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这是夏天穿什么料子舒服怎么抓下有痕迹,推回去又好了,而且这个金光闪的是金粉?

杨少衡作品
  人们常说“粉得擦在脸上”,唯马越独树一帜,他有句名言叫“有时候就得把粉擦在屁股上”。
  马越不是一般人,他是县长,男性。他这种领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是要出入各种场合,应注意公众形象,也应掌握分寸,着装要整齐,头发要梳理,涂脂抹粉却是不宜的,不管那粉是擦在脸上,还是擦在屁股上。这里边的道理县长马越相当清楚,他从不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马越所谓“擦粉”纯为比喻。
  有一天晚间,马越在他县宾馆设宴款待外商。外商为两位美籍人士,一男一女一对,男子是标准老外;女子则是纯正华人。俩外商跟马越是老熟人,马越管老外叫“史密斯先生”,管女子叫“苏珊小姐”。史密斯先生个头魁梧,体态臃肿,像一般老外一样很难估摸年纪。苏珊小姐看起来比较清晰,薄施脂粉,天生丽质,也就三十来岁模样。史密斯先生在当晚的宴会上有些多余,相当于办公会上的列席人员,他汉语很一般也无须发言,席间只苏珊小姐同马越诸君谈笑风生。欢宴结束时大约晚上八时,客人即动身连夜返回省城。送行时客人的奔驰车滑到门边,宾馆门僮跑过去拉开轿车右后门,请苏珊小姐上车,小姐上车时微微笑了一笑。
  马越让大家别走,扭头让后边的一个人到前边来。他问:“看到苏珊小姐表情了没有?你知道她笑的什么?”
  被诘问的这位是县府办副主任兼接待科科长。他被县长问得发蒙,脸上全是窘困。他说他在后头,没留意苏珊小姐怎么了。
  马越说:“就你这门僮。你看他的动作。”
  他说,刚才门僮跑过来为苏珊小姐开车门,那动作太生硬,不像是请客人上车,倒像是刺客冲出来开枪。这还行?不把客人吓死?门僮为客人开车门,也不是仅此一个动作,应当在开车门的同时,把自己的一个手掌遮在车门框的顶部,掌心向下,以防个头较高的客人不小心把头撞到门框上。个头较小如苏珊小姐这样的客人虽然上车时一般不会撞头,门僮也应用手护住车门框,表达尊敬和关切。
  “赶紧培训,给你一星期,给我弄好点。”马越交代那年轻主任。
  小主任诺诺连声,说他马上到市里大酒店去联系,让他们来个教练帮助培训一下。马越一听就摇头,说市里不行。要学就得学上乘,不要跟着歪嘴和尚念歪经。
  “取法乎上,懂吗?”马越说。
  小主任没有县长的水平,他不懂“古人云”。马越也没强属下之难,即再加引深。马县长说,一些单位联欢会上常有一种观众互动游戏,叫“模仿秀”,挺简单,就是随便抓几个观众出场,让他们背向而立,让第一个人表演一个动作,让第二人学,再让第二人模仿给第三人,第三人模仿给第四个。观众们会发现一轮轮模仿中动作不断变形,以致跟最初几乎两样。所以应当直接向上取法,不要间接学于末流。马越当即指定,要主任与省国宾馆联系,请他们派员指导,或本县派人前去学习。
  “只给一星期。”马越说,“庆典那天,别让苏珊小姐再笑话。”
  马越如此注重细节,似乎近乎苛求。但他一向如此。一星期后恰逢农历端午,马越这里有件大事:县里假新落成的县城“水上公园”举办首届龙舟竞渡节及相关招商、经贸活动,届时除前来洽谈的客商外,还有省、市领导隆重光临。这种事办得好大家脸上有光,办不好个个灰头土脸,因此马越格外操心。马越所谓“有时候就得把粉擦在屁股上”限定的是“有时候”,绝对不是说所有的粉都得往屁股上擦而弃脸面于不顾。
  马越当县长的这座县城西郊有一条河流,从城边蜿蜒流过。河西山地起伏,河东一马平川。民谣称“城东金,城南银,城北牛屎,城西苍蝇”。该县城东有一条国道自北向南穿过,人来人往特别热闹,本县为数不多的几幢高楼都集中于此,一向为县城之脸面。城西地势坡坡坎坎犬牙交错,满眼老屋,旧檐烂瓦黑压压一片,是另一番景象。穿过城西的河流在该县民间不称河,称“大肠”,因弯曲、流水不畅、河水混浊不堪。这条河道实际上已成为县城十数万百姓的公共下水道,负责本城各种生活和工业污水的排泄,其功能类同于人类的消化道后端,由于淤积严重,该大肠有大片河滩出露,河滩上杂草丛生,垃圾遍布,是本城蝇、虻、蚊诸多害虫的理想栖息繁殖地,其恶劣程度令百姓怨声载道,让历届政府异常头痛。马越任县长后,千方百计彻底整治了该大肠,在上游、下游各修建一座水坝,将流水拦控于城西,有效提高水位,使大片荒滩、垃圾场淹于水下,形成一片开阔的人工湖,臭水河变成了水上公园。困扰本县县城十数万百姓的一大生态难题从此破解,城西环境得到根本改变。
  当初,城西改造方案初露端倪之际,人们都说县长发烧了。大肠当然应当整治,搞什么水上公园就没谱了,有必要吗?这种事没有一笔巨款哪办得成?而且县财政偏偏困难得很,搞了这个就没了那个,把钱胡乱扔在水里,不如给县中学盖一幢教学大楼,或者给县医院盖一座门诊大楼。有人说如此年轻有为的马县长怎么会看走眼呢?城西什么地方?大肠,县城的屁股。粉应当擦在脸上,哪有往屁股上抹的?历朝历届,哪一任官员都在城东下功夫,那儿干什么都行,百姓看得见,领导也看得见。城西不同,谁会特意跑城西看屁股去呢?于是就有了马越那句名言:“有时候就得把粉擦在屁股上。”——一年多后水上公园落成,龙舟竞渡节于园畔举办,人们才明白马越确实不同凡响。
  这一次庆典办得非常成功,来了许多各级领导。庆典内容丰富,龙舟赛文艺演出、焰火晚会之外,有各式经贸签约仪式,还有多个重点建设项目隆重剪彩,领导和百姓都有事可干,满眼新鲜,愉快而充实。庆典成功还表现在许多细节,包括训练有素的宾馆门僮的举止上,最令人难忘的却要数昔日大肠的景致。时值初夏,水气充盈,新建人工湖浩大水面水波荡漾,可容数十龙舟驰骋,远处青山,近处城廓,天上云彩,都在水中飘摇,别有风光。虽还只是初步治理,离尽善尽美还有相当差距,却也称得上成效显著,当年盛产苍蝇号称“大肠”的臭水河已经不见一丝踪迹,略略夸张一点,用人们熟悉的形容词汇表扬,叫做沧桑巨变,换了人间。
  那一天,龙舟大赛热火朝天之际,充任现场总指挥的马越忙碌于主席台,在省市宾朋各路客商之间穿梭,忽然县政府办综合科科长小陈挤到他身旁,一脸的紧张:“县长。傅主任,傅主任打电话找您。”
  主席台上声音嘈杂,马越没听清:“谁?副主任?哪个?”
  “市里的傅主任。傅,傅。”
  马越点点头,明白了。他交代小陈先回电话,说他现在在水上公园庆典大会现场,抽不开身,忙过了会立刻打电话去。
  小陈是马越的秘书,他知道轻重。不管多忙,凡涉及市里傅主任的事情,都必须在第一时间里报告马越,这是规矩。马越如此当真的这位傅主任叫傅东山,曾为市领导,当过副市长,后为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现虽已退休成为平民,习惯上人们还以旧日主任之职称之以表尊敬。马越跟这位傅主任关系特别,这人是马越的老上司,马越前妻的父亲,用民间通俗称谓,即马越的岳父,准确点应称前岳父或者原岳父。
  当天晚上,十点来钟时间,马越忙完当日事项,安排好第二天的日程后,连夜启程赶往市区,上门拜见前岳父大人。马越那个县与市区相距不远,交通便利,也就半个来小时车程,他知道傅东山的生活规律,不到十二点不会上床,因此连夜赶来。傅东山住市机关宿舍大院一座小楼东侧,对马越而言是轻车熟路。
  傅东山在会客厅里见了马越。马越管他叫“主任”,给他带了一小袋礼物,是傅东山爱喝的茶叶。马越还问了一句:“小嘉睡了?”傅东山说:“睡了。”
  小嘉是马越的女儿,大名马嘉,小嘉是昵称。女孩六岁,住傅东山家,由外公外婆照料。几个月后,将入学成为一年级学生。这一晚傅东山找马越,与马越忙碌不堪的庆典,以及他的得意之笔水上公园无关,傅东山要谈的就是这孩子。
  “小嘉要上学了。”傅东山说,“我考虑给她改改名字。”
  傅东山是有意说得含蓄一点。事实上他考虑的不是给外孙女改名字,他要改的是姓。他准备让外孙女不再姓马,从上小学那天起改为姓傅,从此称为傅嘉。
  马越笑了笑,表现沉着。
  “爸,有必要吗?”他说。
  这次他不叫主任,改称“爸”。他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一点看法。
  “你是孩子的父亲,这事要经你同意。”傅东山说,“我看有必要。”
  傅东山就这样子,一点不含糊。马越清楚。
  “挺突然的。”马越说,“容我考虑一下?”
  “可以。”傅东山一摆手,再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的。”
  马越告辞。走前他上楼去女儿的寝室看了看。房门没关,灯已经熄了,孩子睡得正熟,卷着小被单黑乎乎侧卧在小床上,脸面看不清楚。马越没吵她,悄悄走了。
  返回县城的路上,马越板着脸一声不吭。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傅东山的那句话:“你知道我的。”这句话的含意非常清楚。他是在告诉马越,他提出这个要求不是心血来潮,他是打定主意要办。他打定主意的事,没有谁能让他改变。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想办的事情办成。他是什么人?孩子的外祖父,孩子母亲的父亲,他还是市里的老领导,前副市长、人大副主任。另外他还是马越的老上司。
  还有谁比马越更了解傅东山?
