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尘的归宿恋恋红尘的牵是什么歌肠挂肚,水中月,梦见梦中梦梦

涅槃(小说)(《浮玉》2012年2期)&感谢陈月华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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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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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淡雅而忧郁地摇曳着,挠扰着人的心。小院里,婴泥抱着打呼噜的小黑猫,独自坐在屋门外的石礅上,心,被这片暂时的沉寂压迫得更加沉重了。自从妹妹进了学堂这十几年来,她每天晚上都要在这里迎她回来,然后伺候她吃饭、洗脸、直到上床睡觉。这在她的生活中,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仿佛是上帝有意的安排,她也觉得是自己的天职一样。
“哐当”一声爆响,院门被唤金一脚踹开了,惊得婴泥浑身一颤,从石礅上弹跳而起。小黑猫被猛烈地摔到了地上,“喵呜喵呜”直叫唤。
“妹妹回来啦?”婴泥略愣怔一下,一边忙招呼妹妹,一边慌乱地弯下腰,准备抱起小黑猫。忽然,一双红得浸了血般的尖皮鞋在月光下一晃,婴泥直看到有一道血水从眼前一飘而过,接着就是那被踢出去的小牲灵惨不可闻的哀叫声震荡着夜空。
“快回去打洗脸水,一只破猫就那么挂心?”
其实对于婴泥来说,类似这样的喝叱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几乎是把自己浸泡在指责和咒骂的生活中的。这时,唤金的大喝声仿佛是对着空气一样,婴泥连正眼都没敢看对方一眼,就扭过了身去。她正欲跨进屋门时,却见那可怜的小黑猫哼哼唧唧地抽搐着,从那边一瘸一拐地向自己移来,她怕人抢去了似的抱起了那猫。
亮汪汪的泪水在小黑猫眼里打闪着,它把脸往婴泥的胸口上偎擦过来。婴泥将头深深地抵在了猫身上。
月亮被廋云消弱了锐光,铺一地的迷濛在人的眼前。长了一脸肉疙瘩的唤金,这会儿被婴泥那醉人的柔情揉搓得满面刺痒,使她那粒粒恼人的肉疙瘩,不住地在她的皮肤上蠕动,连向上翻动的鼻翼,也被恼怒搬动了位置。于是,出现在姐姐面前的妹妹,并不亚于像刚刚从坟窟里爬出的魔鬼一样阴森可怖。婴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像站立在刑台上,盯着唤金就像盯着向自己的脑袋上飞来的子弹,她吓得半天回转不过神儿来……
妹妹一天天同成熟与日俱增的妒嫉,似要毁掉整个世界,她时常向姐姐婴泥发泄心中的不满。她那矮胖的身子在月影里堆起的,简直就是一尊嫉妒的灰色雕像,而这尊雕像,时常耸立在婴泥的心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只有当婴泥侍候唤金入睡后,她才能将疲劳了一天的身子平放在床上。
月光银蛾一样从窗户哗哗地扑进来,落满了花被子。“沙——啦啦——”外面起风了,窗前那棵成年累月流泪的老桑树,向小风诉说着自己孤独的身世。是啊,这老桑树,自婴泥记事起,它就是孤单一身地生长在这方小院落里;树干虽然年老憔悴,且从中间裂开一道大逢,但每逢深春季节,它依旧蓬蓬勃勃,甜果累累,那颗颗紫色果子,是它滴血的心呢。婴泥几乎不敢正眼看它,她怎么也不能将那莹莹的桑葚,和它宽大的裂痕吻合起来。
“沙啦啦”,仿佛是得到了上天的支助,婴泥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过老桑树这么厉害的叫声了,她不能自己地一骨碌爬了起来,把热烫的脸颊贴上了窗户。
树杆动荡,摇曳得树身上裂缝间淌动的汁液,像一条凄清的小河,河水流啊动啊,在少女的眼里迅速幻化成那流逝的岁月……?
婴泥是这家人经过好几个人的手,从外地抱回来的。这家两口子结婚好几年,却没生下一个孩子。为这事,两人整日打骂不休,男的嫌女人不中用,说养她不如养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女的骂男人修行不好,连累得她连个根都难留下。后来,有一算命的长胡子长老给两口子出了个主意,说这种情况要先抱别家的孩子当“引子”,自己才能生产出孩子。于是,婴泥就充当起这“引子”的角色了。果然,长老的偏方很灵验,在婴泥到这个家不足两年光景,唤金就从另一个世界里被引了出来。
生身父母把她像扔泥丸一样扔给了别人,在唤金的面前她又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物,婴泥怎么也弄不清自己的命运会是这么的糟糕。她时常被这糟糕的命运惊骇得目瞪口呆,便常常产生出一些离奇的幻象来。幻象中的自己,俨然一条可怜的小毛狗,抑或是荒滩里一棵默默活命的荒草。可不是,巷子里的孩子们都背着可爱的小书包上学去了,而她连想都不敢认真地想一下。活在世上,她只有做饭、洗衣、收拾房子、伺候妹妹的份儿,一切正常孩子的正常生活,她只能像遥望星空一样望上一阵。
长时间压抑的生活,使婴泥已经失去了那种爆炸性的愤怒和抗争,她还从来没有在家里显出一点不训来,她是顺从的羔羊。她的思想,她的意识,以及一切美好的向往,都被沉沉地压在不幸的大灰石底下了,会有哪只圣手来替她搬开这块重石呢?
总算老天有眼,环境给了她一个识文学字的机会。唤金读小学时,思想还比较简单。夏天她站在唤金的身边为她驱打蚊虫,扇着凉风;冬天她又要为唤金夜间温习功课搭好火炉,烧煎热汤。在这期间,她有意学些功课,唤金也能教教她。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唤金读完了初中,考上了高中,同时,婴泥的学识也与日俱增,妹妹的考试题,她也能圆满地答出来。这样,她干渴得枯燥无味的生命,从此也得到了知识的浇灌。于是,她把伺候妹妹便当成一件神圣的职责了。到目前为止,唤金的各种各类书籍,她也能趁机阅览而心神荡漾。
可是,近些日子以来,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起,婴泥感觉出妹妹的眼光闪射出了异样,每每一碰上,她都像是遇上了身上溢满毒汁的大黄蜂,让她恐惧、惊悸。有时,为了自我解脱,她时常会压制自己的敏锐官能,使它迷濛;透过这迷濛,另一种更加清晰的东西,却被妹妹的这眼光闪射了出来,于是,她就在思想深处的一块大大的刑罚场上打滚嚎叫,如同越狱未遂的罪犯重新遭受着重罚。婴泥更清晰地感到了这异样眼光的嗜血性,正一步步地向她逼近。
月儿急速西去,老桑树孤苦的影子寻找安慰一样钻进了窗子。满床斑剥的光影不停地悸动、摇晃,像人繁杂不安的思绪。
“喵呜。”小黑猫轻叫了一声。它似乎怕惊扰了主人,一来到婴泥的身旁,就呼呼噜噜唱起了安抚人心的歌儿。婴泥顺势倒在了它旁边。
她太疲累了。
婴泥躺下了,她却没想到就在她和妹妹房间隔墙的中间,一双金鱼眼正从小窗口喷射着凶光。唤金被床上姐姐的倩影惊傻了,那富有韧性的曲线,在迷濛的月影里,简直是一首美妙绝顶的歌呢,婴泥那柔软的线条,把那片光亮裁剪得仿佛是上天专为她准备好的饰边。唤金的目光,深深地包容着愤恨,在婴泥的躯体上舔食。那轻轻地忽上忽下拂动的胸脯,如同春风摇动的花蕊,那粉嫩的面颊清秀得月牙儿一般……这一切,越来越强烈地揪抓起唤金的心来,如风似雨,许多烦恼和愤怒都被吹刮到不善的意识墙角去了。于是,她痛苦,她怒火中烧。
同性产生嫉妒。唤金已经弄不清楚这个比她大两岁多的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脱得这般窈窕俊俏的了。姐姐一天天丰满起来的身姿,就像是一朵花在她的面前扑楞楞地开放了。她真想对着她大哭,大叫,抑或狠狠地咬她一口,然后在地上痒得难忍的驴儿似的拼命打一阵滚儿。嫉妒常常导致人的本性发生质变,它引人走向邪恶的路途。
唤金死盯住那身姿,心在一阵阵发颤、紧缩,仿佛肉体爬满了黑蚂蚁一样,叫她烦乱不堪。她说不清人为什么来到世上,还要给自己带上这种折磨自身的恶性。
人,世上一切良善和罪恶的根源。他是地球上的造物主,又是一个负罪累累的行走什物。他可以使灵魂升天,也可以使之下地狱。
黑暗中,唤金大脸盘上的肉疙瘩,在不停地抽搐扭动,那往外凸鼓的眼珠子,似乎要撑破眼皮憋出来一样,使眼眶火烧火燎地发疼,喷火的瞳仁真想将那倩影焚烧得丑陋不堪。看那躺着的人儿,还有那身旁乖巧的小黑猫——它就卧在她乌溜溜发亮的青丝边上,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打呼噜,把一屋的眠曲都柔柔地滑进了她的耳鼓——那躺着的人,真比幸福女神还要幸福。
“这猫该死!”
唤金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愤恨地枕着她不训的妒性,忐忐忑忑地倒下了。
一个灰色而沉重的早晨正默默地酝酿在夜色中。
梦靥设下了圈套,将婴泥的大脑缠绕得一片慌乱。她在那无穷尽的森林里穿梭奔跑,却怎么也冲不出林木的阻隔。
“咩——喵呜——!”
是小黑猫的惨叫声,怎么会夹带着羊的哭嚎呢?婴泥双膊一挥,将昏昏睡意猛地打了下去。她一骨碌翻爬起身子,把梦的爪子从眼皮上掀了下去。
“咩——喵呜,咩呜——!”
