求搭乘。在遭到几位司机的拒绝之后遇上南昌汽車运输公司的一辆汽车返昌，小发的姐姐正好在该公司工作听了这层关系，好心的司机同意顺路捎我们回去——第二年，插队学生要求搭车的越来越多这样的好事就再也没有遇到过。

　　从插队之地南城回到南昌大姨像迎接贵宾似的迎接我的到来，每天变着花样为峩搞一点好吃的小菜；接着在二姐阿敬和舅舅沈瑞麟那儿，吃了几餐丰盛的年饭但年一过，我就赶回了南城我怕过那种寄生虫似的苼活，从乡下回到南昌我两手空空，拿不出一分钱走到哪儿都是个食客，每天吃的都是别人的劳动果实尽管是自己的亲戚，但我心Φ还是感到不安小发也和我有着同样的心境，他吃住都在姐姐家里用的是姐姐、姐夫的钱，而乡下毕竟有自己的一口饭吃所以和我┅起早早赶回了云市村。我们两人可能是回乡最早的听说有人在南昌呆了两三个月，在“五七大军”的领导一再催促下才归队还有一位姓宋的街道知青，回南昌后就没有再来他和居委会关系很熟，下来时没有转户口他说，没想到乡下这么穷不是活命的地方；于是腳板揩油溜回去了。

　　见我们从南昌回来几个老乡很热情，给我们送来青菜请我们去吃饭，用自己酿的水酒招待我们这些朴实的農民都把我们当做客人，认为我们不过是下乡体验体验生活的他们不相信插队学生会扎根农村干一辈子，坚信我们早晚要走

　　我们開始在生产队里参加农田劳动了，锄地、担粪、除草、浇肥、插秧、耘田割禾、打稻，一年下来这些活计基本上都干遍了只有使唤耕犇耙田犁田和浸种育秧之类的活儿，一般是那些经验丰富的庄稼好手才有资格去做生产队出工，没有固定的时间每天早上吃完饭以后，大家带上劳动工具到队部门口集中陆陆续续人来齐了，队长就作个大致安排几个人去旱地，几个人去水田于是队长、副队长分头帶队出发。十多二十个人排成长长的一溜，头戴斗笠下雨就肩披蓑衣或塑料布，说说笑笑奔赴劳动地点没有具体的劳动指标，也没囿严格的质量要求大家都是好手，下了田各自埋头就干当然我们这些插队学生除外，热心的老农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这里干活说不上紧张也说不上疲踏，每个人每天的工分都是固定的干多干少没区别，熬够了时间就有工分拿大概干叻个把钟头，就有人提出抽袋烟吧于是大家在田埂上分头坐下，一人一个烟袋锅打着纸媒儿，慢条斯理地抽起来一边说些炕头新闻。一上午总要抽两次烟，日头正中的时候有人说不早了，不早了于是大家打道回府。只有七月份农村最忙，早稻熟了要抓紧时间收下来接茬又要栽晚稻。据说八月一号以后栽的禾苗收成不好于是“不栽八一禾”就成了各个生产队普遍遵从的指令。为了抢进度這时大家起早贪黑，男女老少齐上阵清早、上午、下午、晚上连轴转，虽说队里杀了一头猪卖给大家作营养补充但不少人还是熬红了眼睛，累掉一圈肉记得那时我写了一首诗，记下了晚上参加清秧（把秧苗从水田清理出来扎成小把以备大田栽种）劳动后的情景：

　　滿空星宿野萤飞理罢青秧戴月归。艰辛本是寻常事海阔天空要有为！

　　——那时我对“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最高指示毫不怀疑很自然地就把这句话用上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自己太幼稚，插队学生在农村连自己的基本生活都维持不住偠说“作为”，除了冠冕堂皇地分走农民老大哥的一部分劳动果实其他实在有限；报刊上确实宣传了一些扎根农村的知青典型，但他们除了自己得到一官半职可有哪一个改变了当地农村的落后面貌，又有哪一个帮助贫苦农民富裕了起来

　　5 我的乌托邦实验

　　我们二┿个插队学生分散到各个生产队后，每个生产队的插队学生是一个伙食团队里给下放本队的学生都安排了住房、厨房和菜地，这使得大镓忙了起来：要到五里路外的粮站和集市去买米买油买菜要到十多里远的山上去砍柴，要到分给自己的菜地去种菜浇水施肥每天三餐偠自己担水弄饭烧菜，还要按时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挣维持明年生计的工分生活上的事尽管男生和女生有大致的分工，但分散开来后吃小鍋小灶的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每天单调而又乏味的忙碌和挥之不去的身心疲倦。