  十多年前,马越大学毕业,时年二十二岁。
  马越读的是省里的师范大学政教专业。毕业在即,同学及家长们四处奔走,谋求好的工作安排,马越一动不动,听天由命。那时候师范类学生还属计划分配范围,毕业生找一个工作不成问题。但是工作岗位仍大有不同,进城里中学或者下乡任教;进重点中学或者一般学校;在家庭附近或者远隔崇山峻岭,都直接关系到个人生活及发展,可容大家努力奔走。马越没有参与这项活动,不是他胸有成竹,是他没有路子。马越学习成绩上乘,是系学生会的副主席,原本可能留校,不料学校压缩指标,主要收研究生,马越没能排入,只能先返乡工作,再做打算。马越是城市平民家庭出身,没有多少社会关系资源可供利用,只好看人家热闹,自己袖手于侧,无所事事。
  有一天校学生处一位老师拿了一份名单,抓马越当差。老师说,马越家乡来了一个政府官员,要在学校找几位本市籍毕业生开座谈会,了解大家的就业愿望和想法。老师给的名单上列有十多个名字,是来宾开的。那天老师忙,没太多时间,要马越帮他,按图索骥通知名单上的人到会。说:“都是你们老乡,全认识吧?”
  马越看了看单子说:“差不多。”
  “你也参加。”老师说,“帮助招呼一下。”
  “没我名字啊。”马越说。
  “我会跟他们说,加你一个。”老师说,“座谈嘛,多一个怎么了。”
  第二天下午那些人来了,一共三位,为首的是一位中年人,职位为市政府副秘书长兼政府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另两位随员是科长,都是年轻人。主任按名单念名字,请念到名字的人站起来,如此验明正身。有两个人没有到会:一位女生生病住院,一位男生家有急事回去了。都是马越为他们说明。主任即指着马越问:“你呢,你是谁?”
  马越说他叫马越,政教系的。主任看看单子,没找到马越的名字。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赶紧凑上前,小声叽咕几句。主任才点头,让马越坐下。
  这位主任就是傅东山。那一回他们说是开座谈会,其实是来看人,差不多就是来面试的。这位主任领导的单位为市政府直属机构,承担一些政府文稿的撰写、审定、修改工作,想从本届大学毕业生里挑几个素质好的培养为笔手。市教育部门给他们开了份初选单子,傅东山带人到省城学校,要亲自看一看,听一听,确保选人合适。
  那天他们让各位毕业生介绍自己的情况,还有回乡工作的想法,话题很宽泛,怎么谈都行。他们还给每个人发一张稿纸,让他们把自己的简单情况写一写,包括家庭成员、学习成绩、有何特长、得过什么奖励以及联系地址等等。傅东山一边听毕业生谈,一边翻看收上来的那些纸张,有时插话问一些情况。轮到马越时,傅东山看看他那张纸,抬头看马越一眼,低头又看了看那张纸。
  “你会演戏?”他问。
  马越说他在学生会里管这块,组织过学生戏剧节,编导和演过小节目。
  “字挺好。”傅东山又问,“练过书法?”
  马越说他没专门练过。小时候父亲教他写字,总说字是人的脸面,写得好就脸面有光,受用一辈子。所以他比较用心。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傅东山问。
  马越说,他父亲在一所小学当教师。母亲无业,家庭妇女。
  “你很听父亲的话?”
  马越笑了笑,说小时候不懂事,也偷懒,父亲一看他不认真,写字潦草,会处罚他,常用母亲的毛线针打他手心。所以他的字是父亲用毛线针打出来的。
  傅东山没再发问。座谈会结束时,学生们起身离开,傅东山跟他们一一握手。轮到马越时,他把手一招,要马越等一会儿。
  “你把这拿走。”他和颜悦色道。
  他把马越写的那张纸退还马越,上边记有马越的个人情况。当天其他毕业生交的纸条则全部留下。马越心里一沉,脸色白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出的错。
  这一年,被挑选进入市政府研究中心的毕业生仅一个,就是马越。马越是那天参加座谈会的毕业生里唯一一个不在名单者,偏偏预定名单上的人全部落选,唯有他这个意外进入者被选中。对马越而言,这个机会完全是天上掉下来的。
  后来,办公室的时间坐够了,事情会做了,人也熟了,那时马越才偷偷问他的科长,说那一回的座谈会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最后挑中的会是他?马越的科长是当时跟着傅东山到学校挑人的两位随员之一。他证实说,本来确实是没打算要马越,因为他一开始就未被列入名册。进入名册的人的档案,他们事先都看过了,马越没有,所以不可能要他。傅东山对马越的态度非常明显,一般情况下,即使没打算要,他们也不必有什么表示,到时候没有就是了。傅东山不是这样,他有意做一个明确的姿态,把马越写的那张纸条抽出来退还给他。马越在那个时候实际上已经出局了。
  “连我们都有些搞不明白。”科长说。
  当时傅东山曾让两位随员谈谈印象,要求他们对参加座谈会的几位毕业生逐一发表看法,同时提出建议,看挑选哪几位比较合适。科长在建议时提到了马越,说这个人看起来挺机灵挺聪明,有点头脑,还挺活跃,好像不错。是不是补充了解一下情况,看一看他的档案,了解一下写作方面怎么样?傅东山没有吭声。
  后来傅东山问了一个问题:“注意到那小伙子写的字了吗?”
  两个科长面面相觑。
  “要看进去。”傅东山说,“这人不要。”
  他也没多说,就此作罢。
  最后还是傅东山自己改变主意,决定挑选马越。傅东山说了一句话:“丢了有些可惜。”好像马越是一只可以用来装饭的薄瓷碗,造型蛮精巧的,只是入窑烧制时火候有些问题,烧得略有些走形,用嘛不太完美,扔吧又还能用,可惜了就别扔,留着用吧。
  当时他们挑中的人选有两位:马越,还有一个女生。后来该女生因男朋友关系留在省城工作,只马越拿着人事部门开的派遣单进了政府办公大楼。
  当初被傅东山退回的那张个人简介早已不知去向。马越记得自己写得十分用心,想引起注意,标题用大字,美术体,正文用楷书,签名用草体,弄得一张现场急就的个人简介有如精心创作的参展书法作品。马越对自己的字很有把握。他没想到这张个人简介不只让傅东山印象深刻,还差点断送了自己的一次机会。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出那张纸上有什么东西会令傅东山印象如此不佳。
  这样的领导让马越不免心中发毛。马越最终是傅东山挑中的,如果没有他,马越的命运和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马越当然心存感激。但是也另有一种感觉,叫“敬畏”,特别地敬畏,敬而远之,因为畏之。在市政府研究中心里,马越同傅东山隔得最远,一个资历最浅的小干事与主任之间,隔着资深干事、副科长、科长和副主任等等所有层次,马越却总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穿透这所有层次,从高处直射下来,让他时常坐卧不安。后来马越常想,这道目光就像当年父亲手中的毛线针,不时让他感受一点疼痛,也许竟是这种疼痛成就了当年他的一手好字,以及今日的一番作为?
  马越从一开始就干得不错,颇受科长称许。他工作很用心,悟性特别好,非常知道分寸,优点很多。最常受到表扬的还是一些细节,一些常让年轻人忽略的小事:那段时间里,市政府研究室里,每天第一个上班的几乎都是他,等其他人到达的时候,办公室的地板已经扫过了;桌子椅子已经抹过了;茶盘茶壶茶杯已经洗干净了;开水也已经打好了。所有这些都是马越干的,如果以擦粉形容,这些粉都不怎么起眼,琐细之至,但是一丝不落全都擦在了脸面上。
  可他在傅东山那里总撞枪口。
  有一次,省里一个检查组来本市检查工作,马越奉命草拟一份情况汇报。这类材料是大材料,得费很多脑筋。马越写得很投入,自我感觉不错。材料脱手后,通过科长、副主任一层层审查,一次次改过,最后到了傅东山手里。傅东山看完后直皱眉头,说:“这个谁搞的?小马?”
  副主任说是那小伙子,文笔不错嘛。
  傅东山说让他重写。告诉他,少用形容词,能够删的全部删掉,自己删。
  马越很沮丧。他也感到特别奇怪,不明白傅东山怎么如此厉害。类似公用文字不管如何用心差不多总是千篇一律的,居然傅东山就能从中看出某些马越的马脚。
  另一回是个下午,科长让马越送一份文件给傅东山,马越去了傅东山的办公室。那天傅主任独自低着头在办公桌边看材料,马越进门后没敢打扰他,一声不吭,悄悄把拿来的文件夹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开,傅东山头也不抬就喊住他:
  “小马理发了?”
  马越连忙回答,心里止不住惊叹。傅东山居然头也不抬就知道谁进来了。马越中午刚去理了发,稍微美容一下,用了定型胶。傅东山一定是逮着了他头上那股味儿。
  傅东山抬头,眯起眼睛看马越,问了句:“你那话怎么说?金光闪闪?”
