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马唱词,打开马道洲八尺宽,下一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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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自驾线路推荐(清徐、交城、文水、汾阳 、平遥 、祁县、太谷、榆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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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徐旅游资源
  清源文庙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时代:金至清 地址:清徐县县城赵家街西北隅 始建于金泰和三年 1203年 ,元、明、清均有修葺。占地面积7000平方米。 庙坐北朝南,三进院落。大成殿为金泰和三年遗物。中轴线依次为棂星门、状元桥、泮池、戟门、大成殿。左右各置配殿七间,厢房各五间。大成殿面宽、进深各三间,单檐歇山顶,斗砦迤套魉抄计心造,梁架为彻上露明造,结构规整,殿顶琉璃剪边,前有月台。明伦堂及东西厢房不存。 文庙大成殿是珍贵的早期建筑遗构,在金代建筑遗存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3]
  狐突庙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为纪念春秋时晋国大夫狐突而建。庙始建于金明昌元年 1190年 ,元至元二十六年 1298年 重修,明嘉靖十
四年 1535年 增补扩建。庙址坐北朝南,由两进院落组成。现存献殿、正殿与碑廊等建筑,占地面积1875平方米。 献殿面宽七间,进深六椽,单檐硬山顶,布灰筒瓦覆盖,琉璃剪边,斗砣踩单昂,明间平身科斗沓45度斜昂。殿之明间辟板门,余间皆装直棂窗。殿内山墙绘壁画60余平方米,内容为利应侯布雨、回宫图。 正殿面宽三间,进深四椽,明嘉靖年间扩建为前后二室,前为朝堂,后为寝宫。前殿为卷棚悬山顶,后殿单檐歇山顶,以勾连搭形式相连接。殿内现存元代彩塑8尊,狐突夫妇像高2米端坐中央,两侧为侍女像6尊,高1米。前檐明间悬“三晋名臣”横匾一方。左有配殿,内各塑黑白龙王夫妇坐像。献殿及两侧碑廊共存历代石碑18通,详细记载了狐突事迹及狐突庙建制沿革。
罗贯中纪念馆
  罗贯中纪念馆是由清徐罗氏第二十一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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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阎连科 - 华声论坛
标题: 传奇人物:艺妓芙蓉
---作者:阎连科
作者: zyesheng& & 时间:
04:55斗鸡 四(2)
  老姥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姥爷万没料到,他有些生气了,盯着老姥姥。
  “不就是说你孩娃不孝吗?过几天我把‘达宏绸行’给你赢回来!”
  “赢?”老姥姥呆了一下,突然上去哭求道:“清本,娘求求你……你斗鸡千万别赌斗呀,你爹已经输了绸行,你要再输了咱家这座院子,那你娘就别活了,你这一辈子也就别想成家了……”
  一句哀愁的苦话,使姥爷恍然大悟。正值他几年苦思,找不到赌注可压时,娘的话反倒给他提了个醒神。若不是娘抱着腿哭,他准会拍下脑门子:啊呀,怎么会想不起这宅院!不消说,这个时候,姥爷是决然不会这样的。他和其他聪明人一样,只是心里暗喜,脸上是依然孝儿相貌。
  “娘呀,你看你……快起来,我怎么也不会赌斗啊。”
  事情是就这样敷衍过去了,然姥爷他为有了赌注激动得几番彻夜难眠,私下对鸡子又加紧了调训喂养。到了正月初二,各罩派斗鸡都引鸡到北郊比斗,姥爷抱着鸡去了,等方老板的三鸡九斗,全都获胜时,姥爷站到了方老板面前。
  “下月初二我想和你斗一场。”
  方老板上下打量了我姥爷,淡笑一下。
  “闲斗?”
  “压注。”
  这下,老板认真了。
  “哪罩的?”
  “西罩派。咋的,方老板不认识我?我爹把绸行都输给了你。”
  震一下,老板翻一下上眼皮,仔仔细细地盯着我姥爷。他知道姥爷和他斗是有缘由的,从内心说,他不想再为上辈的事情和下辈也瓜葛在一块儿,于是,静想一会儿。
  “想起来了,你叫倪清本,是各罩派中最年轻的斗家,不知你想压多大的注?”
  “我压宅院,你压我家绸行的三间房子!”
  方老板心里颤动一下。已经十年没人同他这样疯赌了,这使他为之一振。但想到那三间房子,地处东京黄金宝地时,又有点舍不得,为赢那三间房,他费了多少心思,专门训了半年的鸡子。
  “清本,斗鸡本是取乐的,你何苦这样发疯。再说……你又不比你爹,一家之主,万千事情都做得主的。真想斗,可压个小注玩玩。”
  老板的话意,姥爷是完全明白的。
  “我家你去过,”姥爷说,“房子不比马道街的差,虽不是生意门面房,可有一个大院子,光地皮也抵住了那三间房子……要是方老板信不过我,”姥爷从长袍怀兜中取出折叠好的纸,在手里拍一下,“这是地契文书,咱眼下就可找个中人交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收退的地步。且正月初二,东京斗鸡家几乎都云集北郊,这事不仅是私家纠葛,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罩派向另一个罩派的寻斗,不出迎当然不成。何况,在南派心目中,由于方老板勤斗勤胜,又财源旺盛,实际上已是南派斗鸡的主持人了。而姥爷这里,在西派心中,虽是无名卒辈,但十年来,西派鸡很少胜过南派。再输一局,并不给西派增加多少灰色,若侥幸胜了,那就大增光彩。所以,到了此时,两派鸡客已对阵起来,谁也无法回避。
  当下,双方进行了“搬眼”:各把自己斗鸡抱出,相互看了体重、高低、大小、年龄,上下都相差无几,于是定下二月初二在斗鸡坑开斗。
  一个月的光阴,说过就过。二月初二这天,北郊斗鸡坑的人,比往年都多。因为以往疯斗的压注大小,都在暗处,除了斗鸡主双方,只有中人知道。而这次是亮明赌注,当场兑现,自然是斗鸡各派一大盛事,不能不去。此前,双方行家都在训鸡中出谋划策,给斗主计划了很长时间,因为真正到了这天,除了鸡坑主持人有权发言以外,斗场上谁也不能多言。
  我姥爷是坐人力车来的,和我老姥爷那次去边村斗鸡一样。
  到北郊斗鸡坑时,太阳已升了杆高,光线温柔明亮,空气极为清新,这天气最适合斗鸡。东京斗鸡界说是“好鸡天”。到斗鸡坑时,有人说“清本来了”,众人忙给姥爷让开一条路,姥爷也就英雄一般进去了。
作者: zyesheng& & 时间:
04:55斗鸡 四(3)
  所谓斗鸡坑,其实是一片广场,只不过场子低于四周。高处围满了观望闲人,还有一些卖小吃小玩的小客商,景况俨然一个庙会。在斗鸡坑中间,站着主持斗鸡的“鸡头家”,约有六十来岁,短发短衣。在斗鸡坑斗鸡,他有很高权力,不仅要为斗鸡双方拉号配对,介绍说合,还要负责斗后赌账的讨要偿还,职微责大。更重要的,鸡头家是胜负输赢的裁决人,因此,斗家对他都十分尊敬。姥爷一入斗鸡坑,就首先朝他鞠了深躬。
  方老板自然有大斗家的风度,姥爷等了很久,他才坐一辆豪华的快骡马车,入了斗鸡坑。
  方老板和鸡头家打了招呼,让鸡头家把姥爷叫去,双方叫明赌注,写上字据。等都作好准备,鸡头家把围上来观望者朝后赶了赶,用棍子在坑场中划了界线,令闲人不得入界。界内是一块圆形土地,平整干净,坚松适当,大圈中有一直径三尺的小圆。鸡头家走回来站在最中,唤了一声“预备──”姥爷就入场把鸡放在圈界以东,用手扶着;方老板把鸡放在圈界以西,一样地用手扶着。斗鸡坑里十分肃静,人们都悄没声息地盯着鸡头家。这样过有片刻,鸡头家退出圈子,扬手落话:“放鸡!”
  双方松手退后三尺有余。
  鸡斗开始了。
  鸡头家燃了一支细香,香上每隔一寸画一记线,分出三寸,每寸记时为一局。他把香插在正前方六尺处,转身站在鸡边。
  姥爷的鸡子七斤有余,骨骼很大。毛色依旧不纯,红中杂白,是只花鸡,两岁,看去并不十分显眼。而方老板的鸡就不同,青色毛羽,底为白绒,背上闪着绿亮,尾是白沙尾,东京典型的“乌云盖雪”鸡。且头小耳环微,面皮紧薄,脑门宽厚,眼窝深大,冠小正直,五官十分谐调。嘴是黄色,像金铸似的,在日光里灼灼发光。东京斗鸡,各罩派对眼也十分讲究。鸡眼一般分白黄红三种。白为上品。而方老板的乌云盖雪,鸡眼不仅是白,其中还有青亮,眶大珠小,目光锐利有神。鸡腿是“大腿弯”,极有弹跳力。这样的鸡子,在东京鸡界,百里挑一,几年难遇一个。它从老板手里一出,就聪明地扎了后蹲守势,稳稳站着,不退不攻。乌云盖雪每次下场初局都是如此。
  我姥爷的鸡,貌无惊人之处,离开手后,虽攻势站定,然却一动不动,并不真的攻取。这花鸡虎视眈眈,双目暴突,就那么站了很久,似攻非攻,非攻似攻。这是一种招式,听我姥爷说,叫“空攻”,是在斗鸡时,连续不断地等鸡进攻了,忙收回,让它呆站,等它又进攻了,再收回,再让它呆站,每斗必此,持续不断,鸡就学得聪明,不“空攻”一阵,不会真的下口。东京斗鸡,第一局多是“勇阵”,从来还没出现过这样的对峙不斗。各罩派的鸡把式对乌云盖雪的“守攻”都清楚,但没见过花鸡的“空攻”,以为是被乌云盖雪的镇定吓住了,不敢上前,于是,都为姥爷担着一份心思,毕竟压注是一所宅院呀。时间久了,连方老板也有些泄气。他本来对姥爷的鸡貌都不看进眼去,一见花鸡只摆出一个架势,不敢上前,心想,看来今儿要三斗三胜了。
  香在一点一点地烧着,一缕青烟,离开香火,艰难地升到尺高时,变得金黄,一丝一丝化在明亮的日光里。
  鸡头家有点耐不住,朝姥爷身边靠了靠。
  “清本,咋回事?”