狂风一样的惨叫,惊煞了灰濛濛的早晨,穿透了婴泥的心。她猛地跳下床,冲出了小房门。
一幅惨忍得连鬼怪都要发抖的画面,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脑袋“嗡”一声炸开了,脚下有一股冷风直向身上扑来——她心爱的小黑猫,刚刚被唤金剜去了眼珠子,它落叶一样在院子里疯狂地嘶叫,到处飞窜碰撞,一串串的血滴,洒落在小小的院落里。那个手持着小刀的唤金,满脸飞扬着残忍,刀尖上还滴拉着一滴艳红的血。唤金冷森森地笑了一下,得意地等待着这个良善而美丽的人儿,一头扑向那惨叫的小猫,然后抱起它无奈地在地上打滚哭嚎。
残忍的期望,在这种场合下被粉碎了。
如同是一颗炸弹落在了脚下,婴泥的脸“唰”地变得一张纸般苍白,白冷白冷的,在早晨的色泽里闪光。她乌黑的眸子更加黑亮了,她一眼不眨地死死盯住对方的大脸,把唤金的心肺都想要掏出来一样。唤金不由得倒退起来,浑身哆嗦着。婴泥一步步向她逼近,俨然一个伟岸的汉子,直想将她踩踏在脚下。
苦难催人早熟,穷极的嫉妒,同样促进人的成熟。两颗少女的心灵,正以同样的步伐奔向不同的老练的田园。仿佛在对付着从另一个世界闯入的魔鬼,她们两个都用敌视的冷酷眼目打量着对方。
世界沉寂一片,只有老桑树在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重压。
“你……你想干什么?”唤金被婴泥逼得退到了院门上。她开始喘粗气了,惊异地喝问了一声。她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成了惊骇的肉团。她像看羊只在一刹间变成猛虎一样盯着婴泥。
小黑猫将自己那被疼痛扭歪的小身子,挤在了院墙的拐角里,不动了。
“你这个魔鬼!恶棍!”
石破天惊。婴泥犹如沉睡了多年的雄狮,在一瞬间猛吼着扑下山来。婴泥一把抓住唤金的衣领,想要将她撕个粉碎。此刻,涌上她浑身的劲头,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是这般狂烈,似乎有人暗中操纵着她的手臂,只轻轻一搡,那肉墩子似的人儿,就一个滚子被扔出好远。当婴泥转身走向小黑猫时,唤金“哧”地从地上爬起来,逃出了院门。
小黑猫死了,一个深深感知人性的生灵,从人的恶与善的瞳仁里飞逝了。
婴泥失去魂魄一样扑爬到小黑猫身边。半天,她傻了似的,不敢搬动那弯弓似的猫尸。
太阳出来了,世界亮堂一片。一座县城的这条街道里,小小的院落中映出人和死猫的剪影。
满地殷红的血点和着两只猫眼珠子,鲜艳的星星一样在闪烁——这些还残留着生命之热的光辉啊!
“叮当,叮当”,似乎是为小黑猫奏哀乐,婴泥挥动着小榔头,一下下敲着,很快就为泯灭了生命的尸体制作好了一副棺材。
“噢哟!”大水桶似的家妇,扛着小山包一样的肚子来到了院子。她发黄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立刻尖声怪叫起来:“这木板是我拿钱买来要做凳子用的,你这个败家子,给我一下就劈成废柴火了。这还了得!”
这惊叫声像柳絮扑打着铁板,婴泥丝毫没感觉到她的存在,专心致志地将小钉敲打进了木头里。她的木相,使妇人恼怒地涨红了脸。
“你父母嫌你是棵孽芽,把你扔给了我们。算我命苦,该倒霉,收养了你,一辈子辛辛苦苦,靠摆个小摊儿养活你。如今,你翅膀硬了,想翻天哩。没门儿的事!告诉你,你就是想飞,也得撂下我的养育费再说。”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在妇人的尖脑袋上不停地飘摆,是辛劳的灰白旗帜呢。旗帜飞扬,把生活的满腹委屈也抖了出来。
“我怎么这么命苦呵!一家子都是些不知道日子艰难的货。每天都要破财……一只鬼猫,死了就死了,还要破费一块木板……”
“闭住你的嘴!”婴泥“呼”地扭过脸来,怒喝声飞刀一样撇了过来,截断了胖妇人的语音。像吞了一口定身丸,妇人呆呆地站住了,傻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
“猫又不是你祖先,还给做什么棺材!?”她猛地吼叫了一声,闪电般地伸出老鹰似的手,抓住了地下的木匣子。
“你给我放下!”
婴泥的眼中喷出了拼杀的火,她巨人一样指着胖妇人的面孔,大声喝道。
有的时候,人要具备一种狼性。妇人刚刚抓住木匣子的手,在怒吼声中又猛地缩了回去。她如临梦境,茫然地瞪着婴泥。
婴泥双手捧起猫的灵柩,出了院门。
“这死鬼妮子,一定是让鬼给拿捏住了!”胖妇人木木瞪瞪地嘟咙了一声,无奈地猫下腰,可惜无比地拣拾着地上的木屑。在这同时,她感到有一股阴阴的寒气,入宅的刺骨尖刀一样扎向她的脊背。她第一次感知到婴泥已经出脱成大人了。
一颗忍辱偷生、且从无奢望的心灵,怎么也不会使一个吝啬钱财的奴仆,体味出其中的春秋冬夏来。
婴泥挑了一块最好的风水宝地,将小黑猫埋葬了。一个可怜的生灵,从此就消失在冰冷的泥土中,归还于大地了。
婴泥双膝跪倒在小土坟前,默默地向小黑猫告别。
“如果真有转世这一说,小黑猫,我愿你下一辈子还来找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理解你,我也唯有你才能消除那可怕的孤独。你曾念诵给我许多悦耳的猫经,只是我还听不懂你们猫的语言。但我相信,你善良的天性,是有些人无法比的。我愿蘸上你滚烫的血,书写下你那不为人知的、纯洁高尚的灵魂……”
风来了,一大堆乌云从山背后汹涌而来,像锅盖捂严了天空。
婴泥悲痛至极的情,已经像受伤的野兔一样,在心灵的密林里穿梭奔突。她翻飞的魂儿一跃,跳上了云头,她挥舞着疯狂的双臂,对着苍茫的天地大喊:“为什么这样善良的生灵,却要受到人的戕害呢?”
悲伤、无奈、又迷茫的少女,一头扑倒在泥土中,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大地的轴心。
雨,开始倾盆而下。
噼里啪啦的大雨痛痛快快地击打着大地,仿佛是无数个冤魂的疯狂叩问。世界水汪一片。
婴泥被人搀扶着,昏头昏脑地回到了家。
当唤金的眼光灯火飞蛾一样扑上搀扶婴泥回来的人身上时,她如同被烫伤的小狗似的,差点叫出声来——那个搀扶婴泥的人儿,正是她的她早已倾心、爱慕的英语老师,一位潇洒、英俊的美男子。
唤金一头扑倒在床上,一片失落的沼泽地迅速在她心的瞳仁里扩展、蔓延,仿佛还有一群惶恐的鸟儿烦乱不堪地叫嚷着,把失恋的枯叶无情地打落了,四散开来,带着冰霜,落上了她的整个心灵。
也不知过了多久,唤金只感到脸上一阵热,一阵凉。苦恼的热舌,不停地舔舐着她,她痛苦着,怨恨着,却又一时不知该恨谁。陡然,她又觉得有一只鬼怪似地魔爪,在抓挠她。她翻腾,愤怒。此刻,她多么希望世上的人都死光,让地球轻轻松松,想飞就飞,想滚就滚。
“婴泥,快给你妹妹端饭去!”“唤金,该吃饭了!”
这时候,一听到娘的大叫声,唤金比听到狼的嚎啕还难受。这会儿,世上的一点点音响都令她讨厌。她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
“叽叽喳喳!”两只小麻雀故意和唤金作对似地落在窗台上,对着她怪腔怪调地嚷嚷,那小尾巴还气人地一翘一翘的。唤金气坏了,鼓凸的眼珠子,犹如要挣出眼皮来。
“妈的,人倒霉了,连鸟儿也想讨个便宜占!”唤金咬牙切齿,“嘭嚓!”一声,一拳头向窗户打了上去。玻璃碎了,鸟儿没了命似地穿去。
血,从唤金那肉窝子很深的胖手上往下滴答。
胖妇人被按动了电钮的弹器一般出现在小房门口。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让她心疼的碎窗玻璃。
“这几天是撞见鬼了吗?净是破财的事!咋都是催命的鬼呢?”
胖妇人的叫嚷声,到后面已经变成了哭的腔调,她软泥一滩地落坐上了小木凳。
见母亲只为破了的玻璃伤心,唤金气不打一处来,她拿气愤的眼睛瞪着老娘,直想扑上去揍她几拳解解恨。
这时,门口出现了端着饭菜的婴泥。像大病初愈,她进了门,柔声柔气地说:
“妹妹,吃饭吧。”
看到婴泥只将饭菜往桌子上一放,连抬眼都没有抬一下,唤金像被人在伤口上撒了盐,她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你给我端出去,我不吃了!”
婴泥惊恐地拾起脸,她被面前这张拢聚着凶残的大脸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沉静下来了。
夕阳向大地洒着血红,好像天地间高悬着一个沉重的意念。
弯曲的小河旁,有一片清净的小树林。婴泥靠在林中的一棵树上,耳听着鸟儿们小声的呢喃,用心体味着林木草丛的平和与安谧。她知道,只有在这里,她才能舒展一下总是皱巴巴的情感。生活中,太多的麻烦,叫她无法平静下来,然而,到了林子间,她的心,才可以得到暂时的安宁。就像远航的船舶,进入了一个小岛,却怎么也不是靠岸的感觉。
想到自己,想到艰难的生活,婴泥真正地体味到了生存的辛酸。她虽然生活在县城里,可人一但长到二十岁,找不上个饭碗,呆在家里吃人的眼角饭,这样活着都不如一条狗。养父母也是靠摆小摊儿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这几年,家里的气氛明显地一天比一天紧张。唤金已经长成大人了,她再也不需要姐姐的看护和伺候了。婴泥时常茫然地问自己:“往前的路在哪里呢?”