  马越不禁发窘。几天前市政府办团委搞演讲比赛,马越演讲得了个奖。马越演讲的题目叫《是金子终会闪光》。大意是有年轻干部认为在办公室当小干事抄抄写写,才能都被埋没了,这种看法不对,一粒金子无论丢在哪里,都会在那里闪光。演讲比赛特邀有关领导参加,傅东山去了,还记住了。
  “稿子是自己写的,还是哪抄的?”他问。
  马越说是自己写的,参考了杂志上的几篇文章。
  “工作、做人都要扎实。”傅东山说,“不要总考虑那个金光闪闪。”
  马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主任怎么搞的?干吗总盯着我?我没说错嘛。
  细究起来,马越对擦粉的种种认识,与其家庭有关。马越出身底层,父亲是市郊小镇一位小学教师,母亲来自农村,家庭妇女。如许多乡间妇女一样,马越之母爱好听地方戏,相当痴迷。后来马跃粉墨登场在大学里组织学生戏剧节与此实有渊源。马越从小对戏台子有感觉,知道大至宫廷政争小至沿街乞讨许多事情,数千年时光均能浓缩于舞台。是什么让一群普通戏子变成了皇帝、皇后或者别的什么人物?是化妆、服饰和那些脂粉,当然还加上表演。马越知道擦粉是化妆的最后一道工序,一张涂满油彩的脸未经处理即暴露于强光,粘乎乎油腻腻非常死板,那绝对上不了台面。但是只要用一块粉扑往脸上那些油彩上扑一层粉,一张脸就会顿然生动,红是红白是白,又鲜又嫩。这就叫擦粉,这道工序无论如何是少不了的。
  马越进市政府当干事第二年,领导安排了一件事:国庆节期间,本市第一中学校庆,让马越参与组织有关校庆活动。校庆本是学校自己的事。但这回不太一样。市一中是省重点,建校已经八十年,桃李遍布天下,其中多有名人。答应返校参加活动的校友中,有清华教授,留美博士,大公司老板,还有本省的现任副省长。因此一位副市长亲自过问,从政府办和研究中心各抽一个干部到学校帮忙,马越为其中之一,身份类似于“特派员”。事情不大,别的年轻人可能不当回事,马越却认为自己面前出现一个可供表现的舞台,格外来劲。
  马越一眼看中了校庆开幕式的第一个环节。庆典安排在国庆节,升国旗、奏唱国歌仪式自然当先。这件事对学校而言简单,因为每周都做。马越却不认可,他说,光老套路不行,他让大家去看中央电视台播的升旗仪式,说咱们为什么不能学着做?全校上下都说小马干事有些发昏了,电视里那面国旗飘什么地方?北京天安门广场!咱这哪里?地方中学操场,能比吗?马越说,这事我来,把人派给我就行。
  学校给马越派了个老师叫吕珍。小吕老师个矮但模样可人,比马越小一岁,几年前大专毕业,分配到本校教初中外语,同时当校团委书记,校庆升国旗仪式由她负责。小吕老师听马越谈设想,听着听着眼睛就眯起来了,脑袋情不自禁往一边倾,跟向日葵似的。她说:“真好。”
  于是他们就忙起来了,以电视里的场面为范本办他们的事。天安门广场升旗,由武警官兵组成的国旗护卫队非常亮眼。小干事马越及小吕老师等年轻人手中尚无兵权,却可以动用学校保安。保安中几位骨干是复员军人,受过专门训练,可堪重用,但人数不够,服装较旧,拿来当国旗护卫队不太合适。马越充分利用其政府直属机构人员的有利条件,取得公安部门支持,用很少一点经费得到了一批警服。人员不足在马越那里更不成问题,学校里学生有的是,校篮球队里的孩子个个人高马壮,让马越全数充军,编入护卫队中,从此以操代训,为校庆全力以赴。马越还设计了护卫队行进路线,好不容易编练的这么一支队伍得多抢些眼球,不能一闪即逝。条件所限无法让他们从天安门城楼里走出来,却可以让他们在学校礼堂的大门口出现,一二一,齐步走,然后抬臂,踢腿,迈正步,啪!啪!啪!挺好。
  马越还不满足。这人居然想在中央电视台提供的范本上另行发展。他很快想出一个主意,就是在升旗仪式中插入一段朗诵,让一对初中学生在升旗台前朗声欢诵调动气氛。小吕老师在十数位候选人中挑选出一对金童玉女,亲自辅导,朗诵词则由马越亲手撰写。马越的朗诵词也就三十来行,他采用重复句式,在每一小节的后边反复强调一句话,“升上去了,升上去了”!
  国庆节到来,校庆活动拉开序幕,马越编练的升旗仪式一炮打响,令全体与会师生、校友特别是各级各部门领导们印象深刻,包括那一支服装整齐步伐也还可以的校级护旗队,还有那一对高诵“升上去了”的金童玉女。
  马越说:“这就是把粉搽到了脸上。”
  小吕老师则别有一重惊讶。她告诉马越:“我爸问我这谁干的?他还说一定是小马吧?升国旗严肃得很,谁让他这么干!”
  小吕老师的父亲就是傅东山。傅东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随父姓傅,去上海读大学后留在那里工作;小女儿随母姓吕,就这位小吕老师。马越跟小吕老师初识时尚不知底细,后来小吕老师沏的茶喝多了,混熟了,闲聊中才算把其中关系搞个明白。
  马越对小吕老师说:“你父亲厉害得很,我最怕他。”
  小吕老师挺意外:“不会吧?我爸挺好的。”
  那时候话还不能说得太透,因为一对年轻人不过才刚刚碰在一块。
  马越完成“特派员”任务后回到科里,继续每天一早扫地板洗茶杯的小干事生涯。没多久情况忽然有变。
  市长要一位秘书。市长原来用的秘书到党校读培训班,一去两年,得给市长挑一位新秘书。市长找傅东山谈这事,因为傅东山恰在此前接任政府秘书长,管政府办公室,研究中心主任也还暂兼,帮市长选秘书是他的事。傅东山考虑再三,向市长推荐综合科一位年轻副科长,姓刘,这人材料写得不错,人也勤快,比较稳重。市长听傅东山介绍情况时直点头,说:“小刘我知道。不错。”
  他忽然问起另一个人,就是马越。
  “你那研究中心的小马怎么样?人挺聪明?”
  傅东山说小马是挺聪明的。
  市长说他了解过一些情况。一中校庆开幕式时他问过校长,知道升旗仪式就是小马帮助学校编排的,办得有新意,挺出彩,年轻人看来确实能干。一手字也写得好。
  “听说朗诵词还是他自己写的。文笔挺好的。”市长说,“‘升上去了,升上去了’,不错嘛。”
  傅东山这才大有感觉。很久以后他还提起过这事。他说,一中校庆那天他没太注意两个学生朗诵的词句。直到市长问起,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疏忽了一个方面,这小马可能不那么平常。那段时间本市上层盛传人事变动消息,说市委书记可能调外地任职,市长可能接任。书记市长虽级别相当,毕竟有一二把手之别,由市长到书记一般认为是重要升迁。这个关口上,有一男一女两位可爱的学生欢呼一般反复激情朗诵:“升上去了,升上去了!”既是描述更是祝愿,市长当然印象深刻,心情很好。市长是否真是如此联想,马越撰写朗诵词是确有此意还是纯属巧合,这都说不准,傅东山没有任何认定根据,他也不会简单判断,只是有所感觉。
  傅东山明白市长有意让马越给他当秘书,至少有这个念头。他对市长说,小马不错,但是稍嫌嫩了一些。毕业没多久,机关工作刚上手,文字上比较花哨,公文毕竟不是朗诵词,还得磨一磨。跟市长工作,最好有点阅历,会处理问题,有一定职级,用起来比较顺手。小刘可能更好些。
  市长说他考虑考虑。
  市长考虑了几天,他还不露形迹地找办公室、研究中心的几位头头脑脑悄悄做了些了解,最后对傅东山说:“行了,按你的意见,就小刘吧。”
  马越失去了一个机会。当初给他机会的是傅东山,现在让他失去机会的还是傅东山。当然,他在失去市长秘书这个小干事们特别眼热的机会时并不知情,只在事过之后才听到这个情况,告诉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傅东山自己。
  傅东山说:“光会‘升上去了’就行吗?不行。”
  后来市长果然“升上去了”,大约三个月后,书记如人们所议调任,市长接任书记,秘书小刘跟随他转往市委机关工作。新任书记居然没忘小干事马越,他就任不久后,指示组织部门从市直机关物色一批优秀年轻干部,提到基层乡镇任职锻炼,他特地说了一句:“像政府研究中心那个小马,素质不错,就是嫩点,没有基层工作经历,缺乏历练。放到下边干几年,可能会成长起来。”
  马越因此离开政府办公大楼,离开傅东山掌控的范围,如孙猴子一个筋斗翻出了如来佛的手掌心。他这一跳不太容易,因为有个傅东山盯着。马越离开研究室前,傅东山找他谈了次话,这种例行谈话通常就是肯定几条优点,指出一些问题,表达一点希望,本不必劳傅秘书长大驾亲征,安排个副主任说说就可以了,傅东山却相当重视,要亲自“谆谆教诲”。傅东山很坦率,他告诉马越,市长曾考虑要马越当秘书,后来听了他的建议,先不考虑。这一次选年轻干部提拔到基层,他也不主张马越,认为马越在机关再呆些日子,可能更好一点。到下边去当个小领导,可能好,也可能不好。因为书记点名选马越,最后他还是同意了,因为是好是不好关键还在马越自己。
  “我一直很注意你。”傅东山说,“你有很多优点,也有些毛病。年轻人不怕有毛病,磨一磨,盯紧点,成熟了就有大用。太顺太快不一定好。”
  他没讲马越什么毛病,就让马越把握好自己。他说现在有些坏风气,定力不够的话会昏,把自己丢了。到基层不能玩虚的,不能浮躁,要特别注重实干,脑筋要用在实事上。言辞显然有所指,马越心知肚明。
  他装傻,做认真状,努力在笔记本上记录傅东山谈话要点,其实傅东山的话他没有一句记全。后来查笔记本,他在傅东山谈的“浮躁”一词下边画一条重点线,同时随手加了几个批注,分别是“搽粉?”“做秀?”,还有就是“金光闪闪?”。可见他在深入领会领导的教诲。他居然还把秘书长的爱女小吕老师拉出来陪同他一起深入领会,那本子的空白处随意涂抹着该姑娘的名字:“吕珍、吕珍、吕珍。”
  傅东山最后有一句交代:“记住:认真做事,不要谋求权力,特别是你。”
  这话说得怪了,凭什么别人可以,就小马特别不能?傅东山不作解释,马越当然也没法问,唯记住而已。
  马越去了本市属下一个小县条件比较艰苦的一个山区乡镇工作。这个去处看似不利,其实暗藏玄机,因为马越来自大机关,是书记点名看中的年轻干部,去的又是一个山区困难小乡镇,任职可以突出一些,别人一下去多半当个副乡长什么的,马越则直接任副书记,这就让他比别人一下子冒出了半个头。
  马越进入了一个上升点。这个点从何而来?鸟粪一般从天上掉下来?杂草一样从地下长出来?都不是。不管傅东山如何教导,马越自有心得。什么时代了?是金子终会闪光。
  事实上《西游记》里孙猴子根本没有跳出如来佛的手心。马越也一样,他离开政府办公大楼,却没有跳出傅东山的掌控。或者反过来说,马越根本就没打算远远跳开,避傅东山于千万里外。他是主动送上门去继续接受领导,比在研究中心当小干事时还要认真、勤勉,没有丝毫懈怠。
  从下乡任职开始,马越定期给傅东山打电话汇报工作,通常半个月来一个电话,持之以恒。马越不光打电话,他还找上门来。马越家在市郊,节假日回家总要顺便上门拜访一下老领导,同时做口头汇报。有时马越会顺手给老领导带一袋乡下地瓜,傅东山的妻子特别喜欢这个。有一天晚间,傅东山夫妻因事外出,十点多回到家里,打开房门,忽然听到里边屋子有些响动,像是一只椅子给踢倒了,然后马越和傅家小女吕珍一前一后从里边走了出来。两个年轻人脸面发红,表情都有些异样。傅东山这才发现不对,这匹小马经常上门可能不光是来汇报和奉献山区的地瓜,也许另有图谋。
  这时已经迟了。吕珍向父母如实招供:她跟马越正在谈恋爱。从那次非常愉快的校庆合作之后,两个年轻人就没断过来往。为什么早不向父母汇报?女儿说是马越的意思,马越早说过了,傅东山厉害得很,马越特别怕他。傅东山愿意女儿跟自己的下属来往吗?万一不愿意,那怎么办呢?所以先别让他知道,等时机合适了再说。
  傅东山大怒,说:“这小子花招玩到我家里了!”