  姥爷不吭,一脸平静。
  他又看了看方老板。
  老板浅浅一笑。
  就这个时候,第一段香快烧尽了,我姥爷轻推了一下鸡屁股,花鸡如得了号令,突然跳起,来了个“高头大咬”,腿重嘴狠。乌云盖雪等它进攻久了,许是有了麻痹,花鸡真地攻了,它竟不及躲闪,被花鸡正准咬着冠子,一下就鲜血直流,恰又流进眼窝,糊了左眼。花鸡乘势高空一跳,从乌云盖雪身上翻过,下落时,来了个“海下腿”,把乌云盖雪摔在地上,风急火快在鸡头、鸡脸上又猛啄了几口。方老板一看这阵势,生怕伤了乌云盖雪的锐气,灭了后勇,误了下两局,慌忙上前一步,把乌云盖雪抱了过来,并向鸡头家伸出了一根食指,示意认输。
作者: zyesheng& & 时间:
04:55斗鸡 四(4)
  第一局,方老板认输。但一局的寸香还未燃尽,他借这个机会,用蘸水毛巾擦了鸡冠鸡眼,又在水里涮了毛巾,冷敷了乌云盖雪的前胸、翅下气眼和后档各处,最后口含清水喷入鸡口。
  姥爷没有这样繁琐,他只捏了捏鸡腿各处,让鸡腿上的筋肉松活松活。
  细香烧到了第二寸。
  鸡头家唤:“拢鸡──”
  双方又把鸡抱进了圈子,各占一端。
  “放鸡──”
  又开斗了。
  这一局极精彩,完全不同第一局。乌云盖雪一出场,似乎被上局激怒,不飞就跳,嘴勤腿快,招式也变化多端。路数有扛脯拉尾、下刷头、四平头、插花头和跑调等;招数有掐冠门腿、海下腿、脑后腿、斜腿、干脚腿、接腿。观望的行家,一向没有在一个鸡身上见过这么齐全的路招。一般说来,一只鸡都有自己的几路几招,不可能啥儿都会。然乌云盖雪多招多路,让东京鸡客着实开眼。观望的人,一个一个伸长脖子,明睁双目,生怕少瞧了一个招式。连方老板都为自己的鸡惊讶了。有的招式,他并没有教过,完全是急中所出。可惜斗鸡坑有一严规:为了免生纠纷,无论哪方鸡打得如何精彩绝伦,观者皆不准拍手叫好。不然,坑沿的人此时会为方老板和他的乌云盖雪吼得山呼海啸。这样一个招式又一个招式,一道路数又一道路数,正在高潮之处,鸡头家却跳进斗圈,把双方鸡分开,朝方老板轻笑一下。
  “香烧到了,方老板──平局。”
  方老板呆一下,脸上有了白。他看看细香,不仅烧到了记线,还略微过了一点儿。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花鸡在这一盘中除了“里外磨”的路数,别的什么路数也没有。它以一应百,你千变万化,它却始终如一,只转动身子,或退或进,无论乌云盖雪如何攻击,它都用脖子迎上去。乌云盖雪啄到了脖子上的鸡毛,它就用头在乌云盖雪的脖上一扭,使乌云盖雪不能用嘴再咬,这样搅着脖子在圈中左转右转,结果也只被啄掉几根鸡毛。
  从局势看,花鸡显然被动。然而它却没有自动退出斗鸡圈,且乌云盖雪也确真没有将花鸡斗败──无可奈何,平局。
  形势很明白,结局最好是方老板赢了第三局,总的斗个平场,赌注各归各有。
  然而第三局仍然是平。局中乌云盖雪斗得更加快捷嘴狠,可花鸡依旧不变里外磨的路。直到香将尽时,花鸡都未还攻一下。鸡头家是偏了方老板的,香烧到记线处,他本想唤“三局──平!”可方老板一脸死相,像得了危病,他终于没有唤,直到西罩派的一个把式上来说:“斗家,香过线半寸了,”他才上前将斗鸡分开,却不说谁胜谁负。
  三局结束了。
  东、西、南、北各派的头面人物,都围近了斗鸡圈。乌云盖雪气昂昂地站在圈中;花鸡的头微微低着,站在圈边。它从头到脖子,没有一根鸡毛,全被咬掉了,露出红血血的一个小锤头,似乎极其疲惫。但它到底没有倒下过,没有退出斗圈。
  鸡头家没法说花鸡败了第三局,他望着一直呆坐不动的方老板。
  方老板当然不会丢了男人的脸面。他上前从中人手里要过首饰店的房子契约,亲手递给我姥爷。
  “清本,我想输个明白,你这花鸡是不是不会别的招数?”
  把房子契约捏在手里,姥爷放心了。
  “我这鸡除了高头大咬和里外磨,别的什么也不会……不瞒你方老板,它是赢在腿爪上。”
  抱起花鸡,方老板仔细掰着鸡爪鸡腿看了又看,发现花鸡是“明腿”,皮包骨头,没有一丝腿肉。腿间距离宽,爪片大,爪趾又干又细又长,趾间大角空心,这是有名的“十字大爬爪”。
  方老板明白了,自己是输在第一局的“守攻”。如果乌云盖雪习惯一局起攻,即使耐力抵不过花鸡的十字大爬爪,至少也会打个平场。
  “三天内我搬完首饰店,”放下鸡子,方老板说,“明年二月初二,我训下鸡子,咱在这儿接着斗。”
作者: zyesheng& & 时间:
04:56斗鸡 四(5)
  话毕,抱起乌云盖雪,方老板顶着明净的日光,去叫快骡马车了……
斗鸡 五(1)
  败于鸡,盛于鸡,鸡关人命。我姥爷家的境况就是如此。收回了马道街的门面房子,老姥姥在其二弟辅助下,先经营乡下特产,如核桃、板栗、木耳、花生、干菜什么的。弟送货,她出手。因为占据的是马道街正中,不远又是大相国寺的东门,客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生意竟如滚雪球一般,越做越大。加之,东京四处传讲,说姥爷一场斗鸡赢了三间金屋,人们都想看个究竟,这下更使生意门庭若市。来年,老姥姥一算计,索性请人书了金字匾额:“达宏杂店”。这样入了正行生意,由其乡下弟弟掌办,按月交钱,母子俩干脆坐享其成。
  说我姥爷,一场斗鸡,声望鹊起,名震东京鸡界。西罩派和南罩派是京城鸡派中两大派别,自老姥爷走失,西派就威信扫地,实际上,南派已成了东京斗鸡主流,方老板是实际的鸡皇。如今情况不同了,以民国初始为界,南派昌盛的时代已告近尾,西派又开始了新的崛起。姥爷的鸡不是西派的代表,但姥爷斗败了南派鸡皇,自然也就成了有脸面的鸡界人物。
  老姥姥靠着儿子的一场斗鸡,重又获得了她年轻时的太太一般的生活,不消说,对儿子终日斗鸡,再也不说什么。儿子斗鸡去了,冬天她要让他多穿衣裳,夏天她要让他戴上阳帽,回来时例必把可口饭菜端在桌上。有了家中这等援助,姥爷喂鸡、调理、斗养更加专注,由实践而理论,姥爷索性精心探究起斗鸡学问,一年不到,其道行深了许多。
  下年,袁世凯在北京,立洪宪年号,当了皇帝,其四子袁四少爷在东京也有了地位。袁四少爷有一特性:少从政,多玩斗。对栽花、喂鸟、养鱼、驯狗、放鸽子、玩斗鸡、拨鹌鹑、斗蟋蟀都有兴致。尤对斗鸡,嗜之如命,曾雇了好几个鸡把式为其调教。把式中的柳中元最为行手,是东京鸡界的名人。
  一日,柳中元在 鸡中碰到了我姥爷。
  问:“听说你斗败了方老板?”
  答:“方老板的鸡……好鸡!有智有勇,腿稳嘴狠,攻快守牢。”
  “袁四少爷曾被方老板斗败过,输了十两银子……你要想见他,我可引荐。”
  如此,姥爷择了一日,随柳把式进了袁府。偏巧,那天袁四少爷到黄河渡口出游,不在府里,姥爷在柳中元处吃了便饭。同时,柳中元看姥爷也是鸡界一杰,送了姥爷一筒茶叶,并叫了马车。
  到家已是日暮时分,很多鸡界朋友,都在摇扇坐等,见了姥爷,一个个忙起身迎着,自然都新添了几分恭敬和羡慕。
  我姥爷满面光彩,和大家一一打了客套招呼:“都坐都坐──娘,给叔、伯、师傅们泡上水。”
  “不要了不要了,刚喝过。”
  姥爷从口袋取出一个精制竹筒,摇了摇。
  “这是袁四少爷送给我的茶,都尝尝──皇上专门派人从北京给四少爷送来的。”
  这下,把朋友吓着了。谁能想到,斗鸡走狗,竟也能喝到皇帝送的茶。换到几年前,清朝不垮,这就是御茶呀,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娘提来了一壶水。
  姥爷狠心从竹筒盒中撮出半撮红黑茶叶,犹豫一下,手一抖,又抖进了筒中几根,正要往开水壶中放,北罩派的斗鸡主持上前拦住了。
  “清本,少放点儿,大伙尝尝就行。”
  往壶中放了一点儿,手中留几丝又放进了竹筒里。姥爷说:“这个竹筒是皇上用过的,送给四少爷,四少爷送给了我。”
  鸡界朋友们把竹筒传看了一遍,见竹筒古香古色,上边刻着芙蓉花和“清心”二字,别无特色,但还议论了一番。
  “这怕是袁大人十几、几十年前用过的。”
  “皇帝的东西都是宝。”
  “听说乾隆用过的一个牙签,一千两黄金还不卖。”
  姥爷十分乐意听这些,中间又插了些奉承袁四少爷的话,就说到斗鸡的正题。
  “见了袁四少爷,那是太子呀,谁能想到,袁四少爷竟就不见架子,一张嘴就问咱们东京斗鸡的几个罩派,各派都有哪些主持。东派我说了张二爷你,南派说了三伯你和方老伯。汪叔,说到北派,我把你介绍给了袁四少爷。西派呢,袁四少爷问我是主持吧?我说哪能呢,有前辈高爷和汪爷。袁四少爷就笑了笑,问了我各派的异同,还有喂养。最后让柳中元抱来一只纯青公鸡,和我的花鸡斗。玩儿的呀,袁四少爷能和咱斗鸡,就是施了皇恩的,咱能赢?赢不得!我让花鸡连斗三局都输了。袁四少爷也看出来西派鸡的‘单招迎百招’,‘不变应万变’的特性,不是轻易可以斗败的,当时就问我要只西派鸡,我立马把花鸡送给了四少爷。后来,我说走,四少爷又请我和把式们吃了午饭,炒了十八个菜,那菜有色有味,我连见也没见过,都是皇宫菜,一下吃到后半晌,走时袁四少爷送给我一个茶筒,半把茶叶,我就坐着他的马车回来了。”
作者: zyesheng& & 时间:
04:56斗鸡 五(2)
  姥爷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堆话,连个嗝儿也不打,把鸡界长辈们都听得入耳入脑。到话末了,他上前打开壶盖看看,给每位倒了一杯。
  “尝尝,品品御茶味儿。”
  长辈们纷纷端起钧瓷杯子,每人都先用舌尖沾了一下,就一同歇嘴,相互看看,各个皆满脸兴奋光彩。
  “果然好茶!”