夕阳滚落了,树林子里倏然黯淡起来。林间的一条小,被暮色很快缝合了。
夜的影子很容易照亮人的思想。昏暗之中,婴泥嗅到了自己周围,正蒸腾着一股臭污的青泥味,这之中,似乎还夹杂着那与地球同龄的死骨气息。这些气息翻卷着,奔腾着……婴泥害怕了。她仰起头,闭上了双眼。她觉得,像自己这么苦命的女子,为何还要争着抢着来到人世上。
昏昏噩噩间,在黑暗里,似乎有一双可怕的眼睛,鬼灯似地由远及近向她撞来。婴泥虽然看不清这眼的色泽,但分明已闻到了一股饮血的热腥气——是命运那阴不阴、阳不阳的怪物,让婴泥惊恐万状。她惧怕、躲闪,可怜得像置身于饿狗面前的小鸡。
婴泥的思想,在夜的林子间奔跑、穿梭,把林间的夜影捣腾得零乱不堪。她不知道,从今往后,哪里才是她的安身之地。
夜是清凉爽快的,然而唤金的心,却如同被火炉焖烧的红薯,在不断地扭曲、变形。下了晚自习,她顺操场边的小路急急地向前走着。她在一排红砖房最边沿的一扇开着的窗前停住了。她屏住呼吸,两只鼓凸的眼珠珠,直勾勾地看着窗户里的身影,心像泡在了酸菜缸里。她的那个英语老师,被又黄又亮的灯光勾勒得更加潇洒完美,一头农发,正伴随着主人的狂喜闪动颤抖。他的背影就是爱情喷射的强烈光瀑。在他对面雪白的墙壁上,有用毛笔书写的英文条幅:“啊,我的小鸽子,爱情把我们紧紧拥抱!”
“婴泥已经成了他心上的小鸽子了!”唤金瘫软了。她无力地靠在窗外的树身上,仰头遥望着天空。
暗紫色的天空,显得空旷,寂寥,使人觉得那点点繁星,似乎是人落荒时凝聚的泪珠,它们没有重量,随时都有消逝的可能。唤金受了莫大的委屈般,长长叹了一口气,满腹的怨情,从心头袅袅升起:“老天,你为什么偏偏和我过不去,把我塑造成这么一副糟糕的模样,却又配给了我一颗好强好胜的心?天哪,你可知一个女孩子,尤其是一个心强好胜的少女,她糟糕的相貌,将是人生多么大的悲剧吗?”她不想指责世人对美的追求与夸赞,但她憎恨人们对丑陋的贬值。可她又无可奈何。于是,这一双大而黄的眼珠子上,就闪动着天体星空的光亮,将人生的苦恼,化作两股热烫的泪水,挂在了那不光滑的脸上。
向天问命,是许多女性的本能。人无能无助的时候,才产生神念。唤金面对夜的天地,像是对着藏在帷幕后面的命运大王,追问:你造就我这副不讨男子喜欢的模样,为什么还要在我身边安插一个那么美丽的婴泥呢?而且,在我正如痴如狂地偷爱他时,恰巧使他又遇上了她,并且他一遇上她就疯狂地爱上了她……
一颗流星在遥远的前方“哗”地一闪,迅即消逝在西天界的边沿下了。唤金的心,惊悸般地滑落进了无望的深渊。她耷拉下头,像霜杀的秋叶。校园外的街道上,谁家的乞丐狗揪心地汪汪了两声,把县城夜的凄凉,震荡得到处飞扬,高悬在上面的路灯,也被凄凉包裹了起来,孤零零地在路杆上打盹儿。
唤金想不通,命运到底是暗流里一个什么玩意儿,它就那么不怕世人咀咒,始终如一地我行我素。
问责命运,已成了人类的共性,正像星星总向大地眨巴着眼睛一样那么自然。
唤金再也不愿看窗户一眼,托浮着空荡荡的头,踩着忧愤,走出校园,迷濛在小巷里。
鬼怪般的恐慌,近来经常缠绕着婴泥,她总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生活在等待着她。她茫然、惊惧。
灶台的火艳红,将夜的薄光从婴泥的脸上赶了出去。屋外房顶上的炊烟,将一个不安的早晨唤醒了。
把早饭做好,把房子院内收拾干净,婴泥给正在起床的妹妹端来了洗脸水。鬼使神差,哪想到当她放下水盆刚一扭身,身后突然响起“咣当”一声炸响,惊得她的心,像要飞出胸膛了。转过身看去,原来是自己的衣角挂住了脸盆架子,衣衫被划破一绺子,温水倒了一地,溅了她满裤腿。
唤金的大脸灰青一片,大黄牙咯吱作响,凶狠凸爆在了她的眼珠子上。一股小风,顺门道爬进来,像幽灵在喘息。
婴泥慌乱地弯下腰,拣拾地上的盆子。突然,唤金乘势一个蹦子跃了上去,一下就将婴泥掀翻到地上,双腿跨上去,骑到了婴泥身上。
没有吵嚷声,只有两颗狂跳的心在咚咚作响。
地下人的脸,和上面晃动的脸直直相对,青一阵,红一阵。呼呼的出气声,冰刀雪剑般在空气中穿梭。
愤怒之极的嗜血的欲望一旦闪现在脑际,人反而泯灭了恐惧。婴泥刚才还抖颤的心,这会儿却猛然平静了下来,她实实在在地面对着这种现实,仿佛作了几辈子的准备,专门要迎接这一天的战斗一样。
晨光将上下两个人影,涂抹得像剪影一样浓重。
婴泥被人坐压在底下,呼吸一阵比一阵紧促,一阵比一阵困难。她觉得眼中憋满了热血,头上的房子连同面前这张凶恶无比的癞瓜瓜脸,呜呼一旋,都变成了一大堆无形的魔影。
眨眼间,婴泥一下子就发现了唤金以光的急速,从化妆台上抓起了一把雪亮的小刀。那小刀,正是那把剜掉黑猫眼珠的刀!刺目的刀光从面前一晃,就一股凉风般向婴泥的眼窝刺来。
“她来真格儿的了!”一个念头跟着刀光同时闪现,耀亮了婴泥的心。恰如沉睡了几个世纪的冤魂得以复苏,在连自己也弄不清有一股什么力量支撑着她时,她轻轻地抬一下头,摆动一下身子,上面的肉墩子就滚落了下去,那把小刀神奇般地就握在了自己手中。
“划上去,削她一只耳朵。要不然,连你自己的眼睛也保不住了!”
一个声音雷鸣般从屋外的光瀑中响起,这音响就一绺轻风般牵动了她的手臂。
“划上去!划上去!”心拼命地跟着迎合大叫。“呲儿——”一声轻音乐从耳畔掠过,唤金那只大而厚的右耳朵,就白惨惨地掉落到了地上。
这只耳朵,还蓄着人的体温,它在地上突突地蹦跳了两下,然后就安息下去了。不一会儿,那殷红的血液,就把耳朵浸染得像残阳下的红枫叶一样了。
残忍落成了,残酷的冷笑就开始在心的死角里蠕动。婴泥一阵耳麻,他不知道在自己的面前终究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有一种顽童般的游戏感从她明亮的眼里流过,使她享受起童稚时代的快乐来。
太阳猛不防就跳将上来,把人间照得一派明亮。婴泥感到自己今天显得格外充实,格外高大,浑身上下红得格外吓人。一个被血染红的世界,浸透着奇异的万物,在地球的这一角落飞旋。
炊烟是浓黑的,人的每张脸孔都是被血浆洗过的,连勤劳的小商贩的叫卖声,也仿佛是浸泡在血水中吹发出来的……这个血染的腥红天地!
屋里的土地上,婴泥早已分不出哪是阳光,哪是血迹。她的眼光跟着那只耳朵晃来荡去。那耳朵俨然成了一个怪物。
“老天爷呀!”
随着一声猛雷炸响般的惊叫,胖妇人在小房门口蹦起老高。是她的叫嚷唤醒了婴泥,她这才看到在地上打滚嚎叫的唤金。这分明是一个弑杀的场景啊!
“大祸临头!大祸临头!”心高喊着,催促婴泥的腿脚一股风般窜出了房门。
“快来人呀,杀人啦!抓杀人犯!抓住她!”满天地都想起了抓罪犯的叫喊声。婴泥飞啊跑啊,感到自己轻飘飘的比羽毛还轻。趟小河,窜树林,越是能避开人迹的地方,越成了她安全逃窜的路径,她简直成了一颗没有躯体的灵魂了,一直跑得她丧失了时间的概念。
风在耳边呼啸,山影在眼光里浓了又淡了,河川显得胖大了又瘦削了。当人疲乏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时,身子早已失去了痛痒的感知了。
头顶上只有葫芦形的一块天,天上的几颗星星,怪模怪样地眨巴着眼睛,迷晕晕地瞅着人。一股浓浓的松油香从四面聚拢了过来。
“哦呀,她杀人了!”一声人的惊呼从她前方飘忽而过。她还没辨清是男的还是女的,人家早就被这形象吓跑了。一扭头,只见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稀稀疏疏站着几个人,在他们的身后,是一间小小的候车室。婴泥明白了,她已经跑进了一个山村幽林深处的小火车站。
“呜——轰隆隆。”火车一钻出前面的山洞,就雄狮一样吼叫起来,震得四面的山影抖抖地动。
噢,已经是秋天了,早衰的树叶零星地落到人的脸上,带着夜的山岚,清凉又冰冷。
婴泥迷迷糊糊地钻进了最后一节车厢。车窗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她被自己的形象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一副多么骇人的嘴脸啊:
齐腰长的青发凌乱地披散着,半掩着一张被血涂红的脸。齐眉骨的那个地方,有一道用刀刃划裂的口子,血已经凝固在伤口处了。一身衣服,除了血渍的污染外,还破烂得丝丝缕缕的。裤腿下,仿佛被狗群撕咬了似的,活脱脱一个从残杀的战场上侥幸跑出来的鬼影。她的唇角颤抖着,闭上了双眼。
车轮碾碎了时辰,将人的意识摇晃得昏混不清。稀里糊涂,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婴泥觉得自己如同一块废旧物什一样被扔了出去。她弄不清是自己滚下车的,还是被人推搡出来的。
仰面躺在硬邦邦的大地上,看头上漫无边际的星辰,它们亮得犹如晶莹透明的银珠。噢,天多么大!她惊叹一声天的无垠,这使她产生了一种死而复转世到另一个世界的感觉。一阵清凉的野风拂来,如同饮了一口泉水,婴泥直直地站起了身子。
“哟!”她不自觉地惊出了声。在她的前方,一个又黄又大的月亮,夜的精魂一样,正面对她静观,轻轻地、悠然地往西天坠去,它是这般美妙,这般庞大,这般让人感到亲近。婴泥咽了咽粘糊糊的唾液,被这情景惊呆了。
“呱!”刺耳的怪叫声从脑后砸来,给她的潜意识里注射进了麻凉的恐怖,不祥的预感倏地滑进了婴泥的心。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一只黑老鸹,如同穿着黑孝袍的寡妇,在那渐渐淹没了星辉的晨曦里孤独地飘游着。
四野空旷寂寥,没一丝生的气息。漫无边际的大戈壁顶着自己唯一的骄傲——一窝一窝的骆驼刺草,像灰色的海洋,连同白昼一起涌进了婴泥的眼中。
“呱呱!”黑老鸹仿佛孤独了几十年,它一发现婴泥,就再也没有远去的意思了,不停地在她的头顶盘旋狂叫。晨光将这黑色的飞物渲染得贼亮,使婴泥看到了它那光秃黑亮的圆头。她惊恐万状,双眼死死地瞪着它。
也许这片狂野就是他生命结束后的墓地了,婴泥想到了死亡。是啊,在这灰灰朦朦的大戈壁上,旱象丛生,滴水不见,她一个倍受惊吓和饥渴折磨的躯体,想活下去,从何谈起呢?
