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部末日类小说小说男主角叫林森

极品富二代593_第593章 林森的应对_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 第593章 林森的应对推荐阅读:
全世界都在播着林森穿着女式情趣内裤的新闻。(www.MianHuaTang.cc 棉花糖小说) 虽然林森并不是什么知名大导演,但是因为他导演的身份,这样的新闻立即就有了爆炸性的效果。 林森曾经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可以登上各大新闻的首页,很幸运的是,今天他做到了。 只可惜并不是靠着电影上的首页。 “您有新短消息,请注意查收。” 林森刚在床上躺下,手机就响了。 林森拿起手机,发现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视频影像。 职业习惯让林森本能的想要把这段影响删掉,因为他作为一个导演,总会有一些想要出名的人不知道从什么途径找到了他的电话然后给他发表演的小段子,希望能够得到他的青睐。 只是,在即将点下删除键的时候,林森犹豫了一下。 停顿了几秒钟,林森将视频给打开了。 视频一被打开,一阵浪荡的声音就出现在手机里,林森连忙将手机声音调的最小。 手机里,一个男人正和四个女人酣战。 那个男人正是林森。 视频十分的清晰,可以很明显的看出来是一个人拿着摄像机在拍的,而且拍的十分正大光芒,甚至于拍的那个人还在说话。 “林导,爽不爽?” “爽!!” “林导,看镜头,来,摆个v的胜利姿势!!” “耶!!” “怎么回事?!”林森的汗一瞬间就下来了。 他完全忘了有这样一段事情,昨天晚上他在刚开始啪啪的时候还是有印象的,可后面随着酒意上来,特别是在吃了什么刺激精神的东西之后,林森就断片了,对于后面发生了什么,林森是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在他想来,后面应该就是不断啪啪啪啪了,可是眼下看来,自己后面竟然还拍视频了!? 林森将视频的声音稍微调大了一下,那摄影的人说的声音林森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对了,那个叶总!!”林森整个人打了个寒颤,那个拍视频的人说话的声音,跟昨晚喝酒的叶总是一样的。 一瞬间,林森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一切都是个圈套!!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亲爱的,我能进来么?”苏菲站在门口说道。 “别进来,滚远点。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cc”林森怒吼一声。 “那我不进去了。”苏菲似乎被吓了一跳,躲回到了客厅里。 林森继续看视频,视频里的自己一点都看不出喝醉了的样子,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好到了不行。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林森的脑袋里不停的回荡着这三个字,这视频竟然是正儿八经的拍的,那就存在了主观故意性,要是被曝光出去,那自己可就跟当年的陈某某一个性质的了,甚至于自己的性质还更恶劣,因为自己一个对四个啊! 就在这时,林森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有人打电话过来。 “林导好体力啊。”电话那头是一个戏谑的声音。 “你是谁?为什么害我?”林森连忙问道。 “害你?我这怎么害你了林导?看你视频里不是很爽么?为了找这几个人我可是花了不少钱,一般人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够上了他们一次,我一下子让四个人齐聚,对你这么好,你竟然说我害你,你真是让我太伤心了,林导。”电话那头语气难过的说道。 “我自问最近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林森咬着牙说道,“你是不是想用这个视频来威胁我?” “威胁你?威胁你什么呢?”电话那头笑道,“我对你没有任何需求,我也不想着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我就是单纯的想要弄你而已,对了,告诉你一下,刚才发给你的视频只是一小段,我足足让人录了一个多小时,回头我会让人发到网上去的,在这里我预祝林导,能够睡得安稳,再见。” 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喂,喂?”林森还想说点什么,无奈听到的只是忙线的声音,林森连忙再把电话打过去,可是这一打林森才发现,对方的来电竟然已经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林森局促不安的坐在床上,汗如雨下,如果视频真的被曝光,再联系这会儿被吵得火热的女式情趣内裤事件,那林森这辈子都别想着能拍电影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投资商会找他这样有污点的导演来拍电影,更不会有人去播放他这样有污点的导演拍的电影。 “冷静,冷静!!”林森深吸了两口气,他在努力的回忆刚才那个人所说的话以及他说话的语气。 林森有一个不叫特异功能的特异功能,那就是他对声音十分敏感,只要他听过的声音,基本上就不会忘记。刚才电话里对方说话的声音虽然有点控制着的样子,但是声音的本质却是不会变的。 林森努力的回想着自己最近见过的每一个男人,然后分析着他们的声音。 “赵四!!”林森突然眼睛一亮,刚才那个说话的人的声音和自己之前认识的一个叫赵四的人很像,而且在前些天,林森还曾经暗示过赵四的女朋友潜规则。 这赵纯良,就完全有动机来害他了! 一想到这,林森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他本能的想要叫苏菲进来让她帮忙把赵四找到,可是转念一想,林森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就算是找到赵四又如何?没凭没据的,自己怎么说他?而且,要是赵四已经提前将视频给发到了网上,那自己就算找到他,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当务之急,就是找到法子控制住赵四不让他把视频发到网上去。 林森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 “苏菲,你进来!”林森大声喊道。 “好!”苏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后房门被打开,苏菲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你过来一下!”林森对苏菲招了招手,苏菲立马就像小鸟一样扑向了林森。 “亲爱的,有什么事吗?”苏菲问道。 “我碰到事儿了。”林森深吸一口气,说道,“新闻你都看到了吧,我被陷害了。” “谁?为什么要陷害你?”苏菲紧张的问道。 “你的同学,吴媚,你知道吧?”林森问道。 “知道啊,你不会是说媚儿吧?她不可能陷害你的!”苏菲连连摇头。 “前些天我不是说要给她试镜么?然后我就让她试镜了一下,结果我发现她镜头感很差,也没什么演技,我就没打算让她参演我的新电影,可能我当时说话说的不是很好听,因为你也知道,我这人对电影的要求是很严格的,结果可能因此触怒他了,他男朋友赵四,好像挺有实力的,还专门打电话威胁过我要我给吴媚戏份,我当时就不答应了,结果今天早上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昨晚喝醉了在酒店睡的觉,一觉醒来我就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身边放着情趣内裤,然后房门外有人喊着火了,我当时想穿衣服的,但是发现自己的衣服都没有了,我只能随便拿了条女式内裤然后跑出酒店,结果…” 林森将自己今天碰到的事情简单的跟苏菲讲了一遍。 “你是说,是赵四设套害你?”苏菲问道。 “是的,刚才有个人打匿名电话给我,说如果不让吴媚演戏就要爆出我昨晚光着身子的视频!你说现在的人怎么这么猖狂啊!”林森气愤的说道。 “没事的亲爱的,这事儿我去跟媚儿说说,她不是那种会害别人的人,至于那个赵四,那人好像有混黑,我见过他打架,我让媚儿去劝劝他吧?”苏菲说道。 “如果不是吴媚的要求,那赵四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来陷害我?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紧把视频给拿到手上,不然他们等于就是有了我的把柄,以后要什么都可以威胁我了。”林森说道。 “那咱们要怎么做啊?”苏菲问道。 “既然他们有我光着身子的视频,那咱们,也可以考虑拍一个他们光着身子的视频,我教你一个办法…”林森将嘴凑到苏菲的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啊?这样不好吧?”苏菲面色纠结的说道,“媚儿是我的好姐妹。” “什么好姐妹?现在是老公重要还是姐妹重要?他们都害的我这样了,你还跟他好姐妹?”林森黑着脸说道。 “那…那好吧。”苏菲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咱们就拍一个吴媚的…不过,不过你要答应我,咱们只能拿这个和他们做交换,不能发到网上去!”苏菲说道。 “保证不会!”林森说道,“我发誓!” “那好吧,我约一下媚儿。” 午饭刚过,吴媚就接到了苏菲打来的电话。 “逛街?好啊!”吴媚听到电话里的苏菲约她出去逛街,想着今天也没事情干,就和苏菲一同出门逛街去了。 两个人逛到了下午的六点多,苏菲主动邀请吴媚去吃火锅,刚好赵纯良给吴媚打电话说晚上和别人有约了,吴媚也就答应了苏菲的邀请。 一顿火锅吃完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多,两个人身上一身的火锅味。 “身上的味好重,咱们去泡个澡吧,我知道附近有个会所挺不错的,昨天才去过一次呢!里面还有做护理保养的,刚好咱们一块儿去保养一下。”苏菲主动发出了邀请。 “行啊,不然这一身的味道走出去也不好!”吴媚不疑有他,答应了下来。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本书手机阅读:发表书评: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593章 林森的应对)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上一章: &&&& &&&&下一章:由于您的浏览器禁用了javascript,无法正常使用本网站功能,
其它关键字
小有名气的明星林森雨,遇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克星叶准。一个英俊活泼像条大狗,一个凶巴巴不温柔不像饲主。但他就是认定他啦。从青涩少年时代到多年以后,从朋友到情人,慢慢地与他携手。一切顺其自然,便到地老天荒。两个人都有二次元原形,很容易看出来是谁。不喜勿入。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花季雨季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准,林森雨 ┃ 配角: ┃ 其它:
文章基本信息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近代现代-爱情
作品风格:轻松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连载中
全文字数:30563字
是否出版:
尚未出版()
授权项目:
□实体  ■非实体
发表方式:
保护性发表
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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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冻爱甜蜜,凉凉的滑滑的,像初恋的味道~哟,叶准,来一俊
叶准逃了下午的最后两堂政治课。跑去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睡觉。
旁边有人拍拍肩叶准的肩道:“哎,你们认识啊?林森雨的球技……
叶准虽然凶,但还不是坏人。
面对林森雨“盛情”之邀最后他……
虽然两人才认识两天,但林森雨似乎对叶准特别的投缘,简直把……
叶准还没回信,又弹出来一条新信息:“小叶子你在吗,我……
叶准和曹润是青梅竹马,两个人向来熟得很,他也不罗嗦,直接……
三个人闹得累了,坐在客厅吃夜宵的时候,曹润已经被欺负……
叶准一觉醒来,还没清醒,就听到客厅里传来起伏的笑声。
天生一对9 下
林森雨不是白痴,林森雨就是这么反驳叶准的。
叶真在林森雨肩头上尖叫:“哥哥欺负人啦——”那声音别提多欢快了……
“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林森雨见势不好连连后退,飞速地转过身往……
好软,比手摸到的时候,更软,更柔,像云一般。
这是叶准在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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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条路飞往木桥(短篇小说)
■&&&&
“呜呜”和“哇哇”是父亲口中发出最多的声音。那声音如此难以理解,以至于我和弟弟把双手甚至双脚都用上,也比划不出所以然,只能相视摇头。母亲不一样,她有着灵敏的耳朵,眼神也好得吓人,能清晰地分辨父亲吐出的字句长短、喘气粗细、语调起伏……当然还有他石头般僵硬的表情的细微变化。这种被我和弟弟视为不可完成的解读工作,在母亲那里轻而易举。有时我们也会觉得母亲翻译的不是父亲的原意,我和弟弟一致怀疑,父亲说话的语气,怎么会和母亲一模一样?母亲肯定在翻译过程中,加入了个人的创作。有时母亲的耳朵又灵敏过头了,从厕所里拎着裤头,急匆匆地跑到父亲的躺椅前,喊着:“他说什么了?”而父亲其实在昏睡。
  “那座桥,肯定是要修的……”母亲疑惑了许久,从父亲的口中翻译出这么一句话来。可能是这话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忍不住立即跳出翻译的身份,对父亲强加批判:“你都这样了,修桥不修桥,关你什么事?你还能去走一走?你还能爬到桥墩上去?”嘲讽完,母亲又有些感伤,说父亲变成一棵树也就罢了——至少也得是体谅她的树吧?他此时无视她独自拉扯我和弟弟这两只猴子的辛苦,竟然去关心一座他永远也用不着的桥,这不能不让她心寒,不能不让她觉得他的心也差不多要硬化了。母亲被自己翻译出来的话惹得闷闷不乐,父亲却在木躺椅上一动不动,脸上像笑又不像笑,那是一种凝固的表情。
  我几乎记不得父亲是怎么变成这个模样的,他身子僵硬了一半,随时抖啊抖的。但此前毕竟还能走动,这两年则是不要人扶着,就基本上只能躺着了。我问过母亲那是什么病?她丢过来一张发黄的病历单,上面写的字我都认识,却还是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躺椅占据了父亲生活中三分之二的时间——另外三分之一,是在床上。他刚开始没法走动时,镇中学里的老师时常过来看他,有人还说他命好,说他基本上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美好生活。也有反驳的:“谁说王老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他比这个还要命好,手都不用伸,嘴巴也不张,都得靠旁人伸手好不……”因是熟人,这样的笑话并不能引起母亲的反感,至于父亲,他都成为一棵树了,他的感受自然已被忽略。也有说母亲命好的,理由是,这几年,相邻的镇子发廊林立,妓女横行,很多男人时常往那边跑——镇中学里跑得最勤的,就是校长了——我父亲对我母亲如此忠诚,从没去找那些发廊女,我母亲的命,能不比其他女人好?