  免不了又是好一阵赞叹。最后长辈们问了袁四少爷统共喂了多少鸡,有几个鸡把式,天就彻底暗黑下来。蚊子成团在头顶嗡叫撕扭,风也时有时无。这种时候,往日人们早奔到龙亭湖边纳凉去了,今天却没一个有要走的意思。老姥姥点上灯,挂上熏蚊的艾绳,大家在灯下,直谈到深更三时,才慢慢散去。
  姥爷是个慷慨人,临走时,给每人捏了一撮“袁四少爷送的御用茶叶”……
  自此,姥爷在鸡界威望日高,在整个东京成了头面人物,富豪巨商见了,都点头搭话,喜迎笑送。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后来竟连警察署的人,途中见了姥爷,也要慌忙跳下马车寒暄一二。
  再说南派主持方老板,输了房子,生意折损三分之一。回到家,把各个店铺分给儿们掌管,自己只是抽空过问,把其余时间都用在养鸡调理上。自己亲自选蛋,寻母鸡孵出。赶上两次嫩鸡相斗的初试,从十二只公鸡中,定养两只,七只母鸡中,定养一只。三只鸡子,都是纯色,性格、体型、骨架、身重、头部、腰背、腿爪,务必可意尽心。除了赶鸡,方老板依旧把这三只鸡子关在后院暗训,加上十几只陪训鸡子,日用开支都在八百制钱到一贯之间。
  说话间,又过新春,初二就是斗鸡日子。初一那天,方老板到我姥爷家,先给老姥姥拜了早年,回头把姥爷叫到一边。
  “清本,二年过了,明天斗鸡坑里玩玩?”
  “压注?”
  “当然了。”
  “多大?”
  “还用问呀。”
  这时候,无论姥爷的斗鸡如何,声望已是东京鸡皇,他当然不能不应。
  到了初二这天,北郊斗鸡坑,不消说,人是多极。都知道南派、西派是明合暗离,有着死结。姥爷和方老板的斗鸡,是这两派的关键,谁输谁赢都关系到两派声誉。方老板对此次斗鸡是成竹在胸,要雪一年前的一败之耻,所以早早来了。
  此次,姥爷到的迟,他坐的是上等马车,穿的是黑绸袍子,抱的是紫毛纯鸡,一入场,气度就同一年前迥然不同,一副轩昂神态。后边跟了全部的西罩鸡客,前护后卫,很有点袁四少爷的派头。这阵势,先就伤了与方老板间的和气,自然,方老板一开口便省了往日相斗的客气话。
  “清本,我是来赢那三间金屋的。”
  “知──道。方老板,你压啥注?”
  “钱庄的房子。”
  姥爷笑了笑。
  “抵住了。”
  “那就写个字据──头家,你过来。”
  鸡头家来了。
  姥爷不看鸡头家,把眼上吊着。
  “方老板,今儿你输了倒没啥,可我怕你赢了,房子不敢要,还要闯大祸。”
  方老板冷眼盯着我姥爷。
  姥爷又笑笑。
  “你大概不知道,我前几天被袁四少爷招去做了把式。专给袁四少爷训西派斗鸡。今天抱来的鸡,就是袁四少爷的。袁家无论如何是皇家,这鸡也是皇鸡,你想斗败了,袁四少爷会咋样?好歹他也算太子呀!”
  话是仅有这样几句,姥爷也说得慢条斯理。完了,方老板不接腔,默了好一阵,脸上渐渐就给气白了。最后,他斜我姥爷一眼,满目蔑视地抱起斗鸡,叫来马车就坐上回家了。
  人群立马乱了阵势,相互询问起来。
  姥爷朝闲人们望望,扬手招了一下西派鸡客,也坐上马车走了。有人问说不斗了?姥爷说:“方老板嫌赌注太大,上了年纪,不敢这样疯斗。”
作者: zyesheng& & 时间:
17:04斗鸡 六(1)
  结局出人意料,方老板回到家中,竟因此得了病。认真想想,犯不上的。不斗鸡又如何?然东京斗鸡界就有这等豪义之气。当然,方老板病重还有别的原因。
  事情发展就是这样,完全被斗鸡左右。人就是这个德性儿。
  北罩派的斗鸡元老汪庆德,自那晚听姥爷说把他介绍给了袁四少爷,顿生感激之情,把姥爷送他的皇家茶叶拿回家,让一家老少品尝,一番盛赞又是自不必说。单讲那天他一见姥爷的斗鸡气派,硬是把方老板活活压了下去,对姥爷的钦佩立马升华成了敬重,他当下决定:把小女儿嫁给姥爷。
  汪老家的小女儿,就是我姥姥,长相确实东京少见,特点主要是个水灵,嫩得叫你不敢碰,生怕一碰就会流出血来。一天,汪老托人上门提亲,怕姥爷不同意,开口推托,还备了厚礼带着。其实,老姥姥和姥爷都求之不得,哪有不应之理。接下,媒人就问了乾方属相,说了坤方属相,用手掐着指头,念道了一首歌:
  自古白马犯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
  猛虎见蛇如刀斩,青龙遇兔不到头。
  鸡犬不能成婚配,猪儿生来怕猿猴。
  最后,媒人说:“乾方属龙,坤方属鸡,龙凤相配,天下第一。”属相合了,老姥姥又讨来坤方出生年月日和生辰八字,拿五十文制钱,到大相国寺请算命先生中的卦摊名手,用相生相克的金生水,水克火,火生土、土生金等详批六十花甲流年大运,推出双方一生中祸少福多,且祸又均可躲过,就定了这门亲事。其间另有许多手续仪式。因为彼此家熟,相亲过程免了,但定亲还是郑重其事。第一步是择日换帖。乾坤双方,各写一庚帖,一拜帖。庚帖是用大红色纸折叠成十二幅的帖子,首页印有金色龙凤交舞图案。第一幅的正中偏上写“庚书”二字。二至六幅,上、中、下隔有空隙,第二幅写“乾造”;女方回帖写“坤造”。三、四、五、六幅,各写男女双方生年、生月、生日、生时及八字。以下各幅,均写吉祥字话,二字或四字,书双不书单。如:长命富贵、金玉满堂、鸿福裕厚之类。各幅字体,都是硬柳正楷。拜帖用六幅写成,格式极其复杂,按俗规写了“敬恳”、“台答”、“敬允”、“金诺”、“庶不庄启”、“文定厥祥”、“姻眷某某某拜,顿首拜”等等等等。换了帖儿,下步就是纳礼,东京人叫“过定”。即乾家择一吉日,具拜帖、备礼物章服送往坤家。女方受聘物,复拜帖和庚书。礼物是老姥姥亲自到闹市置办的金银首饰,单棉衣料,一切皆成双成对。这么多的事情,都是在正月办的。那年,姥姥也已十八周岁。定了亲,下了聘礼,就过门成亲了。姥爷的婚配,也是东京鸡界一大盛事,况且一个是鸡皇,一个是北派元老之女。婚日时,几乎东京的斗鸡家、爱好者,都来送礼道喜。礼物很大。制钱最少的送了四百文,多是六百文,有的还送了整贯。迎亲前一日,姥姥家雇了轿子,在门前搭了彩棚,用杉杆作架,红布缠裹,缀满柏枝,挂了数百朵黄紫各色纸花。大门上,写了七言联语:“喜今日三星在户;卜他年五世其昌。”姥爷家的联语是八言:“好鸟双栖,嘉鱼比目;仙葩并蒂,瑞木交枝。”洞房联是“人倚玉楼花及第;春藏金屋草宜男”。到了迎新那日,阳光分外明亮,景象异常壮观。东京娶媳,民间都用两轿,乡郊多用一轿,而到了民国初年,大杠头大光棍鲁耀,倡议富家改用四乘轿子,前三轿均为蓝布轿帏。第一轿坐“陪骏”,也就是知名尊辈或懂得婚礼的兄长;第二轿坐新郎,其帽簪金花,身披红绸,一派喜庆;三轿仍为“陪骏”,四轿则为新娘花轿。从姥爷家往姥姥家去时,花轿中坐十岁的压轿男孩,沿途唢呐吹奏,击鼓鸣锣。到姥姥家门口,“陪骏”陪同姥爷下轿,姥姥家放燃五千头鞭炮一挂,足足响了半个时辰,黄色炮纸雪片般厚厚落了一层。过后,压轿男孩,接过姥姥家送的一个绣花钱包,跳下轿子,就有一个年老妇女,执铜镜一片,对准轿门,照了半晌,觉得已把作祟鬼怪照了出来,才有人挽着姥姥上轿。姥姥的头发盘在脑后,像一个黑盘子,插了一根银簪,身穿蟒衣,头带凤冠,脚套黄鞋,面蒙红巾,手抱宝瓶。起先姥姥是坐在太师椅上,由姥爷朝她行了揖礼,然后姥爷先行和“陪骏”上了轿子,她起身向父母哭一场,才在鞭炮的催逼下,登轿起行。因为四乘轿子是刚刚倡行的,很多人家还雇不起,所以,那天就格外热闹。又是正月,人都闲暇,观看的人围得道塞路断,把响器班累得一个一个汗流浃背。如今想来,那喜庆的盛况,着实少见少有,单请亲戚、朋友和各鸡罩派贺者吃饭,便整整摆了四十余桌,从日出吃到日落。
斗鸡 六(2)
  回头说方老板,本来病也不大。我姥爷娶亲那日午时,他正端一碗荷包鸡蛋吃着,忽然儿子进屋,递上一个红纸请柬,说姥爷请他去喝喜酒,不想那鸡蛋在方老板一愣时,整个滑到喉中搁住了。方老板伸了一下脖子,硬把荷包蛋咽了下去。
  “倪清本……娶谁家闺女?”
  “北罩派主持汪庆德。”
  “不去!”