无留恋产生无畏,无畏产生勇敢。这时的婴泥反而有了一种坦然的心情。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面对着晨光下的荒滩,扯动着嘴角,机械地笑了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光辉正濯洗着她的躯体。
空旷博大的戈壁,高举起衣衫褴褛的少女和鬼怪般的黑老鸹,坦诚地向上天展示着自己的残酷和严峻,仿佛对怨鬼和哀魂的收容是苍天赋予它的使命一样。
想到了大漠里的幽灵,如同得到了人意识的遣动,那万般的游魂就从四面八方荡了上来。人的整个神经都聚集到意念上来,便有了拨动力。当围拱上来的鬼魂风一样旋到婴泥面前时,她惊愕得睁起双眼,看到了从鬼魂眼里泛出的绿森森的光波。这些鬼魂似乎在为他们壮大起来的队伍中将要新添一个成员而欢欣跳跃。婴泥害怕了,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缩,放开喉咙大叫:“你们要干什么?快点滚开,快滚开呀!”忽然从鬼群背后飘出一个穿着古装、面目和善的妇人来,她摆了摆手,一群鬼魂就神奇地隐没了。她慢慢地来到婴泥身边,对着她的脸,几乎使她可以感觉出她说话时的气息拂到自己的额头上来。
“你还是个黄花闺女,这样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生一回不容易,何必在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的甜美的时候就来找死呢?这样在人世间白走一遭岂不冤枉啊!?”
“好奶奶!”她仿佛觉得对方是几世纪前的人了,婴泥连忙亲切地唤了一声。她哀怨地哭出了声,像聚足了水分的雨云,突然迎来冲破沉闷的冷风,雨就随风哗哗地降了下来。“我已经走到了这步绝境,活着有什么盼头呢?……”她还想说下去,却被对方一拂长袖截住了:“太阳要出来了,我得赶紧回去。”匆匆一言,那影子就消失了。
一个又圆又大的红太阳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上天永远一副公平模样,它不顾人的爱憎和亲嫌,对哪一块大地都体现出它的一视同仁来。婴泥还是第一次饱览这么美好的大太阳。
心感知着天体的灵性,她便知道自己就是上天撒下的一粒游魂。心的柔指再一次抚摸在生活中创造的伤痕。在人间整整活了二十年的她,怎么会相信自己的生活轨迹会是这么曲里拐弯,这么令人望而生畏呢?
“到如今还落了个杀人犯的恶名。”她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
“嘭!”一声闷响,像木杵敲打在闷葫芦上,后脑勺的疼痛提醒她猛地抬起了头,只见那只黑老鸹双眼扯开了饮吸血肉的腥红,对着她的脑袋猛啄一下,就箭一般飞起,然后又煽动着翅膀向她俯冲下来。婴泥被它激怒了,她浑身打了几个哆嗦,心里暗骂着,娘的,人倒霉了连你也想欺负我,占我的便宜呢。哼!婴泥急速地折了两窝骆驼刺,开始了向老鸹的反击战。
婴泥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边往前冲,一边用刺草扑打头上的飞物。人是被受辱的自尊心驱驶着,而飞禽却是受着贪馋欲念的驾驭。双方都战得满身血污,精疲力竭。最后,黑老鸹的眼睛被抽打得散失了光明,它箭一般往远方窜去,像黑色疯魔。而人呢,也直挺挺的,把影子压在下面,死了一样倒在地上。
太阳已经西移,人也在离下车的地点很远的地方血肉模糊地躺着,微弱地呼吸着。
“这下算彻底完了。”闭着双眼,大脑里仍回旋着旺盛的绝望。残阳将血战后的人体书写成一个沉甸甸的腥红的“大”字,摆放在大戈壁滩上。
不远处的芦苇丛,亭亭玉立,微风处,苇穗子点蘸着夕阳的金汁,把生命的气息挥洒到光线可及的地域。
她静悠悠地躺在温厚的大地上,四肢虽然僵硬得不能动弹,但躯体内那个清醒的意识却慢慢地拱了出来。然后,她细细地感受一下这块极静、净极的荒凉,便有了一种特别的享受了。
闭起双目,让思想亲吻这一切,便生出一种飘渺的深沉美来。唉,倘若人们的心地都能像这没开垦的蛮荒地这么旷达,这么洁净,该有多好啊!人人都清心寡欲,谦和善良,人类的旗帜将永远飘扬于宇宙。可是,糟糕的是,如今我们人类一直贪得无厌,把尘世上自己原有的那些善良美德都抛之于脑后,一意孤行,按照自己违自然的意识,反过来又假造自然,使大自然失去了生态平衡。更可悲的是,人类竟然意识不到这一生存危机,还一味地在嫉贤妒美,挖掘自己赖以生存的基地,把多少美好的环境都破坏得千疮百孔。无穷尽的贪婪啊!
一股冷风直扑而下,婴泥浑身一阵抽搐,她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她只奇怪这思维的力量咋还这么强壮。
大戈壁的秋夜死寂般冷清,黑乎乎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使人分不出空间与大地的界限。四处听不到一声虫鸟的啼鸣,连野狼群也怕光顾这不毛之地,早已没了踪影。令人窒息的戈壁秋夜啊,婴泥就这样一直静悄悄地躺在它的怀抱里,心又开始寻找安慰了。她想到自己不会像有的人那样,活着的时候,尔虞我诈,死了还要挤在一起,相互勾心斗角,把坟场搞得魔哭鬼笑;而她却可以躺在这干干静静的辽阔大地上,享受到死神为她奏鸣的乐曲,然后,她还可以细细品味一下身底下大地的温厚和高空蓝天的壮观和恢宏。
隐隐约约,婴泥仿佛听到微弱的呼吸声在耳边拂动。“狼!”一想到这个字眼,她的脑袋立刻麻凉一片。
“咕——”,凉凉甜甜的东西被送到了她嘴里,从喉咙滑了下去,一股活的气息重新翻卷上来。
沉沉的大戈壁,宽容无比地坐落在星空下。
一个绵茸茸、毛嘟嘟的东西在婴泥的脸上、脖颈间亲吻,给予了她温暖的气息。她轻轻地动了一下,想证明自己已经回到阴间的小黑猫身边,并与它相依偎着,哪知道,她的挣扎仅仅使双手抖了几下子,就又不动了。
好不容易才抬起了手,触摸着毛茸茸热烫的身子,小黑猫一双温和善良的大眼睛就悠悠地直向她的眼睛靠来;同时,唤金一双又鼓又凸的黄眼珠也骨碌碌地转动着,将明亮的小刀拖带得发出了惨叫,招来耳朵的一窜筋斗左蹦右跳……怪影重叠,浓缩到黑猫弯弓着的身子上。
“哎——哟”
轻轻的呻吟慢慢从口中发出来,两颗又大又亮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下来。一股极其悲痛的强烈欲念猛地袭了上来,婴泥的心,像被人的手抓挠着一样。满是伤痕的躯体,开始不断地抽搐痉挛起来。泪水开始大股大股地往外涌。婴泥暗暗称奇,她怎么能想到在这样一具倍受饥渴煎熬、四处伤痕累累的肉体里,竟然还能淌出这么多的泪水。
当泪水一冲出眼眶,它就立刻被一页滚烫的肉舌头舔食了下去。一股冷风正由远及近地横扫过来,一具毛嘟嘟的狗身一下就覆盖了婴泥的躯体,使她免受寒冷的侵袭。这时候,她分明听到了它清晰的呼吸声,还有紧紧贴趴在她胸口上的它的心跳声。静悄悄,任冷风拖着时辰的影子渐渐远去。
当黑暗散尽,气温回升起来时,婴泥一下子就睁开了双眼。她像沉睡了多日的婴儿一样,开始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这新的天地和新的自己。
“噌!”一条又长又壮的大黄狗从自己身上一掠而起,迎着东方一轮冉冉而升的太阳,往芦苇丛冲去,它窜出时载着一道金光,把苇穗子衬托得那么迷人。
婴泥披着晨阳的晕纱,慢慢地爬起身子,坐了起来。阳光照在她血迹斑驳的前胸上。于是,为自己还能活着,为自己还能观看人间这美好的戈壁日出,不幸的人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于是,郁结在心灵死角的一切悲伤,在这圣洁的光环里被荡涤净尽了。顽强的生命幸存的胜利感滋润得她想对着这天,这地,以及地上的那些苇丛和窜入苇丛里救命的精灵高声喊叫:“噢——!生命多好——!人活着多幸福!”
人喜欢享受不幸中的侥幸。
婴泥摇摇晃晃站起来,褴褛的衣衫扯着金光,在大戈壁上闪动,脸上洋溢着得意的色彩。远远望去,这画面和人像是骆驼刺丛所供奉起的神灵,更像这戈壁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遥遥地哼着的一首离奇的歌。
她牵动着这梦似的歌,摇进了一孔山洞里。
大概是阳光将阴冷赶到洞里来的缘故,婴泥刚一进洞口,就被深处扑来的冷气袭得浑身一颤。于是她忙蹲下了身子。这时一股强烈的阳光直射进来。
一种野人的自由感使她忘却了生存的条件,死神在她的身子里也吮吸出了清晰的香味。她神经质地笑出了声。
笑声窜在身后的洞子里蛇一样嘤嘤嗡嗡,比冤死鬼的哭声还令人发憷,她自己也为之一抖,倏然想到自己大概是有了神经病,或是被鬼魅缠住了身。
人时常为自己的举动而惊愕。婴泥为自己这充满了血腥气的命运而感叹。一段畸形不规的图腾,到处散发着鲜血的呛人味。这就是人的生活吗?