  他对女儿说,找对象过一辈子,人品最重要,实在点好,别让表面现象迷惑了。马越不合适,不行。
  女儿说:“小马哪不行?”
  傅东山说:“这人有病。”
  他也不说马越有什么病,只说不行。女儿抗议说,早先是谁挑上小马的?不是傅东山自己吗?傅东山说:“我没挑他当女婿,当下属可以,当女婿是另一回事。”
  女儿一声不吭。明摆着不服。
  那时候马越已经打定主意要娶吕珍。小吕老师可不是光会歪着头向日葵似的看他,也不仅仅会端杯子给他沏茶,她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人好,性格好,家庭情况尤其好。吕珍的父亲傅东山是政府大秘书长,马越敬畏有加的老上司,与马越家平民老子高下有别,把该领导的女儿收为女友,让马越非常有成就感。干这事当然也有些玩火意味,弄不好会把自己烧着,这小子却不怕,马越这类年轻人本能地喜欢玩火,因为挺刺激。另外他还长于算计,他是干什么起家的?研究中心,他擅长研究分析。经研究,马越断定自己点起来的这一把火烧不到哪去,最多烧痛几根手指头,不会把他一匹小马整个儿烧焦。权衡利弊,值得。
  本乡有史以来从未如此轰动过,村民从各地涌来,赶庙会其次,重点就是看那四个老外,挤得人山人海。县里头头们也赶过来跟老外握手递名片,回过头都问:“小马你这是怎么搞的?”
  隔年乡镇班子调整,马越那个乡的书记调走,由马越接手,通常从副书记到书记要经过乡长这个台阶,马越没有,直接提任,因为人才难得。
  然后马越就结了婚,当了傅东山的女婿。这叫做“瓜熟蒂落”。傅东山明确反对之后,一对年轻人没有公然对抗,他们阳奉阴违,表面遵从,暗地幽会。为了不刺激傅东山,马越不再上门,却通过吕珍源源不断继续为傅东山的妻子贡献地瓜。如此坚持了一年多,傅东山的妻子首先改变态度,她对傅东山说算了吧,小马那小伙子其实也不错,女儿看中的,咱们别让孩子为难了。
  没几天到了星期日,傅东山在家看材料,突然门铃响了,傅东山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个小马,已经不是当初的小马干事,是小马书记了。
  “好长时间没见,”小马书记说,“特别想念老领导。”
  傅东山手一摆:“进来。”
  他们谈了会儿话。傅东山没有直接涉及两个年轻人谈恋爱的问题,但是也没放过马越。他曾经跟爱女说马越有病,偏偏爱女就喜欢这病,没办法,只好花点力气,开一个药方试加治疗吧。傅东山的药方很传统,四字,叫“戒骄戒躁”。他说,现在有一种流行病,或者叫传染病,跟感冒似的,叫浮躁,浮躁症。有一些人特别容易患这种病,心浮气躁,急于求成,稍不警惕就患上了。不要以为浮一点躁一点没什么大不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浮躁也是有成本的,要付代价的,弄不好还是大代价,会坏事害人,包括害家庭和自己。马越有能力,有头脑,年纪轻轻上得这么快,尤其应当力戒浮躁。不要“金光闪闪”,要有责任感。对工作对事业对家庭都一样。责任感不是虚的,不是一个气泡或者一层油彩,它很实在,很重,沉甸甸,要特别放在心里。
  马越说他明白,感谢老领导的关心和教诲。
  马越和吕珍结了婚,按照傅东山的要求,婚事不事声张,却非常引人注目。为什么呢?傅东山在女儿完婚之前升任本市的副市长。傅东山资格很老,在市政府工作前当过县长,工作勤勉,经验丰富,为人沉稳,在他那一辈干部里公论不错,久已为人看好。傅东山这个新职有几成像是特为马越升的,因为年轻人本就颇耀眼,这一来更让人另眼相看。马越有如买彩票中了头彩,被笑称为“驸马”,他不刚好就姓马吗?
  “驸马”跟书记一样也不是太容易当,没本事哪当得好?马越比较能干,能当“驸马”,书记也干得像样,用本地话形容,叫“抹得很光”。所谓“抹得很光”原为泥水匠术语,指该匠手艺好,往墙上抹灰涂泥均匀平整。马越懂“擦粉”,抹灰涂泥自然也行。他当书记头年,乡里开人代会,这种会不新鲜,每年一回,怎么说话怎么举手大家都懂,轻车熟路,谁也没想搞什么新花样。马越说不行,他让大家看电视,看看人家都怎么开,说:“咱们为什么不能搞得像样一点?”
  于是这年乡人代会大有不同。
  以往乡里开会不讲究,大家想穿什么穿什么,台上台下一个样,五颜六色,土里巴叽。这年不行,台下代表可以随便,台上主席团要着“正装”。什么叫“正装”?那时节乡镇干部还土,哪怕这“长”那“长”差不多都是乡巴佬,孤陋寡闻,问了书记才明白所谓“正装”就是西装。乡巴佬随便惯了,正而八经穿西装特别是拿一条领带拴脖子难受死了,穿戴起来自我感觉都像“沐猴而冠”,挺尴尬挺滑稽。大家说算了马书记饶了我们吧,那种戏服一上身还真是人不人猴不猴了。马越眼睛一瞪不松口,非改不可。毕竟人家书记兼“驸马”,第一把手,举足轻重,不听不行,于是一律“正装”,衬托得正襟危坐的小马书记格外靓丽。
  小马书记还推行“名牌”制度,规定以后凡乡镇正规会议,与会者桌前一律摆放名牌,标明张三李四,大家依名牌而坐,除以示郑重外,还能有效控制,知道谁谁到场谁谁缺席谁谁不认真开会总是借口抽烟撒尿中途离席。此时的马越已经显露出对细节的异常注重,例如公文包,乡镇干部因工作需要多半随身携一小包,通常夹在左臂腋下匆匆来去,看上去如小偷行窃刚刚得手。马越像大机关的领导一样用大公文包,不用腋夹,用手拎,形象大不一样。又如水杯,国人无论大小均喜欢喝茶,这就用得着水杯,各级机关里,领导们使用的水杯跟时装一样不时翻新,有时流行塑料杯,有时流行玻璃罐头杯,有时流行在玻璃罐头杯外加一个编织套,有时又流行不锈钢保温杯。看到某领导用一新水杯,大家觉得新鲜,不错,争相仿效,于是便流行。马越总是跟得很紧,水杯变得格外快,颇促进消费和水杯生产行业的迅速发展。
  再如“依次出场”,如今正规场合,领导们从边幕走上主席台出现在众人面前比较讲究次序,通常按照职务排名,主要领导走前,第二把手等依次于后,第二把手与第一把手之间一般还得拉开一段距离,不宜挨得太近。马越在他掌管的那个乡里认真模仿,要他的副手们格外注意,既要紧随其后,又要隔开一定距离,不能没大没小一哄而上真跟一群猴子似的。
  有一天,傅东山带一辆车一个秘书来到马越乡里看望“驸马”,来得静悄悄,鬼子进村一般不做事先通告。傅东山一类老式官员喜欢这么干,轻车简从,来去突然,惟恐事先告知行踪既惊动和麻烦当地各级人员,又掌握不到真实情况。傅东山曾经在一个下午时分突然走进某乡会议室,时该乡几位头头围在一起正在认真学习“108号文件”,通俗点说他们就是在打扑克,一副扑克共54张牌,这些人将两副扑克合并打,108号文件美称因此而来。傅东山进门时,该乡乡长等人脸上尚粘有表示输牌的一张纸条。如此相会,宾主均有几分尴尬,主人当然尤其不好意思,那几个小乡干部一起站起来,满头大汗,一个反应快的大叫:“傅市长怎么没先打个电话?”