  父亲早年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我们家自然也就在镇中学校园里。父亲倒下后,维持生计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母亲身上。学校里有不少乡下学生,学校没有宿舍,没法住,很多老师就把所居住的房子隔成小间,摆上陆架床供乡下学生寄宿,也给学生煮饭,收些寄宿费、伙食费。我们家里就住了十多个乡下学生,整天叽叽喳喳。房子早些年被父亲修了第二层,二楼偏南的角落,是我和弟弟的空间,和寄宿生保持着距离。
  我听过关于父亲的一些传闻,说他早些年,即使不算英俊潇洒,在镇中学那一堆矮黑的老师中,也称得上鹤立鸡群。作为镇排球队的主攻手,他还参加过县里组织的排球赛,到县里的大场地接受过县太爷和无数观众的欢呼。而父亲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一直是纠缠着我的问题。问母亲,她不是话语不清,就是不耐烦地喊:“小孩崽,问什么问?问了,你能医好?”而这一切,在弟弟那里,都不成为问题,他对父亲的事不觉丝毫不快,他是家中唯一无忧无虑的家伙,吃饱了睡,睡足了玩。在镇中心小学读书的他,据说已经培养了几个小跟班,整天行凶作恶,有时甚至守在小卖部门口,看到同学拿着冰棒出来,夺了就跑。这些传闻我和母亲并没亲眼见,而是来自前来告状的弟弟的同学父母。
  母亲在这时,基本上对打上门的告状不正面回应,而是显示出了政治家的狡猾,她摇晃着躺椅上的父亲:“你起来咯,你起来,把那小贼子打一顿,哪这么坏哦?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她一摇晃,父亲口中就支支吾吾地发出些什么声音,她便侧耳听:“你要干嘛?你要放尿了?要放尿?刚放半个小时,又要放?……”母亲对着门口的来客摇头苦笑:“你先……等会,我先扶这棵树去放尿,回来再跟你一块收拾那小贼子……”来客的兴趣和斗志已被消磨殆尽,扭头就走——心软的甚至还会安慰安慰,安慰出母亲的眼珠泛红。父亲那被母亲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尿意,帮助我们家击溃了无数强敌。
  那场台风是在暑假来临的。镇子就在海南岛最大的一条河流的南岸,在关于这条河的记忆里,有很大一部分是跟洪水相关的。每次台风过后,上流的水库装不了那么多水,就开闸泄洪,河水暴涨,小镇的大部分房子,便泡在浩浩黄汤之中。有些早富之人,修建了房子的第二层,便安然地在二楼窗口,看着其他人在黄汤中手忙脚乱,自豪感倍增。低洼处的房子,往往被浸泡一米多两米,手忙脚乱搬迁家具的人咬牙切齿:“一定要赚到钱,把第二层修起来。”
  台风夹带雨水,开始了猛烈的袭击。下午,母亲已经从菜市场带回了风雨侵袭带来的变化——菜价翻倍。母亲咒骂了卖菜人黑心肝之后,还是多买了一些菜,并且贮存了面条和饼干。我们的房子在镇中学校园里,依傍着小镇的高地“下村岭”,往年的洪水从来没有涨上过校园。母亲不怕洪水涨到家里来,却还是带领着我和弟弟把不能泡水的东西搁置到高处。每放好一件东西,母亲就哀怨地看着躺椅上的父亲:“水要真来了,那棵树可怎么跑?”
  天色渐黑,迷蒙之中,校园里的树七倒八歪。母亲从信号极其不好、声音断断续续的收音机里得到新的消息,说还有大风要来,大雨也跟在后头。唯有弟弟十分兴奋:“要跑水吗?要跑水吗?水肯定会浸了我们家吧。”他强烈地期待着洪水的到来。雨水随着夜色变深而不断加大,母亲有时会披着雨衣到学校里的小卖部打听消息,回来就宣布,水涨到哪哪哪了。父亲被扶到床上,可他还没睡,嘴里又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母亲用毛巾擦拭着头发,听了一会,骂道:“又关心那破桥了。水这么大,修什么桥都没用。这条水,每年不死几个人不甘心。”
  一有风雨,父亲体内潜伏的风暴也冒头应和,他手脚抽搐,口中发出呻吟。母亲把门栓死,可没法把风雨声隔绝在外,雨水从门缝渗透,一楼的地板已然湿透了。电早停了,点燃的煤油灯光晕昏黄,我很早就睡了。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那是从父母亲的房间传来的,隐约听出那是父亲的声音,像是喊痛,却又有着某种旋律,竟像是一首歌。我想挣扎起来去看看,可浑身酸软,屋外的风雨声带着强烈的催眠力,让我没法站起。
  那声音,催我醒来,又催我睡得更沉。
  第二天早上,雨小了许多,风时大时小,残枝断叶遍地都是。弟弟兴奋地喊着:“跑水了,跑水了。”母亲看着他,要怒未怒。小镇低洼处全都泡在水中,很多人不得不被迫转移到高处,也就是弟弟口中的“跑水”。镇中学已经打开好几间教室,让跑水的人家临时住下。父亲竟也起得很早,口中发出某种急躁声。我和弟弟不太理解,问母亲,她不好气地说:“他说,扶他去看看那些跑水的人。”这倒是个难题,雨是小了,风可没停,路面全是污水,要扶着他走到教室,那不比把带着一块巨石游泳容易。
  瞧母亲疏忽,我溜出家门,朝教室跑去。有四间教室都塞满了人,有老有小,热闹非凡,有啃着饼干的,也有呆呆地看着别人啃饼干的。不时有披着雨衣的中年人出去和返回,报告着水位上涨到哪了。而其实不用出去,站在教室门口,就能瞧见低洼处的校门,已经有半个人高的位置,浸泡在污水中。跑水的人说什么的都有,不清楚那到底是哀叹倒霉还是觉得兴奋。小孩们都是很高兴,已开始玩捉迷藏。
  趁着雨小,我跑回家里。在门口,就听到了母亲的呼天抢地,左右邻居都在安慰她,她却没有调小音量的打算。父亲在躺椅上喘着粗气,眼睛瞪得鸡蛋一般,已经僵硬的脸皮,在试图表达某种情绪,却只能组织出一种难以说清的怪异。弟弟沮丧地站在旁边,眼珠通红,很显然也哭过。我不敢说话,悄悄地用衣角擦着头顶半湿的头发——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几乎是不间歇地号了十分钟,才渐渐收敛。邻居们劝说多了,觉得没意思,摇摇头各自回去。
  屋外,一片极大的乌云压过来,这雨,还得下。
  问弟弟发生了什么。他说:“爸一定要去看水——妈拗不过他,扶着他出去,没走两步,就在那摔了,你看,就在那!”他指着门口几米外的一个水洼。整整一个上午,母亲都憋着脸。副校长带来了镇政府买的面条和黑糖,让母亲煮上一大锅,端到教室里,给跑水的人吃。面煮好了,弟弟要抢着吃,被怒气未消的母亲按在门板上打。母亲边打边叫:“老的气我,小的也不听话,打死你这个气人精。”弟弟嘴硬得很:“爸气你,打我干嘛?你去打他!你打他!”