婴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觉得有一个凉飕飕的东西在腿上蠕动,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足有一寸长的白蚂蚁。看这小东西白得透明的躯体,她的大脑里立刻就反馈出饱含糖汁的白桑葚来。这白莹莹,亮晶晶的肉体,把饥渴一下子从人的躯体里驱赶了出来。似乎有一把凉津津的铁勺子在胃囊里舀挖。于是,一刹那间,她就开始了蛮横的行动。贪婪直挺挺地躺在了人的舌尖上。她急了眼,犹如饿狼扑羊,她伸出手指,轻轻一拈,那生物就在人的牙齿间变成了一包又酸又涩的水汁,“咕”地一声响,滑进了喉头。
她又一次低头寻找,嗬,在侧面的石壁底下,一连串地又爬出三只,五只,后面的八只、十只也尾随着蜿蜒而上。小动物们蛄蛄蛹蛹,个白个亮得出奇,在人的脚下犹如一条阳光反射下的亮溪水般流了出来。婴泥被这些自动送进口里来的美餐感动得流出了热泪。
这个时候,那蚂蚁群已经不是一帮一伙的了,它们组成了一道川流不息的白水河,冲力极强地向婴泥扑涌而来,仿佛有了某种指令似的。人再也没有吃嚼的雅兴了,而是展开了对付敌人进攻的阵势。她双脚双手并用,进行扑打,不敢停下来。和庞大的蚁群作战,对于一个人来说确实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蚂蚁们个个机灵如鬼,到处乱钻乱穿,嘴巴和爪子四处胡抓蛮啃,使婴泥满身像着了火一般难忍。
深邃的山洞里,正进行着一场人与蚁群的激烈搏斗。
刚才是为了逃过飞禽和走兽的撕咬而躲进石洞的,哪想到却遇到了蚂蚁群的围攻。婴泥疯狂地扑啊打啊,“嗷嗷”地吼叫着。洞里的回声像野兽的叫声,一起跟着叫喊。顺着阳光看去,人整个像穿了一件用蚂蚁串缀起来的白蓑衣。
看来,在不适应人的行为的地方,人也一样地显得很是无能。
婴泥被蚂蚁侵吞得毫无一丝办法,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将要交给这些蚂蚁了,她的身骨就要变成蚂蚁的盛宴了。正在这时,脑海闪过一道亮光,使她拼命地跑出了洞门,扑倒在地上,像驴儿一样来回打起了滚儿。
天在转,地在旋,万物都变成了一个统一的影子,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一个又红又大的太阳跟着人在翻上翻下。
争取生命是动物的本能。人在这个时刻饱尝人类始祖的生存滋味。婴泥不敢停地打着滚,任茫茫戈壁在身下翻转。一窝一窝的骆驼刺拉烂了人的身子,血肉模糊了一道血路。人碾过的地方,一条由人的血和蚂蚁的尸体变成的红白相间的作战图,鲜艳了戈壁荒野的苍茫。
一条大黄狗口里噙了一个大白馒头,一道金光般从远处射过来,跑到了婴泥身边……
迷濛中,婴泥已躺在土炕上。像小风诉说给她的一个梦,她听到了那蓄满爱怜之情的声音:“顺地,你救回的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这姑娘可怜哟!”
“这一句”姑娘可怜”,弹拨得婴泥的感情之弦嗡嗡作响。她仿佛看见了父亲树皮样的老脸,同时,她也嗅出一股饱经沧桑历经困苦的气息。当人的躯体倍受伤痕折磨的时候,人的特异灵性就表现得非常突出。不用视力去看望,婴泥也感知到说话者是一位老人。
如同迷醉的婴儿嗅到了母亲身上的乳香,婴泥不想动一下眼皮,以免破坏这醉人的感觉。
安静恬适,她沉浸在温润的气流里,去幻想,去感受,仿佛有好几个世纪没和人打过交道了;可一眨眼间,就梦一样又游回到温暖的人家里。
看来,所谓的幸福,全在于人的感受中。
从累累创伤的苦难里跳将出来,人的一声问候,时常是受难者被摧残的心灵得到的润泽露。那么,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姑娘可怜”的声音,将会在婴泥的灵魂里产生多么大的震动啊!
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在这个时间里被她在贪婪的感受中,放牧羊群一样,驱赶到人迹罕至的漠野上去了。婴泥静静地躺着,任父母亲般爱怜的声韵抚摸遍她的全身。
“顺地,把药包、糖包都取来,她该喝第三遍药了。”话音又一次漫上来,接着一阵轻声慢语在她耳边微微荡漾,一股又苦又甜的汤汁从舌头上溜了下去。
当她睁开眼时,两股热泪将头上昏黄的灯光弄得一片模糊。
“不要再伤心了,孩子,这样会损伤身子骨的。”
“爹呀……”婴泥猛地抬起昏沉沉的头,枕上了老人的腿,流着泪的脸紧紧地贴在老人热烫的肚腹上。
秋夜的天空,一弯瘦月冷峻地注视着这间充满苦难气氛的小土屋。昏黄的灯光把这房子,以及房子里的少女、老头和大黄狗映照得犹如远古时代活动在蛮荒地带的动物。土炕上躺着的少女的瘦身,不停地抽动,不时地发出呜咽声。老人用一双粗壮的凸暴着骨节的大手爱抚着少女的头。他头发硬朗稀疏,花白的络腮胡,松塌的眼睑书写着他的艰辛而坎坷的人生经历。一根拐杖立在他的炕头。大黄狗不停地在小土屋中转来转区,时不时地来到人的面前,用鼻嘴偎擦着少女的头发,亲切地嗅来嗅去。
“顺地,拿梳子来,我要给她梳理头发。”
听到主人使唤,那黄狗摇摇尾巴,一扭头一转弯,双蹄往墙上那个高土台子上一搭,一口衔了那残缺了好几根齿子的木梳子。
长长的发丝在老人的手里慢慢地如流水般舒展了开来。老头儿像一个绣花描朵的细心的妇人一样,精心地、全神贯注地为少女梳理着。
婴泥的头痒痒的,酥稣的。只有用慈爱和怜惜串掇起来的手指的触摸,才能有这种感觉。她奇怪自己是否落进了人间圣地。她不自觉地联想到了老人的家,以及一般家庭里应有的成员——妻子儿女啦,抑或孙子孙女啦——这一切在他的周围显然是不存在的。一触及到这个问题,婴泥浑身滚过一阵寒颤,似乎被孤苦伶仃的冰球砸着了一样。在她的面前立刻撂出了一具面目狰狞的怪物——那个极会作弄人的命运。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顺着这个孤苦伶仃老人的宽胸望上去。老人似乎刚从沉思的小径上拐过弯来,他咧嘴笑了。像老棉开花,一口洁白的牙齿在他黑白相间的胡茬间闪烁着圣洁的慈祥光辉。
“是顺地把救了你,把你驮回来的。”
听他这么一说,婴泥一下子掉进了五里雾中,她想象不到一条狗怎么能驮动她呢?
这时的顺地,再不像领奖的胜利者那样自豪,它仿佛是为了证明主人的话似的,往地上顺势一滚,一大捆柴禾就奇迹般地背到它的身上。这时,婴泥才发现这狗一躺下来,躯体比她还长。她动了动瘦骨嶙峋的身子,感动了,生命精魂还能在这皮包的骨头里照常活动,这简直是奇迹。
奇迹就诞生在怪异命运的胎盘里。
大荒原总是朗朗的晴天,很少有大堆的乌云到这儿来。
午阳是一天中最丰满的时刻,婴泥看着被小窗户放飞在素花被面上的阳光,感到暖洋洋的。她伸手触摸着自己逐渐丰满起来的大腿和腰间胸部的肌肉,惊奇自己的躯体恢复得如此之快。抚摸着自己的躯体,少女被一时的骄傲激动着,她一脚踢开了被子。昨天他为她买了一套淡红色的碎花秋衣,这会儿紧紧地裹着她的身子,在斜阳的光簇里把窈窕的神韵描绘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轮廓明显的曲线,将世上万物的美都隐匿其中了。她再也躺不住了,强烈的冲动使她坐了起来。
简陋不堪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大土炕外,就是一张麻脸婆样的低饭桌,还有几个饭桌的儿女似的更矮的四方小凳。墙角处,蹲了一个铁炉子,旁边放了小锅之类的家什。锅灶上方的顶棚上一片漆黑,油烟将那苇席熏得又黑又亮。
婴泥穿好衣服,开始了对房屋的清扫。
这些天的养身时间,她只知道他是一个维族老人,在这个地方他好像没亲没友,只有顺地一个伴侣。
“吱妞”一声,门被轻轻推开,拄拐棍的老人一眼看到婴泥能下地拾掇房子了,老人有意地将门关起来,叫了声:“婴泥泥,看我给你买什么来了。”
一面镜子将太阳的光束反射到对面的墙壁上,那光束光蝶一样在墙壁上飞来飞去。
婴泥飘也似的跑过来,抢过镜子,对着敞开的窗子,照着自己的脸。
“噢!”她惊喜地叫出了声。在这以前那双深陷进骨壳里的大眼睛和苍灰色的野人模样荡然无存了。看这水汪汪的眼睛,那么深沉,像秋天的潮水;瓜子型的脸蛋泛起了红润……她咬住嘴唇有点害羞地将镜子端端正正地摆放到了土台子上。
照着镜子梳理自己的青丝,是少女最惬意的事儿了。
拄拐棍的老人坐在她身后的土炕边上,欣赏精美艺术品一样,观赏着婴泥。
珍惜和爱护女性是每个民族男子的美德。自然界养育着男和女,就如同太阳赐给月亮的光辉。男人本身就肩负着庇护女人的责任。女人的困苦和堕落,大都是男人的罪过。女人的母性,能产生万有的精灵。她是聪明与愚昧的播种机,她能给自然界养育皇帝,也能给世界增添乞丐。
老人的双眸里闪动着百般爱怜的幽蓝之光他把万般的爱都集中到他的视力上。他喜欢她,喜欢她云霞一般镶嵌在天际,喜欢她清冽的泉水一般流进大漠。他眼前的景物有色彩了,他那颗干涸的心得到滋润了。
他那颗善良而饱经磨难的心使他想到,他有权保护她。
“婴泥,你……你不会离开我吧?”老人喃喃地说。然后低头看着离腿脚不远的小土坑,浓眉紧紧地凝在一起。土地上的那个小浅凹里,像是注满了老人的忧虑。
婴泥慢慢地转过身来。老人可怜的样子和散发出的凄凉气息,使她的眼睛泛出了潮雾。她忙走到他跟前,声音柔软绵润:
“爹爹,我怎么能离开你呢?”