  这一次轮到“驸马”。傅东山“偷袭”该乡时另有场景:乡政府无要人,所有乡领导无一在位,统统未见于现场。
  “上哪忙去了?”傅东山问。
  通讯员说,他们都到火车站去了,等的是四点半那班慢车。
  “干什么去了?”
  “迎接马越去了。”
  小马书记去省城开会,是个表彰会,会上本乡得到一面“生态环境乡”奖牌。本乡虽然贫困落后,却山清水秀,只有田园,没有厂房,因此得获殊荣。马越赴省城参加表彰会,今天回到乡里。他要求乡里在家领导和能够出动的乡干部都到火车站列队欢迎,让安排拍照录相。本乡已经举办过数次类似活动,在小马书记参加重要活动的出发或归来时,让乡干部在合适场所列队迎候,小马书记郑重其事与大家一一握手,场面如电视新闻里各国政要因重要国事活动出访或归来时一般。
  傅东山摇头只说两个字:“果然。”
  他掉头离开,不等“驸马”归来,请岳父一起摆姿势握手,模仿电视画面。
  半个月后马越忽被免去书记一职,调任县外经局局长。稍懂一点行情的人都知道,乡里主官跟县直局长虽然级别相当,就权力而言却不在一个档次上,好比一斤萝卜跟一斤人参重量相同含金量却大不一样一个道理。小马书记在他的乡里发号施令,有权让一乡大小屁颠屁颠到火车站列队迎候握手,外经局哪有这种风光。县外经局是个小部门,没什么权力,本县地处偏僻,对外经贸事务不多,该局编员三位,马越手下满打满算加起来两个兵。如今提拔干部多在下一级地方主官里选,当乡书记可以大胆指望升入县领导行列,县直局长却不一样,干到这份上一般就到头了,要不是熬到退居二线,通常只在不同局间轮来换去,难得出头。因此马越履新消息初传时谁都不信,如此能干的小马风头正健,还是个“驸马”,没犯大事,哪会如此沦落?发现结果确实不错,谁都纳闷。后来才有风声悄悄传出,人们才知道原来小马居然就坏在“驸马”上。让马越走人的不是别个,就是傅东山。傅东山不发话,县里不会这么办,傅东山一发话,县里不办还真是不行。
  傅东山对马越说,他和妻子身边就吕珍一个女儿,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婿翻船。早有一些议论传到傅东山耳中,他并不是吃饱了没事要去“偷袭”女婿的。
  “你那样不行,会出事的。”他说,“权越大出的事越大。”
  马越做沉重状,虚心聆听教诲,什么也没说,因为说了白说,没用,他清楚。当年下乡镇任职时,傅东山已经说过了,不得谋求权力,“特别是你”。
  马越就这么完蛋了吗?当然不会。所谓“是金子终会闪光”,马越这种人终究还是要闪亮登场,不是还有未来的那个“水上公园”在远远向他招手吗?谁也别想埋没他,哪怕是他自己的岳父大人。
  马越走马上任当了县外经局长不久就碰上市里筹开招商会,县里压力很大。招商会是干什么的?也就是拉客商谈项目签约。这种事本来挺自然,互有需要,牵线搭桥,你来我往,切磋条件,谈得差不多就一起上哪开个房间细谈。这就给县里带来了压力:同样参加市里招商会,某县签约若干,某县签约多少,谁签的不如人家多谁脸上无光。马越那个县位居山区,交通不好,风水略差,对客商吸引力低,碰上类似招商会总徘徊于老末上下,让县里头头脑脑挺没趣。
  马越说:“今年不一样,要搞个漂亮。”
  马越“沦为”外经局长并非无缘无故。当年他在乡里已经小试过锋芒:乡里办春节庙会,马越出绝招弄来史密斯等四个纯种老外,引得全县轰动。有此“前科”,让他搞外经管招商显然人尽其才适得其所。事实上马越当年搞老外并没有直接效益,那四个老外没有一个是外商,马越是在省城一所大学里把他们网罗到的,四老外国籍不同,身份相当,都是留学生,研究中国民俗。马越以本乡搞春节庙会有精彩民俗表演为由哄骗他们前来,让几个老外来装点门面,并不指望签约,因为他们并非商人。当年马越只是乡里副职,管活动不管招商,可以不考虑签约数据,眼下不同,做法必须有别。
  结果这年马越大获全胜,本县在市里的招商会上签约众多,合同投资总额直追全市老大,列第二,上下左右无不刮目相看。
  马越怎么搞的?其实花招也没太多,不外敢想敢干加上一点小技巧。这么说并不全对,时下行中人许多都敢想敢干,个个都有点小技巧,不只马越有这本事,为什么单就他脱颖而出?还不能不说这里边确实是水平高下有别。类似招商活动要签约多,场面好看,大家面子有光。但是这里边各有各的水准,有的人笨手笨脚,使粉扑跟使鸡毛掸似的,又粗放又生硬,如此打扮,难免像乡间戏台上的过气老旦,脸上脂粉厚如城墙,稍一动弹,层层老墙皮脱落,睹之甚惨。马越水平不一样,他手法细腻,注重细节,关键是会制造戏剧效果,弄出个把重量级人物,东洋大相扑名角那般分量的大家伙,需要的时候一上,威风凛凛,让场中诸公感叹蚍蜉撼树谈何易,纷纷然只好落荒而逃。
  马越的大相扑名角就是后来与史密斯先生一起出现在马越县长宴会桌上的苏珊小姐。苏珊小姐挺复杂,出自名门,父亲曾为本省高层官员,她因为一个缘故认识了老外留学生史密斯,两人结婚去了美国,几年后双双返回,执掌一家美国大公司在中国的子公司,在北京、上海和本省均办有项目,投资额动辄数千万、数亿美元。马越带着这位小姐和她的史密斯先生出现在本市招商会的签约席上,就如当年的乡春节庙会一般异常出彩。苏珊小姐跟马越他们县签了一份投资项目意向,计划独资兴建一家特种合金钢厂,采用国际最新技术,产品将填补国内空白,首期投资额八千万美元。仅此一笔,本市各县被一起压得无法喘气,马越让顶头上司书记县长狠狠长了回脸。
  后来人们都说,苏珊小姐哪是什么小姐,这是一头大熊。这小姐最可怕的就是大手笔,没有这种人不敢签的项目,你拿张意向要跟她合作生产原子弹,她一签名字眼皮眨都不眨一下。拉住这么一个大家伙,关键时刻请她隆重友情出场,还有什么事办不下来?签的项目是不是真能上,当然要看具体情况。有的上了,有的声势造过之后销声匿迹,这类事眼下多见,一点都不奇怪,事过境迁就没人当回事了。
  苏珊小姐签下的这个项目最终因种种原由不了了之。同该小姐合作创造本县招商奇迹的马越则流年大顺,这年为换届年,年底筹划换届人事安排,马越因表现出色被推为分管外经贸工作的副县长候选人。
  关键时刻,他的岳父傅东山居然再次出来说话。傅东山找了市主要领导,建议把马越调回市里。傅东山本身是副市长,又是马越的岳父,跟市里主要领导谈马越的事,说话得有分寸,不能过了。他没讲马越长处短处,用或不用,只说自己已经一把年纪,老婆身体不好,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已经生孩子了,女婿老在下边干,照顾不了家庭也不是办法。因此让这小马回市里好了。主要领导说,县里反映小马不错,乡书记当得有模有样,平调当局长没有怨言,招商干得非常漂亮,看来可堪重任,呼声很高。这样的年轻人在县里工作可能有利于今后发展,还是再干一段吧。傅东山说,也不一定在下边,真要提拔他就放市直吧,小马搞过政策研究,还写一手好字,让他到研究中心当个副手也还合适。领导笑了,说你老傅怎么搞的?有你这种举贤不避亲的?你是怕女婿热得烫手管不住,非找条冷板凳让他坐?傅东山也笑,说有时候不妨给年轻人一条冷板凳,路太顺了权太大了不一定好。
  现在的小马已经不是傅东山可以完全左右的,不管傅市长是否举贤不避亲。不多久人事安排方案敲定,马越脱颖而出,不仅是副县长,直接就任常务副县长,管外经,也管财,握有相当权限。人们依例称他“马副”,很巧,恰为“驸马”之倒装。
  马越当了副县长不久,省里来了几个人,没大事,到县里调研。马越把手中事情一概推掉,陪同调研。几人中有一矮个年轻人,姓周,职位是副处长,与马越级别相当,马越跟他特别有话。那几天调研马越安排得很用心,内容非常丰富,大家看了一个工业开发区,一个度假村,搞了次水上漂流,顺便调研文化设施,参拜一座古庙,各烧了一炷香。马越备了相当有分量的礼品,让司机悄悄放到车后厢,对处长只一个要求:县里组织一个青年干部座谈会,想请处长光临说几句话。处长说算了吧,别搞得太正规。马越说你老人家难得一来,不给我们重要讲话一下不是太看不起了?关心一下青年干部的成长嘛。处长笑笑也就同意了,只说,别到处宣布他的名字,搞得沸沸扬扬。马越说这好办。那天一进会场,才发现原来不那么简单:座谈会现场黑压压四五百人,处长一行驾到,全体年轻干部一起起立,长时间热烈鼓掌,拍子打得非常整齐,绝对训练有素,场面特别让人激动,却搞得处长浑身发痒坐立不安。到位子上一看:桌上正正经经摆有名牌,处长的位子前没有名字,摆着的居然是:“首长”。
  不由处长不埋怨:“马越你搞什么鬼?”
