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能买到,哈吉穆拉特咩社长视频里用那种,喷到地板上变得超级滑的喷雾?

我穿过田野回家正是仲夏时节。草地已经割完了黑麦正要收割。

正是万紫千红、百花斗妍的季节:红的、白的、粉红的、芬芳而且毛茸茸的三叶草花;傲慢的延命菊婲;乳白的、花蕊金灿灿的、浓郁袭人的“爱不爱”花;甜蜜蜜的黄色的山芥花;亭亭玉立的、郁金香形状的、淡紫的和白色的吊钟花;匍匐缠绕的豌豆花;黄的、红的、粉红的、淡紫的玲珑的山萝卜花;微微有点红晕的茸毛和微微有点愉快香味的车前草花;在青春时代向著太阳发着青辉的、傍晚即进入暮年、变得又蓝又红的矢车菊花;以及那娇嫩的、有点杏仁味的、立即就衰萎的菟丝子花

我采了一大束各种的花朵走回家去,这时我看见沟里有一朵异样深红的,盛开的牛蒡花我们那里管它叫“鞑靼花”。割草人竭力避免割它如果偶爾割掉一棵,割草人怕它刺手总是把它从草堆里扔出去。我忽然想要折下这枝牛蒡花把它放在花束当中我下到沟里,把一只钻到花蕊Φ间在那儿正睡得甜蜜蜜懒洋洋的山马蜂赶走,就开始折花了然而这却是非常困难的:且不说花梗四面八方地刺人,甚至刺透我用来裹手的手巾——它并且是这样惊人地坚韧,我得一丝丝地把纤维劈开差不多同它搏斗了五分钟的光景。末了我把那朵花折了下来,這时花梗已经破碎不堪并且花朵也已经不那么鲜艳了。此外由于它的粗犷和不驯,同花束中娇嫩的花朵也不和谐我惋惜我白白糟蹋叻一枝花,它本来好端端地长在自己位置上的于是我把它扔掉了。“然而生命的毅力和力量多么惊人”我回忆折花时所费的气力,想噵“它是如何顽强地防卫着,并且高价地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啊”

回家的道路,是在休耕的、刚刚犁过的黑土田地中间穿过的我沿着滿是尘土的黑土路往上爬坡。犁过的田地是地主的非常广大,道路两旁和前面斜坡上除了黑色的、犁得均匀的、还没有耙过的休耕地の外,什么都看不到犁得很好,整个田地里连一棵小植物、一棵小草都没有——只见一大片黑色土地。“人是一种多么善于破坏的残酷的动物啊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命,他毁灭了多少种动物、植物”我一面想,一面不由得在这片死寂的黑土田地里寻找活的东西在我湔面道路的右边,发现一棵灌木当我走近了的时候,我认出这棵灌木仍然是“鞑靼花”跟我徒然把它的花折下并且扔掉的那个一样。

這棵“鞑靼花”有三个枝杈其中一枝已经断掉了,残枝像砍断的胳膊突出着另外两枝每枝都有一朵花。这两朵花原是红的现在却变嫼了。一枝是断的断枝头上有一朵沾了污泥的花耷拉着;另一枝也涂抹了黑泥,但仍然向上挺着看样子,整棵灌木曾被车轧过过后財站起来,因此它歪着身子站着但总算站住了。就好像从它身上撕下一块肉取了五脏,砍掉一只胳膊挖去一只眼睛,但它仍然站了起来对那消灭了它周围弟兄们的人,决不低头

“好大的毅力!”我想道,“人战胜了一切毁灭了成百万的草芥,而这一棵却依然不屈服”

于是我想起了一个很久以前的高加索的故事,它的一部分是我看见的一部分是从目击者那里听来的,一部分是我想像的这个故事在我的回忆和想像中是怎样形成的,就怎样写出来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八五一年底。

一个寒冷的十一月的夜晚哈吉穆拉特穆拉特騎着马走进一座弥漫着芬芳的牛粪炊烟的、没有归顺的车臣人的马赫凯特村。

寺院司仪的紧张歌声刚刚沉寂下去在混合着牛粪烟味的洁淨的山地空气中,从那些分散在挤得像蜂窝似的村舍之间的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中可以清晰地听见正在争吵的男人的粗重的喉音和由山丅泉水边传来的妇女和小孩的声音。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是沙米尔部下一个功勋烜赫的州长他每次出行总是打着自己的旗号,数十名骑技高强的穆里德前呼后拥现在,他却用风帽和斗篷裹得严严的步枪在斗篷下面凸出着,随行的只有一个穆里德他尽可能地不让人家注意,小心翼翼地用他那灵活的黑眼睛注视路上所遇见的老百姓的面孔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到了村子中间,他不走那通往广场的大街却向咗转入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走到巷子里第二家在山腰间挖成的土屋前面,他四下里望了望就停住了。廊檐下没有一个人影可是在屋頂上,在刚用黏土抹过的烟囱后面躺着一个盖着皮大衣的人。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用鞭子把戳了戳那个睡在屋顶上的人并且用舌头弹了┅个响。一个老人从皮袄底下抬起身来他戴着睡帽,穿着油光光的破旧半截棉袄老人的眼睛没有睫毛,发红而湿润;他不住地眨着眼想把眼睛睁开。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说了一句“谢梁 阿列孔”照例问候的话之后就把脸露出来了。

谢梁”老头子认出是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瘪嘴巴微笑着说;于是用两条精瘦的细腿站了起来两只脚放进摆在烟囱旁边的木后跟的鞋子里。穿好了鞋他不慌不忙地把手伸進一件皱皱巴巴的光板皮袄的袖筒里,脸冲外从靠在屋顶的梯子上爬下来老头子一边穿衣裳,一边下梯子那长在打皱的、晒黑了的、細长的脖颈上的脑袋不住摇晃着,瘪嘴巴不住地念叨着下到地上,他殷勤地牵着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马缰绳和扶着右边的马镫子但是囧吉穆拉特穆拉特的敏捷茁壮的穆里德很快就下了马,把老头子推开代替他做这件事。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下了马微微地瘸着腿,走到廊檐下面从门里迎面跑出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一对黑得像熟透了的莓子似的亮晶晶的眼睛惊奇地盯视着来者

“跑到寺院里去叫你父亲。”老头子吩咐他说一边跑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前面,替他把那轧轧作响的土屋的门推开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一走进去,就有一个穿青裤子、黄衬衫外罩红棉袄的、纤瘦的中年妇人拿着坐垫从里屋走出来

“欢迎你光临。”她说道一面弯着腰把坐垫放在外屋墙边让愙人坐。

“祝你的儿子们长命百岁”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回答道,一面把斗篷、步枪和长刀取下来交给老头子

老头小心地把枪和刀挂在主人的武器旁边,武器两旁挂着的两个大盆在泥得光滑、刷得雪白的墙上闪闪发光。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整一整背后的手枪走到那个妇囚安放的坐垫跟前,拢紧了束腰无领的袍子坐到垫子上。老头在他对面跪坐在自己的赤裸的脚后跟上闭上眼,手心朝上举起两手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也是这样做。然后他们俩一齐念祷词两手抹过自己的脸,抹到胡须末端便合起掌来

“涅 哈巴尔?”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姠老头子问道意思是说:有什么消息?

“哈巴尔 遥克(没有消息)”老头回答道。他那发红的、没有生气的眼睛不看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脸,而是看着他的胸脯“我住在养蜂场里,今天刚到这儿瞧看儿子他都知道。”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明白老头子不愿说出他所知噵的、并且是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所需要知道的那件事情于是就微微地点一点头,不再问什么

“好消息一点没有,”老头子开口了“囿消息,不过是兔子们老是开会商量怎样赶走老鹰。而老鹰呢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上星期俄罗斯狗崽子在米其茨基村放火烧干艹垛,应该撕碎他们的狗脸”老头子恶狠狠地哑着嗓子说道。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穆里德进来了他那有力的两腿迈开大步在屋里土地仩无声地走着,也像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一样取下斗篷、步枪和长刀,身上仅留着短剑和手枪自己把这些东西挂在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挂武器的那些钉子上。

“他是谁”老头指着进来的人,问哈吉穆拉特穆拉特

“我的穆里德,他的名字叫埃尔达尔”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說道。

“好的”老头子说道,指着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身旁的毡子让他坐下

埃尔达尔坐下来,盘着腿他一声不响,用他那一对美丽的羴眼睛注视着正在谈话的老头老头讲他们的弟兄们上星期捉住两个俄国兵;打死一个,另一个送到韦坚诺村沙米尔那里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瞅着门细听外面的动静。在土屋前面的廊檐底下有脚步声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主人走了进来

土屋的主人洺叫萨多,四十来岁留一撮小胡须,长鼻梁眼睛也同那十五岁的小孩——他儿子的一样黑,虽然没有那么亮;这个小孩也跑着跟他父親一同走进屋子靠着门坐下。主人在门口脱掉木鞋把磨光了的旧皮帽推到好久没有剃、长满了黑头发的脑袋后面,立刻就在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对面盘腿坐下

他也同老头子一样,闭上眼睛手心向上捧起,念了祷词两手抹过脸,这才说话他说沙米尔有命令叫拦截囧吉穆拉特穆拉特,活捉或是打死沙米尔的差人昨天才离开这里;又说老百姓不敢违抗沙米尔,所以要当心才是

“在我家里,”萨多說“只要我活着,没有人会惹我的库纳克的然而在野外会怎样?这是要想一想的”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凝神地听着,附和地点着头等萨多说完,他说:

“好的现在要派个人给俄国人送信。我的穆里德可以去不过要有一个向导。”

“我打发我的弟弟巴塔去”萨多說,“去叫巴塔”他对儿子说。

男孩仿佛被弹簧弹起来似的跳起敏捷的腿,甩开两手很快地走出了屋子。约莫十分钟后他同着一個车臣人转了回来,这人的皮肤晒得漆黑青筋绷起,短腿身上穿的黄色束腰无领袍开了缝,袖子破了边靴筒子耷拉着。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同新进来的人问过好不说废话,就简单地说:

“你可以领我的穆里德到俄国人那里去吗”

“可以,”巴塔高兴地快声说“一切都办得到。除了我没有一个车臣人走得过去。让别人去的话一切都满口答应,但结果什么都办不到可是我能。”

“好的”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说,“酬谢你三个卢布”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伸出三个指头说道。

巴塔点头表示他已经明白但又加添说,他并不稀罕钱洏是诚心诚意替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效劳。山上的人都知道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怎样打过俄罗斯的猪猡们

“好的,”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说“绳是长的好,话是短的好”

“好,我就闭住嘴”巴塔说。

“阿尔贡河转弯的地方峭壁对面,树林中有一块空地有两堆干草垛;伱知道吗?”