“婴泥,我的好女儿。”
搂着她,他拥有了这个世界,他才感知出自己不。再是孤零零的个体,他原来是这个美好世界里最幸福的人。他满足了,像拥有了一座金矿。
“走,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老人孩子一般站起了高大的身躯,神奇地扔掉了多年的拐棍,拉起少女的手向外走去。
大黄狗顺地略一迟疑,在被冷落了的拐棍面前眨巴了一下眼,然后就梦醒般地给这拐棍一个友好的吻,一个冲刺追出了门。
婴泥看着铺在视野里的那一片片云霞般的红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简直是人间仙宫。这一团团、一层层、晕乎乎的粉红,把荒野装扮得如此美丽。红柳,这荒原野滩的野生植物,渐渐地从人的视野里荡起了涟漪,轻漾开去,一直波及到天际头,仿佛把夕阳也辉映得变了色彩。
几朵白云恬适地俯瞰着大地,无奈地将自己嫉妒性的影子扑飞到红柳间,不料却给这遍地的霞辉增添了一层迷迷蒙蒙的神秘感。
还原到大自然中来,人的万般繁杂之念都被陶冶得纯洁如婴儿了。乐极生悲,不知为什么婴泥又猛在自己报复的手下飘落的那只红耳朵。
和大自然相比,人心灵的龌龊简直是对自然的亵渎。人生来就是带罪的鬼魂。
倘若放到今天,婴泥绝不会招徕复仇那东西的,她只能是逃避灾难的可怜小兔。而如今,她却是一个手沾鲜血的罪人。
跪倒在天地之间,向大自然默默地赎罪吧。
老人和黄狗在前面刈割红柳枝。
婴泥拖着沉甸甸的思虑,行走在红柳丛中。
“呱。”一听到老鸹的声响,她就如同过敏的病人一样,立刻从头到脚心冷了个透。抬眼一望,她为之一颤。
一片沼泽地怪异地躺卧在眼前。
婴泥只是在书本里读到过这种神秘的地方,那是遥不可及的神话。而此刻,她已经真正地站在它的边缘了。这不是梦幻,这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静立在这里,她有一种神圣而苍凉的感觉。看那一片一洼的小水潭子,它们闪闪烁烁,像灭顶在这里的贪婪的灵魂。水坑的四周潮潮湿湿的,还生了一些绿色的苔藓一样的东西。在这中间,零星地站立着几颗枯黑的老树,看不出它们是活着还是死去。总之,它们冷峻孤傲,把沼泽地多少年吞生的历史洞穿得一丝不挂。
沼泽地,不能容忍任何动物来糟蹋的圣洁之地,你是神圣的强硬的处女地。
为此婴泥想到了那个沉淀到记忆中去的美丽的故乡。小的时候,她家的后门外面,一片灌木林,点缀着几棵歪脖子榆树。每逢榆钱儿开放的春天,她们总是猴子似的爬上去坐在树杈上,美美地把榆钱吃个够。直到下午妹妹该放学时,她才跑回家。那时,前院里有一棵高大无比的香椿树,太阳落山的时候,她就站在树底下,看满树的白鹤把白白的稀屎拉在地上。然而听人说那鹤群便是想香椿树的守精灵呢;还有那唱晚歌的一大群喜鹊……。到如今,仅仅十多年的功夫,那树,那鸟群竟没了踪影,悄悄地灭绝了。小河里的螃蟹、乌龟竟也荡然无存了。树林子延伸的地方都变成了做买卖的摆摊房舍。破坏自然的生态平衡已经成了人们熟视无睹的事了,这些还不足以提高人类的警惕,大自然仍在继续被人们糟蹋着。有谁想到自己是自然之子而能够顺乎自然珍惜自然不再干那愚蠢的自掘坟墓的事呢?
“呱呱。”一只黑得发亮的老鸹,森人地飘飞在沼泽地的上空。婴泥心里一颤,说不准产生一种什么样的心绪。突然一阵哀怨的笛子声响起,那悲悲切切的音调顺着沼泽地飘来,在人的心魂深处激荡不已。她似乎看到了在有韵味的小河边,有一条长满小草的窄窄小径,小径上走来了一位哀怨人生的仙子,她一路飘忽,一路遍撒着惋惜。沼泽地也跟着一颤。
对面吹笛的人,蓬蓬松松的浓发在夕阳里森林一般。。当婴泥向他投去惊异的目光时,他的“悲悯曲”刚刚接近尾声。曲子在面前一划,一道红光闪过。他静静地伫立着,向对面的少女放着同样惊异的眼光。
他目力极强,一下就与婴泥的双眼汇合了,使她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被爱情所折磨的光亮。
她惊吓得愣怔了半天,才将目光从他身上绕过,直放飞到他身后很远的那一群建筑物上去了。
忽觉不妥当,她慌慌张张地收取视线,偷了东西的小偷一般,捂着狂跳的心,转身跑去。
晚霞将最后一抹残红尽情地展示着。
将要泯灭时的晚霞啊!
老人没有用大黄狗背柴禾,他将红柳捆子一撂上脊背,霞辉就映红了他的脸……
熄了灯,房屋里漆黑一片。土炕上的婴泥大睁着眼。一会儿那微亮的星辉就从敞开的窗间溜了进来。门背后的大黄狗翻了翻身子,然后把头放到了两前蹄的中间。
“阿爸,沼泽地的对面,那一大片房屋,里面都住着些什么人?”炕头上的人说话了,夜把人的声音过滤得非常清晰。
“那是生产建设兵团的,支援边疆时来的。”地下当床用的木板子响了一下,老人依然沉寂在充实的喜悦中。
窗外的羊只时不时清脆地咩叫几声。
婴泥的大脑乍一闪现沼泽地,她就害怕起吹笛人的影子和他那闪烁着烫人的眼光。
隐隐约约,有一种曲调从大脑的四壁哀哀怨怨地飘了上来,搅扰得婴泥气急败坏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她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将胸口倒过来压在土炕上。
“婴泥,你不舒服吗?”炕上的不停的动静使老人也难以入眠,他爬起了,支着胳膊肘,关切地问。
“没有,阿爸。我只是还没有瞌睡。”她尽量使自己的音调显得轻快一些,说完,她重新躺好,仰面对着幽深的黑房顶。
讨厌,人一躺好,那笛声又响起来。是哀怨,是悲凉,是对人类不能返祖的慨叹?无可奈何,婴泥只好任自己的思绪随意翻滚。
吹笛的人巨峰一样当着了她思绪的翱翔。一双透明的眼睛,直逼上来。少女的心慌了,在胸腔里蹦得厉害,脸颊不知不觉地也火辣辣的热烫。
一道可怕的黑大门遥遥地而又由远及近地立在她的心宫外——是爱情那怪东西。少女在这道门外惊惧地向里窥望,希望它开启,又怕它开启。她惊恐,慌乱。在这一切的不安里,却隐隐间杂着一种甜蜜和鲜润。
悲戚哀怨的笛声再次响起,一道帐幕般将将瞌睡阻隔了出去。
倍受煎熬的是人的躯体。
夜爱静悠然地行驶着,像头老牛,它不管人的一切痛苦和烦恼,千年万载始终如一地迈着自己傲慢稳健的步伐,并露出一副饱经世态炎凉好不在乎的神气。
婴泥那根神秘的触须,一碰到笛子的主人,立刻又缩了回来,直缩到能感觉出老人的呼吸声。
婴泥不明白这老人何以从来不提起他的身世,以及他生活的全部内容,而且对她的来历一点好奇心也没有。难道饱经沧桑的人都如此淡泊吗?还是他早已从她的眼神里悟出了她?她的小黑猫,在她手底下翻滚的耳朵,她眉骨上的伤痕……这一切,他好像早已知道了一样。老人自己,他的家,他的妻室儿女、亲戚和朋友呢?