  马越笑道:“没事。衷心祝愿。”
  这位处长却不是一般人物。他是省里一位重要领导的秘书。领导出国访问,他有一点空闲,被马越力邀到本县“调研”。
  如此马越,此刻不说羽翼丰满,也已经略能游刃,谁能轻易压制得了?女婿已经成长起来了,老岳父也得面对现实。
  这时出了件事情:傅东山的女儿,马越的妻子吕珍害牙痛。星期天马越从县里回家,看看不行,亲自带吕珍到医院,请一个熟悉的医生看牙。医生说看看,这颗牙坏透了,得拔。夫妻两个商量半天,痛下决心,炎症稍退就去拔了一颗牙。拔牙后情况不错,不疼,小吕老师收拾行李,去安徽九华山旅游,参加市教育局组织的优秀教师奖励活动。不料到达的第二天,所住旅馆的饭没煮透,米硬碜人,吃过饭她的牙忽然又疼了起来,第三天越发疼,居然开始发烧。小吕老师随团行动,坚持两天,不行了,人们把她送回家,直接送进医院,在市医院住了三天,没治,竟撒手西去,死于败血症。
  马越哭昏于地。
  那时有些心地阴暗特别恶毒的红眼者便说风凉话,他们说眼下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怎么他妈的马越这么好运气,该有的全有了?也不留个把让别人享用?马越死老婆真是死得是时候,早死的话,没个“驸马”身份,怕是没法上得那么顺当。人上去了老婆还不死,不得一天到晚看岳父的脸色?马越的老婆死得这么刚好,该解脱的时候让他解脱了,要没有旅馆里那碗没煮透的饭,真要让人怀疑是马越谋杀发妻了。一边哭一边往地上倒又怎么啦?谁不会?
  办完小吕老师的丧事,马越告别岳父岳母,回到县里,继承亡妻遗志,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努力工作。女儿马嘉交由傅东山夫妇照料。傅东山夫妇在意外遭受丧女巨痛后,对爱女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到小外孙女的身上。傅东山的妻子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当全职外婆,在家照顾孩子,马越因此一身轻松,全心全意守在县里招商引资,并认真接待“首长”,从此不必领妻子去医院看牙,倒比小吕老师在世时省事省心。
  两年半后马越奉调离开工作多年的那个县,到长有一条“大肠”的这个县担任代理县长,三个月后经县人代会选为县长,进入了一个新的级次。人们已经不好把马越比别人迅速的提升太跟什么“驸马”牵扯,小吕老师早都死了。因此只能说人家有本事,得道多助,顺应时势,所谓时势造英雄嘛。在提任县长当年,马越再婚。这一次马越努力为自己脸上擦了把粉。以往他比较多的为他人的脸面考虑,例如为乡长搞几个老外,为县长搞一些外资合同,让领导脸上有光,也表现自己的能力。现在他为自己装点脸面,因为已经是县长了,需要格外注意自身形象。一个丧妻县长找老婆,跟当年一个小干事找老婆不同,当年主要考虑有利于发展,现在得考虑带得出去,长脸,有面子才行。当年马越找吕珍找对了,吕珍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却让马越当上了“驸马”,这值得。现在位置不一样,标准当然不一样,可能性也大不一样。有很多人为马越介绍对象,在众多妙龄女子或者妙龄女子的家长亲友眼中,马越像街头小贩火炉里的烤地瓜一样香气扑鼻,让过往行人动心不已。此刻敢打马越主意的条件自然都不错,特别是都有几分姿色,否则自觉退避三舍。马越像一个面对一堆美容膏洗面奶的富婆一样不免犯点踌躇,能一股脑儿全涂到脸上吗?
  最后入选的叫王颖,银行职员,外省人,比马越小九岁,天生丽质,风情万种。
  决定结婚时马越去找了傅东山,这时傅东山因年龄关系已经不当副市长转任人大副主任。马越告诉自己的前岳父,他跟“小王”准备结婚。傅东山不对马越的婚事发表意见,只说马嘉还小,在外公外婆身边生活惯了。马越知道傅东山夫妇仍然想把孩子留在身边,他说:“听您的。”
  “有的东西可能一时行得通,但是不可能一直行得通。”傅东山说,“当县长手中权力不小,小心一点,哪怕就为了小嘉。”
  马越说:“明白。谢谢主任。”
  傅东山还能做何教诲?哪能呢。刚才他那么说已经有些过了。马越早已不是小马干事,他春风得意,明摆的处在快速上升轨道之中。傅东山虽还是市领导,却已经明显过气,老少两人情形已不可同日而语。
  马越再婚后还不时到前岳父家里看看,有时把女儿带回自己家里小住,试图让女儿和“小王”多些接触建立感情。但是两人相处总是客客气气没有什么亲切感。还好,女儿有外公外婆可依靠,不必总跟“小王”面面相觑,腻腻歪歪。
  对马越来说,夫人小王果然颇为他长脸。县长老婆艳若桃花,光彩照人,带着出门非常抢眼。有同僚跟马越开玩笑说,你怎么找这么个老婆,这种人像是当小秘的,哪是当老婆的?老婆太漂亮不是好事嘛。马越颇不屑,说你们懂什么?漂亮根本不算什么,关键是气质,气质一定要好。你们去看电视新闻,国外那些总理总统国王的,看人家夫人。
  春节到了,马越县长让其他副县长们都各自回去过年,自己坚守岗位没有回家。这么说其实不对,马越是天天回家,不外就是让小王夫人到县里,住进他的县长套房里,两人一起在县里过年,政府小食堂有人做饭,倒省得自己买菜。马越用这种方式过节,因为这是他当县长后的第一个春节,他觉得应当做点事,当然也往合适的地方擦点粉。大年三十,马越到电视转播台看望坚守岗位的干部职工,他们为让全县人民能够高质量收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而放弃与家人团聚,精神可嘉,如本马县长一样。马越还到县医院看望节日值班的医护人员,抱起大年夜出生的一个女婴,为产妇及其家人祝福。产妇一家无比激动,连声感谢马县长。大年初一一早,马越慰问了节日坚持维持社会治安的公安干警,然后驱车前往本县各乡镇,看望节日值班的乡镇干部,同时慰问几户困难百姓。所有这些活动都有本县电视台记者随行报道,及时告知全县人民。这类活动和报道其实不新鲜,年年有,全县人民司空见惯,并无太大兴趣。这年却不同,大家发现有关报道突然爆出一个亮点:一个活像影视明星的年轻女人紧紧跟随县长,与公安干警们握手,给困难百姓送红包,举手投足别有风韵,让观众很激动。这是谁?怎么跟当年英国那个著名的黛安娜王妃有点像?本县电视新闻的女播音员满怀激情地说:“今天一早,马越县长与夫人来到了北山乡,看望节日值班的同志们。”
  有人说马越真他妈的,小小县长,迫不及待现在就敢这么玩,这是什么?预演国王了?这可能有些冤枉马越。马越再有野心,也不敢想去大不列颠和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篡位。有的人天生喜爱浮华,喜爱肥皂泡表面的那种五光十色。情况可能就这样。
  追根溯源,马越“水上公园”的问世,与傅东山大有关联。
  马越当县长之初,傅东山接到该县一封群众来信,反映县城西部沿河所谓的“大肠”一线垃圾成山,臭气冲天,苍蝇遍地,危害人民。这封信用语激愤,指名道姓,全无遮拦,还署名,叫“陈照松”。这人原非普通百姓,是该县一个离休干部,早年当过劳动局长,个性很强,已经七十多岁了,依然好出头打抱不平。傅东山当即在他的信上批了几行意见,请县里重视解决。他把信转给县里,没给马越,直接批给马越的县委书记。这位书记也是傅东山的旧部。当年市里一位市长要找秘书,挺中意马越,傅东山没赞成,推荐了另一个人,那人姓刘,时称小刘。眼下这人不是小刘了,就是马越这个县的刘书记。傅东山是老领导兼有知遇之恩,刘书记对他批来的东西当然特别重视,他找来马越,说:“商量一下,得给你们傅主任一个合适交代。”
  他有意点出马越跟傅东山的瓜葛。但是那时马越对大肠毫无兴趣。他说:“情况我了解过,是该整整,问题是钱在哪呢?”马越开了个县长办公会,拍板按照有关部门的方案办,清一清河道,挖一挖垃圾,如此就算完了。
  这时出了件事:刘书记接到一个紧急通知,连夜赶到省城去了,第二天回到县里告诉马越,省里有个干部培训计划,选派一批年轻干部到英国留学读硕士,修国际政治或行政管理。时间一年,加上国内强化外语学习,共一年半时间。省里在全省范围初选了二十来个省管后备干部。经过外语考试和面试,确定了几名,其中有他。按计划将于两个月后集中到上海一所高校开始强化外语。培训属干部在职研修性质,学习期间职务不变,但是估计研修后不会再回原岗位了。目前这件事还未公开,暂时保密,他觉得应当告诉马越。
  “你心里有个数,不要对外说。”他交代道。
  马越明白他的意思。刘这人年轻老成,处事稳健,能力很强,人缘很好,政治上绝对大有作为。马越到任后对刘挺尊重,两人配合不错。刘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一来表示对他的信任,二来也让他早做考虑。今后一年半时间里,马越将是本县最高领导,如果这段时间里他干得像样,刘归返荣升一走,就有戏了。
  “你可以考虑一点动作,影响要大,效果要好。”刘说。
  他还提到了一件事。他说,县里党政主管跟副职不同,权力比较大,责任也比较大,盯着看的眼睛特别多,稍有疏忽,外界就有声音。例如春节那时,马越带小王去下边慰问,本意当然是好的,表明不光自己要关心干部,也要让夫人跟着关心。但是外界有的却不这么看。中国跟外国,基层跟高层毕竟不一样,这恐怕也得注意到。
  马越诚恳道:“我明白,书记提醒得好。”
  马越解释说,那一回他是想让老婆看一看基层同志如何辛苦。他还专门交代随行的电视记者,让他们把镜头对准基层同志,不要总对着他。但是他有一点疏忽了,就是没亲自审一下电视新闻,要是审了,就不会有那些事了。以后他会注意的。
  刘笑了笑:“你们傅主任特地找我去,让我一定要跟你说这事。”
  原来又是前岳父大人。他对前女婿及其新婚娇妻挺关心的嘛。
  在这番谈话之后考虑城西河道整治,角度完全变了。马越推翻县长办公会原定方案,亲自带队梳理“大肠”,踏勘、测量、规划,堪称大手笔的水上公园就此浮现。
  完成规划时,刘书记已经离职去了上海,马越亲自到市人大找傅东山汇报整治方案,以回应早先他的那份批示。傅东山没提马越春节携夫人四处招摇之事,可能因为事涉自家小女的接班人,直接过问似有私心。对马越的水上公园计划,傅东山有些惊讶,马越决心为该县百姓办件大实事大好事他挺赞赏,整个计划却让他感到怀疑。
  “可能吗?”他问,“这么大的摊子?”