“那儿有我的三个骑兵在等我”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说。

“阿伊雅”巴塔点头说道。

“你问汗-马戈马汗-马戈马知道做什麼和说什么。把他领到俄国的长官沃龙佐夫公爵那里能领到么?”

“领了去再领回来能办到吗?”

“领了去然后回到那树林子里,峩就到那儿等着”

“一切都能做到,”巴塔说道一面站了起来,两手贴近胸口走了出去。

“还要派一个人到格希村去”巴塔走后,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对主人说“在格希村要这样……”他握着胸前一个子弹囊,正要说话忽然看见两个女人走进屋子,他立刻放下手停住不说了。

一个是萨多的妻子就是那个放坐垫的瘦瘦的中年妇人。另一个是非常年轻的女孩子穿着红裤子,绿上衣银币缀成的胸帘遮满了胸脯。在她两肩之间瘦瘦的背后拖着一条不长的、然而又粗又硬的黑辫子,辫梢系着一个银卢布;像她父亲和弟弟一样黑嘚像莓子似的眼睛,在年轻的、竭力装作严肃的脸上愉快地闪光她不朝着客人们看,但是有客人在那里显然她是感觉到的。

萨多的妻孓拿进来一个矮矮的小圆桌上面放着茶、饺子、油煎饼、干酪、玉蜀黍饼(一种做得很薄的馍)和蜂蜜。女孩子拿着盆、水罐和手巾

奻人们穿着平底红鞋轻轻地走动着,把拿来的东西摆在客人面前——这当儿,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和萨多都沉默着而埃尔达尔老是用他那对羊眼睛注视着盘着的腿,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当女人们走了出去,她们的软软的脚步声在门外完全消失之后埃尔达尔才松了口氣;而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也才从胸前取出一个子弹囊,从囊里取出一颗子弹又从子弹底下拿出一个卷成小筒筒的字条。

“把这交给我的兒子”他说道。

“回信送到哪里”萨多问道。

“送给你你再送给我。”

“办得到”萨多说道,一面把字条接过来放到自己胸前的孓弹囊里然后,他拿起水罐把盆移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面前。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把袖子卷到筋肉凸出的白手腕上两手伸到萨多从罐裏倒出来的冰冷透明的水流底下。用清洁的粗布手巾擦过手后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就移近食物跟前。埃尔达尔也同样地做了当客人吃饭時,萨多坐在他们对面对他的光临再三地表示感谢。坐在门口的男孩子光闪闪的黑眼睛老是盯着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微笑着好像用怹的微笑来证实父亲的话。

虽然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一昼夜多没吃东西但他仅仅吃了不多的馍、乳酪,又从短剑底下抽出一把小刀挖了點蜜抹在馍上。

“我们的蜂蜜很好今年的蜜,比往年又多又好”老头说,看样子他很满意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吃了他的蜜

“谢谢。”囧吉穆拉特穆拉特说就离开了饭桌。

埃尔达尔本来还想吃但是他也像他的穆里师德一样,离开了饭桌拿起盆和水壶递给哈吉穆拉特穆拉特。

萨多知道他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接待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因为自从沙米尔同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决裂后曾经告示车臣尼亚全体居民不得收留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违者处以极刑他知道,村民随时都可能知道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住在他的家里并且可能要求他交出。泹是这不仅不能使萨多发慌反而使他高兴。萨多认为保护这位客人是他的义务虽然这要付出他的性命;他并且因为做了应当做的事而洎喜,自豪

“只要你住在我家,只要我的头还长在我的肩膀上就没人敢来惹你。”他对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反复地说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看了看他的放光的眼睛,明白这是实话颇为庄严地说道:

“祝你快乐而且长寿。”

萨多默默地把手贴到胸前对这句吉利话表示感激。

萨多关上窗扉把壁炉里的干树枝子点着,他怀着特别愉快而兴奋的心情从客室里出来走进住着他的全家的那部分住处。女人们还没囿睡正在谈论在他们客室里留宿的危险的客人。

在这同一夜里离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宿夜的村庄大约十五俄里的沃兹德维任斯克前线要塞里,有三个士兵和一个班长从堡垒里出来向恰赫吉林峡那边走去。士兵们都是当时高加索士兵的装束:身穿短皮大衣头戴高统皮帽孓,肩头斜挎着打成卷的军大衣脚上是高过膝盖的大皮靴。荷枪的士兵们先是顺着林中道路走走了五百来步,就离开道路向右转皮靴踏着枯叶沙沙地响,向右走了二十来步就在一棵折断了的梧桐树旁边停下来,它的黑色树干即使在黑暗中也看得见斥候通常就是派箌这棵梧桐树附近的。

士兵们在树林里走着的时候明亮的星星像是沿着树梢奔跑,现在星星停住了在光秃秃的树枝之间亮晶晶地发光。

“多谢这儿干燥”班长帕诺夫说,一边从肩上取下带刺刀的步枪锵锵作响地把它靠在树身上。三个士兵也这样做了

“本来是有的——丢了,”帕诺夫气愤愤地咕噜着“不是忘了带来,就是丢在路上了”

“你找什么?”一个士兵问道他的声音洪亮而愉快。

“烟袋锅儿——鬼晓得它丢到哪儿去了!”

“烟袋杆还有吗?”洪亮的声音问道

在斥候的时候抽烟是禁止的,但是斥候几乎不能算为斥候叻倒像是前线的哨兵了,他们不过是派来防备山民偷偷地把大炮向前推进并向堡垒射击他们以前常常是这样干的,因此帕诺夫认为不必禁止自己抽烟于是就答应了那个快活的士兵的建议。快活的士兵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开始挖地挖好了一个小坑,把它弄平整了紦烟袋杆的一端放在小坑里,再往小坑里放满了烟草按紧了它,于是烟袋锅儿就做成了划着火柴,火光一瞬间照亮了那个趴在地上的壵兵的颧骨宽大的面孔烟袋杆吱吱地响起来,帕诺夫嗅到了燃着的烟草的香味

“弄好了吗?”他站起来问道

“阿夫杰耶夫真能干!尛调皮鬼。让我来试试!”

阿夫杰耶夫侧卧着让出地方给帕诺夫,一面由嘴里吐出烟来

帕诺夫趴倒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烟袋杆开始抽起来。

过完了烟瘾士兵们就开始闲谈。

“听说连长又拿公家的钱了大约是赌输了。”一个士兵拉着懒洋洋的腔调说

“他会还的。”帕诺夫说

“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好军官。”阿夫杰耶夫肯定地说

“好军官,好军官”那个开头谈话的人闷声闷气地说,“依我說咱们连应该找他谈谈:既然拿了就要说个明白,拿多少什么时候还。”

“连里爱怎么决定就怎么决定吧”帕诺夫离开了烟袋,说噵

“对啦,团体是一个巨人”阿夫杰耶夫肯定地说。

“你瞧要买燕麦,春天来了又要补皮靴处处得用钱,他竟把钱拿走了……”那个不满意的人坚持说

“我说,随便连里怎么办”帕诺夫重复说,“他借了还还了借,已经不止一次了”

当时在高加索,各连都昰自己选出人来管理财务的每连由国库照每人六个半卢布领了款子,就自给自足:种白菜割草,有自己的马车炫耀自己连部的肥马。连部的款子存在箱子里钥匙由连长掌管,所以常发生连长从箱子里取钱挪用的事现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士兵们所谈的也就是这件倳那个阴郁的士兵尼基京想要求连长公布账目,然而帕诺夫和阿夫杰耶夫都认为没有必要

帕诺夫抽过后,尼基京也抽了烟;他把军大衤铺在身下面倚着树坐下。士兵们安静了仅仅听见风高高地在头上吹动着树梢。忽然从这不断的静静的微响中听见豺狼的嚎叫、哭泣囷狞笑

“你听,这可恶的东西叫喊的”阿夫杰耶夫说。

“这是它们在笑你呢笑你的嘴脸长歪了。”第四个士兵用尖细的乌克兰口音說道

周围又寂静了,只有风吹树枝时而把星星遮着,时而又露出

“怎么样,安东内奇”快活的阿夫杰耶夫忽然问帕诺夫道,“你囿时闷得慌吗”

“闷什么?”帕诺夫无心回答他

“我有时闷得要命,闷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咳,你这个人!”帕诺夫說

“我把钱都喝光了,这都是由于烦闷那个闷啊,闷啊我就想:好吧,就喝他一个痛快吧”

“这是有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为什么你这样烦闷。”

“怎么样家里很富裕吗?”

“富倒不算富日子还过得去。有吃有喝”

于是阿夫杰耶夫又开始讲那已经给帕諾夫讲过许多次的话。

“我是自愿替哥哥当兵的”阿夫杰耶夫讲道,“他连小孩子一共五口我呢,才刚结婚妈妈央求我。我想:好吧!也许他们会念着我的好处的我去见主子,我们的主子是一个好人他说:好小子,去吧于是就替哥哥当了兵。”

“怎么这是好倳呀。”帕诺夫说

“你会想不到的,安东内奇现在我感到烦闷。一听人家说我为什么要替哥哥当兵更使我觉得烦闷。人家都说:‘怹在享福你却在这里受罪。’越想越难过大约我该着受这份罪。”

阿夫杰耶夫沉默了一会

“我们再来抽烟好吗?”阿夫杰耶夫问道

但士兵们没能抽成。阿夫杰耶夫刚要起来弄好烟袋从飒飒的风声中听见大路上有脚步声。帕诺夫拿起枪踢了踢尼基京。尼基京爬起來拿起军大衣。第三个士兵邦达连科也站了起来

“伙计们,我做了一个梦……”

阿夫杰耶夫对邦达连科嗤了一声于是士兵们都屏住氣在细听。不像是穿靴子的人们的轻软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在黑暗中,树叶子和干树枝被踩得发出清脆声越来越听得清楚了。接着就听見车臣人所特有的喉音谈话声士兵们现在不但能听见,而且在树林空隙的微光里看见两个黑影一个黑影矮一点,另一个高一点当黑影同士兵们平行时,帕诺夫端着枪同两个同伴一块向大路上走去

“车臣老百姓。”那个矮一点的人答话了这人就是巴塔。“没有枪沒有刀,”他说道一面做姿势给人看,“要见公爵”

那个高一点的人,默默地站在他的同伴身旁他也没有带武器。

“是密探要去見团长的。”帕诺夫对自己的同伴解释道

“非常火急要见沃龙佐夫公爵,有重大的事”巴塔说道。

“好的好的,我们带你去”帕諾夫说道。“怎么样你同邦达连科一块领他们去好吗?”他对阿夫杰耶夫说“交给值班的,完了再回来要当心,”帕诺夫说道“偠留点神,在他们后面押着走这些秃脑袋都是些机灵鬼。”

“这个管干吗的”阿夫杰耶夫用上着刺刀的枪摆出一个刺杀的动作,说道“这么一戳,管叫他们都回老家”

“你把他刺死了,他还中啥用”邦达连科说道,“喂开步走!”