老人就是一团神秘的雾了,他的一切都是这雾所做的一个怪梦。惊险离奇,不凡的遭遇,是溶于老人一身的。不然,她婴泥怎么会遇着那黄狗和这老人呢。
世间万物都有的规律统一体,在人的身上也刻画得非常明晰。不幸的人所排出的气息总是与同样被生活戏弄的弃儿的气体发生相吸相怜的关系。婴泥在黑暗里呼吸着老人的气息,渐渐地从幻象的小溪流边走去,进入到老人生活的原始河流里去了……
吹笛人和他的笛声衬托着强烈光束的眼瀑,在老人生活的河岸对面,变成了陪衬的幕布。
“呼——吸噜——”老人富有弹性的有节奏的呼吸声,把寂寥贫瘠的小屋浸润得充实起来。婴泥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她。是她把他的小屋点缀得犹如富有的天宫。
“呼——吸噜——”世间空虚一片,唯有这呼吸声充实得如同酒饱饭足的醉汉,将睡眠也唱晕乎了。
婴泥幸福地翻了个身,枕着人的呼吸声,闭上了眼。
夜也困倦了,它伸了伸疲乏的腰身,背起装满了人的梦幻的沉重背篓,隐去了。
黎明轻快地点亮了人间房屋。
喳喳喳!”仿佛有什么急事一样,那只喜鹊勾着脖子,鼓起肚腰,在这小屋顶上急乎乎地叫嚷着,一对圆鼓鼓的眼珠子不知是因为焦虑还是被那残阳的光瀑所浇灌,使维族老人视线里喷放着血红的两团火。他的浑身微微一颤,原来的病腿不禁抖了一下。那鸟雀就“嗖”地一声从他的头顶飞掠了过去,留下一股让人心忧的风,消失在茫茫戈壁的纵深处去了。
大黄狗上来了,狠狠地对着那远去的鸟影“呜呜”地吼了一声,然后一摆头转过来,将嘴挨在老人的腰间。
“顺地,早报喜,晚报丧,这鸟可是带着仙气的,它不是随便乱叫的呀!”老人抚摸着狗的头,一直望着远方,似在自言自语。
“呼”,一股风过去,把老人的白发胡乱地扯了一阵。老人蔚蓝色的眼更加幽深了。
大黄狗眨了眨眼,又回头望了望喜鹊延伸去的天空,将粗壮的嘴巴连同下骸一齐搭在人的胸口上,蓬蓬松松的大尾巴在晚霞里飘动着,像一首曼妙的歌曲在飞翔。
“爹,快回家吃饭吧。羊群我也给饮过水了。”从房门里闪出了婴泥的身姿,她飘飘然然地来到老人面前,像一朵云彩一样,把万般嗔娇都展示在脸蛋儿上和深情的双眼上。
被婴泥拉起了手,老人眨巴一下眼睛,将刚才被喜鹊不吉祥的叫声带来的不安一瞬间丢掷脑后,只留下点滴黑影在他的心石底下清流。轻轻的笑意把老人的胡须拨拉开来,露出一排白中间黄的牙。他盯着那被撒娇抛弃如今又被重新捡回来的少女,很欣慰地“呵呵呵”地笑出了声。
顺地也似乎被感动了,它一掉头,前蹄一搭,就上了婴泥的肩胛。于是,那狗推着那少女,笑咯咯地撒一路欢喜在前方嬉闹。跟在后面的老人似乎也成了捡拾贝壳的顽童一样,拾起了遗漏的快乐。
撒娇把少女打扮得格外妩媚。没有娇性的女子,生命是干涸的。像太阳底下暴晒的鹅卵石突然得到了涓涓溪流的沁润,少女的心一下子丰满而舒润了。
婴泥搂抱着她天性的娇柔,同那大黄狗一道,滚进了屋门。
清炖羊肉的香气在屋子里缭绕弥漫,人和狗一起进入到吞食的满足之中。
茫茫荒原在夕照下更加空旷苍凉。沼泽地旁边的红柳滩,已经显示出季节更迭的沉痛,那一团团的粉红,变得殷红如血。有凄凉的鸟叫声阵阵传来。
少女、老人和狗,三个不同命运,非亲非故,非一种族的生命,被生活之鞭驱赶到一起来,组成为一家子,把大自然这个导演所导演的剧情演绎到了极致。
婴泥曾经一度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名字而苦恼,她认为,人的名字是和人的命运紧紧相关的。一个名字就代表一个人的存在,没有名字就代表没有这个人。名字一旦被人叫出口,人就会从名字的字形、音节和韵律中感觉出某人的气质、命运来。名字改换了,人对他(她)的气质等也会跟着改换。这虽然不是绝对的,但这种对名字的感觉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婴泥——婴泥——,婴泥——泥——”她翻来覆去咀嚼着自己的名字,把那字眼品尝得有滋有味,使那音节和所发出的声响在她的意念中都变得如同可以撕啃嚼咬的肉味了。
“婴泥——婴泥——泥——”
名字“嘶嘶”地冷笑起来,嘲笑着人的思维,并在她的眼瞳仁里不断地放大,达到了骇人的地步。
“嘭”一声,羊骨头从老人的手上落到桌子上。他擦了一把嘴,深沉地问:“孩子,咱们这个家不会再出什么悲剧了吧?”
婴泥茫然地抬眼望了望老人,没说一句话。
炊烟早已散尽,天空也收尽了绚烂的霞晖,小土屋和大戈壁一同跌进到了灰雾蒙蒙的夜色里。
“喳喳喳”,喜鹊报丧一样的叫声仿佛又响起在老人的耳畔。他不眨眼地盯着婴泥红扑扑的脸蛋。
“咩——”后窗外,羊圈里的叫声,也似乎变成报丧鸟的叫声了。老人“霍”地立起高大的身躯,怕婴泥飞了一样,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孩子,离开这土屋,就意味着死亡,你懂吗?”
暗影里,婴泥抬脸望着老人深蓝色的双眼。这一汪蓝,就是那辽阔无边的大海,更像是高原茫漠的天空。它悠远深邃,还有着灿灿的星斗在闪烁。
婴泥的双手微微颤抖,两个人同时感到了一种悸动,两颗心同样地惊跳了一下。
晚秋傍黑的喜鹊声,像悲凉的女人在惨叫,一直涡旋在老人的头顶,风一样刮乱了他的白发,拂开了老人空虚寂寞的生活。
现实中确实有一些鸟是可以报告给人一些预兆的,好的或者坏的。
在这紧张的呼吸声中,少女的耳边来回荡漾着那哀婉的笛声。她使劲摇了摇头,想将那曲调摇落。但是,她越是摇得欢,那笛声就越加的响亮。
“爹,咱们永远也不要离开这屋。”
婴泥说完这话,两个人都又回坐到各自的位置,唯有顺地来来回回地在面前打转。
夜深了,大戈壁一片死寂。星空罩着那可怜的吹笛人。吹笛人由沼泽地绕了过来,在小土屋门前的歪脖沙枣树下徘徊……
笛声伴随着婴泥惊惧不安的心越过了严冬,跳出了浅春,又踏上了炎炎的夏日。
从那以后,婴泥再也不敢抬眼望沼泽地的那边了,她总是日复一日地跟着老人和狗去放牧,到野外砍柴禾。那吹笛的青年也似乎很怕见到老人和狗一样,再也不敢在大白天对着他们吹了。但到了夜晚,他不禁要靠在歪脖树上拼命地吹一阵。
婴泥知道,他是为她吹的。
于是,她便可怜起他来。无论是春夏秋冬,他都始终如一地坚持在这里吹奏,她便仿佛看到了一个少男被爱情囚禁着的那张痛苦之极的脸了。她闭上双眼想,倘若在白天,那青年是会被顺地撕咬得肚肠落地的,更不要说这可怜的老人,他的脸色一定比脚下落了一颗炸弹时人的脸色还要可怕。
睁开双眼,听那笛声渐渐远去,婴泥想着他在大漠深处走着的一个寂寞难耐的影子,两行泪水不禁顺腮而下。
她猛然清醒,脑子闪开一条亮逢。她将双手枕在头下,咽了口唾液,想:你这是怎么了,为谁而落泪难过呢?难道是为了他?抑或是为了老人的预感?你呀你,能活到今天这一步就万幸了,有了老人和顺地足够充实的了,难道你还想涉足少男少女的缠绵情地?可怕呀,人,得寸进尺,贪婪!无法生存的时候,一心只想着吃穿住行;如今有了羊肉快,贪婪却逐渐膨胀。难道吃穿满足了,欲望就会猖獗起来吗?
胡思乱想着,梦靥就撒开了彩环,将婴泥一圈又一圈地套了进去。
残阳似血,人在那血的流程里滑行。远远地,唤金的大黄脸在冲着婴泥又哭又笑;接着一只血的耳朵轮廓分明地飞呀飘呀,带着笛子声过来了。它鬼怪般的翻卷着身子,像个浪荡的落魄少女,怪妩媚地将老人和顺地,还有吹笛的少男少女都召唤了出来。他们的眼睛瞪得吓人,一只只痴痴呆呆的,似乎被耳朵使了定身法。婴泥见状,一急,忙冲上去摇动老人的手,大声呼叫“爹啊”,老人一动不动,连眼珠子转动的本领也没有了。她像一只可怜的小兔,无奈地在大树面前焦虑。
“顺地,顺地,快来呀!”忽然想到了那有灵性的狗,一扭头,见顺地也和老人一样一动不动地在残阳里瞪着双眼。婴泥疯了,又冲到吹笛人的跟前,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他的笛声却来回旋漾。
“都是这鬼耳朵耍的魔。”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一拧身狗扑蛾子般扑抓起那翻飞的耳朵来,连人带身子扑上去,那耳朵就顺从地压在了她的身子下。她一手抓住耳朵,一边慢慢坐起来。她的手感觉出了肉嘟嘟的耳朵,使劲一捏,那耳朵哗然一下,变成了一团殷红的血,稠乎乎,粘搭搭。
“姐,姐呀!”谁在叫她?一扭头,唤金满脸泪痕,在残阳的边沿上喊叫、哭泣。婴泥双手在血泊里一捧,天边的残阳坠落了,一颗血红的大太阳在她手掌心里闪光……老人、顺地和吹笛人,还有唤金的大脸都隐匿了起来。一个鹞子翻身,婴泥捧着那太阳,大声喊叫:爹——,顺地呀——!“粗犷的大戈壁到处响起了她的吼叫声。
“呜——呜——呜”一个女人的哭声顺着她的脊背爬进了耳朵。她惊恐地一扭身,见一少女披头散发,捂着脸,泪水正在从她的手指缝流出。一来到婴泥的身边,她就说:“这是我的太阳……”
见她伸出手来要抢,婴泥一惊,慌慌然双手一划,一道闪光从眼前划去。睁开双眼,不见少女,却听到笛子响起……
当梦魂将婴泥甩进现实之中时,她一骨碌爬了起来,阳光明晃晃地照进屋子,把小房烤得热烘烘的。
笛子声戛然而止,是终了在后窗上的。
一个白纸团划着阳光,“日”地一声从窗口飞进来,落到了她的脚下。
大黄狗顺地电一般窜出房门。
眨眼间,后窗就把一个人的叫喊声送到了这屋子。
“来人哪,救命啊!”
婴泥拔腿跑出门,绕过土墙来到了房背后的羊圈。
羊群早被老人赶进了荒野,羊圈里只蒸腾着羊屎尿的膻腥气。大黄狗顺地一闷声地盯着拿笛子的青年,不紧不慢,直把他逼到了墙角。
青年脸色苍白,被这庞然大物吓得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抖动,唯有那两道剑眉显得又黑又浓。
顺地一爪子上去,他胸口的白衬衣就“嗤啦”一声被撕了一绺。他的又硬又黑的浓发根根都竖了起来。
“顺地!”婴泥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大叫一声,双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求求你了,别伤害他。”
那狗没有扭头看她,却停住了撕咬。烈日炎炎,人和狗的影子都短短地缩在自己的身子底下。
大黄狗闷着头,走出了羊圈。
婴泥低垂着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乞求神灵饶恕的跪拜吗?
傻呆了半天,那青年才突然醒悟了似的,扑上来抓住了婴泥的手,颤抖着声音:“婴泥,我都要疯了!”
婴泥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仍旧低着眼不看他:“你快点离开这儿,不然顺地就要发疯了!”