  母亲手一松,说不出话。煮好的面条装到水桶里,母亲和我一起抬着,放到三轮自行车上,盖上雨伞,母亲在车上骑,我在车后面跟着扶。长长一声叹息后,母亲说:“阿黑,你要听话点,你也不听话,我就真气死了。”我眼睛茫然,看着头顶上直压而来的黑云,不知怎么回答。母亲说:“你爸心里想着别的女人了!”我愣了愣:“爸那样,动都动不了,怎么会……”母亲说:“他心还能动,他心里还想着。”我忍不住笑了:“真的心里想着,又有什么关系,他能做什么?也只能想想。”母亲踩车的脚立即停下:“谁说他不能做什么?谁说的?他昨晚不还哼那歌了,他不是老念叨着去看桥,他今天不还死活要去看水?”我记起了……哦,昨晚,父亲真是在哼着歌啊……可,这,和看水有什么关系?又和女人有什么关系?母亲又踩动三轮车,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也是,都死人了,还能做什么?”
  我更加疑惑了,这又有死人什么事?
  水退之后,整个镇子都铺上一层厚厚的黄泥。被淹的人家都在冲洗墙壁。水返回原位后,岸边青碧的茅草,也染上了层层灰黄。河边围绕着很多人,都是来看木桥的。小镇在河水南岸,要到北岸去,唯一靠的就是这座木桥。早些年还有木船摆渡,有一年,大水泛滥,木船翻了,一下淹死十多人,成为镇上人不愿触及的悲惨记忆。在那之前,镇上也呼喊多年,希望县里修一座水泥桥,这下死人了,不得了了,说是要修了,省里面也拨款了。最终也没修成,那些拨款被用来修建了县城里的一座新桥。此后,小镇上的人每到县城,都会望着那座桥叹息。为了方便,北岸一个村子自发集资修建了木桥,方便两岸人的往来,但需要收过路费,不然木桥没法维持日常的修护。每次大水之后,木桥都会被冲毁。不断地冲毁和重建,使得这座木桥,成了小镇人的念叨。这一次洪水太大,把木桥冲得比较彻底,眼力好的人,才能在若隐若现的水纹下,看出哪里曾埋下过木桩。根据母亲的说法,台风过后,父亲口中支吾着的言语,有百分之七十都是关于这座木桥的。母亲对父亲的喃喃自语,露出强烈的不屑,还带着酸酸的语气。
  台风过后,天热得有些过分,热风一起,父亲就有强烈的说话欲望,我和弟弟也在他的反反复复中,慢慢能猜出他的意思。他反复说,要去河边看看。
  秋季开学之前,母亲终于松口了:“黑,你和你弟弟扶那死树去看看河水。”我暗暗计算了行走速度,要把他扶到水边,天都黑了。
  母亲把父亲扶到三轮自行车上坐好,让弟弟扶着,我踩着三轮车,朝水边去。
  已经有人在修建木桥,木板和木桩,堆在河的两岸。
  来到水边,一路上兴奋不已的父亲倒不再发声了。
  三轮车停下,弟弟才松了一口气,跳下车,甩着手,说:“麻了,麻了。”
  父亲靠在车上,他也只能靠着。我试图把他扶起,他脖子硬扭了一下,表现摇头。阳光很烈,劈头盖脸泻下来。还好有些风迎面吹来,带着河水的湿气。父亲眼睛发直,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在某一瞬,我觉得他变回了那个正常的父亲,那个我早已陌生了的正常的父亲。我有点心酸,不敢看他的脸。他已经多久没有用眼睛来打量这个小镇了?对于腿脚好的我们,这小镇是弹丸之地,吐痰一用力,就会喷到镇外去,可对他来说,这俨然一片无法穷尽的浩瀚汪洋了。
  一个修桥人停下手中的活,对着我笑:“桥冲坏了,现在过不去了。得等几天。”
  ——他是以为我要带着父亲到北岸去吗?
  那年秋季,我升上了初三。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有一天能考上大学,她幻想着我大学毕业后,她就锦衣玉食风风光光。她对此坚信不疑。她最担心的是弟弟,他的顽劣已是难以管束——母亲把这一切的根源,归结在父亲身上。各种风气吹进镇上来,赌啤酒机的、放黄色影碟的、吸毒的……到处都是诱人的场所,母亲很害怕弟弟到那些地方去。有时半天没见到弟弟踪影,母亲就开始癫狂,翻天覆地要把他揪出来。
  我的同学当中,有人吸了粉,被父亲扯回家,扭到了戒毒所。也有的同学,拉帮结派,组成了一个小帮会,横扫一切,校警也对他们避让三尺。更引起议论的,是我班上一个看来最文静的女生,却被发现已经怀孕五个月,而她竟然说不出到底吹大她肚皮的是谁。我心里暗暗喜欢过她的——谁不喜欢她呢?可就是她,竟然大了肚子……这个建墟三百多年的小镇,骨子里有一种古板的东西,这种古板也让它保持着某种硬朗,不轻易为外物所击垮。可现在,很多人都感觉到一种变化正在临近——是什么,都说不上,但此前的硬朗在慢慢地消散。
  深秋,学校换了几个重要领导。新的校领导刚上任不久,就把母亲找去,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母亲黑着脸就去了。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是学校来找,就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学校是跟母亲商量父亲的事。按照校方的说法,我父亲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上课,虽然说当年办了内退,但有一些手续并没有理顺,今天找我母亲,就是商量着把材料补齐,补交一些钱;要不,学校停止给我父亲发内退工资。
  校领导问意见时,母亲一言不发。
  校领导又叹气又摇头。
  母亲回来了。
  看着躺椅上嘴角歪斜的父亲,母亲狂奔而出,堵在新校长宿舍门口不休止谩骂。母亲的这一次出征,完全是超水平发挥,她先把父亲晾出来,占据了一个道德高地,再哭诉她这些年独自带着我和弟弟的辛苦,再接着,她便在地上打滚,滚出满身尘土。我跑去看时,完全被她的气势吓傻了,不敢拉她。弟弟冲上去了:“来这里哭什么呢?要哭,也回家去哭,别在人家门口……”围聚的人越来越多。
  弟弟伸出手去拉她,反被她扯住,按倒在地,狠狠地揍。在以往,母亲的手还没碰到,弟弟便会鬼哭狼嚎,这一次,母亲手上力道结实,弟弟却一声不哼。周围的人瞧不下去了,上前解救弟弟。话头就多了起来,吱吱喳喳,有人探头往校长宿舍门里看,让他出来说说话。
  校长出来了。
  这个新校长浑身都是圆的,这使得他说什么话都像是在笑。他笑着说:“什么事,好好商量。”我也是好久之后才想明白,他那不是笑,而是严肃、绷紧的谈话。后面的事,就很顺理成章了,母亲以她的哭天抢地,取得了胜利。
  当天一直到很晚,母亲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她表扬弟弟出现得及时,说要不是他去拉,她都想不到法子打动校长呢!弟弟不理会母亲,他偶尔瞧瞧我,眼中射出奇怪的光。我很清楚,他这是责怪我没有伸手去拉母亲。住我们家的那十几个寄宿学生,都在暗自谈论着什么,当我把目光扫过去,他们就都安静了。
  在暑假里,给父亲擦身的活都是母亲来,开学了,单单料理那十几个寄宿生的伙食都够她忙的,便由我和弟弟轮流给父亲洗澡。
  把父亲的衣服脱下,让他在矮木椅子上坐定,我听到了父亲嘴里哼了一声。
  “说什么?”
  “……欧……”
  欧?……是黑的意思?他是在叫我。
  “怎么?”
  停了好久,父亲寄出一些密码般的话语,……今…今天,你你你……妈……
  我愣了许久,把温水倒在他肩膀:“今天,没什么!”
  父亲嘴里又哼哼哼着什么。我多希望还像之前一样,听不清他的发音,可近来,我发觉自己的理解能力在不断接近母亲,越来越能理解父亲的吱吱哼哼。他的发音带着浓重的浑浊,好像含着一口水,舌头在搅动水波之中,发出迷蒙的词语。听懂他的话,就是从浑浊当中,辨析出原意。说来很难,却也不难,他能说出的词句很有限,和他早些年在课堂上的口舌伶俐,已不可同日而语。理解他的话,当然也得注意观察他的眼神,那眼神看似呆滞,却掩藏着万千变化。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在简单的眨动之间,传达出如此丰富的意思。
  我有时只能假装不懂。
  我还没把温水浇到父亲的头发上,他的脸已经有些湿了。我拧掉毛巾上的水,用散发热气的毛巾,遮住他的脸,遮住他意义多姿的僵硬表情。
  我眼前空了。
  听懂了父亲的话,便有了向他证实的兴趣——比如说,母亲一直怀疑他心中想着的那个女人。
  说到那个女人,镇中学里的人,都知道,甚至镇上很多人,也都听说过。那是若干年前在镇中学教音乐的一个女老师。关于这个女老师,流传着很多传说。比如说她性格高傲怪异,和所有她教的学生都如同仇人,每节课,她花一半的时间在向学生训话上。又比如说,她当年可算是貌美过人,吸引了镇上无数年轻人的目光,可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她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人,怎么会看上那些二流子?这样的女人出现在一个偏远小镇的中学校园里,难免会引来纷纷议论,难免有许多关于她的花边新闻。她每个周末都上县城,被传成了她跟县里一个教育局领导的周末桃花开。女人们传说这些话的时候,证据确凿:“就她那样子,怎么可能不勾搭一个领导?她想调回县里啊!”