  马越说:“可以。靠财政不可能,要靠新思路新办法。”
  马越搞的是一个开发加改造计划,要在城西“大肠”的上下游各筑一水坝,让河道有所改变并提高水位,形成一个大面积人工湖即水上公园,环湖周围将进行旧城改造,破旧房屋一律拆除,建设新城区,主要为写字楼和住宅,交由房地产开发商开发。环境根本改善将极大抬高城西地价,有关建设的资金主要的就从这里边筹集。
  “这一揽子计划我们准备做成一个项目,拿出来招商。”马越说。
  “听起来不错,但是风险也不会小。”傅东山说,“会有谁敢吃你这个项目?”
  还有谁?东洋大相扑巨人,靠也能把人靠死,财大气粗还什么都敢签的苏珊小姐,以及史密斯先生。这一次不是合作生产原子弹,不能玩虚的了,双方坐下来仔细谋划,有关细节一一敲定,最终共签了合同。
  这时议论四起。很少有人认为马越能够把这件事办成,因为投入太大。还有人认为马越图谋政绩已经大有昏头昏脑之相了。哪有把粉擦在屁股上的?即便擦了又有谁看又有何用?问题是如果没有人看好,又会有谁花钱去那里买房子?没人买又会有谁去盖去开发?没人去开发那么谁来为“水上公园”的巨额投入买单?哪会有那么傻的外商愿意介入这么大这么可疑的项目?这里边是否有什么猫腻?
  马越不为各种议论所动,坚决动手。项目启动时情况确实不好,没有什么业主青睐城西。苏珊小姐的公司不慌不忙,把有关地块一一吃进,人们开始有些不安,不知道这里面是否另有玄机。几个月后,突然省上报纸公布了一个方案,因路况情况变化,省公路部门将于年内对几个国道路段进行改造,本县因城区侵凌国道,已使国道近乎城市通道,造成诸多交通问题,因此决定改道,不再从城东穿行,新线绕经城西。
  这是马越的撒手锏。为了制造这个撒手锏,他上省城,跑北京,找了无数部门,做了无数工作,秘而不宣直到最终办成。在省里决定公布后,房地产开发商一起涌往城西,地价房价飙升,所谓的水上公园从本县屁股上的一块模糊胎记一变而成未来县城脸面上的一块诱人红晕,无人不说马县长实在了得。人们这才知道马越往屁股上擦粉的奥妙,事实上他已经决定把该屁股变为脸面,有如严重烧伤病人的臀部嫩皮将被切取,敷上面颊。马越县长擦的这一把粉太不一般了,这是金粉,黄金般金光闪闪。
  水上公园建设及周边旧城改造如火如荼之际,傅东山突然驾到,袭击本县,如当年偷袭女婿任职的小乡,尽管马县长已非当年小马。
  居然又是因为陈照松。这老头竟然再次致信傅东山,声称在水上公园开发建设中,政府部门与开发商一起合谋,拆迁低赔,房产高卖,侵害普通百姓利益。这老头还指名道姓,说开发商苏京华非常恶劣,纯属奸商。
  马越对傅东山说:“主任可以在这里住几天,找些人了解一下,自有结论。”
  “这个苏京华是谁?”
  “苏珊小姐的弟弟,人家的代表。”
  马越对傅东山说,城西房地产开发眼下热得烫手,开发商借机谋利很可能,政府职能部门个别工作人员以权谋私的问题目前尚未发现,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对老干部和群众反映的问题,他会指示有关部门认真查处。他自己则请傅东山放心,他知道孰轻孰重,他觉得自己还能干一些大事,不会拿自己略有前景的政治生命卖一点小钱。
  傅东山在县里住了几天,临走时只跟马越说了一句话:“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能做得从容一点?”
  马越说:“看准了就干,为什么要拖呢?”
  傅东山摆了摆手不再说了。
  他当然清楚,马越看的就这时间,本县书记离职学习,他主持工作,事情就得在这个时候干,由他干成。
  半年多后傅东山到龄退休辞去市人大副主任职务。傅东山退休后诸事不管,但是对旧日小婿依然情有独钟,没让马县长太舒服。傅东山给马越转过十数封群众来信,都与“水上公园”工程及城西旧城改造有关,或反映拆迁失当,或反映安置房质量有问题,有人举报开发商夸大其辞,用不实广告欺骗消费者,有人指责县里一些官员利用有关工程为个人和亲属捞取好处。
  傅东山将这些信件一一转给马越。马越对傅东山的批件一如既往地认真办理,件件批转有关部门审理,要求他们件件向傅主任书面回复,回复前先报他过目。经马县长之手的回复件几乎都一个模式:首先声明有关问题县领导高度重视,然后说明经认真调查审核,反映的问题事出有因或者目前并无确凿证据。末了表示今后将更加重视类似问题。等等。表达得滴水不漏,有大机关研究中心的水准。
  “水上公园”及附近几项主体工程基本落成,县里部门提出举办剪彩活动以示庆贺,马越不满足,说不能只是一般套路,要有创新。马县长的创新就是办“龙舟竞渡节”,请四方客商,大宴宾朋,万民同乐以志其盛,因此花点钱怕什么,擦粉也得买根粉刷不是?没有免费的午餐,必要的成本该花当花。马越还有另一创新,就是为他一手创造的人工湖亲笔题名。马越题写的“水上公园”四字的确大气磅礴,早已没有当年之嫩相。马越不忘根本,特地给退休干部傅东山打了电话,盛情邀请前岳父老领导隆重前来。傅东山说了一句话:“有必要搞这么热闹吗?”马越笑,说:“也就一般般。主任来批评批评。”
  傅东山还批评啥?马越什么风格他不清楚吗?当然不能只说马越,眼下这么干的人是有一些,一时有一时的流俗。傅东山自己形容过,流俗如病,会传染的。
  傅东山没有应邀前来。他在盛会开幕之际打来一个电话,用充满关爱的方式对旧属下前女婿创造的卓越政绩聊表祝贺。什么方式呢?改马嘉为傅嘉。这什么意思?从此姓傅的跟姓马的没关系了?这能没关系吗?
  四个月后,十月上旬,有大雨自天而下,连日倾泻,上游山地各水库水位暴涨,争相开闸泄洪,来水猛增,县城人工湖水位陡升,一片汪洋,迅速接近警戒线。马越率县水利、城建、气象和各机关部门、武装警察官兵等抗灾人员,穿雨衣,套雨靴,寸步不离,日夜镇守城西防洪堤,三餐吃方便面,时刻关注水情。本县有线电视紧密追踪报道,不断将县长率队抗击水灾的第一手新闻向全县人民播报。
  马越驻守防洪堤的第三天,水上公园水位接近坝顶,县城吃紧,面临水煮。气象部门报称上游又降大雨,水利部门称已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防止县城进水,马越痛下决心,经急报市有关部门同意,启动了紧急处置机制。一小时后,一声巨响震撼全城,人工湖下游石坝被炸开一大缺口,巨流急冲而下,县城水灾顿然缓解。
  全县人民从电视上看到马越县长出现在下游,同武警官兵一起,用一辆救生艇解救下游一低洼地段被洪水围困的村民。人们看到武警官兵乘小艇强行靠上洪水中的民居,艇后拖一长绳,十数村民拉着救命绳,从眼看就将淹没的民居屋顶游过水面,一个一个爬上岸来。县长马越站在齐膝深的河水里,把水中村民一一往岸上拉,他本人表情焦虑,面容憔悴,全身尽湿,雨水从他的脸上直淌下来,顺着雨衣流到脚下。
  第二天,马越浑身淌水和被救村民涕泪四流的形象出现在本省电视新闻中。解说词说,洪水中的这位县长被当地人民称之为“救命县长”。
  在马越率队援救村民之最紧急时刻,有一个急迫电话从县里打来,报称县城一座八层住宅楼忽然发生倾斜,楼中近五十户居民惊恐万状。马越急了。
  “哪个区域?”