提到顺地,青年忙扭头望去,只见那大黄狗正站立在羊栅栏外不眨眼地瞪着他,那神情就仿佛在告诉他,他若再不离开她,它就吞了他。青年咬咬牙,难分难舍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
婴泥把吹笛热的纸团一直揣在衣兜里,她曾好多次用手指触摸它,却没有勇气拿出来在自己面前展视。
一团白得耀眼的纸,里面包裹着一颗挚热的爱心,也是藏在老人屋里的一颗炸弹呢。
婴泥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但又恐惧得颤抖,她怕那一个个字眼映进自己的视线,它们会烫伤她的心。同时,她也惧怕这由字眼串掇起来的语言亵渎了老人的神圣——她是目今老人唯一的精神依托啊!每次当她的手指一挨上口袋里的纸团,她就像做了贼一样,立刻又惊慌地四处窥探,猛地将手抽了出来。
纷乱的思绪开始折磨人了。连婴泥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回想三年来在老人屋里饭饱肉足的生活,她应该将纸团扔给它的主人,或是甩泥巴一样甩进沼泽地里,管他什么爱心痴情,一齐被千年万代的污泥浸食去吧。可是,少女的本能却不容忍她的这一举动,总用一根纤纤的瘦绳绑住她的心,使她不敢打开却想看一看的欲望折磨得她夜不成眠,饭食不香。她痛苦,她郁闷。在痛苦郁闷之中,她想到了人的感情。丧失感情的人,与行尸走肉无异。是感情将世界万物分化得一清二楚;同样,人也是受着它的支配而生活的。
这天,顺地和老人外出放牧,婴泥一个人在家,她思着想着,突然来了勇气,忙惶惶地关了门窗,将那沉重地压在自己身心上的白纸团打开来。
是打开了爱情世界的一道铁门么?
白纸上的字眼跳跃着,和主人一样受惊的兔子似的直向她的眼睛钻来:
“世界上最可怕又最可贵的事莫过于爱情了。爱上一个人,是在突然间的一瞥发生的。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个暴风骤雨的一天吗?你跪在小黑猫的坟前,我搀扶你回到了家里……知道吗,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仿佛觉得自己是为你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就在第三天,我去找你,你却没了踪影。后来百般打听,才打听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有人告诉我你飞到了山村的小火车站。我什么也不需要了,什么工作呀,生息呀……从此我就踏上了寻找你的路途。茫茫人海,荒荒大西北,我向人乞讨,历尽了饥饿和寒冷的摧残。为了找到你,我又不得已在建设兵团安扎下了身,承包了土地。总算老天开眼,恰恰在这里碰到了你。从看到你的那天开始,我就觉得我又拥有了这个世界。你就是我的一切啊!那怕你总是躲来躲去,不想再看我一眼,我也要用我的笛声送你进入梦乡。为你尽一点力,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我就感觉出了我存在的价值。……”
看完了信,婴泥的心一下子瘫软了。她直愣愣地看着窗外,想放声大哭,想找他去扑向那可怜的人。可是,她不能那样去做。她仿佛是钻出爱情壕沟里的败将,一仰身,平平地躺了下去。
大黄狗在外面抓挠着木门,惊得婴泥慌乱地将纸揉了起来,塞进了衣袋……
婴泥感到自己真的成为实实在在的罪犯了,吹笛人为她备受煎熬好几载,老人也常常为她捏紧一把虚汗。
她趴在饭桌上,立刻给吹笛人回了一封违心的信。她是这样写的:
朋友,你错了,虽然你历尽艰辛找到了我,尽管在几年前是你搀扶我回到了家,可是你知道我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爱情,我怎么会爱上你呢?希望你不会伤心,我不可能与你结合的……
写完了,她的心像掉进了无底深渊,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吞没了她。当她把纸团交给顺地时,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的空落,“哇哇”地大哭起来。
婴泥飞身冲出屋门,撞进了荒原的纵深地。
太阳光正在猛烈地向大地投放着很毒的力量,婴泥被戈壁的热浪迅速包裹起来。她放倒四肢,将自己平摊在一处荒草丛中。
荒原赤裸裸的,人的情感欲望也赤裸裸的。
那小小的飞虫在她的脸上飞来扑去,还有的粘到了她的汗渍中,再也扑飞不起来了。这些可怜的小生命,能在人的一滴汗水中消陨,人还能指责它们什么呢?
婴泥的心揪成了一团,好像要将她揉碎。失落感使她觉得头顶的天空那么高远,那么空洞。那轮火辣辣的太阳也成为一只红红的气球了。她顺势将一枚野花的朵儿咬下来,衔在口中。一阵愧疚的负罪感噬咬着她的心。
人就是这样,生活一旦丰满起来,精神里的那片馋舌就伸长了。这些天,婴泥想着老人和顺地,一方面又渴念着她的爱情,心在良知的绞刑架上倍受折磨。在这种时刻,她就回想起自己一个人在大戈壁上与老鸹和蚁群的搏斗情景来,倒是觉得那样的生活过得更痛快些。
“孩子,”老人开腔了,声音深沉而恢宏,“你有心事。”他说完就停住了,老半天没吭声,蓝幽幽的双眼里滑掠着门外野滩的影子。他接着说,“孩子,别管我,你应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看着深蓝色的眼睛上慢慢地渍印上了灰色,婴泥的心像被蛇咬了一样难受。来到这个世界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悲伤到顶的老人的眼睛的。
”爹!“她大叫一声,扑进老人的怀里。大地沉痛地静默着。
婴泥真想对老人说:“你放心吧,爹,他明天就会离开这里的。”
一片白云迅速地遮掩在太阳上,屋里霎时阴灰一片。顺地旋风一样在土地上转来转去,几只戈壁鸟喳喳叫着从门前飞过,像那隐去的笛声一样,好久再也没从她的耳边萦回过。
一阵悠悠的笛声漫上来。好长时间没听到过这熟悉的音响了。她一阵风般旋到了歪脖子沙枣树下。
没有风,月亮正好。歪脖子沙枣树在月光里幸福地伫立在大荒原上。那繁密的小果子,暗藏在银绿色的叶子里,散发着沙枣的清香。
婴泥跑到离他有十多米远的地方,突然从梦中醒了一样收住了脚,呆立在那里不动了。
沙枣树下的他,身上散发着朗朗的苦涩。他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将笛子从嘴里移到了胸前。
敛声静气地,谁也没敢放大声呼吸,两个人都沉浸到梦一般的诧异里了。
这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还有这把发光的笛子,曾为她牺牲了多少时光,而婴泥却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着他和它。悠悠远远,犹如梦里相逢一样,他的影子是那么真切,那么美好,而她却不能一头扑上去……婴泥捂着脸抽泣起来。
繁嘟嘟的沙枣儿,一颗颗地被月光照得小小的精灵一样,闪烁着复杂的银光。
他跑也似地冲了上来,面对着她站立着。
“姐!”就在这时,一声轻轻的呼唤在这个时刻出现了,如同一颗炸弹般在婴泥的耳边响起。一扭头,唤金的身子已经从侧面的红柳丛中闪出,直向她扑来。
婴泥惊恐得一个冲刺窜出老远。她一边飞跑,一边大声吼叫:“你到底是魔鬼还是人啊?”
大荒原混乱一片,一场激烈的战斗在夜的心脏里展开了。
婴泥在前面飞奔,唤金在后边猛追,回过神来男子跟在两个少女的后边奔跑。
月光更加明亮了,亮得使人的眼睛承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大荒原扯起自己宽厚的胸脯,任凭人的双足有力的敲打着。
婴泥的脸已经惨白得使人能感觉皮肉的冰冷,她的身子仿佛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她拼命地飞跑奔突,两耳边飞逝的月光,似乎成了狂风,在耳边轰鸣嘶叫。她根本听不到后边人的叫喊,一味地想着唤金是来寻她报仇来了。她简直就是原野里一只逃命的兔子了。
晨曦在东山顶上闪晃。
面无血色的婴泥大张着口,呼呼地出着粗气,在一片沼泽地的边沿,她猛地收住了飞奔的双脚,两眼里喷射着魔鬼般的怒火,直直地瞪着向自己扑来的唤金。于是那凸鼓的金鱼眼,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嗖嗖地射出了音响,一轮鲜红的耳朵着了魔似的堵住了她的视膜……幻象使婴泥的浑身产生了一股热气,她一扭头,随着目光的触及,一根长长的枯树干已经紧握在她的双手里了。
她的双眼瞪着迎面扑上来的唤金,她分明是看到了在古战场的森林里,牛角上绑着双刀的野牛,它的尾巴上拖着一团艳红的火,直向自己冲来……
“嗵!”手中的树干发出了一声闷响,接着,一道寒光从眼前划过。
一个血红色的早晨惨兮兮地来到了荒原。
唤金倒下去的身子腾起了天尽头的朝霞。
犹如做了一个梦,婴泥这会儿才突然梦醒,她大睁着两只可怕的血眼,看着在脚下滚动嚎叫的唤金,听到了她的话语:“姐姐,我这下算彻底完了!他,我的英语老师,这个爱你爱得发疯的人,他也是我所倾心的人……那个时候,我看到他搀扶你回家,我嫉妒得要死。自从你削了我的耳朵逃走后,他到处打问你的去向。由于我的情绪日渐恶化,整日怒气没处撒,就常常和娘吵架。恰巧在他要登上西行的火车找你的那一天,我闯了大祸,迷迷糊糊地就将整日嘟噜不止的娘给拿刀捅死了……为了逃命,也为了跟着他,我就尾随着跟到了这里。他在团部那边落了脚,我就在他对面的那个连队跟一个比我大了二十多岁的光棍混了日子……”“啊——哟——!”她像被杀的猪一样疼的嚎叫着,不知是头上还是脸上的血浆糊了她的破烂的衣裳。她那被稠血黏糊起来的脸,已经没有了人样。当她再也没力气打滚嚎叫的时候,一声徐徐的话语从她的口中吐了出来:
“姐,这是我的报应,是我应得的下场,死在你的手里,我毫无任何怨言,我的灵魂会得到安息的……”说到最后,她简直是在说悄悄话一样。突然,她猛蹬了几下腿,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双圆而鼓的大眼睛瓷珠一般定格了。无尽头的鲜红把遍地的红柳染得火一般燃烧了起来。在这血的火焰里,一颗灵魂飘然飞起……
婴泥的双手深深地抓进了血泊之中。
抓上来,她要将这被滚热的鲜血黏糊起来的泥土,做成一轮闪亮的太阳,然后高高擎起,站立在世界的云头上,对着人类怒吼:“人们啊,看看吧,看看这血做的太阳,让良知和道德都醒来吧!”
婴泥双手捧着那轮太阳,热烫烫的,分明在闪光。她猛地拧过头去,发现了顺地和维族老人,还有老人重新拣起的那副血光闪亮的不是拐杖的拐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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