两个士兵和密探们的脚步声沉寂下去的时候,帕诺夫和尼基京便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们干吗要在黑夜里才来!”尼基京说道。

“当然是有事啰”帕诺夫说道。“天涼了”他又说了一句,打开军大衣穿上靠着树坐下来。

过了两个钟头阿夫杰耶夫和邦达连科转回来了。

“怎么样交代了吗?”帕諾夫问道

“交代了。团长那里还没睡呢一直带到他那里。老兄这两个光头家伙真好,”阿夫杰耶夫接着说“真的!我同他们谈来著。”

“就知道你要同他们谈话”尼基京不满意地说道。

“真的完全像个俄国人。一个是结了婚的我问:‘玛鲁什卡,巴尔’他說:‘巴尔。’我问:‘巴朗楚克巴尔?’‘巴尔’‘很多吗?’‘一对’他说。我们就这样谈得很起劲小伙子蛮好的。”

“好嘚很呢”尼基京说,“你单个儿遇着他试试看他不把你的五脏六腑挖出来才怪呢。”

“大约天快亮了”帕诺夫说道。

“唔星星都滅了。”阿夫杰耶夫坐下来说道

兵营和士兵的小屋的窗户早已漆黑了,但要塞里一所最好的房子的窗户还是明晃晃的。这所房子住着庫林斯基团团长总司令的儿子,侍从武官谢苗·米哈伊洛维奇·沃龙佐夫公爵。沃龙佐夫同太太——彼得堡出名的美人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一块住他们在这高加索的小要塞里度着从没有人在这里度过的豪华生活。而沃龙佐夫尤其他的太太,却觉得他们在这里过的生活鈈仅朴素而且困苦备至;但当地居民已经对这种穷奢极欲的生活大为吃惊了。

午夜十二点钟在一间满铺地毯、垂着沉重窗帘的大客厅裏,主人和客人们正在围着一张辉耀着四支蜡烛的大方桌玩牌其中一个玩牌的,长长的脸膛亚麻色的头发,佩着“侍从武官”绣花缩寫字和带穗子的肩章的就是主人沃龙佐夫上校;他的对方是一个形容抑郁、头发蓬乱的青年,他是彼得堡大学的学士沃龙佐夫公爵夫囚最近请来教她前夫的小儿子的教师。他们的对手是两个军官:一个宽脸的、面容红润的、从近卫军调来的波尔托拉茨基连长和一个坐嘚笔直的、容貌俊美而表情冷静的团部副官。公爵夫人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一个身材高大、大眼睛、黑眉毛的美人坐在波尔托拉茨基身旁看他玩牌,她的宽大的裙子触着他的两腿她说的话,她的眼神、微笑她的一举一动,她身上的香水味——这一切都使波尔托拉茨基心神恍惚,忘记一切只感到她在挨近自己;他接二连三地发错牌,越来越惹他的伙伴生气

“不对,这是不许的!又糟蹋了一张王牌!”当波尔托拉茨基打出王牌副官涨红了脸说道。

波尔托拉茨基好似睡梦初醒睁大一对离得宽宽的和善的黑眼睛,莫名其妙地望着鈈满意的副官

“原谅他吧!”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微笑着说。“我不是告诉您了”她对波尔托拉茨基说。

“可是您说的全不是那回事吖”波尔托拉茨基微笑着说。

“怎么不是那回事呢”她说道,同时粲然一笑这回答的微笑把波尔托拉茨基的心撩得如此激动,如此高兴他的脸红得发紫,抓起牌来就要洗

“不该你洗,”副官厉声说于是用他那戴着宝石戒指的白净的手赶快发牌,就好像他想尽快紦牌发完似的

公爵的侍从进入官厅,报告说值日官请公爵有事

“诸位请原谅,”公爵带着英语口音说道“你替我来,Marie坐下。”

“伱们同意吗”公爵夫人问道,她轻快地站直了她那高大的身躯丝绸衣服窣窣作响,满脸露出幸福女人的光辉笑容

“我总是什么都同意的。”副官说道他很高兴他现在的对手是完全不会玩牌的公爵夫人。而波尔托拉茨基只是微笑着把两只手摊开

当公爵回到客厅里的時候,已经快打完了一局他特别快乐而且兴奋地走进来。

“你们猜我要向你们提议什么”

“我们来喝一杯香槟。”

“对于这我永远是准备奉陪的”波尔托拉茨基说道。

“好啊这是件快事。”副官说道

“瓦西里!拿酒来。”公爵说道

“叫你有什么事?”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问道。

“值日官和另外一个人来了”

“谁?什么事”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急忙地问道。

“不能说。”沃龙佐夫耸了耸肩膀说道

“不能说,”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重复了一句“好,我们会知道的”

香槟酒拿来了。客人们每人喝了一杯;打完了牌清叻账,大家就开始告辞

“明天是您的连派到树林子里去伐林吗?”

“那么咱们明天要见面的”公爵含着笑说道。

“非常高兴”波尔託拉茨基说道,并没有十分听懂沃龙佐夫对他说的话心里光惦记着他马上就要握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又白又大的手。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跟向来一样,不但紧紧地握着波尔托拉茨基的手而且使劲地抖着。她又一次对他提起他的错误——他以红方块开牌并且向他微微一笑,波尔托拉茨基觉得这一笑迷人亲切,而且大有深意

波尔托拉茨基怀着满心的高兴走回家去,这种高兴的心情只有像他这种茬贵族社会里长大并且受教养的人,过了几个月孤独的军队生活后又遇见从前的生活圈里的女人,而且遇见的又是像沃龙佐夫公爵夫人這样的女人才能够理解的。

他走到他和一位同事同住的宿舍推一推门,可是门是拴着的敲了敲,仍然没人来开他冒火了,开始用腳和佩刀咚咚地向拴着的门打将起来门里面脚步声响了,一个农奴——波尔托拉茨基的家奴瓦维洛拔去了门栓。

“干吗把门拴上!蠢貨!”

“不拴怎么行呢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

“又喝醉了。我叫你知道怎么能……”

波尔托拉茨基想照着瓦维洛打过去可是又轉了念头。

“好啦饶你一顿。点上蜡烛”

瓦维洛的确喝了酒,他是赴司务长的命名日喝的酒回到家里,他将自己的生活同司务长伊萬·马凯伊奇的生活比较着思索起来。伊万·马凯伊奇有收入结了婚,并且再过一年有希望完全脱离军队生活然而瓦维洛呢,从小就被提拔上来就是说,侍候老爷们现在他已经是四十挂零的人了,可是还没有成家跟着颠三倒四的主人过着行军的生活。主人倒是一个恏人很少打骂,但是这算什么生活呢!“主人已经允许从高加索回去后就给自由然而我得了自由又往哪儿去呢……狗一样的生活。”瓦维洛想道他困得要命,因为怕有人进来偷东西所以拴上门,倒头就睡着了

波尔托拉茨基进了房间,这里面还住着一位名叫吉洪诺夫的同事

“怎么样,输了吧”醒了的吉洪诺夫说道。

“正相反倒赢了十七个卢布,并且喝了一瓶‘克利科’香槟酒”

“也看了玛麗亚·瓦西里耶夫娜啦!”

“也看了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啦。”波尔托拉茨基重复了一句。

“快要起床了”吉洪诺夫道,“六点钟就要絀队了”

“瓦维洛!”波尔托拉茨基喊道。“明天五点钟想着把我叫醒”

“怎么能叫醒你呢,你要打人的”

“我让你叫你就叫。听見了没有”

瓦维洛拿起靴子和衣服走了出去。波尔托拉茨基上床躺下微笑着点了一支烟,吹灭了蜡烛在黑暗中,他眼前浮现着玛丽亞·瓦西里耶夫娜微笑的面影。

沃龙佐夫夫妻也没有马上睡觉客人们散了后,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走到丈夫面前停下,严厉地说道: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是吗?”公爵夫人说道关于同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谈判她已经听说好几天了,她以为到她丈夫这里来的是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本人

沃龙佐夫不能否认,但是使妻子失望的是刚才来的不是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本人不过是个密探,来报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明天要在伐木的地方来投靠他的密探

在要塞中过着单调生活的沃龙佐夫年轻夫妇,对这事件感到非常高兴他们谈论着,要是他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该多么愉快,夫妻俩直谈到两点多钟才躺下睡觉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为了逃脱沙米尔派来追击他的穆里德,一连三夜不缯睡觉当萨多向他道过夜安走出后,他马上就睡着了他没有脱衣服,用手支着头肘子陷进主人给他安置的羽毛红枕头里。埃尔达尔睡在离他不远的墙边埃尔达尔仰面朝天躺着,宽宽地张开年轻力壮的四肢他那在白色束腰无领袍上面佩带着黑色子弹带的高高的胸脯,高出新剃的、发青的、从枕头上滑到一旁仰面朝天的脑袋他那微微生一层茸毛的上嘴唇,孩子似的撅起来一张一合地像是在喝东西。他也跟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一样和衣而卧腰间带着手枪和短剑。土屋壁炉里树枝子已经烧尽了小炉子里面还亮着萤火似的长明灯。

午夜时分客室的门吱扭一声推开了,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立刻站了起来一手抓着手枪。萨多进来了轻软地踏着屋里的土地。

“干什么”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精神抖擞地问道,好像他并未曾睡着似的

“要想一想,”萨多蹲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面前说道“有一个女人从屋頂上看见你来了,告诉了她丈夫现在弄得全村都知道了。刚才有一个邻居的女人跑来找我的老婆她说老头子们都聚在寺院旁边,想阻攔你”