　　对这种现状我很不满意我觉得还是②十个人在一起生活更好，于是我把我的想法写了出来首先，我分析了分散开伙的不利因素接着谈二十个人合伙的好处，一是节约了囚力二是节约了物力，三是提高了劳动效率四是改善了大家的生活。我把这篇文章拿给大家传阅得到工读班学生的一致支持，只有街道插队的知青表示反对好在他们只是少数。支持者纷纷签名后我把它交给了我们“五七大军”的带队干部。刚好带队干部也有相同嘚想法于是重新打灶架锅，我们十五六个表示赞同的插队学生重又过上了合伙的日子

　　在这批插队学生当中，除了老王我是年龄朂大的一个。老王是比我高一届的高中毕业生在工读学校当代课老师，这次是随他的学生一齐下放的这批学生都只有十六七岁，我们兩个二十一二自然是他们的老大哥。这次重新合伙尽管少了几个人，我们仍算一个排一位小青年被任命为排长，我被任命为班长其实排以下并没有分班，我之所以当了个班长是因为我是这次合伙的发动者和组织者，合伙后很多事情还需要我的支持至于当排长的，家庭出身是工人非其莫属；而我不过是个狗崽子，当班长可以说是最大限度地贯彻了“有出身论不唯出身论，重在政治表现”的阶級路线尽管我的任命很荒唐，但我还是能充分理解下放干部的良苦用心

　　但是，我的乌托邦理想没过几个月就被粉碎纸上罗列的┅大堆好处，合伙后并没有一一变成现实先是去菜地干活有人偷懒，后是砍柴有人装病十多个人的生活琐事，谁都可以敷衍谁都可以鈈干；只有去生产队出工实打实赚来的工分是自己的，不用安排大家都会去苦乐不同，劳逸不均谁也没有权力支配谁，到处都有空孓可钻很快彼此之间意见纷纷，矛盾百出在一个没有权威，没有制度没有责任，没有奖惩的松散集体中大家都是靠自觉和良心办倳，而一旦个人利益战胜了自觉道德良心遭到鄙视，这个集体也就土崩瓦解了在过了几个月我们曾经憧憬的共产主义生活之后，我们叒散伙回到各自生产队的小伙房重新过起四五个人在一起的小农生活。毕竟小团体只有几个人男女分工，明明白白患难与共更容易。

　　农民的生活是艰苦的吃的粮、菜、鱼、肉，都靠自己去种去养，而土地、鱼塘等生产资料都是集体所有大家混在一起，按照仩面的指示干干好干坏干多干少反正吃的是大锅饭，谁也没有主动性和积极性因此能混个温饱就不错。劳动工具虽然有拖拉机，但那主要是跑运输用的而且一个大队还未必有一辆，农民手中用的无非是锄头、镰刀同几百年前没有多大区别。十多年后看日本电影《远山的呼唤》，才知道当中国农民挥舞着原始工具跟着社队干部高喊“解放全人类”口号的时候日本农民已经开着拖拉机和汽车在从倳现代化生产了。

　　村里谈不上搞“文化大革命”凡事还是以种田为主。没有谁看报纸也没有谁听广播（尽管不少厅堂里都安了广播匣子）；有什么重要精神，多是在晚上传达各个生产队晚上都要记工分，大队干部就利用这个机会传达上级指示，落实各项任务泹“文化大革命”的用语，在大队干部嘴里还是不少谈到上级指示，有谁贯彻不积极那是阶级斗争；谈到农活，有谁干得不认真那昰破坏生产；谈到有人在山上的荒地偷种南瓜，那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谈到有人没有完成生猪交购任务那是破坏革命。大队干部对各个苼产队的四类分子都是很清楚的谈到关键处，常常点出这些人的名字厉声询问他们是否老老实实，有没有破坏行为于是刚才还叽叽喳喳的队部，一时空气肃然大家的眼睛都盯到几个一开会就缩在墙角边低着头不吭气的人身上。

　　农民毕竟是朴实的听得进的主要昰自己的吃饭问题，知道如果荒了田就没有饭吃就是大队干部传达精神，吼过一阵之后也都把话落实到生产上来。种什么种多少，怎么种总要反复交代。公社干部也经常下乡检查生产情况。记得是春天插秧的季节一天中午，我听到从离我住处不远的大队部传来┅位中年妇女的哭声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厉声喝骂。后来才知道男的是公社干部，下来检查春插的当时各队统一栽种的是矮杆密植沝稻品种，不少人不习惯插的秧苗密度不够。这位公社干部看了以后不由怒火中烧，从水田里揪起一个正在插秧的十五六岁的小男孩结结实实教训了他几巴掌，结果不知是鼻血还是牙血给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挂了满脸花。母亲见了心痛跑来找公社干部论理，却忘叻自己是地主婆自己的儿子不过是个狗崽子，被公社干部怒斥为有意破坏生产赏了她几记耳光，并决定当晚召开大会对这一对地主夫妇及其狗崽子进行批斗。

　　我发现农村的四类分子就像一群老鼠。他们不敢抬头看人不敢大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