  传言乱出的时候,母亲就曾听说过,作为镇排球队的主攻手的父亲,赢得了音乐老师的侧目。母亲从没亲眼见父亲和音乐老师一起出现过,但她坚信无风不起浪。以父亲保持得很出色的身材,以父亲教语文的能说会道,真要在镇上筛出一个能和那高傲女相配的男人,也只有父亲了。母亲和父亲闹过无数次,父亲都淡淡地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倒是想,人家看得上?”母亲不依不饶:“你果然想……你果然想……”又是一番闹腾。当然,也不排除母亲暗中去查找过证据。
  那时,小镇上的男女要见个面,还偷偷摸摸的,有人传说木桥边曾是不少男女约会的场所,岸边齐人高的野茅,为约会者提供了天然屏障。我曾想象,某个淡月迷蒙的夜里,父亲外出了,母亲瞪圆她的大眼,寻遍大街小巷,寻到木桥边,在野茅中翻找,希望能抓一个现成。我问母亲:“你去岸边找过吗?”母亲哼哼冷笑:“我去那干嘛?你以为人家真看得上那棵树?”她在冷笑,但语气并不硬。我想,我爸当年还没变成植物呢!母亲冷笑完,也显得有些伤感:“唉,那些事,都多久了啊……人也死了……那么久,不记得了……”
  音乐老师是投河死的,关于她的死,我就听到很多版本,每一个都蒙着让人心乱的桃花色。母亲叹息地说,镇上那么多张口都在传她的话,谁受得了?被人家传死的。多清白的人,被传这么多,都成了脏的了,她羞不过,才投了河。父亲在躺椅上哼着说要去看木桥时,母亲就嘲笑他:“当年和她一块到河边快活的,有你吧?是不是想起了,要去看看?”母亲的话总是会引来父亲的一阵笑。其实,那不是笑,他僵硬的表情没法自如地控制笑容,但还是能从他的眼角边,看到一丝笑意。
  我向父亲询证的,有两件事,一是他到底和音乐老师,有没有关系?二,他为什么这两年以来,一直想去水边看看?向父亲发问时,我却已经清楚,无论他回答是或者不是,都很难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僵硬的身体,掩饰了他的真实内心。父亲花了一个上午,才跟我表达清楚他心底的话,他认为,音乐老师根本不是投水死的,只是一脚踩空,淹死了。
  我对音乐老师和父亲的关系,充满了兴趣,他们真的毫无交集,我就自己去构思出一个莫须有的故事。已经确证的一件事,是台风夜里,父亲嘴里哼的那首歌,和音乐老师有着莫大的关系。当年音乐老师负责学校的播音室,在傍晚时候,会播放一些歌曲,她的喜好,便强加给了全校的人。下午风吹起的时候,随风飘荡的,常常是一首邓丽君的歌——也就是父亲哼的那首。不止我父亲,当年校园里所有的人,都在这首歌的伴奏下,开始煮饭和炒菜,开始打小孩屁股和喂猪。
  弟弟对我的沉迷幻想,很瞧不起。他越来越有一副老大的样子,指挥着五六个小伙伴,淡定自如。母亲看到他,觉得无比焦虑;看不到,更焦虑。母亲常说:“阿黑,你去问问,你弟不会又做了什么事了吧?”我说,近来根本没人上门告状,说明弟弟表现还是不错的。母亲提出了相反的看法,人家找上门的,那还是小事,最怕的,就是他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我说,按照你的说法,从没人上门告我,是不是我做了很多很多见不得人的坏事?母亲不屑地看着我:
  “就你?放个屁都没臭味……”
  一天夜里,弟弟鼻青脸肿回来,母亲盘问了许久,他也说上一个所以然。他根本什么都没说。母亲找了一根布带,把弟弟双手反绑,挥舞着木棍打他的屁股。我上前拦,挨了几板子。弟弟不领情,说:“拦什么?让她打。”母亲手腕酸了,丢下棍子,掩面抽泣。最后,是家里的寄宿生上来劝说,才给弟弟松绑了。那些寄宿生翻找来刺鼻的正骨水,给弟弟擦拭着身上的淤青,劝他以后不要这么嘴硬。
  母亲指着躺椅上的父亲,手臂颤抖。
  ——她抽搐的手臂,多像是父亲的。
  木桥修好的时候,在北岸的收钱点燃放了一挂鞭炮。父亲不知如何得知新木桥即将通行的消息,要求我们推他到水边看看,被母亲断然喝止。我去看了,水中已经有两个被冲毁的旧木桥遗迹——被冲毁后,水中残余的木桩若想拔出来,需要花很多气力,修桥者往往便在原址移动两三米,重新打桩。我回去后,和父亲说起了木桥边的情形。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点了炮,炮炸完了,就通路了……”
  “堆……响……波……”父亲发出的声音,在我耳中自然过滤,排除掉浑浊和歧义,排除掉腐肉和杂物,剩下的意思,便是“水深不”?
  “可以过桥,不深。”
  父亲不再说什么。
  父亲不愿提,但在母亲的含含糊糊中,在她的嘲讽、痛斥和心疼中,我还是知道了父亲对木桥的奇异感情。当年船翻淹死人后,镇里组织材料,向县里说明修建一座水泥桥的必要。父亲作为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是镇上一支笔,他挖空心思,把材料组织得情感饱满血泪纵横,总算打动了上头。后来批钱了,可桥却修在了县城里,这让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接受,他不断怀疑,是他没把材料写好,才导致那座水泥桥飞了。母亲看着父亲,像看着她最小的儿子:“你爸就那样,跟他没关的事,也挂心着……现在好了,他变成木头了,拿去插进水底,倒是可以当木桩。”
  父亲发病初期,母亲经常以泪洗脸,后来习惯了,母亲也变换了另外一副模样。父亲好的时候,母亲是性子和善,父亲发病后,她开始活力过剩,嗓门变大声嘶力竭。父亲发病后的种种事情,开始在我脑海中攻城略地,把此前的记忆驱逐殆尽,好像父亲从来便是躺椅上的这模样,好像母亲从来便是这样的不可理喻。
  父亲当老师时的备课本被母亲叠得整整齐齐,好像他有一天还会站起,抖掉上面覆盖的烟尘,夹在腋下,就朝教室走去。我是在家里大扫除时发现这些备课本的,解开绑着的细绳,我像是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在翻开武林秘籍。并没有记着什么秘密,父亲授课时的篇目,和我课本里的所学,有了一些变化,但也有相同的。本子里记着的某篇文章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和我在黑板上抄来的,没有多少变化。备课本的纸张已经泛黄,蓝色水笔所留下的痕迹让人疑惑,说不出本来颜色就那样,还是时间让颜色彻底虚化。
  父亲好像不是太有耐心,每一篇课文的教案,开始时候工工整整走正步,写到篇末,文字笔画脱离引力,开始飞行。翻看那堆厚厚的备课本,我就坐在父亲的躺椅边,他眼角有股骄傲。我知道,那些一次次起飞的文字,是他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录。这样的记录,对正常人或许意义不大,对他,却不一样。要是没有这些本子,他会不会在日复一日的僵硬中,怀疑起所有的往事?
  我想在备课本中发现一些父亲的秘密,若是里面夹着当年的音乐老师送给他的纸条之类,那就更好。倒还是有些发现,比如说,一个本子的末尾那页,写着一首歌,是《东方红》的歌词,歌词顶上是谱。歌词的字,是父亲的笔迹,开始那行,整整齐齐,写着写着,又脱缰跑马了;而歌谱,则不太像父亲写的。另一本子的封三,则只有两根线条直直垂下,是一个长发女人的轮廓。我惊喜地问,这是什么?这歌谱是不是音乐老师写的?你画的这个,是不是她?父亲呆呆地,好像是搜寻了好久,才给我一个说法,说当老师时经常开会,有时听得犯困了,就随手乱涂。我照着父亲的指示,果然,在每本备课本上,都发现了一些乱涂乱写,有画在某篇讲义开头处的街上的挑担人;也有在半页空白处随手记下的胡言乱语。这样的随手记录时时出现,塞满他备课本的各个角落。我想,若是学校抽查他的教案,他会不会觉得脸红?