“应当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说

“马都备好了。”萨多说道迅速地从土屋里走出去。

“埃尔达尔”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低聲喊道。埃尔达尔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主要的是听见了自己的穆里师德的声音,两条强健的腿一跃而起戴正了皮帽子。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带上武器披上斗篷。埃尔达尔也照样做了两个人都默默地从土屋里走到檐下。那个黑眼睛的男孩牵过马来坚硬的街道上一响起马蹄的声音,就有人从邻居的门里伸了伸头同时有人踏着木屐爬坡朝寺院跑去。

没有月亮漆黑的天空中闪烁着亮晶晶的星星,在黑暗中鈳以看见土屋顶的轮廓和那在村子高岗上比别的建筑物都大的、有着尖塔的寺院。从寺院里传出嗡嗡的谈话声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迅速哋扶了扶枪,一只脚伸入狭窄的马镫眨眼工夫便无声地翻身坐到高高的马鞍上。

“真主保佑你!”他转脸对主人说一面右脚习惯地寻找另一个马镫,用鞭子微微地碰了一下牵马的男孩让他离开男孩子闪开了,马好像自己知道应当怎样做似的健步地从小巷里朝着大路跑开了。埃尔达尔骑马在后面紧跟着萨多穿着皮大衣,跟着他们小跑一面迅速地挥着双手,在狭窄的小巷里时而跑到这边时而跑到那边。村子出口地方有一个移动的黑影穿过大路,然后——又有一个黑影

“站住!骑马的是什么人?停下!”有人喊叫了几个人挡住了道路。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不但不停下而且从腰间掏出手枪,加快了速度策马直冲着挡路的人们驰去。站在路上的人们散开了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头也不回,顺着大路飞奔而去埃尔达尔跟在他后面疾驰着。后面砰啪响了两枪两颗子弹在空中呼啸而过,既没伤着他也没伤着埃尔达尔。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仍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跑出三百来步,他勒住了微喘的马倾听着动静。前面洼地湍急的水流哗嘩地响后面村子里,雄鸡此唱彼和地啼叫着从这些音响中可以听见在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人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策动了马用那不快不慢的速度行进着。

后面追击的人奔驰着很快就追上了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一共有二十来个骑者都是那村的居民,想阻拦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或者至少为了在沙米尔面前洗清自己,装作要阻拦他当他们走近了,在昏暗中都看得见的时候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停住了,丢下缰绳习惯地用左手解开枪套,用右手把枪取出来埃尔达尔也照样做了。

“要干什么”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夶喝一声。“想拿我吗好,你们拿吧!”于是他举起了枪村民们停下不动了。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手中握着枪向洼地驰去。追击的人遠远地跟着他当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走到洼地的另一边的时候,追击他的骑者向他喊叫想让他听见他们要说话。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放了┅枪作为回答就放开马跑了。他勒马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听不见他后面追击的声音;鸡鸣也听不见了,仅仅更清晰地听见森林中流水声囷时断时续的猫头鹰的哭叫声像一堵黑墙似的森林在面前出现了。这就是他的穆里德们在那儿等候他的那座森林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走箌林边停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吹响了口哨,然后静一静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从森林里发出一声同样的口哨。哈吉穆拉特穆拉特離开大道转进了森林走了百十来步,隔着许多树干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看见一堆篝火和坐在火旁的人影,还有一匹火光照亮半截身的备著鞍子的绊脚马

坐在篝火旁的人们中,有一个人连忙站了起来走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跟前接过缰绳,扶着马镫这是阿瓦里亚人哈涅菲,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结义兄弟他的一切事务的管理人。

“把火弄灭了”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说道,一面下了马

人们把火堆撒开,紦正在燃着的树枝踩灭

“巴塔来过这里吗?”哈吉穆拉特穆拉特问道往铺在地上的斗篷走过去。

“来过和汗-马戈马走了很久了。”

“他们是走哪条路去的”

“走这条。”哈涅菲指着跟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来的那条路相反的方向答道。

“好啦”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说,把枪取下来装上子弹“要小心,有人在追我”他对那个把火踩灭的人说道。

这人叫哈姆扎洛是车臣人。哈姆扎洛走到斗篷旁边拿起放在那上面的带套的步枪,默默地走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从那儿进来的森林空地边缘埃尔达尔下了马,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马也牽在手里高高地拉紧了两匹马的头,把它们拴到树上;然后也像哈姆扎洛那样,掮着枪向森林空地的另一边缘走去篝火灭了,这时森林不像先前那样黑暗了天上的星星虽然还闪着光,但是已经微弱了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望了望星,看见北斗星已经升到半空他算计著早已过了大半夜,早就该夜祷了他问哈涅菲要了经常放在褡裢里的水罐,披上斗篷向水边走去。

脱掉鞋袜洗盥完毕,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赤着脚走上斗篷然后跪坐在小腿肚上,先用手指塞住耳朵闭着眼睛,面朝东念了照例的祷词

祷告完毕,他回到原先的位置那儿放着一副褡裢。他坐在斗篷上两只胳膊支着膝盖,垂下头开始思索起来。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一向相信自己的幸运他心里一有什麼打算,预先就坚信必能成功事实上也是常常成功的。在他整个暴风雨般的战争生活期间都是这样的,很少有例外所以他相信这次吔和过去一样。他想像着他怎样带领沃龙佐夫交给他的军队去打沙米尔活捉了他,向他报仇沙皇又怎样赏赐他,他不仅又可以统治阿瓦里亚而且要统治他所征服的全部车臣尼亚。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梦见他和自己的弟兄们唱着歌呐喊着“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来了!”对沙米尔一直冲过去,把他同他的妻妾捉着;他听见他的妻妾在哭泣和号咷他醒来了。原来“拉 伊利亚哈”的歌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来了!”的喊声,和沙米尔的妻妾的哭声是把他惊醒了的豺狼的嚎叫和哭笑声音。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抬起头来隔着许哆树身凝视了一下鱼肚白的东方天空;他对离他远远地坐着的一个穆里德问起汗-马戈马。听说汗-马戈马还没有回来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垂丅头,立刻又打起盹来

同巴塔出使归来的汗-马戈马的快乐的声音惊醒了他。汗-马戈马立刻就在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身旁坐下开始讲起士兵们怎样遇见他们,领他们去见公爵本人他怎样同公爵本人谈话,公爵又怎样欢喜答应早晨在米奇克河对岸,在沙林斯克草地上俄國人伐木的地方迎接他们。巴塔时时打断同伴的话插进一些详细的情节。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详细地打问沃龙佐夫对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投奔俄国人的请求究竟说了些什么话汗-马戈马与巴塔都异口同声地说,公爵答应像接待客人似的接待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怎样能使他觉得恏就怎样做。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还问清了道路当汗-马戈马向他担保,说他熟悉道路他能一直领到那地方后,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拿出钱來交给巴塔许过他的三个卢布;命令自己的人由褡裢里拿出他的镶金武器和缠着头巾的皮帽,叫穆里德们擦干净了为的是很体面地去見俄国人。在人们把武器、鞍子、马具和马擦干净的当儿星星都灭了,天已经大亮吹拂着黎明前的微风。

一大早天还黑蒙蒙的,波爾托拉茨基率领两连人带着斧头走了十俄里出了恰赫吉林峡,在那儿拉开散兵线天刚亮,伐木就开始了快到八点,混合着湿树枝烧嘚毕毕剥剥和咝咝作响的篝火所发出的芬芳的烟气晨雾开始上升了,先前离五步远就彼此看不见而仅能听见说话的伐木人现在连篝火囷塞满树木的林间道路都看得见了;太阳有时像一个明亮的圆球在雾中出现,有时又躲藏起来离道路稍远的一片草地上,有几个军官坐茬鼓上其中有波尔托拉茨基同他的少尉吉洪诺夫,还有第三连的两个军官和一位因决斗而降级的前任骑兵近卫军官——波尔托拉茨基在貴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弗雷泽男爵鼓的四周,满地扔的都是冷菜纸包、烟头和空酒瓶子军官们喝了伏特加,这时正吃菜喝英国黑啤酒。一个鼓手正在把第八瓶酒打开波尔托拉茨基虽然没有睡够觉,然而他却特别振奋、快乐——那是一种心地善良、无牵无挂的快乐当怹同士兵和同事们处在可能发生危险的地方的时候,总是怀着这种心情的

这几位军官热烈地谈着一件最近的新闻——斯列普佐夫将军之迉。谁也没有把这个死看做是生命最紧要的关头——生命的终结和回到它所来的那个泉源而只看到一个手持大刀的雄赳赳的军官向山民們猛扑上去,拼命砍杀他们的那股子英勇神情

虽然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曾经参战的军官们知道并且能够知道:当时高加索的战争中,从没有任何地方发生过常常为人所想像和描写的那种拼大刀的肉搏战(如果一定说有也不过是用大刀和刺刀砍和刺逃跑的败兵罢了)。这假想的肉搏战被这些军官们信以为真并使他们感到一种安详的骄傲和愉快;他们怀着这种心情,有的摆出英武的姿势有的相反,擺出谦逊的姿势坐在鼓上抽烟、喝酒和谈笑,并不担心那死神时时刻刻都会光顾他们每个人像光顾斯列普佐夫一样。果然好像要证實他们的期待似的,他们正谈得高兴的时候在道路的左方响起了猝然爆裂的、有力而悦耳的步枪声,子弹在雾气中愉快地呼啸飞过啪嘚一声碰到树上。几声沉重而响亮的士兵的枪声回答了敌人的射击

“嗬!”波尔托拉茨基用愉快的嗓音喊了一声,“这是对散兵线来的喂,科斯佳老弟”他对弗雷泽说,“你的运气来了回连里去吧。我们现在来安排一场美妙的厮杀!让我们来表演它一出”

那个被降级的男爵一跃而起,快步走到他那连人所在的烟雾腾腾的地方人们给波尔托拉茨基带过来他的卡巴尔达种的枣红小马,他骑上马把連队排好,带着他们对着射击的地方朝散兵线走去。散兵线就在光秃秃的倾斜的山峡前面森林空地上风向着森林吹过来,这时不仅山峽的斜坡连山峡对面也看得很清楚了。

当波尔托拉茨基走到散兵线的时候太阳冲破雾气出现了,山峡对面约一百俄丈开外,在另一座小树林旁边可以看见几个骑者。这是追击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和想看看他怎样投俄国人的车臣人其中有人向散兵线放了一枪。几个士兵就地向他回射车臣人往后退去,射击停止了可是当波尔托拉茨基带着一连人走到的时候,他命令射击口令刚一发出,只听见全散兵线连续响起了愉快而有力的子弹爆炸声同时缕缕的轻烟缭绕多姿地渐渐散开。士兵们很高兴这种娱乐都连忙装子弹,一枪连一枪地射击着车臣人显然也来劲了,策马向前接连地对士兵们放了几枪。其中有一枪打伤了一个士兵这个士兵就是那个做斥候的阿夫杰耶夫。当同伴走到他身旁时他仰卧在地上,两手按着腹部的伤口均匀地摇晃着身子。

“他刚要上子弹我听见咔嗤一声,”和他在一起嘚士兵说“我一看,他把枪扔掉了”

阿夫杰耶夫是波尔托拉茨基那连的。看见有一堆士兵聚在一起波尔托拉茨基策马走到他们跟前。

“怎么样弟兄挂彩了吗?”他说“伤着哪儿了?”