  “水榭楼台,第十号楼。”
  马越命令立刻疏散群众,先将该楼所有群众接到县政府四楼会议室,必须确保无一遗漏,不让一个人留在危楼里。要立刻为他们提供食品、药品和被褥。
  “我马上赶回去。”他说。
  事后证明马越处置得当。在居民紧急疏散后半小时,危楼于雨中倒塌。
  人们说,这场水灾是什么?是老天爷送给马越的厚礼。
  此刻,本县刘书记从英国留学归来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位刘一回来就提任副市长,调到市里工作,县委书记一职却未免,暂时兼着。有传闻称,马越接任书记本属顺理成章,但是外边对马越有些不同看法,让上级颇费斟酌。大雨一下,“救命县长”美誉一出,马越的前景骤然明亮。
  有一天黄昏,傅东山给马越的秘书小陈打电话,让马越到市里找他。马越一如既往地当回事,当晚县里开会,结束时已近半夜,马越离开会场,立刻驱车赶回市里。
  傅东山在等他。小嘉已经睡了,现在她在学校的正式名字是傅嘉。
  “找你谈过没有?”傅东山问马越。
  马越说,还没有谁找他谈。但是有领导非正式通过气了,市里分管副书记和组织部人员近期将到县里征求意见,有关程序开始启动。顺利的话,马越就将接任书记。
  “真的那么想当?”傅东山问。
  马越说一个人要想干点事,是需要一定职位的。马越谨慎地不说他是需要一定的权力,因为当年傅东山曾告诫不要谋求,“特别是你”。
  傅东山问起不久前那一场洪水,问有关的调查有什么结论?马越说洪水过后确实有些议论,认为是人工湖设计上的问题酿成了水灾。省市有关部门为此组织了联合调查小组,专家们认为人工湖下游石坝的排水设计没有大问题,洪水的主要原因是雨量过大过集中,属数百年一遇类型;另外就是洪水挟带上游大量泥沙滞留于县城人工湖,堆积于坝下,使之越发排水不畅,导致不得不炸坝泄水,为此造成了下游人员二死数伤和财产的重大损失。这一问题主要的看来属于接受经验教训一类。
  傅东山说:“当时你县里有人反映过泥沙的淤积问题。我跟你说过。”
  马越说他记得这件事。反映意见的是水利局一位技术人员,傅东山在县里调研时听这位技术员谈到这一问题,曾特地交代马越重视。当时马越让水利局多找些专家讨论,专家们认为情况没有所言那般严重,不必因此把整个在建工程推倒,重新论证。
  “是专家的意见,还是你的意见?”傅东山追问。
  马越摇摇头:“主任,有调查结论的。”
  傅东山没轻饶他。傅东山说,暴雨和洪水是一个因素,人工湖设计真的毫无失误?如果不建那些水坝,县城及下游洪灾是否这么严重?这个问题得实事求是,切实给百姓一个交代。傅东山还问起水灾中倒塌的楼房。马越说,水榭楼台十号楼问题严重。这是一座新楼,建在水上公园旁,专家分析,这座楼地基下是松软的泥滩,本应采取特别加固措施,开发商图利,心存侥幸没有采取。大雨一下地下水位上升,连日浸泡,该楼地基下陷倾斜导致楼房倒塌。所幸疏散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座楼是安置楼,住的都是水上公园项目的拆迁户,各住户的经济损失特别严重,已经通过司法程序追究开发商责任,务必维护好住户的利益。
  “这开发商就是苏京华?”
  马越点了点头。
  傅东山这才讲了他找马越的用意。他说,他听到情况了,知道市里即将研究马越他们县书记的配备。如果程序正式启动,组织部门到县里征求意见,他建议马越主动退出,不要试图谋取。相反,马越应当提出引咎辞职,为他那个水上公园决策上的问题,以及对群众的有关反映重视不够,造成人民生命财产损失承担责任。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相信他们还会给你一个相应安排。”傅东山说,“我是为你好,你不这样可能会很被动。我见得多了,不要当我是随便说说的。”
  马越道:“主任真认为有这么严重?”
  傅东山说不要心存幻想,或者心存侥幸。马越迟早得面对他的水上公园,得为它付出代价。他跟马越说过,浮躁是有成本的。马越那一套一时可能可以,不会总能成事。马越如此运用权力会坏事,会伤人害己。
  “我劝过你小心,”傅东山说,“哪怕是为了小嘉。”
  傅东山表情严肃,说得很重,几乎已经是不留面子了。
  马越好一会儿没有吭声。而后忽然一笑把话题转开,提起旧事。
  “主任,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总不好意思问,今天干脆就问问好了。”
  他问傅东山,当年是傅东山把他挑中的,但是当时傅东山分明是不太想挑他,是什么让傅东山对一个青年学生一开始就有某种看法?到底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傅东山说就那些字。当年马越在临时发给的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简介,他注意到马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漂亮但轻飘,不稳重,虚,有一种浮躁感,华而不实。
  “你说你的字是父亲用毛线针打出来的。你从小知道字是人的脸面,字写得好就是脸面有光。所以你特别用心。”傅东山说,“那时我想这小伙子可能更适合在脸上化点装上台去演戏,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干部。”
  “后来为什么又决定要我呢?”
  傅东山说还是因为那些字。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马越写出一手那么漂亮的字,还有几种字体,比当天参加座谈会的所有毕业生都用心,也显得最有才能。另外还有表情。退还那张纸时,傅东山注意到马越脸色一下子白了。
  “有些不忍心。”傅东山说,“可能真是块金子,不要埋没了。”
  马越笑了:“你看看主任,这叫什么?敬畏?从那时起我总是最怕你。”
  他正色道,他会认真考虑傅东山今晚谈的这些。不管傅东山对他有什么看法,他从来最敬重的就是傅东山。
  傅东山拿起桌上一个信封,交给马越,一句话都不说了。
  几天后,市委副书记带组织部几位要员悄悄来临,不事声张地找县各班子成员谈话,征求意见,遴选新任县委书记的事宜进入程序。马越没有如傅东山建议那样主动退出甚至请辞。马越无数次忙活,一件一件做事,一遍一遍擦粉,金光闪闪等的就这一天,他怎么会那么做呢?
  这事的结局让人瞠目结舌。
  马越的任职尚未最后定局。有天上午县里开干部大会,由他作重要讲话。不料会议时间到了,马越没有坐到主席台上,情况异乎寻常。政府办人员拼命打电话,竟没人知道县长哪去了。全体与会干部整整等了一个小时,始终不见县长,不得已草草散会。当天有关人员四处寻找,马越踪影全无。然后警方人员介入,县长办公室被打开了,县长住宅被打开了,机场、火车站和汽车站到处有便衣出没,持马越标准像询问路人是否见过,过往出租汽车司机概莫能免,也被挨个询问一番。
  马越不见了,在人们眼前悄然蒸发。
  后来有消息传来:马越失踪前,有一个电话于半夜挂到他在县里的住宅,这个电话来自省城,是苏珊小姐的弟弟苏京华打的。苏京华因所开发的本县水榭楼台十号楼倒塌正官司缠身,其间,忽有省城一个重要部门官员受贿案事发,交代出收受苏京华十万贿赂事宜,此事竟与马越有关。马越接苏京华电话急报后悄然失踪。几天后苏京华被捕,据传此人伙同其姐苏珊同马越间有大宗交易,牵涉到房地产开发黑幕,还涉嫌利用大量关系和金钱为马越谋求官职。这人却不交代,只称所有事情唯马越清楚,他什么都不知道。马越失踪使线索中断,案件因之疑云笼罩。
  堂堂马越县长怎么会如此一跑了之?起初真没人相信。他是自己犯事大了,还是受制于苏珊苏京华,由他们操纵,不得不跑?人们暂不得而知。马越出此下策,无疑极不得已。人们猜测说,无论直接原因是什么,他肯定涉案莫大,不是牵涉大量金钱,就是牵涉人物多或者重要。一旦束手就缚,不坦白不行,一坦白自己完了,身后那些人也逃不了,没法交代,慌张之下先跑了再说。
  马越当然还有一种选择:找个高处跳下去,自行了断,一了百了,天大事情自己担了。他选择逃跑,显然对如此了结有所不甘。但是他能跑到哪去呢?涉案而逃并非马越独创,报纸上已屡屡有见。据报载,逃犯多最终落网,如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据说逃亡的日子实在不太好过,不管是在国内流窜,还是潜入东南亚丛林,或者远涉重洋。盗贼尚且如此,何况马越曾贵为一县之长。也许马县长正在某藏匿处苦思冥想,准备如何投案自首?人们很难相信昨日还频频出镜的这位马越会突然不见了,不经意间总觉得他还在电视画面里晃动。以其性格和喜好论,他不从那里边冒出来还真是挺奇怪的。
  马越县长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痕迹是一个电话,电话找的不是别人,是傅东山。通话时间为马越失踪前夜午夜一时。马越为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再三向傅东山抱歉,他问女儿小嘉是不是已经睡了,说他忽然有急事要出远差,想跟女儿说件事。傅东山不知马越另有苦衷,没有满足他。只说都这么晚了,孩子明天考试,别吵她,有事我转告吧,或者你改天再打。马越在电话里叹气,说好吧那就算了。然后他提起件事,说傅东山转交给他的信已经处理妥当了。傅东山问:“怎么处理的?”
  那天晚上傅东山约马越谈话,建议他请辞,分手时转了封信给马越。信还是老干部陈照松写给傅东山的,一如既往地十分偏激。陈照松要傅东山到“水上公园”看看马越那四个金字,说你傅主任当初是怎么教育下属和女婿的?一个县长不是想着为人民服务,挖空心思尽想着怎么往自己脸上抹粉贴金,这像什么话?
  马越告诉傅东山,他交代县建设局,让他们去掉水上公园大门处他亲笔题写的那四个镀金大字,改为印刷体,他们已经照办了。马越在电话的最后忽然动起感情。他告诉傅东山,那晚在傅东山家里,他说的确实是真心话。傅东山问马越说的哪些话呢?马越说:“当年要是不走,留下来跟着主任你就好了。”
  现在为时晚矣。
  警察抄了马越的家。小王夫人以泪洗面,对其夫行踪竟一无所知。奇怪的是马宅并没有起出太多来历不明的钱财。马越曾自称不会把自己的政治生命拿去卖几个小钱,他显然没说真话,但是这个人似乎也不是太贪财,他贪的似乎是自己那张脸。除了擅长往脸上擦粉,看来他还出手大方,报纸上的贪官把弄到的钱往床铺底下藏,他不,他利用职权帮苏京华之流谋利,换取他们替他十万二十万一把把拿去送人铺路,交结关系,图谋升官掌权露脸,似乎还没想往自己抽屉里放。据说马宅里钱不多,唯马越多得吓人,这人的真身无影无踪,家里却还留有成千上万个马越。那都是一些照片,墙上挂的,桌上摆的,抽屉里锁的,书柜里堆的,全是。照片中成千上万个马越无不衣冠楚楚,神采奕奕,一脸春风,是成千上万副得道之相。
  但是有一处例外:马宅书房书桌的玻璃砖下显著位置上压着一张放大照片,有如供一尊真神,不是马越,却是傅东山。照片中的傅东山挺严肃,眼睛略有些眯,眼光直视,眼神专注,眸中有两颗亮点。
  马越说过,夜深人静时他坐在书桌前常想起这个人来。
  原载于《时代文学》2005年第2期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夏天什么料子最凉快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