  事若至此,也许就算了。谁知方老板家儿子偏偏还极为详尽地述说了一遍我姥爷娶媳的非凡场面,说鸡界名人、熟人倾巢而去恭贺作客,算来也只方老板一人没有露面。这儿子着实不聪明,说在半路上父亲脸已变色,可他自管自地滔滔不绝,直到父亲“啪”地把鸡蛋碗半摔半搁地撂在桌上,他才灵醒住口。
  “出去!没有出息的东西……”
  儿子出去了。
  此后,方老板开始觉得每每吃饭,无论什么,都在肚中不肯消化。郎中请了十几个,中药吃了几十剂,终是无效,竟就这样一日一日消瘦下去。过了一年时间,姥爷家添生我大表哥的时候,方老板已病入膏肓。就这样,非常的不值得。老姥爷因为一场斗鸡,永远走失了;方老板也因为一场斗鸡,得了难医之症。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床前说了大彻大悟的话,劝儿子要斗鸡就专心地斗,生意请人撑着,在东京鸡界斗出头来;要不斗就安心经商,决不要边商边斗,既不能斗出名堂,又误了生意大事。有了遗话,方老板便憾憾地告别了人世,辞别了东京,给儿子留下了两份事业,斗鸡和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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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斗鸡 七(1)
  人世沧桑,变故颇多。民国五年袁世凯下台,赢得了一片国骂。接下,袁四少爷在东京斗鸡界,也没了往日威风,不久他就离开了东京。请的鸡把式们,也都各自寻了新的营生。在我姥爷这边,离开袁四少爷,并无实质损失。有了“达宏杂货行”,财源如一股泉水,汩汩地终日不断,只要不求皇宫日子,在东京吃喝是用不着多愁多思。经营杂行的又是自家亲舅,不消担心会被坑蒙拐骗。因而,姥爷只有每日斗鸡,不斗鸡则无事可做。虽说袁四少爷走了,人们对他也减去一些尊敬,但我姥爷似乎并不在意。方老板已经死了,没有人再在斗鸡界与他抗衡。且我姥爷喂养斗鸡,十分钻研,有很深的道行。他养的西派斗鸡,个个耐得死拼,就是眼被啄瞎,也不退出斗场。斗鸡人的威望,靠别的,更靠能养出好的斗鸡来。所以,姥爷尽管不是斗鸡泰斗,但斗史极长,依然还在鸡界享有盛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吃饭,玩斗;玩斗,吃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岁月打发得堪称流畅。不能不说,姥爷是过日子的好手,他的生活里,很少发生磕磕绊绊的灾难事情,就是民国十九年,冯玉祥大将军力反蒋介石,发生了中原大战,陇海线、津浦线、京汉线,都是生死地界,尤其主战场陇海线上的民权县离东京很近,把个东京城吓得日日发抖时,姥爷也没有为此多操一份心思。那时候,东京人对民权之战的关心,远比袁世凯下台要忧虑得多。时时有很多伤员,缺胳膊断腿,不知从哪运来,血还在一滴一滴洒落,把个东京女人唬得天天都有人半死过去。
  驯鸡时,有人议论。
  “见了吧,火车又拉了一车彩号,血把铁道上的石渣都给染红了。”
  “听说冯玉祥亲自到前线指挥,张治中的师全都没了。死个人和玩儿似的。”
  “这些人真是,”姥爷说,“有吃有喝有玩的,多自在的日子……偏爱打闲仗。”
  就在这一天,姥爷在几个斗鸡朋友那儿闲聊到天黑,家去时,忽然从街边槐树的暗影里闪出一个人来。
  “老哥,求你借个宿吧。”
  姥爷盯着那人。
  “东京多得是旅店。”
  “我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家里有老母,有妻小。”
  明白了,这是个打仗的人。那时候,有很多兵,一离开队伍,就千方百计往家走。蒋介石的部下,冯玉祥的部下都是如此。对这种人,姥爷难说自己有什么感情,他觉得犯不上和这些操枪弄炮之人有瓜葛,就乜斜了那人一眼,快步进了自家宅院,把门掩了。
  回到屋里,姥爷点灯往鸡罩送水,回来时,却见那人站在院当央。
  “我只求住一夜,明天一早家里就有人在城南门接我。”
  姥爷掏出一元银币,掷到那人怀里。
  “外边去吧,我家一向不留兵宿。”
  “我是冯玉祥的部下,不比别的队伍,上司知道我逃了……要命的。”
  “你这不是牵连了安分人家嘛。”
  那人犹豫了,似乎想走,转过身时,看见斗鸡围罩,说:“大哥爱斗鸡?……我爷也喜爱,在世时,每年正月、二月都要进东京比斗的。”
  瞟一眼那人,姥爷和蔼了。
  “你家……哪里的?”
  “朱仙镇。”
  “不远。”
  “我伤了腿……”
  “你爷哪个罩派?”
  “他喂的是西派鸡。”
  “啊呀!你看……我是东京西派的倪清本。你看看……说透了,都是同罩,你快屋里请。
  十二分的热情。姥爷知道那兵曾是同罩后辈,不由分说,扶进屋里,让媳妇打了荷包蛋,说了歉话,亲自搭了床铺。情况完全翻了两样。那一夜,姥爷和那逃兵谈到深夜,都是东京的斗鸡话题,没说半句中原大战的谁长谁短。来天一早,姥爷给那人弄了吃的,又亲自送到大南门,看着他家人用车将他拉走。
  斗鸡的人就这样,见了鸡客,如兄弟一般,别人别事,则显得冷淡异常令人难以理解。也许斗鸡本身,就是一个冷暖世界,完完整整。世界以外的人是人非,在鸡界都显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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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斗鸡 七(2)
  那兵祖辈斗鸡,自己也有余爱,姥爷和他有了这一夜同罩交往,也是姥爷的命运安排。后来的日子,那人给了姥爷很大救援。当然,这是后话了,要说就得飞过很多岁月,跳到民国三十四年以后。
  民国三十四年前,东京起起伏伏,沉沉落落,经过了不少大事,都是历史不能忘记的。民国二十七年,蒋介石掘开黄河花园口,洪水从东京一漫而过,房倒人亡,其惨难书;民国三十一年,中州大灾,千年不遇,饿死、冻死达三百万之众。那时,东京以东以北,已被日本军队占领,西南数十县,大部是山区薄地,物产不丰,加之春季无雨,乡间麦收只一成二成,人心惶惶,已有不可终日之势,寄望于秋,谁知夏天又是大旱,滴雨未下。且祸不单行,夏秋之交,蝗虫复又为害,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秋粮几乎无收。这两大天灾,致使东京物价暴涨,粮食奇缺。“达宏杂货行”本来经营乡村物产,这一来,断了货源,几乎倒闭。好在掌柜身体尚好,亲自到外州奔走收购,加之行里还有陈年存货,才算勉强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开门经营。可事情不仅如此,周围一百余县已沦陷大半,被全面封锁,国民政府不仅无力救灾,还要向当地灾民征收四百万石军粮。在东京城则征收各种新创造的税款:烟酒税、直接税、所得税、印花税、盐税……连东京第四巷和会馆胡同的卖肉妓女亦不例外,何况老字号的行、店、庄。当然,应该说东京在那个岁月,灾难不比其他有的地方大,如南京、北京。否则,东京的斗鸡为何能年年有斗?姥爷又为何能够继续他的斗鸡事业?
  他靠了命好,更靠了支撑“达宏杂行”的舅舅。
  回头说民国三十四年,春夏之交时节,日本国的军队大举向河南、湖北边境进犯,豫西、南也同时遭了日本军的践踏,老河口、浙川、南阳等地先后被占,中州半部,均已陷落。局势异常紧张,东京的日子提心吊胆,居民们把光景打发得凄凄惶惶。城里百姓大多靠小本生意过活,因为战事,乡下人日日进城少了,物资交流濒于停滞,民国政府税收不断提高,各区警察署的人又不乏恶徒,夜闯民宅的事不断发生。随之,斗鸡也落于低潮。
  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东京老人、孩娃,一般都要出城采药──多是采些艾枝。传说端午节所采草药,灵验有效,能治百病。因之,家家都将艾枝插于门楣。年幼小女,亦多将艾梢嫩枝,插入发辫,说如此可以避免瘟疫,还说“闺女媳妇不戴艾,死了变成丑老太”。这天的早饭,按例要喝雄黄酒,还要把酒涂于耳孔鼻孔,以避五毒;另将五彩丝线缠做缝制的三角、心形、瓜形等香囊布袋及胖香娃娃挂胸系腰,以避蝎螫蛇咬。饭时,要食用江米红枣粽子、炸麻叶、糖糕油香等,凡此节中的种种烦杂琐事,都由老婆、少妇承办,丈夫多为闲手,所以,这天各派斗鸡,都要到斗鸡坑一比雌雄。不消说,姥爷吃过早饭,喝过雄黄酒,坐上车子就去了北郊。
  斗鸡坑那里十分清净,没有一人。坑里长满了杂草,青的黄的,紫的绿的,各色野花,争艳夺目。周围的几棵大树,也似乎高大许多,叶子极为茂盛。有只灰狗,在坑里跑来跑去,对着城里的方向,偶而狂吠几声。姥爷站在斗鸡坑边,心里异常苍凉。新年时,这里还那样热闹,上百个斗鸡家云集坑里,从上午斗到黄昏。半年不到,这坑里竟变得如此荒芜。鸡头家连坑里斗场的野草也不锄一下。姥爷放下紫色秃尾斗鸡,鸡子昂起头来,环顾一下四周,莫名地“咕”了一声,低头在草地找着虫子。怎么会这样呢?姥爷打量着周围,除了看见通往城里的街上,有几个来往行人,其余什么也没有。
  走了吧。姥爷想,可还是没有走。鸡子在往日的斗圈里啄着草籽、虫儿,姥爷在坑边来回走动,很像是专程到这儿放鸡的。到半晌时分,姥爷站到坑头时,忽然看见坑那头站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只青色斗鸡,心里一喜,走去一看,那人竟是方老板家的公子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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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斗鸡 七(3)
  “啊呀……是你呀!”
  方明把鸡放下来,样子很尴尬。
  “真是你……我看着不像。”
  “你、不是不斗吗?”
  “钱庄关门了,交不起税……你家呢?”
  “有我舅在,没问过……咋回事?今儿这儿一个也没来。”
  “包府坑、相国寺、龙亭,我都去了,那里也没人……见了你家里的,她说你到这里了。”
  “鸡头家也不在……”
  “鸡头家死了。前几天听东派人说,他去徐州贩盐,撞见了日本人,捅了他七刺刀……”
  “……”
  “知道吧,南派也不剩几只鸡子了,都说没心思喂,人嘴还顾不上……”
  姥爷看了一下远处。他的鸡子隐没在草地里,只看到一个鸡头在草尖上一点一点。过一会儿,收回目光,他无头绪地骂了句。
  “操他八辈祖宗……”
  方老板的公子,似乎心里也十分惘然。
  “玩不玩?”
  “来了,玩玩吧……”
  两个人开始找到斗鸡坑里往日的斗鸡圈,动手拔着里边的野草。太阳升上来,在稍偏正顶的上空照着。地上的草长得虚,一拔就掉,不一会儿,那个旧有的斗圈就给拔光了,黄沙土的泥腥味直扑鼻子,格外清新。他们开始站起来,把松散的沙土踩平踏实,对着脸,起落着脚步。
  “听说信阳那里,有个村庄,老少几百口人,全被日本军给杀了。”方明说。
  姥爷站住了脚。
  “不会吧?”
