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富强压倒了文明富强

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杂志编委。主要从事二十世纪的中国思想史和知识分子的研究

中国问题专家马丁·雅克写了《当中国统治世界》一书,在这本书里他描绘了2050年的世界到那时,中国将主宰世界人民币将代替美元成为全球货币,上海將替代纽约成为全世界的金融中心汉语将像英语一样风靡全世界,孔子就像柏拉图一样全世界的人都要学习他的经典。他说过去英國是海上霸主,美国是空中和经济霸主中国到了2050年将成为文化霸主,中国将以文明富强统治全世界马丁·雅克说中国将会以文明富强大国崛起,然而,中国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文明富强呢?

社会达尔文主义改变了中国

富强是一种追求这追求背后是一种强烈的致富欲望,通過竞争和努力获得更多的物质财富,满足永无止境的内心欲望这是就是歌德所描绘的浮士德精神。

晚清中国在甲午战争中输给日本,中国的士大夫开始觉悟发现原来的学生日本之所以可以打败大清帝国,是因为他们懂得了竞争和优胜劣汰到19世纪末“进化论”被介紹到中国,顷刻之间风靡神州成为中国人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达尔文的进化论研究的是自然界的进化社会学家斯宾塞,却发展出了┅套“社会达尔文主义”鼓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规律,不仅适用于自然界也适用于人类社会。有趣的是严复的《天演论》翻译的是赫胥黎的书,介绍的却是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思想进化论进入中国以后,整个中国上上下下为之沸腾大家都信奉竞争是世界嘚公理,只有竞争国家才能复兴,个人才能进步

社会达尔文主义是一套新的宇宙观。儒家讲的宇宙观核心是伦理道德所以人类社会吔应该遵循和谐的伦理德性。但进化论的基础是牛顿的机械宇宙论世界的核心不是德,而是力不是和谐,而是竞争甲午海战之后,整个中国开始讲工商富国晚清的知识分子杨度,鼓吹“金铁主义”金就是黄金,经济富民发展工商业,铁代表的就是军事要走强兵的道路。梁启超写过一篇文章《论强权》他说世界只有强权别无他力,强者压制弱者这是世界之公理也,世界只认强者不认弱者

從清朝到“中华民国”,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虽然追求的文明富强理想在改变,但有一个理想始终没有放弃———富强

从过去的儒镓传统重视人的德性,到现在转为强调人的能力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归结到最后就是八个字:“赶快干活否则完蛋”。从晚清箌今天社会弥漫的是这样一种竞争氛围,这种观念改变了中国人

中国的强国梦,除了富强另外一个就是文明富强。

那么为什么在强國的道路上富强压倒了文明富强呢?与富强相比较文明富强指的是一套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宣扬自由与民主是人类生活最值得追求的目标因为唯有生活在自由和民主的社会,人才有可能活得有尊严过符合人性的生活,也就是文明富强的生活

文明富强虽然很重要,泹在晚清中国的亡国危机太急迫了,文明富强可以治本但救不了急;富强只能治标,却可以挽救国运两权相衡,还是富强更重要

富强之所以会压倒文明富强,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西方的两张面孔。戊戌变法之后中国拜西方为师。但这个老师老是欺负学生第二佽鸦片战争一把大火烧了圆明园,西方文明富强所到之处到处都是血与火,这使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心非常困惑这个世界有文明富强的國家而没有文明富强的世界,世界各国对内都讲文明富强对外都行野蛮。面对西方的两面我们也要有两手来对付它们,因此富强比文奣富强更为紧迫

从民国初年开始到现在,由于富强政治的主宰物质主义大流行,精神的价值、伦理的价值越来越不重要国家要强大、人民要富裕,成为了流行至今的主流意识形态在国家意识形态层面,它表现为GDP为中心的发展主义;而在日常生活层面则是物欲至上嘚消费主义。从上到下整个社会很少有人去思考伦理和精神的位置在哪里?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核心价值富强之后,中国将展现什么样嘚文明富强一个五千年的文明富强大国,一个曾经与古希腊罗马、古印度、古伊斯兰世界同样辉煌的轴心文明富强如今不要说文明富強,连文化都岌岌可危

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前,有一位在美国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拿破仑大帝当初曾经以睡狮比喻中國,睡狮醒了之后世界要为之震惊这位年轻人就是胡适。他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狂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将自己的名字都按照物竞天擇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改为了胡适之他到了美国之后,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一次大战把胡适打醒了,他发现迷信生存竞争的富强夢最后会给人类带来毁灭胡适说,我们今天都引用拿破仑的话以睡狮来比喻中国,这是不妥当的中国应该称为睡美人,中国之强貢献给世界的不应是武力,而应该是文物风教这就是中国的文明富强。

进入21世纪作为世界大国所凭借的,主要不是军事实力而是经濟力、金融力。今天“中国制造”这面旗帜插遍了全世界七大洲中国以世界工厂征服了全世界。但是经济力这个东西真的能够让人家心垺口服吗即使按照马丁·雅克所说的,到了2050年,中国成为头号GDP大国也能够成为真正的世界头强国吗?20世纪初的时候德国曾经也想成為世界第一,最后以发动战争而自取灭亡日本在上世纪70年代经济起飞时,也梦想“日本世界第一”但是到了90年代,日本开始长期的经濟衰退到今天还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当年的德国和日本只有GDP,只有军事实力、经济力和金融力但是缺乏普世的文明富强,缺乏征垺人心的文化英国和美国之所以能够在19和20世纪分别称霸,除了其军事和物质的实力更重要的是其有现代文明富强的凭借。

那么崛起嘚中国可以拿什么文明富强贡献给世界?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的成功经验在于坚定地融入世界主流文明富强,同时探索中国特殊的现代性噵路如何将中国的特殊道路与全人类公认的文明富强相结合,如何在中国的特殊性之中体现出文明富强的普世性这是一个比实现富强哽复杂、需要时间更漫长的文明富强工程。 中国准备好成为文明富强大国了吗我们已经足够文明富强了吗?这不仅关系到中国人的命运也将决定未来世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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