  我正处于擅长幻想的年纪。比如说,我曾暗恋过的那个被查出怀孕的女同学,她有时只是扭头看看窗外,我便觉得那扭头的动作里,饱含着对我的深深思念。她问我一道方程式的解法,被我解读成对我的极度信赖,那个X的最终答案,意蕴万千,最终将指向她对我的爱情;她问我有没有看到某某老师,我又心想,她是在跟我表白吗?……唉……她,怎么能跟别人弄大了肚子呢?怎么能……哦……怎么说起她了,她退学,我多心疼啊……算了,不想她了……虽然我还是挺想的。我还是想说我父亲。
  我的意思是,我其实不断在幻想着,给父亲重新绘出一段被涂去的时光。那些我的幻想,永远不能被证实,却也不会被证伪。就算备课本上都是父亲开会时的乱画,谁又能否定,那首歌,不是他想到了她,想到了她在某次教职工联欢上的摇曳生姿的歌唱,心有所动,才记下来的?谁又能否定,那长发垂垂者,画的不是她?或许父亲只是不想把五官画出,让人看到他的心事。本子空白处那些零碎难懂的句子,也难说不是父亲内心的密码。就算那个歪斜的挑担人,也像是父亲的某种难以卸下的孤独。
  没有在无边幻想中滑行多久,我就被甩回现实。深秋入冬后,天气渐渐变凉,我们家也迅速陷入寒冬。母亲每天早上四点半就起床,去菜市场买青菜、猪肉和粉条,给家中的寄宿生煮早餐。我一般睡到早餐快煮好时,被滚烫的粉条汤的香味熏醒。而这一回,是母亲的凄厉尖叫,让家中的人迅速包围在父亲的床边。母亲已摇了父亲好几分钟,他还是没能睁开眼睛。此时他的四肢都在发抖——发抖是常态,可从没抖得这么厉害的,关键是,怎么摇他也醒不来。邻居也围聚来了,有人就跑出去找车。天色没完全变亮的时候,父亲被抬上镇上拉客的一辆小面包车,往县城医院飞驰而去。母亲的哭诉声在冬晨的寒风中,冻得失真。阴冷的黯晨,带着强大的吸附力,吸走了母亲的呼号。一位与父亲交好的体育老师,也随车一起去了。
  已有邻居老师家的阿姨,帮着煮好母亲做了一半的早餐。寄宿生们也没怎么闹,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似的,不说什么埋怨的话。他们默默吃着早餐,安静得让人害怕。弟弟不吃,一碗热汤粉很快变凉。邻居阿姨摸摸弟弟的肩膀,她的眼圈倒先红了。我对弟弟说:“吃了,赶紧去学校吧,中午放学,估计他们也回来了。”弟弟蹲在厨房已经渐渐暗下来的炉火前,双手抱头,肩膀像起伏的浪。我拎着潲水,到屋子后面的猪圈把家里的几头猪喂了。天色已白,校园里传扬着清晨的广播。一首进行曲,曲调铿锵,是早操的前奏。
  “哥。爸还会回来吗?”弟弟抬起头,嘴唇冻得有些发青。
  母亲要在县医院照顾父亲,就没法给家里的寄宿生煮饭。下午时候,她从医院赶回来,叫来邻居三个阿姨,也叫来家中的寄宿生,把他们分成三组,在我父亲出院之前,他们就分别到那三个阿姨家吃饭,所需花费,寄宿生直接跟三位阿姨结算即可。我和弟弟也被分配给了我们家左边的那阿姨。非常时期,大家也没什么意见,都沉默着,似在等着母亲宣布那个人人最关心的消息。母亲长长舒了一口气:“抢过来了,还要留医几天,问题不大。”弟弟说:“我想去看爸爸。”母亲扯扯他的头发,把他的袖口整了整:“你周末再上去。”母亲交代完,收拾了几套衣服,走进阴凉的下午风,去赶往县城的车。
  周六,我和弟弟在县医院见到了父亲,他基本上已经恢复成“那棵树”的状态。在我们看来,这已经是“最正常”的他了。病房里散发着刺鼻的药水味,走廊里吹着酸败的冷风。父亲病床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不少水果,母亲说是父亲学生送来的。父亲的不少学生,就工作在县城,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就赶来看了。我们进病房时,就有两个父亲的学生正挥手离开。吊着盐水的父亲当然没法说什么,可嘴角却有着一些骄傲。这是他曾当过老师的骄傲。弟弟难得的安静,他绕着父亲的病床转了一圈,在观察着什么。
  父亲的眼珠子随着弟弟的移动而移动。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对弟弟的爱怜。或许,在他心里,是有着对弟弟的亏欠的吧。母亲怀弟弟之时,也是镇上抓计划生育最疯狂的时候。母亲后来跑到一个偏远地方的亲戚家躲着,弟弟生下后,也被寄养在那个亲戚家。弟弟两三岁的时候,性子一直孤僻,话都不多说,见到人就往角落里面躲。我和弟弟见面的机会也不多,每次带着我去看弟弟回来,父亲就连续好几天心情不好。若是母亲去看,则是她找父亲吵闹。有一天,父亲跟母亲摊牌了,他想把弟弟接回来。母亲说:“你还想不想教书?”父亲说:“这老师,不干也就不干了,饿不死。”弟弟就被接回来了。没等计划生育找上门,父亲便病倒了。但也听说曾找上门过,学校曾多次来商量怎么办,都被母亲给击打回去了。后来在镇上管计划生育的,换成了父亲一个朋友,母亲就去问,该怎么办?那人想了许久,说,还能怎么办?就这样。后来也再没人上门问这个事。弟弟也是在家里过了许久,才愿意喊父亲叫“爸”,喊母亲叫“妈”。弟弟已经小学五年级,他现在对此前住在亲戚家的记忆,已经越来越迷糊,有时听我们讲起,他以为是我们合伙骗他。他终于长成了我弟弟。
  绕完了病床两圈,做完了视察工作,弟弟点点头,说:“很好!”
  我们正发愣,弟弟又说了:“还有两天,就能回家了。”
  医生竟真的在两天后同意我父亲出院。
  这一次住院好像使得父亲改变了一些,又好像什么都没变。父亲更加沉默了,原来的呜呜哇哇也很少出现了。母亲显得有一些忧虑,她时常站在父亲的躺椅三米开外静静看着,希望父亲能发出什么声音。父亲的眼睛,也愈加空茫,有时整整一天没说话。
  冬尽春来,我和所有的毕业班学生一样,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复习上,关于父亲和音乐老师的故事,我也没闲情去编造了。春天一到,天气一天比一天更热,夏天在望,毕业考试也越来越近了。夏天开始后,父亲潜伏已久的说话欲望又开始蠢蠢欲动,或许是因为太久没发声,他的声音,已经难以理解,不仅我和弟弟说不上个所以然,母亲细心倾听之后,幻想、联系、猜测……所有的招数用上,也没法翻译出一句确切的话。
  我能看到母亲的沮丧,连她都听不懂父亲了。父亲终于彻底沉入了他一个人的世界,和我们隔着高高的围墙。父亲的眼睛蒙上一种浑浊的水汽,昏黄、模糊——那不像是活人的眼睛。没法行动的父亲,难道却能自由穿行在活着和死去之间吗?在气温最高的时候,我终于参加完中考,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弛了下来。那是1999年的夏天,即使是小镇上,也在风传着世界末日的讯息。考完试的同学,也不关心考得怎么样,而是到处传阅着一本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印刷极差的《诸世纪》。他们争执得最厉害的,是末日将会在哪天到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同学说的,说那些不正常的人,都会给我们指示。有一次,有五六个同学叼着冰棒,在高温中来到我们家,围着我父亲,向他询问启示。母亲的脸黑沉得难看,而我,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耻辱,操起一根木棍,就朝那几个同学挥舞过去。母亲拉住了我。那几个同学丢下冰棒,落荒而逃。冰棒在发热的地板上很快化了,我忍不住痛哭。
  母亲冷冷地说:“你马上要上高中了。到时候去城里读高中,可就要住校了,不能在家,那都要靠你自己了……”由于是暑假,家中没有了寄宿生要照顾,母亲也闲了下来,她让我去找一些同学玩,不要整天窝在家中。当时很多同学轮流请客,邀请伙伴到家里来玩,招待一翻。父亲的事,曾是同学的一个谈资,这让我在和他们交往时,总是有一些疙瘩,我拒绝他们的邀请,也拒绝邀请他们。
  我又翻开了父亲的备课本。
  当纸页翻开,躺椅上的父亲发出一种难以说清的怪叫,手脚抖得厉害。母亲赶忙来把我手中的备课本收走,绑好,父亲才慢慢平息下来。母亲把备课本藏到柜子里,锁好了,她害怕我再翻开,把里面的什么东西放出来。而父亲到底是想起了里面记载的什么,才让他情绪大变呢?我任由自己的想象无边放飞。在我的构思中,当年的一个教职工晚会上,音乐老师演唱了,演唱的并非邓丽君的歌,而是那首《东方红》。虽说是一首带着浓重的政治味道的歌,可音乐老师用的是一种深情款款的演唱方式——邓丽君的方式。这首歌罢,现场所有的教职工都沉默了。父亲也是被震傻的一个。他从没想到,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竟然可以让每个听到的人,都以为是对着耳边呢喃的情歌。本来应该喝彩、喧闹的场面,竟然静了下来。主持人提醒下一个节目开始后,场面才慢慢缓解。也就是这一次之后,学校里很多男老师都开始不信那些关于音乐老师的传闻。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一个生活不检点的人,怎么可能唱出这样的歌?而这结论在女老师那边是不是截然相反,不得而知。音乐老师在学校中说得来话的人没几个,这使得她的课后生活,成了一个不大为人所知道的秘密。父亲后来有没有和她有正面交集,那实在是不好说。但我想,两人肯定有过点头相视的时候。比如说,某次校园中相逢;比如说,父亲参加排球比赛时打出一记好球后,回头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因为这些,父亲在备课本上那些乱涂乱画,才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正因为有这些,她死后,父亲才一直念念在心,三番五次要去看木桥,看她投水的地方。
  我没有问母亲,父亲的病到底发生在音乐老师死之前还是死之后。我没有查证的兴趣,我只会去幻想出一个好玩的故事——我不相信父亲向来是一个如此如此无趣的人。在我的幻想中,若是音乐老师自杀了一段时间,父亲才变成植物,那故事可能便是这样的:父亲曾多次在夜里踱步到河边,望着木桥发呆;此前滴酒不沾的他,也学会了喝两杯。而若是父亲病倒了,音乐老师才死去,那故事又再次变换:音乐老师也曾想象过我父亲的出现在她生活当中,而现在,我父亲的倒下让她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她投进了水里。当然,若是把故事想象得更加惨烈一些,可能便是:父亲和她相约好了木桥相见,父亲没去,她便……
  我很清楚,这些沉迷于自我的故事,和父亲无关,和音乐老师无关,和真实更没有丝毫沾边,但在那个所有同学都在谈论着末日的时候,我更愿意沉迷在这样的虚构里。当时,我几乎把镇上小租书店里所有的武侠小说都翻阅了一遍,有不少的小说,一到精彩的情节,便被撕掉了几页,我只能靠想象来把所有的情节关联起来——也许,我的喜好乱想就是这样养成的。
  没想到的是,那个暑假后来发生的事,远远超出我虚构能力范围。
  在热气不断沸腾的时候,我接到了一所省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母亲左手挥着信封,右手捏着信封里取出的通知书,走完门口的左边,再往右边拐,她在向学校里所有的教职工家属炫耀她的大儿子。
  当天晚上,母亲还杀了只鸡,往墙角的婆祖拜了拜,念念叨叨。她还把通知书在父亲面前摇晃,想让父亲也高兴高兴。父亲的反应并不明显,他口中发出几声沙哑的嘶鸣,像是高兴,也像是悲伤。母亲没能高兴几天,很快地,她发觉了,这张录取通知书,几乎等同于一张催款单。通知书上面写着的报到的日子,是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数字。在烈日下,她骑上了自行车,四处找亲戚筹钱借钱。我说,也没有那么夸张,又不是上大学。她紧绷着神经:“要到省城读书了,没钱,能行吗?我得准备好……”在她眼中,我即将沦为一个花钱如流水的败家子。
  八月底的时候,台风又来了。风不大,雨却不小。这场雨让母亲地安闲下来,我们几个人,蹲坐在门口,看着外面越压越黑的天,雨已经不能称之为雨了,那是一条江从天空砸落。母亲用手指敲敲我的额头:“你考这么好,不让你读吧,哪甘心?让你读吧,读得起?”弟弟在旁边笑了:“你就别到处炫耀你的大儿子多厉害了,连卖猪肉的歪嘴昆、开饭店的黑手义,都在传你的话了。”母亲一把扯过弟弟,狠狠在他屁股拍了三巴掌:“你要有你哥哥十分之一,我就笑破肚子了。”瞧了瞧躺椅上的父亲,她摇摇头。
  大雨给闷热已久的天降了温,加上停了电,雨声哗哗中,我们都睡得很早。
  那几乎是我睡得最沉的夜晚。
  实在是太沉了,所以听到母亲发出尖叫,我和弟弟都醒来了,摁开床头的手电筒,呆了足有十几秒,还在怀疑都听错了。母亲的哭声传来,我和弟弟才跑了过去。母亲靠在她和父亲的房门前,表情惊恐。我和弟弟用手电搜索着房间,没发现什么异样。光束再扫了一遍……等等……房间好像空了一些……少了什么?