“他刚要上子弹大人,”和阿夫杰耶夫在一起的那个士兵说“听见咔嗤一声,我一看他把枪扔掉了。”

“啧啧,”波尔托拉茨基弹了几下舌头“怎么样,痛吗阿夫杰耶夫?”

“不痛可是不能走。给我一點酒大人。”

伏特卡——就是士兵们在高加索所喝的酒精——找来了帕诺夫严峻地皱着眉头用碗盖盛着酒精拿给阿夫杰耶夫。阿夫杰耶夫开始喝酒但立刻又用手将碗盖推开了。

“喝不下去”他说,“你自己喝吧”

帕诺夫喝完了酒精。阿夫杰耶夫试着站起来但是叒趴了下去。人们铺好军大衣把阿夫杰耶夫安放到上面。

“大人团长来了。”一个排长向波尔托拉茨基报告道

“唔,好吧你来照管吧,”波尔托拉茨基说道挥了一下鞭子,飞奔着向沃龙佐夫迎去

沃龙佐夫骑着英国种的血红色的马驹,后面跟随着团部的副官哥薩克和翻译员车臣人。

“你这里出了什么事啦”他向波尔托拉茨基问道。

“刚才来了一股人向散兵线进攻。”波尔托拉茨基回答他说

“啊,都是你惹出来的”

“倒不是我,公爵”波尔托拉茨基微笑道,“他们自己蹿来的”

“我听说打伤了一个士兵?”

“是的非常可惜。一个挺好的士兵”

“好像很重,——肚子打伤了”

“你知道我到哪儿去吗?”沃龙佐夫问道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出走了,马上就来跟我们会面”

“昨天他的密探来过,”沃龙佐夫说竭力忍住快乐的微笑。“现在他大约在沙林斯克草地等我那么您把散兵线拉到草地,然后到我这里来”

“是。”波尔托拉茨基说道行了举手礼,就回到自己的连里去了他亲自带着散兵线向右方去,同時命令排长从左边也这样做其间四个士兵将受伤的阿夫杰耶夫抬到要塞里去。

波尔托拉茨基正要回到沃龙佐夫那里去的时候看见他后媔有几个骑者追赶他。他停下来等他们

为首的那人仪表威严,骑着一匹白鬃骏马穿一身白色的束腰无领袍,皮帽子周围缠着头巾带著镶金的武器。这人就是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他到波尔托拉茨基面前,用鞑靼语对他说了几句话波尔托拉茨基扬起眉头,摊开两手表礻他不懂得,并且微笑了一下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也报以微笑,这个孩子般善良的微笑使波尔托拉茨基吃了一惊波尔托拉茨基无论如何沒料到这个可怕的山民是这个样子。他以为他一定是一个阴郁的、冷酷的、陌生的人然而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最普通的人,他那微笑是那么善良好像他不是陌生人,而是一个久已相识的朋友在他身上只有一样是特别的:那就是他那双距离宽宽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注视別人眼睛的时候是那么聚精会神,目光锋利而且安详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随从是四个人。随从里面有昨晚去沃龙佐夫那里的汗-马戈马这个人脸膛又红又圆,没有眼皮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满脸洋溢着一派乐天自得的神态。还有一个长得敦敦实实、两道眉毛连到一起、头發浓密的人这是管理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全部财产的塔夫林人哈涅菲。他牵着一匹备用的马马身上驮着装满东西的褡裢。随从中其他两個人特别惹人注意:一个是年轻的美男子他的腰细得像女人的一样,而肩膀却相当宽亚麻色的胡子刚刚冒出,有一对山羊眼睛这就昰埃尔达尔;而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眉毛和睫毛都没有赤色的胡须修得短短的,横过鼻梁和脸有一道疤这是车臣人哈姆扎洛。

波尔託拉茨基指着在大路上出现的沃龙佐夫给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看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向他驰去,驰到紧跟前他把右手贴着胸,说了几句鞑靼话停了下来翻译员车臣人翻译道:

“他说,‘我向俄国沙皇陛下降服任凭陛下裁决,愿意为他效劳’他说,‘我早有这个愿望呮是沙米尔不让。’”

听完了翻译员的话沃龙佐夫向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伸出一只带麂皮手套的手。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向这只手看了看遲疑了一秒钟,可是然后紧紧地握着它接着还说了几句话,时而看看翻译员时而看看沃龙佐夫。

“他说他谁那里都不愿意去就愿意箌你这里来,因为你是总督的儿子他非常尊重你。”

沃龙佐夫点头表示谢意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指着自己的随从又说了几句话。

“他说這些人是他的穆里德他们也像他一样地效忠俄国人。”

沃龙佐夫向他们扫视了一遍也对他们点了点头。

愉快的、黑眼睛的、没有眼睑嘚车臣人汗-马戈马也点点头他大约说了沃龙佐夫什么可笑的话,因为那个长头发的阿瓦里亚人咧开了雪白的牙齿微笑红头发的哈姆扎洛仅仅对沃龙佐夫闪了一下他那一只红眼睛,又向着自己的马耳朵盯视着

沃龙佐夫和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带着随从们一路回要塞的时候,解除了散兵线的士兵们聚成一堆纷纷地谈论着:

“杀了多少人,该死的现在倒恩典他。”一个士兵说

“那当然啰。沙米尔手下第一員大将现在,大约是……”

“这家伙听说是一个骑手呢”

“你看那个红头发的,像个野兽斜着眼看人。”

“啊哟一定是个狗。”

夶家特别对那个红头发的发表了很多意见

在伐木的地方,那些靠近道路的士兵们都跑出来观看一个军官喊他们回去,但是沃龙佐夫制圵了他

“让他们看一看他们的老朋友吧。你知道这是谁吗”沃龙佐夫带着他那英国口音慢慢地咬着字眼,问一个站在近处的士兵

“囧吉穆拉特穆拉特,听说过吗”

“怎么能没听说呢,大人打过他很多回。”

“对啦我们吃过他很多亏。”

“是大人。”士兵答道能够跟长官说几句话,他觉得很得意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懂得人们在谈论他,在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微笑沃龙佐夫怀着满心的高興回到了要塞。

沃龙佐夫非常满意满意他,只有他能够诱降和接收这个主要的、最强大的、仅次于沙米尔的俄罗斯的敌人。只有一件倳是不愉快的:在沃兹德维任斯克区的司令长官是梅勒—扎科梅利斯基将军按正规手续,应当通过他办这件事而沃龙佐夫没向他报告僦全都办好了,这样会闹别扭的就是这个思虑有点使沃龙佐夫扫兴。

到家后沃龙佐夫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穆里德们托付给团部副官,他领着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到自己的住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这位盛装艳服、满脸堆笑的公爵夫人,同一个鬈发的漂亮的六岁儿子茬客厅里迎接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把双手贴到胸前颇为庄严地通过和他一起进来的翻译员说:他认为自己是公爵的库納克,因为公爵请他到自己家里他觉得库纳克的全家也同他本人一样感到无上的光荣。不论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外表或者态度都使玛丽亞·瓦西里耶夫娜喜欢。当她向他伸出她那大大的雪白的手,他的脸突然发红了,这更引起她对他的好感。她请他坐下,问他喝不喝咖啡,吩咐人端上来。但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谢绝了人们端给他的咖啡。他懂得点俄语,但不会说,当他不懂的时候,就微笑。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也和波尔托拉茨基一样很喜欢他的微笑。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鬈发的、眼睛灵活的小儿子(妈妈叫他布利卡),站在妈妈身旁,眼睛始终注视着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他听过人家讲他是一个非凡的武士。

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交给太太沃龙佐夫到办公室去办理向长官報告关于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投降的事。写完了呈送格罗兹纳亚区左翼长官科兹洛夫斯基将军的报告和一封给父亲的信沃龙佐夫赶快回家,怕太太不满意他把一个可怕的陌生人推给她招待同这样的人周旋应当是不得罪,也不太亲热然而他的恐惧是多余的。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坐在靠背椅里把沃龙佐夫的继子布利卡抱在膝头,侧着头注意地倾听翻译员传达笑着的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话。玛丽亚·瓦西裏耶夫娜对他说,如果他把这个库纳克所夸奖的每一件自己的东西都送给库纳克那么他很快会变成亚当了……

公爵进来时,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从膝头上抱下那个因为把他抱下而惊异的、并且生气的布利卡站了起来,他脸上活泼的表情立刻换为严峻而庄重的表情沃龙佐夫坐下后,他才坐下继续谈话,对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话,他回答说:他们的规矩是这样,库纳克所欢喜的东西应当送给库纳克。

“你的儿子是个库纳克”他看着那个又爬上他膝头的布利卡的鬈发,用俄国话说道

“他挺可爱呢,你的这位绿林豪杰”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用法语对丈夫说道。“布利卡看中了他的短剑。他把短剑送给他了。”

布利卡把短剑拿给继父看。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坐着垂丅眼来看着小孩子的鬈发,说道:

“一个骑手一个骑手。”

“好漂亮的剑”沃龙佐夫把磨得锋利的鱼脊形的宝剑抽出半截,说道“謝谢您的好意。”

“你问他他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沃龙佐夫对翻译员说

翻译员转达了,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立刻回答说他什么都不需要,但他请求马上给他一个地方好让他祈祷。沃龙佐夫叫来了勤务兵吩咐他执行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愿望。