  “真的……山东那里,姑娘媳妇一出门脸上就得抹锅灰,要不就被日本人给拉走了。还听说日本人一弄完女人,就用刺刀扎女人的那地方。”
  呆着,姥爷一动不动。鸡斗场被他俩踩得光亮平整。两只鸡子跑到远处觅食了。有一只蟋蟀跳到斗场上,伸开翅膀“咯咯咯”叫了几声,忽然就又有一只蟋蟀从草丛跳进圈来,一样地叫了几声,两只蟋蟀便毫无缘由地瞪起来。还未厮咬,姥爷用脚尖把它们踢开,然后抬头望望天。太阳比先前高了些,小了些,亮了些。光线也开始有些刺眼。
  姥爷说:“该吃午饭了吧?”
  方公子抬起头。
  “差不多了。”
  “还玩?”姥爷问。
  “算了吧。”公子说。
  “那就算了。”
  最后这样说了句,姥爷看一眼方公子,方公子看了一眼姥爷,就一道走出那斗鸡圈,去寻找鸡子了,并着肩,谁也没再说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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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斗鸡 八(1)
  到夏季,东京形势严峻,日本军西进速度很快,城里的商家纷纷关门歇业。多数公立、私立中学,也都迁出京城,将学校设在较远县境。有的师生,逃往陕西,到西安去了。居民们则是为了残破家业,心想横竖都是一个艰难日子,苦挨苦熬。各罩鸡派,也有人逃到乡下避难。喂鸡本来是闲日子的乐事,日子里没了闲心,斗鸡还有什么意义?姥爷则不同,不喂鸡他活着干什么?可惜这个年月,到包公湖 鸡都很难碰到一个同行,有时反倒会碰上扛枪的青年军、国民军的兵。他们把枪横在肩上,见了别人尚可,见了斗鸡的,便怒目视之,像说:什么时候了,还斗鸡!因此,姥爷索性也不外出,赶鸡时,有时在院里,有时起早床,就在门口胡同。这时期,老姥姥已子孙满堂,二男三女,虽有吃有穿,媳妇又孝,端吃端喝,可毕竟老了,七十多岁,对兵乱感到格外心慌。
  几天前,马道街的店铺,连连遭劫,都是光天白日拿货不付钱。于是,为了安全,“达宏杂店”也关了门。老姥姥的弟弟要回乡下躲躲,劝姐也回娘家静静心。老姥姥想,趁还能走动,最后到那个偏远老家看一眼也好,就同弟弟离开东京,租了一辆毛驴车,回乡下老家了。
  姥爷把老姥姥和舅送到城外大路上,还给母亲买了很多乡下没有的东西,如洋糖、洋火、洋糕点,嘱托母亲早日回来,让舅回来时带点乡下的地瓜吃。
  东京有句俗话,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话就在姥爷家里应验了。在老姥姥走后第三天,天气不好,从早上阴到午,似乎要下雨,终又不肯下,满天乌云,满城水气,街里的空气又湿又粘。姥爷喂罢了鸡,给鸡 了腿,忙到半午晌时,正想搬竹床到院里树下歇歇精神,忽然有个爱看斗鸡的小伙从门外闯进来。
  “清本叔──不好了!”
  姥爷怀疑着。
  “啥事?”
  “不好了,你快出去看吧!”
  “日本军打进东京我也不去看……”
  “不是……是达宏杂店的掌柜和奶奶……”
  这下把姥爷惊了。
  “出、啥事啦?!”
  “去吧叔……都到门口啦!”
  这是几十年来,我姥爷不曾有过的紧张。他招呼一声媳妇,就跟着那小伙大步出了院子。果真的,就是拉着母亲走的那辆毛驴车,又把母亲给拉回来了。车停在门口,毛驴打着喷嚏,车把式在一边吸着旱烟,舅在拉扯着车上的被子,和围上来的胡同里的邻居们正从车上朝下抬着啥儿。这时候,谁说了啥话,舅就拨开人群,满脸灰白地站到了人群外。
  “清本……你娘遭灾了!”
  姥爷一下子被吓住,竟突然呆在人群外,木木地盯着车上的被子不动。他看见被子鼓鼓的,被头上露了一撮银白枯干的头发,心立马抽起来。
  “别呆着,”舅说,“先把你娘抬下来,让车子先走,人家把式也记着自己家。”
  就和想的一样,姥爷掀开车上的被子,看见母亲那张脸,干瘦到纯是皮和骨头,黄得如烧纸一样;眼窝陷下去,看不清眼是闭上了,还是睁着的。她穿的衣服,被驴车颠得扭来扭去,脖子下塌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坑。
  娘死了……
  人之生死就这么简单。三天前,娘还活脱脱的,说着娘家里的一些旧事;走了三天,再回来就算永别东京了。舅和姥爷叙说他姐的死时,说得非常淡然,非常轻飘。说他们离开东京,沿着铁路朝东走,快到家时,途经桃花镇,碰上军队往火车站运粮食,先要把镇上的粮食装上汽车。这其间有段距离,是当兵的用肩扛。等他们走近了,当兵的就要用他们的毛驴车。过来一个日本兵,在车前叽哩咕啦说了一阵,谁也不懂,都吓得脸白,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日本兵急了,上前揪住老姥姥胸口的衣服,把老姥姥提起来,放在地上,将车赶走了,这下他们明白是要用驴车的,心都稳了。可转身一看,老姥姥已经躺在地上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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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斗鸡 八(2)
  她是被吓死的。
  虽说日本兵提着她往地上放得并不重,可她活了七十多岁,是第一次听了听不懂的话,第一次见了外国的人,她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日本兵给吓死了。
  “娘的……”姥爷说,“用车也不能揪住胸口啊!”
  舅舅道:“日本人嘛……你还没见过日本军队做的惨事哩,乡下比城里灾还重。”
  “操他祖宗!”
  埋了母亲,姥爷多日都没了轻松兴致。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这么大的事,却又这么简单。死了,那些军队的人且连问也不问一声,就当没有那回事……人命呀!是别的?连斗鸡有病死了,他们还都认真埋葬,把鸡头、鸡爪取下,送给罩派主持看看,证明是真的死了,不是把鸡送给了外罩,何况是人……这事叫姥爷惊讶,叫姥爷生恨。
  如何能不恨呢,母亲死了,在倪家如同塌了天。兵慌马乱,生意不好做,一开店门就惹是生非。且姐姐过了世,当舅的到底对外甥是另一个态度。
  “我该走了,在这也不敢开店门……清本,你也半身入土的年龄,不能老系着斗鸡,到了独掌门户的时候。”
  搁下几句话,舅舅真的走了。这样一来,一个家庭的担子,是完完全全放在了姥爷的肩上。这叫他如何能够担当得起?光景逼着,不担也得担。其实,姥爷所能做的,就是夜里睡在店里,守着半空的一间仓库,真让他开门做买卖,实是一件难事,何况东京又不断下雨,乡下人压根儿不太进城,城里人又不太出门,加之还有政府的税。然而日子是坐吃山空,粮完了,舅留的钱也日日少去。想到未来的艰难时,姥爷打开了仓库门,看看存货到底能把岁月维持到什么时候。谁知门一开,一股霉潮气味差点把他熏晕过去。他这才发现,所谓仓库存货,竟全是腐烂的小麦。一包一包,整整堆到梁顶,面积占去半间房子。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几个月前,舅对他说,要勤看仓库,白天把风窗关死,晚上半夜时打开,有机会就卖,没机会别动。他一直以为,仓库里存的是木耳、核桃、干菜,没想到竟是粮食!姥爷用手摸了一下麻袋,麻丝像干草样立马断开一个口,粘在一块的粮食团儿,长出了半指长的白毛。挨着地的一层麻袋,小麦全都生出了芽子,嫩黄的芽,在麻袋外密密盖了一层……姥爷感到真正遇上了疑难。小麦是不能吃了,卖也卖不出去,这是母亲和舅留给他的活命保障,倒弄得扔也不敢扔,让政府知道自己囤积粮食还得要命!
  有几日,姥爷连斗鸡也喂得潦草起来,愁得日夜都不能睡觉。然事情到了最后,得了个圆满结尾。有一天,姥爷去买小米喂鸡,到鼓楼广场,见鼓楼正面,贴了很大一张红纸,上书八个大字:请求义捐,支援前线。红纸下,有个青年,剃了个三七分发头,在大声喊话,说日本军就要完了,前线开始了大反攻,望各界人士、商贾,为救国救亡,慷慨解囊,力扶前线将士。那个喊话的青年身下,站了一大片人,姥爷注意瞧一眼,发现大都是马道街大小商户,老板、经理、掌柜、跑腿的小二,几乎都在那里,这时候,“义捐”两个字,在姥爷心里滚球般动了一阵,最后,他下了个决心,匆匆低头离开了鼓楼。
  那日,姥爷发现东京热闹处,哪哪都有“义捐救国,支援前线”的标语,标语旁都有喊话的青年。也许事该如此,让姥爷有一伟大作为的。本来,离开鼓楼,从马道街穿过时,他已不想义捐之事,可到大相国寺门口时,偏碰到一个熟人。
  “清本,清本兄!”
  在相国寺义捐场中,有人叫着挤出来。
  姥爷回头打量着。
  “我呀,不认识啦……郑联同,十多年前受伤在你家住过一夜……”
  就是这样,邂逅了。离别十多年的时间,人群如麻的东京城,能叫两个有一夜之交的人,相碰到一块儿,可真叫我姥爷感到是命运所使。一夜之交的乡下人,已非往日所比。他显然干了大事业。那一天的东京义捐活动,就是由他发起组织的。说为了还愿,他非请姥爷吃一顿饭,叙叙十余年的别事。于是,两个人进了馆子,要了两碗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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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斗鸡 八(3)
  他们从午饭前,谈到午饭后。话题从斗鸡开始,又到斗鸡结束。
  最后,姥爷毅然到郑先生那里,在“义捐注册”上签了字。
  十余石小麦,颗粒不留,全都支援了前线。
  “就是粮食不好……”姥爷歉意地拉着郑先生的手。
  “前线的人,连鞋底都吃了!”郑先生说。
  去达宏杂店拉麦那天,政府在门口挂了彩绸,敲了锣鼓,把整个东京城都惊得天翻地覆。
  我姥爷好光彩,直到几十年后,他将近百岁,对此事还记忆犹新,谈起来仍满面红光,洋洋得意。
  这对姥爷是大事,对东京也是大事,对国家又何尝不是大事。此后,姥爷成了商界义捐援前的典型,被前线打仗的人称道,被东京市民称道,被鸡界朋友称道,很在东京城里沸沸扬扬了一段日子,直到解放以后,东京上下,很多人都还记得姥爷的这一事迹。
  可这等慷慨作为,悖逆了商人本性。你慷慨了,受了政府的褒奖,不是从另一个方面,揭示着别的商贾不大方、不爱国、不支援前线吗?不是逼着众商户都要大解腰囊吗?