  少了——父亲!
  没人扶就根本坐不起身的父亲,竟然消失不见了。
  虽是暑假,不需要准备寄宿生的早餐,可后头那几头猪还是让母亲天不亮就得起床烧火熬猪食。电还没来,等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小时,听到屋外的雨声好像小了一些,母亲走回房,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竟发现我父亲不见了。我和弟弟扶住母亲,她猛地一震:“穿衣服。”我和弟弟把衣服套上,披上雨衣,就赶忙下楼。一阵凉风吹来,楼下的门是开着的,说明父亲就是从这门走的。难道母亲刚才上楼时,竟没发现门已经开了吗?
  我和弟弟走进雨中。
  母亲敲开了左右邻居的一扇扇门,敲亮了一支支手电筒。
  要往哪个方向找?我握着手电筒,指向哪个方向,都是错的。
  弟弟却闷着头,不断狂奔,我只能跟着。
  身后那些被母亲点亮的手电筒,也四散在漆黑的暴雨中。
  弟弟顺着中学校园跑了两圈,我的手电筒一直跟随着他。他跑在手电筒的光圈里。绕两圈之后,他可能觉得父亲的活动范围扩大了,便奔出校园,跑上小镇的街。天已经渐渐泛白,暴雨中,没人在活动。此时,街上的水已经泡到了小腿,想跑得快,是不可能的。而越朝北,水越深。河水慢慢涨上来,满眼所见,皆是汪洋。我脑子全是空的,只能跟着弟弟跑,我只能相信他的直觉。眼前泛滥的水,让我想起了同学传言着的《诸世纪》和末日,这,就是末日吗?这,还不是末日吗?我拉住弟弟,再往北,水就越来越深,谁都不清楚哪个地方会忽然冒出一个吃人的深坑。学校里的帮忙找寻的教职工和家属,在翻遍了小镇的街巷后,渐渐汇集。消息已经传遍了小镇,帮忙的人越来越多。
  天亮了,雨势减弱,披在身上的雨衣已经失去了作用,手电筒不知在何时跑丢了。我每跨一步,都是在拖着一条河,两腿酸软。弟弟没有放弃,还精力十足。两个男老师走过来,一个夹着弟弟,一个拖着我,往学校里拽。弟弟挣扎着,扭动如蛇,他没哭,也没有难过的表情,只是挣扎,不服输的挣扎。母亲也被几个阿姨摁坐在门口那张躺椅上,她一试图站起,立即被摁下去,有一个阿姨手上拎着一根绳子,估计都准备绑她了。两个男老师黑沉着脸,没有商量的余地,就把我和弟弟身上的衣服全剥了,扯毛巾给我们乱擦了两下,接过一个阿姨翻出来的衣服,就往我们身上套。
  圆乎乎的校长也被惊动了,他来到我们家,把这当成了临时指挥中心。他让母亲不要着急,他会安排人去找。干衣服套上后,我觉得身上越来越冷,手脚不由自主抖起来——像父亲往常那么抖。弟弟的嘴唇全青了,我的,应该也一样吧?母亲望着弟弟,人都呆滞了。回来的人,不断摇头,校长越来越担心,甚至可以说是害怕了。他来回踱步:“怎么可能呢?王老师……他根本都不可能走得动的啊?他连站起来,都不可能的啊……到底怎么一回事?到底怎么一回事?”也叫人到镇派出所了报案,派出所已出动查找,回的消息说,只要我父亲在小镇几公里的范围,那都不可能被遗漏——他肯定已经离开小镇了,水太大,河中没法找。
  雨下不绝,有不少人已在议论,是不是又要跑水了,看这雨势,水眼看要淹上中学啊!这场雨,浇灌得每个人都心里发虚。我头痛,不停地想着,父亲到底是怎么离开家门的?他用了什么办法站起来,走出去?……我身上一阵热一阵寒,脑子每每在快要想出答案时,忽然堵死。
  ——又得重新想。
  围聚在我家里的人,议论的重心也转移到我父亲怎么行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忽然就病好了?站起就能走了?被鬼带走了?被贼抬走了?……这些可能性荒诞而可笑。可这不合情理的事,随着雨势,不断地冲击着每个人,家里的气氛显得很诡异。
  校长抬起脚,狠狠地踢在门上:“总不能长出翅膀飞了吧?”
  校长安排好人,轮流守在我们家,不让我们跑出去,外面水大,一旦情绪失控,很难说会发生什么。母亲家的两个舅舅两个舅妈,也在下午时分来到我们家驻扎;爸爸的一个堂兄,也带着两个黑黑壮壮的堂哥,在傍晚时分赶到。他们包揽了家中所有的活,也不断轮流出去查找,就是不让我们母子三人出去。
  母亲的眼神越来越木讷。
  我闭上眼睛,到底是什么力量让父亲站起,走进雨雾?
  是什么?
  大水最终没像去年一样泛滥,只是装腔作势了一下,雨变小后,河水很快就退去。之后的好些天,寻找父亲的工作没有停止,可没有任何进展。寻找范围扩大到下游十几公里。倒是发现了一具浮尸,肿成球一样,两个舅舅和带着我两个堂兄寻过去。母亲在家中几乎哭死。他们很快就回来了,说那不是我父亲。母亲哭着喊着:“你们别骗我,和我说真话。”大舅说:“不骗你,真不是。”母亲猛地站起:“不行,我得去看看,若真是……”大舅哭笑不得,喊起来:“他妈的,那是一具女尸。”
  木桥没有被大水冲垮,水退到桥面之下,很快便通行了。在大舅的跟随看管下,我们和母亲来到了木桥。母亲在桥头边站了好久好久,她移步了,慢慢寻找,希望发现些什么。回家后,她买了一只鸡,杀了之后,带上香烛,再次来到桥头边,开始祭拜。她指着一块四十公分高的石头,说:“就是那,就是那。”
  她的确信无疑,让她的弟弟——我的舅舅哭出声来。
  我和弟弟都知道,父亲是不会再回来了——即使他只是那么样一个父亲,也不可能再有了。母亲时不时木木地问我:“你想想,你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什么怎么一回事?
  到底什么怎么一回事?
  我试图为父亲想一个结尾:雨声很大的夜里,我们都睡得很沉——有歌声在雨声中传来,那歌声有催眠作用,我们便睡得沉。父亲不一样,这熟悉的歌声不但点亮了漆黑的雨夜,也疏通了他身上所有筋骨和血脉,他的手脚竟能动了。歌声越来越清晰,父亲的手脚就越来越活动无碍。等母亲起身去熬煮猪食的时候,父亲竟然能坐起来,不但坐起来,还下床了,还能走动了。他推开家门,顺着歌声,走进倾盆夜雨。歌声响处,闪着微暗的光。微暗,可是夜雨唯一的光。父亲看到了一头垂下的长发,那长发突兀而动人。父亲越走越快——已经不是走了,是飞,御风而飞,雨水落不到他身上。父亲也终于看清,光的来处,就是那座被泡在水中的木桥。雨水早已淹没木桥,亮光竟从水底射出。父亲知道,那个时候到了。他朝木桥飞去。
  我以为这样的乱编,会让母亲十分生气,谁知她竟很平静,她说:“若真的去找那音乐老师了,就好了。若真是,就好了。”母亲摸摸我的耳垂,我想,她其实是很清楚我所想到的另外一个版本的结尾的,她不愿说,我也就不讲。那个版本有些残忍,父亲一直念叨着想去看木桥,并非是他真要去怀念音乐老师,而是去查看哪里的水更深,更适合投进去,他知道他最终会死在水中——那是一个隐藏已久的预谋。而父亲之所以在我的录取通知书回来之后离去,是因为他要让母亲彻底解脱——他不想母亲在生活的夹击中彻底崩溃。
  我后来问过母亲,那音乐老师是不是长头发?母亲的语气很肯定:“当然了,不但长,还直!”肯定的语气说完,却又纳闷了,又犹疑摇摆了,她说:“好像不长,挺短的。有一段时间,我倒是留得很长。”
  最纠结我的,当然还是那些问题,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没想明白:
  父亲是怎么站起来,走出去的?
  他是怎么飞走的?
  只有飞,才能那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是怎么飞走的?