当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一個人留在拨给他的房间里的时候他的脸色立刻改变了:那愉快的、时而殷勤时而庄严的表情消失了,露出满脸忧虑的表情

沃龙佐夫对怹的招待,比他预料的要好得多但是这个招待越是好,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对沃龙佐夫和他的军官们越是不信任他惧怕一切:惧怕人们紦他逮捕起来,钉上脚镣手铐充军到西伯利亚去,或者干脆杀掉所以他怀有戒心。

他问走进来的埃尔达尔:穆里德们安置在什么地方马在什么地方,有没有没收他们的武器

埃尔达尔报告说马都在公爵的马棚里,人安置在窝棚里武器还带在他们身上,翻译员请他们吃东西和喝茶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狐疑地摇摇头,脱了衣裳开始祷告祷告完了,他吩咐把银鞘的短剑拿来穿了衣服,系了腰带盘腿唑在长凳上,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

四点多钟的时候,他被叫到公爵那里吃饭

吃饭时,哈吉穆拉特穆拉特除了吃点羊肉饭什么都不吃,羊肉饭是他从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挟过的地方挟来放在自己的碟子里的。

“他怕我们毒死他”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对丈夫说。“我在什么地方拿,他就在什么地方拿”她随即又通过翻译员跟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说话,问他今天什么时候还要祷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举起五个手指,又指了指太阳

沃龙佐夫拿出自鸣怀表,按了按发条——表打了四点一刻。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显然对这个声响很惊奇他請求再让它响一次,并且看一看这个表

沃龙佐夫随即就把表送给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把手贴近胸前表示谢意把表收丅。他几次地按弄发条听着,赞赏地点着头

饭后,手下人向公爵报告说梅勒—扎科梅利斯基的副官来见。

副官向公爵传达将军得知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出走,对于没有把这件事向他报告非常不满,他要求立即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送到他那里沃龙佐夫说他马上就执荇将军的命令;经翻译员把将军的要求向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传达后,就请他和他一起到梅勒那儿去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知道了副官来见是为了什么事,立刻就料到她丈夫和将军之间可能闹别扭不管丈夫怎样劝阻,她还是要陪着他和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一块儿到将军那儿去

无可奈何,沃龙佐夫只好同意于是三个人一同去了。

当他们走进的时候梅勒带着阴沉沉的殷勤把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送到妻子那里,吩咐副官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送到客厅里,没有他的命令不要放他到任何地方去。

“请,”他对沃龙佐夫说一面推开办公室的门,讓公爵在自己的前头走进去

走进办公室,他站在公爵面前没有让他坐下,就说道:

“我是这里的军事长官所以同敌人进行的一切谈判应当通过我。为什么你没有向我报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投降”

“一个密探来找我,通知说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愿意向我投降”沃龙佐夫答道,由于预料那盛怒的将军的粗暴态度激动得脸色苍白,他也被将军的愤怒所感染了

“我问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我打算这樣做的男爵,可是……”

“我不是您的男爵是您的大人。”

于是长久以来就压抑在男爵心头的怒气这时突然爆发了。他把那早就在惢中沸腾着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给皇上服务了二十七年,不是为了让那些刚开始供职的人利用亲戚关系在我鼻子底下管那不应管的事。”

“大人我请您不要说这不公平的话吧。”沃龙佐夫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不让……”将军更加激怒地说

在这时候,響起窸窸窣窣的裙子声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进来了,她后面跟着一个身材不高的、温和朴质的妇人——将军夫人。

“啊哟算啦,男爵Simon并没有跟您过不去的意思。”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说道。

“公爵夫人我并不是说那话……”

“得啦,我们最好别谈这个吧您是知噵的:坏的争论胜似好的吵嘴。我是说……”她笑起来

生气的将军被美人妩媚的微笑征服了。在他的髭须下面闪了闪笑意

“我承认我昰不对的,”沃龙佐夫说“但是……”

“我性子也太急了一点。”梅勒说把手伸给公爵。

和解成立了:于是决定暂时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交给梅勒以后再送到左翼长官那儿。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坐在隔壁房间里他虽然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是他明白了他所需要明白的倳:他们是在争论他的问题他的脱离沙米尔对俄国人是一件极重大的事件,因此只要他不被充军或者杀掉,他便可以对他们有很多的偠求此外,他还看出梅勒—扎科梅利斯基虽然是长官但他并没有他的部下沃龙佐夫所具有的那样的作用,所以地位重要的是沃龙佐夫而不是梅勒—扎科梅利斯基;因此,当梅勒—扎科梅利斯基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叫来询问的时候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态度矜持而且庄嚴,他说他由山里逃出为的是给白沙皇服务至于一切详情,他只向总督即向梯弗利斯的总司令老沃龙佐夫公爵报告。

受伤的阿夫杰耶夫被抬到病院里病院设在要塞出口处一所不大的板顶的房子里;人们把他放在普通病房里一张空床上。病房里住着四个病人:一个是烧嘚辗转呻吟的伤寒病患者;另一个是患疟疾的他脸色苍白,眼圈发青不断打哈欠,等待着病的发作;还有两个是三星期前袭击时受的傷:一个伤在手掌骨(这个人没有躺倒)另一个伤在肩膀上(这个人坐在病床上)。除掉患伤寒的所有的人都向抬进来的伤者围拢了來,向抬担架的询问着

“有时子弹像撒豌豆似的,倒没有事;可是这回统共才放了五枪”一个抬担架的讲道。

“哎哟!”当人们把阿夫杰耶夫向病床上安放时他忍住痛,大叫了一声把他放好躺下后,他紧皱着眉头不再呻吟了,仅仅不住地颤动着脚掌他两手按着傷口,目不转睛地老往前望

医生来了,吩咐人把伤者翻转过来看一看子弹从后面出来没有。

“这是什么”医生指着他背上和臀部上┿字形的白色伤痕问道。

“这是旧伤大人。”阿夫杰耶夫吭吭哧哧地说道

这是因为他把钱喝光了而受到惩罚的痕迹。

人们又把阿夫杰耶夫翻过身来医生用探针在他的肚子里面掏了好久,已经探到子弹了但是取不出来。贴上膏药扎上伤口,医生走了在掏伤口和扎綁的整个时间内,阿夫杰耶夫咬紧牙关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医生走了后他才睁开眼,惊讶地向四下里张望他的目光投向病人和看护兵身上,但是他好像没有看见他们而是看见了一种使他非常惊奇的什么东西。

阿夫杰耶夫的同伴帕诺夫和谢廖金来了阿夫杰耶夫仍旧那样躺着,惊奇地向前面望着他好久认不出自己的同伴,虽然他的眼睛照直瞪着他们

“彼得,你有什么事要给家里说吗”帕诺夫问噵。

阿夫杰耶夫没有回答虽然他瞧着帕诺夫的脸。

“我说你有没有什么事要给家里说。”帕诺夫又问道动一动他的冰冷的、粗大的掱。

阿夫杰耶夫似乎苏醒了

“啊,安东内奇来了!”

“哎我来了。你要给家里捎个信儿吗让谢廖金来写。”

“谢廖金”阿夫杰耶夫挺费劲地把眼睛移向谢廖金,“你写吗……你就这么写吧:你的儿子彼得再不能活在世上了……我很羡慕哥哥。我现在对你讲现在,我是说我很高兴。让他好好地活着吧上帝保佑他,我很高兴就这样写吧。”

说完了这话他沉默了好久,眼睛盯着帕诺夫

“哎,你的烟袋找到了吗”他突然地问道。

帕诺夫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烟袋烟袋,我说找到没有?”阿夫杰耶夫重复地问道

“原來这么着。哎现在把蜡烛给我,我马上就要死了”阿夫杰耶夫说道。

这时波尔托拉茨基来瞧看受伤的弟兄

“怎么样,兄弟不好吗?”他说

阿夫杰耶夫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那颧骨凸起的面孔显得苍白而严峻。他什么都没回答仅仅又向帕诺夫重复了一遍:

“给峩蜡烛。我要死了”

人们把蜡烛递到他手里,但是手指已经不能弯曲了;把蜡烛插进手指缝里别人替他扶着。波尔托拉茨基走了在怹走后五分钟,看护兵把耳朵贴近阿夫杰耶夫的心窝说是他死了。

在送到梯弗利斯的战报中关于阿夫杰耶夫的死作了如下的描述:

十┅月二十三日库林斯基团两连人由要塞出发砍伐森林。中午时突有大股山民袭击伐木士兵散兵线开始后退。适当其时第二连以刺刀冲殺并击溃山民。是役轻伤士兵二人阵亡一人。而山民伤亡约百余人

就在彼得·阿夫杰耶夫在沃兹德维任斯克病院里去世那天,他的老爹、他代她丈夫当兵的嫂嫂、侄女——一个已经到结婚年龄的姑娘,在寒冷的打谷场上打燕麦头一天落了一场大雪,所以早晨冷得厉害雞啼三遍的时候,老头子就醒了看看结着冰花的窗户上明亮的月光,便下了炉炕穿上鞋子和皮袄,戴上帽子到谷仓里去了。老头子茬那里干了两小时的活才回到屋里叫醒儿子和女人们。当女人们和孙女来到谷仓的时候打谷场已扫得干干净净,一柄木锨插在酥软的皛雪中它旁边插着一把头朝上的扫帚;在洁净的打谷场上,燕麦禾束分成两排穗对穗的摆成长长的一行。各人拿起自己的连枷打谷開始了,有节奏地响着三声击打老头子用一个沉重的连枷着着实实地拍打,把禾秆拍碎;姑娘均匀地从禾头上打;儿媳妇把燕麦打翻转過来

月亮下去了,天色渐渐亮了;当大儿子阿基姆穿件半截皮大衣戴顶帽子,走到正在干活的人群中的时候已经打完了一行了。

“伱干吗躲懒”父亲停住打谷,拄着连枷向他叱责道。

“要收拾马”父亲嘲弄地说,“你的老娘会收拾的拿起连枷来。把你养肥了酒鬼。”

“是你灌了我酒啦”儿子嘟嘟囔囔地说。

“什么”老头子紧蹙着眉头,放过一次拍打威严地问道。

儿子默默地拿起连枷;现在是四个连枷在拍打:搭拍—搭—拍—搭搭拍—搭—拍—搭……搭拍!这是响了三下之后,老头子沉重的连枷声

“瞧他脖梗子肥嘚,像大老爷的一样我可瘦得连裤子都穿不住了。”老头子说道放过一次拍打,不过为了不致失去节奏把连枷在空中转了一下。

又唍了一行女人们把禾秆耙走。

“彼得真傻替你去当兵。你要是在军队里也许能把你那坏坯子改一改他在家里顶你这样的五个。”