  一日,方老板家公子方明见了我姥爷。
  “倪先生,听说你生意做大了,捐了十石小麦,身上没打个寒颤?”
  姥爷当然知道其中话意。
  “为了国事,你也可以捐点嘛。”
  方公子淡然一笑。
  “我方明只管经商,名利是身外之物。”
  姥爷冷眼一望方先生。
  “我倪清本斗了大半生鸡,除了鸡子以外,其余的东西,也是身外之物,概不放在眼里。”
  方先生想了想。
  “这么说来,我要请倪先生压下‘达宏杂店’和我斗一场,倪先生也会应下的?”
  姥爷一怔。
  “我说过了,除了鸡,别的都是身外之物。”
  方先生正经了。
  “好!有言在先,政局稳了,我方明和倪先生疯斗一场。”
  姥爷很有气度地一笑。
  “方先生回去把鸡子喂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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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斗鸡 九(1)
  斗鸡要看局势,看似有点小题大做,其实不然。试想,国难当头、全民抗日的时候,两个在东京都有名望的人,却要展开一场疯斗,赌注大到三间房子,且是门面金屋。加之方先生义捐时,一毛不拔,这疯斗叫政府如何想法?最少把你的税再收高些。
  当然,斗也只是说说。民国三十四年后,日本人虽被赶走了,战事却延续了四五年。东京的气候,一直冷冷热热变幻无常。一会儿传来一个消息,说国民党的部队在哪里哪里,被八路军消灭了一个军,大部分都被赶到了长江以南,共产党执政是大势所趋;没过几天,又有消息传来,说共产党的一支部队全军覆没,蒋介石立脚很稳,打不垮共产党,也要南北两治……东京城内,抢劫谋杀的事情时有发生。城外的郊县各地,八路军、游击队、国民党还乡团、占山为王的土匪兵,你来我去,撞上就打。此时的人心都已不在过日子上,而在千方百计躲灾避难上,不要说斗鸡,各罩派的人,连养鸡的兴趣都干枯了。
  我姥爷如果在街巷见上了往日的鸡友,总要为此感叹一番。
  “你不喂了?”
  “哪还有这份心思。”
  “唉……打仗,天天的打,日子都过不好!”
  有时会有人先问他。
  “倪先生,听说你还天天到包府坑 鸡?”
  “都不喂了……我下年也想歇歇。”
  “不能不能,你有‘达宏杂店’出赁的房钱养活着,再不喂咱西派鸡就要绝种啦。”
  “光喂不斗,过这号日子……”
  “仗还能天天打?”
  “说得也是,早晚会有一个把那一个打下的。”
  究竟谁能把谁打下,似乎我姥爷并不十分在意。在姥爷内心,战事虽于他无大的关系,毕竟影响了他的鸡。斗鸡这玩艺儿,和老鼠一样,三天不咬东西,牙骨就要长疯的。而且斗鸡到了斗龄,一般都要每月斗上一次,三个月歇了鸡嘴,鸡的智勇就要衰退。按各派规矩,同一罩的鸡子是不能相斗的,就如弟兄不能相打一样。然为了鸡的锐气,姥爷已经私下破了规矩,每过两个月,他就要关起门来,让自己的鸡子相互斗打一场。我姥爷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同罩鸡子翻脸斗打,无论场面如何精彩,都没有精神,没有乐趣。他怎么忍心看着自个精心饲养的一对鸡争斗呢?可不斗不行,斗了又难受,这两难滋味,搁在姥爷心房,久而久之,折磨得他看见什么都烦,听说打仗就骂。公元一九四六年,美国帮助国民党武装了二十个军,五十个师,并派大量舰艇把国军送往华北、东北,支援内战前线。东京的学生在城里撒传单揭露此事,我姥爷捡到一张看了,骂道:“操他奶奶,美国人吃饱饭撑得,天下哪有支持打仗的道理!”同年底,蒋介石召开国大会议,签订了《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接着,北平发生了美国兵强奸女学生的事情,激起举国上下的抗议。东京的“国立河南大学”游行时,我姥爷上街看风景,碰见了方先生。学生队伍,呼着口号,举着牌子,浩荡而过,警察在前边拦着去路,人仍在街上挤成肉团,姥爷和方先生就那么被挤到一块儿。
  “天天都这样闹腾。”方先生说。
  姥爷叹道:“啥时能和你斗鸡?”
  苦笑一下,方先生道:“没时候了。”
  时局的好转,其实并没等多长时间。不久,共产党就把国民党打下去了。
  东京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八年解放的,虽然成立了新政府,但国家的炮声还在响着,市民们心里并不十分踏实,连妓业都还开着。然而斗鸡却与别事不同,爱好者只要时局一稳,就又养起鸡来。年底时,包府坑、龙亭边、铁塔下、禹王台,又有了很多赶鸡的老人。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在战乱之间,偷着喂养斗鸡的,并非我姥爷等几人,各罩各派都有那么三五六七的人在喂着哩。
  可以公开赶鸡了,也就可以公开斗鸡了。北郊斗鸡坑的鸡头家被日本军捅了刺刀,没有人再出面组织,相斗便成私下相约。阵势并不十分热闹。到了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冬,东京为了贺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政府决定组织民间的高跷、狮子、响器、旱船、斗鸡、假面人、大铜器热闹一场,并决定各种门类,分别寻找一人出面牵头。我姥爷万也没有料到,一夜鸡友之交的郑联同先生,这时节竟又是东京市政府的干部、此次民间游艺活动的总指挥。姥爷义捐十石小麦,就是郑先生树立宣传的典型,所以,斗鸡界由姥爷出面组织,则顺理成章。
作者: zyesheng& & 时间:
17:06斗鸡 九(2)
  当然,各派斗家,十几年不斗,肚里都胀着一股急气。提前打了招呼,让大伙调好鸡子。到了庆贺这天,气候异常温暖,太阳悬在顶空,东京城到处都是灿烂光芒。横额、标语贴挂满了胡同巷子。多少年都没有这般喜庆了,各户各家,这天都闭门落锁,老老少少一同寻热闹处欢乐。按总指挥的区域划分,高跷、旱船,主要活动在寺后街;响器在相国寺周围;戏班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附近;斗鸡仍在老地方──包府坑的一块松软广场。四郊的农民,为了赶上热闹,起大早带着干粮往城里奔,各城门外拉媳妇、拉老娘的驴车,一个挨一个,排出几里之遥。斗鸡场这里,更是少有的红火。各对斗家,相互商约,自选一处,撒开争斗。整个包府坑边,东一处,西一处,水边、树下、墙头,凡平整之地,都有一对斗鸡的厮杀。远看这里,人围着湖,湖浮着人,热烈而不喧闹。和其他各处的游艺相比,这儿别有一番雅静之趣。临近午时,总指挥郑先生陪着东京市长,去各游艺点同乐,待到包府坑时,静水清风,默言斗打的趣味,一下就把市长吸引了。他到各斗鸡圈看了一遍,走时问了斗鸡是谁组织的,如何会这样井然有序,郑先生当即向市长介绍了我姥爷。并重点叙述了他在抗日时期,曾一次捐了十石小麦,把“宏达杂店”的生意都给捐垮了。市长很感动,把我姥爷的名字记到了他的一个小本上。
  游艺活动结束,郑先生把我姥爷叫到他家吃了一顿便饭,说市长对他组织的斗鸡很是满意。其实,姥爷心里最有数。他组织的斗场没法和斗鸡坑的鸡头家组织的相比较。包府坑那场乱斗,完全是一盘散沙,没有组织,顺其自然,谁想和谁斗,谁就和谁斗,想斗多长时间,就斗多长时间,一切均不合斗鸡的规矩。姥爷本为那场斗鸡感到羞愧难当,没想到市长却十二分满意。当然他不能再说别的话儿。
  “各热闹处都踩伤了人,只你们斗鸡场没有伤一个。”郑先生说。
  姥爷接:“袁世凯上台,袁四少爷组织斗鸡,还踩死过两个哩。”
  郑先生望了望我姥爷。
  “解放了,你以后准备干啥呀?”
  姥爷有些不解。
  “五十多了……再喂几只好鸡一辈子就完啦。”
  一笑,郑先生认了真。
  “新社会要人人都劳动,政府要给市民们都分一个工作干。”
  这就叫姥爷犯了大难。
  “郑先生……你看,我能干啥?”
  郑先生没有立马回答,招呼我姥爷吃菜。在吃中,和我姥爷讲了很多政策,很多政府的计划,总起来就是:解放了,新天新地,人人都要过新的生活,不允许再存在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同时告诉他一个绝大机密,再三叮嘱他不能泄露──马上要划阶级啦!
  来日,市政府召开游艺活动总结大会,市长在全市各界都有人参加的大会上,点名表彰了我姥爷。说他抗日时期,为国家出了力,组织斗鸡积极认真,又显示了对新社会的无比热爱。散会时,姥爷走在最后,心里溢着噗噗直冒的兴奋和喜气,不想到门口,方明先生在等着他。
  “倪先生,市长表扬了你……”
  “嘿……说了几句。”
  “眼下连市长都支持斗鸡,咋样,斗一场?”
  “闲斗?”
  “压注嘛……几年前都说死的。”
  “方先生,这是新社会。”
  “咳,你看第四巷和会馆胡同的妓女拉客政府都不管。”
  我姥爷想了想……这一想,则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命运是这个样子,而方先生的命运是那个样子。
  “啥时斗?”姥爷问。
  “下月初一。”方先生很果敢。
  长话短说。姥爷斗鸡那天,没有抱他最好的青紫鸡,结果输了,“达宏杂店”的三间金屋归了方先生,老伴、儿子和他大闹了一场。可过了一段时间,东京对商界登记财产,根据现有财产折合价格,方先生恰好够上划入资本家的一列,而姥爷手中没有半点可折价的东西,就连小商贩的成分也没划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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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7斗鸡 十(1)
  人生的事情,神秘莫测,难以捉摸。
  解放后,东京百业待兴,到处都需要劳动力。新办工厂,虽都是小型,但需要的人数不少。其中最早的是东京煤球厂。那时候,东京烧煤户大都是政府的干部和家里有固定收入的工人,普通市民,还多是烧柴禾或散煤,并不烧煤球。因此,政府对煤球厂比较重视,从上海买回了几个煤球机,虽是旧的,用起来还顺手。打煤球这活,又累又脏,为了改造资产阶级分子,就把为数不多的东京资本家,及经商在城、乡里有地、雇有长工的地主,安排在了煤球厂。不消说,这些人,没有一个机器操作手,不是说他们不会,其实他们比贫下中农有文化,主要是怕他们破坏机器。机器这东西,是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是需要重点保护的。蒋介石每天都在台湾叫着要反攻大陆,有些事情,就不能不小心。东京有句老话,说“小心没大差”,这都是先人古训。方先生本来是够不上资本家的。一生经商,在东京有几处门市,划分阶级时弄个“奸商”比较合适,可成分序列里又没有“奸商”这一款;后来,计算手中资产,他刚好把我姥爷的杂店赢去,结果财产数目大了许多;加上东京在当时,名声很大,但工厂在解放前只有益中烟厂、普临电厂、天丰面粉厂、铁路修配厂四家,若不多划出几个资本家,就显得在执行政策上,干劲似乎少了些,这样就把方明归入了这一列。进了这一列,就分配到煤球厂改造了。具体工作,就是拌煤。发绐他一把铁锨,一个推车。推五车黑煤,一车黄土,用锨一翻,就算完成一道工序。
  真不知道方先生是如何完成这道工序的,后来我姥爷见他时,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身煤色工作服里,裹着一个瘦薄的煤身子。一哼鼻子,就能从鼻孔落下两团黑泥。原来高高的身子,已经佝偻成一个虾米……
  姥爷则不同,他被安排在政府办公机关的一个文化股,负责东京的民间文化工作。一个股,三个人,他是老人,那两个都是青年,因此工作并不靠他,只每年有民间游艺活动了,让他出面组织一下斗鸡项目。所以,他很少进那个办公室,只月中去一次,领回几十元工资。终日就在家里,抱抱孙儿、孙女,喂喂鸡子,日子还算安逸。
  有次,姥爷去煤球厂买煤,见了方先生的那个模样,简直都不敢认他。两个人相互看了很久,姥爷才说:
  “这几年……你在这里呀!”