  这问题,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杀死了我所有幻想的能力。这件事不但超乎常理,也超越了想象。上世纪最后那一年,诸世纪的末日预言没有到来,我却遭遇了我的末日,那些谈着奇怪言论的同学,翻开他们所信服的《诸世纪》,也解释不清我父亲的去向。他们轮流请我喝酒,向我道歉,说他们竟去开我父亲的玩笑,很对不起我。我的酒量就是在那时开始练开的。
  又一个暑假,母亲清理了父亲的遗物,烧掉了。那扎备课本就在其中。书本着火之时,我想,本子上父亲不断起飞的文字,会记录着他如何飞起来的秘密吗?我拿棍要把那烧着的本子撩出来,终于停在半空。
火光烧尽了父亲的“哇哇”和“呜呜”。
二十多年前我初来海南岛时,经常在西线、中线公路上奔波,路过很多的县城和小镇,每次,我都对路边那些掩映在丛林里的村庄充满好奇。到过海南岛的人都知道,海南树林茂密,大树林立小树拥挤,一路上经常见不到什么人,经常会有荒无人烟的感觉。但只要找条小道往里一拐,很快就可以看到村庄,村口多有水井,鸡鸭鹅一起上前迎接你。椰子树或榕树下三三两两地散落着房子,炊烟也从中袅袅升起,然后会有慈眉善目的老妈妈招呼你喝水。每个村庄都有土地庙,村庄四周,菜田之外,又是密密麻麻的树林,绵延无边。
  这些年我往这样的村庄去得多了,就有些了解。由于树木繁密丰盛,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与外面相对有些隔绝,视野也有些限制,但也会发展出一种对事物直觉直接而纯粹的看法和态度。这样的环境也有助于绵密心思的培育,会常常闷头琢磨一些事物,因而幽邃,因而具有内涵。此外,不好往外看就向天空仰望或向地下挖掘。
  林森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小村庄,位于海南岛东线的瑞溪镇。他家族人口众多,祖上有过一些闯荡江湖的英雄事迹,但最终都回到村里终老。所以家庭成员大多还是务农为主。其实,如果仔细研究海南岛的村落构成,都有相似的特点。那就是大多数村庄以一两个姓氏为主,因海南历史上是移民之地,或是内乱中逃难的家庭,或是遭朝廷贬谪的官宦,还有其他种种原因比如随军比如谋生迁徙移民来此的,到了此地,找一处好山好水,渐渐繁衍,有些家族就逐渐壮大了。我去过一个村庄,由明朝的三兄弟发展扩大为如今遍布世界各地的四十多万人众的庞大家族,族谱清清楚楚,令人惊叹。
林森祖上没有如此辉煌的历史,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岁月的积累,农家的务实态度与生活的逐步改善,培养出了年轻一代的灵敏好学与上进心,闲散自然的环境又培养了他的一种野情,一种自由浪漫的心性与想象力。林森受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教育,从祖母的民谣山歌到路边的传奇讲古,从少年迷恋的武侠小说到后来看到的世界名著。总之,在融会贯通之后,他开始表现出超强的文字能力,以致大学期间就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北门》,描述在海南大学读书时的种种见闻和思索。这部小说幸逢其时,正赶上网络小说热潮,在网上被追捧。我也就是通过这部小说认识了他。正好赶上《诗刊》的华文青年诗歌奖在海南颁奖,我叫他来开会,他来找我,我一看,一个英俊青年啊!瘦瘦高高,目光明亮,而且黑发飞扬,有些桀骜不顺,我就招呼他坐,他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显得很酷,但安安静静一直坚持到最后。
  这次会后,他纠集几个海南的大学生办了一个民刊《中原》(后改名《本纪》),设计和内容都相当不错,在同类学生民刊中堪属上乘,让我刮目相看,对这几个大学生注意起来。其中,林森是主力作者,上面既有他的诗歌,又有他的小说随笔。当然,这本民刊总体上诗歌成熟一些,我就有意地推荐他们的作品在《青年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了一些。此后,他们把海南的高校文学弄得风生水起,各大学经常有文学活动,朗诵会研讨会聚会什么的,我有时间也去,一般搞完活动,我就请他们吃个夜宵,几瓶啤酒下肚,大家话就多起来,当然一般是他们说我听。我离开大学已十多年了,所以也很好奇,很有耐心听听他们的诉说,他们的青春激情和困惑,了解一些他们的生活和心理。这种江湖气息般的交往,和1980年代的氛围很相似,所以延续了很久。
  林森在这一拨大学生中明显要生活得丰富多彩一些,他这样的身高外形和容貌在海南青年中很是出类拔萃,所以比较引人注目,情感也波澜起伏,我也因此慢慢对他有所了解,他对世事其实很单纯,但心事也不少,这对于写作倒是有利的,果然,有些杂志开始发表他的小说诗歌。他也乐此不疲。林森的专业是海水养殖,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养殖基围虾乃至鲍鱼龙虾之类。但他成天埋头于文学,最后他还能顺利毕业,我暗暗惊奇。他们读书那些年正是网络论坛活跃时期,网络激发了年轻一代的文学热情,每个文学青年都曾在论坛上拼杀过,和三教九流PK,练就了唇枪舌剑。每个人都掌握着一把语言杀手钳,语言尖锐生猛,很有杀伤力,以致后来有人武林好汉般扬言要找他们决斗。
  话说很快就临近毕业,林森到三亚一家广告公司做了一段文案,创作很顺利,发表也很顺畅,正好鲁迅文学员有高级研修班,他就去了。家里经济困难,他不好开口要钱,硬是靠提前支付的稿费和东拼西凑的一点钱在北京待了四个多月,回来后就到了《天涯》当编辑。
从此进入了他创作的第一个爆发期。这段时间里,他的中篇小说《小镇》在《中国作家》发表后很快被《小说选刊》转载并获了奖,他的中短篇小说集《小镇》被列入中国作家协会“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他的诗集《月落星归》也紧接着出版。此外,他连续三年三部长篇小说入围一个高奖金的长篇小说大赛,如果不是他因特殊原因主动退赛,大奖很可能落入囊中。2012年,他的长篇小说《关关雎鸠》在《中国作家》刊登……我这里只是简单罗列,其实在这其中,林森已创造了海南这个新建省份文学上的很多个第一。恕我不一一细数。
  林森的小说风格,著名作家莫言有一句话概括得很好,他说林森的小说就象一座庞杂的原始森林。确实,林森小说的长处是错综复杂丰富多样,而且情节起伏变化多端,现在很多年轻作家做不到这一点,因为这需要宏大的视野和强大的控制力。但林森的毛病也出在这里,他常常写得过于错综复杂后,脉络就混乱起来,无法给人一个清晰的面目。所以莫言的说法里其实也带有批评。所以我常常劝林森坚持写诗,因为诗歌凝练简洁,可以纠正他的毛病,果然,他近来的小说已有所变化。随着对小说思考的渐渐深入,他笔下所展示出来的,便是另一种文学面貌,作家陈应松在看了林森的长篇《关关雎鸠》后,写下了如下的话语:“在充满躁动的、灵性十足的、幽默机智的、快刀斩乱麻的语言强势介入下,瑞溪镇犹如一列被独特民俗和生活裹挟的“高铁”,飞速驰过这个海岛的历史,让我们进入一些个体生命荡漾和挣扎的心灵。神奇的故事和潇洒不羁的叙述风度令人沉醉。也同时获得了小说最应具有的飞扬大气和万千仪态。在生命流逝的笑声和哀鸣中,某种民俗的回归与重现,也许是作家对往昔敌意、混乱和亲切交织的生活,最具人道情怀的叹息与悲唤。”
写到这里,我感到我与林森的生活过于交错牵扯,在很多小事上也藕断丝连,其实无法客观地来看待他,拼出他的一个完整印象,所以我只好絮絮叨叨地说到哪算哪。如果你想真正认识林森,最好见见他本人,如果不方便,就看他的小说吧。
鸣响的回旋
——林森小说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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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林森的出现,不管是文字的肆意挥洒、不随大流,还是他个人言行的放肆和自信,多少有些让一些所谓的“大人物”不适应。如果我们抛开诸种偏狭的心境来正面与林森及他的文字接触,与80后小说家们还在继续创作者校园、青春、情感、职场等流行的题材进行对比,林森的创作很早就跟所谓的“青春文学”脱离,小说集《小镇》及长篇《关关雎鸠》都已主动进入了对社会激变、人心起伏、民俗变异等等方面的思考。他的作品大多描写海南在社会转型时期的农村和都市生活,展示现代思潮和物质文明同中国传统文化的冲突,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悲剧,追溯自己内心本源和关注本土生活、文化的思想焦虑。
一、现代化进程中的海南人
  林森发表于2009年《中国作家》杂志上的《小镇》,获得了当年的《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这个奖项的颁发是有它充足理由的。小说中的老潘家祖孙三代面对海南建省1990年代中期色彩斑斓生活的时代,每个人都受到来自旧有乡土文化熏陶和城市文明的冲击,对于每个个体而言他们变化发展受着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严格的限制。大孙潘宏万让女同学怀孕、小孙潘宏亿吸毒几乎堕落,接着是潘宏万买了辆来路不明的摩托连累父亲潘江身陷囹圄……这些变故一而再的接连发生,让老潘的家庭出在了历史命运的河流中,虽然生活几次险遭颠覆,但是老潘凭着乡村文化所回赠的智慧和坚忍掌舵这艘家庭木船。在一次访谈中,林森说到:“在《小镇》中,三代同堂的家族,在传统生活与时代变迁的挤压中,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崩溃危机。爷爷老潘作为守护者,以毕生积累的经验和智慧挽救着自己的家族,而他的年轻子孙们,则被现代潮流冲击得无处可依,心灵流离失所。”面临着时代大潮,老潘一家的遭遇,犹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马孔多村民面临着吉卜赛人带来的启蒙文明的慌乱和惊异,它们都是旧有文明中的人们遭遇现代文明而带来融合的不适应。不管家人或者朋友如何乱,老潘就是坚韧而沉毅的老者,他就好像站在自家田地的一个丘陵上俯视着田中人们的劳作、指导他们劳作。小说从老潘是全家庭主心骨的象征,通过他跟祖屋的联系,将一个地方的人们心灵归宿,在祖屋里完成了最后一道文化仪式的承诺。老潘代表的是海南普通一个家族的剪影,他是海南1990年代前后当地文化和内地文化、市场经济之背景下的一个理想遗照,代表着一个家族未来生生不息的那股永葆的精神。
  在《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条河》中,则没有《小镇》家族故事的沉重了,或者沉重已经通过青年人的情感演绎,消解演变成了一部多重奏的爱情故事。爱情,成为了我们面对自己最真实而又不真实的,精神上的归宿象征。因为工作而受伤的“我”回到小镇养伤,在这段时间中发生的被城市生活洗礼过得四个年轻人(“我”、许长天、吴小曼、小菲)面对爱情的纠结。在最后要返城前,“我”在吴小曼的引见之下见到了她守桥的爷爷,并了解到了吴小曼唱的那首歌的由来和女教师及爷爷的两段爱情故事。女教师因为爱人的情感外遇而自杀,爱人后面也因她的离去而自杀;爷爷则活在已经去世的奶奶的记忆中,因为听说桥上由女鬼出现,怀疑是奶奶魂灵要与他相会,于是承担了看守木桥的活儿。就像一种冥冥之中已经注定的那样,“我”回到小镇养伤,已经是一种逃避城市的纷争,小镇在此就成为了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一个驿站,城乡文化交接融合的地方。“我”来此就变成了一次心灵的寻找,一次返乡却不知道方向的“在路上”,如果不是女教师因为吴小曼爷爷的爱情故事而写成的歌曲,或许“我”确实不知道正在寻找什么。从吴小曼爷爷处知道了歌曲的故事,我陷入了这样的“惊恐和疑惑”:“是不是因为这首优美的歌背后有着惨烈的故事,故而当这歌声再次在这房间响起来后,与此有关或者相近的人便会染上不详?不该相爱的人会产生感情,有爱人的会失去,曾慕恋的觉得厌倦,该亲热的永难相近,不该在一起的则沉沦在欲望的忽然来到里……”“我”也仅能因为不安而自我安慰道:“所有的纠缠难解烦恼不安,其实都只是因为我们几个人心怀私欲,这歌声背后故事的美好或惨烈,其实只是一种碰巧,所有的一切都彼此无关……”
  如果说《小镇》讲述的是老一辈面临着城市带来的色彩斑斓的欲望兴奋剂,那么《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条河》应该是从小受到乡村文化教育、长大受到现代文化教育并在城市中生活的年轻一代,他们面对城市纷争、爱情的厌倦和迷惘、惊慌。女教师采用了激烈的方式对现实进行了肉身毁灭的抗争,守桥的爷爷采用的是守候着爱人魂魄的显灵、相会。而在林森这里,爱情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隐喻,犹如屈原的奇花异草比喻美德、君臣之欢、理想等:“在河水里我能看清楚一些东西,我不确定将会看到什么,但是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特意去看看那条河。为此,我将错过今天最后一班回到省城的车。”小说最后,“我”会看到什么?或许也只能那些旧有的缅怀和思念,现在的怅然和惊慌?