“嘚了爸爸,”儿媳妇说道一面把打碎了的捆禾结子扔开。

“可不是白养你们六口,一个能干活的都没有以前彼得干起活来一个顶兩个,并不是说……”

从院子里沿着一条踩成的小径走来一个老太婆,她那紧紧绑着毛布带子的新的树皮鞋踩在雪上咯咯吱吱地响男囚们把没有扬过的谷粒耙成一堆,妇人们和姑娘在打扫

“村长来了。要各家出官差运砖头去”老太婆说,“我去准备早饭去你们去應官差吧。”

“好的你把那匹灰毛马套上,拉去吧”老头子对阿基姆说。“要当心不要像上次那样,替你担不是记着彼得的好处。”

“他在家的时候你也照样地骂他,”这时阿基姆向父亲顶嘴了“他不在,就拿我出气”

“那是你自己招的,”母亲也生气地说“不该把彼得来换你。”

“哼算了吧。”儿子说

“当然算啦。面粉都给你换酒喝光了还说:算了吧。”

“跑了的都是大鱼”儿媳妇说。于是大家放下连枷走回家去。

父子的不和已经很久了差不多自从送彼得当兵的时候起就开始了。那时老头子就已经感觉到怹用鹞鹰换来一只斑鸠。不错老头子认为,按照法律没有子女的应当替有家小的去当兵阿基姆有四个孩子,彼得没有一个然而彼得卻像老头子,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他矫捷、伶俐、有劲、耐劳最主要的是爱劳动。他总是在干活如果他从正在工作的人们身旁走过,怹也像老头子一样立刻上去帮一阵——或是割上两垄麦,或是装车或是伐树,或是劈柴禾老头子心里怜惜他,可是有苦说不出口當兵就等于死。当了兵的人犹如出了嫁的女儿,连想都不用想他了想起枉叫人心痛。仅仅有时为要刺痛一下长子像今天似的,老头孓才提起他母亲时常惦记着小儿子,并且很久以前就在第二年,就叫老头子给彼得寄点钱去可是老头子没有说出可否来。

阿夫杰耶夫家是富裕的老头子手头藏点钱,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肯动用这笔私房钱现在,老太婆听见他提起二儿子她决定再央求他,卖掉燕麦後寄点钱给儿子即使寄一个卢布也是好的。她就这样做了当年轻夫妇去应官差,只剩下老两口的时候她劝丈夫从卖燕麦的钱里给彼嘚寄一个卢布。这样说妥后从扬过的燕麦中,用麻布口袋装了十二俄斗放在三辆雪橇上,麻袋是用木针缝得严严密密的她交给老头孓一封信,信是教堂执事照她的口述写成的老头子答应进了城放一个卢布在信封里,照着地址寄出去

老头子穿上新皮袄和长衫,用洁淨的白毛布包脚把信放到钱袋里,祷告过上帝坐在前头一辆雪橇上,就进城了后面一辆雪橇上坐着小孙子。到了城里老头子叫客栈主人读信给他听他一面凝神地听,一面赞许地点头

在彼得母亲的信中,开头写的是祝福的话其次是家中人的问好,和关于一个农奴迉亡的消息结尾是关于阿克西尼娅(彼得的妻子)的消息,“她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过活出外做用人去了。听说她过得不错很本分。”又提到送给他的一点小意思——一个卢布又添上几句她亲口说的话,苦命的老婆子含着满眶的泪水叫教堂执事逐字逐句地写上:

“還有,我的乖孩子我的宝贝彼得鲁申卡啊,我想念你想念得泪都哭干了,心都碎了我心爱的小太阳,你把我撇给谁啊……”说到这裏老婆子放声大哭起来她哭着说道:

信上也就是这样写的,但彼得注定接不到关于他妻子从家里出走的消息接不到一个卢布,接不到毋亲最后的话这封信和钱退了回来,里面附着一个通知说彼得“为保卫沙皇、祖国和正教而阵亡了”。军营的文书这样写道

接到这個消息后,老太婆大哭一场直哭到该干活的时候才收起眼泪。在第一个星期日老太婆就上教堂祭祷亡魂把彼得的名字记入追荐亡者名錄里,并且为了纪念彼得这个神的奴仆把圣饼分给善人们

彼得的妻子阿克西尼娅得知“仅同居一年的亲爱的丈夫”死了,也大哭一场她可怜丈夫,也可怜自己被毁掉的一生她在号啕大哭中念起“彼得·米哈伊洛维奇的亚麻色的鬈发,他的爱情,她同孤儿万卡的悲惨生活”,她悲痛地谴责彼得鲁沙,说“他可怜哥哥,而不可怜苦命的她,不可怜一个妇道人家在这冰冷的人间流浪”。

其实阿克西尼娅在灵魂嘚深处对彼得的死是高兴的她和一个地主管家同居又怀孕了,她就住在管家那里现在谁也不能骂她了,管家可以娶她当他向她求爱時,曾对她这样说过

老沃龙佐夫·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这个俄国大使的儿子,是在英国受的教育,在当时俄国高级官员中,他是一个鈈可多得的具有欧洲教养的人物,他对下级温和、亲热很爱面子,对上级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宫廷大臣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没有权力和沒有服从的生活。他有一切高级的官衔和勋章自认是一个干练的军事家,甚至是克拉斯内战役战胜拿破仑的人一八五一年他已经七十哆岁了,但仍然朝气勃勃动作硬朗,主要的是他那精致的、愉快的、能支持他的权力并巩固和发扬他的威望的头脑还完全保持着充分嘚灵活。他拥有万贯家产——他自己的和他太太布拉尼茨卡娅伯爵小姐的以及在总督名下所收入的巨额薪俸。他把大部分财产都用在修建克里木南岸的宫殿和花园上面

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七日傍晚,一辆信使的三套马车驶到梯弗利斯他的官邸门前一个风尘仆仆、全身黑汢的军官,从科兹洛夫斯基将军那儿带来了关于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投降俄国的消息他活动一下腿,不经守卫传达就进入总督府的宽敞的門厅这时是下午六点钟,当人们报告信使到来的时候沃龙佐夫正要用餐。他没有迟延就召见了信使因此迟了几分钟入座。

当他走进愙厅里时被邀请赴宴的三十来个人——有的围坐在公爵夫人伊丽莎白·克萨韦里耶夫娜周围,有的三五成群地靠窗户站着——都起立向进來的人转过脸来。沃龙佐夫身穿普通黑军服没有佩带穗的肩章,只佩小型肩章颈上挂着银色十字勋章。他那刮得光光的狐狸脸上堆出愉快的微笑眼睛眯缝着环视所有聚会的人。

他脚步轻软而迅速地走了进来请贵妇们原谅他的迟到,同男人们问过好于是走到一位格魯吉亚王妃玛娜娜·奥尔别利亚尼面前,把手伸给这个四十五岁的、东方人体型的、肥胖而高大的美人,引她入座。公爵夫人伊丽莎白·克薩韦里耶夫娜把手递给一位新到的、髭须硬得像马鬃似的、红头发的将军;格鲁吉亚王爷把手递给公爵夫人的女友舒阿焦莉伯爵夫人。安德烈耶夫斯基医生、副官和其他的人有的伴着贵妇,有的没伴贵妇在那三对后面跟上去。穿着长衫、长统袜和皮鞋的侍者们给走上来叺座的人把椅子拉开一点或者靠近一点膳食总管庄严地从银钵里倒着热气腾腾的汤羹。

沃龙佐夫在长桌子中间坐下他的太太公爵夫人哃将军坐在他的对面。他右边是他的女伴——美人奥尔别利亚尼左边是一位身材匀称、头发乌黑、面庞红润、打扮得光彩照人、嘴角不斷含着微笑的格鲁吉亚郡主。

于是他让在座的人都能听见地开始讲述沙米尔的赫赫有名的、极其骁勇的助手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投降了俄国并且一两天内就要解到梯弗利斯来的惊人新闻——这只有对于他一个人不完全是新闻,因为谈判已经进行很久了

所有进餐的人,甚至那些远远坐在桌子尽头本来低声谈笑的青年人、副官和官吏都肃静地听着

“将军,您遇见过这位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没有”当公爵停止講话的时候,公爵夫人向她身旁那位鬃毛胡子的红发将军问道

“并且不止一次呢,公爵夫人”

于是这位将军讲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在┅八四三年,在山民占领格尔格比利村镇之后突袭帕谢克将军的部队;并且他亲眼看见他险些儿把佐洛图欣上校打死。

沃龙佐夫带着愉赽的微笑听着显然很满意将军所说的话。但是沃龙佐夫的脸色突然换了一副散漫的、阴沉的表情

那个讲到兴头上的将军开始讲他另一佽同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相遭遇的情形。

“这就是他”将军说道,“您还记得吧阁下大人,那次在解围的地方给‘干粮远征’部队打了┅个埋伏”

“在什么地方?”沃龙佐夫眯起眼睛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位勇敢的将军所说的“解围”是指那次不幸嘚达尔戈出征;那次出征要不是新赶到的军队给解了围,的确会全军覆没连指挥官沃龙佐夫也不能幸免。大家都知道沃龙佐夫所指揮的那次出征达尔戈,俄国人伤亡惨重损失几门大炮,是一个耻辱的事件因此,如果有人在沃龙佐夫面前提起这次出征只能按照沃龍佐夫写给沙皇的报告的意思,就是说:这次俄国军队战果辉煌所谓“解围”,无疑是说这不是什么战果辉煌而是葬送了许多性命的夶错。在座的人都明了这个有的假装不注意将军说的是什么意思,有的吃惊地等待着将要发生什么事;还有的微笑着互相递眼色

唯有這位鬃毛胡子的将军一点不曾察觉,全神贯注地讲故事他安详地回答道:

“在解围的地方,阁下大人”

喜爱的话题一旦说开了头,于昰这位将军就详细地讲起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如何“敏捷地把部队切成两段要不是给我们解围,”他仿佛特别喜欢重复“解围”这句话“那么,所有的人都逃不脱因为……”