  “还能在哪?”方明问。
  谁也不再说啥儿,默过了老半天。
  “还喂、鸡吧?”
  “不喂鸡。”
  “喂吧,喂着人老得慢。”
  “合适?”
  “政府不管。喂吧,我给你鸡苗。”
  “要喂……我还喂南派鸡。”
  “好,我给你南派鸡苗,大了,咱俩还斗。”
  后来的几个年月,姥爷和方先生时常在一块儿。 鸡时,都是早晨五点半起床,各赶一只鸡子,从家里起程,十分钟后,到包公湖边碰面。
  “你早啊。”
  “不早。”
  “厂里忙?”
  “惯了。”
  这么两句,或说两句和这意思一样的话,就并着肩,小步绕湖半周。拐回来,找一块平地坐下,斗鸡在草地随意走动,他们则望着湖心,长久默默不语地呆看。每逢有乡下进城卖特产的人问他们“去马道街朝哪走”时,他俩就抢着热心地、细微地给乡下小贩说明道路。
  “解放那年,咱俩要不斗那场就好了。”终于有一天姥爷这样后悔地说。
  其时,方先生十分豁达:“是我找你斗的嘛。”
  姥爷又道:“我要赢你……不定你就是小商成分了。”
  “都是命,”方先生面有赧颜,“说实话,那场斗鸡我怕输,我把南派高把式的鸡子抱去了,和你的鸡斗的,不是你事先约定的纯红鸡……”
  姥爷怔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他没说他也有意换了一只必输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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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7斗鸡 十(2)
  对二位年已临暮的人来说,这段岁月是极安静的日子,是倪、方两家,从上一辈开始,几十年里真正处好的岁月。可惜,这段光阴也不长,几年之后,事情又有了更大的变故……
  有一段众人皆知的岁月,中国想立马赶上洋人的国家建设,跑步跨进共产主义社会,就想了个突击办法,在农村开展大跃进运动,在城市开展追赶超建设。眼下,东京三十五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清楚,那时候的东京城,到处是“赶英超美,走向世界前列!”“猛起直追,以最快速度跨入共产主义!”“为一人一吨钢而战!”等等口号。站在寺后街或马道街的口上一打量,标语、横幅,花红柳绿,景象十分壮观。路两边的国槐树上,每隔十五步吊一块牌儿,每个牌儿大小均匀,涂了彩漆,写了宋体红字、黄字、黑字,远远一看,把个古老的东京装扮得确有几分青春。东京人呢,也对未来怀着十二分憧憬,加班加点地工作,从没有人说过一句劳累。除此之外,各区、各街道、各厂、各公司,都在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发起了班余炼钢活动。炼钢炉城里城外遍地林立。
  东京煤球厂,当然要为钢铁运动提供燃料。于是,在工人不增加的情况下,改白班制为三班倒,每个工人每天要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形势已经是十分热闹,可政府的一个领导来检查工作时,还批评煤球厂反应太迟钝,农村大炼钢铁把树都砍光了,可煤球厂却守着黑煤不炼!
  东京煤球厂也开始炼钢了。
  在南郊的一块荒地上,一下上马了五个炼钢炉。
  年近六十的方明,依旧负责他的拌煤工作。五座钢炉像五口砖窑那样,组成一朵梅花立在平原上。每到晚上,野外四处都是灯光火光,天下通明。星星和月亮,在天空显得无比羞涩、黯淡。夜风习习,把炉火的热气,朝着东南方向刮过去。稍远一点儿,星罗棋布的汽灯、马灯,凝固在宽阔无边的田野里。深翻土地的庄稼人,把土地挖下三尺有余还在挖,像在寻找现成的金银财宝,干劲十足。陇海铁路线上的火车,显得比过去繁忙了,一趟接一趟,汽笛每隔几分钟就要嘶鸣一声,把中原的夜晚动员得轰轰烈烈。
  炼钢炉是双班作业,各班工人,都吃住在“梅花炉”的中心。方明和另一个地主分子,轮流作业,一个夜班,一个白班,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把汽车运来的煤和上沙土,装上手推车,由各钢炉的推车工推到炉子前。这活他能顶下来,已经干了半个月,只是他弄不明白,半个月过去了,却没见炉子流出什么。
  有一夜,他问了一个推车工。
  “小李,还没烧成?”
  “方师傅,这事你别管……烧坏了,又回了炉,千万不要吭。”
  后来,方明果然终日不语,只管自己拌煤。有天吃饭的时候,临时食堂的张师傅,给每个工人分了一碗玉米汤,轮到方明面前,刮刮锅底,也就半勺,他才憋不住了。
  “我干的活重,张师傅……”
  “重?谁的轻?够照顾你的了,别的厂的钢炉食堂,早就给管制分子分一半饭了。”
  这他才明白,能吃这一勺汤,已经是很大的面子。听说农村已经有人饿死,他原本不信,现在他信了。推车工小李还对他说,他家乡有个村,一共建了七十八个炼钢炉,先烧煤,煤尽了,又烧树,树尽了,烧房子。各家只留一间暂时住,其余全部扒掉炼钢铁。小李又说,他们那个村,人饿得摔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有一家七口人,饿死了六口,活的一口是孩子的娘,说男人孩子都死了,自己活着干啥呀,就一下扑进了炼钢炉。炼钢炉边上的队长本来能够拦住她,可队长没拦。队长说:“早不死晚死。”小李说这些时,不当一码事,话很快,把吃饭的女工人吓得浑身抖。小李他爹是南派斗鸡的一个老把式,和方明很熟,方明就把小李叫到一边劝了他。
  “你不要乱说。”
  “你才不要乱说呢,”小李讲,“农村都把坏分子看管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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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7斗鸡 十(3)
  方明哑然,身上生了一股寒气。
  那个年月,东京的光景要比乡村好多了,国家定量供给市民粮食,虽绝大部分变成了粗粮,量也小了,但人一般不会饿死。问题是出在劳动竞赛上。一竞赛,力气耗得大,供给量便远远显出不足。
  在班余炼钢掀起第二高潮的时候,政府成立了各类工作检查小组,几乎把各办公室的人员都抽调出来,其队伍十分庞大。有宣传检查组,主要检查标语、口号张贴数量;有钢铁检查组,主要统计炼钢吨数;有组织检查组,主要检查开展了哪些竞赛活动;其余还有安全检查组、达标检查组。先进事迹统计组、阶级斗争情况摸底组、文件传达组、材料秘书组……七七八八,浩浩荡荡,像网一样撒遍了东京和郊区各个炼钢炉。
  煤球厂是政府挂号的反应迟钝单位,这一次当然要在检查中力争赶上先进了。如何赶?书记召开了一个民主会,首先介绍了设在东京北郊的省立大学的“八八八八八试验田”的经验,那试验田是由教授们计算出来的,八分地,挖八尺深,下八十斤种子,施八十斤化肥,产八万斤粮食。然后,书记听取工人意见,让大家出谋划策。那个会开在下午的日落时分,太阳像一个凝固的血团。平原大地上,到处是炼钢炉的白烟,没有风,烟缓缓地扭成一个柱子,徐徐插入高空。那是一个很好的景物,以后几十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书记一再问大家有何良计,大家无人能答。书记笑了。
  “很简单──第一,提前到今夜压火。明天检查团来时,我们厂献上一个出钢的劳动场面,这要求大家都把衣服脱了,个个汗流浃背;第二,把各炉的煤渣集中起来,把出炉的钢铁盖上去,我们献上一个钢铁的山──大家说怎么样?”
  工人们不言语,一块儿把目光朝书记左边投过去。
  那儿不远处,是城郊王村的祖坟地,正有几个男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死人,慢悠悠地朝坟地摇过去。王村没有杂姓,一个村一个老坟。这一个月来,那边每天都有挖墓的人。
  “又一个……”谁这样说。
  “这是第十九个了。”又有一个这样接。
  “真是……吃草也不能饿死呀。”
  “你明儿进村看看,树都是先吃了树皮,再抬去炼钢的。”
  书记也朝坟地那里看了看。暮色已经很浓,太阳余辉将尽。他回过头来,咳了一下,对大家道:“明天出钢,大家随便吃,我去弄五十斤玉米面来,保证一天饱饭。谁家里有咸菜献出来,日后景况好了,一斤咸菜厂里还十斤猪肉!”
  大家相互看着。
  有个工人站起来。
  “我操!这年头谁家还有咸菜呀,书记你这不是在拿姑娘勾引老头嘛。”
  又有一个站起来:“咋没有?方师傅家还喂着一只斗鸡的……宰掉算啦!”
  开会的时候,方明和别的要改造的人,历来都坐在会场最后,如瘟鸡一般缩着。这阵,他没有看见是谁说要宰掉他喂的鸡,但他听见了。心里颤一下,挪挪身子,躲到了别人身后,样子很像怕人宰了他。这年月,这时候,别人都饥肠辘辘,饿得生命朝不保夕,居然有人还喂着鸡子!人们都惊讶了,全体把目光投在方明身上。
  “这时候……还能喂起鸡子呀!”
  “难怪要改造他们了……”
  “宰掉!不宰我们就不进炉出钢……”
  喂了一只鸡子,这就犯了众怒,个个眼瞪得又绿又亮,如同他们要吃的不是一只斗鸡,而是一头猪或一条牛。书记这个时候走过来,在方明面前站着,轻声说:
  “方师傅,吃掉吧?”