  这些都是林森独特的感受。作为生长在海南西北部瑞溪小镇乡下的孩子,他听的是潺潺南渡江水向海奔流的声音,听着爷爷一辈讲述家族故事,这些故事就像女教师谱写的歌曲一样迷惑着他的心,促使他对这片土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进行思考。《小镇》这部小说集中所有的文章都是写海南发生的故事,影影绰绰飘着“你将飘向何处”这样的烟气。与《小镇》故事互相关联的《夏风吹向那年的画像》讲述的是黑手义的后代认祖归宗的冲突,及小镇的人们对军坡节装军活动筹备、期待到最后的装军取消。这里也1990年代中期海南人面临大时代的城市文化的不适和茫然。《不能点亮的夜色》则记录了小猫、李妍、曾梅、李卓、朱肖扬在海口这个城市里活着,他们的根仍然留在他们各自的故乡。对这个城市,他们连基本的认同感都没有,更谈不到融入它的热情和渴望。他们只能通过因车祸致死的朋友的怀念中,寻找建构跟这个世界的关系,以此来支持自己活着的真实感——所谓活着的真实感,也就是因为感受到自己活着的这种“感觉”。《风满庭院》中的“我”因大学毕业之前,因患肺病回到乡下养病,期间发生了全村耕牛瘟病致死,村民因修路而发生的械斗,阿婆因为慰安妇出庭被亲儿子抛弃等等纷至沓来的事件,最后“我”不得不为避开政府因村民械斗的抓人行动,匆匆忙忙离开了生养的村庄直奔省城。“风满庭院”满的不仅仅是乡村的“我”家庭院,而是村里的每一个,甚至每一个村庄的庭院。所有的思考和书写,最终集体在长篇小说《关关雎鸠》爆发,林森在这个小说里,对海南1990年代至今的全部城乡经验的想象力做了一个总结。
二、从“小镇”到“关关雎鸠”
  刊发在2012年第3期《中国作家》上面的《关关雎鸠》几乎是由《小镇》、《夏风吹向去年的画像》两部中篇小说“合编”而成的,但当我回头去看他大学期间所写的《小镇》的初稿时,已可以从当时的文字和故事线索中,发现他留下了需要重新叙说的种种引子。在他自己看来,《小镇》写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个故事后面的发展,而《夏风吹向那年的画像》则已经是作为一个长篇的练笔在书写,是为了长篇的出场积累着气势。这几个血脉相关的小说,并非一路顺着写下来的,在这几个故事被书写的过程中,林森还写了好几个大篇幅的长篇,比如说,书写北宋苏东坡流放海南的历史人物长篇《暮色南乡》;他自己认为书写失败,一直不愿提及的《逝水之南》;在语言和结构上都显示出新气象的《暖,若春风》。关于苏东坡的故事,林森更愿意把那个小说当作对文字的训练,以至于在进入出版程序的最后时刻,他撤回了稿子,压在箱底;对于《逝水之南》,他认为讲的时候太年轻,以至于讲不好;而关于《暖,若春风》,他一直在修改,会在他觉得满意的时候拿出来——那也是一个关于家族的故事。
  相比起来,林森更愿意谈及《关关雎鸠》,是因为他和小说中人物的种种现实纠缠。这个小说里的人物,自然是有原型的,比如在小说结尾处,潘宏亿在戒毒多年之后,重新染上毒瘾,并准备离开小镇,逃往三亚。而在小说写完的当天,家里给林森打来电话,说家里人已经从三亚把吸毒的堂兄捆绑回了家里……我还注意到一个别人没有注意的细节,在从《小镇》到《关关雎鸠》的过程中,有些人的名字也因为“为亲者讳”而悄悄变了。现实中的种种巨变,在进入书写者的眼睛之后,他并非忠实地记录,而是书写一个心灵巨变的场域。在那个场域里,故事更加自由,却也愈显压抑。林森大多数的小说都围绕着瑞溪这个镇去阐述,我们可以发现,对事件的追述,距离的时间越长,叙述越清晰,越像真实,越来越精彩,但也越来越不可靠,越来越接近“小说”,而非现实。《夏风吹向那年的画像》的题目带有过去式的意味,道明了所述事件皆为追忆。所有人物可能存在,但也可能是记忆的错误产生的幻觉,你可以相信这些事为真实,但不能确保真有其事。从故事本身的轨迹来看,这个故事是对《小镇》追述,汇流到了《关关睢鸠》,便集成了一个家庭的故事,并且用了巨幅语言去叙述填补记忆,阐述得更为复杂,精细、逼真,立于纸面,但未知的空间越来越大。
  在《关关雎鸠》里,黑手义那个“希望认祖归宗而不能”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了“罗生门”式的言说,离确凿的事件已经越来越远,黑手义陷入一种追忆性的自责中,难以从过去逃离。黑手义的这种“罗生门”的迷楼式追忆,本身就是他对失去的——他人生兀然缺失的那份空洞的一种疼痛,他只有不断通过追忆和周围人的记忆来帮助来试图寻回,或者说确证。可以说,黑手义和老潘的故事,就是《关关雎鸠》互相纠缠而成的两股绳子,互相印证、共同存在,像是西洋音乐中的多声部旗鼓相当的演绎。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场城乡文化大交融的时代背景中,像老潘一样“见招拆招”,一件事发生了,应对它、解决它——可问题是,谁也不知道未来将最终引向哪里。过去不可信、未来的不可知,在小镇汇集,成为了故事中时时回旋的鸣响。
  同时,我们必须注意林森的用心,比如《关关雎鸠》的五章节标题,它们分别是《闹军坡》、《南风云》、《酬宴会》、《弄手花》、《喜盈门》。但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些是“海南八音”的曲目,即使是海南人也不认得这些题目,但那些随着民间戏班一同在乡野流窜的旋律一响起,人人心中便会浮起某种熟悉的情感。这五章故事的每一章结尾处,都会是“呜……”的回旋。“呜”这声音,在小说中,曾是潘宏亿在学校“装军”仪仗队吹小号吹出的声音,也是老潘时常听到的幻听;再推到整个小说,瑞溪镇坐落在南渡江南岸,被江水冲刷而过的小镇,充斥着各种喧闹之声——在河之洲的种种喧闹和混杂,便是时代变幻在人们心中所激起的“关关”之声。林森用一次又一次的回响,来强化这种声音所带来的激变。诗人江非一直认为,最切合《关关雎鸠》这个小说的“标题”是“癫狂与涌动”,或许,在他看来,癫狂的外在表现,都和内心的悄然涌动息息相关。但是林森属意取了“关关雎鸠”也有其深刻的寓意。《诗经·国风·周南》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讲的是男女之情爱,但在此就跟林森像表达的主题紧密结合:当我们再回头来看这部小说,不管是老潘、黑手义以及年轻一代的疯癫的大学生半脑王科运等等,他们在这场1990年代中期都是一群丢失了魂魄的或者需要需要苍天启示方向的人,“关关雎鸠”的声音,是某种引领他们心灵回溯的鸣响。
  若是转过头看,小说,当然不仅仅是关于世事人心的思考,有时也包括一个轻松好读的故事。因此,若是从阅读感受上来说,林森在小说的“轻”与“重”的处理上没有取得一定的平衡。我所希望见到的小说,应该是快慢并存的,有时应该要把节奏压下来,让我们得以观赏杂花和流水、仰望高山与星空。林森的文字,整体上的沉重,有些拒绝读者的进入——少了轻逸调和,某些沉重也显得面目可疑。当然,关于小说,林森不会就此停步,他的下一个小说,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影子,据说是一个修撰族谱者的故事,但什么时候开始写,故事会展示出一种什么样的形态,故事里又将回旋着什么样的声音,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关于轻重平衡,关于举重若轻,都是小说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察觉到了自己问题所在,但察觉是一回事,怎么处理好,则是另一个层面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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