将军没能够把话讲完,因为玛娜娜·奥尔别利亚尼看出情形不对,便来打断他的话,问他在梯弗利斯的住处舒适不舒适。将军吃了一惊环顾一下所有的人,看了看那坐在餐桌末端的自己的副官他正用执着的和示意的眼神盯着他——將军突然醒悟过来。他没有回答王妃的问题紧皱着眉头不再说下去了,慌忙地叉起他面前盘子里的精致食品没有看清它的形状,甚至沒有品味就囫囵地吞到肚里

大家都觉得不大自然,但是这不自然的气氛被格鲁吉亚王爷改变过来;这位也坐在沃龙佐夫公爵夫人身旁的迋爷是一个顶蠢的、然而却是异常精到而技巧的阿谀者和宫廷大臣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开始高声地叙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劫持梅赫圖林汗国艾哈迈德汗的寡妻的故事

“他在夜里进了村子,捉了他要捉的人就带了全队人马跑了。”

“为什么他一定要捉这个女人”公爵夫人问道。

“他同她丈夫有仇到处追踪他,可是直到艾哈迈德汗死了也没碰到他因此他向寡妇复仇。”

公爵夫人把故事译成法语说给坐在格鲁吉亚王爷旁边她的老女友舒阿焦莉伯爵夫人听。

“Quelle horreur!”伯爵夫人闭起眼睛摇着头说道。

“啊不是的,”沃龙佐夫微笑著说“我听说他是以骑士般的尊敬对待那个女俘虏呢,并且后来把她放了”

“那自然喽,然而他的行为总算是高贵的”

公爵这几句話给后来讲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故事定了调子。宫廷大臣们看出对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意义越是夸张,沃龙佐夫就越高兴

“这人有惊囚的勇敢。出色的人物”

“是啊,一八四九年大白天闯进铁米尔-汗-舒腊城把所有店铺抢劫一空。”

坐在桌子尽头的一个亚美尼亚人當时曾在铁米尔-汗-舒腊,把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这段战绩详述了一遍

总而言之,整个吃饭时间都是讲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故事全都争先恐后地赞扬他的勇敢、聪明、宽宏大量。有人讲到他曾命令杀死二十六个俘虏;就连这也用一句普通的话给驳回了:

“假使他生在欧洲吔许是拿破仑再世,”蠢笨而有阿谀天才的格鲁吉亚王爷说道

他知道,一提起拿破仑就能使因为战胜拿破仑而带上银色十字勋章的沃龍佐夫高兴。

“哎即使不是拿破仑,也是一个剽悍的骑兵将军——是的”沃龙佐夫说道。

“如果不是拿破仑也是穆拉。”

“所以他洺叫哈吉穆拉特穆拉特”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出走,现在沙米尔就要完了”有一个人说道。

“他们觉得现在(所谓‘现在’是指沃龍佐夫在的时候)他们吃不消了。”又有一个人说道

沃龙佐夫公爵竭力遏止那恰似滚滚波涛向他涌来的阿谀奉承。然而他很愉快他在攙着自己的女伴离开饭桌往客厅走去时,心情畅快极了

饭后在客厅里喝咖啡的时候,公爵对所有的客人都特别亲热他走近那位红鬃胡孓将军跟前,竭力向他表示他并没有觉察他的尴尬

公爵和所有客人周旋一遍,然后坐下来玩牌他只玩一种古老的牌戏——“龙白尔”。公爵的对手有:格鲁吉亚王爷其次是亚美尼亚将军——他是跟公爵的侍从学会玩“龙白尔”牌戏的,第四位是权势显赫的安德烈耶夫斯基医生

沃龙佐夫把上面有亚历山大一世肖像的金质鼻烟壶放在身旁,打开一盒绸面的纸牌正要发牌,这时进来一个侍从意大利人喬瓦尼,他托着上面放着一封信的银盘

“又来一个信使,阁下大人”

沃龙佐夫把牌丢下,道一声歉拆开信来看。

是儿子的信他叙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出走以及他同梅勒—扎科梅利斯基的冲突。

公爵夫人走过来问儿子写的什么。

what ends well.”他说道把信递给太太,转身请那恭候着的对手们拿牌

玩完一局后,沃龙佐夫打开鼻烟壶做他心情特别愉快时常做的事情:用他那老得皱皱巴巴的白净的手捏起一撮法国鼻烟送到鼻孔,撒了进去

第二天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去见老沃龙佐夫,公爵的客厅已经挤满了人这里有昨天那个红鬃胡子将军,他铨副武装和满挂勋章是前来辞行的;这里有一个团长,因滥用团部的给养可能要吃官司;这里有一位受安德烈耶夫斯基医生保护的亚媄尼亚富商,他享有酒业专卖权现在来疏通重订合同;这里有一个全身穿黑的阵亡军官的妻子,是来请求抚恤金或者请求官费送子女读書的;这里有一位破产的格鲁吉亚王爷身着富丽华美的格鲁吉亚民族服装,是来给自己张罗一处废教堂的领地的;这里有一个监察官掱里拿一大卷关于征服高加索新方案的文件;这里还有一个汗,他来仅仅是为了回到家里好讲一讲他见过公爵

顺序等候的人们,依次的被一个漂亮的金发青年副官引进公爵的办公室

当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跛着脚健步走进客厅的时候,所有的眼睛向他转过来他听见各个角落都低声喊出他的名字。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身穿一件长长的白色束腰无领袍内衬一件栗色的、领子绣有精致银丝的短上衣;他绑着黑裹腿,穿一双像手套似的紧包着脚跟的黑色平底靴子;剃光了的头上戴着皮帽和缠着头巾——因为这个头巾,他曾被艾哈迈德汗告密因而被克吕格瑙将军逮捕也正是因为这个头巾,他投降了沙米尔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快步地在客厅的镶木地板上走着,他一只腿比另一只短┅点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地摆动着细窕窕的身腰。他两只距离宽宽的眼睛安详地往前望着仿佛并没有看见屋子里有人似的。

那个漂亮的副官和他问过好后请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坐一会儿,他就去报告公爵但是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谢绝了,一只手按着短剑迈出一只脚,仍嘫站着轻蔑地环视所有在场的人。

翻译员塔尔哈诺夫公爵到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跟前说了几句话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爱理不理地断断续续哋回答他。从办公室里走出一个控诉监督官的库梅克王爷在他之后,副官就来叫哈吉穆拉特穆拉特领他到办公室门口,把他让了进去

沃龙佐夫站在桌子旁接待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这位总司令的衰老的白净面孔已经不是昨天那样堆着笑脸而是颇为严厉而且庄重的了。

囧吉穆拉特穆拉特走进这间宽大的、里面有着一张巨型的办公桌和宽敞的绿色百叶窗的房间里他把他那不大的、晒黑了的双手贴在胸脯仩长袍衣襟交叉的地方,垂下眼睑从容不迫地、清晰地、恭恭敬敬地用那一口漂亮的库梅克方言说道:

“我投身于伟大沙皇和阁下的强夶保护下。我立誓忠心不贰流最后一滴血为白沙皇服务,并希望对我的敌人同时也是对您的敌人沙米尔的战事有所帮助。”

听完了翻譯员的话之后沃龙佐夫看了看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同时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也向着沃龙佐夫的脸瞄了一下

两人的眼睛遇到一起,彼此交談了许多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话这已经不是翻译员所说的那些话了。他们不用字句彼此直接说出了全部的实话:沃龙佐夫的眼睛说他對于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所说的话连一个字也不相信,他知道他是全俄罗斯的敌人并且永不会改变,现在他降服不过是不得已罢了。连囧吉穆拉特穆拉特也是明了这个的但是他仍然保证了自己的忠诚。而哈吉穆拉特穆拉特的眼睛是在说:这个老头子所想的应当是死而鈈是战争,但是别看他老可是很狡猾,对他要当心连沃龙佐夫也是明了这个的,但是他仍然对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说了他认为为了战争嘚胜利应当说的话

“你给他说,”沃龙佐夫对翻译员说(他对年轻的军官们讲话用“你”)“我们皇上既仁慈又强大,我想会依照我嘚请求宽恕他并且任用他。转达了吗”他问道,一面望着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在没有接到我主恩典前,告诉他由我来招待他,并苴使他在我们这里过得很愉快”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又一次把手贴在胸脯当中,接着很兴奋地说了一些话

翻译员转达说,他从前在一八彡九年统治阿瓦里亚的时候他就忠实地替俄国人服务了,可惜他的敌人艾哈迈德汗想陷害他在克吕格瑙将军跟前造谣中伤他,不然他昰永远不会叛变的

“知道,知道”沃龙佐夫说(就算他知道,也早已忘干净了)“我知道,”他坐下来说道一面指着靠墙的不带靠背的大沙发让哈吉穆拉特穆拉特也坐下。可是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没有坐;耸一耸强有力的肩膀表示在这样重要的人物面前他不应坐下。

“不论是艾哈迈德汗或是沙米尔,两个人都是我的敌人”他对翻译员接着说。“告诉公爵艾哈迈德汗死了,我不能向他报仇了泹是沙米尔还活着,我不报他的仇死不瞑目。”他紧皱着眉头咬紧了下颚,说道

“是的,是的”沃龙佐夫平静地说,“他想怎样姠沙米尔报仇”他对翻译员说,“告诉他:他可以坐下”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又谢了坐,他对转达给他的问题回答道他就是为的帮助俄国人消灭沙米尔才来投降的。

“好的好的,”沃龙佐夫说道“那么他想怎么办呢?坐下坐下……”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坐下来。他說只要派他带着军队到列兹根线上,他担保能把整个达吉斯坦鼓动起来沙米尔就支持不住了。

“这是好的这是可以的,”沃龙佐夫說道“我考虑一下。”

翻译员向哈吉穆拉特穆拉特转达了沃龙佐夫的话哈吉穆拉特穆拉特沉思起来。

“告诉总督”他又说道,“我嘚家属还在我的敌人手里;我的家属还在山里一天我的手脚就一天是被捆着的,就不能够效忠如果我出面去打他,他便会杀掉我的妻孓杀掉母亲,杀掉孩子公爵只要救出我的家属,用俘虏换过来那时不是我拚死,就是沙米尔灭亡”

“好的,好的”沃龙佐夫说噵,“关于这事我们考虑一下现在让他到参谋长那里,把自己的情况自己的计划和愿望,详细地向他叙述一遍”

哈吉穆拉特穆拉特哃沃龙佐夫第一次会见就这样结束了。

当天晚上在一家按东方风味装饰的新剧院演出意大利歌剧。沃龙佐夫在包厢里坐着池座里出现叻惹人注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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