  瞟一眼书记,方师傅把头低下半晌,末了,抬起来说:“大家、不喂鸡、不知道,各派都有约束,斗鸡除了病死……是不能杀的。”
  “吃你一只鸡,”书记说,“也让检查团看看我们煤球厂工人的生
  活……”
  不再说话,方师傅勾下头,就是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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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8斗鸡 十(4)
  不说话的意思很明白。这下把工人阶级得罪了。有人用鼻子冷哼一声,转过头,眼里光很寒。有人,把话直摔出来。
  “这个人改造不好!”
  “咱们厂对他太宽啦!”
  书记自有书记的气度,他把手在空中一挥,将工人们的目光招回来,宣布工人民主会结束了。
  姥爷没有给我说过那一夜方师傅是何样的心境。他只是说,散会后,大家都去分饭吃,玉米汤煮大米,很稠,每人的一碗都很满。几十个工人围成一圈,把碗边贴在唇上,用筷子往嘴里拦着,谁也不嚼,如同倒饭一般,呼呼的声音在平原的暮色中响成一片,很像风吹着一块玉米地那叶子的磨搓。不一会儿,有人领先吃完了,急急把空碗端到锅前,将糊在锅底的薄薄一层锅巴刮去了。眼见锅巴已经被他人铲走,众人吃饭的速度立马慢下来,声音也小了,变得一口一口吃得很小心,极文雅。也有接着吃完的人,翻眼盯住吃到锅巴的那厮,眼神分明在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吃锅巴的,不用看便感受到了这份目光,于是就蹲着,两腿分开,整个身子压着膝盖,把碗夹到两个小腿中间,头栽到裆里,飞快地咀嚼吞
  咽……到此,人们都舔着饭碗,望眼欲穿的一顿饭又告结束。这时,有人想起来一件事。
  “哎……今儿夜里方师傅没来吃饭呀。”
  人们四下寻了几眼,不见影子。
  “管他哩。”
  “得找找,要不他的班谁顶?”
  其实很好找,方明就在开会的那个地方没有动,双手抱着头,一直抱到大家吃完饭。
  “干活啦。”有个人在他面前道。
  二话没说,方师傅挑起桶担水去了。那一夜是给钢炉盖火。为了赶上明天出钢,得从王村挑水,一担一担,从炉顶往下倒。工人集中起来,四分之一的人把五个炉的煤渣堆到一块儿,四分之三的人排成长队,去王村。王村离钢炉来回四里路,一担水五十多斤,一个挨一个,像链子样套成一串,谁也甭想少挑一担。是年,方师傅五十九岁,一担水搁在肩上,就像挑了一架山,走起路来,腿不时地要朝一处绞。他夹在那挑水的队伍中,一担又一担,一直以为自己不行了,要倒了,挑不动了,可终于还是和大伙一样,把夜班顶了下来。到交班的时候,月亮落了,星星也一粒一粒失去。他挑着最后一担,踩着井水溅在路上的沙泥,叽咕叽咕地从村里出来。远处农民翻地的灯光已经收尽。成行成片的班余炼钢炉像篝火一样燃烧着,天上如彩布般,红红绿绿。煤球厂的梅花炉,火都已熄灭,五个炉子淹没在黑夜里,高温和冷水相撞喷出的焦烟味,四处弥漫,呛得人难以透气。帐篷那里还有灯光,好像烧饭的火炉又生了起来。以前夜班是不烧夜饭的。也许今夜烧了。方师傅将走近帐篷时,朝那儿望了一眼。突然他听到一声叫:“嘎……”声音很惨烈,很短暂,很惊心动魄。
  他站住了。
  没有再听见什么。帐篷里只有几个人晃来晃去,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有一条麻绳路,转着绕到炉顶。上炉时,方师傅滑了一脚,差点摔下去,当立稳足跟时,他听到一只猫头鹰,在王村坟地古怪地笑了一声。那尖利的声音使他从头到脚抖了一下。东京有一句老话:“能听猫头鹰叫,不听猫头鹰笑。”方师傅感到有一股冷气,从四面八方朝他袭过来,身上的热汗即刻落尽。他咬着牙,把水担上去,放下桶时,感到力气耗尽了,连弯腰倒水的劲儿也没有。从炼钢炉顶生出的白烟,拧着从顶口朝空中冲,热浪一卷,他刚刚冷下的身子,就又浸出一身汗。他怕支撑不住身子,突然倒进炉子,便从肩上拿下勾担当棍杖拄着。
  有两个人朝炉子走过来。
  “真绝……说逮就真的逮来啦。”
  “你没看,瘦得没有一丝肉,肚子里全是沙。”
  “听说他们家两个月压根就没有喂过鸡食了……”
  他们说的是鸡,是方师傅喂的斗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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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8斗鸡 十(5)
  方师傅彻底地支持不住了,身子如铁样往下坠。他不舍得丢开拄着的勾担,歪着身子,栽进了炼钢炉里。升腾的白烟,被方师傅劈开了一道裂沟,烟柱一斜,立马又把裂沟弥合住。炼钢炉里发出一声沉闷的音响。
  静了一会儿。
  那两个人突然站定,对着帐篷的方向猛地叫起来:
  “有人跳炉子啦──”
  “快来呀──有人跳炉子啦──”
  这唤声像陇海线上的汽笛一样。煤球厂班余炼钢的工人,夜班、白班、睡的、没睡的,推渣的、担水的、烧饭的,全都涌到了一号炼钢炉,上上下下站满了人,吵嚷着,询问着,乱乱糟糟,全都拉长脖子朝着炉子顶口望。不消说,什么也看不见。冷水激出的热烟,仍旧从顶口向外拧,只不过,烟里又夹了一股焦肉味儿。
  这时,有人灵醒了。
  “方师傅!方师傅!哎呀……是方明跳了炼钢炉!”
  猛一下,奇静,人们不吵了。
  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知道谁跳下去就好,不然,心总悬着。
  又默默站了一会儿。
  谁说:“睡吧?明天还要出炉。”
  谁就接:“反正救不上来……睡吧。”
  有谁问:“是不是有夜餐?”
  有人答:“屁!”
  再问:“不是杀鸡了?”
  再答:“明天检查团来时喝汤的。”
  还问:“谁家的鸡?”
  又答:“方师傅家的嘛。”
  人就走散了。炼钢炉已经淹死。夜班结束了,都是又饿又乏,一入帐篷就睡得鼾声大作。五处炉子没有一个人。别的工厂、街道、公司的班余炼钢工人也都睡了。这时的东京郊区分外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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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8斗鸡 十一(1)
  姥爷也是“赶超检查团”的成员,很荣幸,也喝了方师傅的斗鸡汤。他知道那鸡是他送给方师傅的。检查团长说:“这样好,喝鸡汤,出钢铁,建设社会主义就是这样儿!”那天,文化股的青年有病了,让姥爷补缺,仅一天,检查的偏偏是煤球厂。团里的人,都看出来那“钢山”下是炉渣,但谁也没有吭声。都喝了鸡汤,吃了玉米馍。这是唯一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的单位。一个黄馍,一碗有油的清水,他们就集体把人心卖掉了。选“红旗炉”时,他们人人投了煤球厂一票。
  同年,煤球厂的书记升迁到区委当了副书记,成了全国劳动模范,还参加了北京的会议。
  方师傅,后来没人提起过。他儿子方阳多年以后和我姥爷再说这件事时,姥爷说:“你爹的气量小,活在世上怎能没有气量呢……一只鸡,吃了就吃了嘛,啥鸡规?都是鸡把式们自己定的,他也是鸡把式,坏一次鸡规谁还能不宽谅。”
  话是这样讲,但毕竟方师傅永远去了,就是斗鸡,姥爷也少了个上好对手,怎能不有震动。那个日子,岁月窘迫,但依然流失很快,转眼又过去几年。人生也和旅行一样,在此游览了这种景致,到彼就能看到另一种风光。接下去,农村开始土地下放,如解放初一样,农户家家都有地种,日子立刻好起来。姥爷有次到东京辖县参加风筝游戏,是代表文化股去的。看到乡村风光锦绣,田野迷人,生活极有乐趣,就萌发了把小女儿嫁到乡郊的念头。后来,他们股的某青年干部,要辞退工作,回家开荒种地,姥爷就把小女儿许给了他。从此,命便注定母亲和我们永远不再是东京市民了。
  姥爷退休之后,每年都要到我们家参加风筝庙会。听老人们说,这庙会从很久以前已经开始。具体时间是三月十五,地点在村北的阳光庙。历年来,每每到了这日,就有风筝数百,观者千众,在阳光庙前戏乐。到了风好时,村里组织者一声“放”,玲珑精致、造型逼真的软翅风筝,如鹰鹞、紫燕、蝴蝶、仙鹤、蜻蜓、蜈蚣等,便轻盈飞天。风大了些许,硬翅风筝跟着起飞,有七星风筝、太极图、大脚燕等,个个高达丈余,用手指粗的丝绳牵引,三四个壮汉拉住。姥爷来时,总要带几个别派的鸡把式和斗家,上午看风筝,下午斗鸡,这也给村里平添了新鲜。因此,村里人对姥爷也很有印象,很有好感。到了以后的那段岁月,东京斗鸡绝迹时,姥爷才可能在我们村把斗鸡繁衍下去。
  在此之前,姥爷已彻底离开工作。不必说,日日除了斗鸡,还是斗鸡。他斗了一辈子,几乎日日没有和鸡分开过。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从记史说来,东京和国家一样,大小事情,都是一个起段的年月。那个时候,国家疯了,东京何以能清醒。年轻人们歇了学业,拿着棍子、锤子,先砸相国寺的塑像,再敲龙亭雕刻的手脚。禹王台的大禹治水图,人云铁塔的琉璃古画,无一能够幸免。如说热闹,其时姥爷七十余岁,一生所见当属那时最为热闹。夜间,鞭炮声时常突然炸响,锣鼓喧天,口号震塌房子,脚步声比解放前东京过队伍还要整齐。睡在床上,一切声音都通过抖动的床腿进入耳朵。七十多岁的老人,瞌睡少了,本该觉得黑夜漫长,可这时候,着实感到夜间也很丰富。街上的响动,能启发姥爷从清末一直回忆到当时。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只是,这种惊奇心境并没存在多长时间。有天早上,他刚出门,就看见一群青年从政府机关那里抓了一个人,头上还戴了高帽,帽上写了五个字:“特务郑联同”。姥爷怔一下,待那人从面前过去时,仔细一看,果然就是当年的郑先生。这下姥爷懵了,到包府坑赶鸡时,对一个老鸡把式说:“郑先生给抓起来了。”
  “哪个郑先生?”老鸡把式问。
  “就是支持咱们斗鸡的那个嘛。”
  “他呀,算啥!皇帝都被赶下了台……”
  “哪个皇帝?”
  “刘少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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